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从唐云明手里拿回来的?”楚松砚低着头,借着颤颤巍巍的顶灯看着摄像机的大概轮廓。住在破旅馆有万般不方便,但这时常骤然灭掉的顶灯是楚松砚最喜欢的,虽然这种光线对于正常情况来说有些太暗了,但他偏偏就喜欢这种暗些的光,尤其是处在哈市的寒季,窗外的风兀自吹刮着,屋里的灯光又不大明亮,让人昏昏欲睡,却莫名添了分安全感。
但此刻,这光显然要比刚入住进来时更暗了,暗到楚松砚没法看清摄像机上磨损得有些厉害的按键标识。
他只能用指腹摩挲而过。
“不是。”顾予岑说:“只不过想着他应该记得这摄像机被我扔到哪去了,就问了一嘴,结果他不仅记得,还帮我找着了。”
“在哪找到的?”楚松砚尝试给摄像机开机。
顾予岑又举着相机,对准他的脸,连拍了两张,就像是胡乱摩挲着新玩具的小孩儿一样,脑袋一热想起个玩法,就抓着玩具开始实施行动。
在快门声的掩盖下,顾予岑的声音显得低了不少,他说:“在别人家里找着的。”
按照这个交谈节奏,楚松砚理应问出——谁家,但顾予岑已经顺嘴交代出来了:“说起来还挺巧的,那人长得和你有点儿像呢,我当初把摄像机扔给他,也不过是因为我开玩笑说,如果他也靠看视频学会演戏,说不准进演艺圈就能成为第二个楚松砚了。”
结果摄像机扔给他之后,顾予岑就再也没想起拿回来。
他就像是找到个奇特的垃圾桶,以此来处理摄像机这个他不想再看到的垃圾。
摄像机顺利开机,出乎意料的是,它竟然还有满格电量,显然是顾予岑给它取回来后充进去的。
楚松砚又随便摁了个按键,却跳转出来“无SD卡”的提示。他这才抽空抬头看了顾予岑一眼,顺着话问:“那他学得怎么样了?”
顾予岑摇摇头,说话时也没多惋惜,语气平平道:“他的特长不在演戏,他那性格也不适合进演艺圈。”
“那他特长在哪?”楚松砚又问。
“在哪?”顾予岑像被他这话问住了,手上调节相机参数的动作停顿数秒,认真思考了下,又后知后觉地笑着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想培养他给你当替身演员不成?”
“我可没说。”楚松砚摇头。
“我也没说。”顾予岑回他。
之后,两人对上视线,都开始笑。
有些话就这样藏着放着,落到他们意味深长的对视中去。
笑完,顾予岑就踢掉鞋子我,走进屋里,把相机随手放到床边,再驾轻就熟地走到床头,拿起个烟盒,打开掂了两下,却发现里面连一根烟都没有,完全就是个空盒子。
“抽没了怎么不扔?”顾予岑将烟盒扔到垃圾桶里,又说:“一堆东西摆在床头乱得很,再过两天,你真就向我看齐了。”
这次,轮到楚松砚举着摄像机对准他。
“忘扔了。”楚松砚说。
顾予岑看着他用摄像机挡着自己的脸,才想起来:“这摄像机有点儿老,有时候卡顿,突然冒出来一道快门声尖锐锐的,你把它拿远点儿,别吓着。”
“没放SD卡,拍不了。”楚松砚说:“我就随便看一下画面怎么样。”
“ SD卡在我外套口袋里。”顾予岑这么说着,双手却垂在身侧,完全没准备掏兜把SD卡拿出来。
楚松砚也就简单点了个头,说:“那等你晚上回房间再弄吧,咱俩先看看剧本。”
说着,他就把摄像机放到相机旁边。
顾予岑看着他的动作,抱着臂,没忍住出声:“不是对戏,你不准备用摄像机录下来看效果?”
“没准备开演,单纯讨论一下剧本。”楚松砚已经走到床的另一侧坐下,从枕头底下抽出修改无数遍后重新打印出来的剧本,他又从床头柜里抽出来个剧本,扔给顾予岑,说:“你看这个吧,这俩剧本差不多,修改的都是小林的戏份,或者你回房间拿个剧本也行。”
“我就看这个吧。”顾予岑伸手接住,翻了几页,精准地翻到目前进度所停留的戏份,他发现这个剧本还真是崭新得可怕,楚松砚都没在上面写几笔,翻页的痕迹也很少。
也是,后来换剧本换的太勤快,就跟给家里小孩儿换睡前读物一样,估计也来不及给它打旧。
说是讨论剧本,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要伸手简单比划下演戏时应有的动作和尺度,反倒真正开口聊的内容少之又少。
而最近卡顿的戏段,也是《阴雾守》里唯一一段算是完整地袒露压抑的戏份。张傺这个主视角人物的身世背景也就此拉开帷幕,以其逼仄潮湿的住处为起端,通过穿插幻觉片段的形式,来将人物的过去展现在观众面前。
而张傺长久萎靡地将自己锁死在住处,迟暮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当他进入这个死气沉沉的房子里时,就发现张傺正坐在个方块电视机的前方,表情麻木地看着屏幕上的黑白画面,手却死抠着自己的大腿。
从迟暮的视角来看,电视机上只是普通的新闻播报,如果非说有什么特殊的,那就是它只会反反复复地播报同一段车祸新闻。但从张傺的视角来看,电视机上是他过去的一段段记忆,是他从小到大每个亲人离世的画面。
他的腿上已经出现了片血淋淋抓痕。
张傺在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无需在梦里看见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或鬼,也不用纠结真与假,只需要徘徊在过去的记忆中,而他不踏出家门,也是为了躲避迟暮。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逼迟暮亲自上门。
他知道,迟暮会来找他的。
可当真正见到迟暮的脸时,张傺的第一反应却是惘然,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迟暮躲着他,他就非要逼迟暮出来。
迟暮出来了又怎样呢?
迟暮能解决他身上的问题吗?
张傺也这样喃喃着问出来了。
可这次,迟暮却蹲下身,用指腹蹭了下张傺大腿上那片血痕,直到指腹沾满湿黏的血,他才抬起头看向张傺,说:“你身上的疤好不容易消失了,现在又把自己抓伤了。”
可张傺从来不记得自己身上有过疤痕。
再之后,张傺就发现自己被捆住了双臂,迟暮将他绑在了凳子上,以此来制止他伤害自己的行为。
做完一切,迟暮又走了。
张傺只能坐在凳子上,遥遥地看着房门,等待迟暮回来。可就在他感受着时间一瞬瞬消逝,最终疲惫不堪地睡去时,突如其来的噩梦使他惊醒。张傺错愕地发现,他又回到了第一次遇见迟暮的那天。
而之后,无论他如何做,都被困在这一节点。
顾予岑的手指划过楚松砚的腕骨,他边看着剧本,边说:“我捆绳子的时候留下的应该是个活结,你自己也能解开。”
“嗯。”楚松砚的腕骨刚才被磕得有些猛,此刻顾予岑触碰时还隐隐作痛,但他面上不露声色,只是应和着顾予岑的话说:“其实本质上张傺是被自己捆住的。”
“有领带吗?”顾予岑问。
楚松砚明了他的意思,也没怎么犹豫,直接指了条明路:“衣柜底层有一条。”
顾予岑把领带拿过来,还顺手将摄像机放到两人中央,但他依旧没插SD卡,只是将摄像头对准楚松砚的手腕,而后拿着领带凑近:“试试。”
楚松砚似笑非笑地看他:“这段可能要改。”
“改了干什么?不是挺好的。”顾予岑一边说,一边伸手把楚松砚右侧手腕抓过来,而后将领带套上去,试着打个复杂的活结。
他为了这段戏看了不少麻绳捆绑方式的教学,打结打得还算干脆利落,但领带到底和麻绳的质感差得远,打出来得结也少了些感觉。
尤其是顾予岑扫了眼摄像机的屏幕。
啧。
一般般。
效果没想象中好。
但或许得益于楚松砚的手修长纤细,骨节明显,而且这破旅馆的灯光确实有种地下室囚禁风的感觉,摄像机里的画面看着还真有两分难以言喻的色气。
顾予岑勉为其难地说了句:“还行。”
楚松砚显然也学了对应的解活结的方法,但他学的是解系在凳子上的活结,而直接捆住双手的这种方式,他解起来还是有些费劲。
顾予岑坏心思地抓他手指,不让他解。
“等会儿,咱俩研究一下别的地方,先别急着解。”
“还有哪儿?”楚松砚扭头看剧本。
他此刻的姿态完全是受制于人。
顾予岑的视线落到楚松砚脖子上。
可惜剧本里没有掐脖子的戏,顾予岑这么想着,又动了动手指,将楚松砚抓得更紧了。
楚松砚扭头看他,他才收回一只手,往身上蹭了蹭。
这是蹭灰的动作,也是剧本里迟暮捆完张傺后的动作。
张傺的家里就像从来没住过人一样,布满灰尘,简单的捆绑动作都将迟暮的身上蹭了层灰。
楚松砚看着他的动作,提醒道:“应该两个手一起吧。”
顾予岑摇头,说:“简单演一下,到时候说不准改成什么样呢。”
楚松砚闭上嘴。
不是因为他说不过顾予岑,也不是因为他觉得顾予岑说的对,而是因为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不合时宜地,响了。
这个时间点,能给他打电话的人还能有谁?
楚松砚脑海里一瞬有了人选。
顾予岑直白地盯着他,将他的每一分反应都揽入眼底,却没打算给他解绑,而是依旧桎梏着他。
“来电话了。”顾予岑慢悠悠道。
“嗯。”楚松砚说:“休息会儿吧,给我送开。”
顾予岑却没理,接着说:“谁打来的呢。”
说着,他左手死死抓着楚松砚,右手却摸到了那个传出手机铃声的口袋里。
随着手机被抽出,明亮屏幕上的备注映入眼帘。
“林禹”两个大字。
还真是冷漠生疏的叫法。
“还以为你会给他备注成男朋友呢。”顾予岑打趣着,又问:“要接吗?”
而后,他自问自答:“哦,你准备接电话来着。”
顾予岑不给楚松砚反应机会,直接摁下接听键。
屏幕上瞬间跳出通话计时。
“松砚。”林禹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楚松砚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攥得更紧了。
顾予岑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就像是某种背德游戏,顾予岑正逼迫着他陪自己玩这类低俗手段,逼迫着他取悦自己,就像在欣赏一只被粘鼠胶粘住的黑蝴蝶。
“嗯。”楚松砚应了声。但他丝毫没表现出来恐慌恐惧,而是稀疏平常地同林禹对话:“开完会了?”
“中场休息。”林禹说:“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但快到打电话的时间,就先给你打过来了,你没在忙吧?”
“在和同事研究剧本。”楚松砚平静道。
“同事?哪个。”林禹问。
楚松砚觑着顾予岑,顾予岑对着他挑眉。
“顾…”楚松砚刚说出一个字,那头就传来道低低的声音。
是林禹的助理。
林禹简单应答几句,便同楚松砚说:“我先挂了,晚点儿结束会议打给你。”
“好。”楚松砚说完,停顿两秒,又加了句:“别太累。”
林禹笑着回:“你也是,我想你。”
“我也是。”楚松砚又回。
挂断电话后。
顾予岑将手机重新放回口袋里,面上表情丝毫看不出破绽,仿佛他只是贴心地帮一个无法行动自如的同事接了通电话。
如果能忽视楚松砚手腕上的领带,以及顾予岑那压低了些的唇角的话。
将手机放回去,顾予岑像突然累了,直接送开了领带,拿着摄像机背过身,从口袋里掏出SD卡,低头安装:“休息会儿吧。”
楚松砚揉了揉手腕,把领带扔到地上,自己站起身走到门口,接着收拾地上的衣裳。
他收拾完,刚站起身,就听顾予岑说:“你要买照片吗?我最近缺钱,你价格公道的话,我就卖。”
楚松砚反问他:“多少钱算公道?”
顾予岑竖起五根手指。
楚松砚摇摇头,说:“黑心。”
顾予岑闷闷地笑,他收回手,说:“你跟林禹在一起后,得到的可不止这些吧?”
他拿起摄像机对准楚松砚的脸,摁下录制键,接着说:“楚哥,我知道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这像对审讯过程的记录。
第72章
顾予岑看着屏幕里的楚松砚。但楚松砚始终表情散散的,甚至还有闲心把一件叠得不太板正的外套抖落开,重新叠了一遍。
他看起来像不打算理会顾予岑的“审讯”。
顾予岑也并未步步紧逼,仿佛他只是心血来潮地试了下摄像机的拍摄效果,录了两分钟整后,就把摄像机放下了。
楚松砚这才回话:“我知道。”
他知道。
顾予岑稍抬起眼皮。
楚松砚仍弯腰低着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刚巧站在衣柜侧方,那小片空间是灯光无法照亮的位置。
他接着说:“这件事,在圈子里稍微有点儿能力的人都知道,他们都等着看我笑话。”
楚松砚抬眼,直白地看向顾予岑,“你也是。”
如果说欲望上头的一夜情是场模糊的开端,那么后来和林禹断断续续的接触,其实也只是欲望熄灭后,为了维持两方正常沟通的和谐假象。
至于突然的确定关系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大家都以为是这段关系发展出来的结局。但其实,也不过是楚松砚为了解决一场闹剧的办法。
楚松砚上部戏拍摄时长总共七个月,整个过程看起来很顺利,从进组之后,唯一传出过的新闻,也是抱着宣传目的透露出来的东西,但其实,他在进组前,临近签合同时,险些被人临门插上一脚,踢出剧组。
对于楚松砚来说,这种程度的新闻可以算得上是丑闻,尤其是插那临门一脚的人还是个圈子里人尽皆知的关系户,从出道开始,便精心挑选剧组班底,完全为了拿奖来接剧本。
而他这条路确实走的不错,第一部戏便拿下最佳新人,第二部戏则是最佳配角,第三部的目标为何,大家也都知晓。
而楚松砚在这部戏前,罗非奖惨遭滑铁卢,全程陪跑,这人分明就是看中了楚松砚的这遭“惨案”,准备再踩他一脚,借此上行。
说实话,那个演员的演技也不差,况且年纪更小,家里资本摆在那儿,宣传更是舍得下本钱,一旦撇弃楚松砚,将这人拉进组,说不准还真就起了另一重特殊效果,将剧组前期宣传效果直接拉满。
而娱乐圈里的各种奖项,说句不好听的,有时候资本很容易就能在其中插上更强一骑助力,至于得奖后,旁人又如何能有十成十地把握说这就是黑幕。
毕竟人家演技也不差,稍生涩的部分完全可以归并为未经打磨的灵气,罗非奖这几年的评判标准又屡次更改,说是为了迎合新时代的标准,但评委究竟是如何定档次的,谁又知晓。
而且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又不知从哪冒出来个负面新闻——有关楚松砚原本家庭的,据说媒体手里头已经拿到了确凿的视频证据,只差发表出来罢了。
那一段时间,算是两头都在盯紧楚松砚,只看他的态度是否露出破绽。而剧组那边的注视更加虎视眈眈,甚至已经将丑话说在了前头,向楚松砚发出了重新试镜的通知,直接将那个演员加塞进去。
与媒体的谈判也始终处于下方。
楚松砚入圈多年,终于踏进了一张独独为他编织出来的陷阱密网。
而公司方资本能力的相对弱势,也就造成了他在这种局面下只能依靠自己。
而且在接这部戏的时候,楚松砚为了他将其他剧本通通否了,甚至连场面话也是敷衍而过,那时他连赶通告,身心俱疲,只想从其中挑选最好的出来。而被拒的其中一个剧组不死心,甚至鼓吹他轧戏,就像是甩不掉的牛皮糖,打太极打得楚松砚不厌其烦,只能将话说绝。
如果这边被踢出剧组,那其他被拒剧组的态度也可想而知。
楚松砚算是彻底落入低谷。
媒体这边也在网上稍放出风声,但还未来得及发酵,就被人将火苗摁了下去,至于出手的人,不是楚松砚的公司,也不是其他与他有利益关系的合作方,而是——林禹。
恰到好处的援助,就像是敲开礁石的锤。
他们之间的联络原本已经渐渐冷淡下来,已经能看见日后断联的前兆,但就因为这么一锤,一切灭下去的火苗再次雄起。
林禹步步为营,以此为把柄,与楚松砚再续前缘。
楚松砚问他要什么。
林禹只说,一段情。
至于这段情究竟能维持多久,都不重要了。
但少数知晓两人之间关系的圈内人,都以为在这出闹剧前,两人便确定了关系,林禹出手也是必然的。
而之后,林禹作为剧组中最大投资方,将楚松砚稳稳地推回了他应坐的位置。
楚松砚很清楚,当时顾予岑绝对也听到了风声,媒体并未向外公布视频的具体内容,大部分人也只是知晓楚松砚河边湿鞋,终于被狗仔拍到了致命把柄。
可顾予岑扔保持着隔岸观火的态度,楚松砚甚至清楚,如果他真因这出闹剧被拉下马,成了别人的垫脚石,顾予岑那边说不准还要借此再次大肆宣传。
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对立的关系。
顾予岑却反问:“我怎么活等着看你笑话,楚哥,你要是真陷入舆论,我肯定要帮你的,毕竟这几年,咱俩被媒体长期比较,我有赢有输,如果没了你,这演艺圈肯定变得特无趣。”
楚松砚不置可否道:“都过去了。”
虚伪的场面话谁都会说。
顾予岑顺势点头,颇为可惜道:“早知道只要掺合进去,就能和楚哥这儿讨一段情,我怎么说也要抢先一步…… 但可惜了,错失良机。”
他就会在口头上讨先机。
停顿数秒,顾予岑又故作好奇道:“话说当时媒体那儿传出来的风声,到底是关于什么的?”
当时顾予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圈内得奖,事业上风光无限,顾家那边却一再催促,甚至出手干预顾予岑公司内的决策,将他本应顺风顺水的路硬是搅成难过的淤河。
所以当他得知楚松砚那方风声时,所知甚少,只当是楚松砚故意弄出来一招来拉同情票,还想着浑水摸鱼。
结果一切风声平息后,唐云明带回“战报”。
楚松砚和林禹搞上了。
猝不及防。
后来一部分细节,还是顾予岑从圈内知情的前辈口中得知的。
顾予岑又笑着说:“楚哥告诉我,我好衡量一下,如果当时给我搅进局里,我能否像你一样处理得这么漂亮。”
楚松砚却摇摇头,声音又低又缓,“真有那心思,好好研究一下怎么说话能更讨人喜,才是最重要的。”
他这意思是,顾予岑说话不讨人喜。
顾予岑张张嘴,最后还是把那句“怕是无论我怎么说,你都觉得我讨人恨”给咽了下去。
他语气轻佻道:“成,我明天就去报情商培训班。”
“咔哒。”
倏地,门外传来拧锁的声音。
顾予岑看向房门。
片刻后,门被推开,一张脸出现在视野里。
林庚。
楚松砚的那个经纪人。
看见顾予岑,林庚明显有些错愣,推门的动作稍加停顿,刚准备问“楚松砚不在吗”,视线一转,就看楚松砚朝自己走来。
林庚这才放下心,接着将门彻底推开,整个人挤进房间,再把房门重新关上。
他进来后,顾予岑才看清,这人怀里还抱着个大袋子,瞧那袋子上凸起的轮廓褶皱,里面装的像是饮料罐。
林庚将塑料袋放到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小李这孩子不省心,说好帮忙搬东西,结果又自己偷偷买了两根烟花,在下面放着玩呢。”
楚松砚弯腰,勾开袋子边缘,手掌伸进去,拿了盒烟出来,但烟盒被压在下面,随着它被抽出,其余压在上面的罐罐都松散着向下滚滑撞击。
顾予岑一听那声音——楚松砚没有喝饮料的习惯,应该是啤酒罐。
买这么多酒,谁喝?
楚松砚把烟盒拆开,自己缺没抽,而是远远地抛递给顾予岑。
他这是记着顾予岑方才在床头找烟的动作。
扔完烟盒,楚松砚接着转回身子,和林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丝毫不顾忌顾予岑的在场。
顾予岑拿起烟盒,点根烟抽,身子后仰着,视线始终落在楚松砚身上。
林庚偶尔偷看顾予岑几眼。
他总觉得这种气氛不太对。
分明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是正当同事关系,但他现在怎么总感觉,顾予岑那姿态像是刚快活完,正懒懒散散地抽着事后烟,而楚松砚则是稍正经些,站出来应对查房警察的。
真是脑子坏掉了,林庚麻木地想。
两人聊了一会儿,门又被敲响。
江鸩贺回来了。
楚松砚扭头,刚准备叫顾予岑,就发现顾予岑这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后,连林庚都被他挤到了一旁去。
“走吧,工作了。”顾予岑伸手拍拍楚松砚的后腰,直接拉开门,出了房间。
楚松砚后知后觉地笑了下,刚准备抬脚跟上去,就被林庚叫住:“诶。”
楚松砚看向他。
林庚满脸便秘似的表情,他憋了憋,没忍住说:“他看着不怎么好相处,你要是挨欺负就跟我说啊。”
演艺圈里,相比热暴力来说,更多的是隐晦的冷暴力,从精神层面压迫你。这种事情不少,林庚也是最近刚分手,脑袋乱糟糟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根本不过脑子。
楚松砚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看看小李有没有把你的车垫子给烧着。”
第73章
当晚,三人围坐在一间空下来的小房间里,将剧本上有异议的那几页从头到尾研究了遍,说实在的,江鸩贺心底根本不想大改,顶多是分镜细节稍加改动,将一些隐含血腥压抑性质的部分藏起来,但这部分一旦改动,整段戏也就失去了灵魂,所以才需要这么实际得对几遍戏,商榷出最好办法。
编剧和副导过了会儿也进了房间,身后还跟着几个演员。
这么一间屋子,就慢慢地挤满了人。
《阴雾守》的剧本其实有两版结局,一版是彻头彻尾的悲剧,真实中的幻想,幻想中的痴望,一切不过是张傺在亲人尽数离世后,情绪崩溃下的幻觉,而迟暮这个人,也不过是他假象出来的——和他同等不幸、同等悲哀的虚拟朋友。
至于另一版,则是开放性结局,将解说权交递到观众手中。
凌晨两点,这场“研讨会”才结束。
江鸩贺也决定下午便重新开始拍摄。
但拍摄的戏份都细分出来了两个版本,一个是稍作更改后较温和含蓄的版本,演员之间的对手戏少了故弄玄虚的惊悚效果,但也少了应有的张力。
而按照原来版本拍摄的究竟效果如何,江鸩贺也没明说,像是达到预期,又像是差强人意。他整个人俨然陷入了种平和却又矛盾的状态。
随着他的变化,剧组里的工作人员以及演员都开始默契地噤声,处了必要的剧情讨论外,其他闲聊都统统消失。
在中场休息、拍摄暂停时,剧组变得静悄悄的,就像是座建立在风雪中的透明静音房。
傍晚时,旅馆各个房间的熄灯时间也越来越晚,大多数人都选择熬夜将第二天的戏份研究透彻,最好能确保第二天毫无错误点的一遍过。
可这样的静也就维持了几日。
江鸩贺又开始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
他总是揪着那一丝丝的不完美不肯松手。
而在这种挑剔下,出错率愈发得高。
挑剔过后,重归无可奈何的平静。
又是一场死循坏。
“卡。”
“转场吧。”
楚松砚从片场中央走出去。
接下来的那场戏是顾予岑的独角戏,顾予岑已经到了另一个场地。
楚松砚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旅馆。
虽然江鸩贺没说,但他知道,这场戏演根本不够江鸩贺心底的完美线,但江鸩贺没说,楚松砚也只能先自己复盘。
回了房间。
楚松砚解开外套纽扣,顺手将外裤也脱了,然后才光着脚走到床边,身体向后一倒,躺到了硬梆梆的木床上。
按照惯例,他先是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放空自己,之后才稍稍动了下四肢,准备下床去洗澡。
但胳膊伸开后,手掌触碰到了个硬物。
楚松砚转动眸子,看过去。
对,顾予岑的摄像机放在这儿一直没拿走。
这几天对戏,顾予岑都到他房间来,摄像机也就这么理所应当地留下了。
楚松砚想了想,还是将摄像机捞了起来,把它放到床头柜上充电。
之后,楚松砚就进了浴室。
淋浴打开。
旅馆的热水器不大还用,通常刚打开淋浴的时候,出的都是刺骨的凉水,熏出来的寒气冻得人骨头瑟瑟,要等待五六分钟,水温才渐渐升高。
楚松砚却没管这事,直接就站到水流底下,任由冷水冲刷身体,直到身上被冰得没了知觉,牙齿也开始发出阵阵细微的打颤声,水流骤然变暖。
这种感觉就像是把身体埋在雪地里,在即将冻死的时候,才突然出现个旅人,在你身体附近架起堆火。于是,骤高的温度将你僵硬的身体灼伤,血液的流淌也变得清晰起来,仿佛无数条蛇正在你血管里钻。
这给楚松砚带来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要死未死,将暖仍寒。
林庚进来的时候,就听见浴室里的水声,他站在浴室外边提高声音喊了声:“楚松砚。”
水流声太大,楚松砚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
林庚习以为常,撇撇嘴,准备走到床边坐着,等楚松砚出来之后再说,但他一眼就锁定了床头的那部摄像机。
林庚蹑手蹑脚地走近。
他这几天可是总看见这摄像机。
林庚把摄像机拿起来,但也没胡乱摆弄,就是简单看了几眼,试了下重量和手感,就又重新放下了。
他很想看摄像机里存有的视频,但尚存的道德修养告诉他,这不行,所以只能按耐住好奇心。
林庚就坐在床头,边刷手机,边等楚松砚。
但当他再次抬起视线,看向屏幕上方的时间时,二十分钟已经过去,楚松砚却还没有出来。
这个澡洗得有点儿太久了吧。
难不成他进来的时候,楚松砚刚进浴室?
林庚探脑袋,往浴室的方向望了望。
什么都看不清。
他刚准备起身去查看,就听见水流声骤然停了。
林庚便放下心,接着低头看手机。
可又过了二十分钟,楚松砚还是没出来。
反倒门外走廊传来阵脚步声,应该是结束了今天的拍摄,剩余工作人员和演员都回到旅馆了。林庚竖着耳朵仔细听,直到走廊脚步声渐远,周遭再次变得静悄悄的。
林庚的心脏骤然剧烈地跳动起来,额头上也莫名冒出了层冷汗,总有种不详的预感,这种种征兆驱使着他一步步走向浴室。
“楚松砚?”
林庚低声询问:“你洗完澡了吗?”
没人回应。
心脏砰砰跳得愈来愈快,林庚跨步上前,猛地推开浴室门,门板被撞出声巨响,浴室里的景象暴露在林庚眼前,他的脑海里也骤然爆发出一阵雷鸣。
楚松砚身上裹着浴衣,眼睛紧闭,正以一种瘫软的状态躺在墙角,脑袋底下还压着淋浴喷头。
林庚快步跨过去,将楚松砚从地上扶起。
楚松砚完全没了意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到林庚身上,浴室地面湿滑,林庚脚底滑了两次,才将楚松砚支起来,便一个踉跄,两人又一同摔低下去。
废了好大的力气,林庚才把楚松砚架出浴室。就在他拖着楚松砚往床边走时,却突然听见耳边低低地传来一声:“…… 林庚。”
林庚扭头看过去,发现压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正在缓慢地抬起,楚松砚眼底一片红血丝,尤其是瞳孔旁那一块,血红色几乎连成片,就像某种诡异的分瞳。
楚松砚刚抬起头,下巴便又重重地磕到林庚的肩膀上,他再次垂下脑袋,像只失去全部力气的鸟,翅膀被林庚抓着。
林庚把他放到床上,伸手拍拍他的脸。
“楚松砚,你现在意识是清醒的吗?”
林庚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很久之前楚松砚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但那时是林庚长时间联络不上楚松砚,使用备用钥匙打开他家房门,才发现楚松砚俨然已经晕倒在了客厅。
而那时楚松砚晕倒的原因,是误吞药物,快速过敏导致的晕厥,再严重点儿,就是休克。
可一个药物过敏的人的家里,怎么会放置一堆药物,还出现误吞的情况呢?
楚松砚给的解释是,赶通告熬了几个通宵,累的眼睛花,没看清药瓶,以为是买的薄荷糖,就吃下去了。
很牵强,但也没别的理由可解释他这个危险的举动了。
而如今呢。
楚松砚用手抓住头发,闭着眼,眉心不自觉地皱起,他说:“浴室里太闷,突然感觉心跳有点儿快,然后就没意识了。”
林庚连忙将窗户全部打开,才问:“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楚松砚撑起身体,将头靠到床头,接着语速缓慢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有事情要回公司一趟吗。”
“你最近不是睡不着觉,我来看看情况。”林庚满脸复杂,最后又只能深深地叹口气,他用手摸楚松砚的额头,发现温度有些高。
可能是睡眠不足,加上在寒天雪地里拍戏又穿得单薄,有些低烧。
林庚向地上一瞥,发现他前几天拎来装啤酒罐的袋子已经空了,正皱折得堆在地板上。
失眠吃不了安眠药,只能靠酒精麻痹神经,强迫自己陷入休眠模式。
这招真的有效吗。
林庚坐到楚松砚身边,说:“昏倒的时候,头是不是磕着了,你扭头过来,我看看你后脑勺磕坏没有。”
楚松砚缓慢地眨了下眼,看着林庚严肃的表情,到底没多说别的,只是把脑袋扭过去。
林庚细满地拨开头发,发现头皮上有一片正沾着湿润润的浅红色。
磕坏了,也流血了。
林庚抽出几张纸巾,慢慢将那层浅红色的液体擦掉,“疼的话就出声。”
楚松砚却始终都没什么动静,视线笔直地落到被风吹得左右摇动的窗户上,像个格式单调的机器人。
林庚换了几张纸,折叠起来摁住那块伤口,就听见楚松砚突然问,“几点了?”
“干什么?一会儿还要拍夜戏?”林庚根本腾不出手去看手机上的时间,只能没好气地问。
“没,一会儿顾予岑过来。”楚松砚说。
林庚的动作一顿,他将声音放低了些,就像在防根本不存在的第三个人一样,问:“对戏?你不觉得你俩之间的距离有点儿太近了吗?对戏也不该是在你…… ”
“同事而已。”楚松砚打断他,“别担心,不会闹出新闻。”
“你之前在别的剧组也不是这样的。”林庚噌得站起身,拔高声音说:“之前我不清楚你的情况,但我现在知道你喜欢男人,你这明显已经超过了应有的界限。”
说完,林庚又自觉失态,扔掉手上的纸巾,摁了摁太阳xue ,才接着说:“我只是提个醒。”
林禹和楚松砚在一起的原委,他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更清楚,如果现在楚松砚和顾予岑闹出非比寻常的新闻,林禹那边会给出什么态度。
楚松砚现在在演艺圈里的地位,还是不够。
所以,他必须摆足了低姿态,才能保足自己拥有的一切。
这道理,林庚都懂,楚松砚肯定也能懂。
楚松砚轻轻地闭上眼,“嗯”了一声。
林庚深吸口气,接着坐下,替楚松砚处理伤口。
房间内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
走廊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还有道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
林庚不自觉分神。
楚松砚突然出声说:“拍完这部戏之后,我们歇一歇吧,我想安安静静地待一段时间。”
林庚却没了回应。
楚松砚懂他的意思了。
楚松砚笑笑,说:“公司里又针对这部戏做了打算?”
江鸩贺导的戏,而且是楚松砚与其二搭,根据公司里对楚松砚的要求,必定要大肆宣传,并制订好后续行程安排。
恐怕,杀青后,便是新一轮赶通告的死循环。
忙,忙,忙。
林庚“嗯”了一声,停顿了下,又接着说:“你要是准备休息,就和公司里说,这几年,我在公司里的地位也算升高了不少,话语权还是有的,不像之前那个菜鸟了。”
楚松砚摆摆手,说:“那就再说吧,我要睡觉了。”
“困了?”林庚替他理顺头发,又拿浴巾简单擦了擦。
“困了。”楚松砚挪开脑袋,抓过被子盖在身上,整个人蜷缩着,脑袋也埋进被子里,“可能磕的有点儿晕,但总归今晚不会失眠了,能睡个好觉。”
林庚站起身,说:“那我把窗户关上,然后给你拿上来瓶酒精,你往身上擦点儿,捂捂汗,别半夜发烧了。”
“不用,我没事,窗户也就这么开着吧。”楚松砚低声催他,“你走吧。”
林庚站在原地半晌,只得说:“那我走了。”
楚松砚没回应。
几分钟后,房门被关上。
楚松砚慢慢睁开眼。
他在心底数着时间。
半小时后,顾予岑敲响了他的房门。
楚松砚才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74章
迟暮的手高高的扬起,最终对上张傺那双眸子,却又迟迟落不下去,胳膊就那样僵持在空中。
良久,迟暮的喉结滚动了下,像是接受现实般,缓缓地放下了胳膊,就在张傺以为一切都归于平静时,迟暮却突然拿起小茶几上的烟灰缸,猛地砸到张傺的脚边,冰冷的玻璃碎片划过脚面,伤口之上,鲜血快速流出,而那成堆的烟蒂砸在地上,像是心如死灰后无法捡拾干净的灰烬。
张傺偏过脸,紧闭着眼。
“张傺,你根本就走不出去,你自以为是的调查,实际上你查出来的那些东西究竟是真还是假,你分辨地出来吗?!”
迟暮用手指着张傺的脸,表情冷硬。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房门被敲响。
镜头顺着轨道转动,画面转换到房门的位置,随着门被打开,门外出现了另一个被绑着的张傺。
张傺的时间线再次归位远点,回到了与迟暮第一次发生正面冲突的时候,但镜头的转动并未结束,在张傺同椅子边缘割开绑绳时,画面再次转动回门的另一端,这次,是迟暮躺在沙发上熟睡,张傺摸黑打开他最近调查得来的一张张记录信息的日记纸。
镜头就这样转了整整三圈,不间断地变换布景,拍摄了几乎四十分钟,这对演员的职业素养有极高的要求,不通情景下的情绪要求也不同,但无论何种情绪,都是激烈的、具有冲撞性的。
高强度地调动情绪,以及转换性格,从调查刚展开时的迷茫不解,再到时间线数次重启后调查却依旧毫无进展的麻木认命,楚松砚的脑袋里就像是布了数十道摸不着看不清的纱布,他一层层地拨开,从里面摩挲出自己所需要的东西,神经高度紧张也导致那声“卡”响起时,他站在原地,维持着“张傺”的行为状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入戏容易,出戏难。
而顾予岑目眦欲裂地掐着楚松砚的双肩,手指用力到微微颤抖着,他也还沉浸在迟暮的情绪中。
片场中人员走动的声响渐起,助理也缓缓走近,时刻准备着为两人披上厚外套。
楚松砚的肩膀被掐得生疼,不用多猜也知道,顾予岑入戏过深,手上根本就没收力,估计明天,楚松砚肩膀处就要涨起一片淤青。
“予岑哥。”助理小心翼翼地叫顾予岑。
顾予岑这才大梦初醒般,快速收回双臂,而离了他的桎梏,楚松砚重心不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了下。
多亏他及时回神,伸手抓了下身旁小李的胳膊,才稳住身形。
楚松砚抬起头向上看,顾予岑已经穿好外套,扭头离开了。他一直盯着顾予岑的背影,耳边已经听不清其他声音,只有嘈杂一片、寻不到章法的嗡鸣声。
长时间神经紧绷后,强迫自己脱离已经涨到最高处的情绪,就如同生生剥离掉那层你好不容易粘到身体上的皮囊。
血淋淋的,疼痛阵阵得在身上流淌。
“松砚哥,水。”小李将冒着热气的保温杯递过来,楚松砚却只是看了眼,便说:“有凉水吗。”
“林庚说你昨晚体温有点儿高,喝凉水不好吧。”小李执意让他喝热水。
楚松砚却摇摇头,说:“我现在身上都是汗,刚演完戏,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给我随便拿瓶矿泉水就好。”
小李盯着他,看见他额头上遍布的汗珠,最终只得退让,将保温杯拧上盖子放到一旁,而后拿了瓶矿泉水递给楚松砚。
楚松砚仰起头,喉结快速滚动着,咕噜咕噜喝了小半瓶。
可冷水下肚,他身上还是那种热得发烫的感觉,就像是正处在熊熊燃烧的火炉里,烧得他喉咙发干发紧,烧得他耳鸣不止。
这场戏已经反复拍了三遍。
每次脱离角色后总会有阵空虚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看不见摸不着,只是让你的全身像是长了大片野草般,持续性地烧着,却烧也烧不尽。
楚松砚缓慢调整着呼吸,扭头问小李:“林庚呢。”
经过昨晚那事,今天一早,林庚就到片场看着他,观察他的身体情况。
可现在,却找不到林庚的影子。
小李四处张望了下,犹豫着说:“他去旁边抽烟去了吧,刚刚还在呢,松砚哥要不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找找他?”
“嗯。”楚松砚深吸口气,说:“我在这儿等着。”
小李走时还不忘两步一回头地看他情况。
楚松砚将矿泉水放到椅子腿旁,起身走到江鸩贺身边去查看方才的拍摄情况。画面里刚巧是顾予岑对他似抱似压的姿态,而镜头的拍摄方式也只定格住了顾予岑的面部表情。
楚松砚发现顾予岑的微表情做的很好,他咬着牙讲出台词时,嘴角的肌肉都在颤抖着,是极具自我挣扎的状态。
迟暮想阻止张傺这自毁式的调查行动,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被迫跟随着时间线重归原点,旁观着张傺再次走向自我生命的灰色结尾。
楚松砚垂眼看着,倏地抬起手指,在画面上顾予岑的眼尾蹭了下。
那处被阴影笼罩着,根本看不清细节,但楚松砚当时身处顾予岑的面前,他亲自感受到了,顾予岑流泪了。
这是剧本里没有详细描述出来的,也是顾予岑作为迟暮这个人物的情难自抑。
“屏幕上沾灰了。”察觉到旁人的视线,楚松砚平静地解释了句。
顾予岑也调整完毕,早就走了过来,就站在楚松砚的身后,从几道人影的罅隙中看向屏幕。他将楚松砚的动作看得清楚,下意识地挪动视线,盯着楚松砚的后脑勺。
在楚松砚即将扭头看向他时,顾予岑自然地向旁边一瞥,问江鸩贺:“这遍感觉怎么样?”
江鸩贺蹙眉盯着屏幕,久久没有回应。
就在顾予岑心底情绪渐渐跌落,准备重新开拍时,江鸩贺才开口道:“不错。”
顾予岑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楚松砚。
楚松砚冲他笑笑,说:“终于过了。”
这抹笑让他看起来游刃有余,仿佛喊“卡”后他停留在原地也不过是在耐心地等着顾予岑出戏,而他早就轻而易举地逃脱了这出荒唐戏码的演绎。
顾予岑冷淡地点了下头,便离开去准备下一场戏。
今天的所有戏份都是长段的一镜到底,尤其耗费心力。在重新上妆时,顾予岑简单吃了两口干面包,就闭上眼任由化妆师摆弄。
“好了。”化妆师放下眼影刷,说。
顾予岑却过了数秒才睁开眼。
这几天都没睡好觉,方才上妆的十几分钟,他不过是闭上眼,准备消化掉属于上场戏的情绪,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睡得不算安稳,耳旁都是各种噪杂的吵闹声,有来自拍摄时各个演员的念台词声,也有在顾父顾母互唱红白脸的教导声。
顾予岑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像是个容器,从前他能控制这个容器的开关,掌控其他物质的进出,但长期开闸放入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导致他对开关的掌控越来越弱,其他不该进来的东西也被放纵着闯过闸口。
这也让他在情绪极度敏感与极度迟钝的这两个关卡来回徘徊。
顾予岑疲惫地抬起眼皮,从椅子上起身,接着走入另一个拍摄场地。
楚松砚已经站在那儿等着他了。
顾予岑摘掉肩膀上披着的厚外套,走近,冲江鸩贺点头示意了番,并未与楚松砚进行任何交流。
这几场戏,他们都提前试戏过五六遍,摄像机里还留存着试戏时的录像,那时他们七分演三分真,即是剧本上相互对立的角色,又是面对面看着彼此的自己。
这场戏是夜戏,片场周边的路灯陆续亮起,两人的身体被同一个灯影笼罩住,顾予岑向一旁挪了挪,半个肩膀挪到灯影之外。
楚松砚看他一眼。
“演员就位。”
对讲机里传出通知声。
姗姗来迟的林庚就看见楚松砚温吞地走到拍摄范围内的那条小道中央。
“action!”
这是场争执打斗戏。
楚松砚猛地上前,扑倒顾予岑,双手死死地揪着他的衣领,眼眶也在一瞬间泛起片红。
眼泪说掉就掉。
一切都如此自然顺利。
林庚往后站了站,小李也往他身边凑。
“林庚… ”名字脱口而出,小李才反应过来,放低声音混淆发音,又叫了遍:“林哥,松砚哥的状态看起来挺好的啊,也没耽误演戏。”
“虽然你变得很快,但是我还是听见你叫我名了。”林庚先是开玩笑式地回一嘴,才接着低声说:“不是没耽误演戏就万事大吉,演员这个行业,心理情况比身体情况要更严重。”
小李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又凑近和林庚咬耳朵:“松砚哥心理状况不好吗?”
她跟到楚松砚身边后,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
林庚的视线定格片场中央,他看着楚松砚脸上的泪顺着下巴,砸到顾予岑的嘴唇上。
那就像是颗敲响警钟的石子。
林庚将声音放得更低了:“以前不太好,你应该也听说过吧,当时媒体还大肆报道来着,楚松砚入戏过深,杀青后落下和剧中角色相同的心理疾病。”
“不是治好了吗?”小李歪着脑袋。
“心病哪有治好或治不好这一说。”林庚摇摇头,接着说:“只有藏得深和藏得浅的区别。”
而且当时拍摄那部文艺片时,顾予岑就已经和楚松砚是竞争对手的关系了,网上针对楚松砚拒绝张岩珩《难违》邀约的事,将他落病的垂丧与顾予岑票房的高昂相对比,出了不少讥讽的言论。
这些言论对楚松砚当时的病情没影响吗?
有影响的吧。
毕竟当时的楚松砚,也才刚刚成年。
还很年轻,很小。
林庚也将楚松砚如今的不对劲归结到顾予岑身上。毕竟,楚松砚现在每天面对着顾予岑,肯定也会想起当年那些负面新闻的存在。
这是林庚唯一能猜测出来的了。
小李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顾予岑。
只见,顾予岑正按照剧本,一个猛起身,将楚松砚反压到身下。
“张傺!”顾予岑怒斥出声。
可就在此刻,猝不及防的——
周遭重归漆黑。
路灯全部熄灭,只有明月在上。
顾予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突如其来的变动,将他接下来爆发式的一连串台词都堵在胸腔。
但这次,他没再呆楞在原地,而是很快就调整好自己,出了戏,扭头看向远处江鸩贺所在的位置。
死寂持续了足足半分钟。
对讲机才传来声响。
“电路出故障了,先起来吧。”
第75章
楚松砚用湿巾擦着脸,一下下动作没个轻重,脸颊两侧已经被蹭得泛起不正常的红,但他站在黑暗里,也没人能看见。
林庚拎着热梨汤赶回来时,只看见小李正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东张西望地找他。他跑过去问:“楚松砚呢。”
“就在那儿。”小李按着记忆一指,当他们逆着人流挤过去时,却发现原地空空如也。
“诶,人呢?”
楚松砚却已经忘记了这两人的存在,他感觉脸上的妆已经卸得差不多,就把湿纸巾随便扔到了一旁的垃圾袋里,然后拖着腿,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往旅店相反的方向走。
电路老旧失修,今晚怕是修不好了。
他一路走到再也看不见人影的巷街,才慢吞吞地弯下身子,坐到了个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他就像是藏匿在黑暗里的影子,只想这么安安静静地歇一歇,缓和下出戏后的空虚感。
楚松砚摸了摸口袋。
哦,忘了。
他没穿外套,烟也没带在身上。
楚松砚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干脆撑起脸,盯着天边发呆。
现在他身上火辣辣的,尤其是喉咙里,像发高烧的前兆,但楚松砚没怎么放在心上,依旧坐在那儿吹着冷风,感受着身体慢慢被冻僵,手指关节也开始变得僵硬。
楚松砚动作温吞地把手伸进衣领里,扯出贴在胸口处的暖贴,捏在掌心里取暖。
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道踩雪的吱嘎声。
楚松砚没什么反应,依旧捏着暖贴发着呆,直到一只冰冷的手强硬地贴到他额头上。
“手真凉。”都不用看过去,楚松砚就知道是谁,因为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水味,这就像是顾予岑身上贴着的无形名片,每个闻过他身上香水味的人,都会将这股香味和他的脸贴合上,甚至挂上等价标签。
顾予岑没收回手,开口说:“是你额头太烫。”
“你发烧了。”顾予岑笃定道。
“你手太凉,试出的温度不准。”楚松砚挪开脑袋,问他:“怎么找过来的?”
“这一片就这一串脚印,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往这种荒僻的角落走。”顾予岑淡淡道:“只有你像个野猫一样,乐意探寻这种方位。”
楚松砚想笑,但面部肌肉已经被冻僵,只得扯扯唇角,露出个不伦不类的笑脸,“这几天好好歇歇吧,我不想再每晚被迫加班了。”
“然后开拍之后演得一团糟,再挨骂?”顾予岑反问。
“不至于,顶多差点儿意思,还称不上一团糟,你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楚松砚现在心情差得很,根本说不出什么散发善意的话,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言道:“之前多少回都是因为你的原因,才中断拍摄,耽误大家时间。”
顾予岑的手再次凑近,但这次不是去试楚松砚额头的温度,而是一路向下,格外用力地掐住楚松砚的下颚,掐得他闭上嘴,没法再继续说下去。
“楚松砚,你发现没。”顾予岑突然笑了,他慢条斯理道:“你每次心情不好,我都能第一个察觉到,因为每次你都会对我说很难听的话,就差指着我的脑袋骂。”
楚松砚冷静地觑着他,不挣扎不狡辩。
顾予岑松开手,说:“林庚在找你。”
“知道了。”楚松砚说:“那也轮不到你过来。”
方才顾予岑那一下,掐得他齿关都跟着疼,还真是毫不收力。
楚松砚直接站起身,准备原路返回。
“这就走了?”顾予岑盯他背影,问。
“你在这儿,我就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了。”但这次,楚松砚又补充句:“看见同事,心情不好。”
他抬步往外走,没走出几步,顾予岑便快步跟上,伸手掐住了他的后颈。
“这儿的环境也挺适合刚才那段戏的。”顾予岑仰头看了眼月亮,说:“而且走出巷子后,还挺亮的。”
楚松砚扯掉他的手,说:“不加班。”
但顾予岑不让他走,手被扯开,就接着去抓他的小臂,无论如何都要阻挡他接着往回走的脚步。
顾予岑将他的肩膀掰回来,让他正对着自己,楚松砚能明显感觉到,吹冷风吹久了,加上顾予岑这番胡搅蛮缠,他的脑袋愈发昏沉,甚至有些像剧本中张傺迷茫得分不清幻觉与现实的状态靠拢。
楚松砚的耳鸣也愈发厉害,一片嗡鸣声中,是顾予岑一声声叫他哥。
但他看见顾予岑翕动双唇。
顾予岑叫的是:“张傺。”
他还说:“我不想让你走。”
这是迟暮在挽留张傺,不是顾予岑在挽留楚松砚。
楚松砚愈发烦躁,想挣脱他的桎梏,但随着挣扎,下一秒,顾予岑整个人便贴上来。
一瞬间。
耳边的嗡鸣声笼盖天地。
顾予岑吻了他。
楚松砚愣在原地,他看见,顾予岑闭上了眼。
这下,楚松砚也感觉到,顾予岑身上其实是温暖的,至少,他唇齿间的气息是灼热的,烫得人脑袋发晕。
这也是那晚讨论时,顾予岑一反常态,从“保守派”、“一心只为过审”的壳子中退出来,提出的建议,他认为,如果一切虚幻中要穿插出一条最让人无法质疑的真实线索,那就是张傺和迟暮两人难以自抑的象征——吻。
很可笑,吻能代表什么。
这当然被全票否决。
顾予岑却也没说什么,仿佛只是玩心突发,随口说出的一句玩笑话。
楚松砚向后退,但或许是高烧来得太快,将他整个身体都烧得无法动弹,他的心肺都干涩涩的,大脑空白一片。
他现在应该是以什么身份来面对这个吻?
楚松砚?
不,那样的话,这个吻根本不该存在,顾予岑想吻的从来不是他,包括当初两人刚搞在一起的时候,那一个个咄咄逼人的吻,真的是因为顾予岑想要亲吻他这个叫楚松砚的人吗。
不是的,顾予岑只是误打误撞地推开欲望的大门,碰巧他楚松砚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碰巧他们都享受欲望的沉沦,所以才一拍即合,才有了那么一段互相舔舐彼此的时光。
否则,顾予岑也不会在他得病后,虚与委蛇,只为用张旻年来给他当头一棒。
那一棒打得实在太干脆利落,将楚松砚曾经小心翼翼藏着、无数次告诉自己不应该存在的贪恋丢给打得粉碎。
楚松砚觉得自己的头脑好像又清醒起来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顾予岑,是迟暮,是一个正在被演绎的角色。
而顾予岑,或许是无法出戏,又或许是,只是想假借“迟暮”的躯壳来打发时间,玩一场角色扮演游戏。
作为演员的你,是否也掌握了演员的基本法则——你可以爱上剧本中的某某,但杀青后,请毫不犹豫地遗忘剧本外的扮演者。
楚松砚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重,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嚅嗫双唇,轻声说:“你不是迟暮。”
这是剧本中的台词,又是否只楚松砚想对顾予岑说的话。
顾予岑睁开眼,扯掉外套扔到一旁。
雪地里,他们继续演完了方才被中断的戏。
顾予岑的身上沾满雪,而楚松砚却没法再次流出要求中的那滴泪。
一个在戏中,一个在戏外。
最后,是顾予岑将楚松砚抱回去的。他避开人群,选择了一条被封锁的小道,从后门进了旅馆。
楚松砚被放到被褥里的时候,已经烧得失去了意识,浑身滚烫,仿佛刚被人从熔岩中捞出来。顾予岑将毛巾泡进热水,拧干水,替楚松砚擦干净身体后,又拿起一旁林庚买的酒精,再细致地擦到楚松砚身上。
弄完后,顾予岑用毛毯裹住楚松砚,又裹了层棉被,而后将他抱在怀里。
楚松砚时不时睁开眼,但他的意识始终是模糊的,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只是固执地一次次睁开眼,就像是曾经被抛弃过的人儿,再次沦落到不堪境地后,也始终记得,这次再被人扔掉,他还要爬回去。
谁也别想彻底把他扔掉。
他会自己爬起来的,
他不会接受死亡的命运。
顾予岑将脸压到楚松砚的额头上,感受着对方滚烫的体温,直到最后,再也分不清这抹灼烫究竟属于谁。
以前在乡下的时候,楚松砚也发过高烧,那时候顾予岑就是这样照顾他的,只不过,体温恢复正常后,再次清醒时,楚松砚就把一切都忘了。
他的大脑像是有一套自己的规则。
在这个规则里,每次他陷入困境,都只能靠着自己爬出来,所以一旦有人伸出援手,他先是下意识地抗拒,如果被迫接受,他会自圆其说,自己重组记忆,将“被救助”的事实遗忘。
所以这人啊,他记不住你对他的好,只记得住你对他的坏。
瞧瞧,现在不就彻底证实了顾予岑的猜测。
楚松砚面对他时的防备,完全是死死记住了“张旻年”那件事,楚松砚根本不记得,他曾经对他很好,甚至连带着面对那些满嘴碎话的邻居,都压抑着情绪,尽量保持平和。
楚松砚也不记得,当初张旻年可是和他妈说过不少,“松砚哥应该是孤儿吧”、“他在阿婆家免费吃喝,肯定要出力干活啊”。
他就记得顾予岑对他的坏。
顾予岑当初收到江鸩贺的邀约时,其实没准备接这个剧本,毕竟江鸩贺上部戏惨遭滑铁卢,如今他完全可以涉猎全新的领域,去尝试之前没接过的剧本类型,或是先放置下工作,回顾家处理好一切,把那些恼人的东西都彻底解决。
但他得知是楚松砚推荐的自己,而且他看了剧本,也看了“张傺”这个角色。
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
张傺很像楚松砚。
张傺是被迫困在某段时间线。
而楚松砚是主动将自己困在某个规则内。
第76章
楚松砚醒来的时候,林庚就站在床边,满脸复杂地看着他。
楚松砚将胳膊从被子下伸出来,随着被子压紧的边缘被挣脱开,凉风吹进来,楚松砚这才感觉到身上正布着的那层热汗,还有股难闻的酒精发酵味。
“…麻烦你了,林庚。”楚松砚撑起身,声音很哑:“我也没想到会突然发烧,还以为能撑两天呢。”
林庚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麻烦,就是当时可哪都找不着你,你还没拿手机,给我吓着了,你回旅馆怎么不提前…… 算了。”
看着楚松砚虚弱的模样,任何诘问都说不出来,只能堪堪止住。
“下次记得说一声。”
林庚弯下腰,拿起重新热好的梨汤,准备喂给楚松砚,但当他用勺子舀好一勺汤时,却看见楚松砚呆愣愣地盯着自己。
“烧傻了?”林庚在他面前摆摆手。
“…… ”
楚松砚垂下眼睫,“….没。”
稍加停顿,楚松砚又低声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二十分钟前吧。”林庚看了眼手机。
“我睡了多久了?”楚松砚又问。
林庚怪异地看他一眼,说:“两个多小时吧,我在外面找你找了两个小时…….”
“这样啊。”楚松砚轻声说着,一边挣脱开身上裹着的被子,从床头抽了几张纸巾,动作缓慢地擦掉身上的涔涔汗液。
林庚看着他的动作,又将梨汤往前递,“你先喝点儿梨汤吧,一天没吃东西,胃受不住。”
“不饿就没吃。”楚松砚摇着头,说:“我现在身上热得很,不想喝梨汤,你给我拿瓶冰水吧,就在那边。”
他抬手朝一个角落指。
“刚退烧怎么能喝冰水呢。”林庚颇为头疼。
楚松砚盯着他,不说话。
林庚放下梨汤,走到角落里捡起瓶冻出冰碴儿的矿泉水,而后谨慎地、小心翼翼地倒了小半勺冰水,再把这小半勺混进梨汤里。
“咱俩各退半步,我让你喝混了冰水的梨汤行不行?”林庚弓着腰,像正在哄年幼帝王的小太监,语速放得极缓。
楚松砚沉默两秒,伸手接过梨汤,低头抿了两口。
林庚也拿他没辙,只能掏出刚买的温度计,为他测量了□□温。
三十七度八。
温度降下来了,但还有些低烧。
林庚将视线从体温计上挪开,就看见楚松砚已经重新躺回了被窝里,将整个脑袋都埋进去,只有几撮头发在外面露着。
“接着睡觉了?”林庚小声问。
“嗯。”楚松砚声音闷闷的:“你先走吧。”
林庚说:“那我明天早上的时候再过来,一会儿你要是醒了,就给小李发信息,让她帮你把梨汤重新热一遍,或者你想喝什么鸡汤、鸭汤、鹅汤的,也直接跟她说就行。”
“知道了。”楚松砚应声。
林庚无奈地笑笑,就转身走了。
只有在楚松砚生病的时候,林庚才能意识到,他比自己小很多,更需要人照顾。
但楚松砚总是抗拒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能接受的,只有点到为止、举手之劳。
楚松砚昏昏沉沉地睡去,但大脑却像是脱离了昏睡的□□,始终无比地清醒,这也导致,楚松砚甚至能够清楚地感知到,他鼻息间那股香水味再次变浓了、变近了。
“……顾予岑。”
楚松砚下意识地喃喃着。
顾予岑抬眼看他的脸。
没睁眼,还睡着。
这是梦见他了?
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梦,顾予岑心底想着,手上动作却没停,他用湿纸巾把楚松砚的身体擦了一遍,然后又颇有耐心地涂上酒精。
之后,裹毛毯,裹被子。
但这次他裹得更紧了些,导致楚松砚呼吸有些困难,最后,甚至硬生生被这种窒息感给逼醒。
楚松砚颤动着眼睫,缓缓睁开眼——
两人直接对上视线。
顾予岑嘴里还咬着根棒棒糖,糖棍被他咬出明显的凹痕,看见楚松砚睁开眼,他挑挑眉头,没说话。
“… 你怎么进来的。”楚松砚哑着嗓子问。
顾予岑不理他,接着塞被角。
楚松砚又问:“你是要闷死我吗。”
顾予岑嗤笑了声,没好气道:“顶多就闷你两秒解解气,放心吧,闷不死,我可不想在身上背条人命,好日子还没过几年呢。”
楚松砚扯扯唇角,接着问:“你把我弄回房间的?”
“没,可能是哪个捡垃圾的把你从窗户扔进来的吧,我就是个偷你钥匙的,进来也只是准备把你那些代言品都给偷走,放到二手平台上卖一波,挣点儿钱来养小老婆。”顾予岑终于塞好被角,收回手,把嘴里咬着的糖棍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就拍拍手,准备走了。
楚松砚想伸手抓住他,但顾予岑将被褥裹得太紧,他根本挣脱不开,只能出声叫:“顾予岑。”
楚松砚的声音格外虚弱。
顾予岑扭头看他,“干什么?”
楚松砚说:“……我饿了。”
顾予岑语塞两秒,“林庚电话号多少,我让他过来给你整点儿吃的,刚才他在这儿你怎么不说?”
楚松砚却像从这句话中捕捉出了某个关键点,低声反问道:“你是看见他过来了,才走的吗?”
“不是,我是看见他走了,我才摸进来偷东西的。”顾予岑斜睨着他,继续说:“你再吵,我就毁尸灭迹了。”
楚松砚故意和他唱反调,声音低沉道:“你担心我。”
顾予岑心底一阵烦躁,连带着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返回到床边,垂眼看着楚松砚,“你就爱这么自作多情。”
“嗯。”楚松砚笑着应声。
顾予岑看着他良久。
他不明白楚松砚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松砚就像是一副扑克牌,每张牌代表着一种情绪,而顾予岑就是个被毒坏眼睛的瞎子,他在牌堆里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张牌,期望是张王牌,但他自己看不见,只能根据别人的表现来猜测这张牌的牌面。
如果……没有林禹就好了。
他们就能依旧像以前一样,全凭临时起意,想快活时,就死缠烂打地与对方纠缠,想清静时,就铁面无私地将对方驱逐。
可惜有了林禹在其中隔着,一切都没法再那么随意。
缓缓的,顾予岑伸出手,用指腹重重地压住楚松砚的下唇。
但其实……
就算有林禹隔在中间,他们依旧可以……
当然,这种话没法放到明面上说。
也没人想直截了当地挑明,那样太无趣了。
顾予岑慢慢蹲下身,放低姿态,直到视线高度与楚松砚双眸平齐,他才用胳膊撑着膝盖,缓缓道:“你不想让我走,那你想让我留在这儿干什么?看护你这个病号吗?”
“我是演员,不是护工。”顾予岑略显讽刺地说。
楚松砚终于将胳膊从被褥下挣脱出来,他慢吞吞地,用手指去触碰顾予岑的脸,却被顾予岑毫不犹豫地躲过。
楚松砚眨了下眼,又将手指向下移动,勾住顾予岑的衣袖。
或许是他的动作实在太慢,像个临终想要托孤的绝症患者,顾予岑竟就这么任由他勾住自己,没再躲避,只不过看着他的眼神变了变,像是带了些怜悯的意味。
因为生病了,所以就故意在他面前放低姿态,甚至是讨好他,顾予岑想笑。
楚松砚说:“陪我待一会儿吧,房间里太闷,我一个人待着无聊。”
“一个人无聊?”顾予岑开始翻旧账,“那昨晚楚哥是怎么想的,明明按照约定,我每晚都过来跟你一起研究剧本,怎么昨天就突然像死了一样,装听不见敲门声。”
“昨晚是有别人陪着楚哥吗?”
楚松砚闭了闭眼,说:“昨晚我就有点儿发烧,原本准备躺一会儿,结果就睡着了。”
“啊,那是我错怪你了?”顾予岑阴阳怪气的,摆明是没信。
楚松砚却好脾气道:“是我错了,对不起。”
顾予岑哂笑出声,“没诚意。”
“怎么算有诚意?”楚松砚问。
顾予岑说:“你自己想。”
楚松砚小幅度地扯扯他的衣袖,说:“那你也把我关到门外一次。”
“然后就扯平了?”顾予岑瞬间了然他的意思,往下接了一句。
“你想得太美了,哥。”顾予岑推开楚松砚的手,慢悠悠道:“我在这儿陪着你也行,总得有点儿正规理由吧,我不当护工,也不当保姆。”
“你要什么。”楚松砚问。
顾予岑嘴角的笑容渐渐扩大,楚松砚几乎条件反射地猜测到他要说出什么天理难容的话。
果不其然,顾予岑拉长尾音,一字一顿道:“哥,我晚上也睡不好,你哄哄我,陪我睡一晚吧。”
不待楚松砚回应,顾予岑便率先哼笑一声,改口道:“要是以前,我肯定就这么说了,但现在感觉没什么意思,这样吧,我陪你待着,你跟我对对剧本,早点儿把后面的东西给顺下来,早点儿杀青,我也好给自己放个假,回家陪陪爸妈。”
陪爸妈?
这真不像是顾予岑能说出来的。
楚松砚沉默两秒,便应下:“你定个闹钟吧,我躺十分钟就起来对戏。”
“说得像我压榨病号一样。”顾予岑说。
但很明显,他的语气也温和了不少,甚至也不再躲避楚松砚的靠近。两人就这样,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蹲在床边,顾予岑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磨蹭着楚松砚的腕骨。
第77章
好似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昏迷,灼热的温度也将两人这几年被岁月磨蚀出来的间隙重新填满,他们之间只对彼此竖起来的尖刺,又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
但多年分别也注定他们没法再像十七岁时那样,毫无顾忌地表达恨与爱,或是因为随便升起来的欲望就咬得对方满身伤痕,他们只能借由角色的名义,看向彼此的眼睛。
其余时候,离了“张傺”与“迟暮”的掩饰,两人也只是默契地将一切多余的情绪隐藏起来,至少,只有在无人的昏暗处才会悄悄地释放出来。
夜晚对戏的约定依旧保持着。
顾予岑在每晚十点钟整,敲响楚松砚的房门。
而摄像机的内存卡也渐渐存满,顾予岑将储存在里面的内容全部导出来,合并成一个文件,发动到楚松砚的微信里,就这样,戏越拍越顺,关于他们的文件也越来越多。
文件的命名从“《阴雾守》一”,一直延伸到了“《阴雾守》七”。
就像是刻意避嫌,又或是刻意告诉对方、告诉自己,他们之间的联络只会在拍戏阶段短暂地维持,一旦杀青,他们又会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是互相对立的竞争关系。所以聊天内容里,但凡涉及拍戏以外的事,聊天框内的信息都变得无比简短。
可有些东西,不是靠你控制信息的长短,就能克制得住的,就像心是长在骨头下面,而不是蜗居在掌心里。
顾予岑坐在窗台上,支起右腿,背对着半开的窗户,嘴里还叼着根细支香烟,他像不怕冷似的,胳膊上的袖子高高挽起,两只手拿着摄像机,查看着方才录制下来的视频。
而楚松砚则坐在地板上,擦拭着方才推搡时蹭脏的袖口。他也支起一支腿,那姿态仿佛是镜子里的另一个顾予岑。
顾予岑看视频看到一半,就抬起眼看他。他看着楚松砚埋得低低的脸,用视线描着他骨相的轮廓,突然就想起当初在网上看到的一条营销号视频。
视频里将楚松砚和顾予岑的照片放在一起做对比,就着他们的长相,将五官细节一一比对,说他们长得格外想象,刚出道时还好,近两年却越来越像,视频最后更甚至引申出来条阴谋论——
说他们原本出道时是要签到同一家公司下,但出于种种考虑,才在明面上做戏,将楚松砚分到了家小公司,顾予岑留在总公司,实际上他们赚到的钱都归属到同一公司名下,受益人是相同的。
如今他们在事业上的针锋相对也不过是做出来的假象,就为了掀起舆论,用热度把其他同期演员压下去。
而他们越长越像,也不过是因为当初被公司统一安排,在同一个医生手底下做了医美手术。
纯属扯蛋。
顾予岑笑着摇摇头,把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压下,接着看摄像机中视频的后半段。
而在他重新垂下眼时,楚松砚也抬头看向他。
顾予岑坐的那个位置正好背着光,他身上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很简单的穿搭,却莫名适配,一般人穿一身黑总是显得沉闷严肃,顾予岑却总是适合所有黑色的东西,能将它们穿出另一种独特的魅力。
这种魅力曾经是少年的冷硬执拗,如今变成了男人的随意自信。
楚松砚刚想张嘴叫他,问他冷不冷,放在床头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又到时间了。
是林禹打来的电话。
楚松砚却没动。他低垂下眼,像没听见手机嗡响一般。
这时,他在想,如果林禹只要一段情,这情究竟要被塑造成何种模样,林禹这个从不做亏本生意的资本家才能够满意地退场。
这是一个极难找到正确答案的命题。
“电话响了。”顾予岑冷不丁地出声提醒。
“听到了。”楚松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床头,拿起电话贴到耳边。
这一阵子,林禹手里最关键的项目顺利进行,虽然依旧繁忙,但至少能腾出几分钟的时间,每天准时准点地给楚松砚打来一通电话,而通话的内容很枯燥平淡,基本只是简单问候两句,顺便询问一下剧组的拍摄进度,再汇报下自己工作的行程,比起一对刚在一起的恋人,他们更像是彼此的人形记事本,平平淡淡地汇报着些琐事。
而这时候,顾予岑都会坐在一旁查看摄像机,全程保持绝对的安静,最初楚松砚还以为他会耐不住性子,遵循本性来发出声音搅浑水,但顾予岑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懂事、乖顺。
他在刻意守着某种规矩,这或许是他自己定下的——别再越界更多。
越界更多,便会变得覆水难收。
但今晚这通电话打得格外得久。
往常都是两分钟左右,今天却有足足五分钟,顾予岑将视频从头重新开始看,看到一半,这通电话才终于结束。
放下手机后,楚松砚扭头看向顾予岑。
对上他的眼睛,顾予岑勾唇笑了下,调侃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俩这是隔了几百年的秋?”
他腿旁,是楚松砚刚接通电话时,他随意碾灭的烟头,说话时,他晃着腿,一时不察,脚就蹭到了那摊黑黝黝的烟火上,蹭出一圈极丑的灰色痕迹。
楚松砚抿抿唇,走到顾予岑身边,用手一点点地捏起那片烟灰,全部放在掌心,然后再扔进垃圾桶。
但他掌心也留下圈灰色痕迹。
同样的丑。
顾予岑看着他的掌心,楚松砚却攥起手掌,以半握拳的方式撑着窗台,凑过去看摄像机里的视频。
视频已经暂停,他就伸出另一只手去摁播放键。
两人的姿势如此亲密,仿佛方才打来电话的不是楚松砚如今的恋人,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推销人员。
好像一切的一切,都被这两个沉溺在虚假中的人刻意忽视。
顾予岑能闻见楚松砚头发上的香味,很淡很淡,就像是春天过去后留在身上的花香味,只有一同跨过春天的恋人才能闻见。
“… 哥。”顾予岑陡然伸出手,将楚松砚耳旁的碎发抚开,而后轻轻地捏住他的耳垂。
楚松砚的耳垂上打了耳洞,是两年前为了演戏扎的洞,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发炎流脓,痛不痛。
楚松砚用气音应了一声,“嗯。”
他的注意力却还在摄像机的屏幕上。
顾予岑说:“你喜欢他吗。”
没有指名道姓,但他们都懂。
楚松砚张了张嘴,看口型,他想说的是“我”,这一个单字,顾予岑根本猜测不出他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但其实也不需要明确的答案,顾予岑也知道——楚松砚根本就不喜欢林禹,他的喜欢不会是如此平淡且敷衍的日常,他最讨厌无趣的东西。
但万一呢。
猜测之所以被称为猜测,因为它的背后隐藏着不稳定性、可变性。
顾予岑用指腹压住耳洞,视线低垂着看向楚松砚的衣领处。那下面是胸膛,而胸膛以里,就是心脏。
顾予岑又问:“喜欢?还是爱?”
楚松砚依旧沉默着。
不安感在顾予岑的胸膛里渐渐扩大,他分明早就习惯了楚松砚这种故作姿态,却还是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意。
可能是因为演了太久迟暮,所以真就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在感性方面格外生涩的少年。
这不像他,顾予岑对自己说,他或许早就分不清自己和迟暮的区别了。
顾予岑笑了笑,放下手,“懂了,比爱还要深刻,怪感人的呢。”
楚松砚却突然抓住他的手。
“等拍完这部戏。”
他看着顾予岑的眼睛,语速缓慢,像是在郑重其事地做约定:“等拍完这部戏,我们好好聊聊。”
“聊什么?”顾予岑觉得楚松砚又是准备扔出一个铁钩子,钩住他的上颚,钩穿他半个头颅,只为在拍摄期间稳定住他,至于杀青后,天高皇帝远,就像当初签约公司的时候一样,直接扔给他一个既定的结局,从不过问他是否愿意接受。
所以顾予岑一遍遍地追问着:“你准备和我聊什么?”
楚松砚目光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人信服,因为此刻的他没刻意戴上温和的假面,而是平等地同顾予岑商量着:“聊以前,聊现在,聊… 未来。”
“我之前和你说,我想进演艺圈,因为我想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部戏拍完,这笔钱就攒够了。”楚松砚的手掌慢慢挪动,手指顺着顾予岑的指缝插进去,他想和他十指相扣。
他们很多年没这样牵过手了。
楚松砚看着眼前的人,他很清楚,如果的顾予岑,他根本无法保证顾予岑能对自己好一辈子,拥有一辈子的欲望和耐心。他只是突然想,如果杀青后他们就一直待在一起,不是纯粹的“楚松砚”和“顾予岑”,而是剧本里两个为了彼此而创造的角色,他们能否…… 拥有一刻也不舍停息的爱。
楚松砚不得不承认,他也没法彻底摆脱剧本角色的影响,“张傺”想触碰“迟暮”,所以就一遍遍地借着剧本告诉演绎“张傺”的楚松砚——请别再伪装,承认你如“张傺”般,渴望着他的到来。
“再等等,好吗。”楚松砚又轻声问。
顾予岑清晰地看见楚松砚眼底属于自己的倒影,他还听见自己说:“那就再等等。”
可随着窗户纸被戳开小半,他们之间的气氛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饱含期待的顾予岑是没法演出“迟暮”的悔恨的,一遍遍预演着杀青那天开诚布公的楚松砚也没法演出“张傺”的惶恐。
他们在不正确的时机,提前迈进了自己人生的轨道。
可这种时候的错乱,就像是美好结局降临前的历练石,他们更加享受晚上对戏时点到为止的亲密。
有时是肢体上的接触,有时是休息时无意义的对视。
他们就像是正在经历迟来的叛逆期,如此享受自己曾经没拥有过的、小心翼翼地藏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的秘密。
没有□□燃烧的激情,只有隐秘的雀跃。
可这是错误的。
他们享受着“张傺”与“迟暮”带来的进一步关系,却不再尽心尽力地演绎这两个角色。
这违背了他们曾背负的职责。
“冷。”楚松砚拉紧衣领,对身旁的顾予岑说:“今天的风又大了。”
这是个暴雪天,不断有飓风卷携着雪从窗缝飘进来。
顾予岑碰了碰楚松砚的手,便放下摄像机,说:“我把窗户关上吧,一会儿嫌闷再打开。”
他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推关上,随着动作,他的视线不经意地向下一瞥。
然后,顾予岑的动作就停顿住了。
楚松砚问:“窗户坏了吗?”
“没有。”顾予岑继续推窗户的动作,而后干脆利落地上锁,但他转过身后,没走回楚松砚的身边,而是低垂下眼,声音清晰且缓慢道:“楼下站着个人… 是林禹。”
此刻。
手机响了。
第78章
两人并肩坐在后排,林禹的左手慢慢挪动,搭到了楚松砚的手背上。
“外面太冷了,怎么穿这么点儿就下来了。”林禹靠近了些,侧着脸看向楚松砚,他很敏锐的感觉到,楚松砚相较上次见面时更疲惫了,甚至连笑的时候都只是微微抬起唇角,抬起一道很微小的弧度。
楚松砚张了张嘴,想问林禹怎么突然来了,毕竟按照预计,两人要等到这部戏杀青后才会在首都见面,可林禹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旅馆楼下,甚至连个风声都未提前对他透露。
如果不是顾予岑恰好在窗边看见了,怕是今晚就要上演一场“捉奸”。
林禹很精明,如果让他撞见了在楚松砚房间里的顾予岑,他不会猜不出来这两人之间的龃龉。
沉默数秒,楚松砚转而问:“今晚准备留在哈市吗?是有什么项目吗?”
“没有。”林禹轻轻摇摇头,说:“单纯感觉你最近应该挺累的,所以想来看看你。”
“这样啊。”楚松砚轻声应着,不着痕迹地挪动些身子,躲开了林禹的进一步靠近。
林禹却还是察觉到了,他攥了攥楚松砚的手,低声问:“怎么了?不想让我过来吗?”
楚松砚自然地避开这个话题,说:“车里暖风开得太足,有点儿闷。”
林禹将两侧车窗都降下条缝隙,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楚松砚那侧车窗要降得更低,如果在高处向车窗内看,刚好能将两人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
而顾予岑正站在二楼,侧身靠着窗台,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楼下那辆车。旅馆的玻璃遮不住任何东西,也藏不住顾予岑修长的身影。
林禹又问:“晚上还没吃呢吧,有什么想吃的吗?”
楚松砚从容应对:“最近要减肥,临近杀青的那两幕都要我身形更消瘦些,现在正节食呢,吃不了大鱼大肉,你还没吃吗?”
林禹摇摇头说:“那算了,我也不太饿。”
这句话落,车内的气氛瞬间凝结。
很奇怪,分明一言一语都如往常一样自然,保持着有来有回的节奏,但就是让听者觉得,哪哪都不对,就像是两个生疏的陌生人正在强硬地找寻话题。
坐在前方的司机就是这个感觉,他如坐针毡,视线虚虚地向车窗外飘,生怕招惹来后排两人的不悦。
楚松砚在余光里注意着窗外,但他能观察到的视角有限,根本无法注意到楼上属于自己房间的方位。
过了两分钟,林禹说:“今晚我留在哈市,明早的飞机赶回去。”
他也在暗示楚松砚——今晚属于我们。
楚松砚却一反常态,并未直接应下,而是说:“这样的行程还是太累人,得不偿失。”
“松砚。”林禹叫他。
楚松砚抽出被压着的手,接着说:“林禹,我突然觉得,我当初有点儿太心急了,只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却忘了咱俩的行程从最初相识就很少重叠在一起,见一次面很难… ”
林禹听着他低缓的声音,瞬间了然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林禹没表现出任何气恼,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再重新抓住楚松砚的手掌。
林禹打断他说:“松砚,我们之间需要的不是每天见面,而是感情,我们感情还不错,不是吗?”
楚松砚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林禹很平静,也是这抹平静让楚松砚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林禹过来,果然是早就知道了他和顾予岑之间的不对劲。
而且林禹这简单的一句话,也将楚松砚准备好的全部说辞都堵在喉咙里,让他无从接话。
他能怎么说。
感情还不错?
那就没了继续说下去的理由。
他和林禹之间也绝不可能结束。
感情很糟?
可前不久林禹刚替他解决了那件事,而且,他听见林禹又接着说:“松砚,当初那件事里的视频我已经找人查清楚了,所涉及的人也都揪了出来,但他们很不稳定,好像还有别的'证据',而那些证据全都是关于你的父母。”
林禹停顿两秒,手上动作轻柔地捏了捏楚松砚的指尖,就像个百般体贴的完美恋人,却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楚松砚的表情,见他没有丝毫松动,才继续道:“拐卖这种事是重罪,如果你想,我会搜集证据处理掉的,但是想瞒住全部媒体、舆论,堵住所有人的嘴,就有些难了,可能要再等等,等调查地更仔细些。”
“拐卖”两字一出,楚松砚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仿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被人抽干,他迟钝地问:“… 你说什么?”
这四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的嘴角轻微抖动着,很容易就被人看出破绽,这也是楚松砚第一次在林禹面前露出如此不堪的表情。
林禹却笑了,他将方才的话从头到尾、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遍。
楚松砚无比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林禹不仅查到楚柏,还查到他出生时的那个不堪的“家”。
他原本以为,他将一切都藏得很好,甚至连户口也及时迁出去,至少从他刚进演艺圈到现在,都未有人戳穿过他的秘密过往,轻易就信了他'不记得那些事'的谎言。
而如今林禹这两句话无异是在告诉他——
你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你想藏的那些东西,也压根儿藏得不怎么完美。
一个人将自己的过往藏起来,就像是将旧衣服塞进纸箱里,然后再精心挑选出一个自认为无人能注意到的死角,将纸箱放进去,可对于天生站得就比他高的人来说,这类人拥有更高的视角,也能更轻易地找到那些他自以为藏得隐秘的东西。
于是,林禹就这样将楚松砚那布满补丁、脏兮兮的旧衣服给翻出来了。
楚松砚完全无法思考,或许他早该料到,又或许他一直心怀侥幸地麻痹自己,但当林禹将一切摆到明面上时,他还是不知如何应对。
楚松砚迟钝地勾起唇角,想让自己看起来别像个被吓傻了的死囚,声音却是无可抑制的沙哑:“你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林禹用手压下他唇角不自然的弧度,“前几天,但想着你拍戏怪累的,就没说,准备再深查一点儿,等确认无误,稳妥之后再告诉你。”
“除了你……”楚松砚艰难地问。
“圈子里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些调查的人也会守口如瓶。”林禹如同安抚受惊的马儿般,轻声细语道:“放心,放心。”
楚松砚迟缓地闭上双眼。
他无比清楚,这是林禹抛出的另一个筹码。
林禹在告诉他——你还需要我,你离不开我,你也怕别人知道这些事吧。
这是最轻柔的威胁。
林禹边拉紧楚松砚的手,边转动眸子,顺着床沿看向旅馆二楼,他盯着顾予岑的身影道:“松砚,旅馆里供暖改善了吗?我看你同事的房间还开着窗,他穿的也挺少的… 他叫什么来着?”
林禹收回视线,将头压到楚松砚的肩膀上,接着说:“好像叫顾予岑吧,我应该没记错,公司里影视投资方面,之前还投过他的戏,成绩还不错。”
楚松砚没有任何反应,也没答话。
此刻他在想的是,如果一切曝光,他得到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阴雾守》甚至可能遭到封杀,连搬上荧幕的可能都没有,毕竟这种事一旦泄露出去,新闻的侧重描写点肯定是根据林禹的指示来定,他随时有可能从“被拐卖的少年”演变成“为了更好生活而抛弃父母的年轻骗子”。
舆论是没有逻辑可言的,它是现实中最接近上帝右手的东西,因为只有它拥有翻云覆雨、拨弄是非的完整权力。
楚松砚也是在这时,突然惊醒。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因为一场戏,而毅然决然地选定一个人。
分明曾经他已经和顾予岑分道扬镳了不是吗。
那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成了定局。
不合适,不适合。
他怎么就突然像个被毒虫啃坏脑子的尸体一样,单单认准这么一个人,甚至暗自准备着以后如何为了这个人摆脱其他没必要的人。
但这个世界上,又有人能有十成十的把握说,某个人对于他来说就一定是毫无用处的呢。人生就像是牌桌上的蜡烛,有的人是饿残的老鼠,偷偷的、悄悄的替你啃断牌桌上其他人的蜡烛,让你成为赢家,而有的人则是牌桌的主人,完全掌握着“胜家是谁”的决定权。
楚松砚突然就醒了。
梦就是梦。
梦可是是剧本构造出的虚幻,可以是戏中人失德的后果,独独不能是人生的终点。
楚松砚转过头,看向旅馆二楼。
他依旧看不到顾予岑。
但根据林禹方才的话,他也能猜出来,或许此刻,顾予岑就站在窗边。
他在注视着自己。
他在等待着。
可顾予岑等待的真的是一个完美的爱情片结局吗,这真的是他由衷想要的吗。
顾予岑还没出戏。
迟暮爱张傺。
但顾予岑……未必爱楚松砚。
而且他知道楚松砚那些过往后,又是否能维持现在的“爱”。
能让顾予岑感兴趣的,是他摸不透的楚哥,而不是一个被抛弃过无数次的小可怜。
“爱”这种字眼太过沉重。
楚松砚赌不起。
……
顾予岑抽了一根又一根烟,楚松砚却还未从车里下来。他就那样静默地站在窗边,直到手机设定的“十分钟倒计时”的闹钟响起。
顾予岑掐灭烟蒂,将闹钟关上,然后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拿起摄像机,穿上自己的外套。
收拾妥当后,他直接走到房门口,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迟疑了,在门口站了足足半分钟后,原路返回到窗边。
他向那辆车的位置看去。
但怎么就这么巧。
他刚好看见车窗重新升上去,而车窗后面那两个人也渐渐变得模糊。
顾予岑盯了数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他找到一个号码拨过去。
等待提示音响了五秒。
然后,被挂断了。
顾予岑看着手机屏幕,突然笑了。
果然,他没猜错。
楚松砚死性不改。
他们之间从头到尾都只能当成个打发时间的笑话来看待。
第79章
楚松砚像是突然被抽离出灵魂的木偶人,他分明能掌控四肢、挪动视野,分明能够看得清白天与黑夜,却始终觉得自己被一片看不见的乌云笼罩着,那阴沉沉的暗影悬在他头顶,仿佛随时都会降下惩戒的雷击。
他本应提心吊胆,本应惶恐万分,可就在这种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对情绪的全部掌控能力。
其实这么说也不全对。
就仿佛,他本身的情绪被压抑成一根细丝,而后被迫抽空,成了个空壳木头,但属于楚松砚的情绪被抽走了,就有“其他人”的情绪看准空子钻了进来——这根木头上附着了角色的灵魂。
他演戏的时候对角色情绪的掌控更加灵敏细致,完全像是突然被打通根骨的木头,表面上每一段年轮的痕迹都代表着一种情绪,曾经,他只能将情绪的糅合完成度提高到百分之九十,如今却明显更加炉火纯青。
可一旦脱离角色,空壳子的楚松砚又显得像个行尸走肉。
他表情麻木,视线常常定格在落雪的天际,看起来如此不易亲近、特立独行。
晚上对戏的惯例也彻底终止。
顾予岑对楚松砚的态度再次恢复了刚进组时的生疏客套,但两人间的气氛甚至还要比那时更僵,就像是已然决裂,只不过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维持成年人之间的体面。
毕竟《阴雾守》拍摄结束后,后期宣传活动上两人还要常常碰面,现在就闹僵,未免太不给今后的自己留退路,而且还给了狗仔可乘之机。
但剧组里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拍戏时的状态都发生了巨大转变,可顾予岑的转变与楚松砚是相反方向。
他拍戏时出错的次数越来越多,如果是情绪波动较小的戏份还好,他掌握得还算不错,鲜少出错,基本能一条过,可一旦涉及到与楚松砚的对手戏,还是情绪波动极大的冲突戏份,他的错误点便开始密密麻麻地涌现出来。
顾予岑的错误并非体现在“对剧本理解不到位”或“对情绪掌控度不够”,而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压抑自己过度的激烈情绪,一旦情绪濒临某个巅峰点,他便会瞬间出戏,将这种情绪强行压下来。
就好像,过激情绪成了他身体里某个炸药的引燃物,他正在竭尽全力地避免这个炸药被引燃,否则,“嘭”得一声,一切都乱套了。
可长此以往,他根本无法完全成为“迟暮”这个角色,更没法拍好戏。
在这种情况出现的第二天,同一场戏中断拍摄六次,江鸩贺阴沉着脸,抬着摄像机,将顾予岑和楚松砚同关进了一间休息室内。
“作为一个演员,你们应该先学会怎么处理好剧本情绪,轻而易举就把个人情绪带进去的演员都早就查无此人,那样的人别说演戏,就算是去街边要饭都没人想多看他。”江鸩贺用手指着顾予岑的鼻子,完全没压制自己的嗓音,这句话只要是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江鸩贺又指着楚松砚说:“楚松砚,我当初找你拍《皿》的时候,就是看中你和角色的契合度,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和'张傺'的契合度还不错?但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你现在演的不像是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而像是一个已经躺进棺材里的尸体!”
江鸩贺动作暴躁地将摄像机架到休息室中央,而后扔下一句:“你们俩练吧,今晚上十点我过来看成果,练不出来,你俩就收拾东西走吧,我要的是演员,不是一个两个摆着架子专心私情的活爹!”
说完,他将门摔上。
这道声音如此之响,楚松砚的耳朵被震得又开始嗡嗡嗡得鸣响。
有时楚松砚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耳鸣,还是有鬼正趴在他耳边跟他讲话,或许是马特维在催促他快点儿搞完一切,只不过活人与鬼之间隔着层屏障,所以他才听不清那话的内容,只听得见嗡响。
这嗡声持续着、持续着。
楚松砚缓慢地、举止得体地转过身子,看向顾予岑,他上扬着嘴角的弧度,说:“顾予岑,开始吗?”
耳朵的嗡响盖过自己的说话声,楚松砚甚至听不见自己说话时的语气有多冷漠,根本不像他预想那般自然平和,而像是被上传了语言代码的机器人用机械声带说出来的。
当然同样,他也听不见休息室门外江鸩贺大发雷霆的声音。
两道声音同时出现在耳边,分明江鸩贺的声音更大,顾予岑还是先捕捉到属于楚松砚的声音。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是个受.虐狂,感到疼痛就会爽,而楚松砚这种冷漠的话语会让他感觉更痛。
顾予岑不受控制地想着。
他看见楚松砚脸上虚伪至极的笑容,竟反倒觉得心里倏地静了下来,这些天乱糟糟的想法,不受控制的心悸全部消失,留下来的只有很正常的、伴随呼吸起伏频率而跳动的心脏。
“还真是受.虐狂。”顾予岑冷着张脸,伸出手,强硬地压下楚松砚的嘴角,而后走到房间中央,抬头看着那部价格昂贵的专业摄像机。
楚松砚强迫自己恢复正常人的思维,强迫自己脱离那要死不活的状态,可他根本无能为力,他只能站在原地,像个面瘫的傻子一样盯着顾予岑。
他不知道这是犯病了。
他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正常过。
从小到大。
从未正常过。
楚松砚用指甲扣着掌心,语速极其缓慢道:“你要直接开始拍视频吗… 你可以先看一下剧本,刚刚…… ”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顾予岑倏地一抬手,将摄像机从架子上拔了下来,而后格外暴力地猛摔到地上。
摄像机的质量很好,又经过简单改造,哪怕被猛摔下去,也不过是陷入黑屏。
顾予岑却像不满意一般,弯腰将它拿起来,然后再一遍遍地摔下去,如此重复着,不知疲倦。
一直到满地碎片,再也没法挑出一块完整的部分,顾予岑才像卸力一般蹲到地上,他双臂撑着膝盖,手掌撑着脸,视线从指缝中笔直地看向楚松砚,就像是藏匿在深渊中的恶魔。
楚松砚的手指蜷缩了下。
他无比清楚顾予岑这发泄式的行为是在针对谁,又是为了什么。
楚松砚看着顾予岑,不知作何反应。其实他最知道怎样才能够避免进一步的问题,但是在此刻,他又成了无法控制自己的木偶人,只能被一根穿透天地的、无形的细绳固定在原地。
顾予岑死死地盯着他数秒,才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吧,对戏。”
他先走到一个墙角的位置,而后便双手抱臂等待着楚松砚。
一般来说,对戏都应该在房间正中央的空旷场地,墙角逼仄的空间很容易导致情绪达标,但动作受限的情况,顾予岑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但他就是执拗地站在角落那处,像个蛰伏在巢xue里的野兽,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楚松砚缓缓地向他走过去。
天花板上的吊灯忽地闪烁了下,灯光明灭。
顾予岑朝他伸出手,作出邀请的姿态。
楚松砚停在他面前两步远的位置,停顿半晌,才抬起手臂,将手掌搭了上去。
顾予岑瞬间攥紧。
这正是他们所要试戏片段的开始动作。
“张傺——”
自那之后,每次拍戏出现高频率的失误,顾予岑和楚松砚便被关到一个房间里反反复复地对戏,为此,网上什至出现了“江鸩贺剧组演员才为真'囚徒'”、“楚松砚、顾予岑犯错遭禁闭”的噱头新闻。
而每次进入这个小房间,楚松砚都会觉得,他耳旁的嗡嗡声好似短暂地消失了,但当他踏出那道门,嗡声依旧,甚至更加严重。
他去看了医生,也采取了相应的治疗手段,但都是无用功,效果微乎其微。
医生说,这是心理问题。
一切的一切,又归结到了“心”上。
楚松砚都不知道,他自己的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开始期待踏入小房间的机会。
这是种不受控制的病态依赖。
仿佛小房间就是唯一能让他短暂逃离“鬼叫声”与“耳鸣声”的途径。
但进去后,对戏时的两人都彻底抛却了本身的“身份”、“情感”,他们看着对方时,看见的都是剧本上的角色。而这种时候,情绪的爆发都是真实不受控制的。
许多时候,楚松砚和顾予岑走出房间后,各自身上都会留下大大小小的淤青。
楚松砚忘记了这淤青具体是怎么产生的,他只知道是对戏时候弄出来的,至于是因为什么出现的,是撞到了墙上还是互相撕扯导致的,他都不记得了。
他世界里的时间流速仿佛也忽然变快了。
明明没拍几场戏,就突然杀青了。
杀青那天,楚松砚怀里捧着鲜花,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挨个与剧组人员道别。
林禹也特意腾出时间来接他,可一直到离开,楚松砚都没看见顾予岑。
在车开到小巷转角,楚松砚转过脑袋,从后车窗向远处望。
但这时候,剧组的位置已经模糊成了一团黑影,他什么都看不清。
林庚这段时间处理“视频”、“拐卖”的事,偶尔给楚松砚报告进度。事情处理的还算顺利,毕竟那些人无权无势,有些能力的——譬如楚柏,都早已自觉出局,绝不过度纠缠,只求给自己留条后路。
到后期,这些事基本就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林禹无需多操心,也腾出更多时间来陪着楚松砚。
他也发现了楚松砚耳鸣的症状,但临到检查时,楚松砚却不愿意去。
他说,就这样吧。
他说,让我休息一下吧,好累。
最后,林庚搬出楚松砚自己说的那套说辞——
他捏着那枚“开过光”的银戒,说:“那去拜拜佛吧,求一个好兆头。”
楚松砚应下了。
佛桌上的红烛燃着,他拜了佛,身子向下弓着,合十的双掌却高高举着。
没人知道他拜佛时心底默默求了什么。
他只是将求来的护身符放到了口袋里。
之后,楚松砚耳鸣的症状似乎减缓了。
或许真的是佛祖显灵。
在半个月后,剧组杀青宴重聚。
楚松砚坐凌晨的飞机从首都飞回哈市。
在早上八点钟,酒店内,顾予岑的房门被叩响。
一夜没睡的他打开门。
门缝里最先出现的,是一只攥着深红色护身符的手。
随着门被彻底推开,楚松砚的脸也慢慢出现。
那天,他对佛所求,不过两句——
“我命腐朽,我罪难逃。”
“我佛悲悯,私妄终消。”
他俩之间短暂的死灰复燃是因“张傺”与“迟暮”而起,那么随着角色的落幕,这段不够诚恳、不够忠贞的感情也该画上永久的句号。
楚松砚的耳鸣消失了,证明他已经了却了。
所以他现在将护身符交给顾予岑。
但在看见顾予岑的脸的那一刻。
耳鸣再次出现了。
第80章
“今天是个好天气。”顾予岑的视线远远地向外眺望,他像是想看到更远处没有雪的城市,但视野有限,人的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就这么多,这种局限感莫名给他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更何况,他脸上还戴着层厚厚的口罩,脑袋上压着的帽子也遮住了眼梢能向上抬动的范围。
这是种被压着的感觉。刚出道的时候还好,那两年身后虽然也跟着狗仔,但也就三两个,无关紧要,他也不准备费尽心思去藏,但现在不一样了,出名后只要在外,就要时时刻刻将自己包裹起来,能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有限的。
顾予岑抬手将口罩下拉了些,露出鼻尖,深吸口气,缓和着这种压抑的感觉。他又扭头看楚松砚。
楚松砚站在他身边双手揣兜,一动不动,像个被束缚住的木头人,连眼神都没什么光彩… 有些呆楞。
顾予岑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见他的视线挪到自己身上,才慢条斯理道:“走吧,不是说就简单透口气,咱俩在外面待了半小时了,该回去了…你和我订的同一个酒店?应该不是吧,林禹肯定要给你安置到林氏旗下的酒店里吧。”
楚松砚慢慢点了下头,像是条件反射地应下,以此来告诉对方自己在听,又后知后觉地摇摇头,说:“这次回来我自己订的酒店。”
“啊。”顾予岑应了声,但没接着过问,像不感兴趣。但他另一只插在口袋里的手却捏了捏那枚护身符。
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那枚护身符,他也不敢细看——细看下去,他就会想问楚松砚为什么时隔这么久还要再来招惹他一次,还是用一个带特殊含义的护身符,还是突然出现在他酒店房间门口,还是用那种落寞可怜的语气问他“能不能陪我出去透口气”。
但这种模样的楚松砚非但不会引起他的同情心,反而会让他想,楚松砚又要演什么戏,又要用什么理由来嘲笑他,这让他想要立刻、马上掐住楚松砚的脖子。
掠夺他呼吸的权利,阻止他下一句话的吐出,甚至把这个人直接掐死在面前。
顾予岑不再看他,直接扭头就走。
这次,他走路的速度快多了,要说来时的速度是慢吞吞的、拖沓的,仿佛前往斩头的刑场,那么回去时,就是绝不犹豫的逃离。
楚松砚却根本没看他,也没准备和他一并回去,反而缓缓地放低身体,他用手撑了下地面做缓冲,坐到了地上。
他的腿垂在道路边沿外,小幅度地晃动着,像根被海水冲刷着的浮草,不知何时,就要彻底坠落到海面。
楚松砚脑袋里什么都没想,只是准备就这么坐着,要坐到何时他也不知道,如果可以,就一直坐在这儿,没人会发现他,也没人会提醒他究竟是谁、该做什么。
顾予岑早就注意到他没跟上来,却也早就下定了决心,根本不准备管他,只想直接回酒店。至于楚松砚之后准备做什么、是死是活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之间的被迫联系很快就要终止了。
等《阴雾守》的后续工作全部结束,他们连同事关系都不必维持,想必从此之后,他们在接剧本时也都会心照不宣地避开彼此。
重新拉上口罩,顾予岑大步向前迈。
但挨着这条小道的就是个极其宽阔的马路,车流疾驰而过,丝毫不避人,且这条长路上压根儿没设红路灯,行人要想过路,要么顺着小道向前走上几百米,而后从大桥上过,要么就要小心翼翼地左右环顾,一步一吊胆地穿过车流。
他们来时,在过这条马路时,就是这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穿梭过去。
可现在,顾予岑根本不想放慢脚步,汽车快速驶过时卷携起一阵大风,在注意到路旁的顾予岑时,司机们也只会重重地摁下喇叭,用最尖锐刺耳的方式通知行人——车来了。
一阵阵车喇叭声接连不断,顾予岑的心止不住地烦躁,他看着黑夜中车群闪烁的灯光,只想像砸毁摄像机一样快步冲上前,一拳一拳地砸碎那令他心烦意乱的一切。
突然,脚底下踩到个尖锐的石子。顾予岑后退一步,眼皮往下一垂,脚也在下一秒踢了上去。
石子被踢到马路中央,被车流冲击着翻滚,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仿佛从来都未存在过。
而顾予岑的怒气却越来越盛,楚松砚要是不来还好,他已经压下一切不该有的心思、感情,就像之前一样,独自调解着,但楚松砚偏偏像玩上瘾了一样,一遍遍地冲进他的世界里。
就仿佛,在楚松砚的眼里,他只是一只可有可无的狗,楚松砚无聊了,就伸出手逗逗他这只狗,也无需费心扯出笑脸,只用摆出一张死人脸,狗就会开心地摇着尾巴去舔他的手,所以他才如此肆无忌惮,将承诺说的像笑话一样随便。
顾予岑抓住护身符,高高扬起手臂,而后猛地向远处一掷——
护身符顶端的系带仍旧牢牢地挂在他的手指上。
方才往外扔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回勾紧了手指。
顾予岑抬高视线,看向那枚护身符,良久,他才慢慢地放下手臂,伴随着嗤笑一声,他彻底松了手指上回勾的力道。
护身符轻飘飘地掉落到地上,表面很快覆盖了层卷起的尘灰。
顾予岑抬起脚,慢慢地踩上去。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他收到护身符,就是他养的狗被人剥了皮的时候,那些人说,他情绪过激、甚至浑浑噩噩地发了高烧,是因为外出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求个护身符、再在枕头下放把剪刀就好了。
顾予岑抬起脚,再次踢了一脚。
护身符翻滚出去,却不像石子飞出的距离那么远,只是停在道路边缘,被辆汽车的右轮快速碾压过去,但却始终停在顾予岑触手可及的位置。
顾予岑原路返回,直到走到楚松砚身后,他都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伸手抓起楚松砚的衣领,强硬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楚松砚顺着他的力道踉跄着站起来,丝毫不反抗,这种乖顺也导致顾予岑越发难以压抑心底的火气。
顾予岑拽着他往回走。
哪怕过那条马路时,他也丝毫未减速,像是恨不得突然冲出来一辆车将两人一起撞飞,再重重地从两人身体上碾压过去,后方不知情况的车辆紧跟其后,快速一一碾过,直到他们的血肉混合在一起、恶臭连天。
但或许是命大,路上的车辆都被两人恰巧避开,仅有一辆将要撞上来的车,也被迫开启了紧急刹车,司机降下车窗,冲着两人破口大骂。
顾予岑拽着楚松砚的胳膊,臭着张脸大步流星地走,楚松砚在后面低垂着头,步步紧跟。这就像是两个听不见外界声音的聋子。
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够累了,没空再去听别人的声音了。
回到酒店,进了房间。
楚松砚就被顾予岑用力甩到床上。
楚松砚的腰椎磕到床中央的眼镜盒上,疼得他不自觉闭紧双眼,紧抿嘴唇,阻止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的呼痛声。他双臂瘫软地摊平在身体两侧。
还不待那疼痛降下去,顾予岑就上了床,他动作快速地拔开楚松砚的两条腿,再将自己的腿挤进其中空隙,他跪立着,一只手掐住楚松砚的下巴,将他的脸摆正。
“你有时候就像一个欲求不满的骚.货一样,随便逮条野狗都要凑上去叫两声。”顾予岑紧着牙关,咬牙切齿道:“林禹下边太小?你才不满于现状?有了一个还想要第二个,是不是马上还要去撩拨第三个?”
他这话说的难听极了,换做平常,楚松砚的巴掌早就甩到了他的脸上,顾予岑也一直在等着这巴掌,但楚松砚就像是突然摔坏了脑袋根本听不懂话一样,连个反应都没有,只是紧闭着眼。
“开始装死了?”顾予岑粗暴地将中指插进楚松砚的口腔里,还用另外几根手指死死压着他的下唇,根本不给他咬自己的机会,“现在是不是特别期待我恼羞成怒,然后学着你之前生气的模样,狠狠地草你一顿?”
楚松砚还是没反应。
他越是这样,顾予岑就越是觉得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想看自己失控,想看自己再次变成之前那个没有头脑、没有底线且不长记性的贱.狗。
顾予岑将手指用力向下捅,恨不得捅进喉咙里。楚松砚很轻易就出现了干呕的趋势,他如同脱水的鱼,阵阵痉挛式地弓起上身,脸也憋得青白,直到呕吐的欲望忍无可忍时,顾予岑才收回手,在被子上随便蹭了一把,便抓着楚松砚的头发,将他重新按了回去。
楚松砚张着嘴,眼尾隐隐有层湿渍,他半张着眼睛看向顾予岑。
“难受吗?”顾予岑恶意地问。
楚松砚的声音完全哑了,像被人用刀片割毁了声带,“…你把护身符扔了。”
他看见了,护身符就那样被扔在路边,表层布料的颜色比血还要红、还要刺眼。
顾予岑勾着唇笑,面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是让人胆战心惊的寒意,他重复了一遍问题:“难受吗?”
这次,他掐住楚松砚的脖子,剥夺了他呼吸的权利。
楚松砚张了张嘴,发现无法发出声音后,便像接受命运般重新闭上了眼,他甚至主动屏气,不再尝试苟延残喘,仿佛要借顾予岑的手来实现自杀这个能让他彻底解脱的目的。
顾予岑却倏地松开了手。
“哥,你想的倒是美,自己解脱,我成杀人犯,你凭什么。”
顾予岑抬起手,作势就要给楚松砚一巴掌。
他始终记得,当初楚松砚扇他时的姿态,是那样的随意,仿佛笃定了他根本不会躲。
因为那时的他是导致楚松砚糟糕心情的犯人,所以他活该受罚。
那么现在呢,现在犯人成了楚松砚。
如果他扇下去,他会不会躲?
顾予岑将膝盖向后挪了分毫,完全给了楚松砚足够的闪躲的空间,但当巴掌甩下去时。
“啪!”
这声极其干脆。
楚松砚压根儿没躲。
极其讽刺的是,顾予岑本以为自己真得逞后会瞬间消去全部火气,可实际上呢,他看着楚松砚那像死了一样的姿态,只想把房间里全部的东西都砸碎。
顾予岑咬紧牙关,他向后退着下了床,将脚踩到了地上。
“滚远点儿吧,这部片子之后,咱俩之间就彻底没有任何瓜葛了。”顾予岑这么说。
可之后,室内安静数秒,楚松砚便哑着嗓子叫他:“顾予岑。”
顾予岑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根本不想搭理他。
这个主导者引起了罪恶,却还表现得像个无辜的受害者,他永远都是这样,现在当了几年演员,演技更是炉火纯青,真是让人恶心。
楚松砚却一字一顿地道:“…… 疼痛会引起你的快感,为什么呢。”
他知道顾予岑的病,却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因为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哪有为什么?
生下来就这样,身体决定的,顾予岑只是被迫接受的那一方。
难不成还要他给他说上个几万字医学科普论文?
顾予岑吐了口烟,捞起烟盒砸到楚松砚的腰上,“被打傻了就抽口烟,然后快点儿滚。”
他现在表现的像个不近人情的□□。
楚松砚却毫无反应,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自顾自地说:“因为剧烈疼痛的一瞬,你的大脑空白一片,唯一的感知就是痛,其他全部的烦心事都会遗忘,你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疼痛要排在自我意志的前面。”
“可惜…”楚松砚喃喃自语:“太短暂了。”
他现在像个疯了的精神病。
顾予岑盯着他,连烟灰落到脚背上都没注意。
楚松砚撑着床,坐起身,他头发凌乱,歪着脑袋,声音愈发地低,如同老电影中某一段低迷的旁白:“我曾经被很多人抛弃,我忘记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却记得他们的每一个谎言,我想逃走,在被抛弃前逃走,可我早就断了腿,从小就忘记了跑的滋味。”
眼泪顺着脸颊麻木地流下,楚松砚缓缓抬起眼皮,一字一顿道:“在别人的眼里,我也是一个不幸的谎言,我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真实。”
顾予岑蹙起眉,直觉告诉他,楚松砚的状态不对,比曾经的他更像是撞了鬼,他现在应该阻止楚松砚继续说下去,可看着楚松砚那汹涌的眼泪,他喉咙里像是堵了颗酸梅子。
楚松砚的眼泪令他感到困惑,因为他分不清那眼泪的真与假,分不清那究竟是忏悔还是场面戏。可这泪水又代表着楚松砚的脆弱,无论真与假,都让顾予岑感到兴奋。
这种兴奋令他的脊背发麻,而他的心脏也像是被上帝之手紧攥着即将爆开。
酸楚的泪啊,从楚松砚的脸上,落到顾予岑心里。
楚松砚朝顾予岑伸出了右手。
他说:“…让我忘记这些吧,求求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