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飞快封住她周身几处大穴,另一只手灵息源源不断地灌入,但并无任何起色。
那由弥枝鲜血画作的符阵开始疯狂吸取她的生命力。
弥枝意识时而被高高抛起,时而又坠入深渊,她竭力瞪大眼,魂魄仿佛被一只手撕扯着要离开这具身躯,却又被沈衢尘浩瀚的灵力死死定在原地。
弥枝的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喘息间,一小股纯白色灵光竟从她口中逸散飞出。
沈衢尘神色一凛,本能伸手去抓,那灵光却轻盈穿过他的指间,消散于空中。
耳边传来混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嘶吼着什么,弥枝的识海深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一切感官都变得模糊不清,却恍惚中感觉一双手臂将自己用力抱紧了。
“弥枝!”
......这双手在抖?
她恍惚中想到。
下一瞬,嘴角那股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却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
弥枝颤抖着伸出手,张开嘴摸了摸,手中未干的血蹭在了舌尖。
“仙尊......”她用气声艰难道:“我好像......没有味觉了。”
沈衢尘输送灵力的手猝然一顿。
“嗬......嗬......”弥枝牙关紧咬,周身剧烈的疼痛让她睁不开眼,炙热的血从口中缓缓流下。
恍惚中,少年人的声音自她识海中响起:
‘禁术流传百年,谁都不知道它的来历,弥枝,这世上从没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好处。’
……是谁在说话?
极度的混沌中,弥枝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但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多少年前了,地点......或许在北溟仙宗?
好像是师父带着她去北溟仙宗问道,两个老家伙勾肩搭背论道去了,把她留下丢给当时还是首席弟子的沈衢尘照看,结果......
结果好像是她听了沈衢尘一整天的唠唠叨叨。
那时候她刚修道不久,沈衢尘个头却已经比她高出不少,两人走在一块,弥枝要仰着头才能看清沈衢尘的神色。
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来着?
不太记得了,她只记得后来她实在没了耐心,路过一个热气腾腾的点心铺子,顺手买了包桂花糕,踮起脚,趁他弯腰时,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嘴里。
‘歇歇吧大首席,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吗?’
她记得沈衢尘那会耳尖是热的,因为她踮着脚,沈衢尘以为她要拿什么东西,弯下腰,就被她揪住了耳朵。
‘沈衢尘,你耳朵好红啊。’
那时候是他们为数不多勉强算得上和睦的日子,到了后来,随着她的禁术越发娴熟,沈衢尘的脸色也变得一天比一天难看,眼中的不赞同渐渐变成了无法掩饰的厌恶。
不过事实证明,沈首席说的的确没错,世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只是她迟了十八年才来付账,已经是赚了。
弥枝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中,她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看着自己无力垂落的右手,那里流出的鲜血已经完成了整个阵法的最后一笔。
沈衢尘似有所觉,待看清一切,他握着弥枝肩膀的手缓缓收紧。
“你还是这么......”沈衢尘下颌绷得死紧:“甚至不惜豁出性命!”
弥枝笑了。
一片血色中,她听见识海传来弦丝断裂的声音。
“宗主!”
姜云溪与一众北溟弟子匆匆赶来。
等众人看清地面那个巨大法阵之时,所有人大惊失色,不敢再上前一步。
“宗主,这是?”
“不必过来。”沈衢尘淡声道:“留几人守住此地,任何人不得靠近。”
姜云溪道:“宗主,你要去哪里?弥枝师妹怎么了,需要我们让医修过来吗。”
沈衢尘低头看着怀中已近昏迷的弥枝。
这个符阵是以生命为代价所画,若不完成回溯,横竖她都会死,寻常救治没用了。
这一局,她是把自己和他都算计进去了。
姜云溪也不再多问:“弟子在外巡察多日,已经将羽山普通百姓全部遣散羽山,参与胁迫拐卖的单独关押,如今的铜雀楼独木难支,是收网的好时机。”
沈衢尘没有回答。
姜云溪道:“宗主是想搜集证据,彻底铲除铜雀楼?”
“铜雀楼这些年阴奉阳违,早已纸包不住火,想铲除不难。”沈衢尘道:“只是真相大白,是她的愿望。”
姜云溪松了口气:“宗主体恤弟子,弥枝醒来,也会感谢宗主的。”
秦备问:“那群空桑人还在外面和铜雀楼唧唧呱呱,怎么处理?我看他们当中好像有魔族。”
姜云溪听闻,正色道:“正有一事要禀明宗主,弟子发现,羽山以铜雀楼为中心,城镇房屋为辅,从上空往下看,整座地界有一处相当大的禁制。”
“这禁制对普通人起不了作用,但对极阴之体却是致命的桎梏,若是本身修为中等的极阴之体,此禁制会大大削弱自身修为,变得和凡人无异,若是修为较弱,那便比凡人更加虚弱,修为一辈子止步不前。”
“弟子不敢妄言,先行传信师父,她在古籍中查到一种十分相像的禁制,是旧时针对炉鼎所制。”
沈衢尘道:“你如何发现。”
姜云溪咬了下嘴唇。
“弟子有一块玉佩,是出生时就带着的,从不离身,但先前不慎磕碎,灵力骤减,同行师兄弟却没有半分异常,结合种种,弟子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人。”
她握紧了手中灵剑:“虽不知父母为何从未告知此事,但若是一开始知道,也不会让弥师妹陷入这种种危机。”
沈衢尘道:“不是你的错。”
秦备嚷嚷:“那哪是‘不慎磕碎’啊,分明是那女帝的车马从我们脸上撵过去的时候瞧见了,觉得好看,非要让手底下的人来抢,我们这才在交手的时候摔碎了!”
身后还有些弟子也跟着附和。
姜云溪呵斥:“秦备!说了这件事不要在宗主面前提起。”
秦备道:“我们那是正常巡察,起了一点小矛盾而已,宗主又不会怪我们。”
另一名弟子也道:“对啊师姐,你别怕,宗主会为我们做主的。”
“我们来帮他们的哎,那女帝这是什么态度,大白天马车横冲直撞的就算了,看到东西就上手抢,这得亏我们不是他们羽山人士,不然还要仗势欺人不成。”
沈衢尘抬手制止了几人。
姜云溪行礼:“还有一事,但弟子没有实证,只是怀疑。羽山灵脉异常,布局又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似乎没有人对魔族入侵之事上心,反倒其他邪门歪道上下足了功夫,且羽山这种种不合常理的迹象,弟子怀疑......”
她咬咬牙,还是说了下去:“弟子怀疑羽山从一开始就勾结了魔族!”
一片哗然。
“师姐这......这玩笑开得有点吓人了。”
“虽然我也觉得羽山人人都长得像鬼上身了一样,但勾结魔族他们也没有好处啊。”
“我也觉得,勾结魔族没什么必要。”
姜云溪神色还算镇定:“弟子只是猜测,但请宗主一定多加小心。”
“既如此,你继续查清楚其中关窍。”沈衢尘提醒了她一句:“若需要,让空桑众人离开羽山。”
——
众弟子离开后,沈衢尘将人抱在怀中,朝已经烙印在地面的符箓走去。
他手中倏然爆发出一道刺眼金光,灵力裹挟白金梵文在虚空缓缓流淌,勾勒出层层法阵。
法阵对灵脉的要求极高,除了专门研究法阵的道修,其他修士每提升一个境界才能有多余的灵脉去学习新的阵法。
沈衢尘一手下压,数十层法阵轰然打在符箓正中间。
冷彻灵息自法阵中四溢,将沈衢尘二人裹挟在内,在接触到弥枝的一瞬间,冰冷灵息倏然变得暖融融的,蹭过了她的脸颊。
接着,铺天盖地的黑雾将二人包裹其中。
弥枝眼前的无尽黑暗透出了一点亮光,她像是终于找到了落脚点,落地之后,耳边原本清晰的心跳声又逐渐模糊。
“阿珠!”
弥枝霍然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荒凉山坡,茂密青山在他们身后,山下的村落里隐隐有白烟飘出。
......她的符箓起作用了。
好久没画过那么大阵仗的符箓了,一开始还担心灵力不够支撑不起来,现在看来,她风采不减当年嘛,一出手就是这么大阵仗,可喜,可喜。
她正要得意地摸一把自己的头发,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我都叫你半天了你都不答应,在想什么呢?”
来人一头及腰长发被紧紧盘在头顶,面庞皮肤挂着汗水,热得发红,眉眼却是眉飞色舞的。
“姐姐我今日手气好,打到一只肥兔子,你今晚有口福了。”她得意地晃了晃手中还在蹬腿的兔子。
是江昙夏!
是那张在回溯中见过一次的,明媚鲜活的脸。
只是她竟然也有一位名唤阿珠的姊妹?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见弥枝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不说话,江昙夏皱了皱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平日我带你出门,你激动的上蹿下跳,今日怎的一句话不说?不舒服?”
她说着,利落卸下肩膀上的背篓,便要来探弥枝的额头。
弥枝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偷偷瞥了一眼她卸下的背篓,里面除了那只乱蹬的兔子,其余都是各式各样的草药。
看样子江昙夏在没有成为未央之前,只是一个靠采药为生的普通女子。
这与戚白雾的出身截然不同,那她又是怎么走上那条路的?
思索间,江昙夏已经拉过了她的手,惊叫了一声:“呀!”
弥枝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这孩子,手划了这么大一道口子,都不知道疼吗?”
弥枝看着手中还在渗血的伤口,一时间震惊不已。
当时回溯戚白雾的记忆时,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躲在戚白雾过去的记忆中中看着过去一步步发生,但这一次的回溯似乎不太一样。
她是代替了江昙夏所在时间线里某个真实存在过的人,亲身进入了江昙夏的生命里。
而离开幻境的唯一办法,就是解开她的心结。
江昙夏最后七窍渗血,眼里浓重的悲伤,却仍旧笑着的模样浮现在她心底,弥枝忍不住握紧了手。
“哎呀!”江昙夏抽了她胳膊一巴掌:“别乱动!”
弥枝回过神,看着江昙夏熟练地从背篓里翻找出几味药材,细细碾碎了,敷在弥枝手心。
细密痛感从伤口传来。
弥枝嘴里嚼着一片草叶,眼底掠过一丝凛冽寒气。
原来这就是使用禁术的代价。
她将逐渐失去触觉、痛觉、味觉、嗅觉......直到魂魄被彻底磨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