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一年的宋景行也有很多难以言说的无可奈何。
那一年,温澄十六岁,宋景行也只有二十二岁。
二十多岁的宋景行还不够成熟,不够周全,风雨飘摇之中,他自身难保,把温澄远远退离风暴中心,是他那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喜欢的当然是完整鲜活的你。”宋景行盯着温澄的眼睛,情话缠绵,却没能在温澄眼中掀起一丝波澜。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当年是我考虑不周,我很抱歉。我,我不会再这样了。”
“景哥,我不是十六岁的我了。”温澄咬了咬嘴唇,低声回应。
不知在他们聊到哪一句时,温澄眼里摇曳的光已经悄然熄灭,目光又恢复成重逢以来的那种乌沉沉的木然:“我的勇气已经在那几年里消失殆尽了。”
“不,不用你像十六岁的时候那样勇敢。”宋景行急得咳嗽起来,抵着心口咳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止歇,他屏着呼吸盯着温澄,声音越发低哑,“这一次,你只要站在原地,让我朝你走过去,好不好?”
站在原地,真的就能等到想要的东西吗?
很小很小的时候,温澄在集市上走丢过。
趁着母亲掏钱买肉没留神,小小的温澄跟着卖糖人的小贩走出好远,回过神时,身边都是不相识的大人。后来母亲发疯一样在人群里来去穿梭,才终于把他找回来,她搂着小小的温澄,反反复复交代他,下回要是再走丢,就站在原地等着,妈妈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从那时起,温澄就一直把母亲的话记在心里。
细细算起来,他乖乖站在原地等过两次,可是两次他都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已经被时光尘封的记忆裂出细细一条缝,那些苦的涩的滋味从那道细细的缝隙里飘散出来,几乎又要将人拖回不堪回首的旧时光里去。
他太知道等待的滋味了。
等待是房间那扇将开未开的门,是车轮下一段将到未到的路,是刽子手手里将落未落的刀,能活生生将人逼疯。
温澄笑意泛苦:“景哥,你可能不知道,站在原地等也是需要勇气的。我从奉城等到伦敦,等得太累了,钝刀子磨人,也许不会死,但绝不让人好活,我早就已经死了心,决定不再等了。”
宋景行想起那天在警察局陈蓦的话,想起陈蓦骂他是个混蛋,想起陈蓦说温澄这些年过得不好。他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攥住,疼得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所以,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
宋景行不依不饶:“你的事,我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温澄语气坚定:“我说过,这跟你没有关系。”
两个人各有各的坚持,即便温澄态度再强硬,宋景行也决计不会任他不痛不痒地翻过这页往事,正要开口再问,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于是温澄得了拯救,推开宋景行揽在自己肩上的手,起身去开门。
是服务员来送温澄之前点的清粥。
白米粥熬得薄而稀烂,托盘里除了配的两样佐粥小菜,还用白瓷小盘装了一碟白糖。
显然也是温澄特意交代的。
他端着托盘回来,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却再不肯坐到宋景行身边去,只微微弯下腰,同躺在床上的宋景行说话:“退烧药大多伤胃,你记得先喝点粥再吃药。我去另外开个房间,你就在这里休息,别挪来挪去地折腾了。”
听出他要走,宋景行服软:“你别走,我不问了,已经过去的事,我通通不问了。过去的事都不管了,我们就好好的,把中间分开的那几年通通补回来,好不好?”
“跟你问不问没关系。”温澄叹口气,“景哥,可能是我没把话说明白,当年你有你的难处,我不怨你。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就放下了,你也放下吧。之后我们可以是朋友,也只会是朋友,再多的,我不想要,也给不了。”
这话确实是戳到蛇的七寸上。
温澄这话说得太平静太笃定,像一块石头压下来,宋景行那些硬的、软的、威胁人的、哄人的话都被压得动弹不得。
知道自己这话说得重,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温澄咬了下嘴唇,硬着心肠拿了自己的行李就要走:“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房间里一片死寂。
从温澄那句剖白脱口而出起,宋景行始终一言不发。温澄走到门口,心里莫名地发慌,觉得不放心,开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就是因为多看了这一眼,便再也走不掉了——
从温澄的角度看过去,床上的人背对着门躺着,清瘦的肩膀一阵接一阵颤抖着,像是竭力压抑着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心里一沉,折身走回去,绕到宋景行身前,只见这人僵硬地侧躺着,微微蜷起身子,一只手抚着胸口,胸口接连无声地震颤着。他额头渗出一层颤巍巍的冷汗,眉头紧锁,双目紧闭,嘴唇抿得发青。
“景哥?”温澄弯着腰,轻推宋景行的肩膀喊人。
没料到温澄去而复返,宋景行黑长的睫毛一颤,遽然睁眼,喉结微动,只吐出一个“你”字,便被接连的咳嗽压过所有字句。咳嗽起了头,一时竟然止不住,他的眉越拧越紧,咳得喘不过气,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诡异的红。
“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宋景行咳得喘不过气,自然没人应他。温澄顾不得边界,顾不得距离,坐到床沿去,把宋景行扶起来,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坐着,一下一下给他拍胸顺气。
宋景行倚着温澄,咳得摇摇欲坠,却兀自伸手去够床头的纸巾盒,匆匆忙忙抓过一把纸巾堵在唇边,胸口猛然一颤,那团雪白的纸巾竟染上星星点点的艳色。
“景哥!”
温澄看得胆寒:“怎么回事?怎么又吐血了?胃又难受了?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血色太过鲜艳,其实不是从胃里呕出的血。
温澄不懂这些,宋景行也不会点破。
咳出那口血,堵在胸口的那口气也终于顺了出来,宋景行脱力靠在温澄怀里,还是缓了好一会,才顺着温澄的话解释:“不难受,应该是咳得厉害,牵动了胃里的出血点。”
“真的?”
“假的。”宋景行声音低哑,语气却轻快,“其实我得了重病,时日无多,最后的日子想要你多陪陪我,行不行?”
温澄拧着眉头,瞪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当真。
看着他纠结的模样,宋景行反而笑出声来:“傻瓜,逗你玩的。我没事,就是被你气着了。”宋景行边说,边摇摇晃晃地要从温澄怀里坐起来,要躺回床上去,“你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温澄将信将疑,把人拉回怀里,一摸额头,还是滚烫,没好气道:“烧得厉害,别闹了,喝点粥垫垫,把药吃了再睡。”
“睡醒再吃。”宋景行半阖着眼,含糊摇头,“我好累。”
话音刚落,一勺薄粥已经喂到嘴边。
宋景行的目光顺着捏着勺柄的玉白手指寸寸往上看,便看见一脸严肃的温澄。知道温澄落定了主意没人拗得过,宋景行凑过去浅浅抿了一口粥,语气无奈:“粥也喝了,我真没事了,你就放心走吧。”
温澄又舀了一勺粥递过来:“我不走了。”
宋景行抵着心口闷闷咳了几声:“你这小孩怎么这样?出尔反尔的。”
“你不也是出尔反尔吗?”温澄凉凉瞥了他一眼,看得宋景行心虚。温澄边喂他喝粥,边不留情面地戳穿他:“要不是难受得厉害,不想让我知道,你会主动改口要我走?”
温澄不知道宋景行这个生了病爱逞强不让人知道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反正他们认识时,他已经是这样的了。
好像宋景行的体质一直就不好,别人吹冷风淋冷雨未必有什么事,他却一定是要感冒发烧的。他一生病,家里就草木皆兵,病得多了,便越发厌烦这种过分的关注,以至于他那时一生病就把自己关房间里不爱理人,也就从小照顾他的常婶和陆医生能进去看看他。
宋景行半勺半勺细细抿着,好容易吃了小半碗粥进去,温澄从宋景行口袋里那些瓶瓶罐罐中挑了适用的药物出来,盯着他吃了,才放任他裹着被子睡过去。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胸口也闷得发慌,宋景行这一觉睡得实在不踏实。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在满室黑暗里看见窗边的书桌还微弱亮着灯,眯着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温澄。
他撑着床,支起沉重的身体,静谧中翻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立刻惊动桌边的人。
“别动。”温澄放下纸笔,轻声喝止,“想要什么东西?我帮你拿。”
宋景行挑眉:“想上厕所。你帮我?”
于是,温澄不说话了,连看都懒得再看他,将目光挪回自己面前的草稿纸。
宋景行翻身下床,脚步声却是朝温澄这里过来的。
房间不大,即便宋景行病得头重脚轻,迈着长腿走过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温澄再次抬头,他已经撑着书桌的一角站在他眼前:“这么晚了,还不睡?”
“明天回今州,要去见法官讨论一个案子,我整理整理材料。”暗夜深长而温柔,浸泡在暗夜里的温澄也是温柔的,“就要弄好了,你快回去睡。”
宋景行低头看纸页上颠来倒去的几串数字,问:“在算什么东西?”
“几笔贷款的实际利率。”
“一笔一笔用手算?”宋景行病着,又刚刚睡醒,说话带点鼻音,声音钝钝的,竟有几分憨钝可爱。
“我查了公式,不难。”
“是不难,但费时间,你这得熬到几点?”宋景行轻轻打个呵欠,“带电脑了没?拿来,我给你算。”
处理数据不是法学生的强项,却是经管学院的必修课。
宋景行用温澄的电脑打开办公软件,坐在桌前,边翻看材料,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搭表格。温澄被驱离书桌,索性缩到沙发上去读卷宗。
夜色深长而静谧,桌前的台灯将他们笼罩在同一片光明里,他们各自走过黑长幽冷的漫漫时光,终于在相聚于月下灯前。
短暂,但珍贵。
夜已经很深了,落地窗外面是温澄惧怕的漆黑,温澄不得不承认,耳边清脆的键盘声和宋景行断断续续的闷咳,令他即使身处暗夜,依然觉得心安。
可他已经在这种心安里栽过跟头,他反复告诫过自己,依赖是软弱的开始,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做砧板上任人摆布的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