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因为他家的面做得多好吃,只是因为这家店正对着知著大楼正门,宋景行从大楼里走出来,温澄能第一眼看到。
这里离尚德医院不远,那个暑假温澄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待在尚德医院照顾许澈,而宋景行趁着假期清闲,来知著正儿八经当老板。每天早晨,宋景行先送温澄去尚德,再自行驱车来知著上班。下午下班点到了,温澄就从尚德搭地铁过来,跟宋景行一起回去。
大部分时候,他们都不直接回三合路小楼。
今州很大,有很多缤纷,很多繁华,宋景行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多得是有好吃好玩的地方想带温澄去看。
他们去胡同深处吃当天从内蒙古空运来的羊肉,也去今州最热闹夜市吃最普通的烧烤,他们去最高的那间旋转餐厅看夜景,也去冰场混在少年间溜冰,宋景行带着温澄经历了新奇的、寻常的许多事情,密密麻麻都是快乐,好像只要两个人待在一起,漫无目的游车河都会有无边无际的欢喜。
而那些遥远得近乎缥缈的快乐,都是从这间面馆出发的。
再次站在这间面馆门外,温澄只觉恍如隔世。
多年前的那个盛夏,他顶着烈日而来,捧着冰镇绿豆汤,守在落地窗边的的那些翘首企盼早已经枯萎成干瘪的残花,只被千丝万缕的回忆绑架着,勉强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入夜后,商务区的面馆门可罗雀,温澄一下车就看见坐在窗边的宋景行。
他面前摆着一碗清汤排骨面,一手握着筷子,一手划着手机,举着筷子的那只手静止不动,举着手机的那只手却忙碌不休——
显然,这人的心思根本不在那碗排骨面上。
温澄叹了口气,推门进店,走到宋景行对面坐下。
听见动静,宋景行抬眼看他,指尖动作不止,迅速发出最后一条信息后,用手机扫了桌上的点餐码,递过去:“想吃什么?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你很喜欢他家的番茄肉丸面,可惜菜单换了,没有……”
“我已经吃过了,不饿。”温澄推回他的手机,打断他。
已经吃过了?所以特意跑这一趟,不是为了吃面。
那是——
为了来见他?
宋景行心念一动,眸光微颤。
温澄心思细,一看宋景行的眼神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别扭而生硬地掐断他的念想:“我正好在附近跟人吃饭,就顺路过来了。”
“跟谁吃饭?”
“你还有空管我跟谁吃饭呢?”温澄没好气,边说边把桌上的面碗往宋景行面前推,“筷子都快被你捏断了,也不见你吃一口,管起别人来倒是管得宽。”
宋景行看着温澄笑:“我可不管别人,我只管你。”
温澄不跟他玩文字游戏,伸手敲敲面碗的边沿:“你管好自己就行,我至少知道什么时候该吃饭,什么时候该睡觉,我可不用你管。”
宋景行慢悠悠地卷着面条:“那行,那你来管我。”
“管你的人还少吗?”温澄白了他一眼,“常婶、赵叔,还有周先生和陆医生、你外公外婆,哪个不是把你当眼珠子护着的?哪里轮得到我?”
这是实话。
当年宋景行仅仅得个普通感冒,也能把三合路那栋小楼闹得人仰马翻。听说是宋景行体质弱,小时候难养活,家里人格外关心他的身体,有好几回,周知远连夜去请那位陆医生过来,开了药打了针也不放人走,把陆医生留在客房里过的夜,就是怕宋景行病情反复,应对不及。
这样被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宋家小少爷,怎么可能没人照顾?
于是,一直到把宋景行送回住处,看着他那套空荡冰冷的大平层,温澄才隐约觉得不对劲,讷讷发问:“景哥,你平时也住这里?”
宋景行弯腰从鞋柜里翻了拖鞋出来给温澄,起身时骤然头晕站不稳,被温澄眼疾手快一把搀住,半扶半抱送到沙发上。
水晶灯光华流离,客厅亮如白昼。
宋景行仰靠在沙发上,脸色惨白如纸,却显得眉眼越发漆黑而英挺。他微微拧着眉,一只手轻轻抵在胸口,似乎连呼吸都嫌力不从心。
温澄担心地摸摸宋景行的额头,体温倒是没有再升上去。
已经不怎么烧了,可宋景行的脸色还是极差,也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温澄反反复复地问,他只是含含糊糊地说累,说睡一觉就好。
也是该累。
前几天还因为胃出血住院治疗的人,昨晚就宜城发着高烧替他做表,今天本该好好休息的,偏偏一下飞机就赶去知著救火,身体怎么能扛得住?
温澄抬头四下张望,宋景行这房子冷清得几乎没有生活气息。他忍不住开口问:“你一个人住这里?那常婶呢?还住在三合路那栋房子?”
“三合路那栋房子早就空着了。”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宋景行添了多少房产,常婶跟着他搬了多少次家,三合路那栋小楼想必早就和陈旧的记忆一起掩上尘埃。
温澄不想留宿宋景行家里,又不放心留下病人自己待着,追着问:“那她现在住哪里?离这里远吗?还是请她过来一趟吧,你生着病,一个人待着万一……”
“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宋景行阖着眼,疲倦地捏着眉心,“几年前我就让她和赵叔走了。”
“让常婶和赵叔走了?”温澄错愕,愣了一愣,“为什么?”
宋景行拧着眉头,缓缓睁眼。他看着温澄,沉默许久,灯火煌煌照不亮他眼底浓重倦色覆过的黑暗:“没为什么,我性格孤僻,不喜欢家里有外人。”
常婶和赵叔竟然成了他口中的外人?
宋景行的父亲宋柏渊一心扑在夺取宋氏家业上,宋景行十岁左右被接到今州生活,便一直是常婶和赵叔在照顾他。常婶和赵叔名义上是保姆,是司机,实际上与宋景行之间的关系,比寻常家人还要亲厚。
原来当年的这种亲厚,也只是假象。
如今宋景行长成不必依附任何人的大人了,常婶和赵叔就成了“外人”。
听着宋景行语气平淡地说话,温澄只觉得心寒,陪伴宋景行十多年的常婶、赵叔尚且被他弃之如履,仅在他的生命中短暂出现的自己,又凭什么能得到他恒久的偏爱呢?
想到这里,温澄心中生出庆幸来。
幸好这一次,他对宋景行无欲无求。
温澄倒了温水,盯着宋景行吃过药,就打算告别离开。却不想温澄还没来得及开口,宋景行那边就有电话打了进来,他摸索着找到手机,举着手机的手微微发着颤,可开口说话的声音却镇定平稳,听不出丝毫虚弱。
是唐迎章的电话,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
世事万千,雪中送炭者如凤毛麟角,落井下石才是常态。
万米高空之外,罕见雨雪,风和日丽,而贴近地面,多得是风雨雷电。世界并非永远光明璀璨,龙游浅水虎落平阳,多得是从幽暗泥泞里伸出的手,要拉着人共沉沦。
正如唐迎章担心的,下午刚刚压下去的讨论,晚上就有人引导话题。
这一次,顾盼的性别成为突破口,有人试图将讨论焦点往更为敏感的性别对立上引。
知著内部其实没有任何照顾女性的政策,可仅仅是在招聘中、工作中、升职中真正做到一视同仁,便能推动许多优秀的女性站到万众瞩目处闪闪发光,这也导致多年来知著一直被认为是彰显女性力量的品牌代表。
而这一回优秀女性设计师受到诸多不公平对待,与知著一贯以来的企业形象相悖。
这场风波进一步扩大成了知著的品牌危机。
电话那头的唐迎章虽然着急,但语气冷静,思路清晰:“我通过私人渠道了解,确实是有人买水军把这件事再次推上风口浪尖,但没法知道水军是谁买的。对方的意图很明显,他们想造成知著与女性消费者对立,挤压市场。”
宋景行开了免提,边听唐迎章描述情况,边打开社交软件看网络上的讨论。
知著的名字确实被高高挂在热搜上,点进词条,广场里确实很热闹。
水军隐隐分作了两拨,有一波水军声称自己是内部人员,曾亲眼目睹知著hr逼退怀孕员工、部门负责人故意增加工作量导致孕期员工流产等等,另一波水军则持续引导舆论,讨伐知著压迫女性,又从女性口袋里赚钱。
满屏乌烟瘴气,宋景行关掉软件,问唐迎章:“那些所谓‘内部人员’说的属实吗?”
“实话说,公司这么多人,我也没办法确定是不是完全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只能说,至少我没经历过,也没听说过。”唐迎章叹了口气,“可问题是,即便知著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们也很难举证他们说了谎。”
确实很难举证,知著那么多员工,总不能要求每位员工都现身说法吧?
再说了,即便是人人都站出来发声,难道就不会有人质疑,他们并非自愿吗?
因为这个电话,温澄的告别尚未出口,就在沙发旁等着。结合今天看到的新闻和网络上的讨论,他大概能猜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适时插话进来,提醒一句:“民事案件的基本举证原则,谁主张,谁举证。”
宋景行转头看过来,将开着免提的手机挪过去,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
温澄耸肩:“你们没办法证明你们的衣服没有污点,有人非说你们的衣服脏,总得指给大家看,究竟是哪件衣服不干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