同样震惊非常的士兵们,听到这一声令,忙整肃了军容,齐声道:“喏!”
日头渐渐西移,池牧带着的一队人行进入了虞城。
一路之上,无一不是这般齐整的坚硬石子路面。大老远,池牧就看到了一座,与他记忆当中完全不同的城门。
当年,他带着他的武卫营禁军,自这座城门入虞城之时,它还不过之时一个摇摇欲坠的夯土木梁结构的破旧城门楼。
现而今确实连绵好大一座灰色砖墙、暗红色双侧斜顶结构气派的城门。
这一回,任他们的马蹄声如何震天响动,这城门都坚如磐石的矗立在那里。任风沙侵袭,任震天喊声,都无法撼动它分毫。
这一队被池牧带着先行进入虞城的军士,几乎都是武卫营编属,他们都是在当年曾经来过西关的禁卫军。
今日目之所见,实在大感惊异。
即使池牧治军纪律严明,仍然有人忍不住互相瞪着眼睛,张着嘴巴用口型说话,表达他们的震惊心情。
池牧仿若未觉。
只在入城之后,放慢了马速,嘚嘚的沿着满城铺就得硬路缓缓行进。
一双眼睛,锐利的扫视每一处城中景象。目之所及,无不时刻触动刺激着他的神经。
这真的还是曾经的虞城?
就是圣上亲临,也无论如何不能造出这样彻底的、不似人间可实现的变化出来。
当他终于循着旧日对西关侯府地理位置的记忆,停驻在这一所同样陌生又熟悉的侯府台阶门前时,池牧让自己的深深呼吸几口气,才翻身下马。
到底他们这一队人是外来的朝廷军队,当池牧在西关侯府门前下马之时。
不仅西关侯府府门大开,杜晖这次堂堂正正自府门外迎出。西关刺史王彦朋距离西关侯府不远,也乘坐着他的的那辆汽车赶到西关侯府府门前。
“池大将军!”
“池大将军!”
两人各自上前迎接,池牧冷冷看了一眼王彦朋,将他那一脸谄媚又热情的笑彻底冻僵。
他轻飘飘转过视线,看着杜晖:“西关侯府首席教席先生,杜晖?”
杜晖忙道:“正是在下。”
他只在最初表达了欢迎之意,并行了礼之后,便不再冒进。池牧出现在这里,此时想必根本无心同自己做无谓的寒暄,他杜晖当然也明白。
只端然的肃立,任凭池牧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一番。
“西关小侯爷现在何处?”
片刻后,池牧出声问道。
杜晖躬身回复:“小侯爷三日前刚刚离府,去往封地营区。”
很好,竟然不在。
池牧微微撇了一侧唇角,又道:“池某今日入虞城,可谓大开眼界。不到四年之期,西关郡以及虞城上下变幻如此,小侯爷他必定是重务缠身了。”
说罢,他当先迈步往西关侯府而去。
杜晖跟在身侧,恭敬的做出请他入府的姿态。
被盯了一眼之后,就全程忽视了的王彦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跟,求助的看着杜晖。
杜晖也朝着他一伸手:“刺史大人请。”
王彦朋这才稍稍安定下来,跟在池牧一队人后面,亦步亦趋的进府。
这一次,池牧带来的兵士不过百人。
除了十几人紧跟着池牧前后,其余人等则被杜晖交代给了王秩,好生安排他们的落脚。
想必今晚上,这个今日的池大将军,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西关侯府做主接待了。
杜晖早有预料,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池牧自打入了府,几乎没有什么停滞,除了用餐以外,其他时间都在西关侯府之中四处探看。一拧开开关,就有水流哗哗流淌,供人随心取用的自来水龙头,自动上水排水的室内盥洗室,从未曾见过的“抽水马桶”,样式新颖坐上去软绵绵的家具……
第二日一早,几乎整夜未曾合眼的池牧,由杜晖安排的侯府府中人带路,自城北而出,去往西关小侯爷所在的封地营区。
终于到了西关小侯爷此时正在的营区外围,西关侯府带路的人本欲分出一人,提前去通知西关小侯爷做准备,却被池牧拦了下来。
此时一队人在营区外围,由西关侯府来人与营区外围的岗哨交涉。
很快他们得到许可进入营地。
然而,即使是进了营区,似乎这营区之中的地域还非常的广。池牧被带路的侯府中人送过来一张图纸,他垂目扫了一眼,只见这大概是一张区域地图,正上方写着“雀屏山工业园区指引图”。
池牧挥手叫停了带路人的指引,只问他:“小侯爷现在何处?”
那人回禀道:“园区太大,小侯爷此时的行踪亦无人知晓。我们先到小侯爷在此地的宿营房去,通禀一声再看。”
池牧听他说话,眼睛快速的在地图之上扫视,指着雀屏山山南脚下的一片宿营地问:“可是在此处?”
“正是。”
“好。”
池牧颔首。
紧接着,他也无需人带路,径自依据着这张图纸之上,十分清晰细致的指引,到了宿营区外围。
他们一队人被迎进一处接待休息房,吃了些茶饮,又等了片刻,才终于见到自工坊区匆匆赶来的西关小侯爷。
池牧自从进了这一间接待房,从未曾坐下片刻。
始终站在室内,自两侧的窗户看向户外,细细的观察这一片所谓“园区”的情形,并时时的结合手中地图比照。
一见西关小侯爷,池牧一侧唇角微微上扬,神色不明却恭敬之意甚众的问候:“池牧拜见西关小侯爷。”
刘子晔也见到池牧之时,微微一笑:“池大将军好久不见。”
池牧抬首,一双黑瞳猛地撞进对方那因为晕染了笑意,而闪烁了诡谲之光的眸子里。
将近四年再见,西关小侯爷已经褪去了大半青涩。
那一双狭长的眼眸,平直的笔锋与墨黑的眉宇,无比凌厉更胜往昔。甚至,因为眸光变幻,现在他眼前的西关小侯爷,更具圣祖皇帝当年之风采神韵。
池牧亦不自觉的回以一笑。
他毫不意外。
这才是真正的西关小侯爷。
当初,抱着自己的大腿和披风,哭的一塌糊涂,闹得人嫌狗厌的西关小侯爷,不过就是他的一重保护色。
可就是这样,如今想起来拙劣又浅显表演,竟然骗过了他的眼睛,骗过了燕京上下将近四年。
池牧始终扶在腰间剑柄的一只手,不动声色的紧了紧。
然而,这样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让池牧瞬间感受到一道凌厉又威逼过来的视线。
他目光微移,正对上站在西关小侯爷侧后方,戒备又警告的盯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侯府私卫队长。
池牧当然还识得这位侯府私卫队长。
他半边唇角微牵,不轻不重意味不明的问候了句:“靳劼。”
靳劼同样一手扶在剑柄,微微颔首回道:“见过池大将军。”
语气是十成十的恭敬,然而一抬首射过来的视线,依旧寸步不让。
无声的宣示着他的防守与警告。
刘子晔自然也不可能看不出,这短短时间之内的暗流涌动。
池牧看着她道:“小侯爷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多年不见,小侯爷您,更是叫人刮目相看、叹为观止。”
刘子晔洒然的耸耸肩。
“池大将军过誉了不是!既是旧友相逢,池大将军可愿到我的营房里,一叙别情?”
池牧:“自然。”
到了刘子晔的营房,池牧毫不意外的发现,这一间房舍与大周朝完全不同的风格。
两人分宾主坐下,刘子晔当先道:“本侯爷要敬池大将军一杯茶。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池大将军今日,既然肯孤身前来相见,本侯爷也自能知晓将军的回护之意。”
池牧也不否认,执起桌案上的茶杯,一口饮尽。
他道:“西关小侯爷之能,池某这一趟来,印象深刻。然则,这般的印象深刻,一旦揭露于人前,却绝非什么好事。”
“小侯爷若有什么部署,以及需要池某人大军相助之事,大可言明。池某曾受西关小侯爷性命相救,这一次,自当尽力为西关小侯爷筹谋。”
刘子晔咀嚼池牧这一番话,重复道:“这一次。”
池牧眉目不动,颔首:“正是。”
“百万大军囤兵西关边郡,一旦大军发现西关郡这几年隐藏的异变,全郡与全府倾覆不过是瞬息之间。池某为西关小侯爷解此倾覆之危,也算还了小侯爷保我池牧及武卫营禁军性命之情。”
刘子晔拍了拍座椅上的扶手,笑道:“很好很好。池大将军所言,十分公平!甚至,细算起来,我西关侯府与西关郡倒还占了便宜呢!”
池牧见他不时乍现的混不吝样子,一时情绪莫名。
刘子晔毫不以为意的继续道:“只是……若本侯爷说,并不需要池牧将军如此计谋呢?那池大将军欠我府上的这一桩人情,是不是还可以等来日再还?”
池牧看着他:“小侯爷当是聪明人。虽然我曾蒙受小侯爷之恩,然小侯爷与池某,终归不是同路之人。”
“今天池某愿意给小侯爷这一次机会,但若小侯爷看不上,来日再见,池某是不是还能还上小侯爷曾经的人情,却也不由池某做的准了。”
刘子晔早在四年前,初次与池牧见面时就知道,池牧从头至尾都是太子刘子陵的人。
在原世界线中,最终也是追随太子战败身死。
所以她才会在池牧围了西关侯府之时,以西塞湖北岸的盐湖为诱引,使得池牧暂时放过了自己。
西关郡这一番锋芒初露,在池牧眼中,已然对太子产生了巨大威胁。
他大受震撼之下,这是急于将他们之间的牵扯,于一朝斩断。
来日兵戎相见,便无须再留情。
她浅浅一笑:“既如此,我西关侯府也便不客气了。”
第82章
她冲营房门口守着的私卫道:“来人,去把夏武郝先生请进来。”
很快,早就候着的郝闻昌与夏武两人,携几份文书地图进来。
向刘子晔与池牧、靳劼各自行礼之后,夏武将一方图纸展开,用几枚图钉钉在营房的软木板上。
刘子晔看着池牧:“百万大军过境,换做大周朝其他城郡,必不可能不途经任一城池。但偏偏,千里西关郡,想要绕过地图上两城十三镇,设计出一条完美的过境通道,丝毫不是难事。”
她站起来走到竖立的软木板前,池牧也跟了过去。
刘子晔指着地图上清晰标识出来的一条条路径,继续道:“西关郡地广而地势多变,池大将军与秦大将军若没有经过详尽的设计探查,也不敢贸然带领百万大军入境。总要先摸清了地理,设计出可使得百万大军顺利穿越西关全境,抵达燕塞山边脉的途径。想必,池大将军之所以会提前出现在这里,也是为此目的。”
池牧听到这里,坦然颔首。
刘子晔笑笑:“那么,池大将军有眼前这一张图纸,便可交差。我府上的先生与工匠们,无不是深耕西关郡十数年,对西关郡每一处的风物地理,无不熟稔于心。先生们穷尽数日,为咱们大周朝百万大军,设计了一条,既便捷安全,又能双方互不侵扰的路径来。夏武,你来为大将军详述。”
她说完,自己个就慢慢悠悠走回了座位坐下。
软木板前,夏武开始详细为池牧介绍图纸的整体规划思路,以及每一条路线所穿过的地形,每一条路沿途的水脉与适宜的宿营点位,每一条路当前的路况,大军通行,不同的职能军队,可容许的通行速度等等。
甚至,每到重要的信息解说点,夏武都会自郝闻昌处,再拿出一张手绘的图画。
为池牧详细展示其真实的风貌。
同时夏武郝闻昌两人手中还握着一支被他称作“铅笔”的东西,在软木板的空白纸页上写写画画,辅助说明。
在整份规划当中,为百万大军过境,设计了三主两辅五条行军路线。
可以允许大军自由的选择具体路线规划,而不会担心路线太过唯一,行踪被泄露的风险。
解说整整持续了大半天。
除了午间用饭时稍作歇息,池牧间或发问,夏武与郝闻昌的声音几乎没有停止过,到最后已然嘶哑。
夜灯掌上之时,池牧终于颔首,起身收起了一张张的图纸。
他回头,看着不知何时早已将他们三人抛在一旁,同样手握铅笔,案前放置着一盏明亮非常的琉璃灯,自顾自的书写着什么西关小侯爷。
池牧道:“西关小侯爷考虑详尽,设计精妙,池某倒要反过来多谢小侯爷了。”
刘子晔在灯光下转过头,又是一抹混不吝的笑:“方才本侯爷说侯府占了大将军的便宜,现在加上这份呕心沥血的方案,便算扯平了。这一桩交易之后,本侯爷与池大将军,正式两不相欠。”
她说到最后,双手微微摊开,笑着看向池牧。
池牧手中笼罩图纸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气。
刘子晔又道:“那么池大将军,我们可就说定了?”
池牧手上泄力:“好。”
燕塞山山脉关隘口。
原本荒凉的山脉,一座座新的隘口平地而起,为了此次百万大军的驻防,修建营寨,打造驻防工事,方圆几十里燕塞山中的树木几乎被砍伐殆尽。
一个个光秃秃的木桩之间,大周朝全境被征发至此的役夫,扛着一段段新砍伐出来的木料,一队又一队的自林间穿梭而过。
自这场战事开始筹备起,他们自大周朝的天南地北,或运粮或运货,或水路压船或陆路赶车,行走了几百里路,甚至上千里。将近半年时间的役夫苦力。
人人皆是面黄肌肉,皮肤干瘪的包括在骨头上,肩膀上早已磨出了一层厚实的血茧子。
任粗粝的木料在肩上摩擦,人们却已经麻木和习惯,只知道在看守的催促声中,麻木的往前走。
“哗啦啦——”
“给我拖出去,当众军杖五十!”
天南关的营寨之中,征讨大将军秦峰将身前的军需奏报推倒在地,与此同时,一方笔洗应声飞出,正中此次的军需运粮副官眉心,一时间血流如注,当场昏倒在地。
然而即使军需副官已经生死不明,仍有一队士兵进入室内,将其拖行出去。
片刻后,营地当中响起一阵“噗噗”的人肉击打之声!
昏迷了军需副官,在几杖之后便疼痛难捱的清醒过来,嘶声痛呼求饶。但很快的,随着军杖不断挥落,求饶的力气不再,声音渐渐再次彻底消失不见。
最终,一个不成人型的血人被抬了出去。
秦峰冷脸看了看此次的军需官:“大军集结,战事一触即发。圣上在京向大周全境发出了军粮军需的征调令。我大周朝富有四海,力甲天下,现而今,你们身为军需官却于阵前说出此等不祥之语!动摇军心!你这军需主职若是不想干了,本将军现在就给你腾位子!”
军需正官早已吓得冷汗直冒,跪在地上趴伏着瑟瑟发抖。
连连叩头道:“大将军,大将军,属下知罪,请大将军给属下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秦峰问着他说:“你还有十五天的时间,若届时仍然不能将足够大军两个月的粮草运抵隘口营寨,保证大军随时得能出征,本将就拿你祭军!”
“属下明白,属下明白!”
军需官腿软着退了出去。帐中几位各路大将一时亦无声,秦峰道:“出兵草原八部的部署,我已经向燕京圣上呈上。八部得知我大周百万之师已屯兵边境,带着主力士兵与部落居民弃置驻营地而奔逃,四散深入至荒原深地。圣上已经同意了我军的最新军报,大军将分四路,出燕塞山。此战目的,定要剿灭八部主力,将八部的定居地再次迁徙至北部,擒得以姚参为首的八部王汗,送抵京师,以彰我大周之国威。”
这一征伐大策,此前一进进行过讨论,几位将领自然没有异议。
但秦峰还是敏感的在池牧脸上,捕捉了一丝忧虑与稍显漠然之色。
他只是淡淡冷笑,便揭过这一话题,开始了具体的行军部署。
既然池牧不开口提,那便是心中再不情愿,也要捏着鼻子认了这方案。
他又何必管他有没有什么九曲回折的心路历程?
天禧十三年春。
大周朝百万之师,驻抵大周朝燕塞山边脉防线。
半个月后,大军分四路而出,过境深入西北八部草原。
草原八部望风而走,在西北初化的冰原沼泽与漫漫草原当中,竟然真的不敢有一次带军与大周朝军队交锋。
大周朝四路大军,在草原当中逡巡数月,直至盛夏到了尾梢,也只捉到零星的不及逃避的妇孺,以及小股失散了的兵卒。八部的王庭,却是连边儿都没摸到过一次。
单单这样也便罢了,大周朝军队久未征战,八部草原地形又过于广袤复杂。
春夏之际,原本的大片冰原冻土带,都化作了连绵不绝的沼泽。有不熟悉地形的队伍,整个陷入到了沼泽深处,不得归还,最终粮草断绝,全军淹没。
草原无论夏秋,满目望去,天地都是一片连绵之色。
在这样的地面上行走的久了,失却方向,迷了路的军队,更大有人在。即使好不容易摸回了驻扎大营,兵将也损失大半。
秦峰脚底板踩在枯黄的大草地上,怒火无可倾泻。
他作为征伐大将军,带着大周朝百万之师,消耗了大周全境几年之积蓄,不仅毫无斩获,还损兵折将,狼狈不堪。
最近的一次兵员清点之中,秦峰愕然发现。
一次正面的大战都未曾开展的大周朝百万之师,竟然已经减损至八十万余。
有明确可知损伤的,还有更多,则是失去了踪迹。已经无法确定,究竟是陷入了无尽的沼泽深处,还是在草原当中迷失,又或者是……
趁乱溃逃。
燕京皇帝发来的旨意之中,已然将他这个主将的不满,跃然纸上。
本以为这一次征伐,将会成就他人生的至高荣耀,却不成想……
将成为跌落的开始。
然而接下来就是西北边境严寒又漫长的冬季,继续留在这里,不会再有新的斩获。
秦峰啐了一*口嚼碎的草根,转身回到大帐,叫来随军书记。
“起草一封奏疏,向圣上陈明此次战事之得与失,请求班师回朝。”
书记面色纠结,眉头紧皱,苦苦思索。
却不敢贸然问出口。
秦峰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掷出了手中茶盏。
“哗啦——”一声碎裂在地面。
“四月我军掳获羌族部署四千余,这不是我军的战果吗?”
“五月我军围杀八部卫军万余,这不是我军的战果吗?”
秦峰一口气数了七八条,直听得书记冷汗涔涔,手中的笔都险些要握不住。
大将军说的这些事,每一桩每一件都似乎确有其事。
可是……
每一桩每一件却又都对不上啊!
他身在大军,专务战报信息往来,岂会不知晓每一军每一战的战果与兵损。
秦大将军这是摆明了,要假报战果,欺君罔上。
正瑟瑟摆动之时,秦峰猛然一个刀锋过来,问他:“你若不会写,现在就滚出去。”
书记一抖,连忙点头:“下官这就写,这就写。”
现在写了,也许有一天事情败露,他可能会被砍头。但若是不写,走出这间大帐,就是他的死期。
权衡之下,当然还是要写!
第83章
天禧十三年冬,大周朝横兵边境的百万之师回朝。在大周朝也上下,对这一场筹备大半年,耗时一年的战争,舆论分野可谓冰火两重天。
朝堂之上,日日吵成了一锅粥。
西关郡内,从这一年夏天开始,两城十三镇,陆陆续续潜入了一批来历不明之人。
这些人或三五结群,或孤身一人,他们不敢沿着大周朝春天之时越境的道路沿途行走,为了遮掩行迹,或隐匿山林之间,或行进于砂砾地面之上。
靠着沿途的秋果,或者捕渔野猎暂得果腹。
然而,在刻意规避了来时的进军路线之时,有不少人很快发现了,这片在他们的印象当中,被成为荒凉贫瘠的千里西关,其别有洞天之处。
首先被看到的,仍然是连接了整个西关两城十三镇、以及无人区封地各个开发园区的碎石路面。
以及路面上间或疾驰而过的,冒着浪浪白烟的,不用马匹拉动,就自行奔驰的“汽车”!
第一眼见到这样的东西,不知吓破了多少人的胆,只以为这是荒凉边地的妖怪,以及妖怪频出的幻像!
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散兵游勇聚头,这些人才终于意识到,或许那路和路上跑着的“汽车”它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躲避潜伏月余的散兵役夫们,终于鼓起了勇气,重新回到这些道路两旁,冒出了头。
一辆原本正在行驶当中“汽车”上的“车夫”,在看到他们这些蓬头垢面的人后,不仅没有惊疑,反倒十分欣喜!
那“车夫”手脚在“汽车”上一阵摆弄过后,“汽车”稳稳的停在碎石硬路上,“车夫”冲着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
车夫对着他们高喊:“嘿!你们好啊!你们是外郡的人吗?”
一听“车夫”要问到他们的来处,这些人鼓起的勇气“嗖”的一声又散了,连忙缩着脖子躲避,准备继续窝进秋日的林间。
谁知,这车夫却追在他们身后大喊。
“不要走,不要走啊!我是想告诉你们,无论你们是什么人,只要去了咱们西关郡的西关侯府招工处,都能有一口热饭、有一个住处,什么钱不用花管你一个月。若是你们有心想要留下,还能教给你们技能,给你们派活领工钱哩!”
一听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可以领钱的长工可以干。
正欲溃逃的人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有人大着胆子往回走了几步,问这名车夫:“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那车夫肯定的道:“自然是真的!咱们西关郡啊,最看不得的就是过不下去日子,走投无路的之人,只要你们愿意,还有一双手可以处理,一个脑袋瓜还能思考想事,就不会没你们的活路!不仅不会没有活路,那日子还会越来越好,叫你们想都不敢想哩!”
一群人听了这话,惊呆当场。
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吗?
见这一行人反应,这“车夫”也并不意外,似乎他们根本不是他遇见的第一拨人。
这“车夫”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张纸片,伸出去要递给他们。
“你们看,这是咱们西关小侯爷的招工书,你们看了就知道我说的绝不是假话。”
在对方接过去看的时候,他又补充说:“这是双面印的招工书,正面是招工说明,后头就是招工点的位置指引和报名程序指引。你们就照着这个来,准能找到地方。”
一张两面印刷的纸页,由一个识字的,一字一字的念诵出来。
果然如这个“车夫”所说,这确实是印了西关侯府标志,由西关侯府发出来的。
纸页在一群人当中来来回回传递,即使不识字的,好赖也能看得懂背面的指引图。端看这上面的说辞,还有这张印纸的精细程度,就绝对不是普通人户能做的出来的,更不可能是拐骗罪犯有耐心做出。
众人在此时已然信了个八成。
终于有人诚心实意的对这位热心的“车夫”道了句谢。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车夫却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我指引你们去招工点,也不是白干的。”
他走过去,指着纸页正面下方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小片空白,写着“招工推荐人:虞城苻顺”几个大字。
苻顺道:“你们到了招工点,替上去这张纸,这样的话,只要你们当中有人被招了工,我这个介绍人,都能收到一笔小奖金哩!”
散兵役夫们震惊瞪眼:
还有这等好事的吗?!
不到一个月,西关侯府在西关郡设置的几大招工点,陆陆续续人头攒动。
排队要进行招工登记的队伍,尾巴甩出几里地。
好在这几个招工点的管事,面临这样的情况,丝毫不乱。多加了几台登记处加快队伍行进速度,原本修建的临时营地,一旦有了满员的迹象,立即就会支起一排又一排看起来就保暖厚实,能够渡过冬天的帐篷。
一开始这些散兵役夫们,来之前心中仍然免不了忐忑。
可是当他们从排队开始,就感受到这招工点的人,对待他们平和又周全,根本没有往日里那种当他们是畜生一般的斥责打骂。
让他们感到,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面对的是虽然面目不算熟稔,却是乡亲熟人那般的自在与落叶归家感。
为了提高效率,这最初的登记,被管事的尽量简化。
只着重在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做了初步筛查,对需要医治、或者需要先暂时观察的来人单独分隔了开来,登记了每个人的籍贯与姓名,再一一对应放了号牌,就可以跟着指引找到自己的临时居所与床位。
这些人在深秋的山林之中飘零了如此之久,如今能得片瓦遮顶,能有自动在头顶汩汩流下的热水清洗脏污的身体,能得一方暖和柔软的被褥安枕休息,直觉如入梦中。
待的在营地之中见到失散的旧友与亲朋,无不抱头痛哭。
他们这些人,有的是为军队修筑工事或者运送粮草等杂活的役夫,有的是有正式编制的兵士。兵士也分两种,一种是为了这一次百万大军征伐,临时征调入伍的,在入军之前不过就是或务农或做些小手艺的普通百姓。
还有一种,则本就是被从各地军旅调遣而来的中军、府兵的固有成员,家中多是世代为兵。
若非此次战事失利,担心回了军只有被斩惩戒的下场,不得不流离在外。
不过三五日,这一批批被招纳到安置营地的人数已达千人之多,而这一批世代为兵之人,也很快就与那些平头百姓出身之后,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区隔。
这些人似气味相投一般,自动就能识别出自己的同类,聚集在一起。
旁的人,有的受过他们当中人的直接欺压,有的则是打骨子里厌憎他们那一身的兵痞强盗气,更将他们当做是异类,行走坐卧能躲则躲。
这些曾经的兵士,现而今在此地聚头,皆心知肚明他们都已经成了身犯死罪的朝廷逃兵。
互相反倒没什么好遮掩,一见面都开诚布公的论起曾经的军卫出身与军衔等级来。
如今赫然充当了这一群人的头领的,便是曾经中军三卫的营级校尉。
凡有入了营区的军属兵士,俱都要来他这里拜一拜码头的。这些人如今虽落到这等境地,可大多人身上那股子豪横之气,仿佛是刻在了骨子里的,凶蛮惯了,普通百姓自是人人退避,生怕触到这些心黑手狠之人的霉头。
至于其他百姓,也自发的因为家乡所在的郡城,有了亲近的结交对象,聊以互相慰藉,乃至结伙自保。
又过两日,营区终于有除了送吃用以外的人前来。
为整个营区收留下的流民与溃兵,一人发了一张纸单。上面用简明易懂的图画形式,印上了许多图形,供每个人勾选。
一是叫他们勾选每人所擅长,二是叫他们勾选招工意愿与方向。
那位中军的校尉朱冰自然是识字的,便也能看得懂纸单上印的说明文字。
他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这张纸,无论是种地、打绳、泥瓦、铁器、木器还是烧陶筑砖酿酒,竟然没有一个是他能选上的。一张纸单,被从头到尾的空落落的,半晌无从下笔。
他往自己近边或蹲或坐的老兵们看看,大多与他一般无二,愠怒又羞愤的无从下笔。
只是少数本就是在军中做过修筑工事或者打造军械的兵士,带着隐隐的骄傲感,在纸上勾画了一两项。原本他们这些主务后勤的士兵,即使混在这兵员队伍里,也有些低人一等。
然而,这一张纸填下来,让他们头一次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连这些人都如此,更别提那些普通百姓了。
这些百姓被从各地征调而来,就算从前不会,这一两年的时间,谁还不会干点什么工活了?况且,这上面可还有种地呢!再不济,也都种过一把地的呀!无论如何,这一张纸便也不会空下了。
大伙儿带着点雀跃,欢快的填完了发到手中的纸单,排队前往登记台上交。
经过那一波波垂头丧气的兵痞子们是,忍不住昂头挺胸,再拿眼角用力夹一夹他们。
仿佛在说:看你们这帮屁本事没有、只会舞刀弄枪作威作福的废物点心!
“嘎吱、嘎吱——”
不少人气得,磨牙声阵阵。
那些个后勤兵在这样令人牙酸的背景下,也不敢擅自冒头了。战战兢兢的问朱冰:“朱校尉,你看咱们这单子……”
朱冰冷着脸看过去:“不许交。”
第84章
“放心,一定不交!”
连连保证之后,又退回了自己原本蹲着的地方,按捺着心底的无尽惋惜,将纸单揣回了怀里。
心中滴血。
他们来之前,可都是知道这里是西关侯府的招工安置点。
人家一开始的招工单子上就写的清清楚楚,免费的安置只管一个月!一个月以后,你得是能被招了短工或者长工,才允许你继续纹银不花的住在这里。
今天这单子不交,可不就是不去应人家的招工嘛!
一个月期满,正逢隆冬初降,叫他们这些身无分文之人到何处求生!
朱冰校尉您们从前是高贵的中军和府兵里的大小头领,如今降不下身段来作那些低贱匠人们的活计,我们倒是有愿意的啊!殊不知,若非世代军籍所限,他们也都羡慕那些靠着手艺和劳动,过上殷实富裕日子的百姓呢!
……
十几日过后,随着一波波的登记分类,陆陆续续有人被带走,转移到其他的工坊培训营区。
就是那些后来的,只要手脚俱全脑子还清醒,也大半都登记完成,找到了对应的事做。这片临时安置区不大,那些离散至此的人们,来了又去,只剩下他们这一批‘什么工业不会的废物’始终盘桓滞留。
眼看着一月之期将近,有人终于忍不住,结了伙来问朱冰:“大哥,咱们该怎么办,您说个话!这时节,怕是豁出去落草为寇,山野之中,也断无咱们的生路哇!”
朱冰嚼了一口草叶,问他:“你们有什么想说?”
有人道:“咱们到底是手脚俱全,若论脑袋灵光,也定是比那些平头百姓要强上数倍!纵使眼下不会种田做工,这西关侯府不是还管教吗?咱们去分说分说,愿意留下学工,先过了这个冬,再行计议。”
“对对,咱们也不是说真要去当那些工匠农民,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等咱们攒出些本钱来,再离了此地,另谋其他立身之法,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朱冰听了他们七嘴八舌说过之后,只问了句:“若要去学工,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些本就为农为工,又早先一步招了工之人的学徒。叫他们手把手的叫你们做活,虚心的向他们请教,听他们的吩咐甚至喝骂,做的好或不好,还要听他们的话梢,来给你们评定。这些,可都能受得?”
众人闻言一梗。
光想象着这场景,就觉浑身难受,无法接受。
一开始劝说的那个劲儿都散了,支支吾吾无人再出声。
朱冰看了一圈这些人的脸,最终道:“既如此,此事也别再提了。你我虽无农工之能,却也还是有一身武艺和兵事经历在身。我观察了这些时日,无论西关侯府还是这营区,日常都是有营卫负责秩序保障的。”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打起了精神。
“那西关小侯爷,竟然能在西关郡做出此番大的事业,又身为皇族嫡系子弟,身边也不可能不需要私卫守护,听其调派。咱们不如走这个路。”
这话真真说到了众人心坎里。
只是……
有人问道:“可是咱们来了一个月,这西关侯却只是招工,没有半分想要找卫兵的想法啊。”
朱冰思忖着道:“他们不招,或许只是因为,不好明着来做。毕竟西关小侯爷在咱们大周,是个什么处境,各位从前想必也有所耳闻。”
众人一联想,便觉有几分道理。
朱冰下了结论:“我们自己去送上门。”
当天,朱冰便携了两人,求见营区管事,将他们想要投入西关侯府为部曲私兵之事说了。
那管事平静的看了他们半晌,最终挥手叫他们下去等消息。
第二日,刚过卯时,天还乌漆嘛黑,刚有一丝儿的光亮。
朱冰几人所住的这间营房,就有人闯了进来。
朱冰“蹭”的一声坐起。
在昏暗中看着长身立于营房门口的那道挺拔高大的模糊身影。
那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开了口,声音低沉却直击人心。
“倒还算机敏。”
说罢径自转了身离营而去。
随其同来的另一人紧接着高声喊道:“废物点心们,都给我起来!一炷香内赶到营区三号开阔地!找不到地方的,按时不能到场的,今天都给我滚出营区!”
一时之间,营区外面又有这样的喊声,朝着他们这些滞留的溃兵集中的营房喊了一遍。
昨日这些曾经的兵士们,都得了嘱咐和消息,知道朱冰校尉在为他们谋侯府私兵一途。
此时,听到这些诏令,虽然口口声声被喊着“废物点心”,还是一个个骨碌碌的爬了起来。
天光渐渐泛出几抹鱼肚白。
露营地上已然人声鼎沸,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但这些人到底曾经是军旅出身,又明白今天怕是西关侯府对他们的初次考校。在几个主要的负责人出声提醒过后,很快自觉地按照他们在营区分配的住宿,规划好了站位,却仍然按捺不住,交投接耳了几句。
露营地正南方有一处高台,高台上战了一队人,当中面朝着他们,正矗立着道高而挺拔的身影,在晨曦之中看得分明。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台上情形。
被台上这沉重具有压迫感的气势震了震,不由自主陆续安分了下来,老老实实站立。
朱冰站在队伍当中,也注视着高台正中的身影,他根本不用确认,便知晓,这就是方才进了他营帐,留下一句“倒还算机敏”之人。
台上,夏武在侧方请问了一句:“卫长,这就开始削萝卜?”
靳劼在台中冲他颔首。
夏武得令,挺了腰板,气沉丹田,一声大喊——
“诸位废物点心们!”
“一个一个来,叫爷们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三猫两脚的本事!”
话音落,有几队人自露营区各处骤现,将一块块碑匾抬入场中,所到之处,那些散兵们接自动退让。
无他。
只因他们到了这营区半晌,却根本不曾察觉到这些分散在四处的兵士。
这些人不知是如何掩藏的行迹,叫人根本无从防备,却在台上一声令下,转瞬出现,分寸不乱的游走在他们这些人中间。
都是从过军旅的人,一眼便看着出,这些人虽然做的事布置校场的琐务,然每个人行走间的步法,以及坐着简便粗使活计时,举手投足的那份从容和气魄,力量与身法,无不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高手感!
这样奇诡的混合气质,他们何曾见到过,一时就都被震住了。
片刻间,校场之上,被区隔分明的布置了几处营地。
大家看着眼前被布置出来的网状高台,却是从未曾见过的东西。
直到高台之上再次传来声音:“看到你们面前的攀爬网了吗?”
“所有人,列横队匍匐穿越网区,若能在规定时辰内抵达终点,并且全程不沾网面分毫,你们就暂且可称的上还有回收价值的废品!咱们靳卫长,也会考虑考虑是否要留下你们!”
众人忍不住看了看身前,高不过一尺的网布,忍不住全都瞪大了眼睛。
连那句无比刺耳,刺伤他们敏感自尊的“废物点心”“废品”云云,都顾不上了。
从这底下匍匐爬过去,怎么可能全身半点不沾到网面?!
有人提出异议:“这……这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一个人开了口,就有其他人也跟着说了出来:“是啊!你们莫不是根本不想收我们,平白弄这些来拿我们取乐!”
这种场面,夏武当然毫不意外。
他不屑的回了一句:“废物就是废物!坐井观天,还以为自己多牛逼!”
他朝场下随便点了三五侯府私卫:“现在,叫这帮点心们都好好看看。”
那几人高声应了令。
在一众人的盯视当中,极其放松的松了两下筋骨,然后眨眼间,动作迅疾又利落的匍匐在了地面。
转瞬之间,身躯便没入网中。
这网面的线绳上,都涂了一层极容易沾染的颜料,只要稍有擦碰,必然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
然而,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瞪视中,这几人的身影在网下迅疾穿梭。
不过半炷香的时辰,便一一抵达终点,完好无损,半点颜料沾染痕迹也无的站了起来。
几人回头,目光扫过他们这一群震惊非常的散兵们。
眸中真真切切的印着同台上那人一般无二的,看废物垃圾一样的神情。
台下,隐于众人间的朱冰心神震动。
眼前发生的事实,无不昭示着,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一批西关侯府私卫,恐怕同他家族几代从军生涯所见之情形,皆大不相同。
原本,被那些工匠农夫们相称成“废物”,除了沮丧之外,更多的是一种龙困浅潭的不得志之感,甚至从始至终端着那一份骄傲,不愿屈居人下。
当一声一声的“废物点心”“垃圾”加诸于身时,不能不说心底是愤怒异常的。
然而当回到属于他们可以驰骋的大海,骤然发现,他们当真不过是一帮小虾小米。
在这些真正的搏击海浪的游龙面前……
真的是一帮自以为是的废物点心。
这一场初露锋芒的立威,使今日到达校场的千余散兵停了叫唤,服服帖帖再不敢轻易质疑。
夏武在台上瞧了瞧偃旗息鼓的散兵们,咧开嘴笑了笑。
第85章
夏武高声喊道:“现在开始,给你们这些萝卜重新编队,组成一个个萝卜小队来练一练。能把自己从废物里练出来,兴许咱们小侯爷和靳卫长大发慈悲,给你们个为候府效力的机会。若是练不出来……”
“对这样的浑身上下一无是处的垃圾,若是还赖在咱们这里,倒也有个好去处——”
“一日熔铁百余升的钢铁高炉。"
夏武呲牙一笑:“保你们废物料子进去,滴水儿也不剩的倒出来。”
他最后这句话说的寒气森森,威胁的意思十足。但这时却无人再提出异议,只在心里卯足了劲,无论如何要争口气。
这不光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还是为了这最后的一缕生存之机。
朱冰咀嚼着台上人的话,西关小侯爷今天必定是不会在场的,那此人口中所提的靳卫长,想必就是同在高台,不用刻意声明也知其是众卫之首的那个人了。
很快,他们被打散整编,无论原本的军属与级别,一队一队分列于校场之上。
那些原本身处他们当中的候府私卫们,则一个个随性的择了队列,成为这些队列的教官。
“教官”张善一一点了自己队列的成员号牌与名姓。
听到“朱冰”这个名字时,别有意味的看他一眼:“让人像新兵蛋子一样站着训,感受如何?”
朱冰知他有意想让自己这个散兵的领头难堪,倒也忍得住。
平静的道:“还成。”
接着又淡淡的补充:“万分期待把教官您揍扁的那一日。”
张善闻言挑了挑眉:“这种大话,说的可有些早了。”
接下来月余,这些散兵日日在教官的安排下,不分昼夜的操练。时常夜半睡梦当中,被骤然薅起来,进行夜练。
前一个月游手好闲吃进肚子里的那点子油水,数日间就全吐了出来。
简直可以说人不人鬼不鬼,故人再见不相识。
若单单只是这些身体上的折磨也就罢了,这西关候府的私卫却几乎日日都给他带来巨大的精神打击。
除了第一日的低网匍匐,之后教官们训练的项目,无不大大出乎意料。
他们这帮当兵的,却被要求在有限的体力恢复间歇当中,识字作书,作图算术,识山川晓地理,更让人绝望的是,还要炼铁打铁伐木开荒,识作物种子,辨矿料,干那些原本他们瞧不上的农夫工匠活计。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曾经试图规避的老路上。
过于惨痛的折磨,有人忍不住再次发出质疑:“我们不是操练来为候府私兵的吗!?为什么要我等学那农夫匠人之计?”
却谁知只换来一句:“你们本就是连农人匠工资格都够不上的残料废料,还有脸来挑拣了?!不练的现在就滚!”
……
倒也有些原本就意动,想要去应招工的散兵,实在受不了这里的教官的魔鬼操练。
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心里那种自认高了普通农户匠户一等的心气,早就打没了。
戚戚然的试着主动提出,不想要当兵,想要去应工。
却没成想,他们一经提出说要去应工、并且真的证明自己是有手艺懂行的,这些侯府的教官们反倒态度尊重了不少,好言好语的将其送走。
渐渐地,所有人明白了一件他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在西关郡,在西关候府的规矩里,他们这些兵,从来不比农民和工匠们高贵。
假如他们什么都不会也不愿意学,到了士兵队伍里,还“兵艺不精”,那妥妥将成为整个层级当中的最底层!是真的“人嫌狗厌”的终极废料!
一边是魔鬼的新兵训练,一边是雀跃莽撞又全神贯注的招工生活。
这些从战场和隘口关防中溃散而来的役夫与役兵们,在登记招工的之时,万万没想到,这西关候府的招工竟然是这样的!
若是你已经有了一技之长,那自然为你分配相应的工坊工种。
但在开工前,还会安排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用来上工培训。教你这样一个初来的工匠,可以更清楚的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若有些出入和不甚懂得,还有专门的引导师傅给你补齐。
在这个时间里,还会对每个人的工匠水平作些简便的考察。
一是为了分给你适合的工种,一是为了给每个人制定有针对性的引导和教学提升的计划。
这已经是足够瞠目结舌的了,更让他们不敢想象的是,这半个月当中,他们也照样人人都有工钱!
一个月的日期很快过去,第一波上岗的工匠们,拿到了第一把薪俸,简直眼热的,一个个窝在工坊和园区专为工匠们修筑的工舍中,一遍遍的来回清点。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突然想到。
“也许……我们现在,可以往家中寄信了!”
经这个人提醒,仿佛在众人脑中燃起一盏灯。
“是啊!原本我等是戴罪之身,不仅再也回不得乡,就连这条命,能不能活过明天都难说!现在,咱们在这西关小侯爷的工坊里,有吃的有住的,有正经八百倍的活干,有工钱领……将来那么有奔头!该叫家人知晓才是!”
这个头一开,每个人都打开了话匣子。
一边热切的说着自己家人和家人,一边暗自憧憬和盘算着以后怎么才能好好保住手中这份活,怎么把手中的工钱攒起越来越多,也好有一日能托人寄回去,叫家人的日子有活头。
又有人道:“西关郡这般的好,从没人拿我们的命来作践,而是真的教咱们本事,叫咱们赚到安稳生活的银钱……这样的好地方,岂不是比咱们家乡,那些只知盘剥的恶霸腐官、强兵豪族当畜生一样使唤强上太多!”
“我们不应该只往家里送钱……还应该拖了信去,叫家人们迁来这西关!纵使在这里,当个黑户,也比在那里做个任人驱使的编户好!只要一家人能在这里相聚,纵使黑户又如何?重新在这里开一个家来!”
几乎没什么迟疑的,就有人附和。
“对!对!咱们都该叫家人,来着西关看一看,什么样是人该过的日子!什么样是每天都有奔头的日子!”
每个工坊或者工坊集中的园区,都设的有专为工匠们开设的通信处。
这样的信件多了,园区的管事便将此事一级级报了上去。
西关候府。
杜晖手中执了这半旬的议事奏报,同刘子晔汇报。
“秦峰所率大周朝各残部,已于本月,仍然按照此前的路线规划,悉数出离西关境域。剩下的,就是那些还未露头干净的散兵游民了。我担心,一旦到了深冬,这些到了穷途末路的人,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径出来,伤己伤民。”
刘子晔听了问:“咱们的工坊园区,已招纳人有多少?”
杜晖当即回道:“王刺史主责的西关两城十三郡流民登记收容所,共计登记在册的有三千余人,咱们府上的王秩正协同刺史府共同处置流民安置。已经到了咱们各地工坊园区的招纳为工的又有四千余名,待招纳只临时安置的一千余名,伤残老弱近千名。还有靳结带着夏武正在操练的散兵士卒近三千名。总计在册的有一万又三千余人数。”
刘子晔咋舌。
这还真不少,一口气快赶上西关郡全郡郡民的小半之数了。
西关郡上下按人户来计,这三年来已超万户。一户常有三五口,甚至七八口之多。
骤然之间多出将近五分之一的人口出来,若非她这几年的经营储备,怕也难以吃得消。
不过,即使再来更多的人,于刘子晔而言,在这个当口也仍然吃的下。
甚至可以说,她恰好极其的需要。
这一次系统的升级,解锁了全新的军事基建版块,原有的那些主为民事的工坊,是刘子晔认为的民生的根本,断断不能可能从中抽调人手过去做军事基建。
她需要大量的新的人力,需要专业对口的工匠。
这些从战场当中流散而出的役夫、役兵恰恰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对杜晖道:“继续叫咱们的人,在西关郡两城十三郡外围,以及主要道路、主要渔猎产区张贴西关候府的招工令。这批人,有多少,咱们西关候府就收多少。哪怕这个冬天安置不过*来,我西关候府就是白养他们一冬,也不要叫他们流散冻亡山谷,又或者生出抢掠之乱来!”
杜晖闻言,当即精神一阵。
“好!杜某也正有此意。我西关郡地广千里,若在数年之前,尚有过多人力难以胜天之时,然则,到了今天,咱们已经有了足够的实力,该是充实户口广纳四方贤良与百姓之时了!”
杜晖讲的这一层,刘子晔也是赞同的。
当即道:“先生所率甚是。关于那些靳劼正在操练的散兵,先生还有何意见?”
杜晖听刘子晔问,回道:“臣虽未亲至靳卫长等操练新兵的校场,然就此事,靳卫长曾与杜某共议。我与靳卫长皆认为,这些世家为兵的散兵,最大问题不在是否知兵事,而在骄奢狂妄的作风之上。靳卫长提了他的训兵方法,杜某也深以为然。”
刘子晔听了以后问:“所以这训兵之策,皆是靳劼一人策定的吗?”
“正是。杜某不过在些细枝末节上略作参详,此功在靳卫长,杜某必不能掠美!”
刘子晔颔首:“那好。”
“关于这些流民散兵的安置,还有一事。小侯爷你看。”
杜晖说着,递给刘子晔一份简薄的纸页。
“这是我西关候府各地工坊园区递交的,自半月前始,各地不少新招纳的工匠提出,要往家乡寄信,将他们的家人接来西关团聚安置。”
这倒是有些出乎刘子晔意料:“可他们自己是流民与散兵也便罢了,他们的家人私自往来西关,可是要冒着在家乡逃籍的风险的。”
“正是如此。”
杜晖赞同道:“不过咱们各地的管事说,他们宁可家人来此地为一黑户,也好过在家乡做一个牛马畜生般受人压榨驱策的编户。”
刘子晔闻言,眉峰猛然挑动。
“他们竟愿如此?”
虽然她知道自己开出的招工条件,在这个时代是绝对俱备压倒性竞争力的。却也万万想不到,竟然能够影响到此等程度。
使得这些流民散兵,愿意让自己的家人不远千里来奔,甚至抛却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周朝编户民的身份。
她微微垂眸思索片刻,又再次抬首,眸中带光看着杜晖:“接!凡是愿意来我西关的,叫王彦朋以西关郡刺史府的名义,一一给予交通旅费的资助。待这些人举家入境之后,由王彦朋为他们落实西关郡落户!他们愿意倾家而来,那么本侯爷就断不能叫他们当真成了不可见天日的黑户!适龄幼童皆可无偿安排入学,居住满一年以上且于境内经营做工者,便可享受同咱们西关郡郡民一般的医疗和教育等同的待遇!”
“还有,后续招纳到的新工,分出一半来,用于建造集中的新居所。这个建筑项目就叫‘西关公租房’,但凡是在我西关为工的,皆可以三成的市价,租赁居所用以自住或者安置家人。”
“再往后,还有建‘经济适用房’,使那些有余力的外郡移民可以购置属于自己的永久住宅,长久的在我西关安居乐业!”
刘子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直听的杜晖连连点头。
“小侯爷高见!此计之长远,杜某深感钦佩!”
第86章
大周朝燕京外城,绵延十几里的大军,已参照部署,在几处内陆关隘口分别驻防。
秦峰与池牧等此次征伐的大将,最后进行一轮商谈。
在秦大将军一层一层的严令之下,所有中下层将领以及各部署兵士,在心知肚明他们在草原上经历了些什么的情形下,仍然做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
仿若他们是为国立功的凯旋之师一般,等着燕京圣上亲自下旨安排的凯旋仪式。
自秦峰的奏报抵送京师,圣心大悦,准备大肆犒劳大军及将领们的旨意发至军中。池牧便“旧疾复发”“伤重难起”了。
如今,重返燕京在即,秦峰在准备带着将士们接受圣上安排的接迎之前,最后一次来探望池牧的“伤情。”
然而,一如既往的,秦峰依旧没能见到池牧的面。
只有他的随身副将苗泰林在外账接应。
秦峰心知肚明,却也不好撕破脸皮,直闯池牧的后账。只能一如既往的问苗泰林:“不知池大将军的伤势,近日可有好些了?”
苗泰林绷直了身子,恭敬回答:“末将代池将军感佩秦将军关怀!池将军此次征戎,于冰原沼泽深陷之时,引发了旧日顽疾,咱们府上本还以为将军这伤多年不发,已然好了,竟不曾料,积压体内至今。一朝引发,竟成汹汹之势!池将军昨日,拢共也就清醒了两个时辰,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无法亲来与秦大将军相见!”
秦峰闻言,神色莫名。
站了半晌只好说了句:“池将军既是伤重不适,秦某就不多叨扰了。你们好生照料池将军,等回了燕京,秦某自会为池将军请功。”
苗泰林郑重的一抱手:“多谢秦大将军!待池将军清醒之时,末将定会转告将军知晓!”
秦峰自鼻孔当中哼了一声,拂袖而走。
既然你不要着天子迎军的荣光,那我秦某人又何必三番五次的强求!
送走了秦峰,苗泰林闪身入了后账。
因为是临时的行军驻营,后账也不过简单的一张行军床,一张简易的桌案,以及三两样挂甲挂剑的木架。
“伤重”的池牧,正坐于桌案前,一手执了笔,在桌案上书写着什么。
听闻脚步声入账,头也不抬的问了句:“走远了?”
苗泰林:“是的,将军。”
“行,你回去吧,叫人在帐外继续拦着就行。”池牧道。
苗泰林先是应了喏,却磨磨蹭蹭的拖着步子不愿利索走。
池牧耳听着他拖拖拉拉的脚步声,重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本就是半转着身子,眼珠子仍然挂在背后他们家将军身上的苗泰林,眼神猛地一亮。
那一脸期待池牧叫住他的样子,不要太明显。
池牧微微挑眉看他,搁了笔道:“回来,坐下。”
“嗳!”
苗泰林闻言“嗖”的一下,半点不带磕绊的转回来,一屁股坐在池牧对面。
“有什么话说。”池牧问他。
苗泰林一脸八卦之欲终于可以得到释放的样子,瞪着兴奋的眼珠子问:“将军你自打回军开始,就日日在这桌案前写写画画。就是再多的奏报和书信,也该早就写完了啊!所以,将军您到底是在写什么?跟末将透露透露呗!”
池牧听他这一连串的问话:“所以,你憋了这些日子,想问的就是这?”
“那可不是!这行军的这么久,跟着将军这些年,从没见将军什么时候,跟那些文臣士子似的,放着刀箭不练,反倒日日作文了。难不成将军您想著兵书?”
池牧白了他一眼:“著什么兵书,我哪来的资历写?”
不待苗泰林说什么,池牧又道:“更何况我现在‘伤重卧床’,刀剑弓马也不得练的。”
说完,他将自己方才正在写着的纸页捡了一沓,递给苗泰林:“自己看吧。”
苗泰林兴奋的捧过来:“多谢将军。”
初时,他还有些疑惑,这一叠纸上,写的也不是私信、也不是奏报,更不是什么兵法、日记。
渐渐的,苗泰林终于看明白:“这……这是将军您在西关郡的所闻所见!”
池牧点头。
苗泰林得了认可,又开始一张一张翻看起来。
只见这上面不仅详细记录了他们作为探路队,在西关郡看到的一切不同寻常的记录。甚至将那些当时惊煞众人的白汽车马、田间的风力灌溉水系、播种收割耕犁农机、“飞梭”纺织机,还有一些被叫做各式工程机的器件,池牧都一一根据当时的观察,画了形貌出来。
除此以外,还有那些虞城各地新式的家宅、园区的规划等等。
……
“怪不得将军您日日奋笔疾书,原来为得是这个!”
池牧将他这些日子的成果随手整理,意有所指的道:“当初,我与西关小侯爷之间的约定是,在大周军队越境之际,使大军不会当即发现端倪。使她可以暂时从秦峰的大军之下,免于暴露,得以喘息。”
“如今,大军已然东出西关,我们的协议已经达成。我们当然也没有继续为其保守消息的义务。西关所见,太过惊异,口说不足以震慑人心。因而,我才在详记之余,作图说明。”
苗泰林显然已经完全明白。
但是他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将军这份记录,是准备上呈陛下吗?”
池牧目光微转,神情坚定的道:“当然不。”
大军回京七日后,大周朝太子殿下刘子陵奉圣命出宫,探望因伤未能参加迎军庆功宴的池牧将军。
刘子陵在池府盘桓只小半个时辰,做足了天家以礼待有功将士的姿态,探望仍旧养伤卧床的池牧,对池府上下,半分不曾多顾,便回宫复命。
当晚,太子宫刘子陵书房之内,夜灯彻夜不曾熄灭。
刘子陵翻看着手中那一幅幅震撼了他所有知闻的手稿,尘封多年,早已让他抛诸脑后的那位,愚鲁顽劣,被圣上一纸封在了西关自生自灭的堂弟,终于再一次进入了他的视野。
刘子陵眉心微蹙,狭长的眼眸眯起。
“子晔……倒是叫本宫刮目相看了。”
西关候府,刘子晔将阿桓阿筚新一学年的讲学计划审过一遍后。
就准备带着夕映等一众亲卫,出发去往靳劼如今所在的训兵操场,之后还有筹建和规划中的兵器工厂,初期的部署也需要她在现场逐一核定事项。
然而一队车架整装备发,刘子晔走到西关候府门前准备登上她自己那辆汽车之时,脑中沉寂多时的系统,再一次发出警告。
“叮——检测到不利于宿主任务的危机触发!危机等级:三级。请宿主妥善应对处置危机!”
刘子晔脚步一顿。
升级之后的系统在危机预警方面,已经可以明确告诉她每一个危机的等级。
危机共分了五等,一等就是最高程度危机。
那么眼前这个三等,就是个中等级别的危机。
她正琢磨着又有什么值得系统单独发出警报的危机事件之时,府上的管事刘丙忙不迭的从院内追了出来,紧随其后的,竟然还有本该去授课的阿桓,以及两三名候府的私卫成员。
刘子晔目光微动,反倒平静了下来。
那两名私卫一马当先,单膝在地请罪:“小侯爷!属下们失职,一时不查,竟叫府上看守着的朝照私逃了!”
果然如此,刘子晔心中了然。
当初系统对于朝照即将被放出府一事,就发出了危机预警。当初她没能做到取人性命,也早知很难不出半分意外的,真的将一个人关上一辈子。
三级危机。
不算大有不算小。
可是究竟,这个曾经背叛原主的亲卫朝照,身上会有什么值得引发这种危机的因素?
那两名私卫还在请罪:“属下已经通知了候府的其他私卫,以及管事刘丙,在候府内外,搜查朝照的踪迹!他长期活动受限,体力有限,不可能真的跑的那么远!属下一定全力追回逃奴,请小侯爷责罚!”
刘子晔已经蹬上了她自己这辆带着轿厢的汽车。
车门依旧开启,刘子晔看了眼地上跪着的私卫和管事刘丙,以及焦虑之色难掩的阿桓。
她道:“不必再追。至于你们走失了犯人一事,查实全程交书至靳劼处,若涉及了府上私卫以外之人,交由刘管家,各自依着规矩领罚。”
说完这些话,“刷拉”一声关闭了车门。
不就是个中等程度的危机吗?
现在的自己,早已不是四年前的自己。她倒要看看,会究竟是个什么!
西关郡的郡关大街上,朝照时隔四年,首次迈出西关侯大门。
这四年来,他被困于西关侯府之中,虽然吃用和应有的日常所需,从来不曾短缺。可到底太久不得见天日。
趁着夜色,看守他的人一时不察,从自己的院子逃了出来。甫一得到自由,那种心脏直欲从喉咙中吐出来的感受,让他又爽快又恶心。
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待到天光大亮之时,目中所见,会是这样一副几欲射穿他瞳孔的景象。
道路、宅子,从未曾见过、亦不知究竟是何用的形式奇特的建筑,都让他大惊失色。
当一辆喷着白汽、四个轮子骨碌碌自己往前转的东西,从他面前驶过,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又受了太多刺激的朝照,“嗷——”了一嗓子,躲进一见挂着“公厕”牌子,可以随便自由进出的街边房子里。
在这间公厕的隔间,小心翼翼住了两天之后,朝照确认西关候府上下并没有在全城展开对他的大肆搜捕。
又一个午夜,他终于大着胆子从隔间溜出来。
逃出去,他一定要逃出西关郡。
第87章
燕京。
天禧一十三年大周朝与戎狄八部之间的征战,以大周朝皇帝在燕京极其高调的犒赏全军结束。
然而私下里,刘坚显然对百万大军出征,却不曾擒获任一部族的王汗这一战果感到不满。
第二年,天熙一十四年初春,再发旨意,要求大军再次集结,第二次征伐西北。
隐没在冰川沼泽深处的八部王汗,听闻了消息,自然是继续藏匿。只拿准了一个原则,就是不同大周朝的士兵正面交锋。
是年冬,大周七十万大军,又一次无功而返。
但这一次,大军出征却实际不曾获得任何战果的事实,已难以掩饰。七十万大军也在此次征伐之中,溃散近十万,无从索迹。
燕京朝堂之中,关于这一场战争的反对之声高涨。虽然没有人真的敢站出来,单面直斥皇帝刘坚之非。
但连续两年受命征伐西北的大将军秦峰,却在纷纷朝议当中,不得不自请去职。
秦家乃是刘坚自潜邸之时,就一直支持他的将门,如今秦家正值盛年的秦峰被迫去职,若要再从秦家再择大将,无论是能力还是威望,都难以交托带领全军的大将军之职。
最重要的是,其他人都不足以压制池家如今的新一代主将池牧。
然而池牧与池家是什么立场?
刘坚怎么可能会将军权与兵符交托其手。
日日朝会都被气的脸色铁青,却无法拿出实际的战果出来。
但到了此时,他仍然不认为决定征伐西北是一个错误。
在刘坚看来,朝堂之上那些反对与指责的声音,大半都不过是他那个最善笼络拨弄民心与人心的好太子,在暗中支持挑唆。
这一年之中,之前下狱的公主驸马,虽然被控制在狱中,但案件的调查进展却极其缓慢,始终未能将驸马定罪处刑。
在下定决心要对太子势力进行铲除之时,刘坚未曾想到,自己这个看似纯孝的太子儿子在朝堂之上,已经俱备这番影响力。
使得他的第一波发难,至今未能得见应有的成效。
垂拱殿后殿,大周朝的当朝宰相褚博瞻受皇帝赐座,正坐在一张矮杌之上。
已经年逾五旬的褚博瞻面带忧虑,劝谏道:“陛下,依老臣之见,与戎狄八部争一时之长短当属次要。当此局面,您如何稳住朝中局势,使得您的无上君权,使我大周朝不至于变生肘腋,方为重中之重啊!”
刘坚对褚家的信任绝非其他人可比,因而当这一番劝他中止继续发起与戎狄八部下一次战端的话,被褚博瞻这番在私下会见当中当面直言,反倒没有十分反感。
他稍稍思索片刻,道:“褚丞相一心为君计,朕不是不知。”
“只是……”他说到这里抬了眼看褚博瞻。
“丞相所言肘腋之变,可还有更妥当的计策应对?”
事到如今,君臣之间就此事已经勿需避讳。
褚博瞻听完刘子晔所言,又道:“太子以一国储君之尊,行事狂悖,屡屡不敬君上。从前所谓纯孝,皆为虚名。此等不仁不孝之子,难堪继承我大周朝之江山,已毋庸质疑。”
“当年陪都凉宫修筑一事,太子妄图取圣上而代之心便已昭然若揭。只是太子早年营织多年,无论朝堂还是军中,其支持与追随者皆不在少。依老臣之间,若长期在朝堂之上,往复拉锯,无论对君上您抑或是万民,皆非福事。”
听他提起旧事,刘坚也忍不住怒火上涌。
“褚公所言不错。当年朕特命你们褚氏女婿崔铭为凉宫修筑副使,就是叫他明白他的界限在哪里。熟料,最终还是叫他闹出那样一番动作出来!倒是委屈了忠心办事的崔铭。”
褚博瞻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褚氏一族,愿为了圣上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区区一个女婿崔铭,为圣上吃上几年牢饭算什么!就是叫他吃上一辈子,也是他崔铭的福气!”
他这一番话说的刘坚心中熨帖,方才那一抹怒气也散却大半。
褚博瞻又道:“如今,太子不臣之心已如司马昭之心,依老臣之间,圣上不若换个路子,莫要总是为了江山社稷之稳、黎明百姓之福,而束手束脚。太子之所以有底气鼓动朝野文臣屡生事端,一来自恃其在太学学子之中的地位,其二,也最为至关重要的是,圣祖一朝的将门池家,对其态度鲜明的支持。”
提到池家,刘坚忍不住眼神一黯:“这个池瞻,多年来,眼中除了当年的圣祖皇帝,再装不下其他人。池家自恃其辅佐圣祖皇帝所创开国之功,当年在朕登基之前,就从不曾对朕一顾。若是他池家一辈子安安生生做一个为大周朝守土的将门,那朕看在圣祖皇帝的份儿上,倒也不愿与其计较。”
“可谁知……他偏偏却在十多年后,如此旗帜鲜明的跳出来,站在太子身后!”
刘坚怒火中烧,想起池瞻满头白发,却依旧桀骜的多次公然反对自己意见的场景,以及池家那个年少之时就出了不少风头的池牧将军。
他竟是于前年方知。
这位本该守卫皇帝,只忠于皇帝一人的皇城禁军武卫营少将军,竟然早已与太子有了勾结!
若不是他行动迅速,以军功升迁为名,将池牧从皇城禁军当中调离,转入中军十二卫,还不知这只盘踞在他皇城家门口的池少将,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诸博瞻见刘坚转瞬之间面色阴沉,显然对池家已然痛恨到了骨子里。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用极度郑重又诚挚无比的神情看着刘坚道:“陛下,池氏一日不除,太子之患便一日难解!我大周朝堂的清平安稳,也将是难以触及的奢求!”
刘坚猛的将视线扫过来:“池家在军中旧部亲朋甚重,你有何良策?”
“微臣有一计。既能得令陛下再度征伐西戎八部之计得行,还能同时将池氏主要势力,自军中拔除。届时,纵他太子有文臣支持、有太学生得声援,池氏一倒,除了束手待毙,亦别无它途。”
刘坚闻言,眸中兴味大盛:“褚公请言。”
天禧一十五年,燕京再发诏令。
诏命任时年十九岁的皇二子刘子焉为征讨大将军,于是年春带军继续征伐戎狄八部。
而池牧第三次被任为征讨副将军,辅佐皇二子。并在御前签发军令状,誓要拿下羌族王汗姚参的人头。
大军集结,即将出发离开燕京。
当大军自燕京西城大街,在圣上的迎送仪式后,列阵跨马出京。
极度喧嚣过后的西城玄武大街之上,再次恢复往日的平静。丝丝春雨之中,坐落于西城的远山寺中,一场春季的第一季论佛讲法活动,丝毫不受外界征伐的影响,依然如期开办。
原本大家以为,这不过一场与往年没什么不同的公开经讲。
直到第一日去听了经讲的信众出寺,带出一个足以震动京师的消息。
常年游方,无人知其行踪的玄净大法师,是这一次远山寺经讲的压轴!
就是那个连皇族经讲都多次拒而不出的玄净大法师,现在竟然时隔多年再次开坛说法!
第二日,远山寺外人行如织。
整个燕京,听闻了这一消息的佛门信众,无不带着虔诚无比的心集聚在寺外。
哪怕不能成为千中选一的,进入寺中聆听法师面授的信众之一。能够在外场参与这一场盛世,也能分得佛晖普照。
接下来的几日,燕京上下摩肩接踵,争相往远山寺一听玄净法师。
很快朝野与宫中皆闻玄净大法师,身至燕京开讲的消息。刘坚在褚博瞻的劝谏之下,再次向玄净发出了邀请。
欲延请玄净大法师入宫,为皇族子弟讲佛论法。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玄净大法师此次,没有再如以往那般拒绝皇族的邀请,反而真的应了邀请,不日将于皇族佛寺法源寺,开坛为朝中皇族权贵讲经。
刘坚闻信,龙颜大悦!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民间影响力巨大的法师佛子,愿意接受他的邀请来讲经,这也无疑是对他的地位、对他的统治的认可!
他这个皇帝,是深得人间活佛之崇随的!
那么,这两年因为征伐西北,那些所谓的民间不看征伐徭役之重,四起而离乱反抗的乱流,是不是该安分一些了?
那些在朝堂之上,多次上章,向他诉及连年征战动摇国本的反对声,是不是也能消停消停?
连佛子都站在他刘坚这里,那就是说,大道与佛运站在他这里!
这无疑为即将开始的第三轮西北征伐战,注入一剂强心针。
据说这一日,皇室宗亲、朝堂大臣,甚至后宫的太后与娘娘们,争相前往。
刘坚还特许了一批朝中重臣,也来参与这一场隆重至极的经讲,以示恩宠。同时,为了最大程度的为自己宣传造势,他还允许燕京百姓,与法源寺外围观摩此次玄净开讲全程。
太子刘子陵也不意玄净法师,竟然一改前情,愿意为皇室开讲。
在开坛前一晚,命人递了帖子去,欲拜会玄净大法师。
然而,去送拜帖的宫人回来复命,只带来了玄净法师的一笺字条。
第88章
宫灯被侍女拨亮。
刘子陵打开纸笺,只见上面简单写了八个字:“因缘未到,佛法不广。”
指尖发力,将这一方清简的纸笺揉皱,刘子陵却恍若未觉。
玄净拒绝他的理由如此直接。
佛不渡无缘之人,那么,他的父皇就是有缘人了吗?
若佛眼如此,那他刘子陵,不信不见也罢!
西关郡,正在训兵操练场外的刘子晔,脑中系统跳出提示。
“叮——检测到对标组对象正式引入新的变量,请宿主警惕!”
“经初步评估,新变量的系数影响力尚弱,主要参考对象仍然为太子刘子陵!!但鉴于局势变化难以预料,请宿主及时关注对标系统变化情况!”
“最后,世界线局势演化速度加快,请宿主再接再厉,快速在新的阶段取得积分成果,努力完成终极任务目标!”
刘子陵微微拧眉。
迄今为止,穿越近七年。
这应该是系统首次将除了刘子陵以外的其他人,正式引入到系统的对标算法当中。
虽说在原世界线当中,确实有过很长时间的四方混乱,无数人妄图一统天下,登顶皇帝宝座。现在她穿过来以后,按照刘坚这个作死的情况,杜晖这次留在了她的西关候府,不能成为鼓动翼阳王这第一面造反大旗的军师。
但继续这么下去,早晚还会有其他人站出来,成为这第一个出头之鸟。
只不过,现在就明确出现了一位地位挑战者,还是比原世界线的进展快多了。
看来,刘子陵这太子地位,已然开始受到根本性动摇。
今日的校场操练,练的是野外侦察与布阵。
操练的内容包括野外战车驾驶与野外地理方位分辨,野外布阵。每个士兵的手上,都有一套用于定位的简易定位仪器与指向装置。
这些兵工厂出产的,新式高碳钢制的刀剑矛、低碳坚韧易塑形的铠甲、蒸汽动力连弩机、蒸汽战车,以及蒸汽哨、定位指向仪等小型随身军事装备。
无论是应用还是兵法阵型,需要涉及的练兵、训兵尤其是战事阵法改变,都是系统性的。
需要她作为理念和工具的输出者,全程同她的核心私军首领们密切配合。
大周朝与八部的两年征战,使得西关候府从中吸纳了大量役夫与散兵。
其中有超过一半之数分化为各类工坊的工人,以及新筹建的各处兵工厂的工匠。剩下的一小半,则经过整编和操练,扩充候府私军。
除此以外,这两年当中,还陆续有各地的百姓,在收到家人的来信之后,携家带口赶往西川。
如今的西关郡,不仅虞城、青城两大城的人户数激增数倍。
她西关候府的一千员私卫,也已是总数近十万人的私军。
因是亲自带军操练,靳劼此时也是一身闪着银光的轻钢铠甲,他从操练场上走上中台。
对候在台上的刘子晔道:“小侯爷,今天的‘铁骑惊雷’与‘西师大方阵’皆已操练完毕。”
“效果如您所见,‘大方阵’在克制草原骑兵冲击方面,可收奇效。‘铁骑惊雷’的重甲骑兵队,其震慑力与攻击力,放眼天下,亦无人能出其右。”
刘子晔当然也看到了。
那所谓的‘西师大方阵’当然就是著名的‘西班牙大方阵’。
但此时亲自在自己的队伍当中应用了出来,她一时也有些情绪复杂。
这一次的军事基建模块升级之后的任务,她始终执行的不是那么痛快。
靳劼这番毫不保留的称赞,她的情绪也只稍稍被感染。
只有些复杂的回他:“你也这么认为吗?这些东西真的很厉害?”
“我认为是。”
靳劼看着她,又补充道:“不过,兵者终不祥。小侯爷可是为此忧心?”
刘子晔静静靠在椅子上,一时没有说话。
无声的沉默,已经诉说了她的答案。
靳劼沉吟片刻,一板一眼的念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非为乐于杀人,只不得已而用之。”
这一番说完,正自觉高深忧郁的刘子晔便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快的情绪逸散,她重新将眸光从虚空聚拢了回来,看着他:“你掉这一包书袋之前,要不要去把这一身甲卸了啊!”
时间还真是造物神器。
改变了很多,也沉淀保留了很多。
七年,靳劼表面的冷而沉的气质始终不变。
却也能如方才这般,为了开解她,带着操练场上残留的杀伐气,一身冷硬的铠甲,一脸肃穆高深的给她“之乎者也”背书了。
大周第三次征伐八部的大军,循前例于范阳郡隘口首次集结。
大军军队驻营地,苗泰林掀帘而入:“将军,大将军来信,请您至大将军帐内议事。”
池牧合上手中信笺,在烛台之上引燃烧成灰烬。
他在带队离开燕京之前,与刘子陵的最后一次会面中,为这一次的西征领下真正的任务。
原本,在太子与皇帝博弈已经到了公开白热化的阶段,池牧原本的计划是,即使豁出去给自己身上弄出些伤病出来,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带着兵离开燕京。
可最终,还是太子刘子陵说服了他。
这一场仗是否能真的擒获羌族王汗姚参,刘子陵并不在意,他只要池牧此次,借着征讨大军的副将之势,将一个人从西关郡带回燕京。
这个人就是——
如今已经在大周民间各地声名渐起,还能得玄净大法师慧眼青睐的西关小侯爷刘子晔。
他们到底也是皇族至亲,今时虽不同往日。
当年刘子陵曾在私信之中,许过他的那一场燕京一会之约,也该践诺了。
猩红的火光渐渐熄灭,池牧站起身面向苗泰林:“走。”
中军大帐中,皇二子刘子焉居中而坐,在他的下方左手位,还有两名副将,俱都是皇帝刘坚亲自挑选出来,协助十九岁的刘子焉处理大小事务。
“池大将军!快请坐!”
刘子焉见到池牧进账,态度倒是极恭敬,像是小辈面见长辈一般。
待池牧坐定,刘子焉又道:“池将军您也知道,子焉年幼,又从未有过这般大仗的经验。此一战,能够完成我父皇交托的重任,能够一洗前耻,扬我大周国威,就全赖将军辅佐了!”
池牧:“大将军过誉了。不过,既然是为我大周出征,池某定当与大将军齐心协力,鞠躬尽瘁。”
“好!有池将军这话,子焉我就放心了。”刘子焉似是很欣慰,又问:“那么依将军之见,我大周军师该如何运筹定计?”
池牧稍稍思忖。
前两年的征战,虽然他每次都领了大军副将之职,可在实际的战事定策之中,秦峰防他防的甚为严密。
到*了真正的战场上,也从来想方设法的把他从那些可能取得战果的前线支开。
落到他头上的,大多几乎与后勤无异的任务。
片刻后,他斟酌着道:“燕塞山西北的八部徙居之地,广而博大,又常有沼泽冰川抑或连绵黑森林,草原之上又因为缺少地形标记,辨识方向与路径极是不易。八部世居此地,于地形自然是极熟的,他们的人众又少、机动性极强,若要在这广阔的草地之上,来回的同我们大军兜圈子,我们确实会很被动。这也是前二次,之所以我军出师均不利的原因。”
刘子焉与自己的两位副将对视一眼。
这两位同样出身秦氏的副将,对池牧这般当面直斥秦峰之失,自然是很不痛快。
可秦峰早在燕京就已经被攻击了个体无完肤,要不然也不会辞了所有军职,赋闲在家。
因此,现在池牧说什么,他们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池牧目光扫过他们,极轻的哼了一声。
刘子焉忙轻咳两下,又问:“那池将军以为当如何?”
池牧转动双眸,道:“我大军胜在兵员广众,以池某之间,不宜分散兵力追击八部。姚参乃是八部之首,亦是我大周首患,我军当齐聚所有兵力,只为羌氏一族,势必画地为牢,将其围在垓心,聚而歼之。”
“倒、倒也是个办法……”刘子焉含糊的说着。
然后又看了看他的两位副将。
池牧将这一切都扫在眼底,了然。
七月。
燕塞山西北,自大周军队开始第三年的征伐,已经过去两个月。
然而八部士兵依然盘踞与荒原与沼泽丛林深处,大周朝所部所部军队,折损大半军士,仍然无法斩获羌族姚参本人首级。
姚参既狡猾又阴狠,用尽手段,哪怕将亲信一个个当做诱饵,代替自己的送死,也从头到尾在大草原的腹地,在白山黑水,与沼泽荒原之间来回流窜。
惜命的很。
也亏得他真的,极其擅于保命,还真就让大周朝的几十万大军,将他们原本那些牧马放牧的草地追逐了个遍,将妇孺老幼和牛羊布匹,清了个一干二净,甚至将自己老母都亲自丢了出去,也不肯露面分毫。
征讨大将军刘子焉在燕塞山边境的隘口当中,听闻他带来的副将,再一次在大草原当中迷了路后。
气的“哗啦啦”推翻身前的桌案。
怒不可遏的道:“把这个传讯兵,给我拖出去砍了!”
“大将军,大将军饶命啊!”
然而气极了的刘子焉又怎么可能听得到这无用的呼号,片刻后,账外就有军士来报:“大将军,传讯兵已斩首!”
刘子焉恼恨之意稍得舒减,目光转向他的另一名副将,质问道:“你们不是从军十余载,世代精研兵书与兵法,如何连这样一个小小羌族,不过万余人,却令我大周几十万大军束手无策!我父皇为尔等筹措诸多军费,养出来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废物吗!”
那副将也是秦家之将,虽说不如此前两次领兵的秦峰那般,声望在外,却也是秦家排在三四位的将领。
被这样一个第一次出宫,第一次离开燕京,整场西北征伐战,连这燕塞山的隘口都未曾出过,全凭各路将士们出境深入草原作战的乳臭未干的皇二子要强的多吧!
被刘子焉这般指着鼻子骂废物,一时间也是羞愤异常。
刘子焉见他不语,火气再次挑了上来:“怎么?你还敢对本大将军心存怨怼吗?当初池牧为我军定策,你们却教唆我不能听他的,叫本将军依你们之计行事,让池牧自己个儿按他说的去行动。现在好了,两个月过去了,你给我说说,现在怎么办!?”
副将闭了闭眼,强压下自己的脸面,想到临行前秦峰与褚丞相的敦敦教诲,叫他好生辅佐刘子焉,定要在这场大仗之中,给刘子焉挣回来一份军功,如此,方能使其稍具同刘子陵分庭抗礼之资本。
默念了两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然后蹭的站起来,跪地请罪道:“末将不敢!末将方才只是一心在想破局之策,一时失了神,请大将军息怒!”
“破局之策?”
刘子焉不大相信的重复一遍,暂时放过了在他身上泻火,追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有了主意扭转不利的局面?”
“正是。”
秦副将抬首回禀:“大将军您想,我们这一次征伐西北,最首要的应当是什么?”
刘子焉皱了皱眉,不耐烦的说:“自然是擒获那羌族的姚参,把他的头颅带回燕京,扬我大周之国威!”
秦副将按捺住自己的脾气,耐着性子哄:“大将军您再想一想,临行前,陛下还有丞相皆在,都是如何说的?贵妃娘娘呢,没有同您说什么吗?”
经他一提醒,刘子焉想了想:“父皇自然是期望大军能得胜,能把那羌族灭了,带着姚参的人头回去!除此之外,除此之外,父皇还暗示,待我凯旋回京,要为本将近晋亲王爵!”
“还有呢?”秦副将殷殷诱导。
刘子焉想道,晋了亲王爵,他可就是皇子当中唯一的那一个。父皇与太子不合,已有废太子之意,已是众人皆知之事。亲王之后,说不定……还会有太子之位,在等着自己!
想到这里,刘子焉忍不住意气上涌。
直把秦副将看的,急的恨不得自己抓自己脸皮。
终于,刘子焉稍稍恢复些思考,面露阴沉之色:“池牧和他的兵将,都不能再回燕京!”
第89章
秦副将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忙附和:“大将军英明!”
“区区羌氏小族,区区姚参,值得什么?还不是次次听闻我大周之军,便望风而逃,何须将这样一个化外荒蛮之地的小蚂蚱放在眼中?池牧却不同,这可是卧于燕京,盘在身边的猛兽!”
刘子焉猛的一击桌案。
“不错。”
只要池牧和他的兵还在,只要池家池瞻还在,他们坚定的站在太子刘子陵身后,就连他的父皇都不敢轻易直接褫夺他的太子之位。
必须要把太子的獠牙都拔干净,才有他取而代之的机会。
他问:“池牧所部现在何处?”
秦副将眼神有些躲闪,却不得不照实回复:“最新的军报上说,池将军部通过羌族与鲜卑部的行军向导,追踪到了两部可能藏身的方位,欲在向导的指引下,率军渡若尔盖沼泽,潜入沼泽北面的黑尔群山,围剿羌族与鲜卑部。”
刘子焉眼睛一瞪,当即道:“这么说,他还真的有可能能把这两部灭了?!”
“若消息为真,确实有可能。”
刘子焉轻轻嘶了一声,瞬间又想骂废物了。
若当初他果真听了池牧的话,是不是现在就已经是可以点兵凯旋了?!
然而,当时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真的相信身为太子党的池牧,会真心实意的为自己定策,更别说这两个副将了。
片刻气闷后,刘子焉道:“那好,咱们就让他立下这个功!只不过,等来日班师回京,他一个失踪了的死人,论功行赏也没他的份儿了!”
秦副将心中也是一喜,若是这般,那这一次回去,他可也说不定要与秦峰比肩了。
当即拍马屁道:“大将军高见!”
若尔盖沼泽外围几里的草场上。
池牧所率的中军一卫众部,正在这里排兵布阵。几天前,他意外抓获到了一名自羌族逃出的向导,说他知道带领大军越过沼泽,侵入姚参所藏匿的黑尔森林的路经。
他当即排了一个小队,押解着这个向导,带他的指引下,验证了他所说话的真假。
这一支小队回来禀告,它们确实顺利通过了这一片连绵十几里的的述尔沼泽,不动声色的抵达了黑尔森林外围!
让连续三年征战西戎都无功无果的大周朝兵士,都大感振奋!
苗泰林忍不住问:“将军,姚参这个王八羔子,终于可以逮住他的尾巴了!我们要带军穿沼泽,把他揪出来吗?”
池牧一时没有说话。
负责带领探查队伍的另一名池牧副将道:“我们在黑尔森林外围,就遇到了姚参布置的防哨。再继续靠近黑尔森林,就很难不被察觉。从属下所探情形来看,黑尔森林之中,驻防的八部兵士不在几万数之下。的确应当是姚参与鲜卑族联合之后,所隐匿之处。”
“只不过,我军越度沼泽作战,对面既然是姚参主力之所在,届时必定会顽强抵抗。此战怕是不易,是不是先向大将军请求兵力和军备支援后再战?”
苗泰林却否认:“既然这处沼泽带,是姚参部重要防护网,他们就不可能一直对我军的动向没有察觉。大将军人尚在关隘中军营地,这一来一回,难保姚参不会再度逃窜!到时,再想要像今天这般围歼的时机,可就不好遇了!”
那名副将似乎仍然心有忧虑:“可是……”
苗泰林也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当然明白你的顾虑。”
燕京形势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他们将军这次再次随军出征,是否能取得对西戎作战的战功根本就不是首要的。甚至,若池牧真的带军攻下了羌族鲜卑两族,在这个过程当中,折损了池牧所部的兵力,反倒更加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些乌七八糟之事,苗泰林最初的振奋之意大减。
最后,他坚决道:“将军所负甚重,属下悉听将军之命!”
将军若说战,他苗泰林就带着兵,穿过这沼泽,誓要把那个八部众恶之首的小人姚参,使大周朝今后得以将这西北征伐战,圆满的画上句号,还大周上下一个太平。
将军若说等待,他也毫无怨言。
时也势也。
他们现在保全自己,保全下来的就是太子的地位,与大周未来几十年,能得一明君垂拱天下。
池牧微微皱眉,也正沉浸在思索当中。
这一次带军离京,他真正的使命,究是什么,暂时只有他最清楚。
捕获姚参,本就绝非他应当在这次出征当中,要全力所取得的战果。
但,不全力去争取,并不等于,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却葸步不前,甚至眼睁睁的让它从面前溜走。
他问:“随军粮草补给还有多少?”
苗泰林道:“昨日自中军关隘大营新运抵一批,按计划五日后还会有新一批补给送到。届时,当可支撑我十万大军半月之余。”
池牧颔首:“够了。”
紧接着,他目光扫视过两位副将:“姚参此人,心术不正,牙呲必报,残暴少恩,有他在一日,无论是戎狄八部,还是我大周,皆是祸患。随军辎重原地停驻,留下一卫驻守,其余部众分批渡泽,势将姚参之患一举拔除!”
苗泰林到底是跟着池牧多年,对池牧最终会做下这样的决定一点也不意外。
两名副将郑重的站起来:“喏!”
接下来几日,大军只随身携带了必要的补给,先是第一批先锋队,用最快的速度穿越沼泽,并衬夜袭击了羌族鲜卑两部设立的一处驻防点。
有了驻防点之后,后续几万大军迅速跟上,抵抗住了几波姚参的攻击之后,成功将姚参等人出黑尔森林以及穿越沼泽地的几个入口封锁,成为瓮中之鳖。
池牧下令,短暂的进行一夜休整,第二日黎明,大军就像黑尔森林发起总攻。
黑尔森林之中,姚参犹豫被激怒的困兽。
“好好,不意想,我羌氏一族竟至于今日!我姚参竟然要陷入这样的绝境了吗?天欲亡我羌氏,天欲亡我姚参!”
这叫作威作福多年的他,如果能够甘心。
鲜卑王汗同样也面临要与姚参一起覆灭的危险,他一直以来都紧紧追随着姚参,此时搓了搓手问:“求和吧。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主动求和,说不定还能赚得一线生机。”
姚参抬眼看了看他。
鲜卑王汗有些心虚:“虽说此时再求和,我们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但我们的兵士也有几万数,不战而降,总可免他池牧一场大战,省了他多少兵力耗损!咱们用这个,换来你我两条性命,总还是可以的吧!届时,就算真的去了燕京被扣下,也总好过,当下就战败围困,死在这里。”
鲜卑王汗当然是有私心的,毕竟大周朝皇帝,一直以来叫嚣最厉害的,都是要姚参的人头,以及姚参入京。
他鲜卑王汗不过是陪衬的,要不是战事一开始,受了姚参忽悠,跟他绑在一起。
说不定今天,他鲜卑一族,也不至于这般狼狈。
就好比那原本最不起眼的氐族,早早的与姚参撇开关系,反倒最安稳。
此前,他就多次想要提出求和,奈何,姚参根本不同意。现在,你在不同意可就是个死了!
大周皇帝最恨的是你,我鲜卑族可还是有机会保存些实力的!
片刻后,姚参转开了视线:“你说的对。”
鲜卑王汗一听,当即心怀大畅。这下好了,不用鱼死网破的去送命。
黑尔森林外围,濒临原定的全面进攻还有不足三个时辰之时,池牧的十万大军。
池牧自短暂的睡梦中醒来,刚一睁眼,就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他一手紧紧抓住木制床板,冷汗打湿了所有衣裳,腹中更是火辣辣的绞痛难当。
“来人!”
池牧大喊一声,帐外亲兵掀帘而入。
但当池牧看清亲兵形状时,双眸骤然一缩!
亲兵显然状况不必池牧好什么,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大将军,大将军,您怎么了!”
池牧艰难从床上翻起来,嘶哑着声音问:“有多少人出事了!”
“属下、属下还不知……”
很快,帐外陆续传来惊慌杂乱的脚步声,苗泰林等几人陆续同样体虚气弱的赶进来:“将军,大事不好!一夜之间,我大军大半兵士腹部绞痛,卧榻难起……”
池牧一颗心如坠冰窟。
他强撑着站起来:“清点召集所有还能行动的兵士,变阵,换攻为守。苗泰林,让军医尽快查明原因,调配药草医治!”
苗泰林站立艰难,但也知此时情形危机紧迫,强捺痛感道:“喏!属下这就去办!”
天光还未亮之时,姚参派出的一小队谈判代表,战战兢兢到了黑尔森林外围。
他们四处望了望,却不意想看到黑尔森林外围的大周朝军帐当中,此时已然灯火通明。
营地当中,呼喊交映之声不断,营账之间来回穿梭奔走之声不绝于耳。
羌族代表很快意识到,情形不对。
这种急促慌乱的状态,完全不像是正在的有序的组织一场进攻。
“大周朝军中发生了何事?”
这一队人还算灵醒,一见情况有变,立马先分了人回去报告。
同时暂时就地停下,不再擅入周营,观察对面的情形。
直到日光大亮,营地之中似乎始终还处于这样的状态,隔了老远,这几个羌族的代表,也闻到了从大周军营当中四散出来的浓烈药味,与淡淡的血腥味。
恰好去给姚参送信的人也回来了,告诉他们暂时原地驻留。
片刻后,姚参亲自带着一队心腹赶了过来。姚参观察了一会儿对面情形,当即喜不自胜!
“老天助我!我姚参,我羌氏一族,命不该绝于今日!”
他精神以常兴奋的转过身,对心腹道:“派几名我羌族勇士,到敌营外围近距离打探,务必弄清楚周军此时的变故伤损情形,还剩几分战力!”
“还有,去告诉鲜卑王汗那个怂货,将他们鲜卑的兵,还有我羌族自己的兵,集结起来,到了我大羌族奋起,一举全歼大周敌军的时候了!”
虞城中军道上,刘子晔正带着军队。
大周与八部连续三年的战端,即使西关已经在她西关侯府的刻意维护之下,尽量的隔绝与这场战争之外。
但这样连年的征战,仍然还是牵动无数人的大事。
加之有无数战场上出来的役夫与散兵,本来就自带了议论战事的属性。
正赶往西关郡边线的刘子晔,与这段时间随着他在各个操练场,以及兵工厂之间来回奔跑的靳劼,正坐在一间西关郡最新流行的,由外郡来人新开设的一间广南早茶店中,吃着早饭。
西关民风自由,大家聚集在一起,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聊。
尤其是这种早茶抑或者茶棚茶店,已然成了公开的交换消息,互论时事的公开场合。
“我家里的兄弟,前些日子走边郡三镇,回来时候告诉我,咱们大周的驻防兵,已经开始拔营,要赶在入冬前,结束这一场战役。”
“这么说,又是一场没头没尾的仗?”
“三年了,年年如此,动辄百万的大军,吃空多少粮饷?又靡费了多少随军的物资?咱们大周朝燕京那些高官权贵们,就没有算过帐吗?”
“咱们西关现在可是大周朝南北各地,哪里的人都有,你叫他们都说一说。咱们这几千里的大周朝,如今除了西关郡,还有一个安稳的地方没?”
“……”
刘子晔耳听的人们议论,随口问靳劼:“咱们的私兵探的消息如何?”
靳劼吃用的速度都比她快,此时已经俱都吃好了,他回道:“咱们西关百姓听到的消息不错,大军的确是在做拔营回师的准备了。”
“只不过。”
靳劼说这个话的时候,微微皱了眉:“据我们的探查,咱们大周的军部,尚有余部深陷在草原之中。这支部队正是池牧所率,据说他应当是寻到了确切的姚参藏匿之地。”
刘子晔用完了她的一份蒸粉,取了纸巾净口。
听到这里,有些讶异:“既如此,何以燕塞山脉军营的总部,不待池牧回师,便率先撤军了?”
她眉毛微蹙,问完这个问题之后,就很快想到了什么。
刘子晔一抬首,正对上靳劼同样有些愠怒和忧虑的神情。
显然两人此时想到了同一情形。
她站起身:“看来,咱们这三年养兵训兵,第一次出兵,又是要为了池大将军!”
第90章
燕京,池家大宅。
几重院落的开国将门勋贵宅邸之中,并不像寻常人想象的那般富贵堂皇,奢华金贵。
反倒是因为出身武门,整间宅邸的修筑风格,始终十分粗放。没有亭台楼阁,一花一木的珍奇,反倒是随处可见开阔的演武地与各式宝剑弓马的摆设。
此时的池家正堂上,随圣祖皇帝打过天下的池家家主池瞻,却没有坐于主位之上。
他神色肃然的坐在正堂客位,主座之上,此时正坐着的是一个二十余岁,着暗金锦衣的青年。
正是大周太子刘子陵。
对面还有一人,是太子妃胞弟风名,陪同刘子陵掩人耳目,夜入池府。
刘子陵甫一落座,便问池瞻:“池老将军,您送来的消息,可是真?”
池瞻满面胡须已经白了大半,但说话依旧还是中气十足:“禀太子殿下,千真万确。”
刘子陵神色一凛,风名也显然作色:“西关王好大的胆子!竟然行此欺君之事近二十年!”
刘子陵凝眉看了他一眼,风名也适时住了口。
他再问池瞻:“那个抓到的西关侯府前私卫,可在府中?”
池瞻当即道:“在的。既然禀了太子,这人证,池某自然是要扣在手中的。太子若要审问,现在就可以命人将他带上来。”
“好,带人证。本宫要亲自问个清楚。”
片刻后,池府的卫兵押着一个人,跪于堂中。
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形容显而易见的,常年落魄。大概是已经被交代过,知道自己面见的是燕京通天的大人物,这人深深的匍匐在地面上,丝毫不敢擅自多看一眼。
刘子陵皱了皱眉,问:“堂下何人。”
池府的侍卫听了太子问话,对他道:“抬头,回话。”
地上的人身子打了个颤,这才抬起了头,却也不敢看正前面的人,只回道:“小人朝照,自小就是西关王府世子,也就是现在的西关小侯爷的私卫。”
刘子晔端起了手边的茶:“你说你是西关侯的私卫,有什么证据?”
“小人有证据!小人绝不敢在贵人面前信口雌黄!”
朝照当即叩首,为自己申辩:“小人自小伴前西关王世子长大,是西关王世子身边唯二的近卫之一。小人熟悉西关王府一切旧事,天禧八年九月末,天子近臣命刘宣太监与潘毅队长至西关侯府宣旨,小人知晓当日所有情形。这些事只有当日西关王府的世子近人,以及天子所派燕京禁卫可知!小人可为贵人们一一禀明当日所有情形,请贵人们明察!还有诸多西关王府府中旧事,小人皆可一一禀述!”
刘子晔与池瞻相视一眼,这件事二人皆知。
当时刘坚将潘毅为首的这一队禁卫,以及当时的西关刺史伊伯利,皆被池牧亲自赴西关郡押房内京师,当众处刑。
就是要给所有皇家禁军与朝野百官一个教训。
池瞻视线重新转向招照:“既说自己知晓,那便禀来。是非真假,自有判断。”
“好好!小人绝不敢欺瞒贵人!”
朝照再次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当日刘公公与潘毅潘队长抵达西关侯府之日,西关小侯爷已经因为坠马卧床一个半月之久。小人身为西关小侯爷的近卫,更是时常为了照料和医治西关小侯爷奔走!”
“其实,当时包括王府管家长史以及我们几位近卫侍女,都认为西关王世子已经不可能醒过来了。却不料,当日刘太监带着潘毅等禁卫军侵入了小王爷卧房,欲将我们侯府上下,包括小王爷在内所有人,悉数斩杀。”
“就在刘太监已命人动手,人欺进小王爷床榻前时,昏迷沉睡了一个半月的小王爷,骤然清醒了过来。当时,在小侯爷卧间的王府旧人,以及刘太监潘毅人等,莫不惊骇至极!”
朝照回忆着当日西关王世子刘子晔初醒之时的情形,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小世子自小被人称,相貌肖似圣祖皇帝。当时,小王爷乍醒,那个画面,小人到现在都忘不掉。素来昏聩愚鲁的小王爷,在当时直如精魂入体,凌厉骇人,与从前小人所熟悉的小王爷大有不同!并且,小侯爷当时,一出手就亲自斩了刘太监,镇住了所有人……”
刘子陵手中握着茶杯,轻轻旋转,听着朝照口中言辞。
西关王府当日的情形,他不仅看过后来的西瓜小侯爷亲自发书的禀告,也在池牧调查完此事之后的详报。
这个朝照啰啰嗦嗦,大的事项确实与之前他听过的奏报相符,更加诸了许多细节。
之后又听他细数了几件西关小侯爷幼时之事,又说到当日他因为当日向刘太监求情,被西关小侯爷记恨,关在侯府不见天日长达三年,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
刘子陵抬了手。
立刻便有人池府侍卫道:“够了!”
朝照连忙停了口中叙述。
刘子陵又问:“那么你口称有重大事件要禀告,事关西关王与西关小侯爷欺君罔上,又如何说?”
朝照听他这般问,知道自己的身份基本已经被取信,当即双目炯炯道:“当年的西关王与如今的西关小侯爷,共同掩盖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欺瞒君上至今!这件事就是——”
“西关小侯爷,她根本就是女子!西关王妃当年所生下的,根本不是世子,而是个女儿!”
刘子陵闻言,手中茶杯猛然击落在案上。
池瞻此前已听过他的叙述,此时沉着气继续追问:“此事事关重大,你有何证据!”
若是三两年前,单单有人声称有关于西关小侯爷之事要密报,根本引不起刘子陵与池瞻这样人的注意。
如今,形势却早已迥然不同。
不仅大周朝佛门第一大法师玄净,公开在燕京为西关小侯爷站台。
从大周朝各地陆陆续续传来的讯息,他们已经无比清楚的知道。
现在的西关郡已然声名远播,再不是大周朝立朝几十年来,那个荒凉偏远,遗忘于满朝的流放贫瘠之地。
自大周与戎狄八部战事烽烟升起的第一年,大周朝民间就渐渐生起了一股移民西关的热潮。如今三年过去,这一股风潮愈演愈烈,人人争相举家迁往西关。
再加上池牧自战事第一年回京,带回了西关郡变化,就令刘子陵惊诧莫名,也渐渐的随着民间的传扬,开始为更多人知晓。
他们这些庙堂之上的人,谁也不曾料到,在那样一个荒凉贫瘠、无人在意的角落,竟然疾速成长出这样一股风潮。
在他们不经意之时,悄然席卷大周。
西关王与西关小侯爷沉寂多年,一露面,就给了所有人巨大的震撼。
这样的人,当然让刘子陵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
站在他身后支持的池家,自然也同样敏锐的意识道这点。他们都做好了准备,假使他们在与圣上之间的这一场拉锯之中,走到胜利的那一端。
那么,这个坐卧于西北,不容小觑的西关小侯爷,就是必须或清理或收纳其羽翼,置其于不可反抗之地的下一个对手。
可若这个西关小侯爷,竟然只是一个女子……
这西关小侯爷的威胁,根本都不足为虑了!
池瞻一双鹰目盯着地上的朝照,语带威胁的道:“若仍然是这般口说无凭,却也无人能够信你了。”
朝照再次叩首:“小人不敢!小人有真正证据!”
三日后,一件皇室秘辛,点燃朝堂。
同时无数小道消息开始于燕京的茶馆、街市四处流传。
原来,那个无数人暗自度量的西关小侯爷刘子晔,竟然从小到大,都是女扮男装!
燕京街头,几个相熟的小贩,趁着集市将散,行人渐渐稀少时,借着互相帮衬收拾聚在一起。
随口招呼了几句,话题就不由自主的转到大周朝今年来最热门的话题之一,西关郡与西关小侯爷。
“你听说了吗?这是真的吗?西关小侯爷如此惊才绝艳,西关郡在他手下焕发出这样的生机,怎么可能是区区一介女子?”
“假不了,我们家老爷回来说,因为这件事,天子当朝大怒,要治已故西关王与西关小侯爷的欺君之罪!”
“……怎会如此,怎么如此……”
“西关小侯爷他,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个女子了!唉!”
“前几日,我们家在这燕京已经过不下去了,正商议着也去那说的像兴盛地的西都去闯一闯,可现在……得了,还是继续在燕京苟着吧。”
“可是,就算西关小侯爷是女子,西关郡不还是现在的西关郡,何以大家就犹豫不决了?”
“你想啊,西关郡倒是还是那西关郡,可小侯爷如今是犯了欺君,惹了众怒,你说接下来,咱们这当朝天子岂能容她?”
“说的对。单说那羌族的姚参,不过是侍天子不尊,就这般被连续三年发兵征讨。西关郡,只怕就是下一个羌族!咱们这时候还去什么?”
“唉!好不容易有一个活路,有了一个奔头,为什么要这样?若西关郡和西关小侯爷就这样获了罪,毁于一旦,西关小侯爷可怜可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要跟着一块儿继续挣扎受苦!”
一群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垂头丧气。
一人咬了咬牙道:“要我说,那西关小侯爷是男是女又如何?正因为她是女子,天子不更要偷着乐了!”
“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是这个理儿,也要看天子认不认。”
“天子不认,那天子认的是什么?天子又知不知道,这大周上下,有多少黎民在受苦,他又知不知道,小侯爷已经是那些绝望边缘之人的唯一生存希望?”
“咦——你快别说了!别忘了,咱们这可是天子脚下!”
聚在一块的几人,连忙鬼鬼祟祟的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方才没有人听到他们说话,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经过这一吓,却也不敢多说了。
片刻后,各自垂头丧气满面灰败的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