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跳出第一颗星星时,秦渡到了家。
原本从容疏阔的步伐在进门后,忽然放慢了速度,视线下意识寻找那群发起人气投票的学生。
大厅里只剩几个保姆在忙活着,学生们在家里吵吵嚷嚷的景象好似只是一场梦。
“秦总,您回来了,去看过福利院的小孩了么。”李叔从角落钻出来,主动接过外套。
秦渡心不在焉“嗯”了声。
不光看了,钱也花了,君君的手术费和后期维护费用,以及福利院的修新建工程,保守估计支出了一条佩妮。
“参观学习的学生都走了?”秦渡以往进门直接上楼,今天却莫名在大厅里磨蹭起来。
“都走了,学生们素质非常高,临走前还帮忙打扫了卫生。”李叔竖起大拇指。
秦渡松了松领带,又问:“学习成果如何。”
“抱歉秦总,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每个人的学习能力不同。”
秦渡点点头,步伐加快,踏过精美地砖来到旋梯口。
再一次停下了脚步:“他们东西都带齐了吧,没有遗漏吧。”
李叔憋着笑,毕恭毕敬点头:“是,都带齐了,没有遗漏。”
秦渡蓦地沉默了。这一次,他没有继续磨蹭的理由。
抬脚,迈上一层台阶,长腿缓慢屈膝,将另一只脚搭上来。
“不过,临走前学生们还给静静留了件小礼物。”李叔望着秦渡久久未能离去的背影,笑得和蔼。
“是么。”秦渡对礼物什么的没兴趣,况且也不是送他的。
“礼物不值钱。”李叔笑吟吟的,“刚才静静吃过晚饭随手把礼物放这儿了,您要看看么。”
“不用。”秦渡冷声道。
“您还是看看吧。”
“不用,这两个字很难理解?”
“并非难以理解,我只是觉得这份礼物与其送给静静,可能您更需要。”
在秦渡审视的目光中,李叔快步走到沙发旁,从茶几底下取出所谓的礼物。
秦渡接过礼物,片刻过去,眉眼忽地舒展开,手指情不自禁摩挲着粗糙礼物中一枚幼稚的红色星星贴纸。
一条竖线将星星大军一分为二,整齐划一的排列下,左手边多了的那枚星星格外显眼。
两部分星星底端,用黑笔写着两个数字,分别是:
519和520。
秦渡忽然放下礼物,问:“柳静蘅在哪。”
李叔下巴一抬,点向大厅后面的厨房间。
……
柳静蘅坐在厨房外,面对着墙角,双手握在一起搭在膝盖上,像是面壁思过的小学生。
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连秦渡的脚步声都没察觉。
“柳静蘅,晚饭没吃饱?”
秦渡的声音突然响起,柳静蘅认真思考一番自己要不要再吃点,过了许久,身体才随神经做出反应,轻轻抖了下。
秦渡按住他的轮椅,俯身凝望着他受到惊吓的侧脸:
“考虑这么久,是因为时间都耗费在给我投票上,所以确实没吃饱?”
柳静蘅缓缓抬眼,仰视的角度,眼睛睁得大大的,与眼周肌肉抗衡的过程,致使睫毛也跟着颤抖。
是的,他将最后的关键一票贴在了秦渡的照片下。
刚才,当他还没思考清楚“会不会为了秦渡奉献自己珍贵的血液”时,听到学生们和李叔告别的声音。
李叔询问投票结果,学生们叹气道:“二位都是人中龙凤,确实难以抉出个成王败寇。”
李叔又问:“打平手会有什么影响么。”
学生道:“嗐本来就是投着玩的,何况颜值投票本就个人主观强烈,没啥影响,可能当事人心里会觉得不舒服吧,毕竟攀比心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李叔:“是,下次不要再搞这种投票,秦总不能用以娱乐,说是打平无伤大雅,但对打小就凡事只争第一的秦总来说,打平就是失败,就是输了。”
学生们和李叔又聊了几句,才说时候不早要回学校。
那一刻,柳静蘅也搞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看到学生们抱着投票板依次离开的背影,他的反射神经好似一下子活了,抓着轮椅扶手拼命往前划。
从大门出去时有个三级台阶,他整个人来了个信仰之跃,从轮椅上飞出去,跌落在学生们脚后跟,伸着个手:
“我……我还没投票……”
红色星星落在秦渡照片下,他还使劲按了按生怕黏不牢靠。
……
柳静蘅沉思的这段时间,秦渡的视线已经绕着他转了一圈。
最后停在他双手间,即便互相握着,也能依稀看到掌心被轮椅转轮摩擦出的条条红痕。
“手怎么弄的。”秦渡半蹲下身子,抓过柳静蘅的手端详着。
柳静蘅垂视着秦渡的头顶,没说话。
“是怕我输掉,所以拼了命去追赶那些学生?”秦渡问。
“对……”反正柳静蘅也不怎么会撒谎,对方怎么问他就怎么答了。
简单的“对”字一出口,气氛蓦的沉寂下来。
柳静蘅的视线绕了一圈,试探性地落下去。
对上了秦渡仰头看过来的目光,漆黑的瞳孔似研磨开沾了水的墨,有着和月色相称的琉璃清透。
柳静蘅抬手挠了挠心口,痒痒的。
他掩饰性的将目光移到一边,余光却又悄悄观察着眼前的男人。
自始至终,对方都用这对清亮含着笑意的眼眸深深凝望着他。
“我,特别特别特别的开心。”秦渡缓慢重复了三遍,一向凌厉的唇角此时扬起一抹无法克制的笑。
柳静蘅:“那挺好的。”
说罢,他仓促的将脑袋撇向一旁,没有了勇气再看。
印象中,秦渡说话一向简练,或者字字直击重点,这种只有脑子不够伶俐才会反复重复某个字眼的行为,在柳静蘅看来很怪,又很新鲜,又暗戳戳产生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那我今晚……可不可以破例吃一次炸鸡。”柳静蘅试探着问道。
秦渡依然微笑:“不可以。”
柳静蘅皱了皱眉,脖子压下去朝他凑近几分:“明天呢。”
“也不可以。”
柳静蘅:可恶,看来是行不通了。
仔细回顾一下昨晚刚复习过的绿茶宝典,当你有需求时,可以说:
【好哥哥,你就委屈一次,栽在我身上嘛~】
并且听说,男人都吃这一套,百试百灵。
柳静蘅坚定握拳,这次字数很少,绝对不能再出错,赌上《绿茶宝典》的名誉!
他做了个深呼吸,为防再出错,语气放得极慢:
“好哥哥……你就委屈这一次,栽……在我身上木……木嘛。”
秦渡托着一边脸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问:
“具体位置?”
柳静蘅:“?身上就行。”
“哪里都行?”秦渡扬起眉尾,眉眼弯弯似月牙。
柳静蘅不太明白,傻乎乎地点点头:“对。”
秦渡扶着膝盖起身,弯下腰,双手撑着他的轮椅扶手,垂着眼眸从他脸上每一处角落打量过,最后视线停驻在他香灰白的嘴唇上。
而后,像是想到什么,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闭眼。”秦渡低声道。
柳静蘅不明所以,乖乖闭上眼。
顷刻间,视觉的世界消弭了,留下的嗅觉感官更为敏锐。
冷冽的草清和混着冰块的薄荷酒味道,从头顶密密匝匝浇了下来。
修长微凉的手指绕到脑后,扶着夏末藏在发丝里的温热,往前推了推,似乎在找寻一个最方便的角度。
轻湿又热烘烘的薄薄唇瓣落下来,开始只是在唇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发现当事人并无反应后,胆子大了些,湿润微红的舌尖抵着两瓣软绵绵的肉扇,稍稍发力向里推。
柳静蘅眼前一片黑暗,温吞水般蜜色的空气找到皮肤上细小的毛孔,冷不丁钻了进来,混着血液开始不断升温。单核处理器一时不知道该关注突然攀升的温度,还是口腔里融化的津津甜唾。
他只知道自己快要被这股薄荷水般的气息压碎了。
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臂,因为燥热而挽着袖子,在灯光下像一节细腻白白的藕,绿色血管衬在那一小截手臂上,随着手指的动作不断鼓起又落下。
柳静蘅使劲咽着唾沫,但秦渡不让,舌尖一勾又一挑,抹在唇壁上,又擦在两扇不知所措的肉瓣上。
失去节奏的呼吸声渐渐大了些,柳静蘅脑子里乱哄哄的,眼皮又像被黏住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秦……”李叔一个正步踢过来了,又一个漂移滑走了。
一切都发生在秦渡短暂落在李叔身上的视线中,如鹰狼环顾,抬起的手慢条斯理摆了摆,示意他快滚。
此时的柳静蘅已然不知天地为何物,只记得自己躺在云端,到处都是软绵绵的。
秦渡听着身边人粗重的鼻息,紊乱无节奏,像刚接触长跑的小白,不知道怎么合理调节呼吸。
他扶着柳静蘅的后脑勺轻轻退出去,又依依不舍的吻上鼻尖一点绛红小痣。
柳静蘅还闭着眼,睫毛乱颤。
“柳静蘅。”秦渡唤他,“可以睁眼了,你的要求我完成了。”
柳静蘅缓缓掀开眼皮,耳朵里嗡嗡作响,脸上还留着一抹胭脂盒里的蔫红。
这下,CPU彻底运行不动了,两盏淡色的小窗口分明写着“我素谁我在哪”。
一个世纪过去了,柳静蘅缓缓抬头,脖子发出锈了的声音。
“为什么猥亵我……”
“你说的,在你身上muma。”秦渡言之凿凿,据理力争。
柳静蘅:?是这个意思么?
原来因为他时常性口吃,秦渡自动忽略了前面的一个“栽”字。
秦渡曲起指节轻轻蹭过唇角,笑道:
“下次有这种要求还来找我。”
柳静蘅:“行……”
“早点休息。”秦渡留下一句话,扔下大脑还在努力运转的柳静蘅,阔步上了楼。
柳静蘅在原地不知坐了多久,别人家反射弧都绕地球跑了一圈,他才终于破破烂烂地迈出了第一步。
亲……他亲我。
柳静蘅摸着微微刺痛的嘴唇,眼睛睁到极致。
良久,他使劲闭上眼低了头。
心脏跳得好快,我会不会出事。
*
深夜,红杉树上的球果被夜风打落,敲着窗户噼里啪啦。
柳静蘅从床上睁开了眼。
睡不着。
因为想了太多,耗费了太多体力,这会儿肚子饿的紧贴上后背。
他去厨房转了一圈,很好,全是瓜果蔬菜和海鲜肉类,没有想吃的。
柳静蘅想着“他为什么要亲我啊”,打开了外卖软件。
深夜外卖软件的丰富程度某种意义上决定了这座城市的繁华程度。
柳静蘅想着“他为什么要亲我啊”,看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尝。
最后选定了一家炸串店,比起单一的炸鸡,他还想尝尝蟹柳、红肠、芝士棒……
生怕别人听到,他还很鸡贼地备注“不要按门铃也不要敲门,打电话给我出去取”。
半小时后,在柳静蘅匪夷所思的“他为什么要亲我”中,外卖员的电话打来了。
柳静蘅披了薄衫下床,因为害怕轮椅声音太大,他拄着拐下去了。
从外卖员手中接过油腻腻的塑料袋,柳静蘅的心情如小鸟出巢,将塑料袋挂拐杖头上,一蹦一跳往回走。
顺利回到房间,一把捂住想要激动叫唤的佩妮的嘴,只留一盏小夜灯,打开盖子。
嗯~是好闻的垃圾食品的味道。
柳静蘅不禁陷入沉思,为什么往往垃圾食品闻起来会更香更有食欲呢。
不管了,避免夜长梦多,先吃为敬。
柳静蘅举起大红肠:“啊——”
“在吃什么,也给我尝尝?”昏暗中,屋内一角忽然响起秦渡的询问。
柳静蘅回头看了眼紧锁的房门。
耶?
直到阳台上,高大的身形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昏暗光线中黑得轮廓分明。
柳静蘅:?
柳静蘅:!
秦渡怎么从阳台上冒出来了?
秦渡走到柳静蘅身边,不顾其反对夺过他手中的大红肠,端详半天,疑惑问道:
“这是什么。”
柳静蘅:“是……红肠,我太饿了想吃点东西,天太黑了把红肠当成胡萝卜了。”
“哦~”秦渡点点头。
“这样就没办法了,只能吃掉了。”柳静蘅伸出双手,乞求.jpg
秦渡不为所动,又拎起外卖盒里的蟹棒,问:“这个呢。”
“天太黑了,把蟹棒当成山药了。也没办法了,只能吃掉了。”有理有据,无可挑剔。
秦渡将红肠放回盒子,盖好盖子:
“没收了。”
柳静蘅:“不行。”
秦渡拎着盒子往外走,背影决绝。
“不行、不行。”柳静蘅拄着拐杖追过去。
平静无风的脸上,眼底却积郁起薄薄一层水光,嘴里不断重复这两字。
秦渡停下脚步,回头,讲道理。
对上柳静蘅水汪汪的眼睛后,忽地沉默了。
秦渡心头骤然涌上负罪感,也在心里反问自己“他又不是经常吃,偶尔吃一次问题不大”。
但不行,他又不能二十四小时盯着柳静蘅,万一给他开了这个头,他天天半夜吃垃圾怎么办。
秦渡看了柳静蘅一样,匆匆移开视线。
他都要哭出来了,如果再拒绝会被讨厌吧。
秦渡捏紧手中盒子,一向杀伐果决的人因为一盒子炸串忽然犹豫不定。
良久,他看了眼身后,确定房门锁好。
随后拉过柳静蘅坐床上,声音压得很低:
“其实这件事,是李叔的主意。”
柳静蘅:“?”
秦渡脸上露出几分无奈:
“李叔说严禁你吃任何高油高盐的东西,他那个人倔的很,发起火来十头牛也拦不住。”
柳静蘅眨眨眼:“真的……?”
秦渡果断点点头,又轻声道:
“他也是为了你好,可能方式不对,但你不要太讨厌他了。”
柳静蘅:“可我现在真的有点不喜欢他。”
秦渡内心暗暗松一口气,拿起外卖盒子往外走:
“实在饿给你煮点粥?”
“不用了……”柳静蘅深深叹一口气。
他真是看错李叔了,明白李叔是为他好,但也不必如此矫枉过正。那就浅浅讨厌他一小时好了。
秦渡拎着盒子往外走,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敞亮了,为了不让柳静蘅讨厌自己,竟然让一六十老头背锅。
到了门口,秦渡步子放慢了些,回过头打量一番柳静蘅。
脚步倏然顿住了。
即使光线并不明朗,依然能看到柳静蘅那对饱含期盼的眼睛直愣愣盯着他手里的外卖盒。
秦渡提着盒子的手紧了紧。
十分钟后,厨房。
水流哗啦啦,冲走了炸串表面的油脂和调味料。
秦渡甩了甩炸串上的水,放在厨房纸巾上擦一擦,再拿一串,继续冲。
柳静蘅坐在他旁边双手扒着水池,眼巴巴.jpg
秦渡内心重重喟叹一声。真受不了他。
柳静蘅终于吃上了生产再加工后的炸串。
秦渡托着下巴,翘着腿坐在一边瞧着他,无法理解:
“这样好吃么。”
柳静蘅点点头,这才反应过来:
“你为什么在我房间。”
秦渡松了口气道:“我还没睡,听到你出门过去看看,就看到某人不老实,半夜偷点外卖。”
柳静蘅从网上学的,活学活用:
“因为人缺了碳水会变得暴躁不开心。”
“再坚持一段时间。”
“要坚持多久。”
“半年。”
“……”柳静蘅放下炸串,“不想活了。”
“不要总把一些消极言论挂嘴上,人要学会避谶。”秦渡教育道。
柳静蘅想了想:“你不是说,你不信这些东西。”
秦渡沉默半晌,移开视线:“现在信了。”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突然信了。”
话音落下,气氛蓦然陷入一片沉寂。
秦渡托着下巴,小拇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尖,忽然直起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递过去:
“是你丢的吧,找到了。”
柳静蘅低头看过去,掌心多了一条做工精致的手链,中间有颗长菱形的白色玉髓。
柳静蘅眉头一展,嘴角有了点笑意:
“从哪找到的,你真厉害。”
“运气好,被人捡到了。”秦渡仓促回答,似乎重点并不在这,“下大雨那天半夜出门,就是为了找这个。”
柳静蘅毫不掩饰点点头。
“也不是什么贵重玩意,有这么喜欢么。”秦渡余光悄悄打量着柳静蘅。
柳静蘅低着头,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要说喜欢,其实他不太懂珠宝,向来也没什么兴趣;要说不喜欢,在翻遍整个屋子找寻无果后,一颗心就像被虫子蛀空的牙齿,凉气冷飕飕往里灌。
大多时候他都是凭借本能做事,当时也根本没有计较后果,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跟着去了。
依然是苦苦思考无果,柳静蘅凭借本能回答了一句:
“因为是你送的。”
秦渡后背一僵,瞳孔猛然扩张。
简单六个字,掷地有声。
他是否可以理解为,这六个字是柳静蘅对他心意的回应。
是不是?正确答案?
柳静蘅刚要把炸串继续往嘴里塞,在即将送入嘴里之前手腕被人按住了。
昏暗不明朗的光线下,视线稍微受阻,隔着薄薄衬衫落在后背上的大手,烫的微微刺痛。
大手不断游走,划过柔和又漂亮的弧度后,停在后颈上,五指稍稍收拢,捏住了细瘦的颈子。
柳静蘅就这样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带着身体向前探了探。
夜风平地而起,拂走夏末最后一丝热气,干燥微凉的秋风穿过窗子,掀开柳静蘅不那么整齐的刘海,像是文学作品中的旁白推动着剧情的发展。
温凉的触感落在了额间,如细密的小雨,依次从脸颊、鼻尖、唇角、耳垂处密密匝匝地落下。
即便短暂的离开,也是依依不舍的藕断丝连。
柳静蘅再次变成了雕塑,他还没考虑清楚为什么秦渡要在厨房外亲吻他,现在又迎来了新的世纪难题。
秦渡的吻对他自己来说并不享受,整个过程都紧紧蹙着眉,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
他很喜欢柳静蘅身上的味道,像大雨前推开窗子,望见外面波澜壮阔的大雾,濛濛乳白一片,散发着软绵绵的芳热。
他自己都能听到,自己发出的几乎快要失控的呼吸声。
捏着柳静蘅手腕的那只手,不断用力收拢,又失落地松开,情绪上涌后,再一次发了力气,紧紧裹在掌心,又不敢太使劲。
意识迷迷糊糊间,柳静蘅听到秦渡在他耳边问:
“喜不喜欢我。”
极度压抑又低沉的嗓音,透着喑哑。
柳静蘅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似乎答案并没能让秦渡满意,柳静蘅只觉双肩被紧紧扣住,大脑一阵天旋地转后,后背不重不轻掉进了柔软床铺。
他抬起眼,从秦渡黑沉沉看下来的眼眸中,似乎在极深的地方已经燃起了锨天烁地的大火。
明知他的脑袋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秦渡还是固执地问:
“喜不喜欢我。”
柳静蘅整个人被秦渡压在身下,对方如玩弄猎物的野兽,落在他手下,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柳静蘅:对、对,不慌,仔细回忆一下《绿茶宝典》。
记得说,如果对方询问你有关喜好的问题,不要急着回答,要先反问他,凸显你的善解人意。
例:
【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答:哥哥你喜欢蓝色么,我觉得蓝色超级适合你这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柳静蘅做了个深呼吸,勇敢迎上秦渡的目光,问:
“你喜欢我么?”
刹那间,秦渡的瞳孔再次剧烈扩张,按着柳静蘅肩膀的手指不由自主颤动一下。
漫长的沉默里,柳静蘅被长时间压在身下导致脑袋有些缺氧,意识也模模糊糊的。
他只听到秦渡很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急遽又囫囵的,致使他只听清了后面几个字:
“要疯了。”
前面应该还说了什么,不长,就几个字,但没听清。
“静静,你怎么还没……”李叔不合时宜的声音于门口乍响,却又诡异地戛然而止。
两人顺势看过去,哪里有李叔的影子。
秦渡长长吐出一口气,从柳静蘅身上下来,看了眼时间:
“不早了,你该睡觉了。”
柳静蘅随手扯过被子,翕了眼:“晚安。”
秦渡不可置信地“呵”了一声。怎么会有这种人,在这样的氛围下也能倒头就睡。
出了门,秦渡阔步来到李叔房间外,看着紧闭的房门,低声道:
“李叔,劳烦您来一趟我书房。”
李叔:。
*
关于人气投票,除了秦渡,最关心结果的恐怕就是程蕴青了。
时隔多日,他终于施舍般的给秦楚尧发了消息:
【你在家么?我和你小叔的人气投票结果你看到了么。】
在此之前,他询问了很多学弟学妹,他们都说投票板被柳静蘅扣下了,他们也不知道结果,只当是一场玩笑了。
秦楚尧凌晨一点都睡死了,结果就跟身体里装了个“程蕴青雷达”似的,一听到短消息音立马跳起来,抱着手机乐呵呵地回复:
【本来你和我小叔得票数不相上下,但你想想,你才几岁,我小叔又什么年纪,不能控制变量的情况下,打平就是你的胜利。
但就柳静蘅这傻逼,给我小叔投了一票,估计他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我们家人吧。
蕴青你别伤心,你在我心里是当之无愧的人气第一,其他臭鱼烂虾的看法不重要。】
发送成功,秦楚尧抱着手机等啊等,满心期待程蕴青一句“果然你最好了”。
一直等到再次睡死,程蕴青的回复石沉大海。
凌晨一点,程妈妈程爸爸忽然从梦中惊醒,他们好像听到了客厅传来很大的声音,赶紧披了衣服下去查看。
黑漆漆的客厅里,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低着头,脚边是碎成渣子的古董花瓶。
“蕴青你怎么了?有没有受伤?”程妈妈赶紧开灯查看情况。
她看清程蕴青的脸后,吓了一大跳。
程蕴青脸上毫无血色,表情木怔怔的,只有眼圈一周红的快要滴出血。
程爸爸喊了保姆来清理了碎片,严肃的眉头深深蹙着,问:
“是不是考研压力太大?你是男子汉,压力大也不至于拿家里古董撒气。”
程妈妈赶紧把他推一边,使个眼色示意他少说两句。
良久,程蕴青缓缓抬头,猩红的视线依次从爸妈身上划过。
冗长的沉默后,他呢喃般轻声问道: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学医呢,这个世界上赚钱的行业明明很多。”
夫妻俩疑惑地对视一眼,眉头敛得更深了。
“学到现在,一无是处。”程蕴青自嘲笑道。
程爸爸火了:“你这才哪到哪?哪个医学生不是动辄八九十几年?!否则患者怎么可能放心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医生呢?”
他爸会吼,程蕴青也不遑多让:
“就算没有我,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医生!谁又为我考虑过?!我现在连最重要的人都守不住,因为我没钱!我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我作为医学生,我父母都是医学界的翘楚,你们口口声声人脉遍天下,但我连他的心脏病都没资格插手!他甚至不需要过问我的意见!”
程妈妈惊愕片刻,小心翼翼问:
“是你的小女朋友?别伤心,世界上好姑娘多的是,爸妈认识那么多人,各家女儿都优秀的很,你自身条件又不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明天就托人给你物色不错的。”
程蕴青怔怔看着他妈,良久,冷哧一声:
“你的眼界也就这样了。”
说罢,绕开夫妻俩径直上了楼。
程爸爸:“都是你惯的。”
程妈妈:“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么?”
楼上的程蕴青听着客厅里传来爸妈激烈的争吵声,大脑都要绞碎了,一股股反胃上涌。
他使劲做了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没错,冷静,想想办法,会有办法的。
*
九月中旬,柳静蘅已经在秦渡的安排下开启了复健生涯。
真如秦渡所言,请了俩复健医生,一边一个严格把关。
柳静蘅这些日子虽然没能沾上油糖,但在秦渡的食谱养育下竟也重了四斤多。
就是人依然看着瘦瘦的,好歹是脸上有了点肉,气色也好了很多。
这天一大早,柳静蘅正跟着医生做复建,李叔过来拎个洗地机假装忙碌,也不知道开心什么,嘴巴里念念有词: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啊。”
柳静蘅:“今天是我的生日么?”
李叔:“就是按阳历算也轮不到你。”
他在房间里擦了一遍地,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道:
“今天可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好日子啊~”
柳静蘅:?
李叔在门口磨蹭着,好似故意在等柳静蘅忍不住追上来询问。
柳静蘅不问,结束复健后精气神都掉了一半,赶紧回床小憩片刻。
李叔咬牙切齿:行,柳静蘅,你行。
柳静蘅刚翕了眼,忽然听到楼下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秦老爷子单方面输出。
佩妮听到动静,一个小狗滑行往楼下冲。不知道像谁,明明它的主人不是个爱凑热闹的。
柳静蘅叹了口气,死撑着爬起来。
他怕老爷子急了眼再殃及池鱼,这么点小狗可经不起一脚。
柳静蘅扶着楼梯扶手,像个不良于行的老头,一步一个台阶下了楼。
大厅里,两名高大男子面对而立,看热闹的小狗绕着他们脚边疯狂转圈,真怕它把尾巴摇断。
事实上,柳静蘅也猜到了,纵观整个秦家,唯一能让老爷子大动肝火的也就秦渡了。
好似大部分中国家庭都是如此,孩子与父亲总是像世仇见面,永远不会好好说话。
老爷子还在进行高战力输出,秦渡在对面不发一言,冷漠森寒的眼神像在看垃圾。
二人旁边还站了个小保姆,吓得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脑袋埋裤.裆里。
“我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儿子还命令起老子了!”老爷子拐棍一戳,地板咚咚作响。
秦渡不为所动,反而转头对瑟瑟发抖的保姆道:
“扔了,扔远一点。当然,我是不介意堂堂董事长为了这么个东西翻垃圾堆填区。”
小保姆讪讪看向秦渡,一副“为什么要折磨我”的痛苦表情。
老爷子一通输出,战力看着不逊,就是对方是个超强坦克又另外点满了抗性天赋,活活把七十岁老头气成了孙子,一个转身健步如飞,拎着拐杖气汹汹摔门而去。
世界重新归于平静,秦渡看了眼小保姆手中的东西,顺过来,随手往垃圾桶一扔:
“好了,是我扔的,你不用害怕。”
柳静蘅抱着佩妮在一边看了半截子热闹,一头雾水。
他瞅着那小保姆手里拿的好像是个光碟。
光碟?十几年前的产物,里边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二人大动干戈。
问询而来的李叔同保姆叮嘱几句,一扭头看到柳静蘅抱着小狗坐楼梯上看热闹,脸上明晃晃挂着大大的问号。
来了来了,该我老头表现的机会来了!
趁着秦渡没注意,李叔一把从垃圾桶里抄起光碟,藏怀里阔步上楼,顺便拉上还在傻乎乎看热闹的柳静蘅。
给人拽房间里,锁好门,拉上窗帘。
柳静蘅抱着佩妮躲在角落,眼神里写满警惕。
李叔把人拉到投影前:“我对男孩没兴趣,不过静静啊,你猜光碟里是什么,导致咱们秦总和老爷,一个要扔,一个动怒。”
柳静蘅呆呆摇头。这他哪能知道。
李叔推了推薛定谔的眼镜,一副“我可是看过五百集柯南”的表情指着光碟,义正词严:
“心机之蛙一直摸你肚子!”
柳静蘅:?
第57章
李叔捣鼓得满头大汗,终于从储藏室翻出一台能插光盘的老式笔记本,又拆又装修理半天,勉强开机,这才把光碟插.进去。
一扭头,柳静蘅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副“再搞不好我现在就睡给你看”的模样。
“好了好了。”李叔拍拍手,跑到柳静蘅身边坐下,摇了摇他的肩膀唤醒开机。
柳静蘅打了个哈欠。其实他不太想知道父子二人为何会为了一张光碟闹得剑拔弩张,来秦家这么久,他也多少看出来了,有钱人都有自己的怪癖,和常人难以理解的情绪爆发点。
电脑连接上投影仪,屏幕闪了一下,很快跳出来一行特制果冻字体:
【二零零五年,九月十二日。】
老旧欢快的音乐声响起,几个蓝色果冻字体蹦蹦跳跳像泡泡一样爆开,随后弹出来一行新的彩色果冻小字:
【今天,我十岁了。】
小字周围落下很古早的蛋糕特效,很符合那几年人们的欣赏水平。
柳静蘅看了眼手机,扭头对李叔道:
“真巧,今天也是九月十二日。”
李叔嘴巴张了张,欲说无词。
电子大屏中,画面一转,一堆人冒出来,背景像是秦家大宅的大厅,但比起现在多了份年代感,很多家具都没见过,同样是那个年代人们会喜欢的风格。
镜头里吵吵嚷嚷,中年模样的秦老爷子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孩对着镜头笑道:
“楚尧,看李叔给你录像呢,快说叔叔好~”
小孩伸个手朝着摄像机:“要,要!”
柳静蘅闭目:烦死了。
李叔尚且年轻的声音从摄像机后传出来:
“楚尧小少爷,今天是你小叔十岁生日,快去和他说生日快乐,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小秦楚尧:“要!要!”
柳静蘅移开视线:……
镜头不断推进,拨开重重人群,柳静蘅的视线也被重新抓取回来。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小男孩,穿着定制的小西装,虽然不过十岁,还是个娃娃,眉眼却生得极为俊秀,白白嫩嫩的水豆腐一般,眼中挂着小朋友特有的天真纯真。
他身边坐着个形象朴素的中年女人,眉眼间与这小孩八九分相似,一身素色旗袍,似乎是面对这么多人有些紧张,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不安地摩挲着。
“秦渡小少爷,恭喜你又长大一岁。”李叔的声音从镜头外传出,“都快和太太一样高了。”
柳静蘅呆滞半天,指着镜头中的小孩问:
“这是秦渡?”
李叔点点头,感慨道:
“是啊,一转眼秦总都三十岁了,你瞧他小时候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多可爱啊。”
柳静蘅想了想,点点头。
是,秦渡是他见过的十岁小孩中最好看的。
那时候秦渡的母亲和哥嫂尚且健在,老爷子也不过四五十岁的年纪,一头黑发蓬松发亮,秦楚尧话还说不利索,也没这么讨人厌。彼时的秦渡脸上还挂着小朋友特有的天真无邪,二零零五年,真是最好的一年。
柳静蘅抱着膝盖,鼻间轻轻松了口气,视线被那个漂亮的小男孩深深吸引着。
突然,秦渡的母亲站起身,脸色有点发白,似乎身体不适,拉着小秦渡的手叮嘱了几句,便告知李叔她要先上楼休息。
李叔解释道:
“太太身体一直不太好,早些年生了场大病落下了病根,人一多,她就会头疼。”
镜头中的小秦渡贴心地拉着妈妈的手送她上楼休息,等他再下来时,人群中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秦渡。”中年时期的老爷子冲孩子招招手,“过来打个招呼吧,这位是我的新任秘书,她姓徐,也就比你大个十来岁,你喊她姐姐就行。”
随着老爷子的介绍,镜头中多了一道纤细年轻的身影,雪白的身体裹着缎面的深红色抹胸礼服裙,极艳丽的红和极素淡的白几乎要冲破镜头。
一张秾丽到令人后背发凉的脸对着镜头微微笑,镜头明显一晃,看得出负责拍摄的李叔军心不稳了。
“你叫秦渡对吧。”年轻女人俯下身子,对着秦渡伸出手,“之前常听秦董提起你,百闻不如一见,我可算明白为什么秦董这么喜欢在外面炫耀自己的儿子了呢。”
秦渡冷冷盯着她,良久,伸出手:“你好。”
女人握着他的手揉了揉,随后腾出一只手从她的奢侈品小包包里拿出一只绒布礼盒,巧笑倩兮:
“这是姐姐为你挑选的生日礼物,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自己的眼光来了,希望你不要嫌弃呀~”
她的声音细而清脆,每一句话的尾音都婉转悠扬,且结束语气词多的是“呢、呀”这种听起来像是膨化饼干那样细腻酥脆的词。
秦渡望着那小盒,没动,只象征性地说了句“谢谢”。
女人孜孜不倦,大眼睛眨巴眨巴:
“怎么不接呀?是不喜欢么?你先打开看看好不好嘛~”
秦渡移开视线,语气冷淡的不太像个十岁小孩:
“你多心了。今天很多宾客到场为我庆生,我就不在这作陪,先过去了。”
说罢,扭头就走。
女人脸上的尴尬一瞬而过,捧着小盒子望向秦老爷子,玫瑰色的唇角向下掉了掉:
“秦董,看来是我买的礼物孩子不喜欢,对不起,我小地方出身没见过世面,给您丢脸了呢。”
老爷子拍拍她的肩膀,笑得和蔼:
“别想太多,那小孩就这样,都是让他妈妈惯坏了。”
女人笑得眉眼弯弯,同样天真的不符合年龄:
“谢谢秦董安慰,礼物我就放桌上了,我再跟着秦董多学多听多见世面,明年小少爷的生日我一定能买到一份令他眼前一亮的礼物。”
镜头里的秦老爷子望着女人,笑得眼睛都没了,不住点头。
李叔忽然问柳静蘅:“你知道这个女人么。”
柳静蘅摇头、摇头。
“她是老爷的续弦,太太离世大概三个来月吧,她就进了门。”李叔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秦总的哥嫂是有眼力见的,一声‘妈’喊得不知道多顺嘴。”
李叔拖动鼠标快进视频,停下后,屏幕中出现“今天,我十一岁了”的字样。
秦渡很多方面都异于常人,以身高为代表。
不过才一年,他已经和很多成年人差不多高了,脸上的稚嫩褪去一些,婴儿肥也没了,依稀有了现在的几分凌厉。
这一次,镜头里没有了那位朴素的太太,秦老爷子抱着长大一岁的秦楚尧登场,右手牵着一朵漂亮的玫瑰花,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大方介绍:
“这是我爱人,徐闻知。本来今年,我大儿子儿媳和我前妻因故离世,秦渡的生日我是不方便大操大办的。”
“但闻知希望借此机会能和大家见个面认识认识,恰好秦渡又获得了全国数学奥林匹克金奖,就当是为他庆贺。”
镜头外的柳静蘅挠挠头。
是这个道理么?就算是借题发挥,语序上也该把秦渡获奖的事放前头来说吧。
同时他也很佩服老爷子,同一年里儿子儿媳和前妻纷纷离世,还有心情娶新媳妇进门,该说他不拘小节还是根本没心。
但为秦渡举办的生日宴会中,却迟迟不见主角出现。
摄像机随着李叔的视线在人群中环伺着,最后在极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秦渡。
他依然穿着定制的西装,好像小了些,手腕脚踝露出长长一截,小孩一言不发坐在饮水机后面,被挡住了身形。
柳静蘅仔细回想,恍然大悟。秦渡这身衣裳还是去年生日宴会穿的,过了一年,衣服并不会随着孩子的身体而变化。
又不是缺钱,就不能给他做身新的?
徐闻知今年的礼服从艳丽的深红变成了活力热情的橙黄色,整体设计如脉络清晰的银杏叶,往人群中一站,最为吸睛。
很多宾客考虑到秦家今年的情况,都选择了颜色素淡深沉的礼服,唯独徐闻知,如一团火焰,烧过宴会每一处角落,最后烧到了秦渡身边。
她直接从手拿包里掏出一张卡,笑吟吟道:
“秦渡,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年龄也不小了,是该把选择权交给你了。卡里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钱,你喜欢什么就拿这个去买,不够我再想想办法好不好嘛~”
秦渡看也不看她,声音沉沉发冷:
“不用。”
秦老爷子打圆场: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爸妈的钱都是你的钱,不用和妈妈客气。”
徐闻知冲老爷子一WINK,环着他的手臂,声音柔柔似水:
“妈妈不够就找爸爸,你说是不是呀。”
秦渡自始至终没有施舍一道眼神给二人,起身离开。
徐闻知故作委屈:“是不是我哪句话说错了惹孩子不开心了。”
老爷子:“别理他,都是让唐善屏惯的。”
在2006年的生日宴会上,主角秦渡仅仅出现了几分钟,之后,长达三个小时的视频再不见他露过脸,反而记录了一个与生日不相干的女人,是如何在这场上流社会的聚会中长袖善舞,把每个人都哄得喜笑颜开。
柳静蘅看了几分钟不想看了。
他忽然理解了秦渡为何这么讨厌别人撒娇。
这个叫徐闻知的女人,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演技精湛,对任何人都能用最俏皮的语气说着滴水不漏的话,把所有人哄得五迷三道,就连柳静蘅在观看视频过程中也产生了一丝“她还挺可爱的”这种恐怖念头。
柳静蘅换只手托腮沉思。
原来不是因为秦渡天生恶劣才摘了母亲的氧气罩,而是当所有人都将那个朴素且不善言辞的女人往绝路上推时,秦渡不忍心再看着母亲受苦。
彼时小学生的认知中,没有能力为母亲分忧解难,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尝尽人间最痛苦的遭遇后,心开始渐渐变得扭曲,最终走上了反派专属的反叛之路。
柳静蘅终于理清了思路:
“今天是秦渡的生日么。”
李叔感动泪目:“你终于合计出来了。”
柳静蘅疑惑:“那,怎么没人给他庆祝生日。”
就连他们这些没有父母的小孩,也会在生日那天得到院长爸爸亲手做的小蛋糕。
李叔苦笑着摇摇头:“每年生日都过得不开心,索性就不在意了。”
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可又有哪个人不希望在生日当天收到一句祝福呢。”
秦渡十二岁生日那年,即将面临小升初,对于任何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都是一段伟大的、迈入全新人生的征途,何况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当然少不了大操大办。
秦渡所在的贵族私立学校每年都会为小升初的孩子举办一场欧洲游学活动,出发时间正是九月十二日,秦渡的生日。
他和秦老爷子提出想去欧洲游学,秦老爷子却以徐闻知在医院进行肿瘤手术为由,让秦渡不要乱跑,在家随时待命。
一个小学生是会切肿瘤还是比护工更专业?秦渡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存在只是为了给徐闻知提供情绪价值。
看,你虽是后进门的续弦,但全家都视你如珍宝,你有一点身体不适,所有人为你随时待命。
十二岁的孩子,在其他同学开开心心出发欧洲的前一晚,自己一个人捧着人民日报看了一遍又一遍。
当班主任打来电话劝说老爷子时,小孩悄悄从报纸里探出视线,一颗心带着期盼悬到半空。
最后又在老爷子决绝的“我们秦渡就不参与了,有时间我会带他过去”拒绝中,年幼的心再次坠入深渊。
他看了一整晚的报纸,文字中到底讲了什么,不得而知。他只是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
柳静蘅静静听着李叔回忆前尘旧事,脑海中浮现年幼的小孩捧着与年龄不符的报纸,对着某个字看了一整晚,安安静静的,通过这种方式努力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
柳静蘅只觉得鼻根酸酸的。
他有点不太喜欢秦老爷子了。
柳静蘅忽然起身,在李叔诧异的目光中下了楼。
半晌,回来了,问:“秦渡呢。”
“去公司了,说今天有重要会议。”
柳静蘅点点头,从电脑里退出光碟,对李叔说他有事要出去一趟。
李叔欣慰点头,泪目。
柳静蘅坐着轮椅路过垃圾堆填区,将光碟扔进去,又找了根棍儿把旁边的垃圾挑上来盖住光碟,这才心满意足点点头。
然后他一路询问一路找,进了一家手表专卖店。
他记得秦渡有很多很多手表,衣帽间里有一整面墙是专门用来展示手表的。
好了,今年他不用买表了,我柳静蘅包了。
柳静蘅在店里转了一圈,指着其中一款询问价格。
柜员道:“这个售价是一百二十八万,需要拿出来为您试戴么。”
柳静蘅迟疑片刻:“多少???”
他清了清嗓子:“这个看着不太喜欢。”
眼神环伺一圈,看到一款极其简单朴素、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便宜”的手表,问:“这个呢。”
“这个八十二万,是店里价格比较亲民的一款。”
柳静蘅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亲的李世民么?
离开手表店,又去了皮包店,兜兜转转,柳静蘅带着他余额六千块的手机出来了。
在晴空碧日下坐了半小时,柳静蘅终于看透:
我真的很穷。
思考无果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笑声,扭头一看,一个目测八九岁的小男孩拎着个水杯从店里走出来,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对妈妈说:
“妈妈谢谢你,我可喜欢这个生日礼物啦!”
他举起手中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只水杯,杯面上涂着乱七八糟的小人,一看就是出自小孩之手。
柳静蘅缓缓抬眼,看到店铺门口的牌子上印着“XX陶艺,打造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礼物”。
柳静蘅进去了,半截身子还挂门外,探探价格先。
*
秦渡结束了会议,天色暗了下来。
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电子台历上显示九月十二日的字样。
淡色的窗棂嵌着冰块似的玻璃,映着外面红锈色的海。
天一点点凉了,白日也渐渐短了,坐了这么一会儿,天际就泛起了浓烈的青黑色。
秦渡不想回家,每年的生日就像被诅咒了一样,看到老头子那张脸就总是会生出各种问题。
另一边。
柳静蘅手提几个大包哼哧哼哧到了公司。
来到秦渡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撞见准备下班的秘书。
“柳先生?都快下班了您怎么来了。”秘书问。
柳静蘅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礼物,生日礼物。”
秘书:“今天不是我生日,让您破费了。您竟还记得我,我实在受宠若惊。”
柳静蘅沉默片刻:“你先下班吧。”
秘书点点头,刚走两步又折返回来,一脸惊恐:“今天不会是秦总的生日吧。”
柳静蘅叹了口气,点点头。
“啊,那您给秦总买了什么礼物,让我参考参考,我现在就下去买。”
柳静蘅道:“杯子,蛋糕。”
“杯子?”秘书陷入沉思,“一般没有送杯子的,因为杯和悲同音。”
柳静蘅:“对。”
“嗯?”还有这说法呢。
坏了,以秦渡那种敏感极端的性格,送他杯子会不会被怀疑是在诅咒他。
“秘书哥哥……”柳静蘅仰起头,“你要下楼能不能带我一个……”
秘书嘴巴刚张开,首个音节还没发出,面前的双开装甲大门骤然打开——
柳静蘅抱着俩盒子,微张着嘴,与门后出来的秦渡对上了视线。
他那生锈的反射弧不允许他像正常人一样火速把“悲剧”藏身后装作无事发生。
秦渡拎着水杯,看了眼秘书:“还没下班?”
秘书道“这就走”,然后冲柳静蘅眨眨眼——哥帮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
待秘书消失,秦渡的声音轻了轻,问:
“怎么来了。”
柳静蘅“啊”了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后知后觉,赶紧把装着“悲剧”的盒子藏身后,只留装蛋糕的盒子递过去:
“生、生日快乐。”
秦渡笑笑,似乎并没感到太惊讶。生日这件事,就算他不主动告知,李叔也会掏出十八般武艺在柳静蘅耳边念,念到他永生难忘为止。
“谢谢。”秦渡接过蛋糕盒子,推着轮椅给柳静蘅请进办公室。
给柳静蘅倒了杯花茶,秦渡坐回桌前,转动着蛋糕盒子端详着:
“生日蛋糕,挺好,一起吃么?”
柳静蘅这次很迅捷地点头、点头。
他觊觎蛋糕许久,就等秦渡这句话。
“不行。”秦渡又道,“糖分超标,李叔不允许。”
柳静蘅那张脸一下子垮了。
“不过,李叔不在,可以破例给你一小块尝尝。”秦渡笑道。
柳静蘅点头似捣蒜:“对,尝尝。”
秦渡抽出盒子上的丝带,表情始终淡淡地看不出什么情绪。
柳静蘅回过神,悄悄观察着他的表情。只有一个蛋糕会不会太寒酸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也拿不出手了。
秦渡会不会觉得他很敷衍?
柳静蘅短暂思考片刻,很快被掀开的盒子吸引了视线,脑袋下意识探过去。
浓稠的香味儿扑面而来,但代表甜蜜符号的蛋糕并未引来柳静蘅的笑脸,反而在短暂的愣怔后,蒙上一丝尴尬和懊恼。
盒子里的蛋糕已经烂的不成样子,镜蓝色的蛋糕表面像陷入漩涡的湖水,沿着盒壁缓缓流下。
秦渡抬眼,问柳静蘅:
“这是你特意为我挑选的抽象战损风蛋糕?”
他知道肯定是柳静蘅在来时路上嘚嘚瑟瑟给撞坏了,但得给个台阶下。
柳静蘅比他想的要老实:“不……是来的路上不小心掉地上了,捡起来时拿反了,进电梯时又叫门挤了一下……”
秦渡:“……”
柳静蘅看着破破烂烂的蛋糕,有点尴尬:
“好像不能吃了……对不起……”
秦渡一手托起蛋糕盒子,转着圈观察,漫不经心问:“为什么说对不起。”
“搞砸了你的生日……”
柳静蘅不知道秦渡会怎么想,但代入自己,回想小时候在福利院,好不容易盼到生日这天得到了院长爸爸做的蛋糕,却因为失误把蛋糕摔了地上,他蹲在地上对着蛋糕沉默了许久,半夜藏在被窝里偷偷抹了把眼泪。
秦渡放下蛋糕:“是有点可惜,我都很多年没吃过生日蛋糕了。”
柳静蘅转动小脑瓜积极想办法:“那、那那……”
那了半天没那出个所以然。
“啪!”手腕忽然被人攥住,抓着他,带动轮椅向前滑动几分,膝盖紧紧提上了秦渡的大腿。
秦渡俯下身,抓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唇角是似是而非的笑意:
“弄坏了我的礼物,赔一个给我。”
柳静蘅一听,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时候如果把“悲剧”拿出来,会不会挨打?
思忖的间隙,忽然听得头顶传来“簌簌”的摩擦声,一抬眼,看到秦渡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再往上看,秦渡的另一只手正扣着领带结,往下一划,松开的领带被解下来在半空中划过,旋即来到他的手边。
柳静蘅两只手腕叠一起,也依然瘦的能被秦渡一手掌握,灰绿色的缎面领带在两截手腕上缠了一圈,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秦渡松开手,欣赏着他的得意大作。
柳静蘅眼神短暂失焦,试图解释:
“食用同类会感染朊病毒……”
“不吃大脑就好了。”秦渡俯身,双手按着他的轮椅防止他逃跑,笑吟吟的眼尾微微上挑。
柳静蘅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还真要吃人,虽说对方是反派没错,但反派也得有最基本的底线。
他惊恐地望着秦渡渐渐朝他伸来的手,双眼不断睁大。
脑子里也霎时间翻江倒海,什么浇点灵魂小料汁,先吃皮再吃眼珠子……
“不、不、不!”素质三连,彰显他口头上的负隅顽抗。
大手来到他眼前,柳静蘅哆哆嗦嗦闭上眼。我真是看错你了!再不给你过生日了。
冰凉的香风从鼻间划过,温热的触感忽然从后背落下,紧接着,在柳静蘅敏锐的感官下,那只手在他后背摸索半天,最后拿起什么东西,蹭过他的后背。
柳静蘅小心翼翼睁开眼,见秦渡手里多了个熟悉的盒子。
秦渡打量着方形小盒子,问:“这个也是给我的吧。”
“对。”
“不对。”
秦渡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搔过他的下巴:
“不管对不对,在我生日这天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都是我的。”
柳静蘅绝望地翕了眼。
蛋糕已经烂的没有原样,再让秦渡看到代表“悲剧”的礼物,或许他本来还有点期待的生日真真被自己彻底搞砸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把东西抢回来防止事态扩大,但被绑住的双手抬到脑袋高度处,便再没了办法。
于是柳静蘅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渡打开了盒子,从里面摸出一只单耳水杯。
他悄悄观察着秦渡的眼神变化,喉结滑动了下。
秦渡打量着手中水杯,一只市面上再常见不过的普通杯子,甚至没有网上卖的造型新颖。
表面还有出自小学生水平的乱涂鸦,隐隐约约,像三个人,站在绿油油的草坪中,头顶画着造型呆板的云朵和太阳。
秦渡托着杯子,拇指轻轻蹭过其中一个小人的脸。
小人穿着素色的旗袍,头发一丝不苟盘起,在毫无造型能力的作者手下,木讷地伸展开四肢,十根手指头粗细不一,五官也是极简单的线条符号,挂着大大的笑脸。
三个小人都挂着笑脸,头顶的太阳也挂着笑脸。
秦渡看的失神,直到他听到旁边传来紧张咽唾沫的声音,他堪堪回神,再看一眼杯子,才发现乱涂鸦下面还有五个笔画挥翰成风、又不失严谨的小楷:
【快乐一家人】
秦渡的手指不断收拢,紧紧捏住水杯。
这条亚麻色的旗袍,是母亲生前最钟爱的衣服,简单朴素,她说非常适合她这种普普通通又不爱张扬的女人。
最后一次见她穿这条裙子,还是十岁生日那年。
秦渡能看得出,母亲左侧那个高高的小人是自己,他低了低杯子,指着母亲右侧那个矮矮瘦瘦的小人问:
“这是谁。”
柳静蘅双手紧紧抓着轮椅一侧扶手,声音胆怯:
“我……”
秦渡久久凝望着他,没由来地笑了下。他坐回桌前,随手拿起红茶杯送到嘴边:
“你怎么这么自私,只把自己画得很精致。”
端着红茶杯的手轻轻一抬,杯沿遮住了他半截眼睛。
就像十二岁那年,得知自己不能和同学一起欧洲游学,便用报纸挡住脸,挡住了眼底无法自持的眼泪,留给他人最后的体面。
此时,圆润的茶杯也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底不断积郁的水光,却疏忽了露在外面的手指,从手指节到指尖,都在轻轻颤动。
又恰好,被柳静蘅这个一向迟钝的人难得敏锐了一次:
“对不起,你别哭了,我下次把你画好看一些就是了。”
秦渡放下茶杯,微红的双眼将柳静蘅眉宇间的忧愁尽收眼底。
在母亲离世后的二十年里,再一次体会到内心如海潮般翻涌的感觉,大浪推抵着所有强烈的情绪往脑中冲。
在这幅小学生水平的《快乐一家人》中,没有老头子,没有李叔也没有秦楚尧,只有年幼时无能为力的遗憾,和成人后想要努力留住的未来。
柳静蘅其实什么都懂。
“柳静蘅。”秦渡忽然开口,“打个电话给李叔,告诉他今晚你不回去吃饭了。”
柳静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乖顺地照做了。
窗外的天已经大黑,却被城市中心的霓虹灯映照的如白昼那般绚烂。
第58章
黑色的车子穿过主城大道,彩色的灯光在光滑的车身上反复出现又消失。
最后,车子在跨海大桥的桥尾停下。
秦渡下了车,顺便将柳静蘅抱下车放进轮椅,叮嘱着“坐好了”。
初秋的夜晚夜风微凉,海边没什么人。
秦渡带着柳静蘅在海边停下,问他:“你最近复健情况怎么样。”
柳静蘅缓缓起身,像个机器人似地走了两步:
“医生说骨头差不多都愈合了,没事可以走两步。”
秦渡一手扶着他,看向平静的海面,夜空一轮明月仿佛近在咫尺,月光躺在海平面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下去玩玩?”秦渡问。
柳静蘅点头似捣蒜,刚弯下腰要脱鞋,被秦渡拦住。
就见秦渡蹲下身子,握着他一只手按在自己肩膀上:“扶好了。”
柳静蘅扶着他的肩膀,由他帮忙脱了鞋袜。
脚底板踩在细软的沙滩上,沙子里的凉气侵袭来,冷得他缩了缩脚趾。
秦渡抬头看了他一眼,宽大的手掌轻轻握住他微凉的脚。
暖烘烘的手拂走了赤脚表面的凉气,热气顺着小腿一路上涌。
稍微暖和过来,秦渡才领着柳静蘅下了水。
九月份的海水泛着薄荷味的凉意,柳静蘅在海浪与沙滩间反复横跳一番,等身体适应了这种温度才小心翼翼将双脚放进海水中。
海水如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抚摸过他的脚背,脚底时不时能踩到刺脚的小贝壳小螃蟹。
秦渡站在浪边,默默看着柳静蘅弯腰在海水里摸索。
他总是想在柳静蘅面前保持绝对的体面,不肯脱鞋,任由浪花舔湿了裤脚。
不过一会儿,柳静蘅提着什么东西歪歪扭扭跑过来了,嘴里嚷着:
“能不能给我拍照,我摸到好东西了。拍照时重点要放在我手上。”
秦渡笑着摇摇头,掏出手机看过去,下一秒,……了。
“你抓的什么。”他问。
柳静蘅举起右手:“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什么鱼吧。”
秦渡实在是哭笑不得:
“是啊,鲨鱼也是鱼。”
柳静蘅提起手中东西借着月光端详,不可置信:“这是鲨鱼?”
手臂大小的幼年鲨鱼在柳静蘅手中疯狂扭动。
秦渡从他手中接过小鲨鱼:“放回去吧,要是它家人找不到它,我们今晚真的不用回去了。”
“鲨鱼怎么会在海滩上呢。”柳静蘅跟着秦渡往海里走,追问道。
“搁浅了,涨潮时随着海浪游上来,退潮时水力不够回不去了。”
两人来到稍微深一点的海水区,秦渡将小鲨鱼轻轻放在水里,小鱼甩甩尾巴,跟着海水飘回了深海。
柳静蘅怔怔望着消失在海中的小鲨鱼,喃喃道:
“可爱,我想……”
“好了不许再说了。”秦渡打断他。
“我工作的动物园也有海洋馆,我去看过几次,里面有很多漂亮的小鱼,还有帅气的美男鱼。”
“美男鱼?”
“对,工作人员扮的,他有八块腹肌,还会跳舞,我也想……”
“不、许、再、说、了。”
柳静蘅立马道:“我不说了。”
又补充:“刚才那句真的是最后一句。”
秦渡望着他木头一般紧绷的身体,暗笑,这个人的小心思不要太明显。
秦家大宅还有地下一层,之前被他用作酒窖,珍藏来自世界各地的名品红酒。
如果改成地下鱼缸呢?
半晌,秦渡叹了口气。又被柳静蘅拿捏了,这条无耻的吞金兽。
柳静蘅赶了半天海,又跟在专业赶海人身后捡了一堆黄皮蚬子,用衬衣兜着,弄得身上湿漉漉沾满泥沙。
涨潮了,水位不断上升,大浪步步逼近,赶海人也要回家了,柳静蘅也只能依依不舍上了岸。
看他慢悠悠拍打脚上的沙子,明显在磨蹭不肯走,秦渡问:
“要和我一起吹会儿海风么。”
柳静蘅眼睛亮了:“那,那就陪你一会儿吧。”
秦渡无奈笑笑,将车子开到海滩上。
柳静蘅刚弄干净一只脚,环伺一圈,没找到合适的落脚点。
于是他果断一跳,试图通过抬脚的瞬间用手拍走脚底泥沙。
可以他的反应能力,脚抬起又落下好几次,手也没能摸到脚丫,反而刚弄干净的那只脚也因为重心不稳插.进了沙滩里。
柳静蘅就这么一边跳一边试图拍打泥沙,身体转了个圈,一跳一跳蹦出了几米远。
秦渡笑出了声。这个人,真的不聪明啊。
他阔步走过去,一把拉过柳静蘅的手拽到车边。
柳静蘅摇头摇头:“不行,会弄脏车子。”
秦渡不由分说,双手裹着他的腰身往上一提,给人放到了前车引擎盖上。
然后他也跟着长腿一迈,跨上了引擎盖。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浪花拍打海岸的哗哗声。
柳静蘅抱着双膝,贪婪地望着远处的大海,广袤无垠的海水,让喧嚣的内心也在此刻得以安宁。
秦渡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月光下,柔和的面部线条仿佛生出一圈柔光滤镜,朦朦胧胧几分看不真切。
虽然柳静蘅很少通过表情来表达心情,但秦渡可以确定,这个人现在很开心。
秦渡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五十了。
他去车里拿了蛋糕过来,打开瞧了眼。经过一路颠簸,更烂了。
但一抬眼,即便蛋糕已经烂的不成样子,柳静蘅还在那眼巴巴瞅。
秦渡鼻息轻叹,抽出一根蜡烛插上,摸出打火机点燃。
“马上要过十二点了,给我唱生日歌吧。”
柳静蘅挪动着屁股靠近秦渡,抬起双手,一边鼓掌一边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秦渡单手托着腮,闭着眼静静欣赏柳静蘅的天籁之音。
唇角含着笑,眉间轻敛着。
真好。这个孩子不怯场,不假唱,不好听。
一曲毕,柳静蘅道:“许愿吧。”
秦渡翕着眼,手指轻轻摸索着,找到柳静蘅的手,五指穿过他的指缝缓缓收拢。
海风的潮意将手指吹得黏湿微凉,秦渡作为一个受不了身上一点黏腻的超级洁癖,毫无嫌隙的攥紧了柳静蘅被不算干净的海水浸润过的手,靠上胸口。
他微垂着下巴,海风拂过低垂的睫毛,听到了他藏匿在心中的愿望。
秦渡睁开眼,吹灭蜡烛,托起蛋糕凑到柳静蘅嘴边:
“今天允许你尝一口。”
柳静蘅就等这一句呢,话音尚未全部落下,一大口把蛋糕啃得更不成样子。
他眯起眼睛,幸福的甜蜜味道融化在唇齿间。
“我真的太喜欢当人了。”他面无表情地发表内心的感想。
秦渡笑他:“现在想活着了?”
柳静蘅舔舔嘴角的奶油,点点头:
“以前,明知道身体没办法承受,却还是做着两班倒的工作,深夜守着货架死撑,为了攒一张能去海滨城市的车票,想看看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
“也会特别期盼生日,因为这天可以吃到很甜的蛋糕。”
“也期盼六一儿童节,这一天院长会带我们去游乐园,虽然很多游乐设施我不能玩,但还是很开心。”
“可是现在,这些愿望都实现了。”
秦渡眉尾一抬,试图将柳静蘅说的这番话和他本人的背景经历联系起来。
晋海市是为数不多市区内就能看到大海的城市,何必多此一举跑去别的海滨城市看野滩。
夜风袭来,柳静蘅一声喷嚏打断了秦渡思绪。
秦渡脱下西装外套裹住柳静蘅,问:
“想再坐一会儿还是回车里。”
柳静蘅望着大海:“再坐一会儿。”
“只能再坐五分钟,你该睡觉了。”
……
安静的车里,放倒的副驾驶上躺着已经睡死过去的柳静蘅。
秦渡轻轻给他盖上毯子,俯身凝望着他的睡脸。
几息后,秦渡抬手,食指微微曲着,划拉开柳静蘅额头的刘海,指节蹭过鬓角,慢条斯理来到了眼尾,轻轻一碰,睫羽颤动。
秦渡垂下眼眸,黑沉沉的眼底热流滚烫沸腾着。
指节继续下滑,停落在鼻尖绯色的小痣上,换上拇指,没有节奏的轻抚着。
而后是脸颊、下巴、唇瓣。
指腹揉捻着淡色的唇瓣,轻轻压下去,又抬起来。
“嗯?”睡梦中,柳静蘅似乎觉得痒,发出一声梦呓,抬手挠了挠脖子,转过脑袋。
“¥@%¥*~$……炸猪排。”他砸吧砸吧嘴,均匀节奏的呼吸声重新响起。
秦渡直勾勾盯着他,一句“炸猪排”闹的他功德尽毁,隐忍失败笑出了声。
他轻轻拍了拍柳静蘅的手,轻声道:
“等你好了,拿地沟油当饮料喝也没问题。”
柳静蘅:“@#¥%……行。”
秦渡给他掖了掖毯子,小心翼翼动作极轻慢地下了车,车门也不敢合上,虚虚留一道小缝,生怕惊扰正在梦中享用垃圾食品的小可怜。
海风带来咸湿的凉意,秦渡靠着车身,两条长腿闲适又松弛地交叠在一起。
风儿扯动着大衣衣摆,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跳出一根衔嘴里,细小的橘色光点忽明忽暗,乳白色的烟柱循着高高扬起的下颌在黑夜中弥散开。
秦渡会抽烟,但一般不抽。
此时只有尼.古丁能短暂地平复他汹涌的心绪。
他想把柳静蘅睡了,发疯一样地想。
但柳静蘅那颗脆弱的小心脏,至少现在没办法承受来自他足以摧毁整座城市的怒涛狂浪。
*
柳静蘅醒来的时候,微冷的阳光刺的他眼球发痛。
他下意识朝车外望去,只见一望无际的大海在雾蒙蒙的天际下与陆地融为了一体。
柳静蘅睡眼惺忪地看向一旁开车的秦渡。
“再睡会儿,到家还要一段时间。”秦渡嚼着口香糖,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些。
“烟味……”柳静蘅咳嗽一声。
秦渡眉尾一跳,语气晦涩:“闻到了?”
柳静蘅凑到他肩膀上嗅了嗅:
“闻到了。”
又道:“不要吸烟,会死很早。”
秦渡没吱声,在红灯前停下时,他麻利解开安全带,脱掉大衣扔后座。
其实烟味不算重,过了一晚也散得差不多,但对柳静蘅这种不抽烟的人来说会格外敏感。
冗长的沉默过后,秦渡低低道:“对不起,以后不抽了,你来监督。”
柳静蘅:“行。”
CPU慢悠悠跑完一圈,又问:“为什么是我。”
秦渡目视前方,转着方向盘:“我只听你的。”
柳静蘅沉默片刻,忽地坐直了身子:
“那……可不可以给我搞两片炸猪排吃吃看……”
“不可以。”秦渡打断他。
柳静蘅坐回去,皱着眉,勃然小怒一下。
……
回了家,闲人柳静蘅的痛苦生活重新启程。
除了军书十八卷,卷卷有忌口,按照医生要求他得开始进行肺活量锻炼。
吹气球、爬楼梯、腹式呼吸法……
柳静蘅拎着一条撒了气的气球,一脸生无可恋:“俺不中了……”
这也是他从网上学到的梗,学以致用。
秦渡从电脑中抬起眼,似乎是在忙着开视频会议,有点敷衍道:
“如果你能坚持到底,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
柳静蘅眼睛亮了,探过身子:
“那,炸……”
“除了这个。”
“那就,送我去游乐园吧。”饱暖跟不上,更不能亏待淫.欲。
秦渡将新的气球交到他手里:“吹完这个,我们马上出发。”
*
柳静蘅坐在衣柜前,摸摸自己的脑袋。
初次接受肺功能锻炼,几个气球吹下来现在还有点头晕。
秦渡打开他的衣柜,翻出一件薄外套给他披上:
“今天有点凉,不能只穿衬衫。”
秦渡给柳静蘅选好衣服后,去了自己的专属衣帽间。
李叔正在帮忙整理衣服,秦渡看到他手中的风衣外套,衣摆处还沾着海边泥沙。
“丢了吧。”秦渡道。
李叔觉得可惜:“送去干洗一下还崭新的,丢了太可惜了。”
秦渡从李叔手中接过大衣,闻了闻,依然道:“丢了。”
其实没什么味道,但柳静蘅说过这件衣服上有烟味。
这么想着,秦渡又将刚拿出来的衬衫凑到鼻底闻了闻,转手交给李叔:“这个也丢了。”
李叔:“……?”
好端端的丢了干嘛,新买的都没穿过。
秦渡丢了一排衣服,不知道是不是鼻子出了问题,即便是昨天刚从专柜拿回来的,他也觉得有股烟味。
最后,早上刚洗过澡的秦渡又去洗了个澡,用了秦楚尧推荐的、他以前看不上眼的香氛沐浴乳,电话叫秘书送了崭新的衬衫过来,交给李叔:
“你闻,有没有烟味。”
李叔:“我说真没有您信么。”
秦渡思忖片刻,接过衬衫。就这样吧,柳静蘅该等急了。
来到柳静蘅房间外,秦渡忽然止住脚步,抬起手臂闻了闻。
他已经无法判断衣服上是否有烟味,像是有,又好像没有。
秦渡在柳静蘅房门口犹豫许久,看过去时,柳静蘅已经无聊到趴在床边快睡着。
“柳静蘅,走了。”秦渡没有进门,站得远远的。
到了车库,柳静蘅的动作竟和秦渡达到了高度一致。
柳静蘅对着迈巴赫旁的两辆轮椅陷入沉思:我今天是开这个手动的还是自动的?
秦渡也对着他的一排豪车沉思:
哪一辆,是绝对没有在里面吸过烟的。
二人同时抬头——就决定是你了。
……
今天恰逢休息日,晋海市环球欢乐谷里人满为患。
秦渡趁柳静蘅看欢乐谷宣传单的间隙,从口袋摸出香水喷了喷。
柳静蘅忽然抬头,秦渡眼疾手快把香水塞回口袋,见柳静蘅指着宣传单上云霄飞车问:
“这个我能坐么。”
秦渡摇摇头,还是那句:“等你做完手术完全康复。”
柳静蘅:“那我们去坐旋转木马?”
秦渡:“行……”
又是从早上到中午,秦渡心道柳静蘅有这份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俩人简单在餐厅吃了点东西,看见窗外人群熙攘。今天好像有活动,很多coser盛装出席配合路人合影打卡。
柳静蘅看了半天,指着一个coser,问秦渡:“这是什么。”
“角色扮演。”
柳静蘅不懂,道:“她穿的衣服,和我们玩的游戏里的人物一样。游戏人物是照着她做的么?”
“不是,是她喜欢这个角色,所以扮演她。”秦渡也不知道这么解释柳静蘅能不能听明白。
见他眼睛都黏在人家身上了,秦渡问:“想去和她合影么。”
柳静蘅果断点头:“想,我也喜欢这个角色,虽然交互能力很弱,但她很可爱。”
秦渡笑笑,推着柳静蘅去了广场。
今天之所以人满为患,是因为大型游戏展在这里进行,几乎全国的coser都来了,看得柳静蘅眼花缭乱。
其中不少他玩的游戏里的cosplay,柳静蘅想去和人家合照,激动的心脏噗噗跳。
这款游戏最近也是突然火了,等着和coser们拍照的游客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而coser从开始的标准微笑,到后来站得腰疼腿酸,笑容也渐渐僵硬。
前一个人结束合影,柳静蘅握着轮椅辅助环,跃跃欲试,被人抢先,他便乖乖坐在一边等。
秦渡和公司高层通完电话回来,见柳静蘅还傻乎乎坐在一边,对着coser望眼欲穿。
“还没轮到你?”他问。
柳静蘅点点头:“我不知道要排队到什么时候。”
“不用排队。”秦渡提醒,“上一个拍完了你过去就行。”
柳静蘅犹犹豫豫:“会不会不太好。”
秦渡扶上他的轮椅,轻笑道:“跟我怎么不见你这么客气。”
刚有一人结束和coser的合影,又有一人瞅准时机要补位上去,秦渡凭借高大的身形挡在那人前面,将柳静蘅推到coser面前,礼貌询问:
“不好意思,这个孩子等很久了,可以和你合张影么,他很喜欢你扮演的角色。”
coser小姐姐确实也累了,本打算拍完这个就找个地方休息,一低头看到柳静蘅睁得大大的眼睛,忽然觉得要是拒绝他自己会愧疚一辈子。
她弯下腰,一手扶着柳静蘅的轮椅,举起手中道具摆出专业拍照姿势。
事后,柳静蘅抱着手机看着照片爱不释手。
“她好可爱。”
“是么。”秦渡意味不明道。
柳静蘅点点头:“我最喜欢圆圆脸的女孩子了。”
秦渡睨着他:“是么。”
“我可不可以要一个她的联系方式,下次她考……考斯普什么的时候,我还想和她合照。”
“走了。”秦渡不由分说推着他的轮椅离开。
游戏展台旁,大小网红齐聚一堂体验一款风头极大的新游戏。
该游戏的coser为了招徕顾客大秀身材,满屏都是八块腹肌,满屏都是大长腿。
柳静蘅看呆了。他看到一群漂亮妹妹排着队,每个人手中拿着一沓鲜红票子,coser们过去从她们手中抽走一张钞票,便会在她们手上附赠一枚香吻,惹得妹妹们尖叫连连。
秦渡作为电子行业的龙头老大,对游戏产业自然是感兴趣的,他正在研究一款游戏手柄。
这时,手机响了,是秘书打来了电话。
秦渡看了看柳静蘅,见他无聊的四处乱看,思忖片刻,摸出钱夹交给他:
“公司有点事我要和秘书对接,你先去玩,有什么喜欢的就买,但不能乱跑,我打电话你一定要接。”
柳静蘅接过钱夹,摸着厚厚的。
秦渡找了个安静地方接电话,柳静蘅则绕着展台转了一圈。
游戏机什么的他也看不懂,于是再次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猛男coser身上。
然后滑着轮椅去了。
coser们是游戏官方请来的特演,对外形和身高都有极高要求,层次分明的八块腹肌绝对不是说着玩的。
柳静蘅跟着排队,心里着急:怎么还不到我。
他很大方,秦渡钱夹里的钞票全叫他拿出来了,厚厚一沓握在手里,彰显土豪气息。
好容易上一个妹妹把钱分完了,柳静蘅心中大喜:轮到我力。
一排肌肉帅哥穿着暴露,头发弄得五颜六色井井有型,化着高还原细致妆容,在柳静蘅面前排着队等待恩泽。
第一个coser从他手中抽走一张钞票,绅士地抬起他的手,亲了下他的手背。
第二个也抽走钞票,俯下身子凑到他面前,笑得标致。
柳静蘅不懂,帅哥主动教学,握着他两只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对他抛媚眼。
柳静蘅:哇……
不远处的秦渡正和秘书对接工作,一抬眼,说话声戛然而止。
“我一会儿给你回电话。”秦渡挂了电话,阔步朝人群而去。
此时的柳静蘅迎来了第N位帅哥,对方站在他面前,压下一道阴影。
柳静蘅:帅,帅,帅,重重有赏。
他大手一挥,甩了帅哥五百块。
他觉得帅哥和秦渡属于一个类型,高大精健,眉眼深邃又冷酷。他还真不太喜欢前几位小奶狗,唯有眼前这位,顺眼啊~
帅哥喜得五百块,赶忙从口袋摸出一只棒棒糖,咬着把儿,一手扶着柳静蘅的后脑勺,缓缓俯身,将棒棒糖往他嘴里送——
柳静蘅仰起头,很配合的去接,甚至还意味不明地闭上了眼。
“啪。”千钧一发之际,柳静蘅嘴巴被一只大手捂住了。
一睁眼,对上一双森寒眼眸。
下一秒,身下轮椅转了圈。
“这么好的日子我还在忙着处理工作,你倒很会消遣。”秦渡硬邦邦道,顺势瞥了眼旁边帅哥。
帅哥一个激灵扯下嘴里棒棒糖,攥手里,不敢出声。
柳静蘅大言不惭:“对,我很会消遣。”
秦渡望向他手中薄了一半的钞票,再看看这些奇形怪状的非主流。
他深深吐了口气。
众目睽睽下,秦渡从柳静蘅手中抽走一张钞票塞兜里,俯下身子,黑沉沉的目光直直凝视着柳静蘅,冷声道:
“捧。”
柳静蘅疑惑歪头。
捧?捧?难道是类似于“草”的语气词?
见柳静蘅又在那思考人生,秦渡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一把抓起柳静蘅的双手,附上自己脸颊,冷哧道:
“怎么,觉得我不如他们合算?”
柳静蘅:“对。”
这次可不是套公式,毕竟还得花钱供秦渡寻开心,亏本买卖!
秦渡冷笑一声,扬起下巴,冰冷的视线刺向一旁的帅哥。
帅哥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掏出一颗棒棒糖双手递过去。
秦渡接过糖,漫不经心撕了糖纸,咬着把儿。
他从柳静蘅手中扯过一张钞票,双手按住他的轮椅扶手,高大的身躯直直压下:
“来,吃。”
柳静蘅望着他的眼神,想起了之前在动物园见过的老虎妈妈,当伺养员试图将小虎崽抱去称体重时,老虎妈妈也是这样的眼神,浑身毛发都炸了起来。
考虑到当下小命比较重要,柳静蘅乖乖仰起头,咬过了刚才没能尝到的进口型棒棒糖。
周围人都看呆了。
“该男子甚是眼熟,敢问可是Rilon集团秦渡秦大代表是也?”
“快快快快拍照快快快!”
“妈呀,这就宣誓主权了?你弄得我们很尴尬啊。”
“怕是coser更尴尬,这五百块是不是要退回去啊。”
秦渡的舌尖扫过唇角遗留的甜味,听到了“五百块”,凌厉的视线再次朝柳静蘅晃过去。
“五百块?这个?”他指着一旁还在懵逼的帅哥质问柳静蘅。
柳静蘅:“对。”
“他哪里值五百块。”秦渡还想着自己的体面,声音压得极低,只能让柳静蘅听见。
柳静蘅想了想,过分老实地回答道:
“他和你长得有点像,不然我也只给一百……”
秦渡嘴巴张了张,愠怒的眉间倏然舒展开。
良久,他抬手揉了揉柳静蘅的头发,从他手中接过剩下钞票,递给还在懵逼的帅哥:
“排队这么久大家辛苦了,钱分一分。”
“大佬!”帅哥忍不住赞叹出口。
秦渡没搭理他,推过柳静蘅的轮椅,问:
“累不累,去吃点东西?”
柳静蘅抬头:“炸猪……”
“除了这个。”
“那随便吧。”生无可恋。
……
车上。
柳静蘅被开门声吵醒。
未见其人,先闻到一股浓烈的孜然味儿。
用纸袋裹着的轰炸大鱿鱼刷着浓艳艳的酱汁,就这么水灵灵的被送到了柳静蘅面前。
柳静蘅瞬间清醒了:“大鱿鱼?”
秦渡坐进驾驶室,抽出纸巾擦擦手指:“今天破例让你吃一次。”
柳静蘅捧着大鱿鱼,咬了一大口。呜呜,好次。
“今天,怎么破例了。”柳静蘅嚼着鱿鱼,有些口齿不清。
秦渡回想起那句“他值五百块是因为和你长得有点像”,笑了笑,没回答柳静蘅这个问题,反而将身子凑过去:
“好吃?给我咬一口。”
柳静蘅停下了咀嚼,双手捏着纸袋揉了揉,半晌才道:
“这上面印的是轰炸大鱿鱼。”
秦渡睨着他:“嗯。”
“但是。”柳静蘅的拇指挡住纸袋上的“大”字,低着头道,“也没有很大,因为我嘴巴小,吃东西慢,所以半天了看起来还是很大一只。”
秦渡换了个姿势,手指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柳静蘅。
“柳静蘅,我买的是最大份的,一斤重的。”
柳静蘅都快把纸袋上的“大”字搓烂了:“是……是么。”
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了,他终于吃上一顿人粮食,怎么会有人舍得虎口夺食。
秦渡也不开车,就这样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柳静蘅冷汗下来了。作为绿茶应当怎么说?
[哥哥要是想吃就吃吧,被哥哥咬过的食物吃起来会更香吧。]
柳静蘅嘟嘟哝哝努力记忆,一抬头,对上秦渡含笑的眼底,脑子里瞬间秋风扫落叶,剩下一片空白。
他坐直身子看向秦渡,摊牌了,不装了:
“我不给。”
秦渡久久望着他,鼻间一声轻嗤,转头发动了车子:
“小气。”
跑了半道,秦渡又问:“如果是程蕴青问你要来吃。”
柳静蘅攥紧纸袋,认真想了想,而后失落地叹了口气:
“那就给他好了。”
“吱——”一个缓刹,车子在红灯前停下。
秦渡一把从柳静蘅手中夺过大鱿鱼,打开车窗,对着路边垃圾桶作势要丢。
柳静蘅皱着眉看着他,眼见着红灯读秒即将结束,才终于反应过来,伸出双手要抢回来。
秦渡将手臂长长伸出车窗,目视前方:
“怎么程蕴青咬过的食物会更香是么。”
柳静蘅:“对。”
“不对。”在大鱿鱼即将接触到垃圾桶的瞬间,柳静蘅忙改口。
“原因,十秒。”标准的秦渡式质问又来了。
柳静蘅来不及研究那些藏在小本本里的绿茶语录,竹筒倒豆子一样:
“因为……如果他问我要,我不好意思不给。”
秦渡:“就好意思不给我。”
柳静蘅思忖片刻道:“我也说不好为什么,就好意思不给你。”
要柳静蘅这脑子整理清楚这个逻辑简直为难人。
秦渡忽而笑了下,拿回鱿鱼塞他手里,关了车窗。
车子重新发动。
这个逻辑他替他整理明白了:
人只有面对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时,才能坦然地做自己。
第59章
九月底,秦家庭院里盛开了大片的洋桔梗,被清绿色的叶子簇拥着,争相斗艳。
柳静蘅跟着秦渡去了趟商场,回来后,衣柜里扩充了些贵价秋装。
同时,出发美国的日子也到了。
前一晚,秦渡最后给柳静蘅称了体重,117.3斤,对于身高178的人来说,还是瘦得厉害。
只是相较于柳静蘅刚进门那会儿,至少脸上有点肉了。
李叔忙着给柳静蘅收拾行李,唉声叹气的。
“实在不行带俩厨子过去,静静够呛能吃得惯那边的东西。”
他的担忧实在多余,他能想到的秦渡也早就想到了,他想不到的秦渡也已安排妥当。
“这一走,说不定就是半年不见。”李叔抹抹眼泪,“话说秦总,真的不能带我过去么。”
秦渡言简意赅:“这个家没了你不行。”
人家去治病、度蜜月,老头跟着凑什么热闹。
秦渡收拾好行李,和秘书开了个简单的线上会议,做好工作安排,关了电脑去柳静蘅房间通知他早点睡。
刚走到门口,见柳静蘅坐在落地窗前,怀抱佩妮,脚边趴着方块,脖子上骑着糯米,背影萧瑟。
秦渡敲敲门示意。
柳静蘅无动于衷。
秦渡再敲敲门,柳静蘅依然无动于衷。
这次,就连热情的佩妮都不理他了。
“想什么这么出神。”秦渡在柳静蘅身边坐下。
他一搭眼,看到三只小动物齐齐朝他看过来,眼神里满是哀怨。
秦渡移开了目光。
接着,他听到柳静蘅叹息一声:
“以前觉得,能离开脚下这一亩三分地就很高兴了,这次可以见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但是……心情有点奇怪。”
为什么奇怪,他也说不准。
“别想太多,当是旅游。”秦渡道,“我们这次过去是请专家团队评估病情,具体手术时间还得安排,不要先提前给自己写个愁字。”
柳静蘅点点头。也对,等到了手术台上被下了病危通知再惆怅也来得及。
秦渡打量一圈他的行李,站起身:
“别想太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早点出发。”
柳静蘅没应他,抱着佩妮对着窗子发呆。
深夜,柳静蘅在床上烙了一筐大饼后,坐起来了。
心情还是很奇怪,既有即将奔赴更广阔世界的期待,也有对未知陌生环境的担忧。
他想了想,起身下了床。
赤着脚在楼下大厅里转了一圈,又在李叔房门口徘徊半天,安静下来后,视线幽幽落在不远处秦渡的房门口。
柳静蘅沉思片刻,轻轻敲了敲秦渡的房门。
无人回应。
他轻轻推开门,探个脑袋进去,自欺欺人道:“我进来喽。”
房间里,白茶无花果的香气淡淡膨胀开,大床上的男人侧卧着身子,似乎睡得很熟。
柳静蘅默默关了门。
……
秦渡正睡着,忽然感觉下巴痒痒的,他缓缓睁开眼,借着月色,看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正试图往他往他怀里钻。
秦渡清醒了,撑起上身,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颈:
“做什么。”
柳静蘅抬起头,四肢蜷曲着压在身下,像佩妮一样卧在床上撅个腚,也知道自己在做贼,语气虚虚的:
“我……我睡不着。”
秦渡重重叹了口气,躺回去,一条手臂伸直,拍了拍臂弯:
“过来。”
柳静蘅很老实地爬过去,脸蛋轻轻贴上秦渡的臂弯。
他的结论是,不如枕头舒服,硬邦邦的。
“怎么睡不着。”秦渡这会儿困得厉害,他揉着眉心声音喑哑。
“不知道。明天我们坐飞机走么?”
“嗯。”
“你说飞机上会不会有藏着定时炸.弹的恐怖分子。”
“不会,我们坐私人飞机。”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带佩妮过去呢。”
“……不方便。”
“纽约人民会欢迎我们么。”
“……”
“你为什么睡觉不穿衣服。”
秦渡深吸一口气:“我习惯裸睡。”
“穿上吧。”柳静蘅鸠占鹊巢不说,还提上要求了,“不然我感觉有点害怕。”
秦渡一把扯住他的睡衣领子,拇指捻着扣子,语气不悦:
“你的给我穿。”
“不、不……”柳静蘅赶忙护住衣领。
秦渡还是妥协了,下床从衣柜里翻出睡衣套上。
柳静蘅那不聪明的小脑瓜装满了奇奇怪怪的问题,有很多甚至连秦渡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柳静蘅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身体蜷缩起来,脑袋往秦渡臂弯深处靠了靠。
秦渡被他这么一弄,困意少了些。他抬手揽过柳静蘅的肩膀,把人往怀里按了按。
柳静蘅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尾音明显混乱。
秦渡低头看过去,这人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秦渡随手扯过毯子给他盖好,稍微一屈膝,碰到了他冰凉的脚丫。
他眉头一皱。从以前就发现了,柳静蘅很喜欢光着脚在家里跑,脚底板倒是白白的,估计是都□□单擦干净了。
夏天光着脚就罢了,十月份了,家里的大理石地砖下面飘着一层凉气,柳静蘅倒真不嫌弃。
秦渡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双脚,掌心贴着脚心,渡着热乎气儿。
秦渡闭了闭眼,该睡了。
不过一会儿又睁开了,视线下滑,锁定在柳静蘅鼻尖的红色小痣上。
这个痣真会长,像玫瑰的尖刺,嫁衣里子的蔫红。
秦渡低了低下巴,翕了眼,薄唇轻轻蹭着蔫红的小圆点。
光是蹭着,双腿之间便胀得有些合不拢。
“嗯?”柳静蘅发出一声梦呓,抬手挠了挠鼻子。
梦中,这个姿势睡累了,压得肩膀发麻,柳静蘅扑腾着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秦渡。
秦渡眉间一敛,抬手扣住柳静蘅的肩膀想把人转回来。
“@##@¥&*……”梦中,柳静蘅发出不耐烦的一声嘟哝。
秦渡停下动作,眉宇敛得更深了。
良久,他鼻息轻喟,一只手小心翼翼扶着柳静蘅的脑袋抬起来,抽走被他压着的手臂,然后轻轻下了床,来到柳静蘅面前,悄无声息上了床,再给人把脑袋抬起来,手臂插.进去。
望着柳静蘅的睡颜,秦渡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柳静蘅每次过来他房间,他都睡不好。再看这人睡得没心没肺,秦渡有点窝火。
他冷哧一声,抬手捏住柳静蘅的鼻子,在柳静蘅因为喘不动气而微微张了嘴时,他才收了手。
心满意足,睡觉。
*
次日一早,柳静蘅弓着腰背坐床上,挠挠乱糟糟的头发:
“我怎么在这……”
秦渡眼底挂着淡淡青色,睨着他。
吃了早餐,时间差不多该出发。
柳静蘅对着三小只依依不舍道别,叮嘱它们要好好听话。
李叔则忙着检查二人行李,老爷子也特意抽出时间给二人送行,絮絮叨叨,整个秦家忙作一团。
倒是秦楚尧,考上研究生也没有身为研究生的自觉,成天学校也不去,尽和富二代们纸醉金迷,要不就窝房间里打游戏。
听着走廊上人来人往,秦楚尧明知道程蕴青不可能回他,还是乐呵呵给程蕴青发了消息:
【我小叔要带着花蝴蝶去美国了,听说这一套治疗下来少说一年半载,咱俩耳根子也算是清净了。】
意料之外的,程蕴青竟大发慈悲给他回了消息:
【什么时候,他们现在在哪。】
秦楚尧看了眼楼下:【出发了,估计一会儿到机场。】
手机那头的程蕴青鞋都没来得及换,穿着拖鞋下楼冲进车里,一脚油门下去,如离弦的箭矢一般朝着机场迸发。
这一路,四个轮子跑得快冒火星,一个急刹停在机场大楼外,程蕴青车门都没来得及关,奋不顾身冲进大楼。
他边跑边给柳静蘅打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程蕴青来不及擦掉脑门上的细汗,照着航班信息显示屏看,确定了飞往美国航班的等候区,穿过层层人群,脚步猛然停住。
前方排队安检的人群中,高大的背影揽着瘦瘦的身体,跟着人群缓步前行。
程蕴青一把拉开隔离带钻进去,冲到二人旁边,夺过其中一人手中的护照和机票,撕了个稀巴烂:
“柳静蘅,不准走!”
“你干嘛呀!”旁边传来尖叫。
程蕴青看过去,愣住,问:“你谁。”
“我才问你是谁呢!为什么撕我机票!”
短暂的沉默后,程蕴青被问询赶来的工作人员带去了机场派出所。
面对警方的质询,程蕴青低着头,声音无力:
“我老婆要跑了,来不及了……”
警察:……
和被无辜撕毁机票护照的当事人达成协商赔偿后,程蕴青听着机场大楼传来的航班登机提示,深深低下头。
来时飞一般的车速,回去时宛如蜗牛。
回了家,程蕴青一屁股坐在玄关处,抱着头。
走了,柳静蘅还是走了。现在已经不用去考虑自己到底比秦渡差在哪里,柳静蘅已经给出了答案。
此时,秦家。
秦楚尧端着水杯,两眼发直,不可置信地看着从门外进来的秦渡和柳静蘅。
“小、小叔你们不是出发去美国了么。”
秦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先带柳静蘅去医院做个检查,航线报备了下午飞,怎么。”
秦渡看了眼手表,也差不多了,收拾收拾准备出发了。
秦楚尧张个大嘴,缓缓摇头。
而后又钻回房间给程蕴青发消息:
【吓死我了,刚在家里看到小叔他们,原来是下午的飞机,还以为又得被他们折磨两天。】
程蕴青正抱着脑袋沉思,听到短信音,有气无力拿起来一看。
霎时间,眼睛亮了。
【他们现在在哪。】
秦楚尧:【出门了,估计半小时后到机场了。】
程蕴青依然穿着拖鞋夺门而出,跳上车子一脚油门踩到底。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所有人都看到一道黑影从眼前蹿过。
工作人员傻眼了:“不是,他怎么又来了。”
几个工作人员赶紧上前拦,将程蕴青死死拦在隔离带之外。
“大哥你行行好,我老婆要跟别人跑了,我必须要把他抓回来!”程蕴青试图冲破人墙。
半小时后,警局里。
警察将手机送到程蕴青耳边,手机里传来秦楚尧的声音:
“蕴青,我才知道原来小叔他们坐的是私人飞机,你在哪?你有什么离别之言要送给他们?”
程蕴青冷笑一声:“不用了。”
电话挂断,程蕴青望着前方通往看守所的路,漫长而孤独。
*
飞机行驶于九万里高空,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尾巴。
柳静蘅嚼着口香糖,两根食指堵着耳朵眼。
第一次坐飞机,耳膜鼓鼓的,整个心也像是坐过山车,上上下下。
豪华私人飞机像是一座小小的空中别墅,真皮沙发、大理石餐桌、摆着名酒的小吧台,各项生活娱乐设施应有尽有。
柳静蘅之前没坐过飞机,经济舱也没见过,望着眼前奢华的场景还感慨:
“这样飞一次只收千把块是不是太亏了。”
“千把块?”秦渡看着他,“你给我?”
柳静蘅:“行……”
这次的公式套得不那么决绝,有些犹豫。
他打开手机准备给秦渡转账,却看见十几通程蕴青的未接来电。
他问秦渡:“我可以在飞机上打电话么。”
“怎么,你要打给谁。”
“程蕴青,我看有好多他的未接来电。”
秦渡沉默片刻,抬手从柳静蘅手里顺过手机,关机,扔一边:
“飞机上不能打电话,会引起爆炸。”
柳静蘅呆滞片刻,忽然一副劫后余生的释然表情:
“还好你提醒我。”
秦渡暗暗笑了笑,继而摆出严肃脸:
“表示感谢要做什么。”
柳静蘅望着他,CPU缓慢运行半年后,摇摇头。
秦渡也不直说,抬手轻捏着自己的耳垂。
柳静蘅这才恍然大悟,在秦渡心满意足的微笑中,轻轻咬上了他的耳垂。
对于柳静蘅的出国初飞初体验来说,晋海直飞纽约十四个小时的时间并不难熬,甚至很快乐。
坐累了就躺床上听听音乐,饿了也有大厨送上精致晚餐。
无聊了,可以摆弄床头的动物毛绒玩具。
柳静蘅嗅了嗅毛绒玩具,好像是新买的,有股工业香味。
他问一旁看书的秦渡:“我可以拿一只走么。”
秦渡从书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挂上似有若无的笑:
“可以,你手里那只三千八。”
柳静蘅默默把玩具放回去,拍拍毛整理整理。
秦渡看他有点委屈的样子,翻着书,漫不经心道:
“给你打个一折,三百八。零头抹了,三百。”
柳静蘅回想起院长爸爸买东西砍价的样子,道:
“五……五十吧,五十我……我就拿了。”
秦渡放下书,单手抵着下巴,深邃的眉眼将初次砍价很是紧张的柳静蘅尽收眼底。
他勾了勾唇角:“可以。”
柳静蘅:嘿。
却又听秦渡道:“撒个娇我看看。”
柳静蘅:?
他看向秦渡的眼神,渐渐警惕。
通过上次秦渡生日,柳静蘅知道了为什么秦渡这么讨厌别人撒娇,因为一个很擅长撒娇的人彻底毁了他的家庭。
如今他又提出这种要求,柳静蘅合理怀疑,秦渡带他去美国看病只是个说辞,其实是要把他送到美国最大的棉花田做免费劳动力。
这个时候,原主会怎么化解危机呢。
[这个我不会,哥哥可以教教我么?对不起我太笨了,离了哥哥什么都做不好,总是给你添麻烦。]
柳静蘅掰着手指嘟嘟哝哝记忆台词,他对自己的大脑也是有清晰认知的,只能尽量提取关键词,争取做到简明扼要。
柳静蘅缓缓张嘴,恰好飞机穿过厚密云层,他整个人跟着颠了一下,张嘴变成了:
“教……哥哥。”
秦渡眉尾一扬:“叫哥哥?”
柳静蘅:嘶,我是这个意思来着?
思忖的间隙,身旁的秦渡起了身,高大的身形如大片乌云压了下来,将傻头傻脑的柳静蘅裹在阴影中。
柳静蘅仰着头,飞机又一次颠簸,头顶的男人似乎是重心不稳,身体向前一探,膝盖抵在柳静蘅双膝中间,又一个使劲,将两条大腿顶开。
柳静蘅不由自主向后仰了仰,身上的男人随着飞机轻微的颠簸俯下身子,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保持平衡。
接着,柳静蘅只觉耳边飘来细细密密的热气,温凉的唇瓣擦蹭着他的耳垂,致使他痒痒地缩起了肩膀。
低沉、喑哑的简单音节在耳畔响起:
“好哥哥,撒个娇,我看看。”
柳静蘅倏然睁大了眼睛,一股热流密密匝匝的从尾椎骨涌上,后背登时热了一片。
好哥哥。
柳静蘅喉结滑动着,脑海中不断浮现这三个字出口时的声音。
他长这么大从没被人叫过哥哥,何况秦渡大了他八岁有余,中国人很讲究辈分称呼,能让长辈叫小辈“哥”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柳静蘅一手推着秦渡的胸膛,哆哆嗦嗦着道:
“我……我不去棉花田,我不会摘棉花……”
秦渡愣了下,良久,无奈的笑容爬上眼底。
他用膝盖轻轻顶了顶柳静蘅的大腿,声音轻慢:
“你,可爱死了。”
柳静蘅:“爱死了,爱死谁了,我没爱谁哦。”
说这话时像是急着反驳并加以掩饰,语速极快,很难得。
秦渡不说话了,直勾勾盯着他,过了快一个世纪,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
柳静蘅正睡着,忽然感觉身下一沉。
他的身体晃晃悠悠着,睁开了眼。
房间内密不透风,所有的遮光板都整齐盖着,光线昏暗,只有身边一盏昏黄小灯,秦渡坐在一边借着灯光看书。
柳静蘅坐起来揉揉眼,觉得这一觉睡得很长。
“几点了。”他问秦渡。
秦渡看了眼手表:“凌晨一点了。”
柳静蘅沉思片刻,抬手打开窗子上的遮光板。
霎时间,刺眼的阳光飞进机舱,飞机飞得极低,从无数高楼大厦头顶划过。
柳静蘅:“不是说凌晨了……”
“时差。”秦渡解释,“现在是纽约时间下午两点。”
柳静蘅反应半天才回过神:“我们到纽约了?”
“嗯,马上降落,你再睡会儿?”
柳静蘅却睡不着了,爬起来穿好衣服,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世界。
狭长蜿蜒的海岸线围堵着钢筋水泥构筑的巨大森林,数不清的玻璃幕墙反射出无数的平行世界,在这里看不到地平线,只有永远向上生长的摩天大楼和无尽的野心。
柳静蘅渐渐看呆了。
他不敢想象,生活在这里的人要多努力才行。
飞机穿过曼哈顿东侧,柳静蘅看到了只有在影视作品中才见过的自由女神像。
飞机降落于拉瓜迪亚机场,办好入境手续,柳静蘅一进机场,脑袋跟个三百六十度摄像头似的,盯着擦身而过的肤色各异的人看不停。
秦渡拽过他的手:“好好走路。”
刚到机场大厅外,几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便迎了上来,叽里咕噜的用英文同秦渡说着什么,接着安排秦渡和柳静蘅上了车。
车子穿过曼哈顿大桥,柳静蘅那脑袋不知道怎么转好了。
他经常刷视频APP,时常看到“下辈子要当曼哈顿独生女”的言论,那时他不知道曼哈顿是什么,如今踩在这座钢筋森林的土地上,真切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秦渡观察着他的侧脸,见他对这座城市看得出神,压低了声音问:
“喜欢这里么。”
柳静蘅点点头:“喜欢。”
秦渡循循善诱:“想在这里生活么。”
柳静蘅对着窗外看得出神:“想。”
秦渡勾了勾唇角,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膝盖。
事实上,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无论是纸醉金迷的帝国世界,还是依山傍水的淳朴山村,问柳静蘅想不想在这里生活,他的回答都是这一个。
没去过的地方,他都想感受一下当地风土人情。
车子抵达曼哈顿上东区的富豪住宅区,从这里可以看到纽约中央公园,仅几步之遥。
负责接待的人将车钥匙交给秦渡,用英文道:
“秦先生,这是车子钥匙,您预订的房间也帮您打扫好了,有事您随时打我电话。”
秦渡点点头。
柳静蘅听不懂英文,稀里糊涂跟着秦渡上了楼,电梯上行了许久,才在一百二十二层停下。
房子很大,比秦家大宅还阔气,巨大的落地窗可以将整座城市尽收眼底。
秦渡放好行李,对柳静蘅道:
“这几天我们先住这里,后天进行医学交流会,到时候我带你去见见专家们。”
柳静蘅却问:“这里房租多少,我出一半吧,毕竟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秦渡看着他认真的眉眼,想了想:“六千。”
柳静蘅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他浑身上下就六千块钱,怎么谁都要打这仨瓜俩枣的主意。
“那那那那我现在转你……”
秦渡看他都吓傻了,继续补充:“美金。”
柳静蘅点点头:“哦哦美金啊。”
一晌过后,人彻底石化了。
秦渡还在咄咄逼人:“不是说要转我。”
柳静蘅双眼涣散着抬起头:“我可不可以分期付款。”
“可以。”秦渡几乎是不假思索,“再加上手术治疗费,根据你四千的月工资来算,不长,五十年,利息给你免了。”
柳静蘅的双眼彻底失去了焦点。
他忽然对钱感到很陌生。
秦渡揉揉他快冒烟的小脑瓜:
“说好了,这五十年里,如果你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我有理由怀疑你要当老赖。”
柳静蘅:“……行。”
他立马捂住嘴,不能哭。
其实柳静蘅大可以骂他不厚道,又不是自己要来美国看病,但以柳静蘅那直来直去的脑子,最擅长干被人卖了帮人数钱这种事。
秦渡交给他一只行李箱:“你的东西。”
柳静蘅对着行李箱打量半天,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个颜色的箱子。
打开,掉出一堆毛绒玩具,才发现都是他在飞机上爱不释手地摆弄的那堆。
柳静蘅垮着个批脸:“这些,是不是也要给你钱……”
秦渡反问:“你要哭么。”
柳静蘅:“对。”
秦渡笑了笑:“那就当是送你的。”
刚还为了五十年奴期而郁郁寡欢的柳静蘅,一听说有便宜可占:
嘿。
*
来到纽约第一天,柳静蘅抗不过生理,收拾好东西倒头就睡。
下午六点来钟又醒了,这次彻底睡饱了。
秦渡倒是没睡,硬扛着倒时差。
刚又把《基督山伯爵》翻了一遍,给自己倒了杯红茶,顺便去卧室看看柳静蘅有没有睡觉踢被子。
走到门口,就见一道削薄的背影趴在落地窗前,凝望着下面的哈德逊河。
秦渡望着他光溜溜的脚丫。又不穿鞋在地上乱跑。
柳静蘅正看得入神,脚心忽然一痒,套上了团毛茸茸的东西。
“睡醒了?”秦渡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柳静蘅憋半天来了句:“饿了。”
“穿好衣服,我们出去吃。”
……
曼哈顿的街头和从空中俯瞰的感觉有点不一样。
像是生长在巨大红杉树下的有毒蘑菇,肮脏又混乱,随处可见流浪汉和瘾君子,扎根在宛如盗梦空间中的繁华都市下。
走两步就能看到黄色的热狗摊儿、粉色的冰激凌车。
柳静蘅站在热狗摊儿前不动了。也不说话,就用一种“你应该懂我”的眼神凝望着秦渡。
秦渡心说他真是像极了那些任性的熊孩子。索性不看他,转过身对着街角一轮悬日欣赏风景。
柳静蘅见他无动于衷,往前迈了几步,横在热狗摊儿和冰激凌车中间,潜台词是:
[热狗或冰激凌你总得给我买一个吧。]
他不动,秦渡也不动,二人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就这么互相僵持着。
善良热心的冰激凌车主看不下去了,打了一团粉色冰激凌在饼干筒上,递给柳静蘅,用英文道:
“欢迎你来到纽约,这是送你的见面礼。”
柳静蘅一个英文单词也听不懂,眼巴巴瞅着对面递来的冰激凌,不知对方是何意,自己要不要接。
冰激凌车主以为他是个傻子,对着冰激凌做了个舔舐的动作,意思是没毒可以吃。
柳静蘅犹豫着伸手接冰激凌,被一只大手拦腰截住,先他一步抢过冰激凌,顺便付了钱。
柳静蘅:o.O!
秦渡给车主解释“这个孩子快要进行心脏病手术,这段时间需要严格控制饮食,戒控糖油”。
秦渡咬了一口冰激凌转身就走,柳静蘅在原地愣了半晌,眼巴巴追上去。
秦渡吃了一口就不想吃了,非常甜,不正常的甜,也是美国肥胖率居高不下的元凶。
“不给我尝一口么。”柳静蘅的眼睛都快黏冰激凌上了。
“不给。”秦渡冷酷决绝,“甜过头了。”
“我闻闻味道可以么。”柳静蘅又问。
“不可以。”秦渡清楚柳静蘅的脾气,看着人畜无害,实则比驴还倔,真让他闻闻味道,鼻子都能把冰激凌吞了。
柳静蘅不说话了,步伐慢了下来,唇线呡得波浪线一样。
秦渡走出去很远,忽然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回头,看到柳静蘅又站在一辆冰激凌车前,一言不发,就这么望着他。
热狗摊儿和冰激凌车似乎是曼哈顿的特色,走个两三步随处可见,摊车前挤满了胖娃娃。
秦渡轻喟一声,返回去牵起柳静蘅的手,还算耐心地哄着:
“在国内还能让你破例尝一口,这边的东西糖油严重超标,医生说过在你手术前尽量不要摄入过多糖油,否则会引起心肌肥厚。”
柳静蘅蹙着眉,依然不说话。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包括秦渡将锅甩给李叔这事儿他也知道。他只是不知道,他的手术最后是否会成功,又能在这个世界待多久。
有朝一日回到原世界,那里的他根本舍不得花钱买一根雪糕刺客。
看着柳静蘅闷闷不乐的样子,秦渡忽然松了口气。
至少他现在学会情绪上脸了,要是以前的柳静蘅,自己还得随时提防他语出惊人。
过了快一个世纪,秦渡妥协了。
他将冰激凌凑到柳静蘅嘴边,紧紧攥着饼干筒:“只能尝一小口。”
柳静蘅眨眨眼,眉宇倏然舒展开,双手扶着秦渡的手,伸出一小点舌尖轻轻舔了下冰激凌。
真甜,草莓味的。
想着趁其不备再来一口,柳静蘅却察觉到被他扶着的秦渡的手开始发力,他也开始双手发力往回掰,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肯退让。
忽然,秦渡低下头,朝着柳静蘅的嘴唇直直过去了。
柳静蘅根本反应不过来,站在原地,眼里紧紧盯着粉色冰激凌。
秦渡的嘴唇停在了柳静蘅嘴唇上方,不动了。
计划失败。自己怎么忘了,他可是反射弧比加拿大的海岸线还长。
秦渡深吸一口气,狠下心,使劲把手抽回来,扯的柳静蘅一个踉跄。
随后秦渡一口吞了冰激凌,冰的他眉心发痛,微微皱了眉。
解决了难吃的冰激凌,彻底断了柳静蘅最后的念想,这事儿才算完。
柳静蘅一脸生无可恋跟着秦渡去了曼哈顿海滩码头,吃了一份无油生煎牛排,再搭配几种草,晚餐算是解决了。
七点钟,橘红色的悬日半插.进海平面,留下最后一抹余韵。
曼哈顿海滩周围长满了茂盛的椰子树,和柳静蘅在晋海见到的金色海滩不一样,这里的沙滩是乳白色的,或者说,是天空的颜色。
柳静蘅望着沙滩上衣着火辣的辣妹辣弟,问秦渡:
“他们不冷么。”
秦渡反问:“你冷?”
他说着,已经开始脱外套。
柳静蘅摇摇头,拒绝了秦渡的外套,又问:“我可以下水玩么?”
秦渡看了眼手表,道:“只能玩半小时。”
柳静蘅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事事都要征询秦渡,他好像是习惯了这种做法。
明明,他和秦渡什么关系也不是,硬要说,也是五十年债务的债主关系。
柳静蘅不想那么多,不愿意内耗自己,脱了鞋袜往海边去。
秦渡望着沙滩上两只横七竖八的鞋子,叹了口气,委身捡起来拎在手里,跟着柳静蘅往海边去。
海水不算清澈,能见度一般,依稀能看到藏在水下的小贝壳小海螺。
柳静蘅一路走一路捡,忽然看到一只漂亮的蓝指海星,像颜料合理最艳丽的钴蓝色。
他伸手要去捡,对面忽然伸过来一只小手,抢先一步捡走了海星。
柳静蘅保持弯腰的姿势过了快一分钟,幽幽抬起头,对上一双淡棕色的大眼睛,睫毛很长,翘得极漂亮。
抢走海星的是一个穿着橘色小泳衣,扎着丸子头的外国小女孩,目测五六岁。
第60章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半天,柳静蘅才缓缓开口:
“我先看到的……”
小女孩听不懂中文,举着海星,用英文叽里咕噜问他什么。
柳静蘅也听不懂,只能指指她手里的海星:“my。”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明白意思的英文。
小女孩又叽里咕噜说什么,柳静蘅这才想起来身边有个实时翻译,便求助地望向秦渡。
秦渡根本没搭理他,正拿着手机和大洋彼岸的李叔报平安。
柳静蘅冷汗下来了,张罗起大脑寻找他见过的那些简单英文单词。
这时,小女孩忽然把海星塞到柳静蘅手里,指指海星,又指指自己,用英文叽里咕噜说了一串。
柳静蘅没听懂,但他听出了上扬的尾调是询问的语气,再结合小女孩手指海星的动作。
柳静蘅:阴谋。
他想起来美国前在网上看旅游攻略,好多博主说,如果不会英文,在景点附近有人塞给你东西,你绝对不要收,因为是强买强卖加坐地起价。
于是柳静蘅心一横,对着可爱的小女孩发出了决绝的拒绝:
“NO。”
他顺便将海星还给小女孩。
小女孩愣住了,眼中似是不可置信,良久,她低下头,抱着海星又说了什么,小小的背影穿过海滩远去了。
正当柳静蘅为自己的聪明机智感到骄傲时,旁边传来秦渡一声轻笑。
柳静蘅看他半天,问:“你笑什么。”
秦渡望着即将沉入深海的红日,道:
“笑你伤了一位天真少女的心。”
柳静蘅:?
“这小姑娘问你,她把稀有海星送给你,你能不能和她做朋友。”秦渡也忍不住笑了,“你就这么拒绝她了。”
柳静蘅一听,双目骤然失去焦点。
我真该死啊……
当晚,一向得过且过的柳静蘅主动缠着秦渡教他英文。
重点是“你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很乐意和你做朋友”这两句。
秦渡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正中下怀。
如果主动要求教授柳静蘅英文,他必然是借口多多。那失落离去的小孩,出现得正是时候。
两小时过去了。
秦渡抬手挡着嘴巴,努力把哈欠咽回去。
他大意了。
他早该想到柳静蘅的语言能力不是一般的差,连中文都说不利索,何况如此拗口的英文。
但再怎么差,两个小时就这么两句话,就算教个三岁儿童人家也学会了。
柳静蘅指着英文单词,一字一顿地念:
“度油望特图比福润子威特米?”
秦渡托着下巴,点点其中一个单词,纠正:“是with。”
柳静蘅:“度油王子图比福润子位子米?”
那个舌头真就跟叫人打飞出去一样。
秦渡:“什么油王子,阿拉伯王子?”
柳静蘅沉默片刻,指着英文单词:
“度油往阿拉伯王子位子……?”
秦渡:“你的理想还挺宏伟。”
柳静蘅叹了口气,失落地低下头:“好啦,我确实没上过学。”
秦渡怔了怔,忽然想起之前柳静蘅受伤住院,他对自己的控诉,其中一项就是对他极没耐心。
秦渡坐直了身子,抓过他的手攥掌心,握着他的食指指着单词一个一个慢慢念:
“Doyouwanttobefriendswithme?”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柳静蘅好歹是能把这串简单对话用颇具家乡味的舌头给念出来了。
柳静蘅喜极而呆。
“谢谢。”他对秦渡真诚道谢。
想了想,凑过去揪住秦渡的耳垂就要咬。
秦渡一把挡住他,表情严肃:
“以前是小忙,这样表示感谢还算在理。但今天,光教你这么简单的对话都教了三个多小时,这种感谢就很敷衍了。”
柳静蘅脑袋转了半天,还是没招儿:
“那……那……?”
秦渡移开视线,望着地板某处,似乎是在帮他找寻更合适的感谢方式。
良久,他拍了拍身下床铺:
“这样吧,我认床,第一天到美国很不习惯,睡不着,你留下陪我。”
柳静蘅像泥鳅一样滑溜溜地钻进被窝,给自己盖好被子:“行。”
秦渡暗暗笑了下,在他身边躺下,侧着身子对着他:
“还有,陌生地方得看着熟悉的东西才睡得着,你不准把身子背对着我。”
柳静蘅打了个哈欠:“行。”
秦渡将手臂伸直,柳静蘅迷瞪着双眼看了半天,很自觉地抽走枕头丢一边,枕上秦渡臂弯:
“晚安。”
秦渡收了小臂拢过柳静蘅的肩膀,下巴扣在他的头顶,沉沉道:
“晚安。”
*
翌日。
柳静蘅吃过午餐,拉着秦渡又去了曼哈顿海滩。
他昨天瞧那小女孩晒得黑黢黢的,想必是经常在海边闲逛,便打算来个守株待兔。
他要好好和小女孩道歉,并真诚地告诉她,自己很希望和她交朋友。
柳静蘅抱着腿坐在沙滩上,呆——
两小时过去了,秦渡忍不住道:“别等了,她不会来的。”
柳静蘅堪堪回神:“为什么。”
秦渡看着柳静蘅的脸道:“只有凶手才会返回作案现场。”
柳静蘅皱着眉,不懂,但倔强。
果不其然,这兔儿让柳静蘅守到了。
小女孩今天穿了身蓝色的泳衣,扎着小麻花辫在海边玩水。
柳静蘅从裤兜摸出单词表,嘟嘟哝哝再背一遍。
差不多了,他径直走到小女孩身边,一张嘴:
“……”
第一个单词是什么来着?
他连中文都记不利索,背英文实在太难为他了。
小女孩认出他了,皱着稀淡的小眉头看了柳静蘅半天,递给他一只小海螺,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英文。
柳静蘅眼睛一亮。虽然小女孩语速极快他没听明白,但他听到了“friends”这个单词。
于是,坚决的,果断的:
“Yes。”
小女孩愣住×2。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柳静蘅,良久,抬起小屁股,说了句什么,随后晃晃悠悠地走了。
今天她穿的蓝色泳衣,和大海一样忧郁。
柳静蘅:?
秦渡的笑声再次传来。
“她为什么走了,我都答应和她做朋友了。”柳静蘅百思不得其解。
秦渡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看起来严肃成熟些,但总也按捺不住嘴角的忍俊不禁。
“昨天她问你能否和她交朋友,你的回答是No。”秦渡看向柳静蘅,“而刚才,她问你的是——你今天也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么,你的回答是……”
柳静蘅张了张嘴,呆呆的:
“Yes……”
曼哈顿灿烂的天空多了一朵小乌云,遮在柳静蘅头顶,噼里啪啦雷雨交加。
柳静蘅先不忙着给自己耳光,找了一圈,没找到小女孩的身影。
他只能去求助码头的工作人员,秦渡给他当翻译。
码头工作人员对那女孩有印象,说她叫雪莉,是随单亲妈妈从墨西哥偷.渡来的,结果妈妈不幸车祸离世,雪莉在墨西哥也没有亲人,当地政府出于人道主义同意她留在这里,被当地一家土著收养。
还说她才五岁,收养她的美国家庭在码头开店,所以她没事的时候就跑来海边玩。
柳静蘅一听,负罪感更强烈了。
他听说过墨西哥移民在当地不受待见,这种思想从小灌输给每个孩子,或许正因如此,雪莉才如此渴望拥有朋友。她发现黄皮肤黑头发的人种最为亲切,不会因为她眼睛的颜色就嘲笑她欺负她,所以她才送出了自己心爱的蓝指海星,希望能讨“朋友”欢心。
而被她视为最亲切的黄种人,竟然两次!两次拒绝了她!
柳静蘅打听到雪莉的住址,在码头附近的店铺被很宰了一笔,提着两大袋子零食和玩具去找雪莉求原谅。
当然,钱是秦渡付的。
咖啡厅外。
秦渡和店主说明来意,店主还夸他们有心,指了指咖啡厅屋内,道:
“雪莉本来该去幼儿园的,但是那里的孩子对她不太友好,她就不想去了。我们想等她大一点,心理承受力强一些再送她去学校。”
柳静蘅呡着唇,眉头紧绷。负罪感快要将他淹没。
隔着玻璃门看过去,小小的女孩换上了干净的T恤短裤,坐在电风扇前,对着旋转的扇叶:
“啊~啊~啊~”
旁边还坐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男生,大马金刀的,正在玩手柄游戏。
柳静蘅敲敲门,探进去半截脑袋:
“雪莉?”
一大一小同时看过来。
金发碧眼的男人看了半晌,忽然放下游戏手柄,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柳静蘅。
柳静蘅看着哀怨望着他的小雪莉,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中文都说不利索,英文的世界他可以算是个哑巴了。
秦渡看出他的窘迫,主动找雪莉攀谈,不知说了什么,小孩圆圆的小脸上冒出惊喜的笑容。
她屁颠屁颠从椅子上爬下来,晃晃悠悠来到柳静蘅面前,仰着头,用英文问他什么。
柳静蘅听不懂,求助地看向秦渡。
“雪莉问你,你真的是来和她交朋友的么。”
柳静蘅赶忙点头,蹲下身子将两兜子零食玩具递给雪莉。
小人儿人小手短,两大兜子抱不过来,挑了个最喜欢的娃娃屋,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她伸出小手指:“那我们从现在起就是好朋友了,我叫雪莉,你呢。”
秦渡帮忙翻译着。
柳静蘅:“我叫柳静蘅。”
雪莉:“你一会儿要跟我去海边抓水母么?”
柳静蘅:“好鸭,我最喜欢抓水母了。”
雪莉高兴地跳起来:“我去换泳衣,你等我!”
雪莉一走,秦渡忍不住出声了:
“柳静蘅,给你做翻译很累,回去好好学英文可以么。”
柳静蘅:“Yes。”
柳静蘅是这么想的,就算回国,他也可以通过视讯通话和雪莉聊天,秦渡不可能时时都在身边,学好英语很重要。
正展望未来,旁边始终默不作声的高大男生起身走过来。
他穿着无袖衫,宽松的短裤下一双长腿白而笔直,表面覆着薄薄一层金色绒毛。
柳静蘅多看了他几眼。
来到美国后才发现,不是所有外国人都好看,普通的才是大部分,但这小哥是真帅,唇红齿白,金发碧眼,眉骨的形状极为优越,像是文艺电影中才会出现的面容。
小哥面带微笑,一手撑着桌子故作潇洒,用英文对柳静蘅说了什么。
柳静蘅听不懂,呆——
倒是一旁的秦渡,眉间微微蹙起。
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男孩,问的是:“你是哪里来的,可以冒昧询问你的姓名么。”
柳静蘅看向秦渡,等他翻译。
秦渡扬起下巴,直直盯着小哥,对柳静蘅道:
“他问你是来做什么的,带他妹妹出去的理由是什么,是不是人贩子。”
柳静蘅:“NO。”
可他分明听到了“name”这个词。
小哥眉尾一抬:“OK,或许是我太唐突了。旁边这位和你是什么关系,是情侣么。”
柳静蘅依然听不懂,乖巧等待秦渡翻译。
秦渡顿了顿,依然死死盯着眼前这冒昧的美国人,给柳静蘅翻译:
“他问你,是不是马上就走,再不走他要报警了。”
柳静蘅:“Yes……”
美国小哥耸了耸肩,似乎还不死心,又问:
“或许你喜欢曼哈顿么,我在这里拥有自己的独立工作室,如果你对游戏有兴趣,欢迎你来我工作室参观。”
秦渡主动给柳静蘅翻译,这一次,多了一丝咬牙切齿在里面:
“他问你,是不是想死。”
柳静蘅:?这么短?明明听着很长。
半晌,反应过来:“他骂我?”
“嗯。”
“那我要怎么骂回去。”
秦渡委身在他耳边咬耳朵,柳静蘅点点头,对着小哥慢慢道:
“Fuckyou。”
小哥:“……?”
雪莉换好衣服出来,柳静蘅气鼓鼓地带着孩子去了海边,还顺便问一嘴:
“他都骂我了,我把他妹妹带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秦渡望着大海,脸不红心不跳:
“不用怕,我已经和他沟通过,是误会。”
柳静蘅这才安心地点点头,带着雪莉去浅海区抓水母了。
然后就摔了,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秦渡正在遮阳伞下拿着手机看当日股价,听到一旁传来沙子摩擦的簌簌声,抬眼,是柳静蘅微蹙着眉头的脸,视线向下一划,秦渡瞳孔骤然一扩。
“怎么弄的。”秦渡放下手机,抓着柳静蘅的裤腰把人拽过来按椅子上。
他两边膝盖上各有一团红艳艳的血痕,还在往外渗血。
雪莉帮忙解释:“我们抓到了水母,然后他一激动……”
秦渡拿过桌上的矿泉水拧开,对着伤口冲:
“你激动什么。”
柳静蘅没吱声,紧紧咬着牙,伤口被冷水一冲更是滋儿滋儿的疼。
秦渡看了眼他手中装水母的小盒,人都磕傻了还抓着盒子不放。
秦渡身形一顿,看向柳静蘅的眼睛:“该不会,就为了第一时间拿给我看,把自己磕了。”
柳静蘅张了张嘴,刚要套他的万能公式。
却被雪莉打断,小孩补上了她刚才没说完的话:
“他一激动,就左脚拌右脚,摔了。”
秦渡:“……”
秦渡当即下令:“以后不准抓水母。”
一抬头,对上柳静蘅忧愁的目光,话锋一转:
“我是说,我来抓给你。”
柳静蘅皱着眉:好疼啊……我以后再也不抓水母了。
他光顾着疼了,根本没听秦渡到底说了什么。
日落熔金,柳静蘅伤口上的药水被吹干,咖啡店主也来喊雪莉回去吃饭,两人依依不舍道了别,约定以后再来海边一起玩。
柳静蘅一瘸一拐,走一步歇两步的,慢悠悠跟在秦渡身后往停车场去。
凉气不停被他回吸,每走一步,伤口处的皮肉都像是要绽开。
不行,走不了了。
横在沙滩上的木板小路冷不丁少了一道脚步声,秦渡停了脚步,回过头,见柳静蘅落在几十米外,双手拎着鞋子和水母盒子,一言不发望着他这边。
秦渡明知故问:“怎么了。”
柳静蘅别过脸。他知道如果请求秦渡帮忙,以对方的性格肯定得先把他整不痛快了才肯应允。
于是道:“你等等。”
他把水母盒子往胳肢窝下一夹,摸出手机点开他的电子版《绿茶宝典》请求支援。
【如果希望对方帮忙,不能直接提出诉求,而是通过贬低自己抬高对方的方式满足对方的情绪价值,例句:
对不起哥哥我什么都做不好,不像哥哥你从来不用别人操心,我太笨了。】
柳静蘅嘟嘟哝哝跟着读了一遍,觉得差不多,手机放回去:
“哥哥……”
膝盖一阵刺痛,粉色冰激凌车一个路过,柳静蘅大脑登时空了一片。
“哥哥……操……操,我?”
秦渡下巴一抬:“在这里?”
柳静蘅因为又没发挥好而慌不择路地应着:“对对。”
秦渡阔步来到他身边,从他手里顺过鞋子。
继而一个俯身,手臂拦住柳静蘅的后腿弯给人连根拔起。
柳静蘅身下一晃荡,整个人霎时悬空,水灵灵地完成登基大典,坐进了秦渡臂弯。
秦渡:“去车上吧。”
柳静蘅:“行。”
海滩一侧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房屋,白墙被傍晚涂上一层淡淡的橄榄色,路灯像是撒在青黑桌布上的宝石糖,二人的身影镶嵌在将落未落的悬日中,生成了黑色的剪影。
剪影中,秦渡的两条腿更加修长分明,迈着从容疏阔的步子。
柳静蘅缩在他臂弯中,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
“对我这么不自信。”秦渡看着他,冷哧。
柳静蘅毫无情商点点头。
“头低一点,降低重心可以提高稳定度。”秦渡道。
柳静蘅思忖片刻,双手抱紧秦渡的脖子,像只受惊的鸵鸟深深低下头,脑袋使劲往秦渡颈窝里钻。
秦渡睨着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头发,毛茸茸的,每一根都在倾诉自己的害怕。
秦渡轻笑一声,托着他屁股的手臂紧了紧,表面覆着的青筋如古老地图的脉络,遒劲地蜿蜒着。
到了停车场,秦渡腾出手指拉开后座车门,把柳静蘅的鞋子丢进去,然后扶着人的后脖颈慢慢推进去,放平。
紧接着,高大的身躯钻进去,欺身而下,顺手关了车门。
柳静蘅刚因为顺利着陆而松了口气,一百百十斤的骨肉重量压下来,嘴边的空气瞬间被掠夺。
他跟个尸体似的一动不动瞅着秦渡,看着秦渡单手松了衬衫扣子,漫不经心道:
“空间小了不舒服,但你这么急,恐怕挨不到回家。”
柳静蘅缓慢地转动大脑,半晌,天真来了句:“我急?急什么。”
“啪!”大手重重落在他耳边。
“你说的。”秦渡在他耳边沉声道,“让我□□。”
柳静蘅:还有这回事呢???
见柳静蘅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秦渡重重喟了口气,只觉一团邪火在肺里乱窜,加上他过于高大的身躯挤在逼仄后座里很是憋屈,他也不装了。
曲起的膝盖撞进柳静蘅双腿中间,见柳静蘅下意识伸手推他,于是发了狠一般重重往里一顶。
柳静蘅被这么突如其来一撞,断了气一般呜咽一声。
“天天勾我又不让碰,什么都你的。”借着机会,秦渡说出了心里话。
柳静蘅据理力争:“没有,鸭。”
摸着良心讲,他什么时候拿钩子勾秦渡啦,秦渡又不是地下商场挂墙上的衣服。
一个尾音上扬又轻盈的“鸭”字,秦渡翕了翕眼,贝齿死死咬住下唇。
接着,修长有力的大手穿过柳静蘅的发丝,攥在掌心,脑袋重重压了下去。
柳静蘅冷不丁被人咬了颈子,疼的他嘶嘶的,游荡了半年的、膝盖处伤口的反射弧此时跟着牙齿撕磨的痛感一股脑涌上来。
他抬起双手使劲推搡秦渡的胸膛,也顾不得刺痛的膝盖,脚丫子也一个劲踢着秦渡大腿,手脚并用把人往外推。
秦渡按住他不老实的手,看了眼西裤上留下的沙子脚印,听着柳静蘅反抗的“不行、不行”。
“哪那么多不行。”
“难道你不知道,这种事只有彼此相爱的两个人才能做。”
一句话,给秦渡干熄火了。
“什么叫彼此相爱。”他问。
柳静蘅想了想:“至少也要到梁祝、罗朱那种程度。”
他又问:“你能为了我去死么。我感觉我不太能为了你去死。”
秦渡怔了片刻,缓缓松开柳静蘅的手,身体往座椅里一沉。
柳静蘅重获自由,四肢并用爬到角落,抱着膝盖呼呼吹两下,警惕地看着秦渡。
还不知死活地拱火:
“你是和谁都能做这种事么,你滥.交?”
说完,对面的秦渡抬起头幽幽看过来,柳静蘅瞳孔一缩,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柳静蘅。”沉默了快一个世纪,秦渡声音嘶哑道,“你看到停车场东头的长椅了么。”
柳静蘅小心翼翼看过去,隔着几排车子确实有个老旧长椅。于是他点点头。
“乖,先去那坐会儿。”秦渡低下头,双腿大开,大马金刀地坐着。
柳静蘅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
下了车,赤着脚一瘸一拐走到长椅边坐下,乖巧.jpg
坐那开始思考人生,不灵光的大脑试图将刚才所有的碎片信息整合归一。
好像是因为他在海滩时发挥失常,又背错了台词才导致秦渡误会。
柳静蘅站起身,又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站在车边,他俯身看过去,黑色的车玻璃投映出他茫然的脸。
他敲敲车窗,过了很久,车窗才打开一道小缝。
“做什么。”秦渡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气息也断了层。
“鞋子忘拿了。”柳静蘅观察一番,发现根本看不清车里情况,太黑了,“需要我帮你什么么。”
车窗很快落下来,沾满泥沙的运动鞋被人丢出来,车窗又很快滑上去。
柳静蘅捡起鞋子拍了拍,穿好,踉跄着回了长椅边,乖巧坐好。
四十分钟后。
秦渡靠着座椅,头仰得高高,白皙的脸上覆着薄薄一层湿汗。
良久,他打开置物盒翻出湿巾,细致擦过每一根手指,又看到置物盒里摆着香烟和打火机,顺手拿过来。
刚跳出一根烟,眉头骤然紧绷。片刻后,他攥紧烟盒弄得皱巴巴,丢回去。
秦渡下了车,阔步来到长椅旁,看着柳静蘅低垂的脑袋和紧闭的双眼,身子如海中一叶扁舟摇摇晃晃。
细瘦的手腕上还挂着廉价的手链,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条。
秦渡伸出左手,顿了顿,换成右手,轻轻拍了拍柳静蘅的脸蛋:
“起来,回去了。”
柳静蘅迷迷瞪瞪睁开眼,似乎是还没睡醒,摇晃着脑袋往前一磕,撞进秦渡小腹。
“装。”秦渡嘴上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身体却很诚实的给人抱起来送回车里。
*
另一边,晋海市。
秦渡不在的日子,对秦楚尧来说宛如放虎归山。
白天睡大觉,晚上泡吧,简直神仙快活。
秦楚尧正拎着酒杯,看着对面的狐朋狗友搂着身娇体软的小MB快要干起来,嗤笑一声,不由得想起来程蕴青。
屁股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秦楚尧漫不经心摸出来一看,双眼瞬时瞪大,一个猛子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出去找了个安静地方接起来:
“蕴青,你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刻意压抑声音的女声:
“请问是秦楚尧同学么,我是程蕴青的妈妈。”
秦楚尧一愣:“阿姨?您好。”
“方便见一面么,我有话想问你。”
……
咖啡厅里,秦楚尧第一次见到程妈妈,内心感慨一句:草,她和蕴青宝贝长得真像。
程妈妈先是和秦楚尧例行公事般寒暄两句,又道“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把他叫出来”。
“阿姨您找我有什么事?”
程妈妈秀丽的眉柔柔敛起:
“其实是……我今天刚把蕴青从拘留所保释出来。”
“拘留所?!”秦楚尧不可置信,很难想象程蕴青会和这三个字扯上关系。
程妈妈失落地点点头:
“他前两天跑机场闹事,撕了别人的护照和机票,被警察教育过也做了赔偿,但是下午又跑去机场闹事,警方不能忍了,拘留他一周。”
秦楚尧瞳孔地震:“机场闹事……?”
“嗯。”程妈妈叹了口气,都快哭出来了,“我也不敢相信这是我们蕴青能做出来的事,问他也不说原因,就把自己关房间,还是问了警察才知道……”
程妈妈话锋一转:“楚尧同学,你认识一个叫柳静蘅的女孩子么。”
秦楚尧:……?
“柳静蘅我知道,但不认识叫这个名的女孩子。”
“警察说,蕴青之所以在机场闹事,因为不知从哪听说柳静蘅跟着别人跑了,然后就在机场一个劲儿嚷嚷说‘我老婆跟着别人跑了’,我这脸都不知道往哪搁好了。”程妈妈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秦楚尧微张着嘴,忽然感到一桶沸水从脑门子上浇下来,把他的脑神经都烫死了。
程妈妈擦擦眼泪:
“我问过蕴青关于这个柳静蘅,但他很排斥我们,什么也不说,唯一知道的信息就是这个女孩好像有心脏病。老早之前,他就因为这个柳静蘅在家里发过疯,砸了一堆东西。”
秦楚尧怔怔的,似乎整个身体变成了雕塑,只剩嘴巴一张一翕:
“柳静蘅……”
“楚尧同学,你认识柳静蘅么。”程妈妈又问一遍,“认识的话能不能给我个她的联系方式,我想找她当面谈谈。”
秦楚尧瞪着猩红的双眼,喃喃着反问:“你想和他谈什么。”
程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们蕴青打小性子高冷,我没见他对谁这么上过心。所以我想见见这个孩子,如果确实是家世清白品德良好的人,我愿意低这个头,帮我们蕴青做说客。当妈的总不能一直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为了感情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呵。”秦楚尧笑了。
“柳静蘅,是男的。”
程妈妈明显一愣,肩膀塌了下去。
良久,她努力摆出笑脸:“男孩子……我们也不是不能接受,重要的是蕴青喜欢。”
虽然她更想程蕴青找个女人成家生子,延续事业,但当下这些都不在考虑范围内,只要能找到这个柳静蘅,或许蕴青会重新变回以前那个优秀的好孩子。
秦楚尧望着咖啡杯里融化的奶油,伸手过去,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不停。
他使劲按住手,藏进口袋里,冷冷道:“我没有他联系方式,阿姨找错人了。”
说罢,起身离开。
车子被砸了,挡风玻璃碎成了蜘蛛网,报警器的声音响彻云霄。
秦楚尧坐在车子旁,脚边的烟头堆成了小山。
他甚至怀疑过程蕴青和他小叔,唯独没往柳静蘅身上联想。
对自己的短信,程蕴青都不知道读没读过,但为了柳静蘅,他可以大闹机场,吃上国家饭,什么脸面什么身份全都不要了。
那一刻,所有曾经疑惑的点串成了具体而明朗的一条线。
程蕴青借口通勤不便搬到秦家,是为了柳静蘅;
程蕴青上门找小叔讨说法,是为了柳静蘅;
程蕴青答应出演聂小倩,不是对自己心软,而是为了柳静蘅。
秦楚尧想着想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自打柳静蘅进了秦家,无论是李叔爷爷还是小叔,都为了这么个垃圾,不把他秦家大少当人看了。
秦楚尧脑子一片天旋地转,身子一斜躺地上。
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脑子胀的快要炸开。
良久,他哆哆嗦嗦摸出手机,翻出一个舒适的富二代号码,打过去电话:
“喂,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药,还有没有了。”
“哎呦,秦大少终于想开了?”
“少他妈废话,有多少,全都给我。”
*
纽约的阳光并不热烈,十月份的温度也刚刚好。
柳静蘅坐在沙发里,望着对面几个西装革履的外国老头,围着秦渡叽里咕噜说英文。
其中一老头对秦渡道:
“我们商量过,简单来讲整个手术需要完成四步——主肺动脉切断再连接;主动脉重新连接左心室;肺动脉连入右心室;同时冠状动脉也需要重新移植到新的主动脉上。”
秦渡手指蜷曲着挡住唇角,凌厉的眉宇微微蹙着。余光瞟到柳静蘅在看他,便立马舒展开眉眼。
医生又道:“难点在于柳先生同时伴有心室间隔缺损,导致左右心血液混合,这样在操作血管吻合技术时,得需要非常有经验的医生操刀,这一步如果做不好可能会导致大出血和血管狭窄。”
“是的,还需要提前备好大量血液。”
秦渡唇色发白,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逆流。
就那么一颗小小的心脏,需要反复切开再连接,把所有细密的血管一条条分出来,挨个整理。
秦渡喉结滑动着,经由肺部的空气在回流过程中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还有。”医生又道。
秦渡翕了眼,他有点听不下去了。
“柳先生的体重实在太轻了,我和亚德兰医生对接过,说柳先生这边进行过术前增重,但还是不够达标,这样手术风险会增大,他之前的简单手术就因为体重过轻导致后续发生心力衰竭。”
“我们商讨过,一是柳先生自身情况,二是季节问题,马上到冬天了,是心脏病人最危险的时候,所以建议将手术安排在明年春天,除了要求的各项手术指标达标外,体重还得继续增加。”
良久,秦渡低低道:“好,您来安排。”
“接下来您打算回国还是继续在纽约小住?”医生又问,“我个人建议住在这边比较方便,可以上门听诊。”
秦渡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点了点头。
和专家们告了别,柳静蘅跟在秦渡身后问:
“医生怎么说,我一个单词也没听懂。”
秦渡看了他一会儿,蹲下身子,拍走他膝盖附近的灰尘,道:
“医生说,手术很简单,但考虑到季节原因要往后推,要你别担心,小手术睡一觉醒来就结束了。”
柳静蘅听闻此言,惴惴不安的心这才稍稍放松。
他点点头:“行。”
秦渡抬起头,仰视着柳静蘅:
“柳静蘅,我教你学英文吧。”
柳静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