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废待兴。
温澄的行李还放在陈蓦住所。
陈蓦是温澄少数几个还保持着联系的高中同学,他高考成绩不理想,被紧急送出国读书,恰好跟温澄在英国遇上了。毕业之后,陈蓦比温澄早两年回国,如今就定居在今州。
当年出国时,温澄和陈蓦年纪都还小,在异国他乡相依为命,是同甘共苦过的交情。
可是交情再怎么深,也不能赖在别人家里白吃白住。
温澄捧着手机看中介发来的房源,准备趁着周末一口气多看几套。
陈蓦却递过来一张纸条,捅了捅他的手臂:“喂,你找房子的事先不急啊,前几天跟fred吃饭,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纸条上有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陈蓦继续说:“这是尚德医院血液科的王煦主任。fred最近有个项目跟尚德医院合作,他记着你的事,托人要到他的联系方式,也跟他打过招呼了。你也许可以试着跟他打听看看小澈当年的情况。”
尚德医院……
被重重尘封,压在温澄心底的往事被不期然地触碰……
原来,他们都记着。
他放不下的往事,原来他的朋友们都帮他记着。
温澄握着纸条的手颤了一下,抬眼看陈蓦,眼里有湿润的光:“谢谢你,陈蓦,也代我谢谢fred。”
“宝贝儿,我们之间用不上谢字的。”陈蓦笑着捏捏他的脸,“至于fred,我相信他比任何人都想打开你心里的这个结。”
房子什么时候都能看,可尚德医院的主任医师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约。
温澄知道轻重,放下中介电话,转而拨通王煦的电话。
电话那头,王煦说他周末要值班,可以跟温澄约在尚德医院附近吃午饭。
然而,医生忙碌起来不分早晚,临近饭点的时候,王煦来了个电话,说手上有个病人情况不大稳定,暂时走不开,把时间调整到了下午四点后,约在尚德院区里的咖啡厅。
温澄时间相对自由,带着电脑去约定的咖啡厅,边加班边等人。
尚德门诊楼外面的这家咖啡厅应该是这些年新开的。温澄以前来尚德,这扇的玻璃门还挂着锁,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堆满了箱子,他散步时常常路过,还吐槽过这间屋子里面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也没人收拾。
尚德医院是今州最好的私人医院。
八年前,温澄的表弟就在这里接受治疗。
四点过五分,王煦姗姗来迟。
王煦五十来岁,戴一幅金丝框眼镜,斯文儒雅。他在温澄面前坐下,开口就是道歉。温澄之前常来医院,亲眼见过几次医生争分夺秒地跟死神抢人,知道这个职业的特殊性,笑着表示理解。
“听说,你的家人确诊了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王煦执意自己点单,边扫开桌角的二维码,边问,“是什么阶段?患者情况怎么样?现在在哪个医院接受治疗?”
温澄静静等着王煦点餐,没急着答话。
王煦点完咖啡也没等到回应,大概是见多了这样慌得没有头绪、不知从何说起的家属,了然笑笑:“没事,检查报告应该带了吧?我直接看报告就行。”
温澄终于开口:“没有检查报告。”
王煦困惑地皱起眉。
“患者是我表弟,确诊慢粒时还处于慢性期,但是药物治疗效果不佳,不得不考虑骨髓移植。很幸运,我们从宜城来到今州,在今州匹配到了合适的骨髓,医生说移植手术很成功,在无菌舱住了30天后,他顺利转入普通病房。”
温澄深吸一口气,竭力稳定住情绪:“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可是他还是没能活下来。王主任,我是想知道,这在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的治疗中是常见的吗?”
王煦沉默了片刻,斟酌着措辞。
“我理解你的心情,虽然目前慢粒在慢性期的治愈率不低,但是治疗过程中的情况错综复杂,患者接受移植后,即使顺利出舱,依然面临感染和排异风险,我相信每个医生都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可即使是感冒,也没人可以保证不会发生特殊情况。”
他顿了一下,语气平稳而沉重:“所以,我也只能说,请节哀。”
这时,服务员为王煦送上咖啡。
温澄也端起自己的咖啡杯抿了一口。
他等了王煦很久,咖啡已经冷了,温凉苦涩的液体正好压住被往事牵扯欺负的情绪。
事情已经过去八年,最初的震惊哀恸其实已经渐渐平复,可是因为没有找到过答案,表弟的死始终是温澄心里翻不过去的一页。
“抱歉,我刚才的情绪可能有点激动。您放心,我不是质疑当时医生的治疗方案。”温澄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我表弟过逝时,我不在他身边,我得知他的死讯时,只看到一座墓碑,却不知道他去世的任何信息。”
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稍稍收紧:“他跟我关系最好,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话聊到这里,已经超出了王煦的专业范畴。
从温澄的只言片语里,他拼凑不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基于常理,提出建议:“你联系过他的直系亲属吗?为患者办理身后事宜时,医院应该会提供相应的材料。”
温澄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当时是我的姑姑和我,在好心人的资助下,陪同表弟来今州治病的。期间因为一些原因,我被困在国外,与他们失去联系。我再次回国,只见到了姑父,他说,表弟过世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姑姑,当时姑姑甚至是托人把表弟的骨灰送回老家宜城安葬的,所以他只能猜测表弟是因病过世的。”
王煦是聪明人,捕捉到温澄的语气里一些微妙:“你想知道的并不是慢粒的预后情况,你是想知道你表弟的死因,或者说,你想知道你表弟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于疾病?”
温澄确实是想不通。
宜城到今州,最慢的火车也不过十个小时,妻子音讯全无,独子在今州悄然过世,他的姑父竟不曾追问过原因,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他点点头,隐晦说明来意:“我的表弟当年就在尚德医院接受治疗,我之前已经打电话咨询过调取患者病历的流程,可我不是直系亲属,也无法取得直系亲属的授权,这条路走不通。”
“所以,你是希望我帮你调阅你表弟的诊疗记录?”
被一语道破来意,温澄有些紧张:“可以吗?”
周末的咖啡厅没什么顾客,沉默的间隙里,连舒缓的音乐都令人觉得吵闹。
王煦低头,拿着小勺搅拌着白色陶瓷杯里的咖啡液,许久没有说话。温澄不敢催,只捏着手指抿着唇等待着,比站在法庭上等待宣判还紧张。
半晌,王煦终于开口:“我确实可以基于医疗救治的需要,调阅本科室内病人的诊疗信息。但是没有患者本人或家人的同意,原则上,我不能将信息透露给你。”
“我可以不要具体信息!”温澄迅速回答,“我只希望您告诉我,他是否真的死于与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相关的并发症。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后续需要,我会正式提起取证程序。”
王煦摩挲着白色的陶瓷咖啡杯,沉默许久。
最终,他深深吸了口气,掏出夹在衬衣口袋上的笔,与桌上的餐巾纸一起递给温澄:“把你表弟的名字、入院年份给我,年龄、主治医生等其他信息,你知道的话,也尽可能提供一下。”
温澄连连道谢,在雪白的餐巾纸上先写下表弟的名字,接着把所有能想到的信息尽数列了上去,将写得满满当当的纸捧在手里递给王煦。
纸页最醒目处,是工整端正的两个字——
许澈。
王煦接过纸,顿时愣住……
温澄从咖啡厅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暮色。
还没有入夏,天黑得还早。
医院没有空闲的时刻,急诊科、住院部依旧人来人往,只有门诊楼前因为周末而显得空荡,温澄慢吞吞地往医院大门外走着,细细长长的人影在薄暮里显得寂寥。
他和王煦在身后的咖啡厅里友好交谈,是王煦同意他写下许澈的基本信息的。
可大约半个小时前,王煦忽然沉着脸改了口,推说事情过了太久,诊疗信息难以获取。
其实,许澈是八年前转进尚德医院的,要翻陈年旧事不容易,王煦的说法很合理。可温澄分明看见,他假装失手碰倒咖啡杯,将咖啡洒在详细写着许澈信息的那页纸上。
餐巾纸吸水极快,深褐色的咖啡液浸透纸巾,将上面的字迹模糊成一团——
王煦是故意损毁那张写满信息的餐巾纸的。
温澄想不通,王煦为什么要这样做?即便不能提供帮助,也可以将那张纸巾完完整整地还回来,为什么要故意损毁呢?
难道是——
纸上的信息,不可说!
温澄心头一跳,脊背沁出一层冷汗。
他的姑姑敦厚老实,他的表弟温顺乖巧,能闹出什么时隔八年还不能被提起的事?
八年前许澈和温霞发生了什么事,别人可能不清楚,可带着他们来今州、安排许澈住进尚德医院的好心人周知远不会不清楚。
也许联系上周知远,一切就明了了。
可是,他要怎么联系上周知远?
在国外丢过手机,温澄已经与周知远断了联系。
他心里明白,要联系上周知远,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通过宋景行——
周知远是宋景行的舅舅。
当年,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温澄才会为了上学方便,借住在宋景行家,才有后面的那些意乱情迷。
温澄从包里翻出前天晚上落地今州后,宋景行硬塞过来的名片,满心踌躇。
他慢吞吞移着脚步,低着头,盯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左右为难,忽然有人挡住他的去路。温澄没抬头,下意识想绕开,那人却不闪不躲,反而故意凑近过来,硬生生逼停温澄的脚步。
温澄不悦地抬头,看见来人,目光一颤。
那人嘿嘿一笑:“小澄?真的是你啊!还认得我吗?”
温澄看着眼前浓眉大眼的人,轻轻喊了一声:“路亭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