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秦家众人陷入熟睡,一道黑影鬼鬼祟祟跳进厨房,打开冰箱,将柳静蘅打包回来的日料拎出来,开车跑了五公里找到垃圾堆填区,一个抬手,日料包呈抛物线落入庞大的垃圾山中。
做完这一切,李叔拍拍手,给秦渡发消息:
【秦总,东西已经扔掉了。】
秦渡回复:【辛苦了,麻烦你现在联系日料店老板,要他明天一早按菜单重做一份。】
李叔抹了把热汗,咬牙切齿:【行。】
秦渡不想柳静蘅吃隔夜剩饭,这些东西在冰箱里发酵一晚,简直就是个细菌真菌培养皿。
东西打包回家他就后悔了,直接丢了垃圾桶,不成想被柳静蘅一袋一袋捡出来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个能吃,这个也能吃。”
秦渡又怕翌日起来,柳静蘅对着日料不翼而飞的冰箱暗自神伤,索性嘱咐李叔联系日料厨师明早重做一份新鲜的,以假乱真。
反正以柳静蘅的智商,也看不出什么四五六。
好几天了,今晚秦渡终于美美睡了安稳一觉。
当晚,一条热搜冲上微博排行榜,原本是第七位,是众人心照不宣花钱就能上的广告位,但内容过于令人愤慨,连消带打,一路冲上热搜第一。
顾城风代言的粉底液因为铅汞超标爆了大雷,顺便曝光了其它美妆产品直播效果造假,扯下了无良暴利美妆最后一块遮羞布。
并且在神秘人提供的音频中,顾城风语气傲慢不屑:
“反正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赚点快钱早早躺平养老,谁管她们死活,一群恐龙,涂再好的化妆品也遮不住身上的野兽臭味儿。”
并且还有人扒出顾城风所在的公司罔顾劳动法,不给员工投保、以各种借口克扣拖欠工资、逼迫员工自费给短剧打赏、购买,完全没拿他们当人看。
网友怒了:
【哪来的糊逼在这大放厥词,大家齐心举报到消协和市监局,日后要是再在网上看到这糊逼就是你们的错。】
【丨啊,闪电球自己也不照照镜子,长得跟个隔夜猪头似的也好意思出来叫,必须封杀!救救我们的卡姿兰大眼睛!】
【前有卫生巾,后有化妆品,女性用品被国蝻垄断,这不就是妥妥害人?】
【不要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好男人还是有的,就是比较稀缺,要不是闪电球的助理实在过不了良心那关,咱们现在还把铅汞往脸上涂呢。】
【对!小助理人美心善,强烈要求小助理原地C位出道!】
*
八月盛夏,热浪在空气中注得盈满,将碧色的天空一连串烧着,串起了此起彼伏的蝉鸣。
秦家的五恒系统一年四季温度适宜,吵醒秦渡的,是庭院里不知疲惫的蝉鸣。
结束了科技展,他也正好给自己放个假,即便处于假期中,像今天这样睡到日上三竿也是极少有的。
洗漱后下了楼,打算去厨房找点泛着凉气的水果,一进门,眼中便多了两团灰蒙蒙的乌云。
柳静蘅牵着佩妮站在大开的冰箱前,凉气吹着,似是将他们冻僵,一人一狗变成了透骨冰凉的银蓝色,周围的世界,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大劫难,目光所及之处,均是残垣断壁的滥觞地。
秦渡绕过他俩朝着冰箱里望了眼,随即转身招呼来李叔,声音压低:
“让你准备的日料呢。”
李叔:“楚尧少爷约了朋友去西藏自驾游,临走前说没吃东西,顺手就……”
秦渡缓缓做了个深呼吸,言简意赅:
“他最近用的是我的附属卡?”
李叔:“对。”
秦渡:“停掉。”
李叔喜笑颜开:“好嘞!马上办妥!”
而后,根据秦渡的嘱咐,李叔将一大早起来赶任务、这会儿刚躺下睡个回笼觉的日料大厨重新薅起来,以钞能力羞辱之,让他重做一份儿。
随后避开柳静蘅的目光拿了日料,打包成昨晚的样子,兴冲冲提着找到柳静蘅:
“静静,你瞧我这脑子,昨晚临时停电,我把你带回来的日料放三楼冷库了,差点忘了。”
柳静蘅看到失而复得的日料,淡淡的眉眼间才稍稍有了一点愉悦形状,丝毫没考虑为何停电状态下,冷库还能保持正常运行。
佩妮也是吃上了新鲜日料,乖巧趴在柳静蘅脚边,等待投喂。
窗外的天,上午那会儿还艳阳高照,这会儿乌云密布,干燥的空气中附着上一层薄薄水汽。
趁着雨还没下来,柳静蘅赶紧带着佩妮和糯米去庭院里散步。
小狗向往外面的世界,像匹快乐的小马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书房的落地窗前,端着红茶的秦渡静静望着庭院里的风光,一人一狗一水獭,快乐到忘我,不知天地为何物。
本只是暂时休息的秦渡索性在阳台沙发上坐下,喝着茶,欣赏着眼前的美妙光景,唇角始终落着淡淡笑意。
佩妮素来喜欢招猫逗獭,为了追逐灵活的糯米,一个信仰之跃直直落入喷泉里,狗刨出来,跟个滚筒洗衣机似的甩甩水。
湿了的棉花团子在草地上滚了一圈,瞬间变成了脏兮兮的破抹布。
“哎呀……”柳静蘅抱起佩妮,摘掉它身上的叶片,“小脏狗,要洗澡了。”
佩妮:“汪!(不行不行!)”
柳静蘅很喜欢给崽子们洗澡,源于他的特殊癖好,他爱看棉花团子沾了水后只剩一个圆圆大脑袋的滑稽画面,更爱吹干后棉花团子身上香香软软的味道。
秦渡下楼倒水,路过浴室,听到里面传来笑声。
侧过身子看了眼,见柳静蘅洗完了佩妮和糯米,还不过瘾,把方块也强行拽过来洗一洗。
不爱洗澡的小猫急得喵喵叫唤,伸出小爪子试图向佩妮求救。
佩妮叼来宠物洗护,放在柳静蘅脚边,挺胸抬头,深藏功与名。
秦渡忽然不急着去倒水了,靠着门框,静静欣赏这副美妙画面。
柳静蘅果真是个人机,只有特殊且一成不变的场景下才会触发笑容机制。
即便叫毛孩子们弄得浑身是毛又湿漉漉的,可唇角的笑意却像是玻璃杯中滟滟的琥珀酒,随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下来思考半天。
秦渡忽然好奇,这个人无论是走路、吃饭还是其他活动时,忽然停下来到底是在思考什么。
……
轰隆隆的吹水机声音停止后,三个小孩乖乖坐在柳静蘅脚边,等待洗香香的奖励。
窗外,大雨倾盆而下。
秦渡刚给秘书打过电话询问公司情况,房门被人敲响了。
他道了声“进”后,柳静蘅从门外探个头进来,手里捏着张A4纸:
“这是,新的,人生规划。”
秦渡合上笔电:“坐。”
他接过柳静蘅的人生规划,随意一搭眼,依然是宛如印刷体的规范字,方方正正,跟豆腐块似的。
再一看内容:
【规划项目:动物饲养员
项目成本:0
项目利润:月薪4-6K
项目工作内容:晋海市森林野生动物园萌宠日常饲养、护理,建立萌宠档案,游客互动与科普。】
这一次的人生规划依然字数不多,似乎也就是从招聘岗位照搬过来,但秦渡却反复看了很多遍。
看完,秦渡放下规划书,问柳静蘅:
“这份工作或许很适合你,但你是否考虑过现实问题。”
柳静蘅:?
“饲养员不是你想的那样只负责陪动物玩耍就算完成任务,动物的引进工作、繁育、健康,你得有足够的体力负责它们的一生。”
柳静蘅想了想:“我很会给动物洗澡。”
秦渡心说饲养员可不仅仅给动物洗澡就行。
话锋一转,又道:
“野生动物园在二十公里外的郊区,关于通勤,你有什么解决办法。”
柳静蘅:“我会坐公交地铁……”
秦渡望着他犹犹豫豫的脸,轻笑一声:
“我并非打击你的积极性,而是希望你考虑清楚,怎么解决当下难题。”
“二十公里,在没有地铁线的情况下,你需要每天提前二至三小时坐公交,当然,你也可以说在附近租房子。”秦渡手指尖在人生规划的“成本”一栏画个圈,“这样,成本就不仅为零。”
柳静蘅怯怯低下头,半晌,有招了:
“你不能顺路送我么。”
“可以。”秦渡眉尾一扬,道。
柳静蘅怔了怔,本以为还得和秦渡过上两招太极,不成想他直接就答应了。
“谢……”
带着笑意的感谢还没说完,被秦渡打断:
“不过我现在有点无聊,你撒个娇我看看。”
柳静蘅:。
冥思苦想半天,苍白大脑燃烧殆尽,宕机了。
“你,你等等。”柳静蘅离开了房间。
他找到手机,搜索“撒娇语录”,根据当下语境找到了合适一条:
【求求你啦,好不好嘛,你再不答应我,你的小猫咪要变成小脑斧了哦。】
柳静蘅:小脑斧是什么。他网上得少,大多网络梗都看不懂。
隔壁书房,秦渡等得有些犯困,听到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正襟危坐,顺手整理下发型。
柳静蘅进来了。
秦渡双眸骤然一顿。
如果没看错,柳静蘅手里拎的,是斧头没错。
柳静蘅生怕自己忘了,入门赶紧背台词:
“求求你啦,好不好嘛,你再不答应我……”
很好,目前为止没有出错。
却被秦渡打断:“如果不答应你,你打算用那个袭击我的脑袋?”
他下巴点了点柳静蘅手中的斧头。
柳静蘅想了想,抱紧斧头:“可以么?”
秦渡的唇线呡得凌厉严肃,半晌,他松了口:
“过来。”
柳静蘅抱着斧头步步紧逼。
“把这个放下。”秦渡一把从他手里顺过斧头,放桌子底下,用脚尖踢进缝里。
柳静蘅不明所以,呆愣愣站在秦渡身边。
秦渡伸长手臂,抓过他的胳膊稍稍一使劲,四肢极不协调的柳静蘅一个踉跄摔进他怀里,坐他腿上。
条件反射还没跑完整个神经,柳静蘅的身体被一双劲悍有力的臂膀牢牢锁住。
秦渡抱着人,下巴搁在他的头顶,宽大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轻抚着他的后背,声音沉沉落下:
“这么会撒娇,不答应你岂不显得我不近人情。”
柳静蘅:?
他看了眼桌下露出一道锋利边缘的斧头刃。想不到秦渡喜欢这种调调。
接着又听秦渡道:
“你先投简历,明天去了那边了解清楚工作内容,如果没有异议,我在周围给你物色不错的房子,什么时候想回来住,我也会安排司机负责接送你。”
柳静蘅条件反射地抱住秦渡双肩,轻轻咬住他的耳垂,含糊不清地:
“谢谢泥。”
说完,挣扎两下从秦渡腿上跳下去,犹如一个提裤子就走的冷血渣男,转身投入和佩妮糯米的快乐玩耍时光。
秦渡摸了摸湿润的耳垂,笑着摇摇头。
*
当晚,秦家餐桌上。
“我不同意。”老爷子从李叔那听闻柳静蘅的工作计划,一拍桌子,“老李头眼见着干不动了,赶紧培养新管家才是当务之急,你倒直接把小柳老师发配到郊区,你这人这么自私呢。”
此话是对秦渡说的。
内心更是想说:懂不懂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看来我这当爹的得好好给你上一课了。
秦楚尧百无聊赖挑着意面,嗤笑道:
“什么人干什么事都是命里带的,他喜欢每天给畜生喂食擦屎就让他去,反正以他的学历专业,到哪不是伺候人。”
老爷子:“楚尧,你不是去西藏了。”
秦楚尧面容紧绷,没搭话。
是去了,谁知道走半道去加油发现附属卡被停了,其他消费卡也被一并冻结,浑身上下加起来只剩微信钱包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五十块。
秦渡切着牛排,对秦楚尧道:
“怎么,你爷爷靠着在工地搬砖起家,让你丢脸了?”
“我没这么说……”
“你不是这个意思么。”秦渡冷笑,“你出身好,环境赋予你一切,就开始指责他人的不幸是因为不努力。”
“没啊……”秦楚尧讪讪低下头。
秦老爷子固然疼爱孙子,但也不免为秦渡这番言论暗爽。
他拉过柳静蘅,谆谆教诲:
“没关系,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少一行这个社会都没法正常运转。爷爷不同意你去只是考虑到地点太远,但如果你喜欢,不要管别人说什么,爷爷会大力支持你。”
说着,他又感叹道:
“人生于世苦难实多,不能和喜欢的人结婚,要是还不能做喜欢的工作……”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看向老爷子,眼底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柳静蘅在晚饭后收到了秦老爷子发给他的大红包,整整五万块。
他扭头转给秦渡,之前为了找寻人生意义,毅然投身炸薯条,为了成本还欠下秦渡五万。
当下仅剩六千块,也是秦渡给他要来的辛苦费和赔偿。
睡前,柳静蘅转遍秦家大宅,终于从三楼那间不可靠近的房间外,把糯米抓了回来。
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吸引糯米的,天天趁人不注意爬上去,小脑袋透过门缝一个劲儿往里瞅。
柳静蘅因此又被保姆提醒了:
“小柳老师,这个房间秦总不让任何人踏足的,您看好了宠物,不然出了事我们也得跟着受罚。”
柳静蘅点点头,深深看了眼紧闭的老旧木门,抱着糯米回了房间。
柳静蘅或许有点眉目,为何秦渡对这个房间如此紧张。
因为这是他母亲生前住的房间,也因为他母亲的氧气罩是他亲手摘掉的,或许是冷血反派这时内心还尚存一丝人性,不让任何人踏足,也是不想触景生情。
*
次日。
盛夏常伴随着大量降雨,雨下了三天,今天依然没有要停的趋势。
柳静蘅迷迷糊糊在秦渡的唤醒中醒来,便看到床边站满身影。
除了秦渡,还有三小只、秦老爷子和李叔。
柳静蘅后背一凉,下意识缩紧了身体。
众人心疼柳静蘅要去过苦日子了,昨晚都没怎么睡好,起了个大早过来送行,絮絮叨叨叮嘱着。
恰好秦渡这些日子休息在家,婉拒了司机的主动请缨,亲自开车载柳静蘅去面试。
虽然距离遥远,但走高速可以直接绕过去,仅用半小时,柳静蘅就抵达了纸面距离二十公里外的野生动物园。
秦渡给他解开安全带,要柳静蘅自己进去,他打算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房子。
柳静蘅见到了动物园园长,是个留着利落短发的中年女人,看着雷厉风行的,但为人和善,她直言道:
“咱们每位饲养员分管不同种类的动物,刚好负责浣熊科的饲养员因为心理问题不得已辞职,暑假又是最忙的时候,我这边也急招人,薪资待遇我在微信上和你聊过,没有任何隐形项目,钱就是这么些钱,你还有什么问题?”
柳静蘅摇摇头。
又问:“心理问题,是什么心理问题。”
园长想了想,起身:“你跟我来。”
柳静蘅跟着园长到了浣熊科馆,这里除了小浣熊,还有小熊猫、林貂等小动物。
一进门,柳静蘅眼睛亮了。
天……天堂!
来到小熊猫的屋子前,柳静蘅看到七八只肥嘟嘟的小熊猫或休息或玩吊环,唯有一只毛色灰扑扑的,瘦的皮包骨,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与周围好动的小家伙们格格不入。
园长道:
“这只小熊猫叫百合,原先也是个小馋鬼,有次在和游客互动时,看到小孩手里拿着苹果,馋虫上脑抢了吃,把人小孩吓坏了,做家长的可能也是太担心孩子,情急之下踢了它几脚,从那天起,小百合就不吃不喝,每天藏在角落,暴瘦几斤,身体各项指数也降得厉害。”
说到这,园长叹了口气:
“原本负责它的饲养员也是个性格敏感的,将所有责任揽自己身上,努力照料过小百合,也找了兽医,但不见成效,时间一长他也过不了心里那关,只能辞职了。”
“好可怜……”柳静蘅忍不住道。
虽然抢人东西是不对,但拳打脚踢做惩罚,也实在是太过了。
园长打开豢养小熊猫的屋门,醒着的小家伙们便拖动肥肥的身体爬过来,热情地和园长贴贴。
柳静蘅的目光落在小百合身上,它对于园长的到来无动于衷,连个眼神都不肯给。
对于当时那位家长的行为,园长说得还保守了,实则是见孩子苹果被抢,五大三粗的大汉一脚就上去了,给小百合踹得爬不起来,不算完,还拽着它的尾巴在它脑门上邦邦几拳,打得它呜咽叫唤。
要不是饲养员及时赶来,这大汉还要把小百合举起来摔死。最后赔钱了事,痛苦却由小百合独自承受。
用兽医的话说,这孩子抑郁了。
柳静蘅在小百合身旁坐下,从包里掏出一盒切好的水果。
这是李叔帮他准备的零食,说天气热,要他拿着路上吃。
他选了颗最大最鲜艳的草莓放在小百合嘴边,哄着:
“吃吧,很甜。”
小百合抱着自己的大尾巴,蔫蔫看了眼草莓,鼻子里发出一声委屈的哼唧。
园长见状,一声长叹:
“没用的,我们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它连最爱的苹果都不看一眼。”
刚说完,其他员工过来喊她,说还有一位面试者到了。
园长叮嘱几句便赶去面试。
实际上她对柳静蘅根本没报什么希望,也没有将他留下的打算。
在她这些日子收到的简历中,柳静蘅的简历是最不出彩的,不是相关专业,也没有从业经验,见到他本人后觉得他说话不太利索,人也不那么机灵,而动物饲养员除了要和动物打交道,自然也得有面对人类时八面玲珑的性格。
新来的面试人员倒是令她十分满意,兽医专业,有大型动物园多年从业经验,人也机灵,当即就和他约定试岗。
园长带着面试人员参观动物园,见他对各种动物的习性都了如指掌,更是喜欢,便通知员工去找柳静蘅,让他回去等一个等不来的通知。
员工溜溜地去了,不过一会儿溜溜地回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瞪老大:“园、园长!小百合它……!”
话没说完,被园长焦急打断:“小百合怎么了!”
“它……它吃东西了!!!”
一行人匆匆赶去查看,脚步刚停下,震惊爬上脸。
饲养小屋的最角落,围着几只好奇的小熊猫,将柳静蘅和小百合圈在中间。
柳静蘅像极了身旁的小熊猫,四肢着地,俯下脑袋咬过饭盒里的水果切块,嚼嚼嚼。
旁边的小百合瞪着乌黑湿润的圆眼睛望着他,良久,小心翼翼伸出双手到柳静蘅面前。
柳静蘅低头咬过一块苹果,轻轻放在小百合掌心。
小百合看看柳静蘅又看看苹果,还是小心翼翼尝试着咬了一小块边边,吧唧吧唧。
其余的小熊猫似乎不甘心被冷落,手脚并用爬到柳静蘅背上,俨然将他的身体当成了坐垫。
还有的眼疾手快从他饭盒里偷一把水果,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跑了。
小百合细嚼慢咽吃完了手中苹果,重新抱起自己的大尾巴,眼巴巴瞅着柳静蘅手中的饭盒。
柳静蘅捏起一颗小葡萄,举高高。
小百合试探着伸出手,当葡萄落入它掌心,所有人都从一只动物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期盼和愉悦。
柳静蘅抚摸着小百合的脑袋,轻声安慰着:
“没错,好孩子,就是这样吃东西,你学会了么?”
小百合吃完葡萄,放下自己的大尾巴,两只粗短的小手一把环住柳静蘅的手臂,嘴里哼哼唧唧,整个猫手脚并用试图往他怀里钻。
“天啊……”员工看呆了,“小百合真的吃东西了。”
园长看着这一幕,鼻根酸得厉害。
小百合是园内引入的第一只小熊猫,也是它的到来,给了经营不善的动物园起死回生的机会,因此园长对它的感情比起其它更为特殊。
她不想放弃小百合,可请了那么多名医也是束手无策。
今天看到柳静蘅不惜放下作为人的尊严,趴地上模仿小熊猫吃东西的姿态,试图给已经忘记怎么吃饭的小百合一点思路,而小百合也不负众望,在遭遇暴力殴打导致抑郁厌食后,重新学着相信人类,迈出了勇敢的一步。
园长泪目了。
她转身,对后来面试的人道:
“抱歉,如果您愿意作为饲养储备人员,我们欢迎您的到来。只是现在,比起我的感受,我认为孩子们的感受更重要。”
面试人员摇摇头,道了句“无语”,耷拉着脸走了。
屋子里,小百合紧紧抱着柳静蘅的腰,时不时伸手接过一小块水果吧唧吧唧地啃。
它虽然弄不清眼前的到底是人类,还是长得比较像人类的同伴,但它知道,想吃的东西不需要靠抢,有人愿意真诚与它分享的自己的热爱。
其它小熊猫也围着柳静蘅让他抱抱,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带它们玩滑梯。
园长也不急着催促柳静蘅,静静等待他陪小熊猫们玩耍,直到开园时间到,他才不得已招呼柳静蘅过来。
柳静蘅往外走,还有几只小熊猫抱着他的腿不让走,柳静蘅艰难前行.GIF
办公室里,园长亲切表达了希望柳静蘅留下的想法,并询问他对薪资待遇是否还有疑惑,还细心地询问了他通勤情况,并提出:
“试用期为两个月,如果您表现优秀,一个月就可以转正,试用期间工资投保一切都会安排好,如果您通勤不便,我们可以向上面帮您申请员工宿舍或租房补贴,您还有什么疑问?”
柳静蘅想了想,贪婪问道:
“虽然我只负责浣熊科,但可以摸一摸小老虎么?”
“有时间是可以的。”园长笑哭。
谈得差不多,柳静蘅和园长约好明天正式入职,临走时,园长特意抱着小百合来相送,小百合抱着大苹果依依不舍望着他。
园长还送了柳静蘅一只毛毡小熊猫挂件作为礼物。
柳静蘅站在动物园门口,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文学作品中常以环境来烘托主角当下心情,可柳静蘅此时的心,能直接飞上九万里高空,驱散乌云细雨,将热烈光芒送向人间。
他在路边等了好久才看到秦渡的车缓缓而来。
一上车,秦渡便道:
“等了很久?”
柳静蘅:“对。”
秦渡发动了车子:“你这样坦承,我会觉得你在怪我。下次结束前给我打电话。”
“没有下次了。”柳静蘅捏着毛毡小熊猫,“园长通知我明天就来上班。”
秦渡眉尾一扬,似是有点不可思议。
其实他也对柳静蘅没抱什么希望,非相关专业出身,人也不够机灵。
于是他问:“园长男女?”
柳静蘅:“女的。”
秦渡皱了皱眉:“什么年纪。”
柳静蘅:“不知道,可能四五十岁吧。”
秦渡:“结婚了么。”
柳静蘅呆呆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秦渡松了口气,自知失态,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
短暂的沉默后,头一次,柳静蘅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也不是故意找话题,纯粹是激动地诉说:
“园里有只小熊猫,它叫小百合,有点抑郁,不吃不喝,它谁都不理,就理我,只吃我给我的东西。”
秦渡余光看了眼柳静蘅,这孩子笑得眉眼弯弯,一向木讷呆板的他也有了些情难自持的肢体动作,比划着小熊猫圆滚滚的身体,说到接下来的打算,还要坚定握拳。
秦渡听着他的诉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松了松,嘴角两侧勾勒出漂亮的酒窝。
莫名的,心情很好,好似只要柳静蘅表现出开心,他也会觉得头顶灰蒙蒙的天气实在不错,拥挤的车行道也一路通畅,无礼超车的司机看着也顺眼了。
回到家,柳静蘅逢人便提起他今天在动物园的壮举。
“小百合谁也不理,只理我,只吃我给的东西”这句话,把每个人耳朵都唠叨出了茧子。
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不耐,只要柳静蘅要拉着他再说一遍,他便立马停下手头的工作陪着再听一遍,重复了十几遍的夸夸也要再来一遍:
“我们静静真厉害,你是小熊猫的天选之人。”
大概只有秦楚尧在背后蛐蛐:
“搞笑,大男人一个月拿四五千的工资,能有啥出息。”
*
上工第一天,秦渡知道柳静蘅记性不好,送了他一台新的iPad作为工作记录本。
昨天他在动物园附近转了一圈,郊区一排老破小实在找不到令人满意的房子,便打算先这样来回跑着,看看能不能找个旧房改造,让柳静蘅住得舒服些。
为此他还特意请了厉害的室内设计师,再找了那边物业,出钱安装电梯。
送了柳静蘅去单位,回来后已经接近中午。
倒不是路途遥远,而是他借着参观动物园为由,在那观察一番柳静蘅的工作情况。
正如秦渡所想,柳静蘅做什么都慢悠悠的,也看得出他确实努力了,好在老员工人美心善愿意带他,这一上午还算顺利。
秦渡回了家,刚放下车钥匙,忽然听到一声保姆惊呼:
“天杀的你怎么又上去了!你可饶了我们吧!”
另一保姆语气埋怨:
“伺候人就够了,还得伺候畜生。”
俩人一边一个拉着小糯米的手把它从楼上拎了下来。
看到门口的秦渡,二人立马松手,惊恐地低下头:
“秦、秦总,您回来了。”
秦渡松了松领带,眉间愠着淡淡青色,语气漠然:
“抓它做什么。”
俩人大气不敢出,小糯米呜呜咽咽满脸委屈试图告状,其中一保姆生怕被秦渡误会,才慌乱解释道:
“这只小水獭老往三楼太太的房间跑,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吸引它的……是您说那个房间不许任何人踏足我才……”
秦渡道了句“知道了,你们去忙”,并没问责保姆们的打算。
一保姆走一半返回:
“对了,秦总,那个房间的门锁我瞧着有点锈了,已经晃荡了,您看什么时候找个锁匠重新固定下。”
秦渡“嗯”了声,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全然放在手机中,和柳静蘅忙里偷闲的对话中。
第一天上工的柳静蘅在这里见到了许多他没见过的动物,拍了一堆照片发过来,一一介绍。
秦渡回复完,关了手机,释然地松了口气。
不由得又想起初见柳静蘅那天,从他嘴里听到的那句“不想活了”。
现在呢?
第52章
中午,柳静蘅抱着小百合,哄着其他的孩子,等到崽崽们全部入睡,他才和同事抽出时间吃午饭。
他非常非常非常喜欢这份工作,更喜欢毛孩子们待他如母亲般依赖的救赎感。
和同事们打过招呼,他端着餐盘去了老虎馆,蹲在玻璃前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虎崽下饭。
正吃着,手机忽然响了。
他拿出一看,来电显示“贱畜一号”。
柳静蘅:……
早几个月前就打算修改的备注,到现在还八字没一撇。
嘿,我的记性真差。
接起电话,程蕴青的声音久违地传来:
“最近过得好么,在忙什么。”
柳静蘅言简意赅:“工作。”
“找到工作了?恭喜,方便告诉我什么工作么。”
“动物饲养员。”
电话那头的程蕴青轻笑一声:
“那你也算是人生如愿了。不过,你的身体状况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么。”
柳静蘅:“对。”
上午那会儿打扫完小熊猫的房子,确实有点心率过速、头晕脑胀,休息了一会儿也好了些,不算大碍。
“最近我也在反思我的人生规划,因为和家里意见不合被关了禁闭,今天妥协了,也拿到了手机。”程蕴青的声音清清舒雅,语气含笑,却有几分认命的苦涩在其中。
柳静蘅挠挠头,他实在想不起原文是否有这段剧情。
浅薄的印象中,男主程蕴青在事业线上虽然多有小人阻挠,但他一直坚定自己的选择,最后不负众望。
柳静蘅恍然大悟:我才是那个处处阻挠的小人。
他沉默了,也开始反思自己。
沉迷书中家家酒太久了,连自己此行的目的也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但是……
柳静蘅幽幽望向玻璃笼里悠闲晒太阳的小虎崽。
好似是因为他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原文编排好的人物关系网。时间线上,他这时候已经光荣下线,活在主角们形容糟糕的回忆中,男主攻受同仇敌忾,开始了同大反派的巅峰对决。
但与之相关的剧情,如同到现在都没改正的程蕴青的备注,依然是八字没一撇。
似乎是自己,没那么急了。
“怎么不说话了。”电话那头的程蕴青打断了他的思绪。
柳静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囫囵应了一声。
程蕴青笑道:“这几天在抽空去看你好不好。”
柳静蘅刚要回答“行”,又听程蕴青补充:
“我很想你。”
声音清润轻清,尾音稍稍拖长,暧昧又缱绻。
柳静蘅还是道:“行。”
他只将这四个字定义为因男主生性纯良,单方面想与恶毒绿茶炮灰建立革命友谊。
“不打扰你了,听到你的声音心情也好了些。”程蕴青笑笑,“吃完饭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柳静蘅沉默地望着手机。
眼前,玻璃笼中的小虎崽还是那么可爱,但心情却涌上一团意味不明的苦涩。
所幸他不内耗,忧郁的心情在看到张开双臂求抱抱的小百合后,瞬间烟消云散。
*
这几日都是秦渡两点一线接送柳静蘅上下班。
用李叔的话说便是:
“静静最近看着心情很好,他找到了人生目标,幸运的是这份工作也是他喜欢的,每天都像只快乐小鸟。秦总,您真的把他养得很好。”
秦渡从文件中抬起头,嘴硬:
“我只养他一个么,秦家上下哪个不是我养。”
李叔:“啊是。”
“静静比起刚来那会儿看着也胖了些,脸上有肉了,画画水平也进步了。”
秦渡沉默片刻,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你看着他真的胖了?”
“当然!以前下巴多尖啊,一副苦命相,现在就很好。皮肤也不再是以前病恹恹的苍白,完全是锦衣玉食滋养出来的细腻。”李叔倒也没阿谀奉承,柳静蘅确实胖了五六斤。
“对了秦总。”李叔话锋一转,“过两天就是太太生辰,您今年还是照旧回南方祭奠?”
秦渡本来好好的心情,还沉浸在李叔那句“您真的把静静养得很好”中,结果话题来了个山路十八弯,他原本舒展的眉宇渐渐拢向中间。
思忖良久再开口,声音也没了方才的轻愉,冷冷淡淡:
“今年不回了。”
不知道家里司机对路途是否熟悉,万一他走了没人接送柳静蘅,让柳静蘅自己坐车,当晚就能出省。
思忖的间隙,走廊上传来佩妮恼怒的叫声。
两人循声望去,见佩妮追着小糯米一路狂吼。
小糯米又跑三楼去了,被佩妮逮了个正着,严肃驱赶出境。
秦渡看着两小只逗闹,唇角扬了扬,忽然问李叔:
“方块呢。”
李叔:“方块估计在哪藏着睡觉呢,在它眼里,佩妮和糯米蠢绝人寰,它不想同它们为伍。”
秦渡的笑容扩大了些:
“找找。”
领了令的李叔不一会儿回来了,手里多了只橘猫,被提着胳肢窝一脸呆滞,长长一条。
秦渡从李叔手中接过方块,放大腿上,摸摸。
方块:?!
好陌生的手法。
*
柳静蘅迎来了打工人第一次双休。
休息前一晚,他还给园长发消息:
【明天我也想去上班不可以么?我不要加班费。】
园长:【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才能更好的照顾小朋友们,你不用操心,会有人负责这两天照顾它们。[微笑]】
柳静蘅往床上一躺,开始思考人生。
他喜欢这份工作不假,需要休息也不假,只是一旦闲下来,就开始忍不住回忆原文,编排自己作为炮灰的使命。
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
眼珠一转,看到了一边正在骚扰方块而挨了一记猫猫拳的佩妮。
给孩子们洗个澡吧,最近天热,容易出油。
佩妮洗澡很配合,甚至很享受。
方块也从抗拒到认命,一脸生无可恋。
这俩洗好了,小糯米呢。
柳静蘅光着脚,踩过的地砖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他其实对找寻糯米有点头疼,这孩子到处乱钻,且毛色不显眼,每天都得花个把小时找它。
最近保姆姐姐还找他告状,说糯米在家特别不听话,要他好好管管。
一楼、二楼——
找过一遍,没有。
柳静蘅将视线放在通往三楼的旋梯。
保姆姐姐还说,它最近特别喜欢跑三楼,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
此时,秦家一片阒寂,李叔出外勤,秦老爷子和友商打高尔夫,秦楚尧虽被停了卡,耐不住狐朋狗友多,也出门消遣了。
貌似是只剩秦渡,但这人在家时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等同透明。
柳静蘅胡乱思考着,一步一步踩过阶梯,站在了三楼走廊入口。
走廊斜切过地板的黑影,弥漫着如同冻结湖水般的冰蓝色。
尽头的房间,深红色的木门左上方悬着一道锈绿的小窗,昏昏沉沉的投映出不规则的形状。
门板下方延伸出一条细细亮亮的线,像水底的黄鳝,不断蜿蜒、扭曲。
柳静蘅下意识环紧双臂,喉结上下滑动着。
那道门,好像是开了,不然怎么会在地板上形成一道光线。
他得过且过的精神向来不允许他内耗,可他得找到糯米带它洗澡。
“吧嗒。”柳静蘅轻轻向前迈了一步。
随着不断靠近,他嗅到了屋内传来的气味,像是夏季大雨落在水泥地上晕湿了尘土发出的温暖苦尘味。
柳静蘅回过神后,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屋门口。
房门上的锁已然断裂,门缝开的一指宽,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柳静蘅透过门缝望去,看到小糯米跳上了木桌,正在扒拉一个做工精美的木头箱子。
“糯米,快出来。”柳静蘅低低唤它。
糯米不为所动,小手在木头箱子里胡乱翻着,摸出了一条祖母绿吊坠的项链。
柳静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推开门冲进去,一把抱起糯米,抢它手里的祖母绿翡翠项链。
糯米发出吱吱的叫声,扯着项链不肯还,好似它看到的就是它的。
房间里东西不多,都是十几年前的老旧玩意儿,红木家具泛着一层薄薄油光,书架中整齐排列的书籍落了厚厚一层灰,一切都平平无奇。
唯独桌上的精美木头箱子,表面的彩色玻璃折射出斑斓光芒吸引了小糯米,它日复一日蹲在门外透过门缝好奇打量,今天终于被它得逞。
“放回去,不是你的东西。”柳静蘅一个使劲夺过项链,扔进箱子里。
结果小糯米一个灵活走位,从他怀里钻出来,顺着他的胳膊跳到桌上,一头扎进木头箱子中。
翡翠项链、红宝石戒指、重工雕刻金手镯……柳静蘅不认识珠宝也知道这些东西绝非善类。
小糯米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贝壳已经不能满足它,它想把这些价值连城的玩意儿都藏它小窝里,一抓一把,没完没了。
柳静蘅无语了。打又不能打,骂也听不懂,只能两头疏通,它拿他抢,周而复始。
“唰啦”一声,被柳静蘅狠心抱起来的小糯米从箱子里带出什么东西,听着像纸张那般酥脆。
柳静蘅从地上捡起,没那么强的好奇心,却也下意识瞥了一眼。
这一眼,不动了。
好难看的字。
是一份手写合同,上面歪歪扭扭爬满蚂蚁样的小字,泛黄的纸张有些年岁,右下角的纸业公司早几年前就关门大吉了。
【合同书
本人秦昊垣,在此声明,如若秦渡保守有关唐善屏的秘密,将在其十八岁成年当天,将Rilon集团管理权全权交由秦渡,本人不再过问。之后本人遵守承诺会向董事会引荐秦渡为下一届董事长人选。
以此为证,如若违约,本人将赔偿秦渡所有手持股份,并将当年事情真相公之于众,还唐善屏清白。
甲方:秦昊垣[指印]
乙方:秦渡[指印]】
虽然字很难看,但天生文字敏感的柳静蘅还是认了个七七八八。
唐善屏?好耳熟的名字,谁来着?
柳静蘅回过神,赶紧把这份手写合同放回木头箱子。
刚要落下,底下另一份文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张亲子鉴定报告。
一搭眼,便看到鉴定人一栏写的是“秦昊垣”和“秦渡”。
最下方超大红字赫然印着:
【根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秦昊垣与秦渡基因相似度为99.99999%,因此支持秦昊垣是秦渡的生物学父亲。】
柳静蘅:……?
柳静蘅猛然抬头,从没这么快过。
他忽然想起来,原文有关男主们智斗大反派的剧情,反派败于马下,就是因为早年一份亲子鉴定,说秦渡其实根本不是秦老爷子的亲生儿子,是秦渡妈婚内出轨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柳静蘅重新看向司法鉴定报告中“99.99999%”的字样:…………???
他合理怀疑自己记性不好,估计哪段细节记错了。
柳静蘅打算把报告书放回去,速速逃离现场。
手放下一半——
等等。
如果秦渡确实是秦老爷子亲生,那么原文主角团是怎么赢的?
再等等。
既然是亲生,老爷子长子离世,秦渡作为秦老爷子仅剩的独子,拿到继承权也是情理之中,那份难看的手写合同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再再再等等。
可是之前回南方祭祖,好多人都说秦渡不是秦老爷子亲生,李叔也说秦渡妈妈和老爷子闹得老死不相往来。
柳静蘅的CPU烧了个七七八八,完全无法还原这三条线的交叉点在哪。
一旁,自顾玩起珠宝的小糯米一个手滑,宝石戒指应声落桌。
柳静蘅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下意识看过去,宝石戒指掉在那份手写声明上,正盖住了俩字。
他将戒指拿起来想放回去,瞥见了那俩字:
【秘密】
秘密?
那一瞬间,任是柳静蘅再不聪明也似乎有了眉目。
他的双眸不断睁大,震惊如同掉入湖水的石子,激起涟漪一圈圈扩大。
秦老爷子对外宣称他的夫人唐善屏婚内出轨,并提出离婚,他虽未点名秦渡真实身份,但在旁观者眼中,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已经成立。
靠着模棱两可的答案,秦老爷子向年幼的秦渡提出交换条件:
“你只要不把事情真相说出去,我给你想要的一切。”
清高一世却背负上莫须有罪名的唐善屏彻底疯了,被秦家人送进精神病院,而年幼的秦渡已经有了些许反派特质,为了父亲应许的好处,他亲手摘了母亲的氧气罩送她上西天。
这样,秘密永远埋藏在精美的木头箱子里,献祭了一个唐善屏,剩下的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皆大欢喜。
柳静蘅的后背吹过一阵凉风,冻的他浑身僵硬,僵的快要断掉。
对啊,唐善屏是秦渡母亲的名字。
他随秦家回南方祭祖时,在后山灵骨塔上见过这个名字,也在表文中写过这个名字。
柳静蘅不敢再想,匆忙将东西物归原位,抓过不听话的糯米轻轻拍了下它的屁股,抱着孩子转身离开。
下一秒,迈出的那一步缓缓收了回来。
眼前的木门已经完全打开,昏暗的门后是更庞大的昏暗。
一道高大身形伫立在青黑色中,小窗户投进的微弱光线,映亮了他似冻结冰川一般的面容。
窗外,盛夏的蝉鸣喧嚣不止;屋内,却连掉一根针都听得清清楚楚。
秦渡的眼底,比柳静蘅第一次见他时还要冷,冰锥凿开深沉的黑色,深不见底。
柳静蘅抱紧了糯米,虚虚移开目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涌上心头。
“看到了。”秦渡的声音似冰凌,沉重压下来。并且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柳静蘅也是真不怕死:“对。”
此话一出,两人都没了下文。
柳静蘅不灵光的小脑瓜缓慢转动着,条件反射性的要行使炮灰之命。
可他该说点什么。
他悄悄抬眼,对上了秦渡凝视他的目光。
怀中的小糯米依然一副天真烂漫模样,丝毫没有反省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还伸个小手朝着秦渡要抱抱。
倒是小糯米这一举动点醒了柳静蘅。
对啊,原主是绿茶炮灰,他才不会和大反派硬刚,只会假意投诚,怎么说的来着:
[这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秘密曝光对我也没好处,人该向前看嘛。]
柳静蘅又悄悄看了眼秦渡,对上他森寒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忙道:
“你……你多了不起啊,秘……秘密我有……没有好处……人该看前……”
脑子和舌头一并乱了。
“多少钱。”秦渡冷冷发问。
柳静蘅哽住:“什么?”
“你说秘密对你有好处,给你钱就能当做无事发生,要多少钱。”秦渡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垂视着他。
柳静蘅:钱?
我也不知道啊。
“你、你看着给。”柳静蘅的脑子很容易就被带偏思路。
秦渡转身走了,不多会儿又回来了,这时候手里多了张支票。
他将支票丢柳静蘅脚下,柳静蘅思忖片刻,竟真弯腰去捡。
他想还给秦渡,想告诉他是自己词不达意,没想要钱来着。
但所有的解释都埋没在秦渡那冷冽的一声:
“拿了钱就走。”
柳静蘅呆呆捏着支票,看着秦渡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直到人彻底消失不见,他才追到门口问:
“走去哪?”
*
窗外的天,乌云密布,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柳静蘅怔怔望着手边支票,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文学作品中常用天气来烘托主角心情。
他眨眨眼,心头的暴雨被大风吹得四散而落,可笑的是,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状况,只记得秦渡让他拿钱走人。
“走”可以理解为离开当下所在地,也可以理解为“滚”。
柳静蘅不太清楚自己这么理解对不对,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秦家是秦渡说了算,他要他走,又有谁敢出手拦呢。
柳静蘅起身,打开衣柜,翻出自己初到秦家时带来的衣服换好,是与夏天格格不入的加棉衬衫。而后将秦渡买给他的衣服整理整齐挂好。
然后哄着小糯米、佩妮和方块进了航空箱,一并带走。他并不觉得把这仨小孩留在秦家它们会受到优待。
背上背一个,双手各提一个,柳静蘅坐上了出租车。
他最后深深看了眼气势磅礴的秦家大宅,挥挥手:
“永别了。”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柳静蘅站在原主的老破小楼下,呆呆愣愣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他摸了摸心口,只觉得那里像这个雨天一样潮潮的。
*
李叔乘着大暴雨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柳静蘅唠两句,看看他可爱的脸蛋,缓解被浇成落汤鸡的忧愁。
在柳静蘅空荡荡的房间转了几圈后——
“秦总——!”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秦家。
秦渡对着电脑,指如疾风敲击键盘,头也不抬,应也不应。
“秦总,静静怎么走了?我看他连衣服和三个小家伙都带走了,这不像去度假的样子啊。”李叔一个滑跪,径直来到秦渡面前。
秦渡还是不搭理他,仿佛没这么个人。
李叔缓缓爬起来,小心翼翼观察着秦渡的脸。
没什么表情,但冷凛森寒,凌厉的唇线紧紧呡着。
“秦总……”李叔看出了些许端倪,“您和静静吵架了?”
“没有。”秦渡敲着键盘,决绝道。
“那他……”
“是我单方面恼羞成怒。”秦渡手下的键盘噼里啪啦,桌子似要被震碎一般。
李叔:“啊?还有这说法呢?”
如果他没记错,“恼羞成怒”的意思应该是由于羞愧到极点,下不了台而发怒。
你羞愧什么?
秦渡似乎不想同他解释什么,转而道:
“三楼门锁坏了,找人把门换了。”
“好的。”李叔缓缓抬眼,“难道是静静他……进了三楼房间?”
这一次,秦渡没再应他,打下最后一个句号,关了电脑起身阔步离开。
李叔:别这样,说好的小甜饼呢,我老头子年纪大了看不得追妻火葬场啊……
……
当晚,许久没做梦的秦渡在暴雨中做了个很长的梦。
那时的他还小小的,坐在回家的车上,想着明天六一儿童节要带什么好吃的去学校。
路过一间咖啡厅,眼睛突然直了。隔着落地窗,他看到他爸爸搂着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生,喂她吃蛋糕。
不久后,秦渡家中佣人口中听到了另一个说法——他妈妈出轨了,他也不是秦家的子嗣。
秦渡去找大哥征询真相,他满怀期待希望从大哥口中听到“你别理那些人说什么”的安慰,结果,他到现在也忘不了大哥看他时冰冷的眼神:
“是不是,你去问妈,别问我。”
再后来,他见到了一份亲子鉴定报告,那上面字里行间都在表述——妈妈确实出轨了。
他不信,他并不认为妈妈是这种人,他将买玩具零食的钱省下来,请了私家侦探跟踪爸爸,还跑去做了亲子鉴定。
事实上,出轨的另有其人。
是爸爸联合那个年轻女人伪造了亲子鉴定,这样他才可以顺理成章逼迫妈妈净身出户,好把那个女人娶进家门。
可自己为什么明知母亲受尽屈辱,还是选择了沉默。
天堂还是地狱,都在一念之差。
妈妈变得不正常了,一生心性清高的人面对无言反驳的亲子鉴定,再走的每一步都是绝路。
医生说,这叫精神分裂,伴有严重的抑郁,精神类疾病躯体化后,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妈妈往后的每一天,都如生活在熊熊大火中,被大火阻碍了视线,看不到四面八方射出的冷箭。
最后,在她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她能做的只有一遍遍哀求秦渡,让她死吧,活着太痛苦了。而后马上陷入癫狂,疯了一般抓挠全身,临终前,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彼时,只有十岁的秦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最后,他虔诚地亲吻了妈妈血肉模糊的额头,小小的手托住了代表活下去的氧气罩,缓缓拔下。
“晚安妈妈,明天见。”
……
一声惊雷落下,秦渡睁开了眼。
大雨送凉,他的脚也冷的发僵。
秦渡下床,持着火.枪点燃了香薰蜡烛,温暖的烛光在黑暗的房间中弥散开,墙上投出了他漆黑的影子,那影子沉沉低着头,手里的火.枪久久没能放下。
要是,那时的他再长大一点、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这样他就有能力带妈妈离开这里,给她请最好的医生,而不是自作聪明地认为,拔掉氧气罩才能使妈妈得以解脱。也不会认为,人死灯灭,看不到也听不到,而活着的人还要努力去争去抢。
这样用妈妈一生清誉,换来了荣华富贵。
如果一切没有发生,也就不会,在对柳静蘅说出“走”这个字时,心头失落地空了一块。
助眠香薰的气味膨胀至房间每个角落,秦渡依然睡不着。
*
柳静蘅将这六楼来回爬了三遍,终于将三小只成功托运回家。
方块冷不丁到了陌生环境,吓得躲在沙发底下不敢露头。
而始作俑者糯米同志,自来熟地跳进浴缸里游泳,丝毫没有反省。
柳静蘅坐在窗前,听着雨滴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音,看到了李叔发来的无数消息。
他不想回,没什么必要,回了也只会让李叔为难。
昏昏欲睡之际,门铃忽然响起。
柳静蘅猛然睁开眼,心脏突突跳得厉害。
脑内短暂地幻想一番:
一开门看到秦渡高大的身形,对方说着“我从以前就觉得你脑回路比直男还直”。
只是开了门,门后是半湿半干的程蕴青,手里拎着的伞还在滴水。
“你怎么来了。”
“你还好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柳静蘅让开身位请程蕴青进了门,程蕴青脱了湿掉的外套,不由分说一把将柳静蘅揽进怀里,带着凉气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听秦楚尧说你离开秦家了,担心你,过来看看。”
秦楚尧知道柳静蘅被撵出秦家后,恨不得昭告天下,先发给程蕴青,还自以为是的等待程蕴青回他一句“恭喜”。
程蕴青懒得回他,即便刚洗过澡也立马开车来了。
对于此事,柳静蘅也没什么想说的。
以他的脑子也很难再把事情起因经过结果完整复述一遍。
“你在哪上班,远不远?要不搬我家住,每天爬六楼对你来说很吃力。”程蕴青试图抓住一切机会把柳静蘅往他家里哄。
柳静蘅摇摇头。
程蕴青拉着他在沙发坐下,捏着他凉凉的手指,表情担忧:
“我搬过来照顾你好不好,以你的身体状况,家里有个医学生方便得多。虽然是牙医。”
柳静蘅翕了眼,有气无力道:“行。”
他没精力也没心情再和程蕴青打太极。男主受搬来也好,方便他痛下杀手。
是时候赶紧完成任务离开了。
程蕴青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他揽过柳静蘅的肩膀,轻轻抚摸他的肩头:
“刚好我也在备战考研,每天空闲时间多,明天我回家收拾物件,你这还缺什么就告诉我。”
久久没能等到柳静蘅的回应,他低头一看,柳静蘅沉沉闭着眼,睡着了。
程蕴青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扯过毯子盖住他,手指不住地摸摸他的头发,揉揉他的手腕,稀罕的不得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程蕴青头一次觉得秦渡这么顺眼。
*
次日醒来,柳静蘅坐在床上发呆。
他忽然想不起自己昨晚怎么上的床。
客厅里传来早餐的香气。
程蕴青围着围裙进来,笑靥如花:
“醒了?起来吃早点,稍后我给你打车去单位上班。”
柳静蘅揉揉眼,环伺一圈这老旧小屋。
什么都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柳静蘅还是迟到了。
他明明记得,秦渡开车送他上班时,半小时就到了,但这个出租车司机跑了将近一小时,最后还伸手问他要什么“过桥费”。
奇怪的难以言喻的心情,在他见到小可爱们才稍稍缓解了些。
一头名为“花花”的母狮子生了一头小狮子,取名为Leo,小家伙刚睁开眼不久,像只体形稍大的猫咪,跌跌撞撞跟着妈妈觅食。
经过园长同意,柳静蘅在母狮子休息时偷偷抱上了小狮子,小家伙也不认生,什么都想咬一咬尝一尝,小小的牙齿扯着柳静蘅的手链不撒嘴。
柳静蘅的衣服都被Leo咬穿个洞也没说什么,反而宠溺地夸奖它“真厉害”,但Leo扯他的手链,他会严肃制止并告诉Leo“这个不能咬”。
吃过午饭,柳静蘅对着手腕上的手链发呆。
此时,另一边。
程蕴青将行李搬去柳静蘅家,顺便买了些好看的装饰品,笑吟吟地幻想着将这间逼仄小屋装饰成温馨模样。
刚把车子在楼下停好,往外搬东西时不小心撞到一个男人。
他抬头看过去,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眼神凶狠骂他“长没长眼”,而男人身后还聚集了五六个同样西装傍身的男人,在楼下抽着烟大声嚷嚷。
程蕴青皱了皱眉。
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都是高档社区,先不说那些人内里什么颜色,至少面上都是人模狗样。
程蕴青思忖片刻,将行李放回后备箱,锁好车,转身去了社区服务处。
老旧的联排平房里只坐着个年过百半的中年妇女,正戴着耳机给朋友打视频电话。
程蕴青敲敲桌子,示意她摘了耳机。
妇女不耐烦问他有什么事,他看了眼窗外不远处聚作一团的男人们,问:
“这些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不是走亲戚就是新住户。”
“看着不像正经人,麻烦你让保安问一下。”
“你管得真宽,想图清净去住别墅啊,在这装什么大头娃娃。”
程蕴青鼻间重重叹息,不要试图和低认知人群讲道理。
*
刚停了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秦家大宅里,李叔站在窗前望着雨帘,脸色忧郁。
一小保姆拎着洗地机过来了,问他:
“李管家,柳先生先前住过的房间要打扫出来么。”
李叔眼珠子一转,直奔秦渡书房,敲开门,毕恭毕敬问:
“秦总,静静走了也有两天了,他这房间一直空着也不像回事,您看,需要我安排人手打扫出来么?”
又刻意补充一句:
“能用的收起来,不能再用的就丢掉——”
他尾音拖得极长,强调“丢掉”二字。
秦渡坐在沙发上,手里捧一本英文版的《瓦尔登湖》,时常翻看,页脚有些老旧脱边。
他翻了一页,眼也不抬,声音是毫不在意的:“这是你的工作,你来安排。”
李叔眼珠子向上翻了一圈。
刚要走,又折返回来:“我看有些物件是静静用过的,我昨天路过静静家,看到程家小少爷也搬过去了,您说我要不要把这些东西给静静送过去,也省了他们买新的钱。”
李叔就不信了,程家小少爷都骑脸了,你秦大逼King还能坐怀不乱!
秦渡合上书本,缓缓抬头。
李叔赶紧低下头,不好让秦渡看见他小人得志的样子。
但似乎,他还是不够了解秦渡。
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也没有幻想中的拿起车钥匙杀去捉奸。
只有淡漠且毫无情绪的一句:
“这是你的工作。很难理解?”
李叔:傻逼!
表面却赔着笑:“了解,我这就安排。”
秦渡重新拿过书,身体向后仰着,窝进柔软的沙发中。
第53章
深夜。
秦渡在床上翻了个身,缓缓睁眼。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水珠的痕迹变得像扭曲的虫子,顺着玻璃往下爬。
他坐起身,打算去楼下冲一杯龙岩百合茶帮助入眠。
明明最会扰人好梦的人已经走了,却还是觉得睡不着。
狭长走廊上,昏黄壁灯将秦渡的影子斜斜拉长,敞开的房门在地上投映出不规则的几何图形。
秦渡的脚。忽然停驻在这块不规则几何图形内。
他转过头,视线穿过幽暗,落在已经失去人气的房间内。
浅色的床单不见了,只剩一展雪白床垫;
小动物的毛呢小窝也不见了,堆放后留下的灰尘痕迹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秦渡喉结滑动了下,脚尖不着痕迹朝着房间内转过去。
明明三十年间,这个房间都是这样的光景,现在不过是物归原样,却有了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秦渡缓步进了门,随手点亮床前小灯,忘了要去给自己冲一杯助眠茶,便这样沿着床边坐下了。
脑子里很少有这种乱糟糟的时候,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回忆着自己对柳静蘅说出那句“拿了钱就走”时,柳静蘅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也开始回想,自己在说这句话时又是怎样的语调。
秦渡沉沉低下头,拇指抵着额头。
柳静蘅走了,但留下了他独有的记忆能力,传染了所有人,导致自己也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秦渡在昏暗灯光中坐了一会儿,像是想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来分散注意力。
他拉开书桌抽屉,视线忽地一顿。
沉默半晌,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烂悠悠的小本本。
秦渡翻了一页,只见扉页用标准正楷写着四个大字:
《绿茶宝典》
再翻一页,依然是漂亮的如同印刷体的小字:
【问:如果他事业有成,如何找寻话题。
答:“别人只看到你的成就,但我更好奇经济如此萎靡的时候,哥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过程一定很难熬吧,要是那时候我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秦渡忍不住轻笑一声。
再翻几页,都是从网上摘抄的绿茶语录,以及表情、动作的表演记录。
秦渡慢慢翻着,窗外雨声阵阵。
他忽然就想,像柳静蘅这么笨的人,真的能做到学以致用?
该不会先前他们谈话时柳静蘅那些惊人回答,都是吃了脑袋空空的亏,记不住原文,只能拼拼凑凑。
这么笨的人,真的能好好生活么。
带着这些疑问,秦渡不知不觉翻到了最后一页。
刹那间,瞳孔骤然扩张。
小本本的最后一页,是苍劲有力的瘦金体文字:
【横有千古,纵有八方;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秦渡】
在“渡”字后面,还画了个圆润饱满的红色小爱心。
秦渡“啪”一声合上小本本,在窗外雨声渐响间,又再次翻开最后一页。
这场大雨,终于还是降落在心头。
*
大雨声吵醒了柳静蘅。
白天工作忙碌,真的好累,眼皮已经疯狂互殴,但他还是有点睡不着。
他朝床下看去,身娇体贵的程蕴青打着地铺,即便外面雷声隆隆,但他依然睡得踏实。
柳静蘅绕开程蕴青轻手轻脚下了床,在客厅坐下,挠挠脖子。
这几天雨水不断,湿度高达九十多,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所有的家具都黏糊糊的,弄得他身上也痒。
挠完脖子,挠挠肩膀,痒不痒的索性都挠过一遍。
当他摸到自己的手腕时,怔了一怔,旋即看过去。
迟疑片刻,忽而往地上一趴,朝着沙发缝隙里看过去。
不见了。
毕业那天秦渡送他的手链不见了。
柳静蘅坐回去,摸着光秃秃的手腕,努力回忆这条手链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又有可能掉在了哪里。
他起身,绕着整间屋子一寸一寸仔细寻找,沙发垫也要掀起来看看。
明明就是不太值钱的玩意儿,也说不上为什么心头开始烧火。
佩妮听到动静从小窝里钻出来,它不知道柳静蘅在找什么,但要跟着一起找。
坏就坏在,柳静蘅已经完全没印象,回家之前这条手链是否还戴在手上,无法缩小寻找范围。
卧室传来细微响动,程蕴青被雷声吵醒,坐起来看到柳静蘅在客厅里忙忙碌碌,道:
“怎么了,在找什么。”
柳静蘅随口应着“没什么”。
“我帮你一起找?”
“不用,你不是说你明天要早起去自习室。”
程蕴青也实在是困得慌,躺回去:
“嗯,我先睡了,要是实在找不到明天我再和你一起找。”
柳静蘅点点头。他现在就是担心,上午那会儿手链让小狮子Leo咬得松了,如果掉在动物园被孩子们误食可就麻烦了。
柳静蘅在家里翻找了个把小时,毫无线索,他做了个冒险的决定:
现在就打车去一趟动物园。
出门时尽量放轻脚步,生怕吵醒程蕴青。
佩妮见状追上来要跟他一起走,被柳静蘅哄回去,小狗只能蹲坐在门口眼巴巴看着主人离去的背影。
一出楼道,瓢泼大雨将柳静蘅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带伞。
他回头看了眼幽长的楼梯,摸了摸胸口。
算了。
夜雨下,老旧的城中村建筑犹如野蛮生长的混凝土森林,没有任何规划的楼房层层叠叠堆集在狭小区域内,像是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
拥挤的石砖小路覆着厚厚一层油污,被昏黄的路灯映照得反光。
柳静蘅沿着小路慢慢往外走,露在屋檐外的半边肩膀湿的透透的,裹挟出肩头的形状。
“吧嗒!”
小路尽头忽然传来打火机的声音,火焰短暂地照亮了一张凶狠骇人的脸。
柳静蘅停下了脚步。
眼前,蓝色生锈的铁皮棚子下蹲着几个健壮男子,嘴里骂骂咧咧,见到柳静蘅,几人忽然噤声,齐齐站起身。
柳静蘅见状,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去路,欠身到一旁,后背紧紧贴着湿漉漉的墙壁。
“小子,好久不见。”结果为首那个抽烟的男人一把拍上柳静蘅身后的墙,来了个拦路抢劫式的壁咚。
柳静蘅点点头:“你好,你是?”
几名男子相视一笑,很快补齐兵线,将柳静蘅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子拍拍他的脸:
“这么快就把哥几个忘了?嗯?借钱的时候不是还一口一个大哥大哥地叫得那么亲。”
柳静蘅:???
柳静蘅忽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放着秦渡那么有钱的人不借,借他们的是有什么好处?
身后一个小弟模样的干瘦男子将一张纸拍在柳静蘅脸上。
柳静蘅诧异拿下来一瞧:
【借据:本人柳静蘅于2023年6月13日向“强人金融公司”借款六十五万元整,期限一年,至2024年需要向该公司连本带利偿还八十万零六千元,以此为证。】
柳静蘅看完,也合计明白了。
他刚穿书那会儿经常收到大量催债短信,什么不还钱就把他卖去夜总会,比比皆是,但他根本没当回事。
钱又不是他借的,他凭什么还。
“两年了,你就开始还了我们一万块吧?嗯?打发叫花子呢?跑啊,你不是很会躲么?我看你今天怎么跑。”为首的男子哂笑道。
“你再等等。”柳静蘅道。等他完成任务回穿原世界,让原主自己负责这笔债务。
“等等等我等你马勒戈壁!”男子一把摔了烟头,狠狠一巴掌掴在柳静蘅头上,“今天你不把钱还上就跟我们走,老子有的是让你还钱的路子!”
柳静蘅沉思良久,默默打开手机余额宝。
又把全身上下所有口袋摸了一遍。
他抬起头:“六千一百二十块两毛五,够?”
真的就这些啦,还得留出五十块打车去动物园。
男子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不断坠落的雨滴。
最近一段时间,国家金融管理出手整治高利贷,闹得他们这些违法放贷的没了活路,再收不回钱就得哪来回哪去。
这不,晚饭都没吃上,饥肠辘辘冒着大雨过来堵人,结果这王八蛋就跟故意戏耍他们一样,拿六千块还还还两毛五……
“我草拟吗的!!!”男子一个大耳刮子扇在柳静蘅脸上。
柳静蘅只觉脸颊一阵火辣辣剧痛,霎时间天地都在旋转,眼前几个催债人的脸渐渐模糊,发黑。
耳朵里也嗡嗡地尖叫。
脚底踉跄两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男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人拽起来,怒吼声响彻小巷子:
“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装大爷了?!享受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今天了?还他妈敢耍老子!你他妈真是不要命了!”
男子用力一推,柳静蘅后脑勺重重撞上墙壁。
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冰凉的胃液疯狂朝着胸腔上涌。
这些人就像是想要发泄自己没能吃上晚饭的怨气,拳脚齐齐朝柳静蘅身上招呼。
柳静蘅这小身板对上这群法外狂徒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像条破烂的抹布一样被他们拳打脚踢。
他趴在角落,双眼一片乌黑,颤抖的手指条件发射去摸口袋。
胸腔左侧像是被几双大手用力挤压,缩的只剩核桃仁大小,流进去的血液一点返不出来,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开始放射至手臂、后背、小腹。
不是,书中也没说原主是这么死的啊……
“啊妈的,老子是真火了!”看他还装上了,男子忍无可忍,揪着他的头发拎起来,又是一大耳刮子呼脸上。
柳静蘅一下子吐了。
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身上到底哪个位置不舒服,也可能都不舒服。
“能不能……”他颤巍巍伸出手,失去节奏的呼吸中勉强吐出,“先送我去医院,一会儿再打……”
“你他妈还提上要求了!”
男子怒骂一声,再次高高举起沙包大的拳头——
“嘭咚”一声巨响,几个架住柳静蘅的小喽啰眼神一滞,下一秒,惊愕地张大嘴巴。
他们老大呢?刚还在这的。
扭头一瞧,老大已经倒在墙根,捂着脑袋哎呦哎呦,脸上血流如柱。
几人缓缓抬头——
昏黄色的灯光忽明忽暗,墙上高大的影子出现又消失,周而复始。
强烈的阴影中,一双黑冷的眸子如沙漠中没有天敌的巨蟒,泛着森森寒光。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在黑夜映衬下,白的似石膏雕塑,透着恐怖漫画中特有的惊悚。
分明的骨节细微的咔咔作响,没等喽啰们反应过来,那只大手死死锁住其中一人脖子,众人只听见兄弟发出如牛般的粗喘,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声音。
“哪来的王八蛋多管闲事!”眼见兄弟不行了,喽啰们瞬间跳起来一拥而上。
带头冲锋的二人刚跑到男人面前,后衣领被紧紧抓住,身体被一道巨大的力量带着向前,与面前的兄弟来了个亲密接吻。
但兄弟的脑袋很硬,他们不喜欢。
柳静蘅失去控制,如枯叶般缓缓坠地。
趴在泥泞小路上,后背的刺痛感开始不断蔓延,侵占了呼吸,每一次勉强的呼吸都如吞了刀片。
模糊的意识中,身边不断传来叫骂声、求饶声、哀嚎声。
大雨冲刷了血迹,在柳静蘅手边散开。
柳静蘅用尽全力睁开眼,朦胧雨帘中,熟悉的身影正抓着一条干瘦似猴子的男人,扯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往墙壁上撞。
顷刻间,以柳静蘅为圆心,直径之内尽是失去战力只能打滚求饶的法外狂徒。
高大的男人伫立在大雨中,紧紧握成拳的手指关节处不断滴血。
他环伺一圈,目光落在旁边餐馆外堆积的老旧桌椅上。
滴着血的手从容捡起一把折凳,来到还在地上打滚呻.吟的催债人身边。
他高高举起折凳,手背几条青筋一直蜿蜒至臂膀,骇人的肌肉胀的几乎要炸开。
却像是游戏一般,比划着折凳瞄准男子的脑袋。
刹那间,折凳疯狂落下时的轨迹如一把利刃,将雨帘切成两截。
“不要……”
折凳倏然停在喽啰脑袋上方不过两公分的位置,顷刻间,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喀拉!”折凳被丢到一边。
柳静蘅匆匆喊出“不要”后,最后一丝力气也没了,脸埋在脏兮兮的积水中。
片刻,身体忽的一轻,让他分不清是心脏病发造成的天旋地转感,还是忽然出现的男人将他抱了起来。
他努力睁开眼,混乱黑暗的眼前,只剩一抹模糊的白色。
……
黑色的车子乘着大暴雨疾速穿过主城大道,如一支离弦的箭,看不清原样,只剩残影。
秦渡望着不远处的红灯,将油门踩到底,腾出一只手在手机里输入“122”。
电话很快接通,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淡又从容:
“你好,我车上有重伤人员,我需要闯红灯,行驶路段淮海中路,车牌号JH六个一。”
“收到,已为您记录,请车主注意安全。”
黑色的箭矢随着穿透三界的鸣笛声,冲过红灯。
*
“滴——滴——”
电子监测仪跳动的声音与吊瓶里药液滴下的节奏达到一致。
病床上的柳静蘅沉沉翕着眼,被子下的身体扁平又虚空。
ICU外,秦渡透过窗户一动不动望着柳静蘅的脸,尚未处理的手凝结了薄薄一层血痂。
在家里发现了柳静蘅的《绿茶宝典》,当他看到最后一页他送给柳静蘅的毕业祝词时,意识变得不再受控,在李叔的偷笑中毅然出了门。
他想告诉柳静蘅“我怎么想也觉得把你放在身边监视,才能确保你不会哪天把我的秘密说漏嘴”。
找过去的时候,听到小巷子里传来打架斗殴的声音,他本不想管闲事,像这种法外城中村,每天都在上演罪恶,却忽然觉得心情很奇怪,鬼使神差地绕了点路,绕到了巷子口。
然后他就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问可不可以先把他送医院再打。
秦渡轻轻松了口气。
现在回想起刚才的举动,竟也有一丝后怕。
如果不是柳静蘅及时出声制止,他的手上恐怕又要多一条人命。
秦渡在长椅上坐下,血肉模糊的手指沉沉抵着额头。
半湿的碎发垂下遮了眼眸,水淋淋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沉思的间隙,医生来了:
“秦先生,您现在有时间么?关于伤者的情况,我想和您聊一聊。”
秦渡起身,深深看了眼玻璃窗后的柳静蘅,跟着医生走了。
医生捻着钢笔盖,沉思半天,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切入点。
“关于伤者的伤势,我们检查过,身体多处关节出现轻微骨折,这个倒不算严重,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愈合。”
秦渡:“嗯。”
“但是关于伤者的身体状况,我们也检查过。呃……您和伤者关系应该不错,那他有没有和您提过他患有先天性大动脉反转这件事。”
秦渡骤然抬眼:“什么,反转?”
他听懂了,只是潜意识希望自己是听错了。
“大动脉反转,属于先天性心脏病中比较复杂的一类病情,我看伤者是做过手术的,但他现在处于昏迷状态,具体的要等他醒后再详细询问。”
秦渡缓缓翕了眼,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那,治疗方案。”尽管他极力克制,可尾音还是在微微颤抖。
“这个也要等专家下来详细商讨。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他伴有合并室间隔缺损的并发症,初步估计需要做人工起搏,通过TGA手术矫正动脉转位,实话来讲,是非常复杂且风险性极高的手术。”
秦渡怔怔望着血肉模糊的右手:“如果,不做手术。”
“不做手术最多三四年,就伤者目前的情况来讲,并不乐观……”
秦渡抬手捏了捏耳垂。
不知道哪里来的嗡嗡嗡的声音,在耳朵里一直回响。
“秦先生,如果您现在是伤者的监护人,我相信以您的能力可以请来全球最顶尖的医疗团队,所谓手术成功率其实与医生水平也有关系,但具体怎么做,这个得看您了。”
“好,谢谢。”秦渡起身,同医生握了握手。
秦渡回到病房外,这个时候才终于感觉到疲惫上涌。
他坐在长椅上垂着头,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以前对于柳静蘅的木讷甚至说愚笨,曾经问过他“你妈生你吃了什么”,而现在,这句话每个字都变成回旋镖飞了回来。
柳静蘅这样笨笨的,是因为长期服药以及多次手术,过程中产生缺氧或者出现了心力衰竭的后遗症,才导致他轻微认知障碍,脑子不灵光,有时话也说不清楚。
所以他爸妈不要他了。
而自己前几天对他说出的那句“拿了钱就走”,是不是在他眼里又一次被抛弃了。
秦渡深深垂着头,望着指节上的血污变得一片漆黑。
*
柳静蘅醒来的时候,只觉喉咙像火烧,全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剧痛无比。
意识渐渐回笼,他嗅到了熟悉的药水味和电子监测仪不断跳动的节奏音。
缓缓扭动脖子,看到了玻璃外低头抹眼泪的李叔,抱着佩妮做沉思状的程蕴青,来回踱步面容紧绷的秦老爷子。
视线依次划过每个人,再继续往后看,视线落入一片空白。
柳静蘅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记忆中,他被原主的债主暴打时,如天神下凡赶来拯救他的秦渡不过是一场虚幻梦境,或者说是心理作用加持生成的不切实际的记忆幻象。
极有可能,他只是被路过的好心人发现及时送到医院。
佩妮第一个发现柳静蘅睁眼,趴在窗户上疯狂擦玻璃。
医生来了,给柳静蘅做了个详细的身体检查。
李叔在外面哭得搞笑,一边抹眼泪一边叹气:
“我们静静怎么就得遭这种罪呢。”
和医生好说歹说,医生才勉强同意李叔进ICU探望,给人包得粽子一样送进来了。
柳静蘅又看了眼李叔空空如也的背后,缓缓收回目光。
“好点了么,还有哪里不舒服。”李叔担忧问道。
柳静蘅迟滞片刻,摇摇头。
浑身都不舒服,但要一一列举太累了。
“你醒了我们就放心了。”李叔松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背,“静静你先好好休息,等你好点了我们再来看你。”
柳静蘅点点头,目前他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也就剩个脑袋。
等所有人离开,他对着头顶吊顶陷入沉思。
……
晋海市民广场上。
秦渡坐在后车座,举着手机打电话:
“嗯,我名下的铀235共计一千三百五十公斤,全部捐献,要求只能用于医疗行业。”
前座的司机一听,眼珠子差点弹飞三米远。
铀元素除了用作武器动能燃料,其放射性还广泛应用于医学造影,这玩意儿除了贵和稀缺没别的毛病。最近别地区国家冲突日益加剧,这玩意儿已经被炒到了十万一公斤,秦渡捐了一千三百多公斤,相当于捐了一个多亿。
司机感叹,他对钱的认知还是太浅薄了。
挂了电话,司机小心翼翼问:
“秦总,这么多铀,您真打算一点不剩全捐了?”
司机都为他感到肉疼,不是贱卖是全捐了啊!!!
秦渡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视线穿过车窗落在广场上。
他忽然打开车门,一言不发朝着广场中心的献血车走去。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袋饼干和一瓶牛奶。
司机震惊MAX:“秦总,您去献血了?”
秦渡翕着眼,眉间笼着淡淡青色:
“有规定我不能献血?”
“不是……”司机声音压低几分,“献血光荣但是……现在这行当灰产挺多的,人心不古,就怕您珍贵的血液没被用在正道上。”
关于献血灰产一说,秦渡当然比谁都清楚。
打工牛马还在努力维持温饱时,部分有钱人已经开始追求长生不老,献血抽血后突然消失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事,秦渡在富人圈里待久了,自然比谁都清楚。
但刚才抽血前,他和护士反复确认过,护士也给予他肯定回答:
“是的,如果您的父母、配偶、子女遇到突发状况需要紧急输血,他们可凭借您的献血证优先用血。”
优先用血量是根据献血的次数和献血量决定的,因此献了400ml的秦渡临走前又问护士:
“六个月后我可以再次献血对么。”
秦渡依靠着车座,脑袋昏昏沉沉的。
“秦总,我现在送您回家休息么?”司机问。
秦渡随手拿过饼干,打开包装袋:
“送我去医院。”
……
窗外一抹斜阳,将整个大地镀上一层艳丽的橘红。
病床上的柳静蘅睡睡醒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忽然响了声。
他幽幽看过去,一个全身裹着隔离服的男人跟着医生进来了。
医生叮嘱:“秦先生,您待个十五分钟左右就出来吧,病人现在并未完全脱离危险期,还需要观察。”
柳静蘅的瞳孔随着男人的步伐慢慢收缩。来人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对深黑双眸,眼尾微微上翘,眼神凌厉且坚定。
柳静蘅:“你好,你是?”
秦渡鼻间一声喟叹:“你的大脑图像采集功能什么时候才能有点长进。”
柳静蘅眉间轻轻敛了敛,听出了来人声音,思忖片刻,脑袋缓缓偏向一边,对着窗户。
秦渡望着他乱糟糟的后脑勺,声音沉了沉:
“还在生我的气。”
柳静蘅不说话,只望着窗户出神。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生气,心头涩涩的,也没什么想和秦渡交流的欲望。
此后,两人相顾无言,时间一到医生就进来撵人。
医生说柳静蘅尚未完全脱离危险期,更需要好好静养,秦渡又来了几次都不被允许进入ICU探望,医生说他可以通过中心监护站观察柳静蘅的情况,但秦渡却固执的要在ICU窗外看看柳静蘅。
而柳静蘅即使破了碎了也片片都是人机,每次隔着窗户看到秦渡,就机械的把脑袋一转,对着窗口思考人生。
医生对秦渡道:
“再观察两天,如果病人相对稳定,可以暂时转到加护病房。”
秦渡本打算给柳静蘅转到更好的医院,可也清楚,柳静蘅看着挺佛系,实则最执拗的就是他,因此这个想法只能作罢。
三天后,医生给柳静蘅做了个详细检查,评估伤势相对稳定,给他转到了方便探视的加护病房。
这一天,病房里人满为患。
秦老爷子手捧一幅狗爬样的《幽兰赋》:
“小柳老师,祝你早日康复。”
柳静蘅看了眼老爷子的书法作品,嘴巴一呡,心脏痛痛的。
希望老爷子出去了不要说是他教的。
动物园园长也来了,还带来了小百合的祝福视频。
视频中,小百合抱着柳静蘅的工作服,嗅嗅闻闻咬一咬,轻轻叫唤两声。
园长笑道:
“你看,小百合也祝你早日康复呢。你要快点好起来,小朋友们还等你回家呢。这段时间安心养病,你的工作会有别的同事帮忙,别太担心。”
柳静蘅点点头,捧着手机,一遍遍按下视频中的开始键。
他完全沉浸在小熊猫憨态可掬的举动中,甚至都忘了问园长是怎么知道他住院的,又是怎么知道他在哪家医院哪个房间。
直到医生过来撵人,一帮人才依依不舍离开。
病房突兀安静下来,窗外的喧嚣也在刹那间忽然消失。
柳静蘅用仅剩的没有骨折的手指紧紧攥着被单,无意识的,指节紧绷到发白。
这种仿佛世界仅剩他一人的孤独感,和穿书前一模一样。
不,还是有点不同的,至少穿书前他没资本住这种高级单人加护病房,那时候,同一房间的病友来了又离开,最后只剩他一人。
柳静蘅窝在被子里,想去窗前看看风景,打着石膏的腿和手臂并不能支撑他站起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抬起尚且还算完好的右手臂揉揉眼。
哎呀,困了。
柳静蘅眨眨眼。
哎呀,又想上厕所了。
他抬眼看了眼床头的呼叫铃,随即缓缓收回目光。
不由地想起刚醒那天,护士姐姐拿着一根导尿管……
柳静蘅紧紧呡了唇。
下午那会儿李叔来了,还带来一篮子水果,说多补充VC有益于身体康复。
李叔害我……
这时候,护士进来查房了,顺道问柳静蘅:
“你需要进行排泄么。”
柳静蘅极少数的,反应迅捷的,用力摇头。
“好,有事就按呼叫铃。”护士姐姐带着导尿包出去了。
人一走,柳静蘅脆弱的双肩顷刻坍塌。
好想排泄……
就在他考虑着依靠打着石膏的腿走到房间内的独立卫生间,可行性有几分时,余光忽然闪过一抹红棕色。
提起红棕色,会首先想到无比依赖他的小百合。
柳静蘅投过去视线,病房的门玻璃上,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正摇晃着圆滚滚的身体。
“小百合?”柳静蘅一下子坐起来,疼痛驱使他又躺回去。
他真的看到一只小熊猫趴在门玻璃上摇摇晃晃试图勾引。
脑海里闪现出小百合这一路如履薄冰的画面,逃过无数轮胎的攻击,躲过不怀好意的目光,踏遍千山万水,历经艰难险阻,只为来见他一面。
“哗啦——”房门被人推开了。
小熊猫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仔细一瞧,小熊猫的背后还多了一只手,被深蓝色的西装裹着手臂,露出一截雪白衬衫,延伸出宽大的手掌和修长手指。
高大的人影缓缓从门后出现。
柳静蘅呆呆看了半天,眉头一簇,像个机器人似的,缓慢笨拙的将脑袋偏过去,对着窗边。
门口,拎着小熊猫玩具、怀抱一束鲜花的秦渡对上柳静蘅绝情的后脑勺,鼻间轻轻叹气。
他将小熊猫摆上床头柜,拉过椅子坐床边:
“还生我的气?”
柳静蘅藏在被子里的手指动了动,没说话。
“柳静蘅。”秦渡的声音多了几分严肃,“不要不说话,你心里怎么想的就说出来,或者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也告诉我。”
柳静蘅又动了动手指,似乎是神经反射的结果。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既怕自己词不达意,又怕自己语速慢吞吞别人没耐心听完,致使最终的结果依然像上次一样。
冗长的沉默过后,秦渡打破了僵硬气氛:
“如果身体不舒服,那么,我问,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柳静蘅沉思片刻,点点头。
秦渡原本一副谈判架势而翘起的腿端正放了回去,似乎怕太大声音也有可能吓到柳静蘅,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这件事,是我误会你了,对不对。”
柳静蘅呆呆转过脸:“哪件事?”
看到秦渡的脸,又想起来自己还在和他冷战,立马又把脸别过去。
秦渡在他脑袋后面悄悄笑了下。
“那件我以为你试图通过合同上的秘密来要挟我的事。”
听闻此言,柳静蘅手指猛地攥紧。
良久,他嘶哑着说了声“是”。
“对不起。”紧接而来的,是咬字清晰又坦然的三个字。
柳静蘅稍稍偏过脑袋,余光悄悄打量着秦渡。
在说这三个字时,他的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妥。
“好,第二个问题。”秦渡继续道,“可以原谅我么。”
柳静蘅缓缓翕了眼,脑袋简单转了两圈,身体便涌上一股沉沉的疲惫感。
简单六个字,求得别人原谅的方式是不是太敷衍了。
穿书前住院时,除了跟着隔壁床妹妹听一些耽美霸总文学,也学到了不少古早言情小说剧情,例如男主求得女主原谅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
于暴雨夜中在楼下疯狂呼喊女主的名字;
买下几万架无人机于城市中心上空组成“XXX对不起,我爱你”几个大字;
看到女主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疯狂灌下几斤白酒,然后在主城大道上飙车。
只是他和这些狗血文学中的男女主不同,他们是有嘴不用,柳静蘅是有嘴来不及用。
“还是在生气么。”秦渡问。
柳静蘅这下是真有点生气了。
他转过脸,怒视秦渡:“你看你,又急。明知道我说话慢……”
秦渡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
他又道:“你慢慢想,慢慢说,我等你。”
诚如柳静蘅所言,漫长的一个世纪过去了,他才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你。就像如果我妈妈现在回来找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原谅她。”
“我……”秦渡的声音几分晦涩,“不是很清楚你妈妈为什么丢下你。”
“但我可以确定,我让你离开秦家的理由,和你妈妈的理由并不相同。”
简单的逻辑,倒是给柳静蘅搞糊涂了。
当他还在试图把主语对号入座时,又听秦渡缓缓道:
“与其说那天是一场误会,不如说是我主观人为造成的结果。”
他深深凝望着柳静蘅的脸,所有的自尊心都被嚼碎吞了下去:
“秘密曝光,比起生气,更像是因为无地自容导致恼羞成怒,试图通过发脾气的方式来掩饰心虚。”
柳静蘅上一个问题还没消化完,无数的主谓宾砸下来,他:……
但秦渡下一句,他一下子就啃明白了。
“不想在你心里变得不够体面,或者说哪方面出现了残缺。”
柳静蘅缓缓抬眼,将眼前这个从容说着自己不够体面的男人尽收眼底。
虽然自始至终,冷血的大反派在柳静蘅心中也毫无“体面”可言。
“因为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并非自身能力所得,而是通过隐瞒母亲的清白和真相换来的荣华富贵。”秦渡轻笑一声,似是自嘲。
柳静蘅鼻根酸酸的。他能深切理解秦渡母亲的心情,被误解又百口莫辩的艰辛和不甘,最后带着一身污名离开这个世界,等到她存在的痕迹被完全消抹掉,所谓的真相在所有人眼里都不重要了。
“妈妈一定很难过。”柳静蘅怔怔望着天花板,喃喃着。
秦渡手指一颤,缓缓收拢在掌心。
却又听柳静蘅道:
“可是妈妈一定也会感到庆幸,她帮你拿到了最重要的东西,让你过上了好日子,你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牵挂,或许临终前她还在担心,这么小的孩子要怎么去面对四面楚歌的境地。”
短暂的沉默后,柳静蘅淡淡问道:
“你看过埃……埃克什么写的《当下的力量》么。”
秦渡在心里替他接上了话茬,德国作家埃克哈特托利写过一本名为《当下的力量》的书。
为了凸显柳静蘅的博览群书,秦渡摇了摇头。
柳静蘅幽幽看向他,凝望着他的眼睛,语速缓慢:
“书里说,人不可能每一步都正确,不要回头看,也不要批判自己,大大方方为自己的认知买单就够了。就算重来一次,以我们当时的阅历和对人性的认知,依然会重复踏进同一个陷阱。”
秦渡的视线深深落在一捧洋桔梗上,挂着水珠无比鲜艳的花瓣,如同世间万千母亲于少女时期天真无邪的笑脸。
所有的无地自容、难以启齿,都在这句话中得到了确切答案。
因为尚且年幼,失去了母亲连怎么活下去都是个无解难题,所以当初做出了那个令人羞愧的抉择。
不是谁的错,只是时机没有饶过任何人。
“柳静蘅。”秦渡轻笑一声,“从你身上,我深切理解了‘大智若愚’的概念。”
“谢谢你。”
柳静蘅眼里水潋潋的,或许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一个永远都不会再出现的人,原谅还是继续埋怨,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了。
好吧,求得原谅的方式敷衍就敷衍吧,至少秦渡并没因为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就颠倒黑白,错了就是错了,发自内心的“对不起”已经是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
柳静蘅张了张嘴:
“你刚我问我的问题,那我就……”
“不用急着回答。”秦渡记吃不记打地再次打断了柳静蘅。
柳静蘅:。
“慢慢想,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也不迟。”秦渡道。
柳静蘅听闻此言,也不急了,再次陷入无言。
但还是要急一急的。他的膀胱已经开始胀痛发热。
第54章
二十分钟后,柳静蘅终于晦涩地问出了那句在心中反复练习过的问题:
“你还不走么。”
秦渡看了眼角落的沙发:
“我今晚留下陪床,你这不能缺了人。”
柳静蘅别过脸:“我不想让你陪……”
秦渡思忖片刻,点点头:“明白,我喊护士拿导尿管过来。”
柳静蘅:……
“别……别……”
秦渡:“这样求人?”
“秦……小叔、叔,别……别……”柳静蘅不知道喊他小叔是有什么buff加成在里面,但每次秦楚尧这样喊秦渡,秦渡总能饶他一条狗命。
秦渡笑笑:“我说过不许撒娇吧,你这样我可没办法依你。”
柳静蘅:???
秦渡走了,秦渡回来了,秦渡手上多了一包留置导尿包。
随着秦渡步步紧逼,身体无法动弹的柳静蘅只能心脏步步后退,都快穿破后背。
“我不尿了……”柳静蘅想死的心都有了,早知道还不如让护士来,反正护士都见过了。
“别说胡话,又不是两头通的东西不尿就不尿。”秦渡洗了手,打开导尿包,“你的大脑构成虽然异于常人,但生理器官和别人大差不差。”
柳静蘅还在誓死抵抗:“不不,你不会。”
“我会。”秦渡戴好消毒手套,“你需要的东西我都会。”
柳静蘅如搁浅上岸濒死的鱼,翻了个白眼。
“不行,不行。”翻完白眼,看到秦渡娴熟地连接着导尿包,他知道他已经认了真。
秦渡停下手头动作,看着柳静蘅涨红的脸,耐心地问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自己去卫生间,我很坚强。”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没恢复好,旧伤添新伤,是喜欢多挂两天导尿管么。”
柳静蘅望着继续做准备工作的秦渡,眼底积郁了薄薄一层泪花。
就算护士操作他都没这么抗拒,偏偏对方是秦渡。
万一大反派在此过程中突然觉醒,也给他拔了怎么办。
“我不会拔的。”
秦渡就像是感知到了柳静蘅的心声,听得柳静蘅一愣。
柳静蘅被他打败了,他终于找到了唯一能让柳静蘅那贫瘠大脑有所反应的方式了。
“真的不能拔。”妥协了的柳静蘅再次叮嘱。
“不要一直提醒。”秦渡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否则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到时能做出什么我也无法保证。”
柳静蘅乖乖呡了嘴,眼底积郁的水光终于羞耻地落下。
掀开被子,脱去裤子,柳静蘅试图拿手去挡,却听秦渡道:
“想不到你人不大,这里还挺凶险的。”
柳静蘅眨眨眼,忽然停止了抵抗。
凶险,他说这里凶险。
嘿。
秦渡考虑到柳静蘅身体不便,已经提前学过各种护理知识,但实操还是第一次。
柳静蘅闭上眼,睫毛颤抖不止。
失去了视觉,感官更为敏锐,裹着一层橡胶手套的大手冰冰凉凉,洞巾穿过灯塔时,棉柔柔地摩擦着塔身,激的柳静蘅身子一颤,大腿上一层薄肉如涟漪般轻颤。
他死死咬住下唇,咬得一片艳红。
“不要咬嘴唇。”真厉害,秦渡竟还能抽出精力观察他的表情。
棉花沾了消毒液,凉飕飕地在塔顶和塔身依次擦过。
柳静蘅呼吸渐渐急促,到最后只剩不断呼气,弄得他头昏脑涨,眼前一片发花。
“好好呼吸。”秦渡的声音传来,“真觉得羞耻,就听从医生安排,快点好起来。”
或许是这句话分散了柳静蘅的注意力,他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比如放在车库里的,和秦渡的迈巴赫、宾利并排而停的轮椅还能不能用。
突兀的,塔顶传来一阵轻微刺痛,伴随着密密麻麻的瘙痒,整条灯塔在海水的冲击下更加坚.挺。
柳静蘅别过脸,没受伤的手死死拽着枕头套。
站起来了。
不想活了。
“好了。”秦渡看看他的脸,“一切准备就绪,石门水库现在可以开闸泄洪。”
柳静蘅睁开眼:“什么是石门水库?”
秦渡轻笑一声,视线穿过空气落在灯塔上。
柳静蘅:这不是石门水库,它现在的储水量,称得上是三峡大坝。
一结束,柳静蘅用他唯一完好的那只手火速拽上裤子。
结果秦渡又去扯他裤腰:“擦一擦。”
柳静蘅:“不擦了,就像炒饭一样,我喜欢隔夜的。”
秦渡不由分说,一把拽下他的裤子:
“不要吃隔夜饭,细菌很多。”
……
柳静蘅躺在床上只剩喘气的份儿。
他从没觉得这么累过,这短暂的十几分钟,要用一生来弥补。
秦渡洗了手回来,往沙发上一坐:
“早点休息,养好骨头,等你恢复了我们去美国。”
柳静蘅:“去美国做什么。”
“下个月底有一场全球性医学交流会,到时候全世界的顶尖心外科专家齐聚在纽约,我已经和他们一一联系过,届时请他们成立团队,给个详细的手术方案。”
柳静蘅一听,萎了。
“我不做手术不行么。”
“不行。”秦渡一口拒绝,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手术结束我们在那边小住一段时间,房子我也看好了,就在康奈尔大学医院附近,那里有纽约最顶尖的心脏病学专科,我也已经和那里的医生联系好了,随时上门为你检查。”
“我不想去,国内医疗水平也挺高的……”
“抱歉。”秦渡道,“我不能拿你身上的任何可能性去赌。”
见柳静蘅皱着眉,双目涣散,秦渡又补充:
“这些你都不需要考虑,我会安排好一切。”
柳静蘅想说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他见过太过高成功率最后却手术失败的案例,所有的数字都是一个概率性问题,唯一绝对的只有两种:
0或100。
放以前,这些都不重要。
可现在,他忽然有点惧怕会变成那个0。
*
九月初,早晚两头漫上一丝凉意。
住了二十几天院的柳静蘅终于出院,心满意足坐上了他心爱的小轮椅。
柳静蘅摸摸轮椅把手,这熟悉的质感,稳稳的安心。
许久没能见到主人的佩妮彻底疯了,跳得老高,柳静蘅看着它螺旋桨一样的小尾巴,真怕它给摇断了。
出院第一天,李叔拗不过他,推他去了动物园看望小百合。
小百合抱着柳静蘅那个哭,几个壮汉上来拉都没能拉走。
临走时,见他依依不舍的,李叔试图PUA:
“看到了吧,大家都需要你,你也很想小玫瑰吧?”
柳静蘅纠正:“是小百合。”
“好好,但无论如何,你得快点养好身体,尽早解决手术,不能让小月季等太久。”
说到手术,柳静蘅的心情不美丽了。
他开始试图反PUA李叔:
“李叔,我们的祖国是不是很强大。”
“当然!”李叔骄傲挺胸。
“无论是经济、科技、基建、医学等,都走在世界前沿。”
“那是必然,不过开刀手术这种事,还是得看西医,毕竟那里发家的嘛。”
柳静蘅沉默。PUA失败。
“别担心静静,到时候叔也跟你去美国照顾你。”
柳静蘅:这个倒是不重要。
思前想后,所有想说的话融进一声长叹。
另一边,秦家书房。
秦渡坐在电脑前,屏幕中的视讯通话里坐着个头发斑白的外国老头,俩人用娴熟的英语侃侃而谈,秦渡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在iPad里写写画画。
老头是康奈尔大学医院的顶级心外科医生,发表的刊物多达三千篇,做过各种大大小小的手术不胜枚举。
但他也实话实说,柳静蘅的情况非常复杂,要做两场手术,以及一些必要的术前准备。
柳静蘅体重不达标,需要增重六斤左右,否则会增加心衰风险。且要进行肺活量锻炼,保证饮食健康和心情良好。
老头给了秦渡一份针对亚洲人的健康食谱,要他照这个给柳静蘅安排,以及一些锻炼肺活量的活动等,事无巨细。
秦渡将这份食谱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放下,微微麻木的手指疲惫地抵着额头。
他想起了李叔之前说的“您真的把静静养得很好,比起刚进秦家那会儿明显是胖了点”。
秦渡翕了眼,缓慢呼吸着。
胖了点,却还是体重不达标。
“叩叩。”
沉思的间隙,房门忽然被敲响。
秦渡合上食谱道了声“进”,李叔推门毕恭毕敬而来。
“秦……”
刚要开口说话,被秦渡打断:“柳静蘅呢,你们不是一起去了动物园。”
“话虽如此,静静也不是挂件,我也不能走哪带哪。”李叔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和秦渡说俏皮话了。
秦渡拿过眼镜轻轻擦拭:“有事?”
“秦总,是这样的。晋海大学美术学院环艺系室内设计班的学生慕名秦家大宅美名已久,希望秦总能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他们来参观学习,不会很久,就两天。”李叔小心翼翼道。
秦渡戴上眼镜,打开电脑,看也不看李叔,反问:
“那李叔觉得门票收多少合适。”
李叔听懂了,跟着义愤填膺地附和:
“就是,拿私人重地当景点呢?这群孩子也是猴精,知道咱们不能同意,悄悄跑去找了静静当说客。”
秦渡从电脑中抽出视线看过去:
“所以,柳静蘅答应了?”
李叔点头:“不碍事,反正静静那脑子估计也记不得自己答应过什么,况且他已经毕业了,就算这群学生在背后嘀咕也骑不到他脸上。”
秦渡沉思片刻,轻嗤一声:
“柳静蘅什么时候还和美术学院的交际上了。”
李叔轻笑:“我这就给学生们回电,让他们另寻他处。”
李叔鞠了一躬,扶着西装阔步朝门口而去。
“等等。”身后传来秦渡的叫住声,李叔脸上爬上一抹奸计得逞的猥琐笑容。
秦渡翕着眼,指尖轻轻揉弄着太阳穴,声音几分喑哑:
“参观可以,前提是,守规矩。”
“好嘞您放心,他们进门前我会给每个人进行做客礼节培训~”
*
开学季,各行各业都是忙时候,秦家的晚餐桌也很久没像今天这样人头整齐过。
老爷子是自愿留下的,秦楚尧是被老爷子威逼利诱回来的。说是静静最近身体不好,需要时常保持心情良好,多个人也多份热闹,并给了秦楚尧一张余额八位数的卡,让他买几本笑话大全,晚餐肯定能用到。
秦楚尧生着窝囊气,为了钱放下了自尊。
但一上桌,看到餐桌上碧油油一片,不能再窝囊了。
“是不是那些王八蛋厨子又中饱私囊了?拿我当兔子呢?”
“你少说两句。”老爷子一汤匙敲他头上,“这是医生针对小柳老师手术安排的健康食谱,看着不好看,吃两口也亏不了你。”
“所以呢,他手术和我有什么关系。”秦楚尧不乐意了。
“所以啊,话又说回来,膳食和心情健康缺一不可,你让小柳老师自己吃草,咱们山珍海味的,他心里肯定不舒服。”
秦楚尧翻了个白眼。
对此,真是又气又喜。气全家人都为了个柳静蘅拿他开涮;喜自己是唯一一个没有妥协于柳静蘅大型服从性测试的聪明人。
不多会儿,李叔推着柳静蘅过来了。
柳静蘅看了眼晚餐,仰起头悄声询问李叔:
“你不是问我晚饭想吃什么,我说了想吃炸鸡……”
“柳静蘅,不准挑食。”不等李叔回应,秦渡先声夺人。
柳静蘅沉默良久,缩了缩脖子。
李叔小声在他耳边安慰着:“你现在不能吃重油重盐,乖乖,等你完全康复,想吃什么秦总都给你买。”
柳静蘅没吭声,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让人无法揣测他到底是妥协了还是无声地抗议。
柳静蘅以前对吃的不讲究,因为囊中羞涩长这么大也没吃过什么好的,但一旦尝到了甜头,不内耗的他便轻而易举陷入欲望的漩涡。
李叔推着他在秦渡身边坐好,帮他兜上餐巾布,跟个围嘴似的。
心脏病人需要多补充蛋白质,清水煮的牛肉和鱼虾类给柳静蘅吃得就是个原汁原味。
柳静蘅咀嚼得极慢,好似这么磨蹭下去这顿饭自有天来收。
李叔在一边勤勤恳恳帮他剃鱼肉、切牛排,把柳静蘅的碗里堆得小山一样。
柳静蘅低低嘟哝:“够了……够了……”
“不够。”秦渡夹起一块玉米段,“你吃的还没有小鸡吃得多。”
柳静蘅望着眼前的玉米段,翻白眼了。
他不喜欢吃玉米,和味道无关,纯粹是小时候换牙期啃玉米把牙咬崩了,那时候又害怕又不好意思找院长爸爸,还有其他小朋友吓唬他,说掉牙会死的。
柳静蘅抿紧嘴唇。他得找个借口把玉米敷衍过去。
仔细回想剧情,原主为了彰显自己博爱的圣母人设,与秦楚尧共进晚餐时对着天价鱼子酱伤感哀神,秦楚尧也没问,他自己开始自我剖析了:
“听说很多人为了保证鱼子酱绝对新鲜,会直接剖开活鱼肚子取卵,我……实在是吃不下,你就当我山猪吃不来细糠吧。”
但柳静蘅的“仔细回想”也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缝缝补补拼拼凑凑,最后张嘴就是:
“我……实在吃不下,我次细糠。”
对面秦楚尧忍不了了:“你一条山猪吃什么细糠!”
秦渡一抬眼,秦楚尧立马闭了嘴,乖巧.jpg
秦渡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叉子手柄,似乎在沉思。
良久,他招呼来李叔,在他耳边轻声言语,李叔得了令,跑去拿来一个牛皮盒子,打开,银灿灿的光在镁光灯下耀耀生辉。
黑色绒布上陈列着一排奇形怪状的银色工具。
李叔又拿来个白色瓷盆,秦渡首先洗了手,剩下的人在李叔意味不明的笑容中也跟着洗了手。
等他们反应过来,每个人眼前多了个新的盘子,各摆着一小段玉米。
几人面面相觑,视线一划,落在秦渡手上。
只见秦渡给银质工具一一消毒,再用矿泉水洗净擦干,拿起一段玉米在开水里烫了几分钟,接着用刨粒铲刀将玉米粒一条条剥下来。
众人以为到这就结束了,但谁又能想到,在名为“柳静蘅”的这场大型服从性测试中,样样优秀的秦渡也要独领风骚。
他将烫过的玉米粒固定在尖锐镊子里,再拿一根更细的镊子轻轻剥去玉米粒表层的薄膜,形同雕花。
众人:“……”
秦楚尧求助地看向老爷子,却见老爷子已经戴上了老花镜,眯着眼试图将手中玉米粒的外衣完整剥下。
你大爷的,这是什么宝宝文学?!
半小时后,剥了小半盘的秦楚尧一摔玉米粒: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老爷子眼前一片发花,手抖成帕金森,忍不住问:“这么多够了吧。”
秦渡看了眼:“差不多了。”
众人长长松了口气,刚把自己摊开,又紧绷地坐了起来。
随着众人视线的不断移动,秦渡将这满满一碗无皮玉米粒送到厨房上锅蒸,然后用辅食机打成了细腻的糊糊。
一碗死后又被凌.辱鞭尸的玉米糊,终于在历经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柳静蘅面前。
柳静蘅呆住,手中剥了一半的玉米粒应声落地。
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饭也不吃凑一起剥玉米粒,试图寻找集体安慰感的柳静蘅也不情愿地加入其中。
这一天,他终于见识到了人心险恶。
秦渡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柳静蘅道:
“细糠中的细糠,吃了就不准再叫了。”
再撒娇他得亲自去种玉米了。
柳静蘅含泪吃了一大碗玉米糊糊。
呜,好吃。
……
深夜,秦渡洗了澡出来,打开iPad文档,认真写着:
【9.2
体重:116.4(比昨日增加0.7)
高压:131(正常)
低压:89
脉率:93(正常)
备注:明日降温,湿度43%,南风3-4级,适宜薄外套。】
不忙睡,又打开推荐食谱,确定明日餐点,联系供货商,要求必须是当天上午采摘宰杀。
秦渡不知道他还能为柳静蘅做什么,如果有,他来者不拒。
秦渡沉沉翕了眼,高大身躯倚靠在椅背,仰着头。
如果,能替他受罪就好了。
楼下老爷子的房间内,三个人围坐成圈,满脸严肃。
老爷子率先开口:
“秦渡……把一千三百公斤的铀全捐了,那可是市值一个多亿啊……”
李叔跟着数落罪行:
“司机说,秦总还跑去献血了,现在献血这个行当黑的很,秦总本就万众瞩目,朋友多敌人也不少,我就怕哪天在哪个凶案现场,全是秦总的DNA……”
秦楚尧附和:“辛苦剥出来的玉米粒我一口没捞着,心脏病不是一两次手术就能解决,得长期维护,我就怕……”
老爷子:“我也怕……”
脑海中浮现自己人都老的不能动了,还得使个机器吊着他的手指剥玉米粒。
李叔呡了呡嘴唇:“再忍忍,都是为了静静。”
老爷子沉吟片刻:“行吧。”
秦楚尧不干了:“我凭什么……”
突然袭来一张银行卡,堵住了他的嘴。
*
次日。
九点钟,柳静蘅还睡着,被秦渡强行薅起来。
“要不要去卫生间。”秦渡问。
柳静蘅揉着惺忪睡眼,揉着揉着,精神了:
“不……不用,我不急。”
想到住院期间尊严尽失的三峡大坝泄洪工程,柳静蘅现在不能从秦渡嘴里听到有关卫生间的字眼。
“最晚下月月底出发美国,这几天我得去公司处理堆积的工作,你现在不去,我不在就只能麻烦帮佣带你去。”
“你忙,我真不急……”
秦渡叹了口气:
“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出门前,他看了眼房间里刚装好的摄像头。
秦渡非常注重个人隐私,因此家中除了公共区域,柳静蘅的房间是唯一安装了摄像头的私人空间。
去了公司,秦渡将实时监控挂一边,投身进工作中。
却又有些心不在焉,三五不时捞过iPad看一眼。
从李叔带柳静蘅吃过早餐回来后,一个小时过去了,柳静蘅一直保持望着窗外发呆的动作。
秦渡点了点屏幕,直到李叔送水果进来,他才确定监控没出问题。
见柳静蘅无事可做,李叔打开家庭影院问他有没有想看的电影。
柳静蘅思考半天,摇摇头。
但李叔又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发霉,索性随便找了个新闻台给柳静蘅打发时间。
屏幕中传来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
“根据金融监管部门最新出台规定,本月起将加强对民间借贷市场的监管。
据悉,八月初通过民间企业提供资料,我市金融监管部门协同警方破获一起高利贷暴力催收案件,共抓获六名嫌疑人,此案正在审理调查中。”
镜头一转,主持人的脸被几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取代,虽然他们脸上打了马赛克,依然遮不住青紫交叠的伤痕。
柳静蘅的手指骤然一紧,心脏突突跳乱了节奏。
屏幕中涉及暴力催收的几名嫌疑人固然脸上打了码,但他们身上的文身柳静蘅再眼熟不过。
以柳静蘅的脑容量,显然是之前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再看到这些害他重伤住院的社会垃圾一个个都戴上了时尚手镯,心头不禁涌上一团热流。
柳静蘅手握成拳缓缓抬起来,半晌,跳出大拇指。
监控外的秦渡看到这一幕,唇角放松地扬起。
在柳静蘅受伤住院的这段日子,秦渡除了忙着联系全球各国顶尖心脏病专家,也会抽出时间处理违法放贷一事,为警察提供证据,通过钓鱼的方式将这些藏匿在地底的黑.恶势力连根拔起。
他也好奇过柳静蘅为什么会掺和进这种事,明明一穷二白,要他真能借到那么多钱不如找个好地方逍遥快活,不至于到头来连件衣服都买不起。
沉思的工夫,监控中忽然响起电话铃声。
秦渡将视线投去,见柳静蘅像块木头似的在那不知道思考什么,铃声消失再次响起,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慢悠悠捡起手机。
打电话来的是程蕴青。
“静蘅,怎么样了,你身体好些了么。”程蕴青问。
“对。”
“我在你家这边收拾东西,你……不打算回来住了是么。”
“对。”
“你有什么需要的物品我帮你带过去?”
柳静蘅刚想说没有,手机界面忽然弹出一条短信。
他沉默片刻,道:
“有份文件快递,你帮我拿过来吧。”
监控外的秦渡听到这番话,片刻后关了电脑起身,拿上车钥匙,随口招呼秘书过来:
“我有重要事出门,一会儿外宾来了麻烦你帮忙接待。”
第55章
程蕴青从快递柜里取了柳静蘅的文件,一共两份。
他随意一瞥,发现两份文件的邮寄地址分别是晋海市公安局出入境接待大厅,和签证服务大厅。
程蕴青骤然抬眼。
签证服务大厅?
他的手指紧紧捏着文件袋,指节泛着苍白。
顷刻间,他撕了文件袋将里面东西取出来,一本护照一本美国签证。
程蕴青瞳孔骤然扩张,他猛地拉开车门钻进去,挂了档,一脚油门狠狠踩下去。
秦家。
柳静蘅午觉睡得迷迷糊糊,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熙熙攘攘。
他爬到窗边向下望去,见是一群大学生正在接受李叔的礼节培训。
柳静蘅这才想起来之前有美院学弟拜托他想来秦家参观学习,说什么老师这次布置的作业是豪宅设计,他也没想那么多,随口道了句“行”。
人生一大错觉:他们只是客套客套。
柳静蘅身上的骨折虽然愈合得差不多,但医生告知并未痊愈,这段日子还是需要静养,等时机成熟再请医生过来进行康复训练。
他掰着自己不灵活的双腿好不容爬上轮椅,房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
“柳静蘅,这是什么。”
柳静蘅的神经反射弧还没将来人信息处理完整,那人便冲到他面前,将手中东西丢过来。
柳静蘅捡起来看了眼,指着封皮上的烫金字体道:
“护照,和签证。”
程蕴青瞬时抬了抬手,触碰到眉心的刹那又马上落下。
“我是说……”程蕴青压抑着怒火,内心告诫自己眼前的人是柳静蘅,“怎么突然打算出国,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况且,医生也说你该尽早准备手术了。”
柳静蘅歪着脑袋,双眼失去焦点宕机了几分钟后,缓缓唤醒开机:
“我就是去美国治病的……”
程蕴青猛然怔住。
良久,他缓缓道:“是秦渡的安排?”
“对。”
程蕴青气笑了:
“他是你什么人,怎么总要插手你的事?前脚因为屁大点事把你撵出秦家,这会儿又装得一副博爱伟大。柳静蘅你也没脑子么,凡事都对他言听计从。”
情绪应激下的口不择言一出口,程蕴青立马后悔了,忙改口:
“我是说,你也是独立的个体,何必事事都顺从他。”
柳静蘅挠挠鼻尖,环伺一圈,试图找到他的《绿茶宝典》用以回应。
但他完全记不起塞哪里了。
直到门口响起一道低沉又从容的男声:
“因为柳静蘅比你聪明,知道别人是为他好。”
二人均是一愣,顺势看过去。
门口,秦渡一手抱着西装外套,随意将车钥匙放小柜上。
程蕴青正愁见不到秦渡本人,推着柳静蘅的轮椅给他转了个圈,面向窗户,随后阔步朝秦渡走去。
“秦总,你应该清楚柳静蘅身体情况特殊,贸然移动位置极有可能加重病情,还是说你对国内医疗如此不信任,不惜以他身体做赌注也要带他出国。”他义正辞严道。
说话的间隙,来参观秦家豪宅的大学生们已经来到了二楼,听到吵架声,国人之魂熊熊燃烧,这热闹不能不凑。
柳静蘅房门口,几个年轻的脑袋层层叠叠,眼睛瞪得老大。
秦渡对于程蕴青这种扣帽子的方式不以为然:
“你是愤青么?什么事都要和爱国扯一嘴,还是你已经自卑到只能拿国家说事。”
程蕴青的脸色刷一下变得铁青,这句话真真戳了他肺管子。
“我父母是医学界的翘楚,同行友人遍天下,我们深知为人医者的使命,不会像你这种无良商人一样,用金钱去衡量万物。”程蕴青气不过,立马开启新一轮攻击。
秦渡居高临下垂视着程蕴青,半晌,眉尾一挑。
他微微俯身,与程蕴青保持平视,脸上挂着亲切礼貌笑容:
“可是柳静蘅,不需要看牙。”
高大劲悍的身形忽然逼迫而来,致使程蕴青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他死死盯着秦渡的眼睛,喉结滑动了下。
“等什么时候柳静蘅智齿发炎到不得不拔的地步,我会提前联系你。”秦渡漫不经心整理着袖口,语气暗含讥讽,“到时候还麻烦你帮忙推荐不错的牙科专家。”
程蕴青挂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收紧,侧颈上冒出碧油油的青筋。
他很想反驳,却又无言反驳。
现下,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专业在秦渡眼中也不过尘埃般渺小。
到底要努力到什么程度,才会同时面对柳静蘅和秦渡时,自己能更体面一些。
争不过秦渡,程蕴青转身找柳静蘅,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道:
“柳静蘅,我虽然不是心脏病专科,但也认识很多优秀医生,有需要就告诉我,我一直等你电话。”
柳静蘅晕晕乎乎都快睡着了,半晌来了句:“行。”
一个敷衍又机械的“行”字,立马哄好了程蕴青,他的脸上重新露出笑意。
接着目视前方,顺理成章忽略了秦渡,同李叔打过招呼,在大学生们看好戏的目光中阔步离开了秦家。
秦渡缓缓转身,学生们见状立马做鸟兽四散。
一群人跑下楼,还在对刚才的所见所闻回味无穷。
“我去,想不到还有意外收获,这等大型修罗现场怎么就叫我碰上了呢!”
“该说不说,程蕴青学长真的好可怜,换我早放弃了。”
“谁让他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和秦总争,是真没研究过自己几斤几两沉。”
本是正常讨论,结果一帮人年轻气盛谁也不让谁,讨论变成了争吵。
“你懂什么,像秦总这种中年沉稳多金的男人才是香爆了好嘛!我都不敢想象和他结婚会有多爽。”
“我就呵呵了,中年人那方面的能力普遍下降,程蕴青学长本就是医学生,更懂如何保养自己,他才能给柳静蘅学长真正的快乐!”
“别的不说,秦总这张脸吊打程蕴青好吧,这才是男人中的男人,雄性中的雄性。”
“笑了,到底什么人才会喜欢老年人啊,程蕴青学长的脸才是真纯欲,标准鲜衣怒马初恋脸。讲真你们这种恋老癖这辈子有了。”
双方各执一词,吵来吵去惊动了李叔也没吵出个结果。
李叔气的直接开骂:
“再吵吵嚷嚷的明天不让你们来了!”
一帮人这才熄了火,互相鄙视着离开秦家。
学生们刚走,秦老爷子一头雾水回来了:
“这群孩子干嘛的,在我们家吵什么?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
“老爷,他们是晋海大学美院生,过来学习参观的。至于为什么吵架……”李叔说着说着,忽然起了玩心,“老爷,平心而论,您觉得只论长相的话,秦总和程少爷谁更胜一筹?”
秦老爷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
“不讲私心的话,我觉得秦渡更好看,很符合男性审美,大高个,脸盘线条分明,多帅气。”
话音一落,刚从外面回来的秦楚尧听到后不服气了,插嘴道:
“论长相肯定还是蕴青更胜一筹,秀气白净,男女都喜欢这种长相。”
李叔摇摇头:“我觉得还是秦总,他的五官很立体,骨相极其优越。”
秦楚尧更不服了:
“你懂什么,像小叔这种长相过于华丽的类型很快就看腻了,而且花期短特别容易老。反倒是蕴青这种比较清纯柔和的长相即使到了中年也看起来才二十几。”
三个人继承学生们的衣钵,很快也吵作一团,谁也不让谁。
后面打扫卫生的小保姆们也加入了讨论行列。
“我喜欢秦总的脸,跟建模似的。”
“唉你们这种小年轻才见过几个帅哥啊,秦总这种长相老得很快,再过几年就看不到一点年轻样了。程家小少爷就不一样了,等过个几年脸上的胶原蛋白含量刚刚好,越老越有韵味。”
柳静蘅坐在轮椅上,牵着佩妮路过争吵不休的人群:???
*
翌日一早,秦家迎来了第二批前来参观学习的学生们。
李叔见一学生手里抱着个电视机大小的纸板,打趣道:
“这么努力,打算现场绘制平面图?”
学生摇摇头,将纸板翻过来。
纸板被一条竖线一分为二,左边是从网上扒下来的秦渡大头照,右边是程蕴青参加演讲比赛的抓拍照。
而两人照片下分别贴着密密麻麻的红色小星星贴纸。
学生解释道:
“昨天第一组同学过来参观,回去就为了秦总和程蕴青学长谁更好看这件事争吵不休,甚至还发到学校论坛去了,有人建议做个两位的人气比赛宣传板,截止到今晚,谁获得票数更多谁就胜出。”
李叔:……
“所以呢,获胜者有什么奖励?”
“没什么奖励,但能得到大家伙的仰慕。”
李叔砸吧砸吧嘴,问目前为止谁的票数更高。
“数了数,暂时持平。”
李叔从学生手里接过星星贴纸,毫不犹豫在秦渡照片下贴了一个。
然后秦楚尧出门前给程蕴青贴了个,老爷子和秦家所有保姆均参与投票,到最后,票数依然保持诡异的打平。
秦渡吃完早餐在玄关换鞋,李叔兴冲冲抱着投票板拿给他看:
“秦总您看,这是大家做的人气投票板,等到下午学生们会拿去学校请路人投票,现在您和程少爷的得票数不相上下呢,您要不去学校给自己拉拉票?”
秦渡随意瞥了眼,问了和李叔一样的问题:
“胜出者有什么奖励?”
“没奖励,但能得到晋海大学全体师生的仰慕。”
秦渡没说话,穿好西装头也不回地走了。
另一边,图书馆自习室外。
程蕴青刚把车停好,碰到了他本科时的同学,同样在这备战考研。
两人闲聊几句,同学忽然笑道:
“对了,你知不知道咱们学校的学弟学妹做了个你和秦渡的人气投票。现在你俩票数都咬得紧,你得努力啦。”
程蕴青眉头一皱,觉得这很无聊。
“获胜者有什么好处?”
“没,但是可以得到众人欣赏的目光。”
程蕴青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扭头进了图书馆。
心情更加烦躁,他对这个无聊人气投票没有半点兴趣,但又不甘再次惜败于秦渡。
对着电脑坐了半天,一个字没看进去。
他掏出手机给柳静蘅发了条消息:
【我和秦总的人气投票,你打算投谁。】
柳静蘅收到短信一头雾水。什么投票?谁和人气?
突然,李叔抱着投票板张牙舞爪跑进来了:
“静静——!”
柳静蘅忍不住呡紧唇角。李叔每一次出场都让人如此难受。
“快,快给咱们秦总投票,只要有了你这一票,咱们秦总就能暂时领先!”李叔把星星贴纸塞他手里催促着。
柳静蘅沉思半天,缓缓抬头:
“我投票,我有什么好处?”
李叔:“没好处,但你能得到秦总对你至高无上的表扬。”
柳静蘅转动轮椅背对着李叔。
不行,炮灰绿茶绝对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
李叔左劝右哄而柳静蘅依然无动于衷的画面,被办公室里的秦渡尽收眼底。
他的身体向前探了探,仔细盯着屏幕中的投票板。
这个投票的确无聊且毫无意义,但他突然好奇,柳静蘅会投给谁呢。
不过一会儿,程蕴青和秦渡几乎同一时间收到了短信:
【如果我投票给你,我有什么好处?——by柳静蘅】
秦渡没忍住笑出了声,回复道:
【多奖励你一位复建医生,左右同时监督你。】
然后再发一条:【打错了,是协助你。】
柳静蘅看完消息:“……”
不不,绝对不能投给秦渡。
程蕴青也很快回了消息:【你想要什么?一个几个都没问题。[可爱]】
柳静蘅望着短信陷入了沉思。
想要什么?好像没有特别想要的,硬要说的话……
他给程蕴青回了消息:【我有点想吃炸鸡和麻辣烫。】
程蕴青:【不可以哦,手术前你必须保证饮食干净,切忌重油重盐,再忍忍好不好?】
柳静蘅坚定握拳:我是恶毒炮灰,于我无利的事我不做。
所以也不能投给程蕴青。
……
下午。
应李叔要求,那张投票板被学生拿回来了。
数数路人增加的投票数,竟再次达到诡异的高度一致!
远在集团办公室的秦渡午休结束,一睁眼便拿过iPad,对着屏幕中小似芝麻的星星贴纸单个单个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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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眉间,笼上深深一层阴影。
和程蕴青票数打平,对他来说是一种退步。
秦渡又看向正在午睡的柳静蘅,手边还搁着他的星星贴纸。
秦渡眉头敛得更深了。是真不打算投票给他?
呵,怎么会有这种人。
另一边,图书馆的程蕴青刚吃了点东西回来,屁股没坐热又拉着同学出了门,张口就是:
“你知道那个人气投票现在情况怎样么。”
同学打了个电话询问,道:
“虽然还没决出胜负,但能和秦渡这等大人物打成平手,蕴青你也未来可期。”
程蕴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又是平手?所以柳静蘅到底有没有给他投票?
回了自习室,程蕴青对着电脑敲敲打打,暴躁通过指尖传到键帽上噼里啪啦。
对面学生听不下去了,小声道:
“你能不能轻点按,很吵欸。”
“哐当”一声,程蕴青一拳砸在键盘上。
他抬眼,冷视着对面学生,学生缩了缩肩膀,铁青着脸低下头不再做声。
*
秦渡就这么盯着监控屏幕过去了一个小时。
柳静蘅还在睡,翻了个身,将星星贴纸压在身下。
秦渡翕了眼,长时间盯着电子屏幕导致眼球发酸。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秘书毕恭毕敬进来:
“秦总,您预约了看望福利院儿童,时间差不多可以出发了。”
秦渡最后看了眼屏幕,关了iPad,拿上西装外套,顺便叮嘱秘书:
“我这两天要重装办公室,平时用不到的东西都整理好了,你帮我送回家,我现在去福利院。”
秦渡上了车,司机好奇问道:“秦总,怎么忽然有兴趣去看望福利院儿童了。”
秦渡不作声,视线穿过窗外。
他不是什么圣人,也没那么多博爱,甚至坦承来讲是带着目的而去。
无论是献血、捐赠铀元素用作医疗器械、亦或是看望孤寡老人和福利院儿童,都不过是想尽可能做好事,为柳静蘅的手术攒人品。
思考着,车子抵达福利院门口,院长为了欢迎这等大人物,让孩子们列队敲鼓、送花敬礼。
院长说,他们院里什么样的孩子都有,有不称职的父母意外怀孕养不起选择丢掉的,也有因为先天性疾病无力负担不得已抛弃的。
秦渡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家中监控。
太阳快落山了,柳静蘅还在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秦渡将手机塞回裤兜,眉头不由自主向中间拢去。
没注意,跟着院长到了走廊尽头的小屋。
院长推开门,声音轻了轻,对着里面的孩子道:
“小朋友们,秦叔叔来看你们了。”
秦渡皱了皱眉,觉得“叔叔”这个称呼有些刺耳。
下一刻,看到屋内的孩子后,视线兀的一顿。
相较于列队欢迎他的那些小孩,屋子里这些小孩一眼便知不正常,大部分都躺地上,有些从外貌上来看就知道伴随一些遗传疾病,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院长从地上捡起小外套,套在一个坐在小桌前画画的男孩身上。
男孩瞧着也就五六岁,瘦骨嶙峋的,嘴唇呈现不自然的绀色。
“这个小朋友叫君君,是我在医院门口发现的,大冬天的,小孩穿得单薄,一个人坐在医院门口哭。后来我带他去做检查,才知道他患有先心病,是很复杂的法洛氏四联症。”院长疼惜地说道。
“我想给他做手术,但面临问题很多。一是资金筹备不及,二是他的体重不达标,三就是这个孩子对外人很抗拒,有时我也劝不动,就只能先带回来照顾着。”
秦渡静静听着院长的介绍,最后结束在长长一声叹息中。
福利院的老师忽然找过来,说外面来了新定制的课桌椅,需要院长去清点数量。
院长抱歉地对秦渡笑笑,请他现在门外长椅上坐一会儿,她马上就回来。
临走前还特意叮嘱秦渡:“无论小朋友向您提什么要求您都不能答应,绝对不要和他们产生任何肢体接触。”
秦渡看了眼牛油果绿色的长椅,饱经风霜到处都是磕碰,还有小孩留下的不明液体,黄不拉几结成痂。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巾,捂住口鼻,眉间形成一道深深沟壑。
站在这个角度朝屋子里看去,能看到所有小孩,同他来时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那个叫君君的小孩依然保持开始的姿势在纸上涂涂抹抹。
看着看着,刚还躺地上的小孩忽然以一个奇异的姿势跳起来,抓起地上的羽毛球用脑袋顶着,呜呜呜地乱叫,在屋里蹿了一圈又跑出来,看到秦渡,一把拿下羽毛球朝他身上扔去。
羽毛球顺着大腿落在地上。
秦渡眉头敛得更深了,黑漆漆的眼底簇雪堆霜。
他不用言语,一个眼神就知道他很嫌弃。
羽毛球打身上并不疼,他的情绪也一向稳定,只是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小孩从地上捡起羽毛球,咬在嘴里嚼吧嚼吧,那对间距极宽的双眼一动不动瞅着秦渡。
忽而又抓起羽毛球,羽毛上沾着口水就往秦渡手上戳。
秦渡并不想和小孩,特别是这种有特殊问题的小孩一般见识。
前提是,屏幕里的柳静蘅没有继续酣睡。
秦渡抬手一把打开小孩手中的羽毛球,小孩愣了下,并没哭泣,颠颠跑过去拾起羽毛球,又往秦渡手背上戳。
秦渡一把抓过羽毛球高高举起,居高临下俯视着小孩,声音森寒:
“如果你还想要这个羽毛球,回屋安静待着。”
小孩举起双手,嘴巴一张,口水流下来了:
“不、不不、不开心。”
秦渡冷声道:“你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傻子也会有情绪感知么。
“叔叔。”倏然,角落里传来一道嘶哑小声儿。
秦渡抬头看去,见刚还在认真画画的君君握着蜡笔幽幽望着他。
“叔叔,他不是说他不开心,是你的脸看起来很不开心。那个羽毛球是他最喜欢的玩具,他想送给你,这样你就不会不开心了。”君君的语气平静无风,情绪稳定到不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能说出的话。
秦渡视线一怔,良久,缓缓垂了眼,视线里那个看起来笨笨傻傻的小孩举着他心爱的羽毛球,眼巴巴瞅着他,随后试探性的将羽毛球往前推了推。
秦渡放下捂着口鼻的手巾,仓促揣兜里。
这个孩子,让他想起了还在家里睡大觉的柳静蘅,也是这样,说话慢,脑子时常转不过弯,常常磨得人没了脾气。
而无论是对待柳静蘅,还是明知道有问题的特殊儿童,他总是这样没耐心。
那个同样在福利院长大的男孩,是否在面对同自己一样伪善的“爱心人士”时,也曾表达过友好和爱意,最后在现实的磋磨下,学会了隐藏情绪,封闭自己,这样就不会再受伤。
而那张总是诡异地保持票数一致的人气投票板,对秦渡来说,与其说是想在大众心目中胜出,不如说更想知道柳静蘅会投给谁。
这个时候,投票板的意义就变成了柳静蘅这种特殊孩子用来表达心意的方式。
一直得不到,才会焦虑一整天。
秦渡轻轻喟叹一声,高大身形缓缓蹲下,和眼前的小孩保持了平视。
他努力挤出一个友好微笑,对小孩伸出手,接过了那只黏答答的羽毛球。
“谢谢。”他轻声道。
小孩“嘿嘿”地傻笑,张开双臂仰头望天,像个小陀螺一样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心情。
秦渡这次是真被他逗笑了。
小孩转着圈,囫囵不清地说着“开心、开心”。
院长回来的时候,一进屋,眼珠子差点弹出来。
高大的男人窝屈在小桌板前,右手陪着君君画画,左手将羽毛球丢出去等小孩捡回来,再丢,再捡。
难得从他冷冰冰的嘴里听到一丝温情:
“君君你画得真好,好好培养将来必定在艺术界大有作为。”
君君苍白的小脸上多了一丝血色。他扣上笔盖高高举起自己的画作给秦渡欣赏。
即便是乱涂鸦的线条,秦渡也一根一根认真观察。
看着看着,视线忽地一顿,随后从画面转移到君君手腕处。
那里挂着一条十分眼熟的手作手链。
和毕业典礼那天他送给柳静蘅的一模一样。
“君君?这条手链哪来的?”秦渡刻意注意了自己的语气,努力使其听起来不像是质问而是疑问。
君君看看手链,道:
“那天院长带我们去野生森林动物园,我在小熊猫馆里捡到的,没人认领,我不知道是谁的。”
秦渡瞳孔一颤,俯身追问:
“哪一天。”
“嗯……我也忘记了,只记得那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雨水有这么高呢。”君君抬起小手,夸张地模仿着水位线。
秦渡缓缓抬手,捏住手链上那枚白腻通透的玉髓。
他好像知道了,为何那天大雨倾盆,柳静蘅这种懒人却要在半夜十二点多跑出门,被追债人围堵。
秦渡怔怔凝望着手链,鼻根忽然酸得厉害,奇怪的情绪一股股往头顶冲。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南墙要撞,能说服人的从来不是道理。
*
佩妮追赶方块时的愉悦叫声响彻秦家二楼。
柳静蘅在嘈杂声中缓缓睁开眼。
窗外飞进斜阳将屋子染成了如同晒蔫了的菊花那样的枯茶色。
柳静蘅打了个哈欠,挠挠手臂。
夏末的最后一场雨来得迅猛,三面环海的晋海市湿度达到了100%,任是秦家有五恒系统,皮肤上也如同裹了薄薄一层水汽。
柳静蘅打算下去觅食,趁着秦渡不在,偷偷吃点垃圾食品快乐一下。
他都很久没有尝到垃圾食品的味道了,甚是想念。
刚下楼,看到前来参观秦家的学生们还举着投票板,计算两人的得票数。
最后得出结论:“怎么又打平了,还有谁没投票?”
柳静蘅置若罔闻,划着轮椅往厨房走。
人在门口悄悄窥伺一番,确定四下无人,刚要溜进去——
“李管家在么?”大门口响起陌生男人声嘶力竭的喊声。
喊了半天不见人,又问:“柳先生在么?”
柳静蘅把好不容易翻到的、秦楚尧买来加餐的炸鸡藏怀里,应了声:
“不在。”
“柳先生你在这呢。”下一秒,眼前多了个笑眯眯的清秀男人。
柳静蘅哀怨:“我都说我不在了……”
秦渡的秘书将一纸箱杂物放在柳静蘅脚边,道:
“这是秦总托我送来秦家的杂物,您方便的话帮他收好,我还要赶回公司组织会议,麻烦您了。”
他嘴上说着很急,但说完话就站那不动了。
柳静蘅托着纸盒,又宕机了。
秘书将人唤醒,笑得意味深长:
“您要是有时间帮忙清点一下秦总的私人物品,写个清单,到时候真出了问题咱也有话说。”
柳静蘅抬了抬眼。总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但他向来是个来者不拒的,打开纸盒将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过程中,发现了一本红艳艳的小本子,上面印着“献血证”。
不对吧,原文中的大反派可是因为被秦楚尧打了一拳掉了鼻血,就差点让秦楚尧赔命,这么惜命的人去献血?
“这是秦总的?”他向秘书确认。
秘书笑容不断扩大:
“是啊,当时知道秦总跑去献血,所有人都大为震惊!”
柳静蘅又问:“他真的不是为了过去打造自己的随身血库?”
秘书表情夸张地叹息一声:
“柳先生,您可真误会咱们秦总了。他也不是真闲出屁来跑去献血,而是考虑到您手术在即,多献血可以在直系亲属需要紧急输血时优先用血。”
柳静蘅沉思片刻,明白了:
“他在咒我手术过程中大出血。”
秘书:……
柳静蘅如此真诚说出如此残忍的言论,弄得秘书也忽然怀疑秦总的真实动机。
“反正……唉……现在这个社会,能不献血尽量不献了,秦总比谁都清楚,但还是执意去献了,不就是希望给你多留条后路,谁也不能保证你手术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只是凡是有利于你的,他都会去试试。”
柳静蘅蓦地陷入了沉默,低垂的双眼中映着红灿灿的无偿献血证。
他忽然很想搞明白一个问题,如果躺在手术台上的是秦渡,需要自己提供血液赌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性,自己又会不会拖着体重不达标的身体跑去献血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