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局的人是顾铭。
温澄原本不在这次聚餐的邀请名单里,可恰巧他在尚德医院偶遇了回办公室拿东西的段路亭。
段路亭说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聚会,说大家都是老朋友,说顾铭是有钱人,不会因为多一张嘴就付不起饭钱。
温澄当然是推脱,可所有托词在段路亭看见他手里捏着宋景行的名片时,全线溃败。段路亭嚷嚷着,你要找景哥拿什么名片啊,晚上吃饭就能见着。温澄只迟疑了一秒,就被人高马大的段路亭人拽上了车。
宋景行上一周又是应酬又是出差,不大舒服,原本都不打算来。顾铭特意订了清淡养生的粤菜馆子,说有要事宣布,不来不是兄弟。
四人座的包厢,顾铭、段路亭、宋景行,再加一个半路被拖过来的温澄,正正好。
说起来,当年温澄能认识这帮人,其实都是沾了宋景行的光。后来是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不知天高厚惹了宋景行不痛快,被他踹到国外去,自然而然地,也跟这些人断了联系。
沧海桑田,人事两非,如今再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虽然他们本不该如此的。
毕竟以前住在宋景行家里时,温澄就常常跟他们一块儿玩闹。
段路亭、顾铭跟宋景行是今州大学的同学,段路亭学医,而顾铭跟宋景行则是管理学院的同班同学。
顾铭家里条件好,没有找工作的压力,也不打算深造,温澄住在宋景行家里那阵,他在大四下学期,正是游手好闲的时候,没事就往宋景行家里跑。那时温澄刚到今州,还很拘谨,常被顾铭逗得躲回房间不肯出来,还是宋景行给解的围。
宋景行这人总是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就他自己能欺负温澄,别人不行,连他最好的朋友也不例外。
时隔八年,没遮没拦的少年们都变得稳重。说不上是年月流逝逼人成熟,还是经年分离使人生疏,顾铭像远房亲戚家久未见面的大哥哥一样,礼貌地问起温澄这几年境况。
有前车之鉴,温澄自觉跟这帮公子哥儿们是交不了心的,这几年是好是坏不足为外人道,只举起装饮料的杯子说些客套话:“挺好的,反正毕得了业,找得到工作,现在回今州发展,以后还得仰仗各位哥哥。”
这是八年前的温澄说不出来的场面话,妥帖漂亮,却看不见真心。
顾铭瞥了一言不发的宋景行一眼,笑着举杯回应:“这话说的,咱弟弟有什么需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嘛!”
都是老熟人,饮料代酒喝过一轮,话匣子便渐渐打开了。
说话间,顾铭强烈推荐的腊味煲仔饭送了上来。服务员端着硕大的砂锅,拿着南方人温柔软糯的腔调问:“葱花、香菜,有忌口的吗?”
宋景行不假思索:“不要葱。”
应声的是宋景行,吃惊的却是段路亭:“你不吃葱吗?不是,读书那会儿,食堂的葱油拌面你不是吃得挺香的……”
话没说完,被对面的人狠狠踢了一脚,段路亭“嗷”的一声惨叫,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头恶狠狠瞪着坐在对面的顾铭,却在后者警告地目光里,犹豫而委屈地把到了嘴边的质问咽了回去。
不吃葱的哪里是宋景行。
那是温澄小时候挑食,宋景行记到了现在。
可调味碟里的葱花永远是鲜艳翠绿,温澄却不是八年前的温澄。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温澄当然知道宋景行这话是替自己说的,却没有承宋景行的好意,从碗碟间抬起头来,朝服务员略一点头,好脾气地笑道:“我不挑,什么都吃,听大家的。”
顾铭干笑两声,替宋景行解围:“不挑食了?小澄真的是长大了。”
温澄笑笑:“形势所迫嘛,在国外,饿不死就行,没那么多讲究的。”
顺着这个话题,段路亭忍不住说出自己多年来的疑问:“小澄啊,我记得你以前成绩很好,跳了两级念的高二,在今州实验还能考进年级前十,参加高考肯定也能进不错的学校,当年怎么突然决定要出国读书?”
温澄捏着筷子的手指一顿,眉梢微微一挑。
原来当年宋景行给大家的说法,是他决定要出国读书。
可惜他这个当事人被收了手机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关在奉城整整一个月,直到被骗上飞机,茫茫然站在异国他乡的街头,都不知道,自己做出过要出国读书的“决定”。
温澄状似无意地瞟了宋景行一眼。
宋景行今天的话很少,大概是前天才从潞城回来,还没缓过来,脸色不好,胃口也差,面前的碗碟干干净净的,只拿了只碗盛了小半碗金线莲老鸭汤。
他低头喝汤,素白的陶瓷汤匙捏在他修长的手指之间,一次只舀起小半勺,却要抿好几口才喝光,哪有人喝汤喝得这样细致认真的,他分明是不打算加入这个话题。
惨烈的过往被埋进土里,多年来相安无事,真要挖出来鞭尸,谁脸上都不好看。
温澄收回目光,顺水推舟送了宋景行一个人情:“这还得谢谢——”
他顿了一下,将称呼宋景行的方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还是挑了最接近大家记忆的那个:“得谢谢景哥。我当时在今州实验只是寄读,户口和学籍都在宜城,高考也得回宜城考,毕竟是高考大省,能考上什么学校,还真不好说。”
“所以是景哥送你出国读书的?”
可不就是宋景行把他送出国的吗?
虽说为了把他丢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但也是殊途同归。
宋景行没吭声,温澄自作主张,点了点头。
段路亭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我当年高三怎么遇不上这样的好心人。不过这样说起来,小澄,你可不厚道啊,景哥送你出国读书,你却销声匿迹这么久,连当时景哥——”
“得了,老段,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顾铭像是护着温澄,不乐意段路亭责备他,可目光却落在宋景行身上。
宋景行不出声,他只好硬着头皮多说点,免得段路亭那个愣头青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人嘛,就得往前看。我今天约你们吃饭,是要通知你们,我顾铭马上就要进入人生下一个阶段了!”
段路亭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什么下一个阶段?”
顾铭嘿嘿傻乐:“我要结婚了。”
“这么突然?”
顾铭瞪段路亭:“怎么突然了?我没告诉过你们吗?只要孟南晴答应,她今天点头,我连夜赶工,明天就能给她一场轰轰烈烈的世纪婚礼。”
比段路亭更吃惊的是温澄。
段路亭至少还亲眼目睹过顾铭和孟南晴谈恋爱,而温澄的记忆还停留在八年前,孟南晴爱宋景行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
他看看顾铭,又看看宋景行,一字一顿地确认:“你,跟,南晴姐,结婚?”
顾铭恨不得伸手去抠温澄的眼珠,逼他把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对!是我!诶,你的眼睛别往别人身上看!”
温澄想问不敢问,眼尾余光还是往宋景行身上瞟:“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到时候来参加婚礼就是了。”顾铭想想,又不放心地添一句,“我警告你啊,人要朝前看,别问什么伤害我跟咱景哥感情的问题。”
这餐饭的后半场,简直就是顾铭的开屏专场。他现场拉了个群,把婚礼的效果图一张一张给大家看,掰开了揉碎了,恨不得让他们把图纸的设计理念背下来。
顾公子和孟家大小姐的婚礼简单不了,聊到这些,这餐饭便得结束得晚。除了温澄,另外三个人都开了车,宋景行被顾铭安排着顺路送温澄回住处。
今天是周末,时间也晚了,街道没有平日的繁忙拥堵,车子行驶得很顺畅。
高级轿车的玻璃隔音效果好,将风声引擎声隔绝在外,只偶尔传进来几声汽车喇叭声。
宋景行的车里连音乐都没播,也许是忘了,也许就是没有这个习惯。
温澄很久没坐过宋景行的车,已经不记得上次坐在宋景行的副驾时,车里是不是播放过音乐。
也不知道今天宋景行是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舒服,一顿饭下来就没说几句话。
今晚是私人行程,宋景行没麻烦司机,是自己开的车,现在车上只有他和温澄,没有八面玲珑的顾铭,没有口没遮拦的段路亭,两个人都找不到打破沉默的契机,车厢里静得令人窒息。
一路的死寂里,陈蓦不期然的电话犹如雪中送炭。
可惜,陈蓦只在电话里说两句话,一句是问温澄什么时候回去,一句是告诉温澄他现在要去超市,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温澄挂断陈蓦的电话时,宋景行正把车停在亮着红灯的路口。他偏过头来看温澄,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刚刚,是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人?”
温澄在微信上发消息的手指顿了一下,不知道宋景行是怎么知道他跟陈蓦住在一起的:“是。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朋友家?”
“那天司机送你回去,他下楼接你了。”
经宋景行提醒,温澄想起来,从潞市回来那天,叠润的司机把车停到了他不熟悉的小区出入口,陈蓦怕他走丢了,特意下楼出来接他。
想不到叠润的司机挺八卦,跟老板还聊这个?
宋景行又问:“什么朋友?”
“就——”温澄有些摸不着头脑,“算是之前的同学吧。”
“你们在国外就住在一起了?”
“对,不过他毕业后就回国了。”温澄编辑完购物清单发给陈蓦,收起手机,认真回答宋景行的问题,“我毕业在国外又工作了一段时间,攒够了钱还给你才回来。我知道你不缺钱,可非亲非故的,我没道理用你的钱出国读书。”
宋景行皱眉:“什么钱?”
在国外那几年,温澄仔细记录了宋景行转给他的每笔钱,工作后,花了四年时间,连本带利地转回宋景行当初给他转钱的那张卡上。看样子,几十万的款没被宋景行看在眼里,他压根儿就没发现温澄给他转过钱。
温澄硬着头皮说明情况:“我已经把出国读书的钱打回你的卡上了。”
“打钱给我?”宋景行墨色的眼瞳微震,紧紧盯着温澄,“什么意思?”
温澄盯着前方的信号灯,提醒:“绿灯了。”
宋景行不理,又问一遍:“我问你,给我转钱,是什么意思?”
温澄将心一横:“要断就断得干净点,我不想欠你什么,行不行?”
后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温澄不得不再次开口:“开车吧。”
宋景行重新将视线移回道路上,踩下油门,将车子缓缓启动,平稳滑出。
剩下的路程,谁也没有说话。
温澄侧过头,去看车窗外倒退的风景。
在他身旁,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宋景行将嘴唇抿得发青,沿街的路灯和缤纷的霓虹透过挡风玻璃投在他的脸上,今州的灯火辉煌,照不亮他逐渐苍白的气色。
一路无话,终于熬到车子停在目的地。
温澄推开车门,腿还没迈出去,就被宋景行探身拉了回来,顺便关上车门落了锁。
温澄强作镇定:“我到了,谢谢。”
宋景行当然不是图他的一句感谢,他纠结挣扎了一路,还是决定要问清楚:“你急着还我钱,急着跟我两不相欠,是因为——”
宋景行的话没问完,被一阵敲击声打断。
副驾车门外有人微微弯着腰敲打车窗。
温澄降下车窗,车窗外的人面目渐渐清晰。
外面站着的是从超市回来的陈蓦。
他走到楼下,恰好看见温澄从这辆车里探了个头,又关上门,迟迟没有再出来,担心出什么事,赶过来看看。
光线昏暗,陈蓦看不清驾驶座上的人,却能敏锐觉察到轿车里气氛古怪。他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朝温澄扬扬手里的购物袋,故意笑意吟吟地大声说话:“宝贝儿,今天草莓特价,给你买了两大盒,快下车。”
温澄扭头看宋景行:“我朋友来接我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宋景行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胸口仿佛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像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看着车窗外那张脸,他几乎忘了呼吸,颤抖着手指按下解锁键,看着温澄逃命般拉开车门,与那人并肩离去。
半晌,宋景行扣着心口,呛咳着呼出一口气,脱力靠到皮座椅上。
他们走远了,撑着宋景行勉强伪装出常人模样的那口气,顷刻间就散了,胃里绞成一团,连带着胸口也隐隐作痛。
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
来接温澄的这个人,就是那年与他在英国街头相拥亲吻的人。
他应该就是温澄急着要与自己两不相欠的原因。
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在一起。
他们情比金坚,他们矢志不渝。
那他呢?
他算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