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自从死了不少人之后，就基本没有人住了。
远远看，镇子依着山崖，下方蜿蜒的阴溪带出些许水声，镇上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风穿过空荡的巷弄，卷起几片枯黄纸钱，落在弥枝的手心。
“其实这地方之前不是这样的。”百里宣衡看着她手心的纸钱道：“百里是铜雀楼四家之首，山阴镇只富不贫，只不过后来被螓首发了疯似的报复，这地方也像是受了重创，迅速的衰败了下去。”
他一路领着弥枝前进：“现在，就只剩百里一家还在这里了，不过父亲平日住在铜雀楼居多，回来也只是来看看母亲。”
府邸外，两尊面目模糊的石兽蹲踞门侧，兽首低垂。
弥枝问道：“你母亲和父亲的感情很好吗？”
百里宣衡道：“......还算可以吧。”
他话中带着犹豫，弥枝没再追问，跟着他踏入了这座幽深的府邸内部。
那股奇异的腥香味又隐隐飘了过来。
府邸空间极大，依山势而建，足以得见鼎盛时期的恢弘，只不过现在，被黄昏的暮气彻底笼罩，显得异常衰败。
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响起。
太奇怪了。
弥枝忍不住打量了一眼百里宣衡。
这地方不像是有人驻守，别说住人，看起来甚至连个打扫仆从也没留下，府外的野草长得有半人多高。
这地方安静的连风声也没有了。
越往里走，光线也愈发昏暗。
他们停在一处紧闭的大门前。
大门上镌刻繁复符文，门楣之上，两个古篆小字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毋玉。
百里宣衡抬起手，手心婚书被符文吸引，悬浮在空中，无数小字从婚书上浮起，汇入符文中，像是完成了什么隐秘的交接仪式，石门嗡鸣一声，向两边滑开，露出背后清冷寂静的庭院。
“这是我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百里宣衡的语气带着隐秘的颤抖。
府邸内还藏一座小院，这地方瞅着不像是正常人能住的地方，弥枝不怎么在意地点了个头，跟着他朝内走去。
极其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照亮了门口处一座巨大的白色雕像。
百里宣衡停在了那座雕塑面前，弥枝站在他身侧，抬眼仔细打量起了眼前这对恩爱非常的双人雕像。
是毋玉和百里文宏。
毋玉目光含情地注视着百里文宏，嘴角噙着笑意，依偎在他怀中，百里文宏一手轻揽毋玉腰肢，微微垂首，深情回望毋玉。
弥枝心中陡然生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如果说这是一对难得的神仙眷侣的话，那她感受到的，就是一种毛骨悚然的割裂感。
那不像是寻常夫妻间的恩爱，反倒像是在展示一件他好不容易才得手的，不容他人染指的稀世珍宝。
且，这个依偎在百里文宏怀中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戚白雾。
戚白雾和沈衢尘一样，都是那种仙门世家倾力培养出来的优秀接班人，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矜贵和疏离，绝不是雕像上这个样子。
或者说，这是百里文宏希望她成为的样子？
而且百里文宏这个面相......弥枝啧了一声，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不太顺眼。
毋玉的小院前面为何要摆放一座这样的雕像？
百里宣衡看着雕像像是定住了，弥枝也没打扰他，缓步走进庭院。
或许是使用符箓者的本能，踏入这个庭院的一瞬间，弥枝立刻察觉到了像是有无数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可她皱眉看去，四周又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在小屋门前站住了脚步，四下打量半晌，终于朝着庭院的廊柱走去。
等她定睛看清了上面所刻的符文时，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从心底窜起，她后退半步，再次打量四周，这一次终于发现了这座庭院的违和之处。
她几步跃上台阶，直接伸手推开了内室大门。
屋内陈设奢华，屋顶垂下整块晶石雕琢而成的莲花灯，紫檀木的家具散发着淡香，木案摆着绫罗绸缎，甚至还有各色外面都寻不见的奇珍异宝，堆的琳琅满目，极尽奢华。
越奢华，就越是与戚白雾的风格大相径庭。
弥枝四下扫了一圈，心道：果然如此。
这小院完完全全被府邸包围住，抬头不见天空，屋内更是连一扇窗户都没，脚下木板上还刻着只能进，不能出的禁制，举目看去，四下皆是监视她的法阵。
这根本就是一个镶金嵌玉的活棺材。
一个正常人若是住在这里，只怕没两日便会被逼疯。
“百里宣衡。”她问缓步走进来的百里宣衡：“你知道你母亲平日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百里宣衡顿了一下，道：“不知，我平日不允许进出这里。”
弥枝见他径直走向角落里的书案，拉开下方暗格，取出几张纸页。
这应该是仆人的手写信。
“七月初三，阴，毋玉今日难得清醒，却又在发呆，家主今日前来，见她不笑，便大发雷霆，斥责我等，你若是有空闲，记得提醒她多笑一笑。”
“每日辰时三刻送汤药，需亲眼见毋玉服下，并事无巨细汇报给家主。”
“毋玉每日用了什么菜，什么茶点，都要一一记录，汇报给家主。”
“毋玉今日在看书，被家主撞见，两人不知为何又吵了起来，家主一怒之下烧掉了所有的书，你值班的时候切记叮嘱毋玉不要写字，不然被家主撞见，免不了一番争吵。”
“院中新来的花匠不懂事，多看了毋玉两眼，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记录断在了这里。
弥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个疯子......”弥枝顾不得疯子的儿子还在眼前，破口大骂了几句，道：“戚白雾怎么可能会和这种人厮守一生？！”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她还要再说，大门处突然窜入一股浓烈的腥风，两人同时回头看去，只见数道黑影从黑石地面钻了出来，粘稠的液体在空中凝聚成一种非人非物的魔兽，正是先前袭击弥枝的那些‘螓’。
百里宣衡反应极快，腰间长剑出鞘，凌厉剑光骤然穿透院内植被，斩向最先扑来的那只螓兽。
弥枝飞身骤退，螓兽动作快如鬼影，利爪已经朝她面门抓来！
噗嗤。
百里宣衡手中长剑将螓兽腰间斩开一道大口子，粘液瞬间飞溅，然而下一瞬，那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愈合，接着便四散开来，行动速度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这几只螓比之前在外面遇到的速度更快，虽然数量不多，但眼下仅凭百里宣衡一个金丹期修士，也实在难以抗衡。
百里宣衡横剑在前，头也不回地喝道：“阿珠，你先走！”
弥枝抹了一把嘴角鲜血。
“阿珠？”百里宣衡在混战间隙回头看了一眼：“走！你留在这里我反而束手束脚，放心，我不会死！”
他在回头的瞬间，瞳孔骤缩。
他看见一只螓的利爪悄无声息地从她背后探出，速度之快，仅凭阿珠一个普通人根本难以反应。
生死一线中，弥枝却突兀地闭上了眼睛。
前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在神魂深处疯狂作祟，但这具身体却无半点反应。
我真的已经活过来了吗？她突然不着调地想到。
我活过来的意义是什么？
“阿珠！！！”百里宣衡怒喝。
利爪触碰到皮肤的瞬间。
弥枝脑中一片空白，眉心像是有团火在燃烧，下一瞬，她体内沉寂已久的神魂之力陡然爆发，弥枝猛地睁开双眼，右手五指向后反扣，迅捷无比地抓住了螓兽的手腕——
咔嚓。
扑来的螓被生生拧断手腕，还没来得及惨叫，就见眼前那人指尖瞬间缭绕起缕缕梵文，紧接着劈手扣在了螓兽的头颅上。
嗤——
那是前世的千靥圣仙才能使用出来的巅峰之力。
禁术第一重——【万相成虚】
还在疯狂挣扎的螓兽在那些梵文的缠绕下迅速化为飞灰，消融在空气中，只留下一声凄厉的尖啸。
百里宣衡完完整整看到了这一幕，自然也看到了弥枝眼底一闪而过的金色光芒，他浑身一震，双腿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
禁术......
这绝非一个普通羽山女子，这甚至不是一般修士能掌握的东西。
她是谁？！
弥枝察觉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但眼下情形实在无法顾及，她只对百里宣衡道：“我走不了，它们是冲我来的。”
更多的螓兽已经疯狂扑至。
百里宣衡也因分神被螓兽利爪狠狠扫中肩膀，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就在他惊疑不定，思考要不要开口询问之时，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门处。
那是——
那身影背对着他们，弥枝还未来得及看清，百里宣衡却已如遭重击，下一瞬如离弦之箭，瞬间朝着入口冲去。
“毋玉！”
那白影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微侧头，接着不管不顾朝着更深的黑暗中跑去。
毋玉？弥枝猛地看去，那个白色的身影是戚白雾？
怎么可能，这其中定然有诈。
可百里宣衡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狂乱的剑气将挡路的螓兽全部绞杀，眼中只剩下那个即将没入黑暗中的白色身影。
“百里宣衡！”
随着喊声落下，百里宣衡随着那道白色身影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沉重石门在两人身后缓缓关闭，弥枝的面前只剩下数只被一起关起来的螓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