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的宋景行不自知地将温澄沉睡在冰层下的心撩拨得蠢蠢欲动。温澄怕自己意乱情迷,怕自己自不量力,赶在自己再次产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前,仓皇出逃。
他逃得很快,也很远。
第二天就向孟南晴告别,重返工作地。
所有人都在长大,孟南晴在其他人面前已经长出一种与宋景行相似的沉稳来,可温澄是来自八年前的故人,面对着温澄,她还是会不自觉地变回当年那个娇憨小姑娘。
度假酒店临海的早餐厅里,阳光被海水融化一般,荡漾着,流淌四处,整个餐厅波光粼粼。
孟南晴托着腮看落地窗外的阳光沙滩,忽然问温澄:“小澄,这里像不像顾铭他们毕业旅行那次,我们一起去的那片海滩?”
哪里像了?能被知名度假酒店看中的海滩必然拥有绝佳的景致,怎么会是当年那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民宿可以比的。
当年一起旅行的六个人如今状态各异。
简征一心向学,心无旁骛走在科研道路上;段路亭已经早早成家;孟南晴也迷途知返,嫁给对她一见钟情的顾铭;至于温澄自己,年少心气散了,那一腔不顾一切的孤勇早就消失殆尽。
看风景的人心境比之以前,更是大不相同了。
“那时我们才多大啊?”孟南晴语气感慨,“好像那场旅行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可我竟然已经跟顾铭结婚了,你那时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孩呢,现在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律师。”
温澄笑:“是啊,时间真快。”
“我都没想到,我们六个人还能聚在一个小岛上,就跟当年一样。”孟南晴兜兜转转的感慨好像就是为了这句话铺垫似的,她转过头来看温澄,“这句话也许不该由我来问,可如今宋景行也指望不上几个人了,我就替他问一句,小澄,你现在到底还喜不喜欢他?”
温澄想不明白,这趟回来,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赶着来问他,还喜不喜欢宋景行,好像他的喜欢,对宋景行而言是什么稀罕东西似的。
不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了,答案都是现成的。和之前给简征的回答一样,温澄平静坦然:“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这次回来,并不想跟他有太多交集。”
“现在的生活?”孟南晴微微瞪眼,“难道你已经——”
话没说完,被人干脆打断:“南晴,别问了。”
温澄和孟南晴一同扭头,发现是宋景行。
他们聊得投入,都没发现宋景行是什么时站到桌边来的,也不知道他究竟都听到了什么,只能看出他脸色很糟,气色不好,神色也不好。
宋景行打断孟南晴的话,却并没有找话题补上,三双眼睛相对着,场面无比尴尬。
最后是温澄硬着头皮开了口,他推说自己差不多该出发了,落荒而逃。
分离太过仓促,就不像是个结局了,顺理成章地给下一次见面或者联系留一个缺口。
大约一周之后,温澄收到宋景行发来的微信。
没头没尾,只有一个电子邮箱。
从邮箱名称的字母可以拼出来,这是周知远的邮箱。
温澄向宋景行道过谢,斟酌着措辞给周知远的邮箱发了封邮件,表示希望同他见一面。
不知道是邮箱有问题,还是邮件被拦截,抑或只是周知远没有及时查看邮箱的习惯,这封邮件犹如泥牛入海,久久不见回复。
等待周知远回复的同时,温澄托人去查询姑姑温霞的信息。按照规定,没有取证的正式批件,相关人员并不能透露太多,消息传回来只有一句——温霞还活着。
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
温澄觉得自己这艘漂泊在广阔无垠海面上的破烂小船,隐约能看见海岸线的轮廓。
日子不经过,温澄回国时还是春末,在忙碌和等待中进入了一年里最热的盛夏。
这期间,温澄将波尔特酒店并购项目的尽调报告提交给了叠润管理层。
在项目结项汇报会议上,他与宋景行不远不近地见了一面。
跟一个多月前孟南晴结婚时比,宋景行又瘦了一些,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寒铁,出色的五官因深邃而显得凌厉。
他工作时十分严肃认真,针对尽调团队发现的问题深入提问,现场讨论化解风险事项的可行方案。一场会从上午开到下午,午饭都是请他的秘书给大家定了冷餐,送到会议室来,边讨论边吃的。
以前,宋景行极为讨厌三明治、沙拉这种冷食。
他说,这种凉飕飕冷冰冰的东西哪里是吃饭?一群人正正经经坐在桌前,有饭有菜有汤,热气腾腾的,才能叫吃饭。
因此,秘书进来发餐时,温澄特意关注了他给宋景行点了什么食物,却见秘书手里连一份冷冰冰的三明治都没有,只在宋景行手边放了一杯咖啡。
看来,年轻时的言论确实带点何不食肉糜的天真,宋景行也不例外。
温澄原本以为,这一场会议结束之后,他跟宋景行再也不会有交集,不料才隔了不到一周的时间,深夜的一通电话,又将他与宋景行猝不及防地扯在了一起。
那时温澄已经租到房子,从陈蓦家里搬了出来。恰好那段时间很忙,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跟陈蓦他们联系,半夜十二点接到fred的电话,温澄慌得心跳失常。
fred一贯有礼貌,接通电话就先为这么晚打扰道歉:“温,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
“没关系的,发生了什么事?”
“蓦打人了,我们现在在警察局。被打的那位先生不知道伤在什么地方,疼得脸色都白了,却不肯去医院验伤,警察建议我们联系律师来处理,否则暂时不能离开。”fred还是觉得抱歉,“实在抱歉,可是这么晚,我不认识别的律师了。”
fred口中的“蓦”,就是陈蓦。
陈蓦跟人打架打进了警察局?
温澄觉得自己仿佛听了个鬼故事。陈蓦是公认的好脾气,连小时候性格古怪的温澄都能跟他交上朋友,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能把他惹成咬人的兔子?
温澄换了衣服匆匆出门,在路上通过电话跟fred了解情况。
事情发生在瑞怡酒店。
今晚是陈蓦和fred在一起的周年纪念日,fred在瑞怡酒店订了烛光晚餐与陈蓦庆祝。
按fred的说法,他和陈蓦用完餐,手挽手要离开酒店时,一个在大堂沙发里休息的男人忽然上前来,硬生生拉开他和陈蓦相挽的手,声严色厉地指责他是第三者。
的士司机把车开得飞快,温澄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派出所,一下车就看到在门外心急如焚踱着步子的fred。
他边跟着fred往里面走,边接着问几句情况:“你认识那个人吗?陈蓦呢?陈蓦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他。”fred摇头,“但蓦好像认识他,看清他的模样后,就打了他一拳,然后两个人就打到一起了,酒店打电话叫来了警察。”
温澄惊诧:“怎么会是陈蓦先动得手?”
问这话时,他们已经走到调解室门口,推门进去,看见隔着桌子坐在陈蓦对面的宋景行,刚刚问出口的问题,温澄已经知道答案。
这场冲突说到底其实跟温澄有关。
虽然陈蓦之前没见过宋景行本人,但是在国外那几年,没少见温澄盯着那张旧照片发呆,能一眼认出宋景行也在情理之中。
他是温澄的好朋友,陪着温澄熬过最绝望的那几年,如果说温澄对宋景行情感复杂,爱怨交织,那陈蓦对宋景行便只有仇怨。
因此,认出宋景行后,陈蓦的拳头落得没有一点迟疑。
陈蓦和宋景行的争执因温澄而起,fred找来温澄,误打误撞找到了能解决问题的系铃人。
于是双方调解进度飞快。
办完手续,民警同意他们离开。
fred心疼地搂着陈蓦往外走,等车时,温澄凑过去,借着路灯看陈蓦脸上的伤。
宋景行和陈蓦都是斯文人,以前也没怎么打过架,这一架属于菜鸡互啄,打得并不凶,伤都是摔到地上造成的擦伤,倒是不严重,只是渗着血丝,看着吓人。
温澄感到愧疚:“对不起,伤口疼不疼啊?”
“你道什么歉?又不是你打的我。”
“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去招惹他。”
陈蓦拉住他的手晃晃:“宝贝儿,我这是给十六岁的你报仇了,以后咱们就彻底翻篇了,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别再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对吧,fred?”
他扭头看fred,虽然擦伤的脸颊显得狼狈,可眼睛依旧闪闪发光,在爱人身边,他还是快活得像一只等着被夸奖的小猫咪。
说话间,一束灯光由远而近地打来。
他们打的车到了。
fred和温澄小心翼翼扶着陈蓦上车。
关上车门前,fred回头看了眼不远处孤零零立在灯下那道瘦高的人影,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温澄:“温,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温澄婉拒了他的好意,替他关上车门:“我自己打车走,你快带陈蓦回去,记得给他的伤口消毒上药。”
看着汽车的尾灯消失在道路尽头,温澄收敛起脸上轻快的笑意,深吸一口气,转身朝路灯下的人走去。
路灯下站着的是宋景行。
他倚靠电线杆低头站着,一只手撑着电线杆,一只手虚虚抵在腰腹之间。好像知道温澄会回来找他,他从派出所出来就没走,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等着。
听到脚步声近了,宋景行抬起头,光影之间,他的脸仿佛没有底色,被路灯渲染成温暖的橘黄。
也许是因为太过疲倦,也许是因为夜色太深,他抬眸朝温澄看过来,眼神痴钝,眸光微微涣散。
温澄气势汹汹地过来,抱胸站在宋景行面前,是一种戒备防御的姿态。他开口冷声质问:“宋景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宋景行的反应有些迟钝,黑长的眼睫颤了一下,偏过头去,闷闷咳嗽几声,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声音暗哑:“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刚刚在调解室里复盘过事情的经过,温澄听着他的道歉,越发觉得这场误会可笑:“因为误会我跟陈蓦在一起,看到他跟fred亲近,就觉得他背叛了我?”
温澄盯着宋景行冷笑:“别说我跟陈蓦只是朋友,即便我跟陈蓦真的有什么,他也真的背着我勾搭了fred,你又是我的谁?我们很熟吗?你有什么立场替我出气?”
如今的温澄说话夹枪带棒,不是八年前能比的,一开口就噎得人说不出话。
宋景行没有说话,抵在腰腹间的手用力得手背都浮起青筋,他的脸色越发惨白,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没吐出一个字,喉结滚动,像是把想说的话又通通咽了回去。
夜已经很深了,温澄不想同宋景行继续纠缠。
不仅是今日不想同他纠缠,从今往后都不想同他纠缠了。
温澄松开抱在胸前的两条胳膊,轻轻垂落到身侧,收敛起剑拔弩张的气势,倒显得接下来的话更为诚恳真挚:“宋景行,你要怎么为难我,我都无话可说,但请你不要打扰我的朋友,算我求你。”
“我没想要为难你。”宋景行身子一晃,仓皇伸手,拉住转身欲走的温澄。
扣在手腕上的手指凉得吓人,温澄像是被宋景行低凉体温冻住了脚步,一时竟迈不开步子。他只能顿在原地,听宋景行继续说下去:“告诉我,在国外那几年,你发生过什么?”
在国外那几年……
发生了什么……
温澄身体一僵,脸色一白,抬眼看他,僵硬地开口:“陈,陈蓦跟你说什么了?”
“他不肯细说,他只说你在国外过得很不好,说让我不要再招惹你。”宋景行的声音里透出颓然无力,“小澄,告诉我,那几年到底发生过什么?算我求你。”
温澄闭了下眼,像是松了口气:“我在国外发生过什么,跟你没有关系。”
“是我把你送出去的,怎么会跟我没有关系?”
“是你把我送出去的,你当初把我丢得远远的,不就是为了不再跟我有瓜葛?”温澄甩开宋景行的手,“你现在已经如愿以偿,没必要这样惺惺作态!”
什么丢得远远的?
什么不再有瓜葛?
什么如愿以偿?
什么惺惺作态?
不对!温澄说的不对!
温澄的话在宋景行耳边炸开,犹如惊蛰那日的春雷隆隆作响,震得他耳畔嗡鸣。
他猝然抬头,拧着眉头看温澄,眼中是困惑和惊痛。
他怎么会这样想?
他这些年都是这样想的?
怪不得他要躲要逃,要把他当做陌生人。
“小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得好好聊一聊。”
宋景行急急忙忙往前迈出一步,向温澄伸出手去,他一心想要重新握住他的手,将人禁锢在自己身边,将两人天各一方的这八年说清楚。
可温澄不想聊起这段过去,怕被宋景行捉住,一心只顾着避开。
于是,宋景行伸出的手落了空,身子失去了着力点,摇摇晃晃地向前倾倒下去。
温澄躲得太远了,发现不对劲想要伸手去将人扶住,已经来不及,只徒劳地握住一缕风,眼睁睁看着宋景行重重摔在地上。
很久很久以后,温澄听他们细细说起宋景行生过的病受过的苦,才发现,他一直离他太远,在他撑不住倒下时,几乎没一次能稳稳将他接住。
他口口声声说爱他,到头来却总是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宋景行!”温澄惊呼出声,快步过去扶起倒伏在地上的人。
宋景行攀着他的手臂,挣扎着坐起身。不知道他伤到了哪里,疼得闷哼出声,连呼吸都是乱的,一心却只顾着要同温澄解释:“小澄,我怎么,怎么会不想跟你有瓜葛?”
“别说这些了。”温澄拧着眉头打断他,“你伤到哪里了?”
“没——”只吐出一个字,宋景行便说不下去。他掩着唇偏过头,清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紧接着,温澄看见他苍白的指掌间渗出令人心惊的殷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