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入V三更合一
谢氏不止心跳得厉害,眼皮也跟着狂颤起来。
这不是换。
这是她们本应该所在的位置!
她心头巨震,如山崩地裂,脸色沉得吓人,目光却不敢与沈青绿对视,飘忽而虚渺地不知看向哪里。
“阿离……”
“祖母,不可以吗?”沈青绿眼底的光亮慢慢暗下去,木呆的面庞上全是失望难过的神色,有些没什么精神气地嘟哝着,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不可以?我喜欢这个娘,棠儿姐姐喜欢她,换一下不是更好吗?”
“阿离妹妹,娘是不能换的,姑姑就是姑姑,不是娘。娘,您说是不是?”玉流朱的失望在内里,因为沈琳琅没有第一时间驳回沈青绿的话。
而沈琳琅则一直紧盯着谢氏,自是将对方的情绪变化尽收眼里,那样的犹豫纠结,分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某种可能呼之欲出,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似是被华美的绸锦遮盖的真相,或是惊世骇俗,或是残忍难堪,令人想一探究竟,却又想退缩。
“娘自然是不能换的,谁的娘就是谁的娘,这是上天注定的,哪怕是分开了,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声音低着,压抑着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情绪,“母亲,您说对不对?”
谢氏将停歇的眼皮跳,又剧烈地跳起来,心下迟疑不定。
这时一阵凉气入内,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
玉敬良探头进来,最先感知到的就是气氛的不对,他看着沈琳琅那张复杂晦涩的脸,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二郎,快进来。”谢氏像是找到下坡的道,急忙唤他进屋。
他不好再走人,搬着一个箱子进来,放到沈青绿面前,道:“这是我以前玩的东西,全送给你了。”
箱子里全是小玩意儿,诸如九连环马蹄锁竹蜻蜓木鸟等物。
玉流朱嫌弃的同时,还有浓浓的嫉妒。
这些东西全都是玉敬良的宝贝,她记得小时侯有一回她想玩一下其中的一把木剑,不仅没得到允许,还被打了手。虽说她告状之后,玉敬良被沈琳琅狠狠责罚过,但如今想来仍然让人恼怒。
“二哥,阿离哪里会玩这些东西。”
“她不会玩,我可以教啊。”玉敬良不以为意道,随手拎起九连环,当即就要教沈青绿怎么玩。
玉流朱越发恼得厉害,说出来的话也更为尖刻,“阿离是大姑娘,二哥你当避嫌,否则传扬出去,别人还以为你们有私情。”
“住口!”
“休得胡说!”
谢氏和沈琳琅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一个比一个语气急切。
“棠儿,你这孩子可不能胡思乱想,二郎对阿离那可是哥哥对妹妹的心思,你千万不能往歪处想。”
谢氏口中的哥哥妹妹几个字,敲击的不止是沈琳琅的心,更重重地砸在沈青绿的心上,顷刻掀起心底的浪,一阵高过一阵。
而这般严厉的话,玉流朱哪里受得住,自是满心的委屈。
她以为自己言之有理,一字一句都兼顾着礼数规矩,更是为玉家好,按说必受到她们的认同与赞许。
祖母有时不偏她也就算了,为何娘也……?
“我也是怕别人说闲话。”
“我可没听到别人说闲话,光听到你说了。”玉敬良没好气地道,为表自己的悲愤,语气嘲弄地问沈琳琅,“娘,这回不是我挑事吧,你不能再偏听偏信,到时候打骂都冲着我来。”
他料想这话必会让沈琳琅生气,少不得要斥责几句。
谁知沈琳琅不仅没有骂他,还对玉流朱道:“你这孩子心思越来越重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当静之淡之才好。”
不说是玉流朱,便是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小到大,无论他是对是错,但凡是对上玉流朱,他都是挨骂被训斥的那一个,甚至是被动家法。
他小声和沈青绿嘀咕,“我娘这回莫不是转了性?竟然没有骂我。”
沈青绿比谁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面上却是一片懵懂,还冲着他笑,“你是二哥,我是妹妹,我们是兄妹。”
“对,我们就是兄妹。”
玉敬良欢喜着,他就喜欢这样的妹妹。
俩人的对话听在其他三人的耳朵里,各有各的心路历程。
上辈子的经历,还有沈琳琅与往常不一样的态度,让玉流朱委屈又难受,她不断地告诉自己没关系,至少她还有姑姑,还有那个人。
她再也待不下去,借口说自己要回去练琴。
沈琳琅看出她的难过失落,到底是全心全意疼了十几年的孩子子,难免心疼,胡乱地想着万一自己弄错了,万一自己想多了,将将要起身追出去,衣袖被人扯住。
沈青绿两眼巴巴,一个字也没说,却胜过千言万语。
那样的可怜,那样的乞求,让人动容。
“阿离,乖,二哥会陪着你。”玉敬良于心不忍,语气带出几分伤感来,“我和你一样,都是有娘生没娘疼的。”
他这话是故意扎沈琳琅的心,却同时扎了谢氏的心。
谢氏难受到有些喘不上气来,胸口急促地起伏。
这些年来她看着沈琳琅娇宠玉流朱,连亲生的儿子都没心力去管,直接将人送去将军府,心里也不好受。
她自是劝过,无奈不管用。
“二郎,你不能这么说你娘,她也不容易。”
“母亲,我是当娘的,再不容易也不能顾此失彼。棠儿生来身子弱,我难免偏疼,为了她我顾不上二郎。二郎,娘实在是对不住你。”
沈琳琅的赔错,让玉敬良大感意外,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娘,您……我,我也不是非要争,我就是希望你不要光顾着棠儿,对我也能好一点,一点就够了。”
他羞愧起来,脸都在发臊,为自己的斤斤计较。
沈琳琅忽地想到他小时候争着宠,哭着让自己陪,闹着让自己抱。当时自己心力全在更小更弱的女儿身上,根本顾不上他,为此还将他送去将军府。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那么这些年她都做了什么?
若是到头来她养大的是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全在受苦,那她这个当娘的有多该死!
“二郎,是娘的错……”
她下意识用目光锁着沈青绿的脸,试图想从中找出什么证据,或是证明对,或是证明错。
谢氏见之,心头一跳,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道:“阿离长得和晴雪极像,我有时候瞧着,还当是晴雪十几岁的时候。”
这话又是想证明什么?
沈青绿一知半解地回着,“长得像,我听人说是侄女像姑母。”
“阿离,你听谁说的?”谢氏狂跳的心大乱,气息更是不稳。
“不知道,不认识。”沈青绿倒是没有撒谎,府里的好些下人她确实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无人知沈琳琅此时的心情,像被人狠狠地捏着,快要爆开来,又像是一把火在烧,烧得她面目全非。
她有些再试探,开玩笑般道:“母亲,阿离对很多事都不太清楚,还得劳您多费心教导。您告诉阿离,她这话是否合适?”
“……阿离学东西快,这话是没错,若用得好倒是合适。”
谢氏模棱两可的回答,对于她而言,是默认,也是另一种证明。
“前些日子我碰到赵家的儿媳,她说她婆婆给我接生家去的那一晚,跟她说我的孩子一生下来眼睛就已睁开,瞧着康健有力,一看就是个有福好养的,我想着若真是那样,该有多好。”
她的问话字字清楚,明明白白,谢氏听得见,耳朵里却是一片嗡嗡声,似大厦将倾时的轰鸣,也似山崩之前的裂声。
气氛倏地一变,就连有些粗枝大叶的玉敬良都觉出不对来。
他一时看看这个,一时看看那个,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沈琳琅又问:“母亲,您应该是第一个抱孩子的人,您告诉我,我的孩子生下来是什么模样?”
谢氏毫无心理准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极大的冲击力不断地摧毁着防线,恐惧与害怕占据脑子。
有些秘密藏着藏着,总在等待着说出口的时机,然而时机真正到来之时,却只有恐慌不安,甚至还想继续瞒着。
她心跳得越来越快,终于没能撑住,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檀香幽幽,若是仔细闻去,还能闻到其中还未散去的合欢香。
秦妈妈沏茶后,恭敬地立在一旁。
玉晴雪亲自将茶端到玉流朱手上,压抑着眼底快溢出来的感情,略有些愧疚地道:“这是去年的茶,你可能喝不惯,委屈你了。”
几日过去,今年的新茶还未送来。
玉流朱皱起眉来,“前日庄子就送了今年的新茶来,必是那些下人不经心,阳奉阴违捧高踩低。姑姑放心,我回去后让人给你送来。”
“棠儿,你不用管我,我怎么样都行,只要你一切都好。”
因着这话,玉流朱心里的委屈释放出来。
从瑞安居出来后,她压根不想回去练琴,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为何就想见到上辈子最后唯一一个去看望自己的人。
“姑姑,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娘误会你,是她不该,所有人都说她最疼我,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疼我,还是假疼我。”
若是假疼,她这些年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从未吃过半点苦。若是真疼,为何上辈子不去看她?
“都怪阿离不懂事,害的你娘那样对你。”这里没有外人,玉晴雪也不再忍着自己的情感,一把将她拥抱住的同时,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棠儿,你不用理会太多。你生来就是贵人,注定高高在上。等你嫁进侯府,日后成了侯夫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姑姑,我……我不想嫁给慕霖。”
“你说什么?”玉晴雪猛地松开她,因为猝不及防而显得神情急切,嗓音陡然变大,“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勇毅侯府那样的门第,别人想高攀都高攀不上,你和慕世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难道你想把他让给别人?”
她摇头,垂下眼眸。
她和慕霖根本不是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分明就是怨偶,她心里已另有他人,这辈子她不会辜负那人对自己的好。
“慕世子与我并不合适……”
“棠儿,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嫁给慕世子,你一定要成为侯夫人,否则……”玉晴雪焦灼的语气转了个变,深吸一口气,“否则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姑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
“你不知道!”玉晴雪因为情绪激动,而声音尖锐,“这不是你自己的事,这也是我的事,我们玉家所有人的事。棠儿,你听我的话,赶紧把这念头给扔了,谁也不许说,尤其是你娘!”
她反常的激动,让玉流朱有些不安,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
秦妈妈打帘出去,然后疾步进来,禀报道:“夫人,大姑娘,老夫人晕过去了。”
“怎么会?我才见过祖母,祖母好好的。”玉流朱讷讷着,人已出门。
玉晴雪随后,却在迈门槛时顿了一下。
秦妈妈一把将她扶住,“夫人,你莫急,老夫人福大命大,定会无事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骤然如晦的目光中不是对自己亲娘的担心,而是隐有狠色。
*
一夜细雨过后,天阴沉着,云层不可分辨,只余黑压压的一片。空气中全是湿气,远看假山小亭似是笼罩在迷雾中。
大夫进出一趟,留下一句“人无碍,醒来即可”的话。
深色重叠的幔帐内,谢氏仰面躺在藏蓝绣花的锦被中,双眼紧闭气息时浮时重。
一屋子的人,玉家的男人们全在。
“好端端的,娘怎么晕倒了?”玉之衡紧锁着眉,听起来像是在质问沈琳琅,“大夫说急火攻心,这府里能有什么事让她急成这样?”
若是以往,沈琳琅必会自责,面对自己丈夫的问话,只会更加愧疚。
而今她心里全被那个怀疑给堵着,不免激出几分在闺中时的娇蛮,语气有些冲,“夫君问我,我还问你呢?”
夫妻多年,她这般冷言冷语还是头一回。
玉之衡惊讶地看着她,恰如很多年前他们初遇时。
那一年无数举子齐聚东临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或是高谈阔论,或是结伴游玩,京里的姑娘们也比往常活跃些,或是参与诗会雅集,或是私下偷看。
她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却无心姻缘之事,平日里最喜待在京外的庄子,策马射猎好不快活。母亲的一道口传,让她急忙回城。
谁知打马而行时,有个书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险些被踏于她马下。
那书生就是玉之衡。
当时玉之衡脸上的惊色,一如此时这般,但沈琳琅再也无心欣赏,眼睛里全是那个趴在床边的人,拼命地说服自己这孩子长得那么像小姑子,怎么可能会是……
沈青绿似是听不见他们说的话,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谢氏。
“二郎,你方才不是也在吗?你来说,祖母为什么晕倒了?”玉敬贤突然问一旁的玉敬良,他像是在校场比试时被上官点到名,深身一个激灵。
玉之衡也问他。“二郎,之前到底怎么了?”
他犹豫一下,有些支支吾吾,“我也没太明白,好像是棠儿说错了话,娘说了她几句,她就走了。娘有些难过,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听人说她生下来很是康健,便问祖母,然后祖母就晕过去了。”
就这?
玉之衡和玉敬贤父子俩你看我,我看你,一找不到谢氏晕过去的理由,二不明白沈琳琅的冷脸因何而来。
“娘,棠儿一出生就体弱,谁说她康健的?”玉敬贤背着手,一派老成稳重,“祖母近日要照顾人,应是累着了。”
话才说完,玉流朱掀帘进来,先是近前看过谢氏,不虞的目光扫过沈青绿后,再对沈琳琅和玉之衡道:“大哥说的没错,祖母定然是累倒的,阿离妹妹不宜再留在这里。”
“大夫都说祖母是急火攻心,不是累着的,怎么,你们比大夫还会看病吗?”玉敬良最烦他们一个鼻孔出气,没好气地怼道。
这些年他大多都住在将军府,每次回玉府不像归家,而像是来做客。无论他与玉流朱闹什么矛盾,玉敬贤总是站在玉流朱一边,指责他训斥他。
兄妹三人,他俨然被排除在外,甚至于在这个家,他也是格格不入,像是一个外人。
“大哥,你怎么不问问娘为什么会说她?是她乱说话,以龌龊的心思看待我和阿离妹妹的兄妹之情。”
玉流朱的脸色,因为这话而难看起来。
玉敬贤本就纳闷她会被娘说,此时见沈琳琅站着不动,既不安慰她,也不骂玉敬良,越发觉得古怪。
“娘,您到底怎么了?”
沈琳琅也想知道,所有的事到底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还是……
她突然看向掀帘进来的人,目光有晦。
玉晴雪不看她,直奔床边而去。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您不要吓我!”
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紧闭的眼皮之下,那眼珠子似是滚了滚。
“大哥,嫂子,娘这是怎么了?”
玉之衡回道:“大夫说是急火攻心。”
“急火攻心?”玉晴雪喃喃着,“娘肯定是着急,急着想把阿离教好。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还要顾着阿离,这些日子必是累着了。我这就把阿离带回去,让她好好调养身体。”
她将手搭在沈青绿的肩头,“阿离,你祖母累病了,你若是再留在这里,她会更难受。你听话,跟娘回去,好不好?”
沈青绿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人,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玉流朱不喜道:“阿离妹妹,姑姑和你说话,你好歹应一声。”
当然,沈青绿也没理她。
“你和一个痴儿说这些有何用?她……”
玉敬贤的话还没说完,立马被玉敬良打断,“大哥,阿离不是痴儿,你不能这么说她!”
“她不是痴的,谁是痴的?”玉敬贤一恼,“你?我?还是棠儿?”
“我不是傻子。”沈青绿终于出声,指着玉晴雪,“是她给我喂了什么东西,我才变成了傻子。”
“阿离,你胡说什么!”玉晴雪大惊,心都像是要跳出来一般,她很肯定当年那事做得极其隐蔽,除了自己和秦妈妈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而这个孽障那时睁着眼睛不假,却还是不到百天的婴儿,怎么可能会记得?
“我没有胡说,我就是知道,你是坏人!”沈青绿再回一把火,然后死死扳着床不放,“我不跟你走,你还会害我的,杜鹃好像说过……”
杜鹃说过什么,她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像是在努力回想,很是困惑的样子,略显茫然的眼睛垂着,盯着床上的人。
除了她之外,谁也没有看到谢氏的眼皮微微地跳了几下。
玉晴雪哭出声来,“大哥,嫂子,这孩子脑子不清醒,胡言乱语的。是我没有教好她,我这就把她带走,不让她再给你们添麻烦。”
说着,她动手来拉沈青绿。
沈青绿甩开她的手,“我哪也不去,我要在这里陪祖母。”
“你这孩子怎能如此不懂事?阿离,算娘求求你,你同娘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不想跟她走。”沈青绿这话是对沈琳琅说的。
沈琳琅被她目光中的乞求可怜所侵蚀,随之而来的是又酸又胀又撕扯着的难受,怀疑与怜悯交织在一起,融汇出强烈的悲与愤。
“阿离孝顺,母亲养了她几日,她心里记着母亲的好,这么心善的孩子怎么就不懂事了?”
“嫂子,娘都这样了,若是还让阿离留在这里,岂不是添麻烦?”
“不麻烦,我来照顾她们。”
“嫂子!”
“娘!”
玉晴雪和玉流朱同时出声,这样的默契听在沈琳琅的耳朵里,像是两支穿心的箭矢。
她望着眼前有几分相似的两张脸,眼底长出刺来,“就这么定了!你们回去吧。”
玉流朱倒是赌气走了,玉敬贤因为担心而追出去。玉之衡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玉敬良想留,却被沈琳琅劝走。
玉晴雪还在自责,苦口婆心,“嫂子,你回去吧,我来照顾娘和阿离。”
“你一个和离归家的女子,说起来是客,哪能让你受累。”沈琳琅这话直白又难听,当真是半点好脸都没有给她。
她再是想不走,也不得不走。
最后,只剩沈琳琅和沈青绿。
“阿离,你先去歇一会儿,我来守着你祖母,等你祖母醒了,我立马去知会你。”沈琳琅温柔地劝着。
沈青绿摇头,“祖母疼我,我要陪着祖母。”
床上闭着眼睛的人,在听到她这话之后,眼皮再次微微地颤了一下。
李嬷嬷见状,只能劝沈琳琅,让沈琳琅不必一直守在这里,她让人把东厢收拾出来,可在那里落脚。
“夫人您不能一直跟着表姑娘熬,她和老夫人还等着您照顾呢。”
沈琳琅一想也是,决定就歇在东厢,若有什么事也能及时赶来。
临走之前,她看着还固执地守在床边的沈青绿,心头尽是说不上来的复杂滋味。
李嬷嬷送她去东厢时,夏蝉从外面进来。
内室之中,除了她们主仆,便是应该还在昏倒状态的谢氏。
谢氏自是看不见她们交换过眼神,也无法得知她们的表情,只听到夏蝉祈祷着,“老天保佑老夫人快些醒来。”
沈青绿也跟着双手合十,“老天保佑,祖母快快醒来。”
“姑娘心诚,老天定会听到的。”夏蝉似是很感慨,“老夫人这一晕过去,大姑奶奶应是比谁都担心,我方才听她和秦妈妈说,若是老夫人醒不过来,那件事就没有人知道了。”
“什么事?”沈青绿天真地问。
夏蝉摇头,“奴婢没听清,想来是很重要的事,只有老夫人知道。”
床上的人眼睛仍然紧闭着,眼皮之下的眼珠子似乎动了一下。
*
夜深人静,无声语。
李嬷嬷蹑手蹑脚地进到内室,一眼看到那个趴在床边睡着的人,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再小心翼翼地近前,低唤,“老夫人。”
谢氏这才睁开眼睛,语涩而幽幽。
她目光爱怜着,伸手去摸睡着之人的发。
“是我对不住她。”
“老夫人,您不能这么责怪自己。大姑奶奶是您的亲骨肉,她以死相逼,您岂能忍心拒绝?谁能想到刚正不阿的苏御史也会结党营私攀附魑王,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
谢氏落下泪来,“除了你,谁知道我的难处。你说那些事真的是晴雪做的吗?”
李嬷嬷当然知道她在问什么,摇头,“奴婢不知道。”
是不知道,而不是真的假的。
主仆多年,她这样的言语回避,谢氏如何听不出来。
她再取来一条薄毯,重在沈青绿身上的毯子上面,“这都好几个时辰了,除去换了身衣裳,姑娘是一刻也没离,夫人来劝过两回也没用,她吃也没吃,喝也没喝,说是要等您醒来后一起吃饭。”
“这孩子……”谢氏忽然想到什么,声线沉着,“她出生时那胳膊腿儿蹬得欢实,那眼睛睁着,瞧着又精神又机灵,没有半点的不妥当。”
当初得知这孩子是少魂缺魄,天生的痴傻时,她一开始不相信,后来才慢慢接受。
如果真是人为的……
那全都是她造的孽!
她应该说出来的,但是不知为何她选择了逃避,甚至在苏醒过来也不敢睁开眼睛。一想到大错至此,怕是很难再弥补,她是悔不当初。
良久,她按了按发红的眼角,问:“琳琅还在右厢房吗?”
“夫人没走,让奴婢有事唤她。”
“你说琳琅是不是起了疑心?”
这是问话,其实是她明知故问。
李嬷嬷何尝不知,斟酌回道:“……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事已至此,老夫人您该下定决心了。不管是要一直瞒着,还是要公之于众都得拿个主意了。”
一室的沉默,唯有声声叹息。
趴在床边的人似是姿势不舒服,无意识般地动了动,呓语着:“祖母……阿离陪着你,你一定会好的……”
说着,隐有醒来之势。
谢氏连忙躺回去,李嬷嬷也退去外间。
沈青绿慢慢地抬头,喃喃着:“祖母,阿离不想离开你。”
字字乞求,声声可怜。
不管是谢氏,还是李嬷嬷,皆为之动容。
她们看不见,沈青绿的眼底没有一丝乞求,更无半点可怜,有的是冰冷,还有漠然,以及嘲讽。
黑暗中,不知何时起风。
风将湿气吹散,将黑压压的云层吹开,似拨开迷雾,却见天光。
夜渐沉,人亦是。
谢氏是被热醒的,入目所及全是火光,烟火直往鼻腔里冲,她被呛得咳嗽不停,焦急地摇着还趴有床边的人。
“阿离,阿离!”
沈青绿这才睁开眼睛,一见她们被大火包围,小脸满是惊恐之色,“祖母,这是怎么了?”
谢氏咳着,呼喊着李嬷嬷的名字。
李嬷嬷好半天才应声,捂着口鼻跌跌撞撞从外间冲进来,“老夫人,门从外面锁上了……”
她扑打着衣摆上的火星子,一脸的自责,“奴婢也不知为何,方才竟睡得那么死……这火像是从后室烧过来的!”
内寝的后面是有一处后室,平日里做储物之用,并设通往外面的小门。那小门一般都是锁着的,有钥匙的人除了谢氏身边的人,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玉晴雪。
谢氏心疼女儿,有心贴补女儿,玉晴雪说怕下人们说三道四,不愿过多出入瑞安居,她为了方便女儿避人耳目,又能随时取用东西,便多配了一把钥匙。
“老夫人,姑娘!”夏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夏蝉!”沈青绿高声回应着,“我快救我们出去!”
“谁把门给锁了?你们等着,奴婢去喊人来救你们!”
不一会儿,沈琳琅和俞嬷嬷应是被叫醒,她们说的话也从火色中传来。
“怎么回事?这火是怎么起的?还锁了门……到底想做什么?”
“夫人,这……这是故意的吧,难道是有人想要老夫人的命?”
周围一片通红,火势越来越大。
那火光映在谢氏的脸上,不见红色,反倒灰败。
沈青绿像是不知她在想什么,装作被吓到快哭的样子,“祖母,谁要害你,阿离不想你死!”
她又咳起来,灰败的脸上有种诡异的平静,“阿离,你别管我,你听祖母说,你把自己用被子裹好,冲过去,然后从窗户……窗户那里爬出去。”
沈青绿猜到她的打算,心下一片冰冷,面上却在伤心难过,“我不要和祖母分开,祖母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要死我们一起死……”
“阿离,祖母做错了事,当以死相抵,不值得你救。”她悲哀的眼神,看向李嬷嬷。
李嬷嬷更是知道她的心思,道:“奴婢和老夫人一起。”
“不!”她摇头,“你和阿离都走,那件事还劳烦你代我说出口,我实在说不出口,也无颜见人。”
她是真的觉的没脸,也是真的心寒,一心求死。
沈青绿哭着,一把将她抱住。“我不管祖母做错了什么事,我都不想祖母死。祖母,你是不是也不想要阿离了?”
她颤着手,抚摸着怀中少女的眉眼。
“我的晴雪这么大时,也长成这样,她那么的骄傲,那么的要强,心比天高。阿离,你不要怪她,都是祖母不好,是祖母害了她。这场火或许是报应,也是天意。”
去他的报应,去他的天意!
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沈青绿的哭声更大,几乎将外面砸窗砸门还有泼水的声音都给盖住。“祖母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坏人连祖母都敢害,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火光映红了她的眼,仿佛那火不是由外面而起,而是由她心而发。
她哭着,喊着,内心只有怒!
无尽的怒火,堪比这熊熊的烈焰。
谢氏脸上的灰败死气被火光冲散,她对上李嬷嬷哀伤决绝的眼神,猛地一惊。
前门上锁,后面起火,这火分明是要将她们都烧死。若是她死了,她身边的人和这孩子还能活吗?
只有她们都死了,那件事才永远不会被人知道。
晴雪……
好狠的心!
外面更加嘈杂,玉之衡不停地呼喊着。
“母亲,母亲,您还好吗?你们这些人动作快些,赶紧把门砸开,把火给我灭了,若是我母亲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也都别活了。”
嘈杂声中似有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前面的窗户被人给砸开,很快被沈青绿的哭喊盖住,“我不要祖母死,祖母死了,就没有人再喜欢我,也没有人再护着我了……呜呜……”
谢氏濒死的心像是突地诈尸,脱口而出,“不会的!祖母不在,也会有人喜欢你,你才是玉家的姑娘,你舅舅和舅母就是你亲生的爹娘,他们一定会护着你的!”
“祖母,您说什么?”一团什么东西冒着火烟滚进来,浸湿的被子一掀,露出玉敬良无比震惊的脸,失声喊道:“难道棠儿不是我的妹妹,阿离才是我的亲妹妹?!”
第34章 真相
*
“哐当”
大门终于被砸开,随着前面开路的下人一齐泼水将火熄了大半,残火与烟灰中出现好几个人,有玉之衡沈琳琅夫妇,还有玉敬贤。
灰烬在空气中飘飞着,他们一个个掩着面,或是被呛咳,或是拼命忍着,一下子涌进来。
沈青绿冲上前,站在沈琳琅面前,仰着被火烘红的小脸,漆黑的眼睛里全是兴奋之色,“祖母说,你才是我亲娘!”
沈琳琅的目光瞬间似火,也似余烬,看向谢氏,“母亲,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玉敬良当即抢答,“娘,我亲耳听到的,祖母说您和父亲才是阿离妹妹的亲爹娘。”
其余人皆是愕然,一脸的不可置信,全都望着谢氏。
谢氏被烟火熏着,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都像是在火里来不止滚了一个来回,那种身心俱受的煎熬,还有悔不当初的羞愧与自责,让她无地自容。
她不敢抬头,尤其是不敢面对沈琳琅。
沈琳琅一步步走近,理智慢慢凌驾于余烬之上,悲痛着,却也强忍着,“母亲,求您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求字,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带着强烈的恨意。
这样的恨意,让谢氏无颜以对。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回头路,更没有后悔药,有的除了尽力的弥补,还有不得不面对的指责与难堪。
她脸上浮着不正常的红,不知是被烟火熏的,还是因为羞愧,“……是我的错,我想着晴雪可怜,她的孩子也可怜,当年我一时鬼迷心窍,就把两个孩子给换了。
我本想着,等你们把孩子养熟养疼了才换回来,谁知一拖再拖,时间越久我越说不出口……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阿离。”
怀疑和猜测成了真,沈琳琅的情绪剧烈地波动着,身体往后仰时被俞嬷嬷扶住。
下人们或是在扑着残火,或是在收拾残局,所有人的注意力却全在主家这边,听到她承认之后,你看我,我看你地交换着眼神,皆是震惊之色。
那一双双惊异的目光下意识去看沈青绿,不知是惋惜还是羡慕。
沈青绿眼里的欢喜渐渐淡去,只余空洞漆黑的眼底,是无尽的寒凉。
几缕烟灰从眼前飘过时,玉晴雪冲了进来,扑到谢氏面前,“娘,您没事吗?好好的怎么会走水?您没事就好,真是吓死我了。”
沈琳琅终于回过神来,满腔的怒与痛让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地想要找个突破点,她快步上前,将人往后一扯,然后抬手就是几个耳光。
“啪!啪!啪!”
她是武将之女,力道远大于寻常的妇人,纵是嫁入玉家后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不再练剑习武,尽力做一个端庄优雅的官夫人,但骨子里的烈性与脾气依然还在。
这几掌下去,玉晴雪的脸立马泛红。
“嫂子,你……”
“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棠儿才是你的亲生女儿?”
玉晴雪被打懵了,再被她一质问,惊愕到眼珠子往外凸。
谢氏悲痛地解释,“琳琅,晴雪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的事是我一人所为,她也一直被蒙在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对不起阿离。”
玉晴雪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在说什么?”
“晴雪,你听娘说。”谢氏有意回避她的视线,虽是看着她,眼神却飘着,“有件事娘一直瞒着你,你不要怪娘。阿离不是你的女儿,棠儿才是,是娘当年私自将她们换了。”
“娘,您说什么?”玉晴雪的心先是一缩,再是一狠,“棠儿怎么可能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阿离啊。”
“是娘不好。”谢氏低着头,一副赎罪的姿态,声音又低又重,“当年你嫂子生产之时,你也动了胎气。我赶到的时候你自己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人也晕了过去。我实在是心疼你,也不知怎么地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做主把两个孩子给换了。”
“娘,您是不是记错了?您看阿离长得多像我,她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孩子?”玉晴雪掐着掌心,用一种近乎执拗的目光看着谢氏。
这样的眼神谢氏很熟悉。
当年她以死相逼时,也是如此看着自己的母亲,无比的固执决绝,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
然而这一次,谢氏没有顺着她的心。
“晴雪,娘没有记错,侄女像姑母,阿离像你也不奇怪。”
“我不信。”玉晴雪咬着唇,拼命地摇头,“娘,我知道您可怜阿离,想给她谋个前程,可您也不能编出这样的话来,这样对嫂子和棠儿都不公平。”
她转身望向沈琳琅,“嫂子,您也不会信的对不对?棠儿那孩子多好,明理又懂事,谁见了不夸上两句。你再看阿离,这般性子实在是愁人,莫说是前程,便是带出去都觉得丢人现眼!”
“姑姑,你凭什么说阿离丢人现眼,她是我妹妹!”玉敬良护着沈青绿,怒视着她,“我一直挺纳闷,为什么你不喜欢阿离,而对棠儿那么好?原来你早就知道棠儿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说我妹妹丢人现眼,我看你才是丢人现眼!”
“二郎,我是你姑姑,你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你看看棠儿,再看看阿离,你怎能放着好好的妹妹不要,要一个傻子当妹妹。”
“阿离不是傻子!”玉敬良冷哼一声,“就冲你说她是傻子,你就不可能是她亲娘。”
火已经全被扑灭了,空气中飘浮着无数的烟灰,或是挂在人的头上身上,或是粘在物件上,或是落在地上,虽极轻,却清清楚楚地留下痕迹。
撞开的门倒在地上,精美的雕刻被砸烂踏践,再无遮挡之用。撬开的窗也同样豁着大口子,灌进冷瑟瑟的夜风。
火烧后的温度一点点地冷却,慢慢归于春寒,但余烬与冰冷中,炭盆里竟然还有炭在默默无闻地释放着仅有的暖意,如三九严冬里的一抹阳光。
对于沈青绿而言,玉敬良就是那一丝暖意。
“二哥,祖母都说了,她不是我娘,你娘才是我娘。她非不肯相信,难道是怀疑祖母在撒谎吗?”
谢氏是府里的老夫人,自来以通情达理宽仁明智示人,哪怕是府里打杂的下人,谁不说她行得正坐得端,才会教出人中翘楚的儿子,受到高门儿媳妇的尊敬。
如果她信口雌黄,撒这样的弥天大谎,那么丢脸的不止是她,还是她的亲生儿子,一府之主的玉之衡。
玉之衡从小最尊敬最佩服的人就是她,哪怕是自己女儿被换,还是半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您怎么……”
又臊眉耷眼的,小声劝说沈琳琅,“事已至此,我们尽力弥补就是。”
世家大族的维系之道,其一就是家丑不可外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沈琳琅是高门出身,岂能不知这样的道理?
她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嫂子,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玉晴雪不敢再坚持,态度大转弯。“可事情已经出了,眼下最为紧要的就是不能有损玉家的脸面,让旁人说三道四。”
“晴雪说的没错。”玉之衡皱着眉,对沈琳琅道:“两个孩子都姓玉,以后一起养着便是。”
这不仅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想粉饰太平将错就错。
夜还黑着,漫漫无边。
一室的沉默,所有人都看着沈琳琅。
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养女,她会如何取舍?
沈青绿不等她做出选择,指向玉晴雪,“她说如果祖母有什么事,那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是这件事吗?”
“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玉晴雪话音一落,便看到夏蝉上前。
“大姑奶奶,奴婢之前无意间听到你们说话。”
“你……你血口喷人!”
“大姑奶奶您为何如此生气?奴婢以为您是担心老夫人,所以才将这事说给了姑娘听。”
“今晚这火起得蹊跷,我竟一无所觉,睡得极沉。”沈琳琅终于开口,看向谢氏,“更奇怪的是,正屋竟然被人上了锁。母亲,依您看,这火是何人放的?为何想要置您和阿离于死地,难道是想杀人灭口吗?”
灭口二字一出,气氛大变。
玉敬良倒吸一口凉气,凌厉地仇视着玉晴雪,“肯定是她!”
玉晴雪脸色一变,“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氏闻言,肉眼可见的心灰意冷,却再次扛下所有,“这火是我自己放的,我铸成大错,无颜存于世,想一死了之。阿离这孩子异于常人,留在世上也是你们的负担,我正好带她一起走……”
她的目光在下人中搜寻着,正好看到秋露时,秋露赶紧低下头去。
夏蝉却迎了上去,朝她微微颔首后跪在地上。
“夫人,门是奴婢锁的。老夫人告诉奴婢,说是怕晚上姑娘醒来后跑出去,让奴婢把门从外面锁上。奴婢没有多想,不知道老夫人竟然存了死志。”
下人中有个年长的婆子,听到这话之后连忙出声证明,“这么说来,奴婢看到的就是夏蝉姑娘。当时奴婢还想着夏蝉姑娘捣鼓门锁作甚,原来是锁门。”
这婆子里府里巡夜的人,先前参与了救火。
阖府上下,除了主子们各自跟前的下人,其他人全都算得上是沈琳琅的人,这婆子也不例外。
有人承认,也有人证明,走水之事再无质疑之处。孩子是谢氏换的,火也是她放的,所有的错都在她,所有的罪孽也全是她,与任何人无关。
一把火过后,余烬之下暴露出来的不止是真相,还有人性的复杂。
“怎么烧成这样了?”玉流朱娇脆的声音响起,人很快进屋,“娘,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走的水?”
“这是我娘,不是你娘!”沈青绿如宣誓主权般,抱住沈琳琅。
玉流朱见之,一时顾不上气氛的古怪,以及所有人看自己的异样目光,满心满眼都是对沈青绿的不喜。
这个表妹当真是借傻装疯!
“阿离妹妹,你再是心性如孩童,也不能乱喊娘,你当叫我娘舅母。”
“不是,这就是我娘。娘,你说是不是?”沈青绿仰着脸,先前空洞的眼眸中已现星光,一时璀璨耀夺目。
沈琳琅心口涩着,喉咙也涩着,“嗯”了一声。
“娘,阿离妹妹胡言乱语,您怎么也陪着她胡闹!”
“阿离没有胡说,我们的娘也没有胡闹。”玉敬良冷哼一声,“阿离才是我的亲妹妹,而你,是她的女儿!”
他和沈青绿一样,也称呼玉晴雪为她,顺便一指。
“二哥,你休得信口开河!”玉流朱怒斥的同时,心下却是一慌。
她终于察觉到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毫无恭敬可言,甚至还有些轻视,好似上辈子慕家从上到下,那些人看她时一模一样!
“娘,您告诉我,二哥是胡说的,对不对?”
十六年的母女之情,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沈琳琅内心的痛苦无人能知,面对眼前这个自己呵护宠爱多年的孩子,她的矛盾与情仇不断地撞击着。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都在逗我玩,是不是?”玉流朱没有等到她的否认,求证般的地想靠近她。“娘,我是您的棠儿,您怎么能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没有人和你开玩笑,这是祖母亲口说的。”
玉敬良的话,击溃了她。
她慌乱无措着,却猛地想起前世的一切,下意识地想通为何身边的人会对她态度大变。不是因为她小产,也不是因为她和慕霖使性子。
而是……
难怪最疼她的娘不去看她,去的人是姑姑,难怪……难怪!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我最近睡得不好,时梦时醒,我一定是在做梦,对,我是在做梦,我怎么可能不是娘的女儿?”
“杜鹃被我推下水时没吵醒你,今天这么大的火,你明明住的最近,却来的最晚,你哪里是睡不好,明明就睡的很好。”
沈青绿这孩子气般的话,听得众人心头齐惊,看向玉流朱的目光更加古怪。
恍惚之中,玉流朱仿佛又站在侯府的院子里。
她小产过后,身体还虚着,为了一些炭不顾脸面地去找江映水。江映水避而不见,将她晾在外头,任由下人们指指点点。
别人还顾忌什么,玉敬良可没有任何的负担和感情,大声地质问她,“棠儿,你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她面色惨白着,看上去孤弱无助失魂落魄。
但事实是因为心里存着对玉家人的怨气,她是故意而为之,那晚是故意充耳不闻,今晚则是有意姗姗来迟。
“棠儿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嫂子,她是你养大的,什么性情品德你最是清楚,你怎能容忍旁人这般揣测于她?”
玉晴雪的话,让沈琳琅陷入自我争斗之中,她的心撕扯着,一时高,一时低,一时左,一时右,痛不欲生。
这般怪异的气氛中,沈青绿还像个不知事的孩子,竟然同玉敬良咬耳朵,偏偏声音也不压着,其他人听得清清楚楚。
“她以前说为了我,所以讨好棠儿姐姐,对棠儿姐姐好。现在棠儿姐姐成了她的女儿,她怎么不来讨好我,对我好,她肯定早就知道棠儿姐姐才是她的女儿。”
玉敬良深表赞同,“你说的没错,她定然早就知道!”
两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
“啪!啪!啪”
几声耳光过后,玉晴雪对上沈琳琅满是愤怒痛苦的眼睛。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嫂子……我真的不知道,否则我怎么可能同意?”
“你若是不知情,为何如此苛待阿离?”
“她生来与人不同,我是怕她惹麻烦闯祸。我一片苦心,盼着你们看在我管她管得严,她还算安分的份上,以后能多看顾她一些。”
“好了,你们都别说了。”玉之衡叹了一口气,“事情已出,如今还纠结这些有何用?”
“怎么没用?”沈琳琅满眼的不敢置信,为了玉家的颜面她能理解,但为何不让她追究,“你看看阿离,她才是我们的女儿!”
玉之衡当真朝沈青绿看来,一对上那略显呆滞的脸,还有黑漆漆的眼睛,眉头锁得更紧,目光里隐有不喜。
这孩子……
“母亲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我这个当儿子能怎么办?”
“至少你应该知道,她是怎么被换的,这些年到底过得如何?”
“她就在玉府,不缺吃少穿的,就算是养在你膝下,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又如何,她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以后想要弥补她也都来得及,何必要闹得大家都难堪!”
沈青绿险些被气笑了。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和自己没有亲缘,不是自己的亲人,哪怕是给予生命之人,就像她上辈的父母。
而眼前这个所谓的亲爹,亦是如此。
他们僵持之时,谢氏哽咽出声,“都是我的错,我该死,我没脸再活着……”
家不和,儿孙不睦,全是她的孽!
一句错就够了吗?
事情还没完呢!
沈青绿呆木的脸上涌现出悲哀之色,黑洞般的瞳仁里全是伤心,泪水不断滑落,像成串的珠子。
她朝谢氏走去,近到眼睛里出现对方的影子。
“她对我不好,不给我好吃的,不让我穿好的,还让我处处让着棠儿姐姐,她还打我,你什么都知道,什么也不说。”
“阿离……”谢氏哽咽着,愧疚到险些失语,“是祖母……祖母对不起你。”
沈青绿也跟着哭,然而悲痛不走心,心底除了冷,就是觉得可悲可笑。
这迟来的忏悔,换不回死去的人。
而她,没有资格原谅!
“我以为祖母喜欢我,没想到我所有的苦,全都是祖母给的,是祖母把我和棠儿姐姐换了。她有娘疼,我没有。她有那么多好看衣裳,我没有。她天天能吃好的,我也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你不可怜我,还要带我一起死。”
一字一句,如一根根长且细的针,密密实实在扎在谢氏的心上。
她后悔着,自责着,愧疚着,朝沈青绿伸手。
沈青绿后退一步躲开,忽地大声,似呐喊,也似切割,“你和坏人是一伙的,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第35章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阿离!”
谢氏强撑的身体,如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又似遇裹挟着十几年恨意的山洪,刹那之间被摧毁殆尽。
是她的错!
是她造的孽!
如果当初她没有心软,如果她早说出来,如果她这些年细心些,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人都死了啊,对不起有什么用,又能说给谁听?
沈青绿眼尾垂着,慢慢转身,背过去不看她。
她哭着,声声自责。
玉晴雪扶着她,也跟着哭,“娘,您怎么不事先和我说,您这么做,连阿离都恨您了。早知如此,您何必当初呢,您糊涂啊!”
这是怪她事先没有和自己商量,怪她不应该把真相说出来。
她听的明白,更加心寒。
“我当初不应该鬼迷心窍,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啊!”
沈青绿转过身来,黑洞般空而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玉晴雪,“你为什么要骂我祖母?你这个坏人!”
“阿离!”谢氏以为她到了这般地步还不忘护着自己,愧疚与悲恸一齐涌来的同时,下意识制止她,“你不可以这么说你姑姑,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咬着唇,委屈着,“祖母,阿离方才说错话了,阿离不相信你和坏人是一伙的,是不是这个坏人逼你做的?”
“阿离,不是的……不是的,这事和她无关,全是祖母一人做的,千错万错都是祖母的错,是祖母对不起你。”谢氏再次替玉晴雪争辩,拳拳爱女之心当真是无怨无悔。
好一个母女情深!
沈青绿看着她们,脸上越发的木然。
如果不是这场火,真相还不知要被掩埋多久。
她重新背过身去,不看她们的同时,却是委屈可怜地望着沈琳琅。
沈琳琅裂开的心,已经不知该如何拼凑起来,她痛苦着,愤怒着,几乎是冲谢氏吼出声来,“母亲,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是将军府几代唯一的姑娘,自小受宠锦衣玉食,无论想做什么事,家人都依着惯着,养成她骄傲率真的性子。
若按照沈家对她的安排,她的姻缘定然是门当户对。世人打趣他们家榜下捉婿,实则是她对玉之衡一见钟情,说服自己的父母同意亲事。
自从她嫁到玉家后,未怕夫家人不喜,她收敛着自己的大小姐脾气,学着端庄行事,温柔待人。对于谢氏这个婆婆,更是尊着敬着,没有丝毫的轻视与怠慢。
为了让小姑子结一门好亲事,她出门就带上,让其长见识,多结交一些名门闺秀,多让那些夫人们看到。小姑子出嫁时,所有的嫁妆都是她置办的,出钱出力尽心张罗,不居功不张扬,给足夫家脸面。
谁成想到头来,她所有的大度和好说话竟然成了别人背刺她的刀,将她十月怀胎的孩子给换了!
“母亲,您告诉我,我是哪里做得不对,让您如此恨我?”
“没有,没有,你样样都好,是我……是我不好,我该死!”谢氏不敢看她,身体摇摇欲坠。
“琳琅,母亲是做错了,但她也是为了玉家好。她必是早就看出阿离的不妥当,这才把孩子换了。”
好一个为玉家好,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开脱理由!
沈青绿不是原身,所谓的亲情与她而言,远不及自身的利益重要,所以她不难过也不伤心,有的只有深深的讽刺,还有替沈琳琅感到不值。
沈琳琅又问谢氏,“母亲,现在您总该告诉我,我的孩子生下来到底是哪般模样?”
同样的问题,引发出同样的结果,谢氏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玉之衡赶紧上前,口中不停地喊着“母亲”,忙不迭地让人去请大夫。扭头看到沈琳琅无动于衷的样子,紧锁的眉头之下,是一双布满不悦的眼睛。
沈青绿的脸色越发的木然,慢慢退到沈琳琅身边,“娘,我好累。”
沈琳琅回过神来,拼命地自责,“是娘不好,娘忘了你守了一夜,哪里能受得了,娘这就带你去歇着。”
“娘,您不管我了吗?”玉流朱叫住她。
她狠下心肠,“我不是你娘。”
大火过后的疮痍与烟灰,如同整个玉家的人心,哪怕日后翻新修,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娘!”玉流朱哭喊着,“您最疼我,您说过这辈子都会护着我,不让我受一点委屈,您怎么可能不是我娘?”
上辈子一切的不对劲,如今都有了合理的答案。因为她不是玉家真正的女儿,所以娘才会不去看她,侯府里的人才会欺负她。
她宁愿是所有人都对不起她,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真相。
“棠儿,你和阿离被换的事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你娘自小疼你,生恩不如养恩,你可不能不认她。你快去找她,不要管我,我怎么样都好,你不能伤了你娘的心。”玉晴雪急得差点推她,催促她去追沈琳琅。
她看着眼前这个上辈子唯一去看自己的人,再无感动之情,有的只有一遍遍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会是自己的亲娘?
“姑姑……我是该继续叫你姑姑,还是叫你娘。”
“当然是姑姑!”
玉晴雪说出这话时,心都在滴血。
亲生的女儿不能认,那是因为女儿的姻缘前程还捏在别人手里,若不是亲娘行事不与她商量,她何至于如此被动。如今她除了继续忍辱负重,什么也做不了。
“你快去啊,别愣了,若是晚了,你娘定然会伤心难过的。她养你多年,盼着你嫁入高门,你怎能让她失望?”
嫁入高门这句话,点醒了玉流朱。
玉流朱追了出去,在将近流芳小筑的地方赶上了沈琳琅沈青绿和玉敬良几人。
瑞安居正屋被烧,左右厢房虽未受什么影响,但沈琳琅哪里还愿意让亲生女儿继续住在那里,自是要带回自己的院子。
夜正深着,无月无星,唯有寒凉刺骨,也透人心。
“娘,您不要丢下我……”
沈琳琅心如刀割,万般宠爱养了十几年的人,怎么可能说舍弃就舍弃?
她脚步才一动,立马被沈青绿扯住衣袖,“娘,她没吃过苦,也没受过气,她肯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你去照顾她吧。我没事的,这些年没人疼我,我已经习惯了。”
这样的话更是割肉剜心,她反倒把心肠一硬,忍着不过去。
“阿离,娘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习惯,但是你放心,娘以后一定护着你的,你别怕。”
“我相信娘。”
玉敬良看到跟着追过来,并且站在玉流朱身边的玉敬贤,当即火大。
而对方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人恼火。
“娘,这是棠儿啊,您最疼的棠儿。小时候她不小心蹭破了手皮,您都心疼落泪的人,您怎能这么狠的心!说不管她就不管她!”
“大哥,为什么会这样?”玉流朱流着泪,本就有些病弱的脸色,更加的苍白,“我怎么能不是娘的女儿?我明明就是娘的女儿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没做错事,难道是我错了吗?”沈青绿装作难过的样子,泪珠子无声无息地往下落。
她最是知道,不管顶着哪张脸,自己这样的状态都最能勾起他人的同情与怜悯。
果然,沈琳琅的心瞬间揪起,像被人狠狠抓了一把。
玉敬良少年热血,心性极刚,“娘,您以前当棠儿是自己的女儿,您顾着她,而不管我,我心里虽有气,却不会真的怪您。现在她不是您的女儿,您若是为了她不顾阿离,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原谅你!”
玉敬贤斥责着他,“二郎,这个时候你还记仇,还不忘针对棠儿,当真是有失君子风范,有违男儿心胸!”
“大哥,你六亲不认,亲疏不分,竟然心疼一个鸠占鹊巢的人,而不顾自己嫡亲的妹妹,这就是你的君子风范,男儿心胸吗?”
鸠占鹊巢几个字,让玉流朱大恨,她哭得更是伤心。
“二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鸠占鹊巢,与我何干?我不明白我怎么就不是娘的女儿,我怎么就成了外人?”
天黑沉沉的,如这压抑的气氛。
不远处的流芳小筑在夜色中,展示出另一番雅致的美,水榭悠悠然然,与那檐下复古精美的灯笼相得益彰,宛如遗落在人间的琼楼玉宇。
沈青绿眺望着,呆木的面庞,漆黑的目光,仿佛游离于状况之外,突兀地来了一句,“那里真美,像神仙住的地方,上次那里好热闹,好多人穿着好看的衣服,吃着各种各样的点心,她们说说笑笑好快活,我想过去看一眼,杜鹃说我不配,还把我推下水。”
她视线移回来,望向沈琳琅,清楚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愧疚与自责。
“娘,棠儿姐姐从小就住在那里,你以前那么疼她,她怎么能不知足?还要让你为难呢?”
“她就是这样的人,又贪心又可恶。”玉敬良帮着腔,“以前为了独占娘的宠爱,让娘将我送去沈家。如今她还想和你抢,当真是人心不足!”
兄妹俩一唱一和,极其的有默契。
沈青绿想,或许她就是有兄妹缘,两辈子都是如此。
听着他们的话,沈琳琅心里的摇摆立停。
哪怕她曾经是那么的疼爱玉流朱,此时仍然习惯性地疼惜,却无法盖过她对于自己亲生女儿被换的愤怒与恨。
她亲手布置的院子,住的却是别人的女儿,而她的亲骨肉连想进去看一眼,还要被一个下人说不配,甚至推下水去。
一想到这样的事,多年来不知发生多少回,她的心就像是被人用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不干脆不利落,更是让人痛不欲生。
“你等会去帮着棠儿收拾一下东西,除去一些换洗之物,旁的都留下,再送她去静心院。”
吩咐完俞嬷嬷后,她又对沈青绿说:“娘以后再给重新置办东西,你想要什么娘都给你买。那院子再重新修整,你想改成什么样就改成什么样。”
沈青绿眉眼一弯,满是开心欢喜,“娘,你真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娘。”
他们继续前行,将玉流朱的哭声抛在身后。
等到转角之时,她突然回望。
夜色将她黑漆的眸子衬得越发的暗不见天日,那么无底的幽深似可以吞噬万物的渊洞,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是对上玉流朱的目光之时,她还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玉流朱眼中的怨恨凝固着,差点被玉敬贤看出。
这个表妹……
当真是个傻子吗?
*
玉府正院居于南,最是气派。
左厢是书房,右厢是原先玉流朱偶尔歇在这里的临时起居室。
说是临时的起居室,一应家具布置却是雅致用心,衣橱博古架书架琴台妆台样样不落,一对高几上摆放着官窑产出的粉彩美人瓶,一边插着孔雀羽,另一边则是新鲜的枇杷枝。
沈青绿站在门外,迟迟不往里进。
沈琳琅以为她是膈应,或是不喜,忙说:“你暂时先住着,过后娘让人把里面的东西都换一换,换上你喜欢的物件。
“娘,我没有不喜欢我,我就是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么好的地方,以后真的属于我吗?”
“阿离,这地方不算好,你陪娘时歇在这里,等那院子重新布置好,你就住在那里。”
她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这才往里走。
沈琳琅哄着她睡,等她闭目许久,呼吸绵长之后悄悄离开。
走之前深深地睨了夏蝉一眼,皱着眉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再交待自己身边一个叫宝葵的丫环守着。
宝葵花是正院一等丫环,同夏蝉有些交情。
两人自是少不得些许的交谈,如窃窃私语般。
“先前你被老夫人派去静心院,我们私下还替你可惜。如今看来,你这是撞了大运,歪打正着的好福气。”
“姑娘是个好的,确实是我的福气。”
“今日过后,府里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原本老夫人年纪大了,你和秋露都该为自己谋个前程,这几天秋露没少往大姑娘……我是说那个大姑娘跟前凑,就想顶替喜鹊的位置。这人哪,千算万算不如命,哪成想你竟成了现在大姑娘身边的人。”
宝葵话里话外都是示好,所以当夏蝉说自己对正院不太熟,又想给沈青绿备些吃食时,她自告奋勇代劳。
她一走,夏蝉立马到了床边,“姑娘。”
沈青绿缓缓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漆黑。
“等会你找个借口回瑞安居一趟。”
夏蝉表示明白,自家姑娘这是让她去那边打探情况。
“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绝对不会让人怀疑到我们头上。”
说到这,她满眼的佩服。
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顺势而为,姑娘从未有一步走错,
哪怕是她拉肚子歇息的那半日,也没有无的放矢,而是出门去买药时,按照沈青绿的吩咐买了一些其它的东西,比如说让人睡得极沉的迷香。
而今晚所有的计划,也不过是沈青绿趁着换衣服时交待过她几句。
“还是姑娘有先见之明,猜到老夫人会将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让奴婢见机行事,真话假说,认下锁门之事。”
若不然那巡夜的婆子话一出,定然让人怀疑,势必会有些麻烦。
“我不是有先见之明,而是我知道祖母的爱女之心。”沈青绿淡淡地道。
如果不是太过疼爱自己的女儿,当年就不会同意换孩子的事。
惊险与刺激并存,夏蝉此时想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姑娘,奴婢现在想想都害怕,万一一个不好……你下回可不敢如此胆大行事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死哪里来的生。”沈青绿重新闭眼,遮住不想被人看到的情绪。
死而后生,不死不生。
这就是她的人生。
*
宝葵一来一回,不到一炷香时间。
她提来一个朱漆描金的食盒,盒内光是点心都有几种,还有一盅银耳雪梨汤。雪梨汤顺手温在炭盆旁,点心则摆在桌上。
夏蝉自是感谢,说是有劳她。
“你我以后定会常在一起当差,指不定我也有让你帮忙的地方,说什么谢不谢的。”她笑道,言语之透着比以往多几分的亲近。
谢氏和玉晴雪身边的人,全都是后来卖身进的府,而沈琳琅的人,除去杂役外,大多数都是沈家的家生子,她也不例外。
先前喜鹊出事,她其实也动过心思,毕竟她正当年纪,若是一直留在正院,到时候只能是被沈琳琅配个管事。如果想谋求更好的前程,当然是跟着玉流朱去侯府。
如今府里的大姑娘换了人做,还是个不太知事,于一个有野心的丫环而言,可谓是好时机,退一步可当主子的家,进一步则可成为主子,她自是会把握。
当夏蝉说自己要去瑞安居那边收些东西时,她赶紧说这里有自己就够,让夏蝉放心去。
夏蝉一走,她先是守在床边,想了想又站到门外。
夜正深着,人心却是不静。
她如此,沈青绿亦是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沈青绿仍旧毫无睡意,她心紧着,脑子越发的清醒,五感也更加灵敏,风吹声、脚步声、尽数入耳。
突然风声与脚步合二为一,似是近在耳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紧着的心开始狂跳。
“今晚的火,是你放的。”
飘雪的声音落下时,她猛地睁开眼睛。
来人一身的黑,在夜烛的橘色中仿佛被光芒环绕。那似月落人间的皎冷,堪比云松霜竹的清寒,配着得天独厚的神颜,落在她的眼里只有诡异。
“你有什么证据?”
“我不报官,也不会告诉别人,何需证据?”
“我祖母亲口承认那火是她放的,你报官也好,告诉别人也罢,尽管去。”
慕寒时应是很不喜她的狂妄,冷冷地睥睨着她。
她半点不避,眼睛都不眨。
“你知道的事应该不少,那也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和玉流朱争抢,而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的东西,你拿去便是,你要做什么,我也不会管。我来是提醒你,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能伤害她。”
“这十几年来她占着我的位置,你不是我,凭什么让我不计较?”
这个慕老九以为他是谁!
沈青绿无端端地,只觉得愤怒至极。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个人不懂吗?
守在外面的宝葵靠在门边,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心知有异,更知道是眼前之人捣的鬼,暗骂这阴湿男不做人,神出鬼没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竟然还来威胁她。
慕寒时感知到她的怒火,平静的眼底隐有一丝波动,道:“我可以替她弥补你,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钱财、地位、权势,我都可以给你。”
好大的口气!
好深的情!
她怎么就这么不爱听,这么不想听呢?
强烈的情绪激发她心底的恶,她掀被下地,漆黑的眸子勾着,光着脚一步步地走过去,仰着脸踮起足尖欺过去,吐气如蛊,字字如毒。
“那如果我要你呢?”
第36章 不傻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闻到一股初雪和春竹混合的气息,冷冽而清新。
这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瞳仁中放大着男人的五官,眉尾高扬如远山,眼眸幽静似平湖,峰峦挺立的鼻,弧度完美的唇线,这得天独厚的一切包容在稍显病弱的气色中,给人一种戴着面具之感。
人前曲高和寡无欲无求,人后神经发作还威胁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爱装还要人淡如菊,实则内心恐怕比谁都阴暗。
好比曾经的她。
慕寒时低着眉眼,幽湖般的眸子沉得吓人,“你可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敢要我?”
“你敢给,我就敢要。”
四目相对,似是较量,谁也不避。
如此之近的距离,近到她能从对方的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黑如瀑的发,艳绝的脸,扯着唇角似笑非笑,像个魅惑人心的妖精。
“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也不在乎。又不是要来当丈夫。你……你……你生什么气啊?是你说你要补偿我,我想要什么都可以的……”
“我再说一遍,钱财、地位、权势,并不包括我,且仅限于你自己。”
慕寒时背着手,瞬间飘移远离,像是生怕被她沾上似的。
她撇了撇嘴,这人倒是狡猾。
女子不能封侯拜相,后面两样对她而言没什么用处,至于钱财,她若是要得多了,比如说整个侯府的财力,这人又不是侯府之主,给得起吗?
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玉流朱。
“你喜欢玉流朱,怕我伤害她,那你为何不干脆将人娶回去,好好照顾好好保护,何必多此一举?”
求人不如求己,将人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何需要挟别人?
“这是我的事。”
“那和玉流朱如何相处也是我的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凭什么她要听他的?他是她的什么人?
简直是可笑至极!
这个人口气之大,钱财、地位、权势任人开条件,想来有几分本事。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大半夜的不做人,又是暗中窥探,又是威胁别人,就是不娶,为何?
无外乎世间礼数,伦理纲常。
玉慕两家之前有口头婚约,玉流朱算得上是慕霖的未婚妻,当叔叔的觊觎自己未过门的侄媳妇,传扬出去必会被人说三道四。
“你想保护玉流朱,又不肯娶她,你是不是在害怕?”
话音一落,她便感觉慕寒时的气势突变。
从高冷的黑月光到阴暗疯批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然后她感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将自己团团围住,窒息感与狂乱的心跳一齐涌来。
慕寒时突然欺近,眸子半低着,眼尾却微挑着,带着邪气。“你怎么知道我害怕?”
他轻飘的语气中隐约有一丝兴奋,没有被人说中心事的恼怒,而像是欢呼,仿佛找到了知音。
沈青绿再次闻到他身上那冷雪与青竹混杂的气息,或许是喜欢这样的气息,让她像是被壮了胆,“你身为叔父,竟然看上了亲侄子的未婚妻,你不敢娶她,是怕世人唾弃你,看穿你内心龌龊,道貌岸然,实则是个最为庸俗之人的本质!”
“没错,我就是个内心龌龊的俗人,我就是喜欢不该喜欢的人。”他不见生气,反而越发兴奋。“你这些年装痴卖傻的,想来最是能体会我的感受,难怪你能看透我。”
果然是有病,还病得不轻。
“现在我才是玉家的大姑娘,如果玉慕两家要联姻,那联姻的人也应该换成我,和玉流朱无关,你还怕什么?”
“你?”慕寒时邪气一收,气势顿时冷沉,眼底似是有些不悦。
这人还不高兴了?
玉流朱不必履行婚约,他不应该欢天喜地吗?
哪怕话是自己说的,沈青绿这时才意识到她和玉流朱身份换回来之后,不仅是换了父母爹娘与在玉家的身份地位,还有其他的东西。
比如说婚事。
她只是希望经常能看到慕霖那张脸,如果嫁过去……是不是有些奇怪?
“难道不应该是我吗?你喜欢玉流朱,当高兴才是。你不是很有能耐,地位权势随别人要,就算玉流朱是罪臣之女,想来你应该也不会介意,何不给她一个新身份,将她光明正大的娶回去。”
“我说了,我的事与你无关。”
“那你也别管我!”
吼完这一句,沈青绿立马感知气氛骤冷,她头皮发麻,凉意从脚底起。
细白的脚背,隐见青色的血管,脚趾全都蜷着,看着小巧可爱,清清楚楚地落在慕寒时垂睨的眼眸中,他竟然皱了皱眉。
沈青绿没由来的惊了一下,当即完全不顾形象仪态,爬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隔着被子捂着自己的脚,还故意低着头不理人。
“你不让我管你,你却偏偏要管我,我为什么不能对一个占据我人生的人打击报复?我知道你喜欢玉流朱,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同意你的条件,你可能会杀了我,但是我实在是做不到像个圣人一样包容她,哪怕是死!”
她的发散落着,遮住大半张脸,纤细葱白手在青绿色的锦被之上,显得越发的玉雪,让人心生怜惜。
尤其是那越来越低的声音,有着无比的哀伤,让人闻之不忍,“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要在我醒的时候动手,等我睡着了,你动作干净利落些。我不喜欢死亡的过程,因为我差点溺死过,那种滋味实在是难受。”
慕寒时眼底顿起波澜,无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两手交叠在一起时碰到那还未好的咬痕,像是触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又产马分开。
“溺死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这个变态!
连这个也要听吗?
“进到胃里的水像岩浆一样的灼烧,喘不上气,到处都是黑的,害怕恐惧又想活,却知道自己将死。”
那种明明想活,却不得不死的痛苦,她不想再有第二次。
慕寒时的手动了动,似是那咬痕突然生热,那沉冷的眸子里,涌动着火山爆发般的情绪,那样的汹涌势不可挡,激烈滚烫地想要吞噬一切。
万物在他眼里仿佛都不存在,只有那裹着锦被的少女,以一种决然突兀的姿态闯进他的视线,强硬地挤进来,肆无忌惮地霸占着中心位置。
当他一步步朝床边走来时,沈青绿以为是死神在临近。低垂的视线范围内,只可见他的下半身,那修长的腿似乎扫了一下,动作快到让人以为是眼花。
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沈青绿始终不敢抬头,或许是她的错觉,她竟然在压抑的气氛中感知到难过。
这人难过什么呢?
不会是自己有什么亲人也死于溺亡吧。
若真是如此,倒是歪打正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仿佛一轻,她望去时,人已离去无踪,像是从来没有人来过一般。
就……这么走了?
那她赌赢了!
又过了好半天,她冰冷的脚才捂热,整个人也跟着缓过来。
她准备下床时,发现之前偏左的绣花鞋被摆在正中的位置,忽然记得慕寒时之前的那个动作,不由得压了压眉头,暗骂一句。
神经病啊!
*
寒风从檐廊而过时,唯有檐下的灯笼与之响应。
放眼天际远方,皆是一片黑沉之色,是一宿中最为黑暗之时。
宝葵靠在门边上,双眼闭着像是睡去,身体恰好被棱框支撑着,所以才没有倒下去。仔细看去又觉得不是如此,因为她的身体明显僵硬,而非放松。
沈青绿探了探她的鼻息,提着的心放下。
静夜中,有脚步声朝这边而来,隐约可见移动的灯光。
顷刻间,沈青绿躺回床上。
不多时,随着那脚步声慢慢接近,宝葵也有了动静,她很是纳闷,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脖子,喃喃自语,“我怎么会睡着?”
然后她进到屋内,见沈青绿还在睡觉,明显松了一口气,“幸好没醒。”
那提着灯笼的人进了院子,直奔这厢房而来。
“银萍,你不是跟夫人去了瑞安居吗?你怎么一人回来了?”她与来人很熟,两人同为沈琳琅身边的大丫环。
银萍的手里提着雕花漆盒,将里面的燕窝羹取出来,道:“夫人不放心……大姑娘,怕大姑娘夜里起来饿,让我送碗羹来,若是大姑娘饿醒,正好可以填个肚子。”
她将汤盅往炭边上搁时,看到早就存在的雪梨汤,笑着说:“还是你心细,早知如此,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宝葵含糊应下,并未解释是夏蝉让自己备下的东西,而是道:“我们同为夫人身边的人,理应想夫人之所想,替夫人分忧才是。”
“这倒也是。”银萍往床内看了一眼,目光有些微妙,压着声道:“这个大姑娘倒是因祸得福,若没有先前那场火,恐怕老夫人还瞒着她的身世。”
当下人的,哪怕是想多嘴主家的几句是非,也都含蓄得很。
宝葵更为谨慎些,压根不接这话,而是换了话题,“先前喜鹊出事,府里不知多少人心浮动。如今流芳小筑要换主子,想来更是暗里争得厉害。”
“她们争她们的,你我都是夫人的人,倒是不必趟这样的浑水。”
“那倒也是。”
至于会不会争,是也不是,只有她们自己心里知道。
银萍整理好食盒,人却没有急着走,“喜鹊被送走时,好些人幸灾乐祸,今夜过后,倒是成了幸事,至少不必像登枝那样,哭哭啼啼地被赶去静心院。”
“我们当下人的,福祸全凭主子,主子得宠,我们就有脸面,主子失势,我们就得看人脸色。若这么说来,这件事情中最为走运的人是夏蝉,实在是让人羡慕。”
宝葵的话,让银萍不苟同,她压了压声音,“这话不对,她是老夫人的人,你觉得夫人还会让她继续留在大姑娘身边的吗?”
她话一说完,便觉得不对劲,一转头就看到门口的夏蝉。
夏蝉像是没有听到她们说的话,挽着一个大包袱进来,还向宝葵道谢。
宝葵忙说这是自己应该做的,而银萍也趁机告辞。
等银萍一走,宝葵却故意提起她说的话,卖好般向夏蝉求情,“我们几人相识多年,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最是一个肚子里藏不住事的。但她说的多少有些道理,夫人眼下怕是怨透了老夫人,你还是应当早做打算才是。”
夏蝉“嗯”了一声,似是将这话听进去了。
先是将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整理好,然后近前来整理沈青绿的被褥,她背地着宝葵,也挡住了对方的视线,轻轻地唤了一声,“姑娘。”
沈青绿睁开眼睛,弯着眉眼,对她做口型,“我只要你。”
*
天蒙蒙亮时,玉之衡和沈琳琅夫妇一前一后归来。灰暗暗的光线中,两人的脸色皆是不太好看。
走水之后的处理,包括现场与那些下的口风,一是要修整,二是要封口。而谢氏自晕过去后,至今还未醒来。
他们进到正屋,然后屏退下人。
“母亲连着晕过去两回,人到现在还没醒,大夫都说不太好,等醒来后要注意调养,切莫再让她上火动气,你何必还要追根究底?”
玉之衡揉着眉心,难看的脸色中有着明显的倦气,语气颇有几分无奈,“琳琅,你一向大度,这次的事能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要揪着晴雪不放,可好?”
“母亲是长辈,她的错我没有办法计较,但晴雪分明早就知道阿离不是她的女儿,倘若她善待阿离,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是……你听听阿离说的话,难道你不心疼吗?”
“她心智不全,知道什么,说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你何必不依不饶?”
沈琳琅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他口中说出来的,有些说不出话来,“我不依不饶?我的孩子被人换了,我还不能问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服着软,语气柔和了许多,“家和万事兴,所幸阿离自小就在你跟前长大,大致的情形你都知道。晴雪或许有不经心之处,却也将她平安健康地养大。”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提便是直戳沈琳琅的心。
一想到亲生的女儿近在身边,而自己这个当娘多年来故意不怎么搭理,还时刻提醒自己的其他孩子与之疏远,沈琳琅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骨肉至亲相见不相识,还有比这更让人痛心的吗?
她堵着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玉之衡以为她被自己说服,继续道:“出了这样的事,棠儿才是最难过的。你自来疼她,如今却对她冷言冷语,我瞧着她很伤心。她样样出色,还与慕家小子有婚约,这事若是传出去,她该如何自处?”
玉家和慕家的亲事由来,皆因沈家与慕家有旧,靠的是她的关系,结亲的当然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胸口起伏着,剧烈摇摆,一是疼入骨的养女,二是刚认回来的亲女,情感的天秤左右不平着,一时这边高,一时那边高,难分胜负。
“亲事的事以后再说,眼下最紧要的是阿离。”
玉之衡不赞同这话,“琳琅,你扪心自问,若阿离自小养在你身边,以她那异于常人的模样,你这些年还能如此舒心吗?”
“我亲生的孩子,无论什么样子,我都会尽心尽力地爱护。棠儿打小体弱,我养她这么大,难道容易吗?”
凭什么她就应该养别人的孩子,而不管自己的孩子,就算她的孩子是个痴儿又如何,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被激起了这些年刻意压制的脾气,说出来的话不再顾及玉之衡的感受。
“晴雪当年出嫁事,庄子铺子都是我给她置办的,她这些年用的花的都是那些产出,换而言之,用的本该都是我的银子,何来的不易?”
玉之衡听到她说自己有钱时,表情变得有些怪。
成亲多年,他们夫妻之前从未计较过钱财,确切的说,是她有意维护自己丈夫的自尊心,哪怕事实上是自己养着整个玉家,开销着玉家上下的支出。
他的自尊受到攻击,又无力反驳。
半晌,转移着话题,“我知你恼怒,但你且冷静想一想,棠儿不管是性情,还是长相皆是上乘,于你我脸上有光不说,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给玉家增添一份助力。
若是传出去阿离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你我岂有颜面?莫说是嫁个好人家,怕是要养在家中终老,累及我们的儿孙。”
“我不缺银钱,我愿意养她一辈子!”
沈琳琅又是一击。
他脸面有些维持不住,似愤怒,似忍耐。
气氛微妙之时,门从外面推开。
晨曦已现,光亮照进。
那朝他们走来的少女顶着一张素面,却艳色无双,不见木然呆滞而妍丽动人。原本空洞的眼睛像是褪去遮挡的黑雾,如拨开云层见月明,露出原本的清濯澄净。
她缓缓近前,似霞光映天,也似花满人间。
沈琳琅惊觉有异,“阿离,你……”
“娘。”沈青绿的声音不再痴稚如孩童,语气淡定稳重,“我好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更新在明晚八点,以后都在这个时间点更新,不见不散哦~
第37章 要争要抢
玉之衡眯起眼,第一次完完全全看清她的模样。
以前这孩子是个痴傻的,仅是觉得长得和妹妹像,却没有细看过。如今这么一瞧,说是像也确实像,但又似乎完全不一样。
“阿离,你真的好了?”
“父亲。”她规矩地唤着,道:“我今早一起来,感觉灵台清明,过去种种如梦一场,仿佛雾里看花。”
老成的措辞,与惆怅的语气,完全是个正常人。
沈琳琅回过神来,自是又惊又喜。将她上上下下一通打量之后,犹不敢信地问,“阿离,你……你真的好了?”
“娘,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之后,我就好了。”
前世今生,荒诞如梦,此时的醒也或许是梦。
沈琳琅喜极而泣,“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玉之衡也跟着道:“好了就好。”
好与好不同,一个好是为沈青绿高兴,是激动是感恩。另一个好是为自己不必给傻子当爹而开心,是庆幸是附和。
“父亲。”沈青绿唤他,“方才我在外面好像听到你和娘在为我争吵,是我不孝,害你们跟着操心。”
他面容有些讪然,依旧儒雅,“我们也都是想为这个家好。”
大气的宅子,巧夺天工的设计,古色古香的布局,繁复刻花的桌椅壁柱,东侧整面多宝阁,上面摆放着各种玉瓷器,一如后世的赏游之地。
于沈青绿而言,这不是家,至少不是她的家。
“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应是很为难。祖母有错,但她是长辈,不能送官不能打骂。棠儿姐姐又自小长在你们身边,备受你们的疼爱,你们也不可能弃之不管。”
玉之衡不想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意外的同时,很是欣慰。
“我儿真是好了。”
沈琳琅一直在看她,她不再呆木的脸,不再空洞的眼,还有说话时如常稳定的语气,似乎半点也无今日之前的影子。
仿佛那个痴滞不知事的孩子,根本不曾存在过。
不知怎地,沈琳琅莫名觉得有些难过,像是错过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它存在时没有好好地保护。
“阿离,你真的不怪她们吗?”
“娘,怪也好,不怪也好,我们都是一家人。”
除非不是一家人!
沈琳琅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以为她是在委曲求全,更是难过自责,眼眶一红,内里已有水光。
玉之衡皱眉,“孩子好了,人也懂事,你该高兴才是。”
沈琳琅抹着眼泪,挤出笑模样来,看着喜极而泣的模样,心中复杂难受只有自己知道。忽然她感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背上,轻轻地拍着。一转头对上沈青绿安抚的目光,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沈青绿不等玉之衡再说什么,道:“父亲辛苦一夜,等会应该还要去上衙,赶紧去洗漱更衣,莫要误了时辰才是。”
“好,好,好。”玉之衡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显然对沈青绿的理解懂事十分受用。
他是六品修撰,在集贤殿当差。集贤殿位于宫中,是天子亲管之地,一应占卯下值都比宫外的衙门来得更为严格些。
时辰确实已经不早,他几乎没怎么停,洗漱换衣之后出府。
母女俩在门口送别他,直到那着青色官服的身影消失不见。
放霁的天空中,虚浮着片片白云,看似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实则飘向何方皆由风,分明是高高在上,却与浮萍无异,好比这个时代的很多女子。
天永在,地亘古,这天地似是没什么不同,人间却是换了模样。
“娘,我醒来之后,对于以前种种,如旁观之人,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沈青绿的声音有些飘渺,仿佛从很远的天边传来。
她人就在身边,沈琳琅无端地觉得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下意识紧紧握住她的手,有担心,也有心疼。
“阿离,你都看到了什么,记得什么?”
她眼神坚定,语气沉重,“我听到她们说的话,当年是她求祖母帮她,将我和棠儿姐姐交换的。”
仅是一句,已然如惊雷。
沈琳琅身体一晃,险些站不住。
“我要去……去杀了她!”
“娘!”沈青绿拉住她,“祖母已扛下所有,我们口说无凭,她不会承认。如果你想处置她,肯定要撕破脸,与她们势不两立,那你与父亲只能和离。”
她的脸色更白,且怔愣着。
好半天,才喃喃,“和离?我……”
玉之衡是她一见钟情的男子,他们夫妻多年向来相敬恩爱,昨日之前连脸都没有红过,更别说是争吵。
她的震惊与不能接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沈青绿一眼见之,道:“不能和离,那只能暂时先忍着,私下查找证据,向父亲证明她们的错,让她们哑口无言。”
沈青绿的话让她紧着的心一松,忙不迭地点头,“没错,没错,我不能冲动,为今之计是要找到证据。”
她没有看到的是,沈青绿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
*
府里参与救火的下人都被敲打过,无人敢议论主家的事,便是有人不明所以地问起昨晚瑞安居失火一事,知情者无一不是三缄其口,但对于真假大姑娘一事,却是完全不避讳。
曾经对玉流朱这位大姑娘艳羡无比的人,如今再看到她,全是一脸的讳莫如深。远远地避着不靠近,窃窃私语不泛指指点点。
好比她的上辈子。
她挺直着背,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与骄傲,当看到玉之衡时,眼眶一红,“爹……”
玉之衡看到她时,表情有些复杂。
“你怎么在这里?”
夜里她就被迫收拾东西搬去静心院,安置的还是之前沈青绿住的那间房,简陋的布置与天差地别的待遇让她逃离。
她万万没想到,原以为重生一回大不同,再不必受上辈子的那种委屈,哪知如今的处境比之还不堪。
“我不敢去找娘,我怕她生我的气,我怕她不想见到我。爹,我们一家人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娘……一时没想通,她向来疼你,等她缓过劲来就好了。”
“爹,我从小没有离开过你和娘,我不想和你们分开。你能不能帮我和娘求求情,就说我什么都不和阿离妹妹争,只求她不要不理我。”
玉之衡儿女心没那么重,但因为三个孩子中,沈琳琅最疼的就是小女儿,所以他对玉流朱多少偏爱一些。
这孩子向来受宠,从未受过什么苦,像现在这般哭着说话,他还是头一回看到,虽觉得为难,难免还是有些心疼。
“我会和你娘说的,你……”
“父亲!”沈青绿的呼唤打断他的话,不多会儿人到了跟前,递上一个食盒,道:“你走得急,没顾上用早饭,娘心疼你,让我给你送些点心,等会路上也能垫一垫。”
“你娘有心了。”
他很是受用,随从立马将点心接过。
一真一假两个女儿,他还不太习惯一起面对,尤其是她们全都在看他。
“你们都回吧。”
说完,他继续往前行。
将走两步,沈青绿追上来,道:“父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迟早包不住,或许已经传扬出去。但子不言母之过,旁人如何说道祖母,你都不必理会。日子长了,京里再有新鲜的事出来,也就没什么人议论了。”
“难得你这么懂事,为父很高兴。”
说到底,他不仅不愿接受自己的孩子是个傻子,还希望他们个个聪慧过人。
没由来的,他下意识看了玉流朱一眼。一个只顾自己,让他为难,一个却体恤他,还劝慰他,两相比较之下,他脑子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还是亲生的好。
随着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沈青绿眼底的冷意渐渐浮现,微微勾起的唇角满是讽刺之色。
“你……你今日瞧着怎么不太一样?”玉流朱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带着几分惊疑。
她慢慢转身,缓缓抬起眼皮,定定地看过去。
曾经的她装淡然装看透生死,处处表现出以德报怨,对生活的感恩,还有对物质没有任何的需求的样子,想要又不明说,却阴戳戳地希望地别人把所有的一切都捧到自己面前。
那样的她,有生之年都在欺骗对自己最好的人,以自己的虚情假意换来别人的真心相待,何其的虚伪,活得像个假人。
而眼前这张脸,与自己以前有几分像,连虚弱之色都有些像,以常理来说,她应该会觉得亲切,甚至会产生不一样的情感。
可惜的是,她不仅不觉得亲切,反而有种自己摘下的面具戴在别人脸上的感觉,说不出来的诡异。
“你是不是很意外?我大难不死,竟然还了魂。”
还魂二字,让玉流朱心头一震,“你……你好了?”
“我不仅好了,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她慢步走近,仿佛是毒蛇游步,透着几分悠闲,黑雾重新弥漫在眼中,顿时重现古怪的漆黑,似笑非笑,宛如艳鬼,“你说过罪臣之女,只能做妾,不知你可还记得?”
刹那之时,玉流朱只觉毛骨悚然,幼年初见时恍如遇鬼的恐惧感再次袭来,她没忍住尖叫出声。
这叫声惊到了将要走近的人,以最快速度护住她,恶狠狠地瞪着沈青绿。
“你在做什么?”
沈青绿睨着那张与玉之衡相似而年轻的脸,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想起棠儿姐姐以前对我说的话,提醒她不要忘了而已。”
“什么话?”
“罪臣之女,只能做妾。”
“痴儿!”玉敬贤大怒,“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棠儿,她不是罪臣之女,她是我玉家的人。”
“她不是罪臣之女,难道还是我吗?”沈青绿只觉好笑,玩味地指了指自己,又指向他,“如是要我是罪臣之女,那你呢?”
他不由语塞,只觉得这个曾经的表妹,如今认回来的妹妹不太对,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直到玉流朱提醒他。
“大哥,阿离妹妹已经好了,你以后莫要唤她痴儿。”
“你好了?”
“谁好了?”玉敬良的声音传来,几步到了跟前,在沈青绿对他微微一笑后,他蓦地睁大眼睛,“阿离,你好了?!”
“二哥,我好了。”沈青绿绝佳的容色上全是柔和,尤其是这一笑,恰如牡丹初绽,足可艳冠群芳。
一时之间,惊艳了不远处想围观又不敢靠近的那些下人,有些小声说道起来。
“这可真是命好,刚被认回来就好了,肯定是老天有眼。”
“老夫人真是糊涂啊,怎么能生出那样的心思,也不想想如果没有我们夫人,他们玉家人哪有今日的风光。”
“谁说不是呢,以前我看着表姑娘……不是,现在该叫大姑娘,我都觉得她可怜,天可怜见的,如果早被认回来,说不定早就好了。”
沈琳琅闻讯出来没多久,就听到这样的议论声。
她面色发沉,朝沈青绿等人走去。
还未走近,传来玉敬良气愤的声音,“大哥,你以前护着她,那是因为她是我们的妹妹,现在阿离才是,你怎么能帮着她欺负阿离?”
“二郎,你能不能不要逮着机会就针对棠儿,好不好?”玉敬良没好气地道。“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她,我们一家人还好好的,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事!”
一旁的夏蝉已瞧见快要走到的沈琳琅,给沈青绿使了一个眼色。
沈青绿心领神会,“二哥,兄弟之间最忌不睦,你们不要总是为了棠儿姐姐而争吵,若是传出去也不好听。还有大哥你,以后与棠儿姐姐相处时要避些嫌,否则易生误会。”
玉敬贤闻言,只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弦断了,当下恼怒无比,“我和棠儿是亲兄妹,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肮脏的心思?”
亲兄妹么?
现在不是了啊。
沈青绿不恼,“这个道理还是棠儿姐姐教我的,她昨日还说我和二哥不能太过亲近,否则会被传有私情。原来这是肮脏的心思,看来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大哥,真是对不住。”
玉敬贤满腔的火气,在她最后那句道歉声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满心怪异和不自在,正皱眉怔神时,余光瞄到不知何时过来的沈琳琅,脸颊顿时臊热难当。
沈青绿像是现在才看到沈琳琅,快步过去,道:“娘,你看你把大哥教得多好,身为兄长,他当真是无可挑剔,与自己的妹妹相亲相爱。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若是再走近,难免会让人多想。”
沈琳琅被她赞着,心里却不是滋味。
兄妹之间有争执打闹,没有人会说什么,倘若兄弟俩为一个表妹起间隙,那就是兄弟阋墙,乃是家宅不睦之兆。
若是大儿子和养女传出什么闲话……
沈琳琅不敢再细想,难得对最为看重的长子板起脸来,“大郎,阿离说的没错,你和棠儿以后都要避嫌。”
玉流朱又羞又气,“娘,你以前总教我们要兄妹友爱,哪怕是长大了也不能疏远,我和大哥都听你的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还叫娘?怎么?你难道还想占着我妹妹的位置不放?”玉敬贤毫不客气,因为所谓的兄妹友爱从来都不包括他。
“我没有想占着不放,我没有办法,我改不了口,我从小叫大的娘,怎么能说不认就不认了?”
“你当然想认,你巴不得我娘还认你,这样你就可以借着玉家姑娘的名头,继续过你的好日子。”
“二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那原身又做了什么?
沈青绿半垂下眼眸,遮住满眼的戾气。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她比谁都更知道死亡的无情,人死如灯灭。她死后尚有亲人记得,而原身来时不被世间善待,走时也无人知。
除了她。
她更知道十几年相处下来的母女,哪怕是养女,感情亦不会比亲生的差,所以她理解沈琳琅的痛苦和不忍。
但她还是要争要抢!
她一步步朝玉流朱走去,拉着对方的手。
“棠儿姐姐,你可知我曾经有多羡慕你?”
玉流朱想甩开她,不想她力气极大,看似温柔,实则是紧拽着不放,偏偏还说出这样的话来,分外的让人胆战心惊。
“你是玉家的明珠,如众星捧月一般,那样被人千娇万宠的日子,你享受了十六年,而我则代替你受了十几的苦,难道该哭的人不是我吗?”
她说着,竟然取出帕子来替对方擦眼泪。
因着背过身,还有手臂帕子为挡,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她嘴唇微动。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该死,怎么还有脸哭!”
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还有冰冷刻薄的声音,听在玉流朱的耳朵里,犹如恶鬼低语,吓得一把将她推开。
她就势往地上一倒的同时,沈琳琅和玉敬良已冲过来。
“阿离,你有没有摔疼?”沈琳琅扶她的同时,急问。
玉敬良则怒视着玉流朱,“你当真是恶毒,和你那个亲娘一样!”
“是她,是她咒我去死,她……”玉流朱胡乱地解释着,当沈琳琅痛心地看着她时,她更是心慌,“娘……”
沈琳琅的目光中全是对她的失望,“我不是你娘,你不要叫我娘!”
她满眼的不敢置信,哪怕是上辈子娘没有去看她,她也只有怨,没有恨。
而今她好恨!
大恨之时,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去看那个被沈琳琅扶着的人,不期然对上一双似笑非笑讥诮嘲弄的眼睛。
第38章 坦白
*
十年前那个天寒地冻的夜,飘起了雪。
她贪恋着初雪的灵动,背着娘和侍候自己的下人,偷溜出屋子。为怕被人看到,她越走越偏,一边走一边捕捉飞舞的雪花。
不知走出去多远,远到再无人声,四下无比的寂静。
那样的静,让她害怕起来,她开始喊人,却没有人听见。她惊惶失措地往回走,因为年纪太小而忘了路,竟然胡乱地走到静心院附近。
忽然她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东西在动,吓到大声尖叫。
那东西被她的叫声惊到,忽然转过来。
哪怕是夜色如晦,她却看见了那东西的样子,是个和她一般大的孩子,披头散发白着脸,长着一双黑漆漆如空洞般的眼睛。
像个鬼!
她被骇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夜的惊惧,与此时的愕然重叠在一起,一个本该死了,又还活着的人,不是鬼是什么?
她忽然觉得被鬼缠身一般,止不住的冷,还有止不住的抖。而这一次娘没有抱着她安慰,反倒抱着那个鬼。
“娘,我是您养大的,我是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吗?您为什么不信我?”
沈琳琅很想信她,但是眼见为实。
一想到玉晴雪做过的事,再想到她是玉晴雪的亲女儿,曾经的信任疼爱一点点地崩塌,再一点点地剥离,却又想把它们捡回来。
“娘,是我自己没站稳,不怪棠儿姐姐。”
“阿离,你别给她脸!”玉敬良恼道:“她就是这样的人,小时候她仗着爹娘疼她,没少冤枉我,她和她那个亲娘一样讨人厌。”
玉敬良的话,让沈琳琅回想起以前的很多事。
那时候她顾念棠儿最小,身子最弱,虽说和二郎相差不到两岁,但二郎打小身子骨壮,十分的皮实,一旦兄妹俩相争,她不由自主偏向女儿。
二郎性子又犟,无论何时都不肯服软,气得她没少动手。尤其是有一次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二郎还不认错,气得她把人扔去祠堂跪了一夜。
后来兄长上门,说二郎根骨不错,既然她无心看顾,何不把孩子送去沈府,正好和几个侄儿一同习武。
她思虑了两天,最终同意。
如今想来,那些对养女的偏爱无异于一支支射出去的箭,多年后反弹回来,且一箭一箭正中心间。
强烈的悔意让她狠下心来,对玉流朱道:“你回去吧。”
曾经有多疼爱,现在就有多痛苦,却还是忍不住叮嘱,“以后也要好好养身体。”
玉流朱哪里还待得下去,含着恨意的泪告辞。
玉敬贤下意识想去送她,被沈琳琅叫住,“大郎,你今日不用去唐夫子那吗?”
身为玉家的长子,玉敬贤打小被玉之衡亲自教导,从开蒙到识字,再大些送去学堂,取得秀才功名后为其寻名师,如今拜在已经致仕,曾经集贤殿前大学士的唐夫子门下。
唐夫子为人严厉,对门下弟子尤甚。
“娘,您对棠儿能不能……”
沈青绿打断他的话,道:“大哥,棠儿姐姐是娘打小养大的,娘不可能不管她,也不可能看着她受苦。但她到底不是娘的女儿,若是管多了,她的亲娘如何作想,你也要体谅娘。”
又道:“你是玉家的长子,爹和娘都对你寄予厚望,我以前听人说你学问好,前程必定无忧。为官者,当自清自省,如果因为一些后宅的流言蜚语而损了名声,岂不是授人以柄,日后立于朝堂之上,难免被人拿来说事。”
他兀地心下一凛,想到唐夫子提过的一件事,说是先帝在位时有位大人府上住着寡居的表妹,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来,被人一张奏折递到先帝面前,将其连降两级贬去京外。
“我……棠儿是妹妹……”
“大郎,你要记住,你的亲妹妹是阿离,而棠儿是你的……表妹。”
表妹二字一出,沈琳琅的心抽了一下。
她忍着难过,催促大儿子去进学,二儿子去上差。
两个儿子一走,她张了张嘴,想对沈青绿说什么,又像是说不出口。
沈青绿心下明了,道:“娘,人非草木,哪能无情。你养了棠儿姐姐这么多年,母女之情岂能说断就断?她经此大变,肯定难以接受,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去看她,我不会怪你的。”
“阿离……”她没忍住,声音有些哽咽,“你这孩子,怎么如此懂事,娘……娘有分寸,再是不放心她,也不会再把她当自己的亲女儿。”
“我相信娘。”
秋露老远就看到她们母女俩,以及母女俩身边跟着的人,隐晦的目光落在夏蝉身上,其中嫉妒最多,还有几分不甘。
她近到前来,带来瑞安居那边的消息。
“夫人,大姑娘,老夫人醒了。”
*
一场火过后,瑞安居里面外大变样。
院中的造景被损坏,假山缺角松石倒塌,碧草七零八落,池水中的那几尾锦鲤也不见踪影。
正屋的门窗都豁敞着,里面一片狼藉。左右厢房未受大影响,尚能住人,唯有外面的墙体上残留着烟火熏过的痕迹。
谢氏搬到了右厢,守在身边的是李嬷嬷和玉晴雪。
两人皆是守了一夜,谁也没有离开,此时一左一右地站在床边,像是对立面。
玉晴雪阴沉着脸,对李嬷嬷说:“你出去,我有话和娘单独说。”
李嬷嬷不动,谢氏也不吭声,仅用一种被伤心的目光看她。
“娘,您不会是在防着我吗?”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脸的难以置信,“我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为何要防我?”
谢氏寒心着,悲恸地闭上眼睛。“晴雪,娘求你收手,到此为止吧。”
什么叫到此为止?
玉晴雪不是个傻的,这一夜她守在床边,李嬷嬷亦是寸步不离,甚至她一有所动,对方就无比的警惕。
她蓦地瞪大眼睛,“娘,你们不会怀疑火是我放的吧?”
李嬷嬷低下头去,谢氏也没有睁开眼睛,主仆二人的沉默与态度证明了她的猜测,正合了她隐蔽的心思。
“火不是我放的,我怎么可能会害娘?”
她的否认,让谢氏更加心寒。
“火是我自己放的,这事你以后都不要再提。”谢氏缓缓睁开眼睛,像是眼皮子有千斤重,那么的艰难,眼底满是失望。
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
小时候敢烧自己兄长的衣物,长大后竟然连杀人放火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思及此,她剧烈咳嗽起来。
李嬷嬷连忙给她倒水,喂她喝下之后帮她顺气,“老夫人,事已至此,您也别着急上火,身子要紧。”
“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还用得着保重,早死……”
死字还没说完,帘子被人掀开。
她看着进来的母女俩,似是有些不太对,分明是完全迥异的长相,眼下瞧来那眉宇之间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相似。
沈琳琅却不看她,而是恨极地盯着玉晴雪。
“我再问你一遍,当年的事你真的不知情吗?”
玉晴雪自是否认,“嫂子,我是真的不知道……”
“啪!”
这一掌下去,沈琳琅几乎用了全力。
玉晴雪的脸立马泛起红印子,捂着脸,“嫂子,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你为何对我随意打骂?”
“我要见杜鹃!”
玉晴雪闻言,心头一跳,给秦妈妈使眼色。
秦妈妈赶紧回道:“舅夫人,杜鹃落了水,又受了杖,送到庄子的当天晚上就没了。”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问的,她们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死无对证。
“谁的庄子?”
从进来后一直没说话的沈青绿终于出声,问的却是俞嬷嬷。
俞嬷嬷心下一动,忙回道:“是夫人的庄子,后来大姑奶奶出嫁,夫人便将庄子送给大姑奶奶当嫁妆,如今在大姑奶奶的名下。”
两人的对话点醒了沈琳琅,她怒极反笑,英气的脸上再不复往日里的端庄温和,重现以前将军府大姑娘的气势。
“当真是好的很!看来我好心好意的供你们吃喝,给你们银子花,到头来竟然养出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谢氏羞愧欲死,无地自容。
古话说,高嫁女,低娶媳。
而玉家是高娶媳,且还不是一般的高。
他们不过寻常人家,比之将军府那可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当年她惊闻儿子要娶将军府的姑娘时,直呼太过高攀。
为怕高门儿媳看上不自己这个当婆婆的,而让儿子夹在中间难做,她那时打定主意,半句不提进京之事。
谁知沈琳琅不仅派人去接她,还给足了她脸面,丝毫没有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架子和派头,处处顾及她的感受。
不管是吃住还是用度,一应行事都让人觉得舒服,尤其是在女儿玉晴雪的婚事上,更是面面俱到。从择选人家到相看,再让她挑选,到后来的酒席嫁妆,全部都办得妥妥当当。
那时她就想着,得媳如此,她何德何能?
如果没有换孩子的事……
这个念头一起,她压不住的后悔自责,下意识去看沈青绿,不料正对上沈青绿那双黑漆漆的眼,若无底的深渊,渊底却仿佛是一面镜子,照出人性的百态。
她顿时心惊,“阿离……”
“祖母,她的东西都是我娘给的,应该还回来。”
沈青绿声音不大,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仿佛就像一个旁观者在陈述事实。
饶是如此,却更让谢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晴雪,那些东西原就是你嫂子的,你应该还回去。”
玉晴雪咬着唇,唇上泛着白。
娘真是糊涂啊!
那些都是她的傍身之物,如果还回去,她以后怎么办?
“娘,我嫁人时,那么多人都看着,都知道那庄子铺子是我的东西,若是还回去,别人还当娘家苛待我,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听。”
沈琳琅如今对这个小姑子,再无任何顾忌,抬手又是一个巴掌过去,“什么是你的东西?那是我的东西,我可以送人,也能拿回来!”
从昨晚到现在,谢氏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不停挨耳光。
或许是这些年来沈琳琅给她的错觉,让她都快忘了,自己这个儿媳出身将军府,其父是骠骑大将军,其兄是神武营左将军。
而自己不仅吃的用的全靠儿媳,便是这住着的宅子,也是儿媳的陪嫁。
“晴雪,你快把东西还给你嫂子!”
“娘!”玉晴雪捂着脸,满眼的谴责控诉。
当娘的不护着女儿,还配当娘吗?
谢氏几乎在求她,“晴雪,那些东西本就是你嫂子的,你还回去是天经地义。”
那是她们欠她的!
她恨得咬牙切齿,“我没有说不还……当初苏家出事时,我那婆母应是有些预感,让我们当儿媳妇的都将贵重之物交由她保管,我归家归得急,没顾得上找她要回。这些年我多次去信,她都推三阻四的不还,一时说东西被抄家的那些人顺走,一时又说弄丢了,我也是没有法子。”
当今的法度沈青绿了解不多,下意识看向沈琳琅。
沈琳琅道:“无妨,不管是怎么丢的,找上当年的中人,你跟我去一趟府衙补办便是。”
玉晴雪显然没想到这一点,神情明显一慌,当然也不怪她。
她自小接触不到这些事,后来嫁入苏家没多久就出事,也没有机会知道契书转让买卖以及补办的流程事宜。
她求救般地看向谢氏,企图用眼神逼迫谢氏帮她。
谢氏痛心又心寒,索性闭上眼睛。
如此一来,倒是让她找到了借口,“嫂子,娘身体还虚着,我实在是走不开身,不如等娘好了,我再陪你去衙门补办,可好?”
沈青绿岂容她推诿,“我可以照顾祖母。”
又对沈琳琅说:“她许久没出门,有可能体力不支半路晕倒,不如找个大夫跟着,以备不时之需。”
“还是阿离想的周到。”沈琳琅再次被提醒,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心酸,补充道:“我让人单独备个软辇,免得她到时候走不动道,也好抬着她走。”
母女俩一唱一和时,默契十足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恍惚之间,沈琳琅似是回到在闺中时的岁月,与自己最好的闺友在一起。她们心意相通,往往不必事先说好,行事也能默契十足。
好比此时此刻。
年少时的那种意气风发重又回来,她不是端庄明理的文官之妻,不是养儿育女的母亲,而是将军府的大姑娘。
一时之间,她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丢了很多东西。
而谢氏和玉晴雪皆是察觉到沈青绿的不对,齐齐看向沈青绿。
“娘,你们快去快回,这里有我。”
沈琳琅无端地信她,却又不敢太放手,让宝葵留下,并低声交待了一番,然后不管玉晴雪如何的惊疑,直接让人将其架走。
人一走,她就对谢氏说,“祖母,我好了。”
虽说已有预感和猜测,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来,仍然让谢氏感受到极大的冲击,那种无比的震惊,以及不知是喜还是忧的复杂矛盾混杂在一起。
“阿离,你过来一些,让祖母好好看看。”
她近到床前,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似是还是之前那个信任依赖人的孩子。
谢氏左看右看,端详着她的脸,“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四个字从始作俑者的口中说出来,还真是讽刺。
她半垂着眼皮,对谢氏的激动毫无反应。
谢氏很快意识到不妥当,面上浮现黯然难堪之色。
半晌,对所有人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想和阿离单独说。”
宝葵立马回道:“老夫人,夫人走前有交待,奴婢一切行事只听大姑娘的。”
又问沈青绿,“大姑娘,您要奴婢们出去吗?”
沈青绿点点头。
门在闭合的那一刹那,她就抬起眸来。
那么的黑,却仿佛又极淡。
谢氏有些心惊,“阿离,这一切全是祖母的错,你要恨就恨祖母。祖母对不起你,你怎么恨都可以。”
光恨吗?
沈青绿只觉可笑,若真是如此,便宜的是她们,伤的却是自己的身,她傻吗?
“祖母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很平常的语气,明明口中唤着祖母,却像是和陌生人说话。
从她的说话与神情来看,谢氏感知她确实已好,不无可惜是想着若是这孩子早点好,或许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阿离,你恨祖母,祖母都受着,但是你姑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她心里苦,这些年也不容易,你看在她将东西全还回去,又是你亲姑姑的份上,不要为难她,好吗?”
正屋起的火虽然没有漫延到右厢,但是浓烟无孔而入,举凡是有一丝丝的缝隙便能钻进来,熏染出一层的焦黑。
而昨晚的火,仿佛再次浮现在沈青绿的瞳仁中。
“祖母,你可知我是什么时候好的?”
“你不是今早好的吗?”谢氏才说完,心却无端地狂跳起来。
她笑了一下,极冷,且不达眼底,“我能不能好,在于我几时认回亲娘。我昨日认娘,今早就好。如果我前日认娘,那我就是昨日好,祖母可知为何?”
谢氏狂乱的心跳骤然一停,倒吸着凉气,“阿离,你……你这是何意?”
第39章 她们的梦
*
空气中仿佛还残余着大火之后的焦气,任是燃了一夜的檀香也盖不住。
如果残忍的真相,再是用所谓的亲情来包裹,也难掩内里有些人的自私自利,以及贪婪与私欲。
好半天,谢氏心口的那股凉气才缓了缓,她眼珠子都在颤,那么的不可置信,那么的震惊。
“你早就好了?”
沈青绿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褪去黑雾的瞳仁如上等的黑玉石,不知在幽谷的深渊中沉睡了多少年,一朝重见天日,注定光芒毕现。
她在这样的沉默中得到答案,呼吸急促起来,“你几时好的?为何不告诉祖母?”
“她和我之间,若只有一人能活,祖母选谁?”
“一家子骨肉,何至于……”
“这话祖母自己信吗?祖母莫不是忘了,昨晚你我险些葬身火海。”
谢氏语噎,说不出话来,脸色肉眼可见的灰败。
这都是她的错,是她的孽!
“多年前她给我喂药,致使我痴傻,很是后悔,却不是后悔让我成了傻子,而是没能早点弄死我。上次杜鹃推我下水,想害我性命,也是受她指使。如果我未认亲娘,却早好了,你说我还有能活到现在吗?”
“这些我……我都不知道。”
“我都说了啊,你不信而已。”
沈青绿不由冷笑,她给了这个所谓的祖母那么多次机会,到头来却是她不说,看来装傻的人不止她一个。
谢氏从她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丝毫的信赖欢喜,有的只是失望和淡漠,不由得捂着心口,哽咽流泪。
“阿离,对不住,是我不好,你姑姑她鬼迷心窍,我相信她只是一念之差,肯定会醒悟过来,以后全心全意的弥补你,你……你能原谅吗?”
原谅?
她扯了扯嘴角,满是讽刺的意味。
好一个慈母之心!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当娘都还要拼命护着自己的女儿,却忘了别人也有娘,也是女儿,凭什么连死都无声无息?
“祖母,你说死人怎么原谅别人?”
她冰冻般的语气,漠然至极的神态,让谢氏惊愕无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阿离,你……”
“我被杜鹃推下水时,已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如果我没有找到归家的路,那我现在就是一个孤魂野鬼,你让我原谅她?你怎么不让她给我偿命!”
厢房里的布置,哪怕仅是一个书卧并用的房间,也足可以看出主家的财力与底气,而这一切并非来源自玉家,花的全都是沈琳琅的银子。
“你是娘,我娘也是娘,你心疼你自己的女儿,那我娘呢?”
吃别人的饭,还砸别人的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阿离……”谢氏羞愧欲死,身体摇摇欲坠。
沈青绿却近到跟前,握着她颤抖的手,声音缓和许多,带着痛心与无奈,“这些年我娘是如何养的棠儿姐姐,祖母都看在眼里。但凡是她对我能我娘对她女儿的一半,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阿离,你要恨就恨我,是我不好,是我鬼迷心窍。”
“祖母,我不想恨你,可我做不到不恨她。我不要她给我偿命,我想为自己讨个公道,你能站在我这边吗?”
谢氏再次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以前的那种信任依赖,下意识想抓住,“你当真还能容她?”
“她是我父亲的妹妹,我血缘上的亲姑姑,我能把她怎么样?”
除非没了这层关系……
谢氏的心太乱,听不出她话里的深意,以为她到底是个心善心软的孩子,还能包容玉晴雪,遂立马应下。
“我就知道,你其实是疼我的。”她吸了吸鼻子,哭哭笑笑像个受了委屈,向长辈讨糖吃的孩子,“祖母,你能不能先把夏蝉的身契给我?”
这般情形之下,她不过是讨要一个丫环的身契,谢氏怎么可能会拒绝,完全没有多想,当下从正屋搬过来的一堆东西中扒拉。
那些东西有的被火燎过,留下烧过的痕迹,大多数还算完好。
她从中找出个上锁的匣子,再摸出把钥匙来将匣子打开,匣子里除去一些纸质之物,还有一些金银。
瑞安居所有的下人,除去杂役外,凡能进出主家屋子之人的身契,全在她手上,这也是沈琳琅身为儿媳对她这个婆婆的尊重。
她翻找一二,很快找到夏蝉的那张。
沈青绿仔细看过,确认是夏蝉的身契无疑后收好。
一抬头,见谢氏正复杂地看着自己,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祖母是不是想问,我方才说的那些事有没有告诉我娘?”
谢氏被点穿心思,面有愧色的同时,又感慨她一朝见好,竟是如此的聪慧过人,欣慰之余更是悔不当初。
“那你说了吗?”
“祖母放心,我没有告诉我娘。我娘是将军府的嫡女,听说我外祖父和舅舅都极其的疼她,如果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和姑姑,甚至是父亲,他们一个也不会放过。”
谢氏大骇,不止因为她说的是事实,还有她说话时的语气。
“阿离,你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要不然这个家就完了。”
“祖母放心,你也不要把这事告诉她,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会把她怎么样。”
这话听着好像是看重自己,但谢氏总觉得不太对,仔细看去,却又沈青绿的眼神及表情中瞧不出端倪。
沈青绿任由她打量自己,极其的平静。
气氛一时也静下来,唯有檀香幽幽。
外面传来宝葵的声音,“怎么没动静了?我要进去看看!”
李嬷嬷拦她,“宝葵姑娘,主子们没有传唤,我们不能进去。”
“夫人走前交待过,若事情有异,当以大姑娘的安危为重。”她抬着下巴,凌厉地看着李嬷嬷,“你让开!”
往日里谢氏和沈琳琅婆媳和睦时,她对李嬷嬷那叫一个尊敬,而今不说是对李嬷嬷,便是对谢氏都没有多少的恭顺。
“你若是再不让开,万一老夫人对大姑娘做了什么,你负得起责任吗?”
她们争执时,夏蝉却没有上前。
一旁的秋露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你才是大姑娘身边的人,可是夫人事事交待的却是宝葵,将你置于何地?”
“夫人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当下人的听主子的吩咐行事,哪里来的那么多想法和心思。”夏蝉语气寻常地道。
秋露却觉得她是嘴硬,又道:“你是老夫人给大姑娘的人,纵是大姑娘还愿意用你,只怕是夫人也不会同意,你还不如趁早回来,免得到时候难堪。”
她摇了摇头,说:“老夫人把我给了大姑娘,我就是大姑娘的人,大姑娘不赶我走,我是不会走的。”
“你这是何苦呢。”秋露又是一声叹息,“真到了那个时候,旁人还不知如何嘲笑你。你自己回来,大家面上都过得去,岂不是更好?”
“秋露,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她忽然问。
秋露愣了一下,“有十年了吧。”
“十年了。”她似是很感慨,“我才发现,我们还是不了解彼此。”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答,而是笑了一下。
李嬷嬷还是不退步,不让宝葵进去,“宝葵姑娘,你怎能这么说老夫人?”
“她那种事都做得出来,我……”
“都进来吧!”
里面传来沈青绿的声音。
宝葵白了李嬷嬷一眼,然后挤开对方第一个进去,立在沈青绿身后,关切询问,“大姑娘,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无事,对后进来夏蝉微微点头。
夏蝉心领神会,默默地站在一旁,并不抢与宝葵争风头。
秋露见之,似是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低头之时眼底却有一丝快意。
*
一水之隔,仿佛已隔山海。
玉流朱望着水那边的流芳小筑,不知是怀念,还是不甘。
她的身后,是丫环登枝。
登枝和喜鹊一样,皆是打小陪着她长大的丫环,因着她受宠,身边人的地位也卓然于府里的其他的下人,一应衣着装扮气质比之小户人家的姑娘还要体面。
若是以往,便是这般站在她身后,登枝的头都昂得比别人高一些,有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与底气。
而今,她们主仆所到之处,人人避之不及,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如同丧家之犬。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朝她们走近。
登枝惶惶地看去,一眼就看到两颊都有红印子的玉晴雪。
玉晴雪悲怆着,跌跌撞撞地走近,“棠儿……”
从昨晚出事到现在,这对真正的母女还是第一次碰面。
玉流朱看她的目光再无之前的那种突如其来的亲近,有的只有毫不掩饰的冷意与排斥,甚至还有厌恶。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棠儿,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玉流朱摆了摆手,示意登枝和秦妈妈离远一些。
等到两人所在的距离足够远,远到完全听到她们话说时,才意味不明地问:“当年的事,你真的事先毫不知情吗?”
“我……我当然不知道,全都是你祖母做下的。”
“这么说来,你真的是因为想让我以后照顾阿离,所以才对我好的?”
“我……”
“这里没有外人,你对我不应该有所隐瞒。”
玉晴雪心头一跳,然后把心一横,道:“棠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玉流朱重复着这几个字,重生之前对于这个姑姑独自去看自己的感动,全变成了可悲可笑。
那时候下人将人领到她院子时那看不起人的态度,她如今也都明白了,并非是嫌弃不速之客上门,而是蔑视她们俩。
为什么她不是玉家真正的姑娘?为什么她会托生在这个姑姑的肚子里,活了两辈子全是笑话?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你到底为我做了什么?”
“都怪你祖母,她明明答应过我的,等你和慕世子的亲事稳定,再把你们换回来,谁知她事情没成也就算了,竟然还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
“你事事靠祖母,如何能成功?”
“不是这样的,我也有计划。我都想好了,绝不会让那孽障成为你的阻碍,她一死,就算是你祖母说出真相,到时候玉家就你一位姑娘,还是会以你为重,肯定会替你瞒着。”
“不会!”
玉流朱走前几步,到了水边。
那晦涩的神情,以及复杂的眼神,让玉晴雪有些心惊,“棠儿,你说什么不会?”
“我说,哪怕是阿离死了,他们也不会以我为重。”
“怎么可能不会?你可是他们养大的……”玉晴雪还想辩解,猛不丁对上她转过来的眼神,总觉得不太对劲。
那个孽障邪性,棠儿怎么也……
“棠儿,你……”
“我说不会就不会。”玉流朱的语气很冷,透着几许不耐烦。
“你是不是害怕现在你们换回来了,再也不能嫁进侯府?棠儿,你别怕,你生来就注定是贵人,一定会成为人上人的,哪怕是豁出我这条命,我也会帮你。”
“你怎么帮我?”前世误以为的好,却是今生让自己更难堪的原因,她哪里还有半点感动,有的只有浓浓的嫌弃。“你所有的东西都被收走,你自顾不暇,还怎么能帮到我,不拖累我都是好的。”
玉晴雪脸更红,是羞,也是臊,还有恨意。
她们在衙门补办契书后,沈琳琅立马派人去封铺子和接手庄子,说是当年将东西交给她时,铺子里货物齐全,庄子上也快要收成,压根不给她处理那些东西的机会。
好在这些年她吃住都在玉家,庄子的收成和铺子的盈利全都攒着。
“棠儿,这些年我攒了不少私房,有近千两银子,我不会拖累你的。”
玉流朱眼底的不耐烦,更深了些。
这个亲娘当真是蠢!
那点银子有何用?
她前世出嫁时,嫁妆何其丰厚,说是十里红妆亦不为过,区区千两银子算什么钱,搁在侯府里,还不够买她祖婆婆屋子里的一件古玩。
她一想到之前沈青绿看自己时的眼神,比两世加起来所有人轻蔑鄙夷的目光还要让人难以接受,甚至是后背发凉,有毛骨悚然之感。
忽然那样的感觉又起,她下意识朝对面看去。
水榭的边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正是沈青绿。
沈青绿临水而立,目光幽远而森冷,那艳绝的五官在天光之下恣意张扬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玉晴雪被吓了一跳,“她……怎么看着不太一样了?”
玉流朱越发觉得她蠢,“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她已经好了。”
“她好了?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好?”
被药傻的人不可能会好的!
“我也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还在?为什么会好?”
玉流朱话里的意思,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人,为何还在,又为何从傻子变成正常人?
或者并不是正常人!
她瞳孔猛缩着,尔后一变,因为她看到了沈琳琅。
沈琳琅的手里拿着一件斗篷,亲自给沈青绿披上,分明已瞧见对面的人,却努力视而不见,“这水边冷,小心着凉。”
这一幕曾经有过,如今却换了人。
沈青绿拢了拢斗篷,往前走两步。
沈琳琅蓦地心惊,一把将她拉住,“阿离,娘和你说的话,你忘了吗?莫要离水太近,不要独自来水边。”
“娘是担心杜鹃之事重演?”
沈青绿想,应该也只有这个理由。
沈琳琅下意识去看对面的人,或许是离得远,也或许是跳出母女天生的同盟关系,她莫名觉得有些不太认识那个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分明还是一样的五官长相,却像个陌生人。
还有那个梦……
“阿离,前些日子棠儿曾做过一个梦。”
“什么梦?”一道灵光至沈青绿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立马抓住。“娘,你可否说来听听?”
沈琳琅点点头,将事情说了一遍。
“虽说只是个梦,我却有些心不安,总觉得是个预梦,尤其是她说自己嫁进后没多久被冷落,过得很是艰难,而我未去看她,唯有晴雪独自去看过她时,我就觉得更真,私心想着有没有可能,那是因为我已知晓她并非我亲生,所以我没有去看她。”
“她的梦里可有我?”沈青绿问。
沈琳琅犹豫了一下,“她说你……不在了,是淹死的,我一想到这事,我心里就说不出来的不安,阿离,你答应娘,以后远离水边,好不好?”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她之前对自己会有那样的叮嘱。
沈青绿低着眸,眸中倒映着水。这一汪池水此时风平浪静,谁也不会知道,几日之前这水中曾经有人逝去,死在与出生时一样的惊蜇日。
同一日生,同一日,仿佛中间十六年全是虚无。
“娘,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吗?”
沈琳琅愣了一下,以为她是在感怀从前的苦,道:“娘……实在惭愧,这些年没怎么去看过你,有回你从静心院跑出来被我遇上,我给了你两块点心,你就一直跟着我,我还让人强行把你送回去,阿离……娘一想到这些事就觉得恨自己……”
“那你可记得我当时长什么样?”
“眼睛很大,很黑,不怎么知事的样子,虽说是那样,却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沈青绿伸出手,抱住她。
“娘,我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不能只记得我现在的模样,也要记得我以前的样子。”
她不知沈青绿话里的深意,却还是应了下来。
玉流朱听不见她们说了什么,眼看着她们抱在一起,那么的亲密,目光中的幽怨都长出了藤蔓。
“棠儿,别看了,我们走。”玉晴雪小声劝她。
她倔强着,“你走你的。”
亲娘又如何。
一个蠢货而已。
忽然一阵凉风拂过水面,打破如境般的平静,吹起层层的皱褶,一如沈青绿看她的眼神。
她尽力控制着内心的惊乱,暗道自己两辈子为人,何惧之有?
她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你退我进,我进你退。
沈青绿不由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在和一个戴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面具的人较量,荒唐而又诡异。
前世今生,一时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梦。
她有梦,别人也有,或者玉流朱所谓的梦,应该不是梦。
而是重生!
第40章 出气
*
自沈青绿走后,谢氏就一直不说话。
大半天过去,不吃不喝。
李嬷嬷怎么劝她,她都是摇头,急得直抹眼泪,陪着不吃不喝。
厢房内很静,外面也很静,直到门被人推开,凉气灌进来的同时,还有玉晴雪那张两颊皆是红印,却无比阴沉的脸。
“娘,那个孽障真的好了吗?”
“晴雪,你嫂子……又打你了?”
“我早就说过,她都是装的,她骨子里根本就看不起我们。您看看,她把我当成什么了,比府里最低贱的下人都不如,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她这是想逼死我!”
玉晴雪跪到床边,紧紧抓住她的手,哭着求她,“娘,您有没有发现那个孽障不对,棠儿说她好了,您告诉我,是真的吗?”
“是真的。”
饶是已从玉流朱那里确认过,玉晴雪还是不肯相信,眼下听到她的回答,整个人以一种瘫软的姿势矮下去。
好半天,又起势,再次紧抓着她的手,“娘您去告诉嫂子,就说您当年根本没有换孩子,您就是心疼阿离,偏心阿离,想让阿离取代棠儿,可好?”
事到如今,岂是出尔反尔之理?
她目光沉痛,语气透着几分无力,“我们本就做错,早该说出真相。我现在全是后悔,悔当初不该心软,悔这些年一错再错,没能及时告诉你嫂子。晴雪,回头是岸,你不能再错下去了,否则会有报应的。”
那个孩子啊。
什么都知道!
玉晴雪将她抓得更紧,指甲都掐入她肉里,“娘,我这辈子都毁了,您告诉我,我怎么回头?”
原本差一点就能成功,若不是亲娘坏事,自己的女儿也仍旧还是玉家的大姑娘,自己也不会落到这般难堪的境地。
她被掐得生疼,只能忍着。
情急之下方显真性,亲生的女儿这个样子,她是又失望又痛心。
沈青绿的话不断地在她耳中回荡着,她忍痛质问,“你好歹也养了阿离这些年,难道半点感情也没有吗?她是你嫡亲的侄女啊,你怎么能给她下药,害她成了傻子,又让杜鹃谋她的性命,晴雪,你怎么敢的啊?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娘!”玉晴雪的脸已然扭曲,眼神也变得阴厉,“您这是信了她的胡言乱语,怀疑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如果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
谢氏说不下去了。
若不是亲生的骨肉,自己何至于一错再错。
“晴雪,大错已成,你我以后尽力弥补,好吗?”
“弥补?”玉晴雪似是从齿缝中挤出这两个字来,“娘,您答应过我的,等棠儿的亲事定下,再将此事说出,您不守承诺,害了我,也害了我的棠儿,谁来弥补我们?”
“晴雪,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又如何,她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你去哪里?”谢氏见她要走,忙问。
“娘不帮我,我却不能不管我的女儿。”她说完,掀帘出去。
不等谢氏让李嬷嬷出去追她,她却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提溜进来。
帘子大开,随后进来一位长相秀美,气场却不小的夫人。
那夫人穿金戴银珠光宝气,不显半点庸俗,反倒贵气逼人,行走间优雅从容,头上的步摇纹丝不动。
“亲……亲家嫂子,你……你怎么来了?”谢氏惊呼着。
来人正是沈琳琅的娘家嫂子,沈焜耀的夫人顾如许。
顾如许出身英国公府,是这一代英国公的胞妹。
大邺建朝百年来,京中势力此消彼长,到如今还能屹立不倒的世家勋贵并不多,英国公府便是其中之一。
“听说我沈家嫡亲的外甥女被人换了,我来找亲家老夫人讨个说法。”
“……是我的错,亲家嫂子要打要骂,我绝无二话。”谢氏头都抬不起来,羞愤至极。
顾如许冷哼一声,“您是长辈,我一个晚辈哪里敢打您骂您,传扬出去还当我们将军府仗势凌人,欺负您一个孀居多年的人。”
这不是骂,却比骂更难听。
她可不管谢氏如何的面色难看,如何的羞愤欲死,一个抬手过去,对着玉晴雪的脸就是左右开弓。
玉晴雪被那两个婆子架着,别说是跑,就是想躲都躲不掉,只能硬生生地受着。
“你别告诉我换孩子的事你半点不知情,我一个字也不信。我敢说你的好母亲之所以换孩子,恐怕就是你怂恿的,或者你才是背后指使!”
不得不说,还真是一语中的。
玉晴雪不止是脸疼,浑身都在抖。
她很怵顾如许。
当初她和谢氏被接到京中,少不得要去将军府做客。沈家为表看重,特意大摆宴席,除去两家人之外,还有沈家的姻亲,也就是英国公府的人。
她不过是和顾如许的亲弟弟,英国公府的四公子多说了几句话,夜里嗓子就疼得说不出话来。
一开始她并未多想,以为不过是上火所至,谁料顾如许亲自来给她送药,她受宠若惊之时,不料对方说了一番话,她便知自己不是上火,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顾如许说:“你刚到京中,还不太知道高门内的规矩,同不应该说话的人说多了话会喉咙疼,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会脚疼,这都是常有的事。若是没有自知之明,心里没有数,行事没个深浅,那可就不是喉咙疼脚疼,恐怕连小命都不保。”
那时她就知道这个亲家嫂子有多可怕,心有多狠。
“沈嫂子,我是不知情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不信你问我娘,娘,你快告诉她,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鬼才信!”她的话顾如许半个字都不信,“你这个人没什么脑子,偏偏心思不正还贪心,长得再好看没用,真心让人喜欢不起来。以前我还想着玉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如今才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哪里是不敢骂,分明是比打还让人难受。
谢氏一向要强,自尊心重,先前那些年她拉扯着一双儿女,拒了多少媒人的牵线。邻里乡亲,或是街坊友人,谁不夸她自重自爱,如今却被人指着鼻子骂。
当下一张老脸臊的慌,偏偏反驳不了半句。
顾如许犹不解气,她是不能打谢氏,所以玉晴雪必须代母受过,承受双倍的耳光。
又是一阵掌掴之响,声音之大,外面的人听来都觉得很疼。
沈青绿和沈琳琅母女就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声音与动静,这是顾如许的安排。顾如许不让她们进去,就让她们在外面听。
她气愤高亢的声线再次清清楚楚地传出来,“你们就是欺我家琳琅心善心软,一个仗着是玉之衡的亲娘,一个仗着是他的妹妹,以为琳琅离了他活不了,才敢如此欺人太甚,若没有琳琅,你们算什么东西!”
沈青绿下意识去看沈琳琅,沈琳琅原本微低着头,闻言缓缓地抬起,似是有种与生俱来却被人压制多年的东西在慢慢苏醒。
这时院外有人匆匆而来,是玉之衡和玉敬贤父子。
玉之衡皱着眉,不悦地看了沈琳琅一眼,刚要说什么,里面又传来顾如许的声音。
“你们当真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吃着我沈家的饭,住着我沈家的宅子,还欺负我沈家的骨肉。我沈家三代就琳琅一个姑娘。我肚皮不争气,生的全是儿子,我们沈家第四代也就那孩子一个姑娘,你们竟然还给换走了!
你们不想要那孩子,大可以还给我们沈家。说句难听的话,亲家老夫人你不要以为自己养了一个好儿子,金榜上百名开外之人,我沈家还真不稀罕!”
玉之衡的脸色瞬间一变,原本要往里走的脚步也收了回来,紧抿着唇,表情极其难看地背手而立。
他不进去,玉敬贤自然也不会往里走。
一阵扇耳光的声音又起,传来玉晴雪想哭却不敢哭的啜泣声。
“你还有脸哭,拿自己生的贱种换了我沈家的骨肉,让我们娇宠了你那贱种十几年,你却把我沈家的孩子磋磨得不像人样。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了,忘了当年你能从苏家脱身都是谁帮的忙。”
苏家出事之时,玉之衡也不过是刚入集贤殿,还是个八品的检略,哪里来的门道打点关系,是以一应疏通都是沈家出的力。
“我们能把你摘出来,也能把你送回苏家!”
“亲家嫂子,你有什么气都冲着我来,你别再打晴雪了,她是真的不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谢氏哽咽着,听起来像是要晕过去似的。
“当然是您的错,女不教,母之过,不是您的错,是谁的错?”
玉之衡哪里还听得下去,但他是男子,又不好去和女子理论,只能用不瞒的目光看着沈琳琅,示意沈琳琅进去阻止顾如许。
沈琳琅爱重于他,多年的感情一时占了上风,身形刚一动,却被沈青绿拉住。
“娘,舅母正在气头上,若是你此时进去,她一看到你,再想到你受的委屈,恐怕会更生气。”
他一想也是。
大舅哥的这位夫人,平日里瞧着是个富贵闲散的模样,实则最是不好惹。
曾有那么一次,他被同僚拉去教坊喝了一回酒,赶巧被大舅哥撞见。他请求大舅哥不要告诉妻子,不想大舅哥却在自己的夫人面前说漏了嘴。
当着大舅哥的面,这位舅妇笑眯眯地说什么男子有应酬,有时去一些地方也是不得已。背过大舅哥,便让人送了一把匕首给他,还赠了一句话:色字有刀,杀人,亦可杀己。”
“亲家老夫人,您是长辈,按理说不应由我这个当小辈的来教导您。您说您当年把孩子给换了,那您眼看着我家琳琅把那个贱种当宝,怎么能眼睁睁瞧着您的好女儿把我沈家的孩子不当人。”
“我……我……我以为她过得不错……”
顾如许应是被气笑了,传出来的笑声极尽讽刺,“我曾见过那孩子一次,衣着简陋不说,看到吃的眼睛盯着不放,像是被人苛待久了,少穿少吃的样子。您却说以为她过得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真瞎!”
旁观者清,一语道破玉晴雪的狠心,以及谢氏的不上心。
门口站着的四个人,一对夫妻并一双儿女,是血缘上真正意义的一家人。
一家四口应该是什么样子,沈青绿亲身体会过,当然知道不应该像这样分开而立,势成两路人。
厢房内再次传来掌掴之声,力道听着比之前还要大。
玉晴雪感觉自己的脸都肿了,口中泛起腥锈味。纵是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模样,因为她在苏家时曾看过有个婆子被掌嘴。
而此时的她,就像那个婆子。
她不是下人,她是玉家的大姑奶奶,沈家人的凭什么做玉家的主,凭什么打她,把她当个下人还不如!
“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不能?”顾如许嗤笑一声,“我替我沈家的孩子出气,我有什么不能的!”
玉之衡牙关咬着,下颔紧绷。
他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死紧,右脚一抬准备冲进去时,帘子从里里掀开,顾如许施施然地走出来。明亮凌厉的目光瞪他一眼,道:“妹夫平日里忙着外头的事,家里的事是半点也不管,这点你不如你大哥。等你大哥回京,我让他好好教教你。”
教教你这三个字,顾如许咬得极重。
任是谁来听,也知其中的另一层意思。
那睥睨的神态,高高在上的语气,让玉之衡山很不舒服。
“舅母。”
只见玉流朱站在院门口,像是不敢进来的样子。
顾如许一气生了四个儿子,膝下没有女儿,这些年很是疼爱她。逢年过节的送礼不说,平日里但凡京里有什么姑娘家时兴的东西,不拘是首饰衣裳还是玩意儿,必会第一时间送来玉府。
真假能分清,名头也能摘干净,唯有人与人之年多年的感情,融着温热的心血,哪里能说割舍就割舍。
哪怕方才还一口一个贱种,真等见到人,有些情绪不是说不管就能不管的,千般杂绪,万般无奈,最后仅有一句,“以后你好自为之。”
“舅母,棠儿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世人常说,生恩不及养恩大。
玉流朱想不明白,从前她们一个个那么疼爱自己,难道就因为她不是娘亲生的,哪怕养了她十几年也能说不要就不要吗?
为何?
以前的那些好,难道全是假的!
顾如许挺难受的,却绝对不会容忍自己拎不清,“这话你可以去问你的亲娘。”
玉流朱哭出声来,“舅母,连你也不喜欢棠儿了吗?”
到底是自己养了十六年,心肝肉般疼了十六年的孩子,此等情形之下,最难受的人当然是沈琳琅。
沈琳琅险些冲过去,抱着她安慰,身形刚一动,又收回来。
顾如许见之,叹了一口气,然后面色渐冷,对玉流朱说:“我从前喜欢你,那是因为我当你是我沈家嫡亲的外甥女,与你这个人无关。”
说完,再也不看任何人,径直往前走。
走了两步,回头望向一脸悲切的沈琳琅,再看了一眼旁边的沈青绿,道:“你们跟我来。”
长嫂如母,搁在她身上最是合适。
她在未嫁入将军府之前就极喜欢沈琳琅,沈琳琅的率真简单和善良,对于生长在复杂高门内宅之中的她而言,尤其的难能可贵。
沈琳琅当年执意要嫁玉之衡山时,她是反对的。哪怕是多年过去,一想到小姑子低嫁至此,她仍旧意难平。
“琳琅,我知道你看重姑爷,顾着姑爷的面子不肯和你婆婆撕破脸,但你可知,你越是如此,反而更加助长她们的贪心。”
“嫂子,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
“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心软心善的,总爱考虑别人的感受。这次的事实太大太过分,我实在是心疼你。以你的出身,哪怕是低嫁也不至于遇上这样的人家?她们简直是丧尽天良!
你父亲和你哥若是知道你和你的孩子受了如此委屈,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玉之衡再好,也抵不过他的亲娘亲妹妹作下的孽。琳琅,和离吧!”
沈琳琅白了脸,“嫂子,夫君这些年对我很好,事事都听我的,连对我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我们还有三个孩子,我……”
她却是没想过,玉家上下和内外所有支出都是她的,事事花的都是她的银子,玉之衡凭什么不听她的?
沈青绿微垂的眼眸中,泛起淡淡的嘲讽。
当真人心不足蛇吞象,饶是如此,玉家人还不满足,且似乎也没有人念着她的好。不说是顾如许心疼她,自己都替她难过。
顾如许疼她,也依她依惯了,见她无和离之心,只能退而求其次,道:“你若还想和姑爷过日子,我也不做拆散你们夫妻的坏人,但是琳琅,你要记住,你是沈家的嫡女,将军府的大姑奶奶,不是人人可欺的孤女,更不是他们玉家人想怎么拿捏都可以的软柿子!以后你给我硬气些,莫要自己受了委屈不说,还连累自己的孩子。”
说到孩子时,她淡淡地看向沈青绿。
常人说爱屋及乌,反之亦然。
沈青绿知道,她肯定不喜欢自己。
因为自己长得像玉晴雪,她讨厌玉晴雪,对一个不仅长得像玉晴雪,还被玉晴雪养了十几的人,应该也喜欢不起来。
许是自我安慰,许是给自己找接受的理由,她多看了沈青绿几眼后,对沈琳琅说:“这孩子乍一看不像你,仔细一看,这眉眼之间分明就是你们沈家人。”
顿了一下,又道:“孩子既然换回来了,那就好好养着。我沈家的外甥女,合该认认舅家的门,明日你带孩子回将军府一趟。”
沈琳琅自是应下。
“嫂子,让你跟着烦心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若是能像在家里当姑娘时那样,我也不至于这么生气。”顾如许说着,神色间隐有几分怒其不争。
沈琳琅一脸愧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当她准备送顾如许出府时,被顾如许拒绝。
顾如许示意沈青绿上前,道:“让这孩子送我吧。”
阴沉好几日的天空,一直舒展不开堆聚在一起的云层,层层叠叠地仿佛越来越厚,却在刹那之间裂出一条缝,迸出明晃的光来。
沈青绿默默地跟在顾如许身后,不多一步,不少一步,正好三步的样子。
顾如许走快时,她就快,走慢时,她便慢,一路行下来,时快时慢却不显任何的杂乱与狼狈,似是还有几分气定神闲之感。
“你叫阿离?”
“是。”
很清脆的声音,爽快到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顾如许挑了挑眉,停下脚步来,定定地看着她,“听说你一被认回来,那少了的一魂一魄也归了位,倒真是巧。”
她不避也不躲,目光平和,“不是巧,是必然。”
顾如许闻言,眸底精光大盛。
“好一个必然!”
这孩子不是个简单的!
聪明人说话,仅需只言片语。
“你娘心性良善,待人以诚,若遇同为心诚之人,则是幸事。若遇包藏祸心之人,那就是她的劫数。”
“你说的对,所以有长嫂如你,是她此生之大幸。”
顾如许的眼神始终不离她,不错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神态,在听到她说完这句话后,隐有激动之色。
半晌,道:“不愧是我沈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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