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漆森被屠的那夜,或者更早。
自己身上那道仙淤,多半出自她之手。
芍韵很快收起了惊愕的表情,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剑:“你没死。”
“是啊。”琼华抬起下颔,低着眼帘,把眼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沉了声,“我没死。”
芍韵皱了下眉。她在门派中,好歹是个受人尊敬的师姐,而这人看她的眼神,说不上轻视,却像是对一个死物的凝滞。
“那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她拔剑出鞘,剑势凶猛,直逼琼华喉咙而去。
琼华足间点地瞬间斜移拉开距离,却又在一息之间横剑刺来,森白螭骨似乎亮了一瞬。
芍韵切身抬剑格挡,却发出尖锐的剑啸,执剑的手已然细颤。
她跟着师父从剑冢内一眼相中的剑,竟完全比不过眼前这把!
“你身上染了鬼煞气。”她恶狠道,“你跳下万恶崖,竟落了鬼道!”
“你仙门中人与魔族勾结,我入鬼道,又有何稀奇?”琼华看她落了下风的剑意,忽然松了手后退俩步。
芍韵没想到她会突然后撤,本能间卸力缓冲,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懈怠,几步之外,琼华披散的长发翻飞,忽然凌空划破十指。
暗红血珠顺着她并拢的指尖蜿蜒而下,在指尖凝成艳丽的红线,她周身缠绕的鬼煞邪气翻涌成墨,落在耳边的,却是让人胆颤的嚎叫声。
那是无漆森最后血夜,巫女被逼杀下最不甘愤懑的绝唱。
不闻哭饶声,只听恨月啸。
竖立在身前的长剑突然震颤,骨身浮现血色咒符,她额间绛纹忽然滚烫,螭攸如毒蛇吐信般破空刺向对面的芍韵。
剑刃所过之处,空气都被割裂出细长的黑红血线。
她身后翻涌的煞气扭曲出无数条青灰色触手,将趁乱偷袭她的仙门人死死缠住,凄厉的叫声中,触手不断收紧,将他们拖入无间地狱,只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磷火。
凌空翻转的螭攸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取芍韵的心口,却并不竭力破开她的格挡,只随着琼华漫不经心的指尖颤动。
芍韵因这时急时缓的攻势不住乏力,额间渗出的细汗顺着面颊没入衣领,剑刃竟被震出豁口。
芍韵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看着自己剑上的缺口,不愿承认自己输了。
输给一个只会躲在阴影处苟且的巫族!
她不甘地低吼,染着血沫的牙齿几乎要咬碎,走满血丝的红瞳憎恨地钉住半空的琼华。
琼华周身萦绕着浓稠如墨的煞气,却不似方才那般失控。她双眼轻阖,方才还暴戾乖张的煞气,此刻却如被驯服的灵蛇,缠绕在她纤瘦的手腕,又温顺地垂落。
剑势那么凶,却诡异地透出几分庄严肃穆,眉心那么妖冶的红,将她衬成了一尊不沾因果的佛陀。
不远处的屋檐之上,苻黛隔空掐着被琼华送来的仙门人的脖颈,似乎在欣赏他们垂死挣扎的模样。
收紧的五指彻底泯灭了求生的意志,她松开手,聻鬼在尸身上方徘徊,将他们那点怨煞吸食干净。
聻鬼落在她肩上,忽然蹦了蹦,转过身用那双短手指着琼华的方向,时不时扭头看她。
“悟性不错。”苻黛忽然从屋檐上跃下,停在门外的鬼煞界盾前。
聻鬼从她肩上滚落,站在地面,又指向身后不远处。
仙门这次似乎派来了几个位份高的老家伙。
毕竟两个镇派弟子都被困在了人间的狱牢,这种事,怕是百年来第一次。
琼华只觉自己似乎被隔绝到了一处虚无之地,她睁不开眼,却浑身都在发热。
每一寸骨骼都在涨得发疼,什么东西喷薄欲出,又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直到喉间涌上血味,她才咳出一口黑血,猛地真开眼,芍韵的剑离她仅半尺距离。
她旋身后退,螭攸剑已然回到手心,在芍韵竭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中,悬停在她剑刃之上。
也是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无漆森那夜聻鬼逼入她体内的秽气已经彻底被她炼化。
她轻松躲开芍韵打来的灵气,忽然勾脚将她的剑踢起来,在她绝望的目光中,握住了剑柄。
她的剑没有挣扎。
剑灵已死,遑论认主。
螭攸袭向芍韵的速度忽然加快,瞬间没入她心口,又在眨眼间拔出,血喷溅而出,它却已经回程,将琼华手中的剑斩成两截,又无辜地戳她手背。
琼华丢了剩下半截剑,摊开手让螭攸爬上来,这才分给芍韵一个眼神。
她走近,停在三步之外,俯视着倒地的芍韵:“仙门要我的心脏,是为了什么?”
芍韵捂着心口的指缝里涌出鲜血,她本能地蜷缩,扯着嘴角笑时流出血沫,断断续续地说:“是我技不如人。”
她艰难地抬眼,誓要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让眼前人和她一样痛苦。
“三界纷争不过是幌子,争巫女的从始至终只有仙门,仙门要的,也只有你。”
琼华怔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芍韵呕出一口浓血,瘫倒在地,抬眼看着她,似乎被她这表情取悦到,闷笑着沙哑道:“意思是,因为你,才会有这次三界对巫族的赶尽杀绝啊。”
话音方落,她眼前忽然一暗,就见自己的剑,断刃直抵她喉咙。
琼华狠声:“说清楚。”
芍韵不顾疼痛,无力地握住了自己的佩剑,鲜血染红剑刃。
被琼华操纵的断剑忽然脱离了掌控,向下的力道陡然一松,摔落在她耳边。
死前最后一刻,她的剑也没有背叛她。
琼华还没从她的话中缓过来,本就阴森的狱牢,此刻横着百具死尸。
鲜血溅了满墙,烛灯也灭了几盏,她后退两步,躲开流淌的血河。
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她快步找到关押巫女的牢房,挥剑将门劈裂的瞬间,身后大门忽然松动。
她猛地回头,猛地被一股大力拖着压制在阴影处,手脚俱被束住,螭攸张牙在她手腕上方咬了许久也不见松动。
琼华看着闯进来的几个仙门老家伙,彻底愣住,反应过来后如坠冰窖,浑身止不住战栗。
苻黛撤了界盾,把这群仙门人放了进来。
眼看着他们朝关押巫女的牢房逼近,琼华剧烈地挣扎,手腕很快被勒出红痕,她脖颈青筋暴起,苍白的脸颊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放开我!!”
沙哑的嘶吼卡在喉间,换来的只有死寂的沉默。
那扇牢门被人推开。
腐臭混着铁锈味直逼鼻腔,琼华瞳孔骤缩,呼吸突然乱了。她目光死死钉在空荡荡的铁环上,曾经悬挂着族人的铁链此刻垂落,在穿堂风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湿漉漉的地面,暗红的液体已然干涸。
直到看见一抹熟悉的衣角,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那些东倒西歪的扭曲的躯体已经变形,因为被抽干了血,皮肤上的褶皱有些骇人。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着,却在满地的残骸中,精准地看见了那只绑着褪色铃铛的脚踝。
琼华彻底崩溃,发了疯般向前扑去,却只是踉跄一步摔倒在地,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眼泪模糊了眼前的惨状。
“阿婆——”
绝望的呼喊没有传到任何人耳边,痛到极致时的失声让她额间忽然开始一阵一阵发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响起了脚步声。
那道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起来。”
琼华没动,她的手麻得厉害,眼睛也痛得有些看不清了。
苻黛不知为何皱了下眉,已然悬在空中的红伞也跟着停住动作,又在她投来的目光中继续飞旋。
“你早就知道。”琼华的声音哑得厉害。
苻黛看向朝聻鬼聚拢的浓厚黑雾,声音依旧不起波澜:“是。”
“你一直在骗我,你说要帮我复仇,就只是复仇而已。”她抬起通红的眼,凌乱的头发贴在汗湿的侧脸,“你比他们,更想让我的族人死!”
一切都如无漆森那个血夜一般,卷着秽气的聻鬼从她身体中穿过,她被压得粗喘,伏在冰凉的地面,忽然痛苦地蜷缩起来。
这次的秽气太重,她一时间恐怕难以承受。
“是又如何?”苻黛垂眼看着她脆弱模样,“第一次来这里时,她们已经被抽走了巫血,就算你救走了她们,她们又能活几时?”
琼华用力按着额心,周身被汹涌的秽气缠绕,一时之间,苻黛竟怀疑她会不会被侵蚀。
她眉心蹙起,还是探出了手。
琼华耳边嗡鸣吵得她头疼,只觉得每一寸皮肤都在被鞭打,生不如死般的疼痛。
偏偏苻黛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边。
或许是被秽气所影响,或许是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她的软肋,亦或是月劫夜她那个戏谑的眼神,琼华忽然挣扎着爬起来,用力将她推在脏污的墙面抵着。
苻黛一时不防,真被她过分的力道压制住,那些悬浮在脚踝处的雾诡异地消散了,沾着血渍的地面贴上了足底,凉意爬上后颈。
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她眼中的凉薄消失了,变成了极少见的怔愣,她下意识抓住琼华按着自己的手臂,指尖触到布料下温热的体温,从未沾地的双足在黏腻的血污里打滑。
琼华第一次看见她狼狈,心底恨意未平,那些凌辱她的话再一次在脑海中响起,让她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咬烂那张假慈悲的嘴。
苻黛脸色冷了几分,推开她的手还没伸出去,发丝忽然被人用力地向后拽住。
她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顺着力道仰头的瞬间,她看清了琼华眼底的恨。
带着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琼华的齿尖毫不留情地咬上她的唇瓣,血腥味突然漫进她口腔中。
苻黛来不及反应,彼此的牙齿在厮磨中相磕,唇上的血珠分不清是谁的,琼华的舌尖并不温柔地扫过她的伤口,仿佛要将积攒依旧的怨恨彻底宣泄。
本该旖旎的姿势,苻黛却明白,这根本不是亲吻,而是绝望的困兽走投无路时最后亮出的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