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予岑一进入房间,就看见了衣架上挂着的几件厚棉服,其中一件,还是报道上照片里楚松砚蹲在唐云明面前时穿的那件。
他不由得停住脚步,盯着那件棉服看了几眼,顺着衣摆垂搭着的弧度,他看见袖口处有个烟烫出来的黑漆漆的缺口,上面重新缝了个卡通的图案,但绣功不太好,图案下还露着缺口边角。
唐云明缝衣服就爱用这些幼稚的东西,顾予岑毫不费力就猜到这是谁的杰作。他移开视线,走到床尾坐下,难得的老实,即没东张西望地打量房间,也没有继续找话题攀谈,只是掏出手机,单手打字回复消息。
楚松砚见他待的还算自在,也没多说,重新坐回床头,拿起剧本接着看。
房间里响起键盘的敲击声,以及轻窣窣的翻纸声,倒显得格外和谐。
过了几分钟,窗外骤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天空上绽放出一片绮丽的花火。
应该是小李哄着林庚先给她点了根烟花来试手感。
楚松砚下意识地看了眼顾予岑,发现他已经收起了手机,正扭头盯着窗外,烟花的光亮倒映在眸底,像一支倒吊着的玫瑰花,璀璨漂亮。
楚松砚就这么盯着他,说:“过几天就过年了,这儿离市区也不太远,你应该要回家里过吧。”
“不一定,正考虑着呢。”顾予岑扭头看向他,笑着说:“最近和家里又吵架了,关系绷得紧着呢,真回去了,说不准就不是过年,而是给我自己拴麻绳上吊了。”
他这个比喻让楚松砚笑出了声。
“你呢,准备在剧组里过年?”顾予岑开口问。
“看情况吧,要是戏拍的顺利,就出去吃顿跨年饭,要是不顺利,就留在这儿琢磨剧本。”楚松砚耸耸肩,说:“反正我也没家人可陪。”
顾予岑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这几年你还是一个人呢,我听人说你找到亲人的线索了,还以为早就合家团圆了。”
“没那么快。”楚松砚说:“慢慢来吧。”
顾予岑笑了下,像是笑楚松砚那不紧不慢的态度,他又问:“这几年拍戏忙,应该很久没回哈市了吧。”
“没,每年都会回来。”楚松砚停顿一秒,又补充:“回来祭拜阿婆。”
主要是祭拜马特维,为他送上一支红玫瑰,但这话没法对顾予岑说。
顾予岑说:“你比我们这些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还要'孝顺',阿婆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可能也就是当初把你带回老房子了。”
楚松砚摇摇头,没说话。
其实这恰恰是阿婆做的最错的一个决定,如果没把他领回老房子,后续顾予岑去乡下,她再顺势交代病情,治疗后安享晚年,顾予岑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来闯什么演艺圈,说不准婆孙间的关系缓和后,顾予岑还会常去看望她。
当然,这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事实已经发生,没法改变了。
顾予岑又说:“等过年的时候,一起去墓园看看阿婆吧?她要是知道咱俩现在还联系呢,保准开心。”
“没必要,你自己去就好。”楚松砚垂下眼,将剧本翻了一页,盯着最顶端的那行台词,说:“阿婆未必希望咱俩一起出现。”
“怎么说?”顾予岑问。
在天之灵,在天之灵,人死后会在天上,亡灵盯着世界里仍旧活着的每个人,阿婆是否也会看见他和顾予岑之间的种种荒唐,曾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两个小孩儿搞到同一张床上,太戏剧性,老人家未必接受得了。
哪怕现在已经没了关系,也不应该肩并着肩去祭拜这个老人家。
楚松砚照样没答话。
顾予岑等了半分钟,便站起身,走到楚松砚那侧床边,低头去看剧本:“让我看看你的剧本?我总觉得没那么理解迟暮这个角色,从你剧本的视角来看看,或许能通透一点儿。”
不待楚松砚出声,房门就被从外敲响。
楚松砚看了顾予岑一眼,将剧本递给他,下床过去开门。
拉开门,就看见小李抱着满满一怀的烟花筒,扬着特灿烂的笑脸,像个小傻孩子一样,嘿嘿笑,“看,林庚还买了挺多的呢,松砚哥,一起下去玩呀。”
“不找他们去玩了?”楚松砚冲对门属于那几个演员的房间扬扬下巴。
“太好玩了,我等不到过年了,咱先玩嘛,行不行。”要不是她怀里东西太多,保准还要扯着楚松砚的袖子撒泼打滚。
楚松砚朝旁边的房间看了眼,门已经牵开条缝隙,应该是老板早就过来修好了,真难得,竟然一点儿声响都没听到。
楚松砚扭过头,冲房间里的顾予岑说了声:“你房间的门已经修好了,可以回去了。”
顾予岑头都没抬,随便应了声:“嗯,我看会儿剧本就回去。”
楚松砚无奈地笑了笑。
小李察觉到不对劲,垫着脚,探脑袋往房间里看,“里面有人啊?是演员吗?还是…… ”
“顾予岑。”楚松砚让开身子,拿起一旁挂着的外套,快速套上,不等小李走进房间,他就走出去,拦到她面前,说:“走吧,下去放烟花。”
当年的张旻年就像是一剂麻醉药打在太阳xue里,直到现在还留有余效,楚松砚不准备让小李深入接触顾予岑,也尽可能避免两人正面交流。
顾予岑能干出来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顾予岑这人没什么怕的,所以什么事都敢做。
小李对于顾予岑来说,也能变成另一个被猜测、被拉入乱局的张旻年。
楚松砚将门拉上,跟着小李下了楼。
他出去后,顾予岑又随便向后翻了两页,便将剧本放到床头,开始四处观察。
挺简单的小房间,破旅馆里的床也窄窄的,估计想两个人一起住在上面都有些费劲,虽说房间里有暖气,但窗户也有些漏风,没暖和到哪儿去。
看了一圈,楚松砚的东西也很少,都是些基本生活用品,没什么特别的。
顾予岑走到浴室里,这片空间很逼仄,几乎一个人站进去,就已经塞不进别的东西了。
实在是小得可怜。
浴室里侧有个塑料横架,上面挂着条黑色内裤,顾予岑伸手去摸了下内裤角的布料,还有些湿,没干透。
昨天晚上洗的?
顾予岑漫无目的地猜测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举动就像是个低俗色.情的变态。哪怕意识到了,他也只会觉得有点儿刺激。
他又伸手丈量了下尺码。
比以前大了。
收回手,顾予岑走出浴室,点了根烟,边吸烟,边四处转圈观察,就像个在做视察工作的扒手。
这种感觉很奇妙,在曾经印象最深刻的前任的房间里,你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完全随心所欲地在房间里安插各种窃听类工具,这个前任明知你曾经心思龌龊,道德低等,却还是放心地把你留在了他的房间里,自己跑到楼下去玩烟花。
楚松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 单纯?
不对,不应该是这个词。
顾予岑停下脚步,站在个可以将整个房间揽入视野中的位置,慢条斯理地吐了个烟圈。
故作从容。
对,就是这个词。
他下去放烟花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了他那个助理。
顾予岑扯着唇角笑。
他怕他对她做什么?
以前人蠢爱当傻逼做疯事,现在就老实多了。
怕遭天谴。
而且他俩之间隔了五年没再联络,彼此之间早就退到了“生疏客气”的那条线上。
顾予岑偶尔想起楚松砚,也是看着唐云明汇报过来的照片,明明刚开始是准备拍点儿楚松砚私底下不再维系假面时的模样,等他几年后成名,再拿着照片勒索,恶心他一下。
但现在,这种想法也淡了不少。
没必要。
当初想恶心楚松砚,是想让他这辈子都记得他,可细想想,记得又能怎么样?
然后再接着扯情啊爱啊的。
放弃外边儿其他更懂怎么讨他欢心的可人儿?
太亏了。
顾予岑找到烟灰缸,掸了掸烟灰,走到窗边,推开窗,将胳膊搭到窗檐上,低垂着脑袋,向下看。
楚松砚手里拿着个mini版仙女棒,小李怀里抱着烟花筒,正在找位置放,俩人一个是保守派,一个是狂野派,对比惨烈。
顾予岑抽了口烟,笑得吐出的白雾都丝丝扯扯的开始抖。
这些年顾予岑遇见了很多人,男人女人都有,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或是寻求短暂新鲜感,有阿谀谄媚,有欲拒还迎,有图钱的,也有求爱的,但这么多人里,偏偏就只有楚松砚,让他每次看见都觉得新鲜。
就像以前被一根麻绳给捆了次手脚,之后每次看见,都既有些犯怵,又忍不住想上去试试这次还能不能顺利挣脱。
或许有朝一日,他俩谈个正常恋爱,腻歪几天,再慢慢变淡,楚松砚这人也就不再特别了。
顾予岑坏心思地将烟灰抖到楚松砚脚边的位置,但晚上风大,烟灰刚抖下去,就被风吹散了,根本到不了楚松砚脚边。
楚松砚却若有所觉地抬头向上看。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层楼的距离,对视上了。
一个在高处抽着烟,一个在低处放着烟花。
楚松砚的鼻子被风吹得泛红,眼底倒映着月光,像蒙了层水雾。他稍稍张着嘴,向外呼气。
顾予岑抬手冲他打了个招呼。
“我就看一眼。”顾予岑提高声音说。
听见声音,原本躲在屋檐下的林庚也探出脑袋,傻愣愣地看着顾予岑。
顾予岑见过林庚挺多次的,基本都是在活动后台,对这人印象不错,是个工作能力挺强的人,也顺便冲他招了招手。
林庚愣了下,才微微颔首。
顾予岑哼笑一声,收回手,把最后一口烟吸进去,但视线一转,重新落到楚松砚所在的位置,就看见楚松砚正抿唇盯着他。
很奇妙。
五年没交心交底地接触,顾予岑还是能分辨出楚松砚每个微表情的意思。
他现在这样,是防备状态。
他在怕什么?
怕他对林庚干什么?
顾予岑冲着风口吹出烟圈,看着白烟快速散开,便利落地关上窗。
胆子真小。
他这么想着。
第62章
在正式开拍的前一天,剧组里几个演员聚在旅馆一间空房间里对戏,顾予岑也在其中,楚松砚是最后到的。
因为开拍当天的戏份,顾予岑都是和他的对手戏,他要是不去,顾予岑就算是白跑了一趟,和被放鸽子没区别,估计还要有人说楚松砚没责任心,拍戏时不紧不慢的。
对戏的时候,顾予岑举着剧本,拿捏着迟暮该有的腔调,吐出一句句台词,楚松砚坐在他对面,应着话。两人有来有往,全程没出现任何错误,格外顺畅。
试完这一幕戏,中场休息时,顾予岑就拿着手机和别人聊天,视线散漫地落到手机屏幕上,全程没再和楚松砚产生任何视线交集,就仿佛两人之间只是互相尊敬的同事关系,除此之外的接触,都是没必要的。
楚松砚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到他身上,顾予岑却毫无察觉般,过了几分钟,他终于放下手机,也是扭头和身旁的另一个男演员聊天。
聊天的节奏完全由顾予岑掌控,他游刃有余。
楚松砚收回视线,接着看剧本。
中途有个演员姗姗来迟,顾予岑将位置让给他,后来添的椅子放在了楚松砚身边,两人被迫坐在了一起,但一直到对戏结束,顾予岑都没再同他讲过一句多余的话,全程只有剧本内容的沟通。
顾予岑像是在尽力避嫌。
意识到这个,楚松砚不由心底发笑。
他是在潜意识里觉得,两人的关系依旧亲密,甚至亲密到需要避嫌的地步吗?
真是个错误的想法。
楚松砚挥散脑袋里不应存在的思绪,也拿起手机,在聊天页面回复林禹的消息,他俩自从前一阵发生关系后,就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联络,就像是默认了彼此床伴的身份。
林禹说,他过一阵要来哈市开会,他们见一面吧。
楚松砚回复,好。
之后几天拍戏,剧组的布景基本上都是基于实景进行简单装修,深入这片破旧荒僻的街巷,大多数时候,手机的信号都不太好,楚松砚通常会早些做好妆造,然后搬个板凳,坐在一旁不耽误剧组人员工作的位置,捧着剧本安安静静地看。
顾予岑就要来得晚一些,在剧本前半部分,他的戏份要远少于楚松砚,所以他每次来的时候,楚松砚都已经结束了几幕剧情的拍摄。
手机信号跟不上,他就站在一旁,同其他演员聊天,没几天,大部分演员都与他极为熟稔,私底下还会说顾予岑的脾气很好,根本不像媒体说的那样,而楚松砚要更难接触一些,让人远远看着,就不敢再上前搭话。
顾予岑和楚松砚成为了剧组里的两个极端。
楚松砚收工很晚,每晚回到旅馆时,都是简单洗个澡,就上床睡觉。旅馆的隔音不太好,每每临近早晨四五点钟,楚松砚总是半梦半醒地感觉,好像听见了别人的呼吸声,很清晰,仿佛近在耳边,这种时候,身体也会很暖和,甚至冒出层黏腻的热汗,像正贴在某人的肉.体上一样。
但当他睁开眼后,能看见的,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醒来后便再难入眠,他就躺在床上,盯着高高的窗檐,等待着天际线升起灰白色的那层线条,一直到闹钟响起,他才坐起身,收拾一番,再次下楼,准备新一天的拍摄工作。
每天就这么循规蹈矩地往复着,一直到小年的那一天,剧组的工作很早结束,大家都像撒了欢一样往外跑,不少人都叫了车,一时之间,破旅馆前面的街道排满了出租车,难得的热闹。
旅馆老板正站在门口,往门上挂红灯笼,见到每个出来的人,都要咧嘴笑着打招呼。
楚松砚站在楼上看着,同手机那头的林禹发过去条消息。
【我可能要晚点儿,收拾一下。 】
林禹还在开会,没回复信息。
楚松砚将手机扔到床上,拉过来稍小号的行李箱,在里面装了几件衣服,想了想,又把贴身的换洗衣物也装进去一套。
剧组放假三天。
虽然林禹可能明天就离开哈市,但他想到市区里住两天,晚点儿再回来,至少能睡个好觉。
楚松砚拉着行李箱出去的时候,顾予岑正站在旅馆老板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楚松砚听了一耳朵,说的也只是些哈市这几年的大变动,譬如城西那边有套不达标的建筑被积雪压垮,之后各个部门都开始紧急行动,连这个小旅馆都简单升级了下,但升级过后依旧看起来很破就是了。
顾予岑听见行李箱轮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一扭头就看见楚松砚从旅馆昏暗的大堂中渐渐走到月光下。楚松砚脖子上还围着条黑白色的围脖,是他自己代言的品牌。
顾予岑盯着他,直到楚松砚走近,以为他要对自己说话时,顾予岑才再次转过脑袋,接着同老板聊天。
老板笑呵呵地接话,将最后两个小灯笼挂好,便用大衣蹭了蹭手掌心沾上的雪,还向楚松砚点了下头,说:“小年快乐啊,玩得开心。”
“您也是。”楚松砚回之一笑。
这句话落,一辆黑车缓缓驶到面前。
后排车窗降下,里面露出林禹的脸。
应该正在开会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
楚松砚有些诧异,但很快变整理好表情,走到车门前,冲他笑了下,说:“会议提前结束了吗?”
“嗯。”林禹明显有些疲惫,说话的声音很低:“项目负责人出了情况,合作终止…你先上车吧。”
他推开车门,楚松砚却直起身子,向后望了望,嘴上说:“林庚去取车了…”
“我跟他讲过了,他载着你的助理在前面路口等着。”林禹缓缓道:“一起去吃饭吧,算庆祝小年。”
楚松砚掏出手机,上面果然有几条林庚发来的消息,还有一条林禹发来的,刚才他整理行李箱,没看见消息。
耳边还能听见顾予岑同那老板的聊天声。
老板问他,怎么不出去过小年。
顾予岑说,有点儿累,先歇歇,一会儿再出去。
老板说,今天过节,市区里面外出过节的人保准更多,去年这时候,大街上人挤人几得水泄不通,玩都玩不痛快。
顾予岑说,我和我朋友订好了餐厅,吃顿饭,再去喝点儿酒,就上他家待着了,不乱走。
车门关上,将两人的声音彻底隔绝。
楚松砚将围脖拉松一些,吸了口热气。
林禹凑近,替他暖手,“哈市还是太冷了,最近拍戏还习惯温度吗?”
“还行。”楚松砚说:“在外面站的久了,冻麻木了就没感觉了。”
“是吗。”林禹抿唇笑了下,坐近了些,两人肩膀抵在一起,他声音又低又缓:“但是你现在很冷,你的手在抖。”
楚松砚沉默数秒,缓缓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手掌,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真的在抖动,可他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感觉。
可能是冻麻木了。
后来楚松砚才明白,他当时手抖,不是被冻的,而是因为顾予岑那种完全漠视的态度,给他一种顾予岑从今往后都会竭尽全力撇清与他之间过往的错觉,这种重新归零的感觉,让他不受控地心脏颤栗。
明明频繁出现的幻觉里,两人还常常在床榻上缠绵,但视野重归现实,却成为了刻意伪装的陌生人,极度的反差就像一种别出心裁的角色扮演游戏,让他感到兴奋。
这种情绪是病态的,但也是他唯一能感觉到的。
现在的楚松砚无法理解这种感觉,他只知道,自己的手抖得愈发厉害,林禹牵着他的手也攥得越来越紧,但他的体温根本无法回升,就像是成了个完整形态的冰雕。
车渐渐驶离。
顾予岑摆手拒绝了老板递过来的暖手宝,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圈,在掌心里轻巧地掂了掂,说:“我现在就走了,用不着,您自己留着吧。”
老板“啊”了声,把暖手宝重新揣进袖口,再蜷回手掌,捏住,接着说:“路上小心,对了,你那个房间的门好使不?我当时修的时候,感觉锁有点儿坏了,不怎么利索,但工具不全,今天才邮过来,等你回来我再给你修修吧。”
顾予岑往远处走,听见这句,头也没回,朝身后摆摆手,说:“不用,门坏了我就去别人房间借住,这事儿听天由命吧。”
老板迟钝地歪了下脑袋。
“门坏了”这种零碎小事怎么还能跟“听天由命”挂上钩呢。
顾予岑开车到市区,常联系的几个朋友就在群聊里发了定位,他一脚油门过去,抵达时,那几个人正在门口研究炮仗。
顾予岑压根儿没准备出去下馆子,这几个人也早早计划好,在家里开场party,但来得人没几个,都是以前常在一起鬼混的。
顾予岑有几年没和他们在一块儿玩,冷不丁一见面,他们纷纷围到顾予岑的车前,嬉笑着打趣道:“看着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沉稳不少,显得脾气也没那么坏了。”
傅文霖站在最后头,身上就穿了件漏洞毛衣,冻得哆哆嗦嗦的,还强装镇定,冲顾予岑打了个飞枪的手势,提高声音喊:“你不说还要带个人儿?怎么自己过来的。”
“他一会儿过来。”顾予岑关上车门,把车钥匙随手扔到最近那人的怀里,“咱们先玩。”
在临近午夜十二点,那人才姗姗来迟。
是个大致二十岁出头的男生,右耳打满了耳钉,头发稍长,发尾搭落在肩膀,还长着双上挑的狐狸眼,一看就是个玩咖。
傅文霖一看见他,眼睛就亮了,扭头冲顾予岑小声说:“你从哪挖来的,学生?还是上班了?他干什么的?你俩什么关系?”
一连几个问题砸过来,顾予岑理都没理,冲那男生招了招手。
男生性格活泼,颇为自来熟地跟在场每个人都打了遍招呼,才走到顾予岑身边,将胳膊搭到他肩膀上。
顾予岑给他递了杯酒。
另外几人像刚回过神似的,也拥过来,给男生灌酒,嘴里嚷嚷着:“晚来罚三杯啊。”
男生照单全收,一杯杯灌下去。
顾予岑靠在一边看着,像看戏一样,也没准备插话,完全游离在这出闹剧之外。
傅文霖又将那几个问题砸给男生。
男生笑眯眯地说:“我是学服装设计的,今年刚开始实习。”
之后那群人问些别的问题,他也全都答了,但答话的方式很有技巧,点到为止,太深入的东西都是含混着说,至少明面上挑不出错处。
喝得差不多,一群人路都走不直,闹哄哄地出门去放烟火,还有人给顾予岑表演了波加特林轰击。
嬉笑声不断。
特吵。
但这种情景下,往往也能让人最大程度地减负,脑袋彻底放空,多余的事儿通通抛到脑后,只贪图眼前的欢乐。
在烟花光亮彻底消失的前一瞬。
顾予岑仰头看着天际,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如果从来没遇见过楚松砚,没倔脾气上头留在首都拍戏,而是乖顺地出国留学,几年后再回来,和这帮人聚在一块儿,是不是这辈子也就是维持着这样的生活了……
简单地发泄着冲动,肆意地享受所有欢乐。
肆无忌惮,却拘于这方小世界。
抬眼也只能望得到天。
但这样,也挺不错的。
这种生活又是多少人渴望的。
顾予岑攥着酒瓶,仰头猛灌了一口,洒出的酒液顺着脖颈没入衣领,浸湿布料,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开始抖。
最后喝了多少酒,顾予岑已经不记得了。
他们就这样连喝了两天。
醒了醉,醉了醒,反反复复。
顾予岑再回到旅馆的时候,身上还带着股连香水都压不下去的酒精味。他用钥匙拧开房门,反复拧了两圈,发现门又坏了。
打不开。
他有些没了耐心,准备抬手去敲隔壁的房门,先坐着歇一会儿再找老板,但手刚抬起来,便停顿在半空。
算了。
上次能聊的都聊差不多了,这次两人相顾无言,一人坐在房间一角,像两个互相对着门的棺材,多诡异。
顾予岑找老板给自己修锁。
修好的时候,已经是一小时后,过程中,他就蹲在走廊,靠着墙,用手机玩消消乐打发时间。
没什么意思。
但他现在脑袋疼的厉害,不想打字,更不想和人聊天,或是回消息。
他进房间后,外套都来不及脱,就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但也没睡着,就是完全放空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
顾予岑突然听见一阵行李箱滚轮声。
几分钟后,隔壁传来开门锁的声音。
哦,楚松砚才回来。
第63章
在新年那天。
楚松砚与林禹确认的恋人关系。
林禹因为公司合作,在哈市停留了一段时间,剧组休息的时候,他就开车来看望楚松砚,还给整个剧组订了两轮咖啡以及甜点。
顾予岑也拿到了,还夸林禹眼光不错,订了哈市最好的一家甜点房——御斋里最受欢迎的几款甜点。
他说这话的时候翘着二郎腿,坐在监制身边,咬一口往外蹦一句话,看起来特没个正形,就像个混子少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吃完甜点就要拍拍手去学校门口接小弟。
林禹临离开哈市前,亲自到片场探班。
他到之前没和楚松砚通信儿。
当时楚松砚正在和顾予岑演对手戏。
经过一连几遭诡异的事件,张傺终于察觉到,自己所能看见的世界与旁人不同,甚至许多触目惊心的血案,也只有他自己能看见,譬如眼前这遭惨绝人寰的连环车祸,整条街上的护栏都被撞击碎裂,道路中央的绿化草坪也从翠绿色变为了刺眼的血红。
碎肢躺在草坪中央,断臂上的血肉断层都如此清晰,张傺甚至能看见血流淌下来时,断臂裸露的肌肉还在诡异地跳动。
他麻木地站在原地,耳鸣声如此强烈,那是数道分辨不出声线的惨叫,以及响彻云霄的警报尖鸣,这种声音强烈到——他几乎感知不到属于自己的心跳。
张傺左顾右盼,徒劳地张开嘴,想叫喊出声,以此来吸引那些在道路两旁木着脸继续前行的行人的注意力,但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几次都点不到屏幕上,最终,指腹终于摁下报警电话的拨号键,但下一秒,手机诡异地黑屏,而屏幕中央,倒映着另一张他在昨天刚刚见过的脸——迟暮。
迟暮的脸上沾着几滴血,漆黑的眸子在屏幕上冒着诡异的光,仿佛正在安静地注视着张傺。
张傺惊恐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屏幕上的人变成了自己,但他的嘴角正在被人勾画出血红的笑脸。
张傺慢慢抬起头,就看见迟暮站在自己面前,而他的指尖,正停留在自己的唇角——张傺突然意识到,那血红色的笑脸,是迟暮用手勾画出来的。
顾予岑身上穿着极其单薄的黑色衬衣,以及一条黑色的破洞牛仔裤,裸露在外的碎骨凸出得过分,被寒风吹得泛着红,仿佛下一刻便要与身上的血迹融为一体。
他的手指慢慢上移,最终停留在楚松砚的脸颊上,在笑脸即将完成时,他的手却抖了一下,指腹沾着的血瞬间蹭到了楚松砚的下颚处。
这个笑脸不再完美。
“卡。”
江鸩贺从监视器后站起身,沉着张脸走到顾予岑的面前,“最初你的手指在张傺的嘴角停顿的时间有些长,现在迟暮对待张傺的态度完全是把他当成一个特殊点儿的乐子,属于逗弄的姿态,你的动作应该再干脆一点儿,哪怕有停顿,也不该是这种认真观察的表情。”
他又向后招手,说:“你先把外套穿上缓缓吧,一会儿开拍的时候,如果手冻得麻木了,就干脆直接让手臂以一种掉落的方式垂下来,不要抖。”
顾予岑披上长款棉衣,垂眸认真听着,时不时应上两声。
楚松砚往外走,重新补妆。
等他整理好一切时,再一抬头,就看见林禹正站在不远处打电话。
楚松砚怔了下,但此刻,整个剧组都准备好再次开拍,他没法直接走过去同林禹打招呼,林禹也十分识趣地冲他招招手,无声地说:“先工作。”
林禹的左手戴着楚松砚之前的那枚戒指——顾予岑在旅馆里询问过的那一枚。
银戒闪烁的光亮十分显眼,林禹站在死角里,顾予岑只能看见那只挥动的手,但一瞬间,通过戒指以及楚松砚的反应,他就确定了站在那儿的人是谁。
顾予岑歪着脑袋,视线缓慢地从那只手上移动到楚松砚的脸上。
他开始想,林禹会戴着那枚戒指抚摸楚松砚的脸吗?
那种场景,好像很轻易就浮现在脑海里。
还真是……甜蜜。
楚松砚走到指定位置,顾予岑将棉衣扔到助理怀里,调整好状态。
但之后,顾予岑接连cut了几次,出错的部分也不尽相同,江鸩贺的表情愈发得沉,接连几次的情绪中断导致楚松砚的状态也有些出错,这场最不该出错的戏竟然成了今日cut次数最多的一场。
顾予岑的手被冻得抖动愈发厉害,楚松砚的手背也泛起不正常的赤红。
江鸩贺也明白这俩人不是对戏份的理解出了差错,而是因为别的,所以才状态不在线。他发了通脾气后,便挥挥手,让两人到一旁的小屋里先取暖,找找感觉,自己则重新走回原位,反复查看方才拍摄的片段。
顾予岑套上棉服,裹紧衣襟,找了个角落蹲着,就着烤火的火炉,点了根烟。他一手摊平在火炉上方,活动着冻麻的手指,另一只手夹着烟,撑着脸。
他扭着脑袋,视线随意地落到远处。
楚松砚坐在椅子上,化妆师重新为他修改妆容,林禹也早就结束了通话,拎着杯暖手的热可可走到他身边。
楚松砚接过热可可,冲他笑了下,说了声谢。
林禹的助理开始分发热可可。
够假的。
顾予岑心底嗤笑了声,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
也不知道这句到底是在说谁。
顾予岑的那杯热可可直接让助理接过去了。
他在地上蹲了会儿,烟没抽几口,就直接扔到了火炉里边。刚才冻得太厉害,现在他嘴唇都有点儿发麻。
抽烟的时候口腔里也只弥漫起恶心的苦涩味,甚至有些反胃。
根本没起到什么缓解烟瘾的作用。
顾予岑站起身,拢着衣服,找了个凳子坐下,端着剧本研究,他手上沾着的血浆已经彻底凝固,在指腹上干涸一片,但抬手翻页时,可能是觉得那一片颜色有些碍眼,他就开始将指腹摁在剧本最底端空白处,慢慢地蹭,试图将指腹蹭干净。
可接连蹭了几次,力道大得指腹都有些泛痛,那层颜色也不过淡了些许。
顾予岑抬头,看向楚松砚的位置。
这次,化妆师的动作很慢,才刚把楚松砚嘴角的血浆处理掉,楚松砚略微偏着脑袋,笑着跟林禹讲话。
弄这么大仗势,生怕别人不往外说?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楚松砚和之前出演影片的投资人搞到一起了?
再对比之前楚松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瞒得死死的,就像是场心照不宣的过家家游戏一样,除了他们这两个主角,再没有其他人知晓这段往事。
人最怕比对,哪怕再宽容的人,也会拥有七情六欲,也会因为强烈的参差而产生妒恨。
顾予岑垂眼接着看自己的指腹,甚至直接把剧本放下,开始用指甲抠指腹上的血浆,但这么抠下去,指腹上那层浅浅的皮被抠破,渗出血液,血浆还依旧固执地存在着。
扣不干净。
楚松砚因为什么和林禹在一起呢。
他长得好看?
没有。
长得挺一般的。
顾予岑面无表情的想。
寻求刺激,想吃点儿清淡的?
可能吧。
娱乐圈里那么多帅哥, gay也不少,就顾予岑认识的人里面,从演员到歌手,甚至是综艺咖,就能数出来五个对楚松砚有意思的。
毕竟他现在生活在这个圈子里,接触的最多的也是这个圈子里的,而楚松砚作为演员,绝对是近两年在演艺圈里风头最盛的,人总是慕强,喜欢将视线投掷到事业发展高于自己的,喜欢上他,太容易了。
楚松砚从来没和娱乐圈里的人谈过,可能有些狗仔捕风捉影,网上传些含糊其辞的八卦新闻,但大家私底下都知道,假的就是假的。
顾予岑用指甲慢吞吞地蹭着指腹。
楚松砚有恋丑癖?
怪不得之前和他谈的时候,整天都没个好脸色。
顾予岑自娱自乐地想着,视线一遍遍地在楚松砚和林禹身边转悠。
林禹对视线很敏感,轻而易举便捕捉到顾予岑打量的目光,他微微侧过身,看向顾予岑。
顾予岑脸上没什么表情,双肘撑着膝盖,后背有些塌,看起来是个很散漫的姿态,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林禹,在与他对上视线后,也没移开视线。
林禹身上穿得单薄,顾予岑裹着棉服。
两人就这么遥遥对视着,像无声地对峙。
这么看,更丑了。
顾予岑心里想。
前任谈了个丑八怪,我是该幸灾乐祸地嘲笑他审美降级,还是捶胸顿足地感叹我居然比不过一个丑八怪——顾予岑想到以前在网上刷到的一个以此为标题的帖子。
他现在居然亲身经历了。
那他现在是什么感觉呢……
顾予岑思绪发散,视线也就挪开了,开始盯着火炉上左右横窜的火苗。
好像没什么感觉。
也不应该有什么感觉。
反正他都不喜欢楚松砚了。
他现在看见楚松砚,就像看见个雕刻的稍微漂亮点儿的木头人,心里淡淡的、淡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对,什么感觉都没有……
顾予岑思考完,又开始想,等拍完这个戏,休息一段时间吧,先去找那个谁玩一玩,然后再去找……
找谁都一样。
之后再想吧。
顾予岑决定好,重新拿起剧本,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他开始想,方才拍戏的时候,以迟暮的视角,根本注意不到张傺的多余情绪,他只是单纯享受张傺那惊恐的表情,可刚刚,他明显混杂了迟暮与自己的心态。
他不仅看到了张傺的惶恐,他还看到了楚松砚颤动的睫毛,以及他瞳孔深处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顾予岑停止了抠手的动作。
由于体温回升,被冻麻的手也渐渐多了知觉,他感受到指腹被抠破的疼痛。
一点点细丝丝的疼,就像是勾引人深陷的蛛丝。
手指发麻发痒。
如果能更疼一点儿就好了。
时至今日,只有楚松砚知道他会因疼痛产生浓重的欢乐和欲望。
也只有楚松砚能完美掌控。
如果当初没闹那么僵就好了。
说不准还能互相慰藉,打发打发时间。
顾予岑这么想着,又开始嘲笑自己。
又跟傻逼一样,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
如果重来一遭,他也根本不可能和楚松砚保持温和的长期关系,他们之间只可能是——
要死要活一样的,互相折磨。
顾予岑转眸,接着看向林禹。
他知道楚松砚的恶趣味吗?
第64章
他应该不知道的吧。
终于完成这一幕的拍摄,顾予岑将情绪从迟暮的身份中抽离,心底便响起这一声,他的视线从楚松砚的耳旁穿过,落到正站在远处盯着自己的林禹身上。
林禹的目光很冷。
顾予岑摩挲了下还沾着血浆,有些粘腻的指腹,而后颇为自然地抬起手,替楚松砚蹭掉他嘴角处血浆堆积最厚的那一块儿。
楚松砚显然还没从张傺的情绪中抽离,僵硬地站在原地,瞳孔有些发散,像只受惊的鸟雀。
顾予岑的手指落到嘴角时,他才惊醒般颤动了下眼睫。楚松砚慢慢垂下眼,再抬眼时,整个人的气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唯唯诺诺的模样,而是坦然之中夹杂着审视。
他在审视顾予岑这多余的动作。
顾予岑冲他笑笑,没说话,收回手后直接走到助理身边,接过一张温热的毛巾,动作轻缓地擦拭掉手上的血浆污渍。
之后,他直接进了临时搭建的简陋休息间。
接下来几场戏都和他没关。
是些补帧镜头的拍摄。
顾予岑打开助理递过来的饭盒,拆开一次性的木质筷子,夹了口菜塞进嘴里,还未咀嚼完,他就口齿含糊地说:“你穿的太少了。”
助理愣了下,“啊”一声,才说:“我吗?我里面套了保暖棉马甲,够用了。”
“手都冻红了。”顾予岑没看他,低着头说。
顾予岑的助理换的很勤,当初在致和文化的时候还好,有公司约束着,就算对助理再不满意,也提不了什么要求,顶多僵持一段时间后,强迫自己接受,后来他赚了钱,加上跟顾母谈判,得到了一笔事业支持资金,赔付违约金后直接离开了致和,转头进了另一家才刚起步的小公司。
小公司能给的资源支持有限,但好在当时顾予岑的演艺事业已经风生水起,不愁片约,他凭此在公司里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助理也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挑选。
但顾予岑喜怒无常,照顾好他就像努力抚平个没有人情味的猴子的暴怒,简直比登天还难,大多数助理干了一段时间,便接受不了,直接申请离职。如今这个助理,算是脾气较好,加上以前当过一段时间护理师,对情绪的梳理能力还算不错,跟在顾予岑身边也有大半年。
但这还是他头一次从顾予岑口中听见这种类似于关心的话语。
助理局促地抿抿唇,将自己的外套拉开,接着说:“身体很暖,手上红是刚才被风吹的,没什么感觉的…… ”
顾予岑却依旧没看他,咽下嘴里的东西后,就说:“订点儿热的饮品吧,拿在手心里还能暖手,别单给自己买,顺便给剧组里其他人也订两份,去挑你喜欢喝的,看看多少钱,直接走我的卡就行。”
助理受宠若惊,但也不自觉联想到林禹过来时给全剧组买的热可可,楚松砚和林禹的感情好像不错,这份热可可的情,剧组里的人自然是记到楚松砚头上,如今顾予岑这个打算,算是暗地里和楚松砚打擂台吗……
他没工夫多想,顾予岑就已经将自己的手机解锁并递了过来,“自己订吧。”
助理连忙接过手机,想了想,还是站在原地,将手机高度放得极低,顾予岑只要偏头扫上一眼,就能将他的所有操作揽入眼帘。
顾予岑没理会他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接着吃了两口饭,觉得差不多饱了,就停了筷子,将上半身向椅背上一靠,抻了个懒腰。
今天起了个大早,现在有点儿困。
顾予岑发着呆,耳边还能听见外面拍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太清楚。
楚松砚和林禹慢慢地走,走到个离拍摄地点不近不远的位置,低声聊着天。
“明天就走了?”
“嗯,公司里还有事要处理。”林禹揉了揉太阳xue,连续几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他的声音略显疲倦:“等处理完,我就来看你。”
“不用,你忙你的就好。”楚松砚盯着远处路面积雪上的脚印,说:“拍戏地时候没法顾及到你,而且这儿的环境简陋,对你来说,有点儿憋屈吧。”
“怎么会?”林禹轻轻地笑了下,抬起手,准备摸楚松砚侧脸上没擦干净的血浆,但手抬到胸前的高度,他脑袋里莫名想起方才顾予岑的举动。
顾予岑和楚松砚……
林禹的手停顿一秒,便自然地继续抬起,靠近楚松砚的脸。
但手还未碰上去,楚松砚便下意识地偏了偏脑袋。
楚松砚躲开了他的手。
林禹脸上笑容不变,手掌顺着原本的轨迹向后一绕,变成了抚摸楚松砚的头发。林禹说:“你头发上蹭到了雪,我帮你拍拍。”
“是吗。”听此,楚松砚也将自己的手向脑后摸,指尖却准确无误地触碰到了林禹手指上的银戒。
银戒表面很凉。
楚松砚蜷缩回手指,慢慢放下手,笑着说:“没想到你还真把戒指给戴上了。”
“我觉得你说的挺对的,戒指套在手上,总给人一种被迫约束自己的感觉。”林禹盯着楚松砚眸底自己的倒影,接着说:“而且你不是说这戒指开过光?相信它能让我谈生意的时候做出些更稳妥的决定,别再搞出这种需要临时换合作伙伴的糟糕事了。”
楚松砚轻笑了声,说:“你还真信了。”
“信,怎么不信。”林禹回他。
这枚银戒,不过是楚松砚半夜出门散步的时候,随便逛到了家哥特装修风格的小店,店开在那条街最尾端,却也是那条步行街唯一一家在深夜还亮着灯的小店,店门口挂着个骨架形状的铃铛夜灯,楚松砚推开门,走进去,却发现正对面的墙壁上挂满在寺庙求的发财符,墙壁前摆着张小桌,桌旁围坐着两个二十岁出头的的男生,正在低头嗦螺蛳粉。
看见楚松砚进来,穿着身黑色棉睡衣的男生立马咽下嘴里的螺蛳粉,一擦嘴,动作格外流畅地拿起桌旁边的黑鸦.片香水一顿狂喷,然后站直立正,摆出老板姿态,“您好,需要点儿什么?本店童叟无欺,上到护身符咒,下到骨架骷髅,您要的我都有,并且绝对承诺,本店商品都带有神光,并非野路子,绝对的可靠值得信赖。”
螺狮粉和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格外上头,冲得人脑仁发懵。
但他已经开始挨个介绍。
楚松砚随便挑了个戒指,买单时,老板还不断逼逼叨:“客人,您的眼光真好,我家这个戒指啊,是最灵验的,上个客人买了这个戒指,每天诚心诚意地祈求减肥,结果您猜怎么着?”
楚松砚放低声音问:“怎么着?”
老板将声音放得更低,神神秘秘道:“他回去之后啊,银饰过敏住院,瘦了二十斤,您说灵验不灵验。”
总之,这银戒怎么看都不太靠谱。
后来之所以戴上,也不过是出门时随手拿出来了,干脆就套手指上了,再加之,戒指总是带有特殊的含义,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很普通,似乎只有赋予感情意义才能让它不再普通的素银戒。
楚松砚将银戒戴上,顾予岑一眼见到,就开始将话题绕到戒指上,这种感觉就像是逗狗一样。
那条狗明明已经跑远,甚至可能已经进了别人家门,但你只需要随意的一个举动,那只狗就开始皱着鼻子嗅,并且疯狂猜测。
挺有意思的。
恶趣味。
至于将戒指戴到林禹手上的原因,不过是楚松砚摘掉后忘了重新戴上,戒指就被遗忘在了酒店房间里,最后被工作人员送到了林禹手里。
林禹问了一嘴,怎么戴这种戒指。
楚松砚言辞含混地简单解释了两句。
林禹却信以为真。
楚松砚摇摇头,说:“要真想求个好兆头,去寺庙求菩萨才准些。”
“求菩萨?”林禹说:“你信菩萨?”
“信啊。”楚松砚说。
刚记事的时候,楚松砚就能看见家里木门上高摆着的玉菩萨,那尊玉菩萨只有半个掌心大,却也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楚松砚的父母会在每日出门前格外虔诚地拜菩萨,祈求家里能突降横财,但菩萨怎么可能怜悯这种嘴诚心不诚的卑劣无耻者,玉菩萨只会垂眸似悲悯似无情地觑视着家里每一寸破烂不堪的角落。
楚松砚也曾短暂地信过菩萨。
因为他没别的可祈求的对象了。
但后来,事实证明,一切虔诚都是虚妄的笑话。
楚松砚嘴角轻勾着,略显嘲讽。
林禹正垂眸看着手指上的银戒,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接着说:“我之前信佛,但去求签总是下下签,或许佛认为我是无福之辈。”
楚松砚笑了笑,声音轻缓地说:“如果求到下下签,就一直求,两次三次,总有一次会出现上上签,佛被求烦了,自然就施舍你一粒希望的种子。”
而这粒种子,或许通往恒福幸远,或许通往苦痛妄灾,但无论如何,只要你不停地磕头祈求,总有一天,你空虚的内心,就会开始无师自通地自我欺骗。
你想得到的一切,也会在自欺中慢慢出现。
林禹也笑,“好,下次我就这样。”
“嗯。”楚松砚抬手碰碰林禹的脸。
“我的脸很凉。”林禹说。
“还好。”楚松砚慢慢靠近,在林禹的嘴角亲吻了下,说:“早点儿回去吧,你能过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楚松砚心底的那粒种子,正在发芽生长。
他看着林禹,弯着眼睛笑:“幸苦了。”
第65章
半夜的时候,楚松砚突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细细的敲击墙壁的声音,这道声音很有规律,就像是在应和某首歌的旋律。
但敲墙声响在半夜,未免有些扰人清眠。
楚松砚从枕头下抽出手机,两点三十六分,他深吸口气,想了想,放下手机,闭上眼,试着放平情绪,重新入睡,但声音迟迟不停,而且就敲击在他床头的墙壁上,听久了难免给人一种正有人拿着锤子敲打他脑袋的错觉。
真烦。
楚松砚紧皱着眉头,伸出胳膊,在墙壁上重重地敲了两下。
声音没了。
顾予岑没再接着敲墙了。
楚松砚眉头稍微松了松,将手收回被子里,但就在他即将重新睡去时,意识朦胧间,那种敲击声再次响起。
有完没完。
楚松砚掀开被子,坐起身,稍微拔高些声音叫:“顾予岑?你听得见吗?”
说完,他等待足足半分钟。
没人回应,但敲墙声还在。
顾予岑故意的吧。
楚松砚重新摸起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顾予岑的电话,编辑短信——别敲,发送。
楚松砚忍耐着坐在床头半晌,昨晚睡前窗帘没拉上,此刻左右两条窗帘之间正留着条宽宽的缝隙,外面的天还是摸不清边界的黑暗,但因为有月亮高挂着,却比房间内要明亮得多。
月光从窗外钻进房间,将楚松砚的上半身照亮。
顾予岑连短信都不回。
楚松砚站起身,拉开窗户,趴在窗缝的位置点了根烟。
三分钟,烟燃烧到尾端。
声响还在继续。
楚松砚将烟蒂碾压到烟灰缸里,踩上拖鞋,连外套都没披,就拉开门,出去了。 ”叩叩叩——”
走廊里只有天花板上一盏落满灰的小水晶灯在亮,灯光晃晃悠悠的,有些昏暗。
楚松砚敲三下,停顿后等待两分钟,却无人开门,他刚抬起手,准备再次敲下去,门便被从内拉开。
门后是赤.裸着上半身,睡眼惺忪的顾予岑。
看清楚松砚的脸,顾予岑眯着眼睛,抬手随便抓了抓像鸡窝一样的头发,哑着声音问:“大半夜的有事?”
顾予岑的起床气特别重,导致他现在说话的语气不是很好,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楚松砚觑他两秒,才说:“能不能别敲墙壁了,很吵,你每天早上没戏份,不用起早,但是我要。”
顾予岑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将楚松砚上下打量了通,而后说了个:“你还专门关注我的通告时间?”
说完后,他才反应过来,哦,他俩现在在一个剧组里,楚松砚当然知道他戏份的时间安排。
顾予岑暴躁地用手敲了敲门框,说:“我敲墙壁是这种声音,你听见的是你屋里蟑螂放屁声吧?”
楚松砚:“……”
顾予岑又接着阴阳怪气地说:“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要睡了,毕竟我不是天赋型选手,没法什么时候开拍就什么时候起床,我呀,得提前几个小时开始盯着剧本酝酿情绪,要不就像昨天白天的时候一样,一直cut ,还要你那个什么大总裁在一边等着,被翻好几个白眼。”
翻白眼?
林禹不可能干出这种幼稚的事。
楚松砚的睡衣很薄,走廊里很冷,也没有安置暖气片,他才在外面站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楚松砚双手抱臂,抿抿唇,说:“你……”
刚说了一个字,顾予岑就将门继续向后拉,说:“还有要说的吗?有的话就进来,没有的话就回去找老板给你抓蟑螂。”
楚松砚沉默片刻,说:“没了。”
所以那阵敲墙壁的声音不是顾予岑弄的,否则的话,顾予岑不会是这副蛮不讲理的德行,而应该是毫不掩饰自己的罪行,话里话外都是满满的恶意。
虽然现在也没多少善意。
“你睡吧,不好意思。”楚松砚说:“我回房间了。”
“啪!“
顾予岑将门摔上。
摔门时,整个走廊仿佛都在颤动。
楚松砚揉了揉冻得有些发麻的胳膊,抬脚向左转回自己的房间,但下一刻,他听见道很轻缓的“吱嘎”声,以及十分清晰的——门锁响。
楚松砚身体微顿。
是他的房门……关上了。
楚松砚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拿钥匙,也没拿手机,他身上的睡衣甚至连口袋都没有,更别说期待身上还能带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现在他被拘困在走廊里,过堂风呼啸着吹,像是在嘲笑他出来之后不仅没解决问题,还得到张冷脸,并且连房间都回不去了。
楚松砚试着伸手去拉门把手,但门锁牢靠,他根本没法靠蛮力将门拉开。
拉动这几下,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松砚哥?”身后的房门被推开,少年演员揉着眼睛,口齿含糊道:“你在干什么?”
楚松砚转过身,看他一眼,用手虚点了点自己房门的方向,无奈道:”房门被风吹得关上了,但我忘记带钥匙了。”
少年演员的脑子像浆糊一样,反应了好半晌,才“啊”了一声,说:“那要给老板打电话吧,但是好像只有予岑哥知道老板的号码,因为只有他的房门坏过,你要先进来等一等吗,一会儿等予岑哥醒了,再去找他要电话吧。”
老板不在旅馆里睡,他住的房子在两条街外,且具体住址只有副导演知道,比起打扰副导演,还是顾予岑看起来更和善些,所以如今要是联系老板,只能靠顾予岑那儿的电话号。
楚松砚犹豫两秒。
少年演员接着说:“我房间里有两张小床,今晚小恒去别人房间打游戏去了,没回来住,放心,不需要咱俩挤一张床上。”
楚松砚还没来得及说话,隔壁的房门便再次打开。
顾予岑向外面探出上半身,满脸不耐烦地盯着楚松砚,说:“上我房间等着,我给你打电话。”
少年演员呆呆地看着顾予岑,后知后觉道:“予岑哥醒了啊,那松砚哥你去他房间等着吧,打电话也方便一些。”
说完,他就不太清醒地摇晃了下身体,踉跄着后退,将房门滞缓地关上了。
楚松砚慢慢扭过头,和顾予岑对上视线。
顾予岑扔下句:“进来。”就进了房间。
楚松砚慢半拍地点了下头,而后又莫名地开始笑,才缓缓走进顾予岑的房间,并关上了门。
房间里凉飕飕的,甚至比走廊里还冷,像是暖气片根本已经作废,没有一丝暖气,楚松砚扭头去找顾予岑,发现他正在关窗户。
看这样子,是开了一晚上窗户?
这种温度下,顾予岑还光着上半身,没冻死都是个奇迹。楚松砚心底这样想着,嘴上却说:“刚才在走廊里说话又把你吵醒了?”
“没。”顾予岑返回到床边,弯腰捡起手机,单手解锁,手指滑动屏幕,在通话记录里找老板的手机号,一边说:“撒了泼尿,出来就听见他邀请你进房间。”
顾予岑懒懒地抬起上眼皮,勾着唇角说:“剧组里闹出俩同性演员私下搞小动作,挺难听的,我总得看着点儿吧,毕竟我还指着这个片子拿奖呢。”
说完,他拨通电话,转过身,背对着楚松砚。
楚松砚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听觉如此厉害。
他甚至能听见电话等待音覆盖之下的独属于顾予岑的呼吸声。
顾予岑这话说的不太好听,换个人可能都和他骂起来了,但楚松砚听了,心里没什么情绪波动,还四两拨千斤地回:“所以我现在站在门口,别离你太近,要不传出去,也不太好听。”
“嗯,放心,我嘴严,你要干点儿什么别的,我也绝对保守秘密。”顾予岑哂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手机边框,“找个地儿坐着吧,站门口像我虐待你一样。”
楚松砚笑笑,用视线勾勒着顾予岑的背影。
顾予岑这几年健身效果不错,侧腰及背部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哪怕端挺地站在阴暗处,极少的光线也让他的□□充满无法言说的魅力。
楚松砚的视线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顾予岑腰臀连接的部位,那处正松松垮垮地挂着睡裤,深黑色的布料与白皙的皮肤搭配,显得那皮肤像完美的白玉。
但“白玉”不应该用来形容顾予岑。
楚松砚漫不经心地想,“残玉”会更合适。
如果那个部位多几条伤疤,会更漂亮。
楚松砚像突然着魔了般,面无表情地走向顾予岑,他每一步都格外轻缓,脚步落在地上,连道声音都没有。
他就这样静悄悄的,靠近了顾予岑。
顾予岑听着耳边等待音,眸子低垂着,安静地看着地板上正移动着靠近自己的黑色影子,那就像是一只自认无人发现的乌鸦,正在盯紧猎物,时刻准备将尖喙狠插上去。
电话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结束音“嘟嘟”得响,顾予岑却没放下拿着手机的手掌,而是维持着那个动作,等待着楚松砚靠得更近。
但楚松砚走到离他两步远的位置,便停下了。
顾予岑舔了舔嘴唇。
楚松砚慢慢伸出手,最终,冰凉的手指接触到顾予岑的后腰。
顾予岑放下手机,扭头看他,“楚哥,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不太好吧?”
他虚伪地笑着。
楚松砚将整个手掌彻底压下去,感受着凸出的尾椎骨硌在掌心的感觉。
如果人会定期褪换骨头就好了,那他现在就能亲自瞧瞧顾予岑这几年骨头变得有多硬。
楚松砚收回手,说:“老板没接电话吗?”
“没有,估计睡得正熟。”顾予岑转过身,将手机扔进楚松砚怀里,扬扬下巴,说:“你给他打吧。”
楚松砚垂眼看了下手机屏幕,没动,接着说:“现在这个时间,估计把他叫醒,然后等他赶过来,天也就亮了。”
“那你想怎么着?”顾予岑斜睨他一眼。
“没想怎么。”楚松砚摁下拨号键,再次打了过去。
顾予岑盯他一会儿,就重新上床,将被褥裹到自己身上,顺手从床头拿了本还没看完的书。
楚松砚扫了眼。
《独白》
“哲学书?”楚松砚问。
“没。”顾予岑说:“单纯教你怎么构造独白的。”
他捏着书骨,立起来给楚松砚看了眼。
楚松砚看不太清内容,就点了点头。
顾予岑接着低头翻书,他看书的速度很慢,像是看得很认真。翻了两页,他抬眼看楚松砚。
楚松砚的电话还没有打通。
老板恐怕是给手机静了音。
顾予岑突然说:“打不通就别打了,先让我这屋睡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
他把书合上,重新放回床头柜。
楚松砚挂断电话,缓缓放下胳膊,说:“还有多余的被褥吗?”
“没有。”顾予岑语气平平道:“你要是准备睡地上,就盖两件羽绒服吧,或者,你去浴室躺着,把水龙头开开,放四十度热水,注意别呛着口鼻,这两个小时也能睡的挺暖和。”
楚松砚语塞:“……好吧。”
顾予岑嗤笑一声,拍了拍床,说:“上来睡,两个男人,你有的我也有,还怕我占你便宜?”
楚松砚心底默默道,你以前爬我床的时候,可不就是爱乱动、占便宜。
顾予岑像是看懂他心中所想,不咸不淡地补充了句:“最近戒色,放心,而且这儿连套都买不着,咱俩没可能,再说了,当小三的都不得好死,我可不准备横插一脚,那样太贱了,你说是不是?”
“…… 嗯。”楚松砚将手机递给他,说:“定个一小时之后的闹钟吧,到时候再打电话试试。”
顾予岑没说话,动作干脆利落地在手机上定了个闹钟,就随手把手机塞到了枕头下面,整个人躺进了被窝里,只露个脑袋在外面,也没管楚松砚上不上来,他就闭上眼准备睡觉。
楚松砚抿着唇笑,动作轻缓地走到床的另一侧,脱掉拖鞋,上了床。
感觉到他躺上来,顾予岑转了下身子,侧躺着背对楚松砚。
楚松砚也心照不宣地侧躺过去。
两人背对着背,中间的被子被撑出条高缝,不停地向被窝里钻凉风。
有点儿像离婚前一晚还要演戏睡同张床的合约夫妻,同床异梦。
楚松砚放缓呼吸,闭上眼。
其实经过这么一遭,他已经清醒地不能再清醒,根本没什么睡意。尤其是后背还冷嗖嗖的。
过了好半晌,顾予岑的呼吸稍微平稳些,楚松砚才温吞地将身子向后挪了挪,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与此同时,他还放轻动作,慢慢地将被子往自己的方向扯,想将自己裹得更近些。
好冷啊。
楚松砚就这么挪挪身体,拽拽被子,动一下歇一会儿,直到后背那种灌风的感觉彻底消失,楚松砚才觉得心里踏实不少,闭上眼,准备安静地等待一小时时限的结束。
倏地,楚松砚听见背后幽幽传来句:“楚哥,你都不如直接把我踹下床,摔那一下我还能因为身上疼,感觉暖和点儿。”
楚松砚慢吞吞地扭头看他。
就发现——
顾予岑身上的被子都被扯走了,此刻正满脸幽怨地盯着楚松砚。
楚松砚停顿一下,重新扭回脑袋。
“把你踹下去不太好。”楚松砚闭着眼,慢悠悠道:“毕竟你在戒色,真摔疼了,不就立起来了。”
顾予岑扯扯唇角,这算什么?嘲讽他?
“病早就治好了。”顾予岑动作强硬地将被子扯过来,盖到自己身上,又故意靠到楚松砚的身上,将膝盖弯曲起来顶着楚松砚的大腿根,“现在没那么贱骨头了,放心。”
“嗯。”楚松砚淡淡地应声:“你以前还说这病治不了,真要硬治,治好了之后人也完了,没想到现在居然治好了,医疗发展的势头真是越来越猛。”
顾予岑开始笑,“楚哥很关注医疗发展?不会准备以后干不下去演艺圈的工作,就到医疗企业混日子吧,对了,林总家里好像就是靠医疗器械起家的,怪不得……”
“我关不关注医疗发展并不重要。”楚松砚的手绕到身体后方,压住顾予岑的膝盖,他沉声说:“但你很关注我。”
顾予岑将腿伸直,又翻身,正对着楚松砚的后背,他坏心思地冲着楚松砚脖颈的位置吹了口气,而后轻声道:“因为楚哥实在是…… 太勾人了。”
他的手搭到楚松砚的腰上,小范围地摩挲着:“成为'张傺'的楚哥看起来好脆弱,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就像是在无声地告诉我,你需要人保护,你饥渴难耐。”
“但我不是'张傺'。”楚松砚平静地说。
“是啊。”顾予岑收回手,“所以我关注的不是你,是剧本里的你,别自作多情了,哥。”
第66章
顾予岑翻过身,双臂枕在头下,将枕头都让给了楚松砚,两人就这样背对背躺着,直到闹钟在一小时后响起。
这次打电话,老板接了,应该是临时起夜,他接电话时声音还有些黏糊,加上嗓音哑,像老头说梦话。
楚松砚简单说明情况,老板宕机半晌,才说:“哦哦我现在赶过去,但是可能要个二十分钟,你要是等不及,楼下有个小仓库,门没锁,里面有备用钥匙,靠门柜子上抽屉最底下那串钥匙就是你们这层的,但是没标房间号,你得挨个试。”
“知道了。”楚松砚看了眼时间,“那我先去找钥匙串,试一下。”
老板“嗯”了两声,说:“我现在赶过去,你们早餐要吃什么不,顺道给你们带点儿东西。”
“不用了。”楚松砚话刚说完,顾予岑就翻了个身,提高声音说了句:“有热豆浆吗?”
老板连忙应声:“有有,那我买几杯。”
挂断电话后,楚松砚就起身下了床。
他刚走到门口,顾予岑也跟着下了床。
楚松砚故作没听见身后的声响,拉开门准备出去,在门即将关上时,顾予岑的胳膊横插进门缝,直接被碾了下。
楚松砚却没管他,抬步就往楼梯口走,走到楼梯转角处几乎没了灯光,环境格外昏暗死寂,他的脚步声如此清晰。
一步步地向下走。
顾予岑往下走了两个台阶,顺着扶手缝隙向下看,觑着楚松砚毫不等待的身影,说:“仓库里灯坏了,你连手电都没有,靠什么找?”
楚松砚不咸不淡地接话说:“你不是跟上来了。”
顾予岑愣了下,扯扯唇角笑,边慢悠悠地向下走,边意味不明地说:“林禹和你搞到一起,算是嫌头上太空了。”
楚松砚已经走下最后一层台阶,听此,接着淡淡道:“没话找话。”
顾予岑若无其事地走下去,又说:“我胳膊好像压坏了,有点儿疼。”
“给你揉揉?”楚松砚瞥他一眼,接着问:“小仓库在哪个方向?外边?还是…… ”
“左转。”顾予岑抬抬手指,指了个方向,说完他加快脚步,最后三层台阶直接跳了下去,“嘭”得一声,震得整个小旅馆的楼体都跟着颤动,不用多想也知道,此刻已经入睡的人估计都要被震醒。
顾予岑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给楚松砚带路。
楚松砚停顿数秒,才捏了下耳朵,抬步跟上。
说是小仓库,但其实就是个单独腾出来的杂物间,连房门都是掉木屑的老木板做的,看起来破破烂烂,脚刚踏进去,就扑面而来阵浓重的灰尘味。
楚松砚压抑着,放缓呼吸,却还是没忍住迟来的熏呛,他开始扶着胸口,一阵阵低声地咳嗽着。
顾予岑将手机手电筒打开,朝他照了照。
刺眼的亮光照进眼睛,楚松砚皱着眉头低下头,躲避手电筒的光。
顾予岑就用手电筒照了他几秒,便将手机揣进了口袋。光亮被拢在口袋的布料里,顾予岑成了移动光源。
楚松砚憋着口气,硬将接下来更强烈的咳嗽给憋了回去,才用手扶着墙,慢慢向里面走。
仓库里的东西很杂,各种老式电视、吊扇,甚至还有几个砍木头的油锯,留出来供人通过的空间很窄,稍有不慎还要被杂物刮碰到。
楚松砚刚往深处走了两步,顾予岑就扭头说:“转身,往外走。”
“找到钥匙了?”楚松砚怔愣了下。
“没。”顾予岑面无表情地说:“有个病秧子在身后,我施展不开,你出去到门口等着,我找。”
越往深处走,灰尘味上什至还蒙盖了层机油味,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很是刺鼻,顾予岑却像什么都没闻到一样,表现很平静,呼吸依旧平稳。
见楚松砚没什么反应,顾予岑稍显不耐烦,干脆掏出手机,又用强光在他脸上晃了几下。
楚松砚被晃得猝不及防,直接闭上了眼睛。
顾予岑看见他闭上眼睛,干脆将强光线直直地停在他双眼的位置,就像审问罪犯一样,恶意满满。
顾予岑又说:“快点儿出去,别在这儿装贴心了,还准备护送我一段啊?”
“那你找吧。”楚松砚干脆转身,也不再扶着墙壁,格外顺利地推出小仓库。
这不是走得挺顺利的吗。
顾予岑看清他的伪装,百无聊赖地想。
楚松砚靠着墙壁,扭头盯着地面,耳边是仓库里轻微的翻找声。
顾予岑下手没个轻重,频频有东西砸到地面上的声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旅馆失窃,进了小偷。
片刻后,顾予岑手指上挂着串钥匙,出了小仓库。他一出来,直接把钥匙扔给楚松砚。
楚松砚眼疾手快地接过,说了声谢。
顾予岑懒懒地应了声:“不客气。”
楚松砚将钥匙串的圆环攥在掌心,说:“上楼吧。”
顾予岑却后退了步,冲他摆了个“请”的手势,他这意思,是让楚松砚走在前面。
楚松砚扫他一眼,没犹豫,直接抬步向前走,但上楼这段路,顾予岑走得格外慢,甚至显得拖沓,在楼梯转角时,楚松砚在余光里向下瞥了眼,发现顾予岑正在低头打字。
冷白亮光的屏幕在这种环境里格外清晰,楚松砚毫不费力便看清了屏幕上的聊天内容。
顾予岑甚至没给对面那人设置备注,只是一串英文字母的微信名称,但他们聊天的内容却显得格外熟稔。
他们在聊哈市的一家餐馆。
很平常无聊的内容,顾予岑却为此刻意放慢脚步,一字字打得格外认真。
像在热恋期。
察觉到自己所想,楚松砚不自觉嘲讽了下自己。
“热恋期”这三个字怎么可能套在顾予岑身上,他谈不了恋爱,因为他痴迷的不是感情,是疼痛。
楚松砚不止在嘲笑自己的想法,还在嘲笑顾予岑的不正常。
顾予岑察觉到楚松砚的脚步声放慢,一抬眼,便对上了楚松砚那居高临下却略显怜悯的神情。
顾予岑嘴角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揣起手机,像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对劲般,接着抬步向上走。楚松砚挨个试钥匙的时候,他还贴心地挡在靠近风口的位置。
但就在第一枚尺寸正确的钥匙插入进去时,顾予岑倏地开口道:“你刚才就像在看一只狗。”
顾予岑的语调轻缓,仿佛在说什么情话般,咬紧字音。
楚松砚转动钥匙的速度不变,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顾予岑,只是低声回:“是吗,错觉吧。”
顾予岑转动眸子,看向楚松砚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接着不咸不淡地回:“可能是吧。”
钥匙最终卡在某重关卡,没能成功拧开锁。
楚松砚不紧不慢地换了个钥匙。
又换了三把钥匙。
这次,“咔嚓”一声,门锁解开了。
顾予岑的声音也随之而起。
“毕竟狗跟狗之间,用不上怜悯的眼神,狗跟人之间才可以。”
楚松砚的手推开门,门缝寸寸拓宽,顾予岑直起身子,替楚松砚拔下门钥匙,将钥匙圈随意地勾到手指上,他绕到楚松砚身后,另一只手搭到楚松砚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你也是一条狗,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说完,顾予岑慢吞吞地掏出自己房间钥匙,插进锁孔,右拧——
锁没开。
再拧一次——
还是没开。
门锁又坏了。
顾予岑僵硬地掐着钥匙,深吸了口气。
意想之中撂下狠话后直接回房间的场景没有发生,反倒成了这般格外尴尬的境地。
他打不开自己的房门了。
早知道就该让那老板彻底把门修好,什么听天由命,全都是狗屁,老天爷就想看他尴尬得五体投地? ? !
顾予岑心底直骂。
楚松砚却直接把手压到门把手上,施施然地转身面向他,温和地笑着说:“要到另一只狗的房间里做客吗?现在你的狗爪好像打不开门了?是不是你家主人提前把门反锁了?”
一连三问,顾予岑的脸有些发白。
顾予岑紧紧牙关,硬扯出抹笑,“哪有的事,门锁坏了,这破钥匙不好用,等明天我找人换个电子防盗门就好使了,到时候顺便也给楚哥换个指纹锁的吧?”
楚松砚挑挑眉头,说:“怎么叫我楚哥了,刚才不还说我是… 狗?”
“你听错了。”顾予岑面不改色地拽下门钥匙,双手插兜道:“刚才我在背剧本。”
“挺努力的。”楚松砚点评道。
顾予岑梗着脖子,就在他即将破功,准备和楚松砚破罐子破摔时,楚松砚用脚抵住门,说:“过来吧,进我房间待会儿。”
得,这几个小时,俩人跟在玩什么互换房间的烂游戏一样,进完顾予岑的房间,又换到了楚松砚的房间。
顾予岑皮笑肉不笑道:“楚哥先进。”
楚松砚盯着他,没应声。
楚松砚漆黑的眸上倒映着顾予岑的脸,就像是个冷冰冰且毫无感情的监控摄像头,顾予岑突然抬手遮住他的下半张脸。
这种视角下。
顾予岑只盯着那双眸子,突然想,如果有一款摄像机能够做成瞳孔的形状,一定很漂亮,但销量可能不会太高,因为这稍显惊悚。
试想一下,你站在漆黑房间的门口,正准备抬步走进去,却突然听见了一声“咔嚓”的偷拍声,你扭头看过去,却在黑暗中对上了一双毫无感情色彩的瞳孔。
当然,这只是突发的想象。
顾予岑放下手,将楚松砚的整张脸收入视野,他并未向楚松砚解释自己这怪异的举动,而是将手揣进口袋里,接着走进房间。
但门刚关上,还没来得及开灯。
楚松砚就在黑暗中听见一声——
“张傺。”
顾予岑站在窗帘缝隙前,身体遮挡住全部的光亮,朦朦胧胧的,你只看得清他背影的轮廓。
顾予岑用手敲击着硬瓷窗台。
楚松砚的脚步一顿。
他瞬间明白过来顾予岑的意思。
在剧本里,这也是迟暮与张傺开始真正看清彼此内心的一幕戏,距离这一幕的正式开拍,可能还要有小半个月,可这也是目前来看,最重要的一幕戏。
突如其来的事业心?
楚松砚敛眸,放低嗓音,应了声:“你从哪进来的?方才我怎么没看到你?”
“你猜猜。”顾予岑拿捏着迟暮的腔调。
楚松砚回想着剧本上的台词,投入情绪,刚准备继续说下去,顾予岑便突然笑了一声。
顾予岑说:“你说如果天上正有个摄像头对准咱们,把咱俩这几句给记录下来再拿去给江鸩贺看,他会不会满意?”
楚松砚将手摸到墙壁上,摁下顶灯开关。
房间骤亮。
楚松砚说:“如果天上有摄像头,你刚才的狗言狗语肯定最先被记录下来。”
第67章
之后几天,顾予岑盯着楚松砚在片场时严肃的脸,耳旁还时常响起那句“狗言狗语”。
每每这时,他总是不由得想笑。
这种直白粗糙却又格外诙谐的形容,真的很难从楚松砚的嘴里听到。
也是从这句开始,两人之间刻意拉远的距离再次被打破。有时坐在一旁等戏时,两人若是对上视线,还能云淡风轻地对彼此点点头,打上一声招呼。
“楚哥。”顾予岑点头,冲他说:“幸苦了。”
楚松砚擦拭掉额上因入戏过深而渗出的冷汗,冲他笑笑,也回了句:“一会儿好好发挥,顾老师。”
原本在和顾予岑对戏的演员抬起头,也冲楚松砚打了声招呼,“松砚哥。”
楚松砚笑容依旧,冲他微微颔首。
等到顾予岑的戏份开拍时,楚松砚就裹着厚袄子,站在不远处旁观。
演技是种很玄幻的形容词,一个演员的演技究竟是好还是坏,通常要从多种层面来考核,若说早几年顾予岑演戏时还有种稍青涩的割裂感,更多时候都是带入角色与自己本身性格的相似点来进行扮演,那么如今,顾予岑算是摒弃了些个人层面的情绪,理解的也更加深入。
但同新人演员搭戏时,还会偶尔出现些无法调动对方情绪的情况,尤其是现在站在顾予岑对面的演员有些过于紧张了,整个画面看起来莫名显得割裂且僵硬。
哪怕已经提前对过戏,也难免出现中场失误的情况。
这场戏份反复拍了三次才过。
下场后,顾予岑走到楚松砚身边,稔熟地接过他手里的热水袋,暖了暖冻僵的手掌,才开口道:“当初拍张岩珩片子的时候,我也总出现这种状况,过度紧张导致进不了戏。”
“是吗?”楚松砚将空空的手掌缩进袖子里,说:“当时张岩珩可跟我说你天赋不错。”
“他夸大其词。”顾予岑将热水袋塞进怀里,侧过身子,等助理将厚棉袄披到身上,他才重新摆正身体,和楚松砚肩并肩站着,说:“我那段时间可没少挨训。”
楚松砚笑了两声,“挨训多了,人也就通透了,演出来的东西也自然了。”
“但也不能单靠挨训。”顾予岑看着正战战兢兢地听着训话的演员,接着说:“还得靠自己琢磨,如果琢磨不出来,他的这条路也就差不多要掉进坑里。”
“你的坑呢?填平了?”楚松砚接话。
“嗯,反复琢磨呗,琢磨不明白就别睡,最后要不就猝死,要不就把坑填平,然后平坦地迈过去。”顾予岑稍加停顿,三秒后,他意味不明道:“那时候张岩珩去剧组的时候,直接要来了你那片子的原版,还给我看了,后来我反复看了几遍,你应该不知道吧,《难违》里面有些细节的处理方式,我还借鉴了你的演法。”
“…… ”
《难违》这部电影上映后,楚松砚看过一遍,但是在枪版网站上看的,整体画面模糊不说,很多演员情绪处理的细节都看不大清晰,且枪版的镜头摇晃的厉害,看得楚松砚一阵眩晕,他当时看完后只是加重了自己心底的某个想法——
他果然,看见顾予岑的脸都觉得恶心。
只去其他的细节,楚松砚根本没注意。
再之后,顾予岑的各类影片,除非是偶然在网上刷到,被迫看上一眼,否则楚松砚绝不会主动去搜他的片子来看。
但或许是大数据就爱跟人作对,楚松砚越不想,刷到的频率反而越高。他就这样被迫观看着顾予岑的演技成长史,甚至还曾经刷到过顾予岑一个挺出名的影迷专门剪辑的影片专场片段。
而每个片段里,都着重于顾予岑演戏时对微表情处理方法的变化。
那张脸就这么毫无遮拦地进入楚松砚的视野里一次又一次。
楚松砚垂下眼睫,说:“还真没注意。”
“猜到了。”顾予岑淡淡地说:“从某种层面来说,你还算是我演艺生涯里的启蒙老师,我的一切开窍都是因为你,等这部戏拍完,我找个时间专门感谢你一下?”
“请客就不用了。”楚松砚推脱。
“除了请客还能干什么?送钱?还是送人?”顾予岑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话里隐隐带着笑意。
他又开始了。
稍显亲近后就得寸进尺。
楚松砚毫不客气地推他一下。
顾予岑故意踉跄着后退了步,像没站稳一样,接着又重新凑上来,开口说:“楚哥你教教我,人情世故这些事儿我还真有点儿没学会。”
楚松砚抬眼看他,刚准备说话,余光里就看见那个演员走了过来,站在两步远的位置看着顾予岑。他便扬扬下巴,冲顾予岑示意了下。
顾予岑顺势扭头看过去。
那演员满脸犹豫,有些羞耻道:“予岑哥,咱俩再对一次戏吧,我感觉我这次好了不少。”
顾予岑应了声,走过去。
俩人找了个角落对戏。
楚松砚的视线随着他们移动,看了半晌,才收回视线。
江鸩贺从一旁走过来,嘴里叼着根自己卷的旱烟,头发长了不少,估计是气得不轻,加上最近一阵没怎么打理,头顶乱得像藏着鸟蛋的鸟巢窝窝。他一手拿着剧本,走到楚松砚身边。
旱烟烧出来的烟雾很大,江鸩贺被熏得眯着眼睛,他把勾画过段落的剧本递到楚松砚面前,冲他示意了下。
楚松砚抬手接过,简单看了眼。
剧本里用红色的笔圈住了一小段,而这段的戏份刚好是楚松砚和方才那个演员的对手戏,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就会拍这场,但这段戏后却被画了个简略的半圆圈。
按江鸩贺的习惯,这是待定的意思。
这段戏有可能被改,也可能直接删去。
“你怎么想?”楚松砚看他一眼,问:“觉得这段戏有改动的空间,还是觉得演员出了问题?”
江鸩贺出过临时换主角的先例,但没出过临时换小配角的事儿。之前遇到表演差强人意的小演员,江鸩贺都会根据他们表演较好的那部分来延伸,讲戏的时候也更细一些,虽然他大多数时候语气不大好,但结果总是好的。
如今江鸩贺这意思是……
“都有。”江鸩贺夹着旱烟,掸了掸烟灰,烟纸下裹得不甚严实的烟草叶还随着他的动作飘落了几片,落到素白的雪地上。江鸩贺抬脚踩上去,接着说:“我觉得你俩之间的状态变了不少,至少没像之前那么'死板'地遵循剧本,多了点儿别的。”
“死板”这个词用在演员身上,就跟说朽木难雕没区别,有些过度,但这也是江鸩贺目前能想到最恰当的用词。
江鸩贺用手指点了点剧本上“仇视”的字眼。
【李何站在碎窗前,双手紧攥着肩上的书包带,他看见了张傺手上的病历单,那是属于迟暮的,属于迟暮生前的,李何怔愣地看着张傺的脸,想不通他怎么会有迟暮的病历单,且下一秒,他就看见——
张傺开始用仇视的眼神盯着自己。 】
李何也就是那个演员所扮演的角色。
楚松砚瞬间明白过来江鸩贺的意思,开口道:“要改李何和张傺之间的那条线?”
“不是。”江鸩贺收回手指,说:“改李何和迟暮之间的那条线,削弱李何的故事,为迟暮增加条隐藏线,用这条线,来递进迟暮和张傺之间的关系。”
楚松砚思索片刻,说:“削弱李何的故事,会让这段剧情比重失调,李何直接变成扁平型人物,会减弱…… ”
“不是让他成为扁平型人物,而是适当的,把直接送到观众眼前的东西,藏起来一部分,让他们自己去找。”江鸩贺吐了个烟圈,视线落到那位演员身上,接着说:“而且这种情况下,他的过度紧张也能有另一种层面的解读,没那么突兀。”
楚松砚恍然大悟,江鸩贺是准备将他身上那种天然压抑着的紧张感加以利用。
“我没什么看法。”楚松砚耸耸肩,说:“你该去问问他俩。”
江鸩贺瞥他一眼,换了个话题:“杀青之前,你俩最好别闹出什么新闻。”
“我和谁?”楚松砚眨了下眼,不解般问。
江鸩贺却没再看他,重新拿回剧本,低垂视线看着被红色圈住的那段,嘴上轻飘飘道:“你推荐来的那位。”
楚松砚弯着眼睛笑。
这下,他也彻底确定,果然当初拍摄《皿》的时候,江鸩贺就已经察觉到了他与顾予岑之间的不对劲,尤其是当初每每夜半,顾予岑刚摸进房间,隔壁江鸩贺的房间便传出轻微的动静。
那是种变相的提醒。
楚松砚说了句别的:“你说,我要是真和男人在一起,以后还能接着拍戏吗?”
媒体总是喜欢挖掘些抓人眼球的新闻,楚松砚身上出现过不少异性或同性之间似是而非的绯闻,而媒体面对同性绯闻时,总是会采用更加夸张刺激的字眼,他们热衷于撰写此类新闻。
但如果,真的承认了同性之间的恋情。
这一切,是不是也就从此结束了。
江鸩贺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接着说:“我这片子为了过审,剧本都在最初的版本上删改了四遍,等拍摄完成送审后,估计还要删改。”
他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楚松砚轻声念道:“为了爱,为了自由。”
这时江鸩贺上一部片子里的台词。
也是当初唯一一句被大众特意剪辑出来的台词。
江鸩贺上部电影扑得厉害,唯有这句台词深入人心,可这明明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
它显得独特,只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喜欢将为得到的东西作为宣言挂在嘴边。
爱,自由,人人向往,却如此遥远。
因为向往之上固定的框架就是逼仄的。
楚松砚轻笑了声,说:“真是不可思议。”
他将掌心摊到江鸩贺面前。
江鸩贺看他一眼,便从口袋里掏出盒正常的香烟,并放到楚松砚的掌心。
楚松砚掂出来根,轻轻咬住。
烟盒里很空,没剩几根烟,打火机干脆就直接放到了烟盒里,楚松砚却没把它拿出来,而是将烟盒递还给江鸩贺。
江鸩贺淡淡道:“浪费烟。”
楚松砚咬着烟,斜睨他一眼,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滚轮打火机,点燃,而后才开口说:“你那打火机不好用。”
楚松砚深吸了口,接着说:“你觉得你这部电影能让我拿到最顶上的那个奖吗?”
“目前来看,百分之九十的几率。”江鸩贺说。
“如果拿到了。”楚松砚说:“我就给你看看,你上部片子由我来演是什么效果。”
江鸩贺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是要亲自表演一出——
为了爱,为了自由。
那自由的另一个主角是谁?
顾予岑?
江鸩贺垂下眼睫,忍住没问。
就让这个问题停留在这儿。
他等着看。
第68章
这等待的过程就像是一部有待打磨却先自己生出灵魂的剧本,江鸩贺站在旁观着的角度,克制着作为导演的本性,压抑住想要亲自上手干扰的欲望,旁观着这个剧本的走向。
他能明显感知到,楚松砚在有意引导着剧本朝着某个方向走去,譬如,他在维持着与顾予岑之间忽远忽近的距离——每当两人间稔熟到即将跨越某个分割线的程度时,楚松砚便会四两拨千斤地将一切感情归结到剧本的影响上。
他在用言语,以一种旁人不容易察觉的角度,来暗示顾予岑。
暗示他们之间最近的关系,其实是“张傺”与“迟暮”的存在导致的。
江鸩贺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顾予岑正在清醒地配合着这出戏,他也在享受这种亦真亦假的状态。
不过也对,作为演员,你可能会演上大半辈子的戏,但一切戏份都是白纸黑字,早在他带入这个角色前便明了这出戏的长短始终,早晚都会结束,但如果有一个人的出现,将你的人生变成了本可以由自己来干扰的剧本,你还能否克制住长久演绎下去的欲望?
【不能。 】
顾予岑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数十秒,最终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发送成功。
而这条信息之上,是楚松砚以亲密的口吻发来的信息。
【明天的戏份我觉得有点儿问题,你现在在房间吗?方便的话,我能过去吗? 】
顾予岑盯着屏幕,那头始终是“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却迟迟没发过来下一条。
“叮叮叮!”
二十三点整的闹钟响起,激烈的声音瞬间将顾予岑从走神的状态中拖出来,他先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才挪动手指,将闹钟提示关闭。
“呼。”顾予岑缓了口气,把手机扔到被褥上,然后扭头看向窗外,强迫自己从猜测楚松砚想法的境地中逃脱出来。
他现在是在干什么?
今天他拍摄的最后一场戏,是迟暮与张傺最激烈的一场争吵戏,也是张傺窥探到这个虚假世界的开端,但戏中酝酿出的情绪太过强烈,导致他在结束拍摄后,也不受控制地盯着楚松砚,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到一抹属于“张傺”的懊悔。
这是迟暮想看到的,不是他顾予岑。
顾予岑很清楚,但到这个时候,不知为何,他反倒遗忘了之前是如何从剧本角色的情绪中脱身的。
明明每次在片场结束拍摄后,他就会快速遗忘全部情绪,哪怕拍摄的时候,他痛哭流涕,充满愤恨、羞耻,他也能很快回到顾予岑的身份中。
但遇上楚松砚,一切都变了。
怪他太会演了。
顾予岑这么对自己说。
楚松砚和别人搭戏的时候,不也很会调动对手的情绪吗,他只是以前没遇到过楚松砚这种完美状态的演员而已。
但真没遇到过吗。
顾予岑紧紧压关,颓唐地从床边抽出盒刚买的烟,拆开表面的塑料封皮,再动作粗鲁地撕掉里面的锡纸,抽出根烟,点燃,深吸一口。
行了行了,别再想了。
顾予岑盯着对面斑驳的墙壁,试着放空自己。
“嗡!”
顾予岑故意等了半分钟,才捞起手机。
但来的信息根本不是楚松砚发的,是傅文霖在群里发的麻将小程序申请。
顾予岑压了压嘴角,在屏幕上快速敲字。
【赌博犯法。 】
手机那头的傅文霖看着回复,满脸问号。
他在屏幕上敲。
【娱乐局,别搞。 】
但这头的顾予岑已经群设成了免打扰,而后把手机锁屏,再次扔到了原位置。
顾予岑咬着烟,过了两秒,干脆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又关掉房间里的全部灯盏,将被子蒙到脑袋上。
闹钟响了,该睡觉了。
他躺在被子里,口鼻被蒙住,呼吸也变得慢了起来,当他渐渐适应这种逼仄不透气的环境时,呼吸也跟着恢复正常频率,就在他觉得心终于静下来了,又冷不丁地听见了声手机嗡响。
来信息了。
顾予岑紧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手机放置的位置。
大抵过了两分钟,顾予岑脑海里又突然想起在片场时,楚松砚作为“张傺”喊出的那句——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对不对,你死了的外婆、和那条可怜的狗,根本都是假的对不对!?”
楚松砚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
顾予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想回答。
顾予岑刚张开嘴,就大梦初醒般重新咬紧牙关。
都怪江鸩贺改剧本改的太巧,李何的线削减后,迟暮的人设背景重新填充,误打误撞地加了些与顾予岑的亲身经历相似的东西。
所以他才会像这样,难以出戏。
怎么就这么巧啊。
顾予岑脑袋里乱糟糟的,原来无法出戏是这种感觉,你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两种对立的情绪正在你脑袋里相互冲撞着、嘶叫着,你凭理智从中挑选出正确的那一方,却无法驱逐错误的那一方。
只能这样任由大脑持续地保持高强度兴奋。
根本睡不着。
顾予岑又坐起来,拿起手机,他看见了方才发过来的那条信息,这次信息的主人是楚松砚。
他发来了一串语音。
顾予岑没听,反而转到通讯录的页面,在里面从上到下翻看着,他想找一个人,一个能让他脱离这种状态的人。
但从头翻到尾,整整三遍,每个人和他都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关系,不近不远,他竟然没法从中挑选出个合适的人选。
最终,顾予岑的手指停在某个无备注的号码上。
是那晚前往party的那个狐狸眼男生。
他叫什么来着。
顾予岑慢慢想。
李享。
好像是这个名字。
就他吧。
顾予岑的手指点下去,拨通电话。
但电话刚拨过去,房门就被人叩响。
敲两下,停一下。
顾予岑转动眸子,看向房门的位置。
这一刻,他的大脑竟短暂地停止运转。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肯定是楚松砚。
这个时间,能过来找他的,只有楚松砚。
顾予岑就这样下了床。
门打开的时候,楚松砚清晰地听见顾予岑对手机那头说:“等会儿再说吧,我同事来找我,嗯,很快。”
怪不得不回他信息。
原来是在……和别人煲电话汤。
楚松砚将手里的剧本抬高了些,出声问:“在忙吗?那明天再说吧,就是个剧本上的小问题,我和别人聊聊也行。”
顾予岑已经挂断了电话,闻言,稍微抬起眼皮,冷淡地看向他,“这场是咱俩的对手戏,你和谁聊?”
楚松砚耸耸肩,“编剧,导演,都行。”
顾予岑站在门口没让开,只是将上半身探出去些,放低声音说:“我电话都挂了,你先跟我说吧。”
楚松砚这次特意套了个外套,像是早有准备,知晓顾予岑不会让他进门,他把剧本递向顾予岑,指着其中一处说:“这里,还是咱俩上午说的那一段,我觉得'张傺'这时候应该是恐惧居多,因为'迟暮'突然变成了个截然不同的陌生人,但是捋后面的剧情,我又感觉'张傺'可能早就看出来'迟暮'的不对劲,应该是早有预料,情绪也不该这么…… 单调。”
顾予岑垂眼看去。
那段台词旁,有楚松砚用铅笔标上去的注字,还有他的,是上午两人讨论时一起写上去的。
这两种完全相反画风的字迹挤在一起。
楚松砚的手指好巧不巧就摁住了顾予岑的标注,遮挡大半。
就像是无声地反驳着顾予岑曾经下定的标注。
顾予岑没接剧本,双手插兜,就着楚松砚的手看剧本,他低垂着眼,安静地思考了两秒,才说:“你为什么觉得'张傺'的恐惧就是单调的呢,他面对我的时候,如果表现出恐惧之外的情绪更多,我也不会那么死缠着'张傺',因为我就是喜欢'张傺'这种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感觉。”
他说话时使用的字眼是“我”,而不是“迟暮”。
楚松砚像是毫无所觉般,也顺着他的话,把自己带入张傺的视角,接着说:“我恐惧你,是因为你总是在能让我产生恐惧的场合下出现,譬如凶案现场,譬如幻觉缠身,你没在我正常的时候,正常地对待过我,但当我的情绪稳定下来后,细想之下,怎么可能没察觉到你的不对劲。”
“比如呢?”顾予岑抬眸觑着他,反问:“你察觉到什么了?”
楚松砚察觉到他的视线,却任由他盯着自己,没抬头,沉默了数秒,才放慢语速道:“比如你看我的眼神,你第一次看我的眼神就不对,你表现的很自然,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第一次见到我,我只不过是被恐惧蒙蔽住,暂时没心情去逼问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隐隐开始从简单的探讨向刻意的诱导靠拢。
这就像是引人入戏的旁白。
顾予岑能感觉到,在出了这扇门后,属于自己的情绪就占了上风,但如今楚松砚含糊的话语,又让他不由得将属于“迟暮”的经历、情绪靠拢到自己身上。
他回想起进剧组后和楚松砚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作为楚松砚的他,又从作为顾予岑的他身上感觉到了什么?
顾予岑挪动视线,看着楚松砚的耳垂。
“顾予岑?”楚松砚等了半晌,却始终未等到他的答话,便再次出声道:“你呢,你当时见到我的时候,心里的想法是什么?”
“我?”
他这个问题彻底让顾予岑分不清自己与“迟暮”。
楚松砚发问的对象是谁?
他,还是他扮演的迟暮?
顾予岑觉得自己很清楚,楚松砚这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视线,绝对是将问题指向了他本身,而非剧本中的角色。
于是,顾予岑说:“不清楚,没什么想法。”
楚松砚却说:“那你当初是以迷茫的状态在演'迟暮'?我记得江鸩贺说你情绪拿捏的很不错,不应该吧,而且我当时感觉到的也不单单是…… ”
得。
他故意设了个圈套,又在顾予岑进坑后,把一切责任揽到了顾予岑身上——
我问的是剧本,你怎么能这么答呢?
顾予岑深吸了口气,直接打断他,“我忘了,那场戏过去太久了,我忘了。”
他重复了两遍“我忘了”,试图粉饰太平。
楚松砚笑了下,他盯着顾予岑的眸子,最终,选择接受了顾予岑的粉饰太平,退了步道:“那就从后面的剧本来推吧。”
“嗯。”顾予岑应了声。
这次,他伸手接过了剧本。
楚松砚这才随意地笑笑,收回了举着的手。
顾予岑向后翻了两页,但摆明没仔细看剧本,而是凭借记忆道:“'迟暮'对'张傺'的感情没那么复杂,'张傺'对'迟暮'也是,他们只是恰巧相遇,并且恰巧闯进同一个漩涡,就算有些更复杂的,也没必要研究得太透彻,因为哪怕你演出来,让这种感情露了馅,上面也会要求你把这个馅给硬塞回去。”
“你不该想的太多。”顾予岑这样盖棺定论。
“我不是想的太多。”楚松砚说:“我只是感觉到这个角色应该有这种感情,不然他也不会是这个角色,你说呢?”
顾予岑翻剧本的手停顿了下。
他说:“你不演出来,这个角色顶多是有些隐晦的残缺,只有小部分人会察觉到,但你演出来,他就彻底死了,他不会有资格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
楚松砚轻笑了声,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循规蹈矩?你之前不是总觉得,有些东西就该是十成十的吗?”
“你以前不也觉得有些东西就该点到为止吗。”顾予岑平静地看着他。
平静之下,却隐隐藏着漩涡。
楚松砚收回视线,点点头,重新拿回剧本,说:“那我懂了,知道该怎么演了,一会儿我再问问江鸩贺对这片子感情尺度的定义,结合一下,好了,你回房间吧,走廊冷。”
说完,他拿着剧本,拢着外套的衣领,扭头就走。
见他往楼梯口走,顾予岑开口问:“你出去?”
楚松砚停住脚步,转身看他:“嗯,外面下雪了,我睡不着,出去看看雪。”
“在房间里看就行了。”顾予岑语气淡淡的,将他说的话以另一种形式还回去:“外面冷。”
“房间里闷。”楚松砚说。
顾予岑说:“嗯,知道了。”
顾予岑直接退回房间,关上门。
楚松砚站在原地,良久,才收起脸上的笑。
而且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有点儿无聊。
第69章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拍摄时,楚松砚还是按照他自己理解的版本来演的。
张傺蜷缩在墙角,用布满擦伤的手掌撑着脑袋,身体轻微地颤抖着,当迟暮走近后,他也只是稍稍抬起眼睫,在余光里扫了眼那道身影。
迟暮站在他面前半晌,才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弯下腰,慢慢地冲他伸出手。
张傺再次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侧方滚落,最后滴落在掌心。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
“迟暮,我突然觉得,其实我早就该死了,现在看到的都是大脑自动拼凑的走马灯,一切都发生的太过莫名其妙,太过仓促,你觉得呢。”
迟暮没说话,紧抿着唇,一把拽住他外套上的帽子,试图用蛮力将他拉起来。
可张傺却更加用力地向下蜷缩身子,甚至在衣领狠狠勒住脖颈,窒息感瞬间袭来时,他也只是稍稍晃动了下身子,未见丝毫准备迁就迟暮动作的趋势。
迟暮这才没好气地说了声:“你站起来。”
张傺用手掌重重地蹭过脸上的泪痕,他侧过紧绷的脸,深深地盯着迟暮。
迟暮被他直白的视线盯得有些恼,下意识地转过脸躲避,但当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又生出另一重莫名的恼怒——
一直都是张傺怕他,他躲张傺干什么。
迟暮语气加重了些:“再不起来,你就一个人在这儿待到天亮吧,那些魂啊鬼啊的来找你,你别哭,直接让他们弄死算了。”
张傺先是条件反射地一抖,又咬紧牙关,伸手去推迟暮的腰,他大声喊道:“你在这儿我难道就不怕了吗!”
张傺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眼充血。
他那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毫无防备地迟暮被推地向后踉跄,腰腹是后泛上来火辣辣的疼。
“你什么意思?”这句话刚说完,顾予岑还未来得及按照剧本上前一步去桎梏住楚松砚的双手,就看见楚松砚的行为已经脱离了剧本。
楚松砚一手攥拳抓着皱巴巴的衣领,一手撑着墙,他站在光影分界处,眸底的情绪被无限放大。
恐惧、恨意,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你根本就不准备承认对吧,昨天你明明来过医院,却告诉我你根本不知情,我看见你了,我都看见了。”
顾予岑尽量维持着属于迟暮的情绪状态,毕竟楚松砚除了提前起身,以及站位发生微小改变,其余的都是按照原本设定来的。
顾予岑吐出台词:“你怎么确定你看见的就是我?”
“那我看见的是什么?孤魂野鬼?医院里某个死掉的人的鬼魂?”楚松砚步步紧逼,在两人之间只隔一步之距时,他抬起手指,重重地摁着顾予岑的胸膛,“那你呢,真正的你是人是鬼?你胸膛里真的有心跳吗?”
紧接着,他的手又一路向上,落到顾予岑的脸上,剧本里,张傺用这种方式试探着面前人的体温。
但楚松砚的手指贴到顾予岑的侧脸后,又像无力般顺着条歪斜的线条下落,途径顾予岑的嘴唇,手指就这样停顿两秒,才继续向下垂落。
他又自己更改了剧情。
“你的体温像太平间里躺着的死人。”
顾予岑有一瞬出戏,楚松砚突入其来的亲密举动让他有些不该如何接下去,按照原本的情绪设定来演?那就会落到下风,在外人看来,他俩的情绪对接会显得很突兀,造成“顾予岑没接住楚松砚戏”的局面。
但顺着楚松砚的思路来演,就难免会将那层模糊的、刻意藏匿的情绪搬到明面。
没错,楚松砚说的是正确的。
迟暮与张傺之间的感情,绝对是掺杂了同性之间的爱情,但这份爱是介于生死之间被刻意遗忘的,哪怕演出来,也只需一些微妙的情绪波动。
楚松砚过度了。
顾予岑一时卡顿。
“cut!”
楚松砚收回手,扭头看向江鸩贺所在的位置。
江鸩贺却站在原地,始终未动,他盯着楚松砚数秒,又低头去查看拍摄下来的画面,仿佛他也陷入了与顾予岑同样的、两难的境地之中,正在犹豫着,究竟是该批判楚松砚的擅作主张,还是对顾予岑的束手束脚加以引导。
顾予岑抿抿唇,先出声说:“你这可比昨天和我说的版本,改动更大。”
“我也没改什么。”楚松砚说:“就是试体温的时候,手触碰的部位增加了而已。”
他稍加停顿,扭头看着顾予岑说:“而且,如果你朝夕相处的一个人变得特陌生,你想确认他还是不是你印象里的那个人,你会只单单摸个心跳这么简单吗?”
顾予岑略微走神,顺着他的问题考虑数秒。
如果将这个问题放在剧本之外,放在顾予岑自己身上,他绝对不会这么随便地只摸下心跳,肯定要将这人从头查到脚,从以前查到现在,否则,就单单心跳,能确认出来什么东西。
但剧本不一样。剧本里的有些东西总是要简单化,才能给人一种——充满文艺魅力的故事感。
顾予岑没回答,因为江鸩贺已经走近。
他看过去。
江鸩贺先是顺着剧本简单询问两人对这段戏的理解。
楚松砚所答与昨晚相同。
顾予岑想了想,也用了和昨晚大差不差的回答方式。
听后,江鸩贺点点头,用手指挥两人的站位,“你们回到原位置,先按照顾予岑理解的角度来演一遍。”
摄像机没开,片场的工作人员都站在一旁围观着,还有几个演员也站在一块儿观摩。
楚松砚将衣领理平些,走会原位,但他这次蜷缩的姿势明显与方才不同,后背更多地倾向墙壁,尽可能以正面来面对顾予岑,这是恐惧时心怀戒备的姿态。
他身体崩得更紧,颤抖时的感觉也变了不少。
明明还是同样的演绎手法,微小的改动,却能带来截然不同的效果。而在这次,顾予岑完全按照他最初设想的情绪、表情来扮演“迟暮”,在接楚松砚的戏时,明显更加得心应手。
但演到一半,江鸩贺便出声叫了停。
两人一齐扭头看向他。
江鸩贺双手抱臂,走到两人中央,先是示意楚松砚让开,自己站到他的位置,按着剧本里的剧情,快速且简略地重复了遍张傺应有的反应及动作,而后又示意顾予岑让开,再站到他视角所在的位置,重复了遍迟暮的剧情动作。
江鸩贺的动作幅度很小,胳膊部分的动作什至只是简单翻转手腕来替代,他完全靠想象来理顺剧情发展。
“你俩的理解应该相互结合一下。”江鸩贺得出这么个结论,他说:“顾予岑的想法太拘束,楚松砚的想法比较合适,但真正开拍的时候,你的举动还是有些过度,不是审核层面的过度,而是对于'张傺'这个人来说,他的恐惧还是占更大层面,至少也要占百分之八十。”
“因为他是无依无靠又怕死的这么一个人,如今未知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可控的,靠近就可能丢掉性命,根本没人给他兜底。”江鸩贺语速不算快,应当是边左右衡量,边说的:“他对'迟暮'是产生了些别的感情,但他现在更大程度应该处在一个不敢确定的状态。”
“你会喜欢一个对你来说未知且不可控的危险人物吗?”
江鸩贺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荡。
话落,他想起什么般,又补充道:“大多数人都不会。”
显然,他将两人划分在了“大多数人”之外。
这段戏就这么反复磨合,一遍遍试着情绪应该拿捏的分寸,但两人都总是卡在“过少”或“过多”的尺度,很难达到适中。
哪怕达到了适中,江鸩贺也始终觉得差了点儿什么东西。
而这场戏需要在日暮时拍摄,随着时间流逝,天际早已渐暗,江鸩贺让两人先到一旁的休息室去单独练戏,他带着剧组人员转场后,让原计划中应拍摄傍晚戏份的几个演员先准备候场。
这个专门用来练戏的休息室很空荡,里面只有几把塑料椅子,还有几个暂且闲置的拍摄道具。
顾予岑走到房间最深处,拉着椅子坐下。
连续几遍入戏、出戏,导致他整个情绪起伏都变得很轻微,有些难以察觉的疲累。
楚松砚要关门,动作稍慢些,顾予岑便扭头向四处看。
这房间他进过不少次,但每次进来,都感觉里面变了不少,或许是光线布置,又或许是闲置的道具发生了变化。
顾予岑的视线转了一圈,最终在某处停下。
他发现房间里多了个摄像机。
是那种更倾向于用来拍摄日常记录的小摄像机。
顾予岑起身去把摄像机拿过来。
摄像机外壳有些损坏,但开着机,电量也是半满的。
顾予岑用摄像头对准楚松砚。
楚松砚坐到椅子上,一抬头,就看见顾予岑的面前挡了个小摄像机。
顾予岑试了下摄像机的画质,估计是摄像头受损,屏幕中央有个黑点,且画面有些模糊,但总体还算可以。
“这是剧组的吗?”顾予岑随口问。
“应该是。”楚松砚说:“我记得前几天有场戏就用着这种摄像机了,它的外壳应该就是拍戏的时候摔坏的。”
“哦。”顾予岑应了声,抬起头,寻找了下合适的位置,“那用它充当监视器吧,根据它来判断走位。”
楚松砚觉得没什么问题,顺势点头:“行。”
顾予岑用几个道具垫了下,把摄像机放在上面,放稳后,他又看着屏幕上楚松砚的身影,说:“那我直接按开始录像了。”
楚松砚想了想,说:“行,一会儿可以根据它录出来的效果来进行调整。”
“嗯。”顾予岑应了声,在摄像机上摁下开始录像的摁键,随后走到画面中央,根据记忆指导楚松砚的位置。
楚松砚也简单判断过方位,所以两人很快就调整好。
随着顾予岑说了声“开始吧”,这段戏再次从头开始。
两人总共从头到尾演了四次,每走完一遍戏,便走到摄像机后,查看录制的视频,从中找出可更改的细节,以及情绪递进稍显生硬的位置。
第四遍的时候,两人明显能够平稳地维持在“适中”的情绪尺度处,在演完后,录像刚看了一半,摄像机的电量便走向终点,自动关机。
屏幕瞬间陷入漆黑,倒映出两人靠得极近的脸。
与此同时,摄像机回放视频的声音消失,房间内也倏地陷入片安静中去。
一时之间,竟无人率先挪开身体,也无人说话。
顾予岑看着屏幕上楚松砚的脸。
楚松砚也看着屏幕上的他。
顾予岑垂下眼,笑了声,突然说:“我之前琢磨怎么演好戏的时候,看完你电影的原片,就挑选一段我能学的片段出来,反复看上几遍,然后模仿着演,那时候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觉得挺丢脸的,也没法让别人看我学得到不到位,就用摄像机对准自己,然后一遍遍地录。”
而那时候,某个片段里,就是摄像头从高处拉到低,楚松砚躺在雨天肮脏的积水中,最后镜头聚焦在他漆黑的眸子上。
看到那个片段时,顾予岑就觉得,楚松砚的瞳孔像摄像机一样,冷冰冰的,里面倒映出来的情绪,其实都是正在注视着摄像头的人所拥有的情绪。
所以他不理解楚松砚怎么就被那么多人夸。
明明楚松砚在他面前演得比这好多了。
更虚伪,更让人记恨。
但看楚松砚演戏看多了,加上两人太久没联系,记忆里夹带的那些偏见也变得模糊,他也承认楚松砚在演戏这方面确实比大多数人都厉害。
至少比他厉害。
他演戏,全靠股劲儿。
别输给楚松砚,别跟家里闹得那么厉害就为了来拍戏,最后却一事无成。
而楚松砚靠什么呢?
单纯为了钱,把这当工作吧。
谁知道呢,顾予岑说不清。
楚松砚扭头看着他的侧脸,说:“是吗?那天天看着我的脸也挺烦的吧。”
“还行吧,主要这方法确实好使。”顾予岑随意道:“就是看多了还有点儿脸盲,当时进组,其实见到你的时候还有点儿没认出来,但你声音没怎么变,后知后觉就反应过来了。”
“啊。”楚松砚莫名开始颤着肩膀笑,笑了足足半分钟,才说:“那你现在跟我说,就不觉得丢脸了?”
“丢脸,但是想起来了,就顺便一提。”顾予岑向一旁走去,显然是想结束这个话题。
楚松砚却问:“你那摄像机在哪?是唐云明手上的那个吗?”
顾予岑脚步微顿,说话丝毫不客气:“别给他脸上贴金,我那摄像机怎么可能给他。”
“那在哪儿呢?”楚松砚问。
他这简单两个问题,顾予岑就能猜到他的企图,但还是装傻道:“你问这干什么?”
“想借用一下。”楚松砚笑。
第70章
可摄像机早在去年就彻底报废,成了堆破烂,顾予岑也早就忘了把它随手扔在了哪儿。
或许是躺在家门外某个垃圾桶里,又或许是前剧组外面的马路牙上,总之,想找出来很难。
但楚松砚这随口一句,就像咒语一样印在顾予岑的心头,有些看剧本看得脑袋胀疼,他就站在窗边,边吹风抽着烟,边胡乱地想,这摄像机到底扔到哪儿去了。
当然,这么干巴巴的想,是想不出什么结果的。
但在某天,顾予岑突然想起来唐云明这号人,因为最初负责联络唐云明的人,其实是他在原公司里聊得还算不错的一个小演员,但那小演员出身不好,高中辍学,自己从小县城里跑出来,好在演技不错,误打误撞进了个还不错的剧组,跟着水涨船高,签了公司,但到底还是没背景,长相也差了些,仅靠演技,根本不怎么受重视。
顾予岑解约后,他还留在原公司。而唐云明,则是和他从同一个县城里跑出来的老乡。
县城就那么大,说得难听些,人往县城最中央的十字路口上一站,过的每个人你都能捋出来些邻里、亲戚间的关系。
唐云明就是被长辈拜托给他的,他原本准备随便糊弄,给唐云明往隔壁的传媒公司里一塞,就可以了,但偏偏唐云明这小子死脑筋,跑出来就只想学摄影。
误打误撞,他就给顾予岑做了几年的小狗仔。
而现在那个小演员已经成了个发展不错的三线明星,联络顾予岑,也是因为唐云明回到老家后,整个人气度都变了,甚至还有人说,唐云明赚了笔千万巨款。
他来以玩笑的口吻来问顾予岑,这工资这么高,他都想来当狗仔了,毕竟天天蹲草丛里可要比琢磨剧本容易不少。
顾予岑随意地在屏幕上敲打,回了句。
【我可没给他那么多钱。 】
当初和唐云明签合同时,顾予岑故意留了一手,合同里有很多不完整的部分,全部都是他日后可钻的条约漏洞,而放唐云明走的时候,他也干脆把唐云明与楚松砚的新闻合照充当成项违约的罪证,直接将唐云明该拿的后续工资砍了一半。
唐云明也是个死心眼的傻子,根本没处说理,也没资格和顾予岑硬刚,他只能这么接受,夹着尾巴逃走。
而如今信息里这个…千万巨款?
唐云明从哪赚的?
倒卖照片给其他媒体狗仔?
不会的。
这些年,唐云明卖了哪些照片,总共卖了几张,顾予岑心里都一清二楚,他很容易就能查到,而这些卖照片的钱,也早被唐云明寄回家里给弟妹支付上学费用。
估计早都花光了。
顾予岑想,说不定是楚松砚给唐云明打的钱呢,就为了买断那张他与林禹的约会照。
但不至于。
唐云明根本没有那张照片,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去诱骗楚松砚,毕竟……他不是对楚松砚挺有感情的吗。
要买断,也该是到他手里来买断。
钱该支付给他顾予岑。
顾予岑找人去查了唐云明账户的流水。
果然,他还真没猜错。
钱是走楚松砚公司的账户打过去的。
但还不至于千万巨款。
也不知道那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咔嚓。”
顾予岑摁下快门。
坐在路灯下台阶上的楚松砚听见声响,转过头,他手指上还夹着根烟,随着动作,白雾飘飘渺渺地飘到上方。
“回来了?”看清举着相机的顾予岑,楚松砚下意识勾起唇角,笑着说:“还以为你要走一整天。”
顾予岑看了眼定格的照片,照得一般,可能是聚焦的时候手有些荒,导致楚松砚的身影旁有些虚影。他放下相机,走到楚松砚身旁,也不嫌弃台阶上的积雪,直接就坐下。
“我也没想到这趟居然这么顺利。”顾予岑把相机放到腿间,又问:“怎么又坐在外面,不是说要在房间里研究剧本?”
拍摄进入瓶颈期,整个剧组都笼罩在片低迷的气压下,剧本中的剧情也改了又改,不少演员的戏份删删减减,甚至已经拍摄好的片段都被推翻重新调整,怎么看都像是初出茅庐、流程走得还不大通顺的新手剧组。
江鸩贺却一反常态地压抑脾气,变得格外沉默,甚至给整个剧组放了两天假,但这说是放假,其实就是给他们腾出更长些的时间来磨合演技。
剧组的几个休息室也始终没空下来过,总是有演员三两成群地进出,借这个稍显平和的环境来对戏。
而楚松砚和顾予岑需要磨合的戏份,都是与对方的对手戏,但在第一天,顾予岑就给楚松砚留了口信,说他要出去一趟,有事要处理。
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楚松砚没问,他也没说。
现在不过下午六点钟,顾予岑就重新回了剧组。这么短的时间,估计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事,可能就是去市区找人消遣了下,疏通烂情绪。
楚松砚的视线落到相机上,说:“房间里闷,出来抽根烟,顺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你出去这趟,手里还多了个相机?这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摄像机?”
“不是。”顾予岑将身体向后仰,双手撑着更高一层台阶,侧头看着楚松砚指尖的那根香烟,声音淡淡道:“是从唐云明手里拿回来的相机,突然想起来当初合同里签的内容,如果他离职,就要上交一切设备,最后却自己偷偷拿走一个相机,我是去追责的。”
他这话把自己说成了十恶不赦的黑心老板。
但事实也确实如此。
楚松砚注意到相机有些旧,上面许多痕迹都能与当初唐云明手里的相机对应上。
还真是从唐云明手里拿回来的。
千里迢迢地跑出去,就为了个破相机?
未免不值当。
“难得你有这闲心。”楚松砚的语气稍显挖苦。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顾予岑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就伸手夺走楚松砚指间的香烟,而后十分自然地反转手腕,将烟凑到自己唇边,张开嘴,嘴唇贴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
随着动作,他手掌上沾着的雪掉落到楚松砚的大腿上。
反应过来后,楚松砚伸手拍掉裤子上的雪,问:“你跑出去大半天,晚上还对剧本么?有一段戏又出了毛病,江鸩贺又准备改,但最终版本还没定下来,准备等你回来再商量,但现在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顾予岑将吸进去的那口烟吹到楚松砚的侧脸上,在楚松砚被熏得眯着眼睛,转头看向他时,他又若无其事地扭头看别处。
顾予岑语气轻佻地说:“那就去找找他呗,催债是副业,演戏才是本质,我还要赚钱养家呢,可耽误不得。”
“养家?”楚松砚条件反射地嗤笑了声。
“怎么?”顾予岑重新看向他。
“挺有责任感的。”楚松砚平静地说着,却怎么听都像是阴阳怪气的嘲讽。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江鸩贺打了通电话。
挂断电话后,他便对顾予岑说:“江鸩贺说他两小时后过来,让咱俩先研究,一会儿一起讨论。”
“他干什么去了?”顾予岑随口问。
“你再给他打电话问问?”楚松砚也就随口接了句。
“算了。”顾予岑笑。他直接把烟头扔到地面,踩灭在积雪中,而后拍拍手掌站起身,将相机抱在怀里,说:“走吧,看看有没有空房间。”
但他俩走了一圈。
所有休息室都被占据,里面的人都满面愁容。
顾予岑关上门,看着楚松砚说:“得,没地儿可腾给咱俩。”
楚松砚盯着他。
两人沉默两秒,异口同声道:“你房间?”
之后又是两秒安静。
顾予岑笑出声,先抬步走,“走吧,去你房间,我房间乱得很,这两天都没收拾,跟垃圾场没什么区别。”
但其实楚松砚的房间也没好到哪儿去。
最近降温降得厉害,气温一度达到零下三十八九度,即将突破四十度的节点,和古时候流放寒苦之地没什么区别,小李又新搬来堆厚棉袄,也不管款式如何,完全是什么暖和就买什么,还有两件她特意去市场里找老裁缝裁剪的大棉裤,此刻全都堆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整理,看着跟批发市场是的。
楚松砚将灯打开,简单收拾了下,把几件占地面积较大的衣裳都扔到了洗漱间门口,才起身说:“我这儿是不是比你那儿还乱…… ”
结果他一转身,发现顾予岑又拿着相机对准自己,摄像头上闪烁着红点,就像是狙击枪的瞄准点,正准准地对着他的眸底。
楚松砚眯起眼睛,走近,“追完债,开始练习怎么使用赃物了?”
顾予岑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给他。
“这个才是赃物。”
楚松砚伸手接住。
结果这东西沉甸甸的,锋利的棱角在他腕骨上狠狠地磕了一下。
疼。
楚松砚低头看去。
“什么…… 摄像机?”
顾予岑又摁下快门。
白光替代聚焦时闪烁的红光,骤然亮起来。
“咔嚓。”
顾予岑放下相机,这次,他明显对照片满意了不少,表情也放松下来,语气轻快地回:“你不是想借用下我的摄像机?给你取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