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挑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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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再世为人,沈青绿依然记得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天。
天很蓝,阳光明媚,晃得她想流泪。
那牵着她手的女人,很美丽很温柔,半蹲着身子,温声细气地问她,“你要不要和我姓,姓沈?”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沈这个姓,她真的很喜欢。
“我是沈家的孩子。”她喃喃着。
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顾如许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以及脸上的动容,不由得生出怜惜之情。
多年前唯一见过的那次,足可见这孩子是个被苛待的,眼下还穿着一身灰青的颜色,老旧的款式,中等的料子的衣裳。梳着简单的发,除去一朵绢花,再无任何发饰,显然是自己那小姑子一时没顾上。
当下对身边的婆子耳朵一番,那婆子立马领命而去。
“好孩子,你是我沈家的孩子,若是有人再敢欺你,你告诉舅母,舅母替你撑腰。”
“舅母……”
“舅母,阿离!”
她和刚回来的玉敬良几乎是同时出声。
玉敬良老远看到他们,一路跑上前来,倒是没怎么气喘,俊朗的脸上明显布着担忧之色,看看她,又看看顾如许。
他打小长在将军府,顾如许是他的舅母,却更像是她的母亲,免不了要唠叨两句。
“你看你,跑这么急做什么?老大个人了,行事还这么毛毛躁躁的,若被你舅舅瞧见,少不得让你蹲马桩磨性子。”
“我担心阿离。”他咧着嘴笑,少年气十足。
“我沈家的孩子,自有你舅舅和我做主,你担心作甚?”
顾如许这话一出,他眼睛立马一亮,“舅母,我就说吧,您肯定会喜欢阿离的。阿离这么好,哪哪都像是沈家人,您说是不是?”
沈青绿哪能不知他的苦心,必定是因为自己这张哪哪都不像沈家人,而自己长得像玉晴雪的脸,他才会担心,担心自己被人不喜,担心自己被人嫌弃。
这个二哥……
他笑嘻嘻地看过来,眼晴那么的明亮,似最不染尘世污垢的星辰,“我就知道,舅母肯定会喜欢你。”
顾如许也笑起来,紧接着又严肃,“你娘事多,一时怕顾不上阿离,这个家里舅母只信你,你可得好好护着她。”
“舅母放心。”他郑重应下。
“我就是不放心。”顾如许说着,环顾着这座宅子的布置,眉眼间的神色越来越冷,越来越淡。
兄妹俩都听出她不放心什么,却也没法多说什么,一起将她送出门,看着她上马车。
玉府门外的世间,沈青绿是第一次见到。
巷子不窄,且长。
暮色渐起中,那古老的墙垣和石板路,与她而言跨越的不止是千年长河般的时光,还是无法追根溯源的另一时空。
她站在这时空之中思念着亲人,或许所见到日月也不可能出现在后世她生活过的地方,无法与他们共一片天地。
“二哥,谢谢你。”
这声谢不止是方才玉敬良帮她说话,还有从玉敬良的话中,她听出来这位二哥事先见过舅母,且替她说了不少好话。
玉敬良有些不自在地挠头,“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是你哥。”
一句我是你哥,让她怔住。
曾经她也问过另外一个人,为何会对自己那么好。
那人的回答也是这个,“我是你哥。”
她恍惚起来,仿佛借由这句话换了一个时空,身处上辈子的场景中。
窗前的那片竹子又到了青绿交错的季节,万物生机呈现着你争我赶的生机勃勃,而有的人却一日比一日凋零。
因为肾病已到晚期,非换肾不能活,她整个人瘦得厉害,也没什么血色,苍白的脸色中泛着黄,哪怕是站起来都得人扶着。
肾源迟迟等不到,死亡的恐惧笼罩着她,她仍然还在装,装不怕死,装对生死置之度外,却贪恋着别人的好,舍不得放手。
她紧紧靠着身边的人,那人清瘦白净,温润如玉,似窗边最为临风的竹子。
“哥,如果人有下辈子,我们肯定还会遇见。那时我不再是我,也不记得你,你还会对我好吗?”
“会。”
*
正院主屋的门紧闭着,玉敬贤站在门外,一脸的阴郁。打眼看到沈青绿和玉敬良一道过来,下意识皱起眉头。
门里面传来玉之衡压抑不住愤怒的声音,“母亲都说了,晴雪压根不知情,她再是有气,也不能把晴雪打成那样。”
一想到自己妹妹那张肿得不成形的脸,还有唇角的血,他就说不出来的恼火。在他看来,顾如许骂的不是谢氏,打的也不是玉晴雪,而是在骂他,在打他的脸!
他从来不曾如此过疾言厉色过,沈琳琅有些难以接受,“我嫂子不会无缘无故打人,我早说过,晴雪不可能不知情,母亲是在替她隐瞒。”
“母亲说的话,你也不信?”他很失望的样子,许是意识到自己之前大声了些,语气低软下去,近乎于暗哑,“琳琅,我知道你生气,气孩子被换了,可是你好好想一想,你自己的痴儿换了人家好端端的孩子,得益者是你,吃亏的是晴雪。”
若是搁在从前,沈琳琅最吃他这样的声音,此时听来却觉得无比的难受,“阿离是被她药傻的!”
“你别听孩子瞎说,晴雪不可能这么做的。”他似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叹了一口气,嗓声更是暗沉,“琳琅,事已至此,我们能不能就此揭过。你去劝劝你哥嫂,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好?”
沈琳琅没有回答。
一阵沉默,延伸到外面。
玉敬贤不虞地睨着沈青绿,暗道若不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亲妹妹,他们一家人该是何等的和乐融洽。
“大哥,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给我记着,阿离才是我们的亲妹妹。”玉敬良瞪回去的同时,白了他一眼。
他一恼,“亲的又如何?”
“亲的确实不如何。”沈青绿冷冷地道:“比如说你。”
这时屋内传来沈琳琅悲伤却坚定的声音,“不好,我做不到!”
紧接着门从里面一开,玉之衡一脸怒容地出来。
玉敬贤下意识避到一旁,人已到了玉敬良身后,玉敬良轻哼一声,“你平日里和父亲最是亲近,这时候怎么不跟着?”
“父亲正在气头上,我们当儿子的岂能触他霉头,让他清静即可。”
玉敬良见沈青绿已经进屋,立马跟上。
玉敬贤犹豫一二,也随他们而入。
沈琳琅背对着他们,一手撑着桌子,从那姿态来看就在是十分难受。
听到动静后,她似是抹了一把脸,再转过身后,那微红的眼眶,以及表情中的难受,哪怕是尽力装作无事的模样,亦是徒劳无功。
“娘没事,你们都回去吧。”
玉敬贤先走,玉敬良被催促后再走,沈青绿留了下来。
她扶沈琳琅坐下,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就那静静地陪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沈琳琅情绪平复过来,羞赧地道:“阿离,是娘不好,让你们跟着担心了。你爹他最是孝顺,出了这样的事,他才是最为难的那个,免不了有些两头不落好。”
一室的富贵奢华,也盖不住她眼底的失落。
沈青绿没有应和她的话,而是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接过茶,捧在掌中,然后小小地抿了一口。
“娘,你能不能说说你和父亲当年的事?”等她神色缓了些,沈青绿终于开口,问的却是与眼下完全无关之事。
她乍一闻言,先是微微一愣。尔后眉眼渐渐泛起柔情,神色也陷入回忆中,伴随着过往的甜蜜,和自己的女儿娓娓道来。
她险些撞上玉之衡后,自是下马与人道歉。
玉之衡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不掩清俊儒雅,面对她的道歉,哪怕是声音都在抖,说话也磕磕巴巴,却连说自己不碍事。
因着打小习武的缘故,她接触的男子自然也比寻常的闺阁女子要多,不仅胆子大,也少些女儿家的矜持害羞。
当她由于心生好感而盯着人看时,玉之衡是脸红耳朵红,看上去很是害羞腼腆。
“我那时就想着,他又不是姑娘家,怎么能脸红成那样,还真是有趣得紧。”
说到这里,她眼睛都是亮的。
沈青绿与她相反,眸底一片晦暗。
“那后来呢,娘和父亲还见过吗?”
“说来也是巧,还真让我们再次遇见。我有个好友,也就是慕霖的姑姑慕妙华,她那时爱凑趣,硬拉着我去什么雅会,说是看热闹,如此一来,我与你父亲又碰着了。”
举子们提前进京,不光是提前熟悉环境,就近温习准备,更多的是想有所收获,或是结交什么人,或是展露自己的才名。
如此一来,大大小小的雅集诗会应运而生。而很多欲拉拢人才,还有意榜下捉婿的人家,也会借着这样的雅集诗会筛选自己想要的人。
她和慕妙华是高门嫡女,自然不可能这么选夫家,她们就是去凑热闹。
谁料她在一群学子之外,看到明显不融于人群,默默远在一旁的玉之衡。玉之衡身态优越,长相不俗,很快吸引不少人的注意。
“你父亲是真傻,那些个姑娘围着他,他还当别人是想找他讨教诗词文章,连连谦虚说自己才学疏浅,并向她们推荐举子中一些才名远盛之人。”
“那父亲推荐的那些人,可都是青年才俊?”
“要么说他傻啊,不解风情,推荐的那几人才学倒是极好,却成亲的成亲,年长的年长。”她“扑哧”笑出声来,一扫之前眉间的郁色,英气明朗如同正知情爱之年的少女。
沈青绿却笑不出来,傻的人不是玉之衡,而是她。
从她的叙述中来看,她看到的是一个为人正直,不屑结党营私,不解风情的好男儿。而沈青绿听到的却是一个颇有心机,城府较深的人。
“娘,这么说来,姑娘家若是喜欢一个男子,也能大庭广众之下示好,对吗?”
她正了正色,生怕误导女儿,“自持身份的姑娘,当然不可能那样,那些啊要么是商户小户女,要么就是一些庶女,倒是没有太多的顾忌。”
沈青绿了然。
玉之衡对那些示好的姑娘们不是不解风情,而是没看上。
“你父亲为人正直,不知投靠献才于人,金榜提名之后,好些名次不如他的人因着有投身之处,或是自身家世过硬,或是成为哪家的女婿,陆陆续续领到差事,唯有他孤仃仃地留在客栈,还生了病。”
她找去的时候,玉之衡正发着烧,人都有些晕晕沉沉的,连站都站不住,倒在她身上。好在她自小习武力气还算大,一把将人托住。
那几日她日日前去照顾,情愫渐深,主动表明心迹。
玉之衡得知她是将军府的嫡女后,拼命地说自己高攀不让,还赶她走,越发让她坚信自己没有选错人。
“旁人都说你父亲高攀,我却是知道对于我将军府嫡女的身份,他有多为难,为此言明在先,不希望沈家助他。他曾说过,他希望我是寻常人家的姑娘,那样就不会有人对我们的姻缘说三道四。”
天色已暗,室内的光线变得灰沉,纵是这样,她脸上的光彩清晰可见,那么的动人,那么的欢喜。
很可惜的是,沈青绿半点也感受不到她的欢喜,只有替她不值。
“娘,父亲这话,我不苟同。你就是你,难道因为你嫁的人出身低微,你就非得像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吗?”
“你父亲并非这个本意,他只是不愿我被人说。你不知道,我嫁给你父亲后,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挤兑我,你父亲他是心疼我。”
“他心疼你,那他应该不愿你受委屈,也会心疼你生的孩子,为何在这件事情上不体谅你,也不心疼我?”
亲生骨肉被换不生气,还想息事宁人,这是心疼吗?
沈琳琅被问住,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的光彩一点点地黯下去,沉没于灰暗之中。
*
前院的书房内,亮着灯火。
桌案上铺着白宣纸,上等的砚台中墨已磨好,纸香墨香充斥期间,手握狼毫之人却无比的烦躁,仅写两个字就搁笔。
“父亲。”
一听是沈青绿的声音,玉之衡本就皱着的眉头越发深了些。
思索一二,沉声道:“进来吧。”
门从外面推开,沈青绿端着汤盅进来。
“听说父亲晚上没吃,娘很是担心,让我送些鸡汤过来。”
对于这个刚认回来的亲生女儿,玉之衡的情感很复杂,“你娘她……没有生我的气?”
“娘当然是生气的,你让她去劝舅舅舅母,岂不是让她将沈家的脸面扔在地上,随意由着别人践踏,她当然不可能同意。”
“阿离,为父也是没有法子,你舅母是为你出气,将你姑姑打得不轻。这事说来说去也是因你而起,若不然你去劝他们?”
那白宣纸上的两个字,是家和。
很显然,后面应该跟着万事兴三个字。
沈青绿挺想笑的。
她也是没有想到,上辈子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她,后来都还有父女缘,这辈子明明有亲生父亲,却是如此的没有父女缘分。
这样的家,要什么和!
“解铃还须系铃人,父亲若真想平息此事,还得是祖母带着她女儿亲自去请罪才是。”
“什么她女儿,那是你姑姑,养了你十几年……”
“父亲怕是忘了,她养我的银钱从何而来?”
玉之衡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
哪怕只说了一个字,语气中全是不喜,像是被人扎了心,也像是被人踩了尾。
“父亲。”她出声打断,黑玉般的眼睛里涌现出泪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娘跟我说,她说事情一出,你才是那个最为难的人。一边是亲娘和妹妹,一连是妻子和女儿,你夹在中间,实在是难做。”
“你娘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让我为难?”
她按着眼角,轻轻地吸着鼻子,“父亲,你与舅舅相识多年,他是什么脾气你该知道。还有舅母那性子,若是我和我娘去求情,反而会适得其反,让他们更加生气。娘看似在为难你,其实他是在帮你,你可不能怪她。”
玉之衡立马心头一紧,暗道自己方才一时情急,差点乱中出错。那舅妇出身好底气足,最是难讨好,又不好惹的人。而他那个大舅哥杀伐果决铁腕手段,更是不能轻易得罪。
倘若他真让妻子女儿去求情,对大舅子和那舅妇护短的性子,极有可能会坏事。
思及此,脑门子冒出一头冷汗来的同时,又很是庆幸。
他不由得认真打量起这个亲女儿,“那依你之见,为父该如何是好?”
沈青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父亲是孝子,想来也不愿祖母受气。我听舅母的意思,分明是怀疑当年之事是你妹妹的主意,逼迫祖母为之。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让她认下此事,将祖母摘出去?”
若事情不能两全,必然有所牺牲,对于一个聪明人而言,应该最是知道如何权衡利弊。
玉之衡心念一动,背在身后的手反复摩挲着。
对于他而言,谢氏是天下第一难得的好母亲,那般千辛万苦地抚养他,省吃俭用地供他进学。若没有母亲,就没有如今的他。所以母亲和妹妹,这样的选择并不难做。
良久,他摆手,道:“你让为父好好想想。”
沈青绿作懂事状,立马乖巧走人,却在转身之际勾起唇角,冰冷的眸中全是讽刺之色。
第42章 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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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毫无差别地侵占着每一个角落,用黑暗统治着世间万物。若有反抗之处,皆以明灯驱之,或是星星点点,或是灯火通明。
哪怕是一盏灯笼之光,也能在夜色中清楚可见。
还未近正院,远远看到一点光亮在移动。
“姑娘,瞧着是往静心院去的,会是谁呢?”夏蝉问道。
这并不难猜。
沈青绿想。
“跟上去。”
主仆二紧走慢走,很快追上那光点,隐约听到俞嬷嬷的声音。
“夫人,你何必亲自去一趟,若实在是不放心,派人送些东西去便是,省得见到不想见的人,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我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她被我嫂子打成什么样了,才好解气。”
沈青绿听到这话,加快脚步,“娘。”
“阿离?你不是睡下了吗?”沈琳琅诧异地转身。
“我睡不着,想着娘你肯定记挂父亲,又拉不下面子,便私自做主给父亲送了汤去。”
“你这孩子……”亲生女儿如此体贴,让沈琳琅羞愧,羞愧自己去看玉晴雪被打成何等模样是真,借机看看玉流朱也是真。“我……我是去看……”
“娘,你不必解释。你养棠儿姐姐十几年,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你放心不下她,我放心不下你,这都不冲突。”她上到前来,挽着沈琳琅的胳膊,“我陪娘一起去。”
沈琳琅又感动又愧疚,紧紧握着她的手。
母女俩就这么相搀着,继续往前走。
静心院内,静得吓人。
沈青绿原先住的房间外,房门紧闭着,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外面的下人哪里还有往日里身为府里大姑娘跟前侍候的人的那种体面与骄傲,一个个如丧考妣的模样,尤其是大丫环登枝。
她猛然看到有人进院,立马迎上来,“夫人,大姑娘一天没吃没喝了,奴婢真担心她身子受不住,您快去看看她吧。”
这时那紧闭的门开了,露出玉流朱流着泪的脸,脸上泛着惊喜之色。
“娘……”她仿佛没有看到沈琳琅身边的沈青绿,只顾看着沈琳琅流泪。
沈青绿也像是没看到她的样子,直接越过进屋,打量了一番后,道:“被子换过了,看起来比之前的厚实松软许多。”
“夜里寒,姑姑怕我冷,所以将被褥给换了。”
玉流朱对玉晴雪的称呼,听在沈琳琅的耳朵里是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这孩子没白养,哪怕认了亲娘,也不忘她这个养母。
沈青绿心下冷笑,又道:“烧了两个炭盆你还嫌冷,我以前夜里只有一个炭盆,还盖着薄被子,果然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就是有区别。”
这话一出,沈琳琅立马为刚才一闪而过的想法感到自责,深感自己太过心软,有些气自己不争气。
“看来是我多虑了,你亲娘把你照顾得很好。”
“娘……”玉流朱哭出声来,“我不要别人当我的娘,我只有一个娘,那就是您。您认我也好,不认我也好,您都是我娘。”
沈青绿对她的诉衷情不为所动,问道:“你娘呢?”
谁都知道这问的是谁。
当沈青绿那双不再空洞,却漆黑幽沉的眼睛看向她时,她不由自主的心惊肉跳,像是被鬼盯上一般。
须臾,不无隐晦地想着,如自己这般奇遇天佑之人,何惧之有?
“她养了表妹十几年,表妹关心她也是应当,人就在她自己的屋子里,表妹自去看她便是。”
沈青绿对她言语中的深意与挑唆置若罔闻,同沈琳琅说了声“我去一下”后,一个抬脚就往出走。
十几年的感情不可能一朝一夕褪去,也该给别人一些时间。有时候争抢不是一味地冒进,还得适当的退让,以退为进。
果然,这一退,反倒让沈琳琅跟上。
而玉流朱咬了咬唇,她跟在她们身后。
登枝一马当前,抢在其他下人的前头,也没有知会里面的人,直接将玉晴雪屋子的门给一把推开。
屋子里温度不低,炭盆子却个个都是灭的。
沈青绿上前,不用摸也能感知到里面的热气,再看那些应是被水浇灭的炭,心下了然的同时,满眼泛起嘲弄。
玉晴雪躺在床上,脸肿得老高,双目紧闭,看上去像是已经睡着。
她这般模样,不说是沈青绿,便是沈琳琅也是解气的。
“上过药了吗?”沈青绿问。
秦妈妈低着头,斟酌一二,回道:“夫人说她这些年对姑娘确实有所疏忽,不让奴婢上药,说是想以此来弥补姑娘。”
沈青绿如她所愿,露出不忍之色,“不上药怎么行?”
再向秦妈妈伸手,“药呢?”
秦妈妈犹犹豫豫地好一会儿,才把药拿出来。
沈青绿转头吩咐秦妈妈和登枝,“你们扶着她,我来给她上药。”
“姑娘,这等小事奴婢来做就行,哪能劳烦你。”秦妈妈上前,欲阻止。
她定定地看过来,黑玉般的眼珠子像是不会动似的,“我记得小时候磕破了膝盖,也是她给我上的药。”
这时玉晴雪眼皮底下的眼珠子滑动着,像是被吵醒般睁开眼睛,慢慢坐起来,“不……不用上药,就让我受着,也好让你们消消气。”
活生生的一条命,这样就能抵了吗?
沈青绿眼底泛着寒气,对秦妈妈和登枝道:“你们按好她,别让她乱动。”
“不用,不用……”玉晴雪连声道。
玉流朱像是看不下去,对沈琳琅说:“娘,姑姑愿意生疼着,以抵还自己的错,阿离妹妹再是为她好,也不应该让人按着她上药。”
“她以前给我上药时,也是让人按着我,我有样学样,棠儿姐姐是觉得我学错了,还是教的人错了?”
沈青绿睨着玉流朱,语气很慢。
玉流朱见沈琳琅不发话,也没站在自己这边,递了个眼色给登枝。登枝赶紧动手,从左边按住玉晴雪。
秦妈妈白着脸,犹豫着将手搭在自家夫人肩上时,下意识别过脸去。
沈青绿一点点地欺近,然后从玉晴雪头上拔下一支金簪。以金簪为勺,挖出一坨消肿的药膏来,狠狠地抹在她脸上。
金簪的头略尖,尖端扎在本就红肿的脸上,那尖锐的痛让她叫出声来。她不由自主挣扎时,被登枝死死按住。
她惊恐的瞳仁中,是沈青绿面无表情的脸。
沈青绿用金簪的尖去抹开药膏时,她自是不停尖叫。
“叫什么?我给你抹药,那是你的福气。再敢叫,晚上的饭别吃了!”
“阿离!”沈琳琅听出不对来,一步步地上前,轻轻扳过沈青绿,不意外在沈青绿的眼睛里看到水光。
她声音都在颤,“当年她就是这样给你上的药?对你说了这样的话?”
沈青绿点头,盈在眼眶的泪珠顿时落下。
哪怕是痴傻的孩子,也不可能没有痛觉,磕烂的膝盖被人用簪子恶意发狠地戳来戳去,那样的痛岂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忍受的?
当时按住原身的就是秦妈妈,还有杜鹃。
原身的记忆不多,许是逃不掉也挣不脱的痛苦太过强烈,才被留存下来。
沈琳琅脸色大变的同时,突然一把拿过金簪,“让我来!”
金簪在她的手中,化成泄恨的刀子,一下一下地扎在玉晴雪的脸上。自小习武之人,力道与准头岂是常人能比?
玉晴雪逃不掉,也挣不脱,只有不停惊恐的尖叫声,瞳孔因为剧痛而放大,对上一双幽漆似无底深渊的眼前,那么的黑,那么阴森,像是地狱深处撕开的一道口子。
沈青绿睥睨着她,像鬼使在看着她受刑。
她心神俱裂地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秦妈妈感觉手一沉,托住倒下的人,那脸上的药膏混着血,黄的红的,红的是血,黄的像脓,瞧着极其的恐怖,
玉流朱从未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她很想逃离这个地方,双脚却又沉又软,像是不听使似的,怎么也挪不动。
沈琳琅直起腰来,慢慢地转身,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有快意恩仇之后的痛快,还有想做什么却有所不能为的那种隐忍。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觉出不对来,仿佛自己印象中那温柔端庄大气的人被什么陌生的人所取代,不再是她熟悉的样子。
“娘……”
“我不是你娘。”沈琳琅的声音像是很远,避开想靠近的她,看她的目光似怜似怨,她如珠如宝养着别人的孩子时,她的孩子却受尽磋磨。
哪怕人心肉长,哪怕是割肉之痛,她也不能再对别人的孩子心存怜惜!
她昂着头,不看玉流朱,“阿离,我们走!”
这样的结果,是沈青绿最想看到的。
沈青绿故意走在最后面,似好心般提醒玉流朱,“你娘这些年的谋划,全都为了你,你这个当女儿的可不能不孝。她如今伤成这样,你要好好照料她才是。”
玉流朱不说话,胸口的起伏表明心里的不平静。
沈青绿轻笑一声,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可别把她弄死了。”
她一时愕然,瞳孔猛缩。
*
一出静心院的门,沈琳琅就有些站不住。
她身体摇晃时,俞嬷嬷赶紧扶住她。她悲怆着,牙关紧咬,却泪流满面,显然是在承受着极其强烈的情绪。
沈青绿握住她的手,“娘,我在这。”
“阿离。”她牙关艰难地打开着,反手紧紧抓着沈青绿的胳膊,神间的紧张与动作的用力,无一不表明着她快要承受不住。“是娘不好……娘对不起你!”
“娘,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是那些人蒙蔽了你。”
“不……”她拼命地摇头,泪如雨下。
俞嬷嬷侍候她多年,还没有见过她这般失控之时,心疼她之余,将那些害得她们母女错位多年的人恨得是咬牙切齿。
“夫人,大姑娘已经认回了,您看她,这么好,这么懂事,您别太难过了。”
她还是摇头,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沈青绿觉得不对,心念微动,“娘,她给我上药的那次,你是不是听到了?”
“阿离!”她紧咬的牙关一松,情绪也随之一泄,一把抱住沈青绿。
没错。
那次她恰好就在静心院的外面,听到里面的动静问从里面出来的杂扫婆子。
杂扫婆子说:“回夫人的话,表姑娘磕到了膝盖,大姑奶奶在给她上药呢。”
她当时想着小孩子不受痛,又是个不知事的,所以上个药才会叫成那样,不仅没有进去看一眼,后来也没有询问过。
“我若是进去了……你就不会受那样的罪,阿离,是娘不好……我……”
沈琳琅崩溃着,那种汹涌而来的愧疚与自责,以及无与伦比的后悔痛恨,如山呼海啸般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
她快要承受不住,整个人抖得厉害,上牙碰着下牙咯咯作响。
俞嬷嬷心疼不已,也跟着哭。
虽说那次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自己,却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夫人,您别这样,您当时不知情,想着不能多管闲事而已,哪里知道她那么狠心,换走了大姑娘,还那么对大姑娘……”
沈青绿拍着沈琳琅的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娘,这事不怪你,你别难过。如果要恨,那就恨她们,绝不原谅!”
“不原谅,我绝不原谅!”沈琳琅顺着她的话,像是在对她保证,也像是对自己保证。
夜色无声,平静自在,唯人心不平,悲欢离合跌宕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沈琳琅终于平复了些,“阿离,你想要什么……娘都给你。你想做什么,娘都依你。属于你的东西,娘一样也不会给别人。”
“娘,我有你就够了。”沈青绿半垂着眸,眼底全是满意之色。
沈琳琅又想到什么,有些支吾,“阿离,棠儿的那个梦……她与阿霖是成了亲的,如今你才是我的女儿,那与阿霖议亲之事便是你,你怎么想的?”
她先前见沈青绿和慕霖相处不错,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沈青绿被问住,只觉说不出来的古怪。
一是玉流朱的梦,二是慕霖的长相。
“娘,亲事的事我暂时不想,慕世子对我而言,是二哥的朋友,也算是我……我哥。”
沈琳琅擦着眼泪,“那娘就心里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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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霖绕过竹林,脚步越发的轻快。
许是黑夜无人能见,也许是实在心情不错,他少了些许的沉稳,多了几分这个年轻该有的活力与跳脱。
还不等他走近那幽静的院子,院门便从里面打开。
杨贞垂着手,微笑道:“世子爷快请吧,九爷还未睡呢。”
他只道自己来得巧,却不知有人已等候他多时。
屋内炭火生暖,慕寒时身披千金裘坐在太师椅上,捧着个精巧雅致的手炉,脚下还放着鎏金镂刻的铜炉。
那孤寒萧冷的姿仪,霜雪雕砌而成的容貌,如万年不化的冰川,任是多少温度都不能将其暖热。
“九叔,您可是心疾又犯了?”慕霖关切询问。
他听父亲慕维说过,九叔小时候经历过瘟疫,身子骨本就比常人弱,还因着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更需要静养。
慕寒时不置可否,看着他。
屋子里没有熏香,却自有一股冷竹之气。
他记起第一次见到这位九叔的情形,正值外面那片竹林新竹繁茂之时。旧青与新绿交错之间,少年位于其中,宛若那新竹。
而今多年过去,新竹已成,不见新绿,唯有青气深沉。但对方看他的眼神,却始终没有变过,哪怕他年岁渐长,仍旧参不透其中的熟悉复杂因而何起。
“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想告诉九叔。阿离她不是罪臣之女,她是玉家真正的大姑娘。是她祖母当年一念之差,将她与别人换了,原来的玉姑娘才是苏家的孩子。”
“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是玉二郎亲口告诉我的。”慕霖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开心。“而且阿离姑娘被认回之后,人也清醒了。”
当他从玉敬良口中得知这一切时,一扫近日来的苦恼纠结,如拨云见日般让人喜不自胜。
“九叔,如此一来,与我议亲之人当是阿离姑娘才是,您不会再反对吧?”
慕寒时眼皮低着,似在看掌中的手炉。
那手炉外包着绣套,青色为底,绿色是绣,绣的正是新竹。青与绿的映衬之下,修长如玉的手指更加令人赏心悦目。
“你的亲事,按理来说不应问我。”
“我……我就是想着先前九叔对阿离姑娘有些误会,特地来告诉九叔,希望九叔不要再对她心存偏见。”慕霖有些不自在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自己这位九叔好像不太高兴。
“若门户相配,自是由你父母做主。”
“多谢九叔。”
慕霖心下一松,心知时辰不早,赶紧起身告辞。
他正要出门时,听到慕寒时说,“阿霖,我希望你得偿所愿。两情相知,贵在相悦,你心悦于她,可知她是否心悦与你?”
“我……”他想到沈青绿见他时眼中的欢喜,私心想着那位阿离姑娘应是喜欢他的吧,当下羞涩道:“我……我会问她。”
随着他开门出去,那门在一开一合间,外面的黑暗像是要闯进来,却因为畏惧屋内的烛火,而止步于门外。当门闭合时夜风顿起,像是它在不甘地呜咽。
呜咽过后,重归寂静,屋外如此,屋内亦然。
许久之后,慕寒时终于起身,吩咐杨贞,“备水,我要沐浴。”
杨贞立马领命,很快准备妥当。
一扇八面的屏风为挡,上面绣着姿态各异的竹子,水气腾腾的氤氲中,慕寒时一件件地脱去衣裳。
先是那件千金裘,再是外衫里衣,直至未着寸褛。
与之稍显病弱的气色不同,其身体薄肌可见,胸膛偏离心口一寸有许之处,横着一道陈年旧疤。从那疤的形状来看,应是剑伤,从颜色来看,当初肯定刺得极深。
杨贞正欲上前侍候,他摆了摆手。
随侍在他身边多年,杨贞对他的一些习性自是知道,当即退到屏风之外。
热气腾升着,似是模糊了他神色中的清冷,他的五官变有些看不清,甚至于那眼底的疯狂偏执,也被水汽所侵染,仿佛在哭泣。
半晌,他闭上眼睛,一点点地往下沉,直到整个人被水浸没。
第43章 讨要
*
到处都是黑的,到处都是水。
她慢慢地往下沉,带着必死的绝决。
胃里的水像岩浆,不停地灼烧。口鼻里的泥浆,堵住呼吸的通道,她窒息着,死亡的恐惧与想活的本能让她开始挣扎。
她拼命地喘着气,猛地睁开眼睛。
映入视线的是红帐珠帘,床楣上还挂着镂金的香球,香球下坠着大红的流苏,虽无风,却因为感受到轻微的震动而摇摆。
濒死的感觉还在,她捂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里强有力却有些快的跳动,似劫后余生般闭了一下眼睛。
须臾,再次睁开。
场景没变,红帐珠帘香球仍在。
有人听到动静掀帘进来,不是夏蝉,而是宝葵。
宝葵几步到了跟前,一脸的关切,“天还早着,大姑娘要不要再睡会儿?”
天确实还早,因为外面是一片黑。
沈青绿问:“夏蝉呢?”
宝葵的脸上闪过一抹不太自然的神色,回道:“夫人不放心大姑娘,等大姑娘睡下后命奴婢守着,让夏蝉下去歇着了。”
她是沈琳琅的人,所有的安排当然都是沈琳琅做的主。
沈青绿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把夏蝉叫来。”
她欲言又止,应是想说什么,想了想又没说,应下吩咐出去。
几乎是出去进来的工夫,夏蝉就来了。
因为夏蝉根本没有回去歇着,而是一直就守在外面。哪怕是明显被人排挤,脸上却没有任何的不满怨尤,而是关切地询问沈青绿有没有睡好,要不要起身?
沈青绿观其面色,道:“你在这里陪着我,我再眯一会儿。”
她依言,就坐在床边。
珠帘被人掀开时,她一看到来人,刚欲起身,手就被沈青绿拉住。
沈青绿眼睛未睁,似是在呓语,声音却是不小,“好夏蝉,你陪着我,我才睡得踏实。你别走,你可不能离开我。”
进来的人是沈琳琅,后面跟着俞嬷嬷宝葵还有银萍等人。而沈青绿的话,她们几乎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琳琅先是皱眉,尔后沉思,看向夏蝉的目光有些复杂。
夏蝉的手还被沈青绿握着,沈青绿的手指轻轻挠了她一下,带着几分调皮,却分外的让她心安。
她感动着之时,沈青绿似惺忪般抬起眼皮,嘀咕一声,“天亮了吗?”
沈琳琅快步到了床边,坐在沿上,爱怜地摸碰上女儿的发,“阿离,快天亮了。”
“娘。”沈青绿往边上蛄蛹着,顺势用脸去贴着她的手,“天亮了就好,我喜欢白天,不喜欢晚上。夜里总是那么的冷,那么的饿……”
她修复大半个夜,却还鲜血淋淋的心,再次被人割开一道口子,涌出更多新鲜的恨血。血流之处尽皆成河,似是永不会干涸。
“阿离,娘像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我相信娘。”
沈青绿越发贴紧她,那样的信任依赖,一点点地填补着她因为痛苦而像是被生剜过的心。
她一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
有些事她不能再容忍发生,打定主意拼尽全力也要保护失而复得的亲生女儿,绝不留一丝半点的隐患。
尤其是女儿身边侍候之人,必须是她信得过的人。
“娘知道你和夏蝉相处几日,已经有些感情,但她是你祖母给的人,不可继续留在身边。”
沈青绿将手往枕头下一摸,摸出早就做准备好的那张身契,道:“昨日我找祖母要了她的身契,她已是我的人,娘大可放心。”
沈琳琅挺意外的,意外之余又很是骄傲欣慰,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在你祖母身边多年,易主之人心思多半繁杂,对你未必会全心全意。”
“娘,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你真心待她多年,无微不至有求必应,却未必会感激你。有些人哪怕是因为一句承诺,也会对你死心塌地。”沈青绿握着她手,眼睛直视着她。
她望进那黑玉般坚定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忽然有些怔神。
这时外面传来玉之衡的声音,应该是在问俞嬷嬷等人,“夫人可是在里面?”
“大姑娘刚醒,夫人也在里面。”俞嬷嬷回道。
玉之衡清了清嗓子,看样子没打算进来,而是隔着门说:“琳琅,你夜里让人传话,说是今日要带阿离回将军府一趟。事情如此之突然着急,我未能提前告假,恐不能与你们同行,望你见谅。”
昨晚他没有回房,直接歇在书房,自成亲以来,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
沈琳琅一夜没睡好,一大半的原因是因为沈青绿的事,另一小半是因为他。
他甫一开口时,她虽尽力压制着,眉眼间的神采却骗不了人。当他说不能与之同行时,那神采立马黯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失望与失落。
“你既不得闲,我带着孩子们去便是。”
“琳琅,你莫生气,那我去上衙了。”
他应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什么,这才走人。
她几次想起身去追,却都忍下了。
沈青绿将她所有的情绪看在眼底,忽地下床穿鞋,披上一件斗篷就追了出去。
“阿离!”她惊呼着。
“娘,我有几句话想和父亲说。”
玉之衡将出正院,听到后面有人来追,还当是沈琳琅,心下顿时一喜,待转身之后看到的是沈青绿时,不由皱起眉来。
“阿离,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
沈青绿用斗篷将自己裹的好好的,除了头发没梳之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父亲,我怕你误会娘,我心里着急。”
“你娘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父亲,你可知昨晚还发生了什么事?”
玉之衡的表情告诉她,这位一家之主不知是对内宅之事不上心,还是根本就是耳目闭塞,所以压根不知道静心院的事。
她好心好意地叙述一遍,在玉之衡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叹气,“她以前那么对我时,恐怕没想过我还能活下来,还有被亲娘认回的那一天,还有将一切还给她的一天。”
松散的墨发,遮住她大半张脸,身上包裹着的月白色斗篷,还是玉晴雪给她的那一件。大而黑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漆色,而是分外的平静。
正是这不符年纪与不合时宜的平静,才让玉之衡心惊。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沈青绿,“你是故意的那么做的,就是想让你娘恨你姑姑?”
沈青绿没有否认,“父亲,你不是我娘,十月怀胎之人不是你,对别人的女儿千娇万宠的人也不是你,你不知我娘的痛苦,不懂她的恨。她的痛苦和恨必须有个合理的去处,否则这件事永远过不去。
玉之衡看着她,更受冲击。
这个孩子说的话怎么像含着冷雪似的,听起来怎么如此的让人不舒服,但仔细一想,未必没有道理。
“阿离,你能帮为父吗?”
“父亲,我当然想帮你。家和万事兴,谁才是你的一家人,你可不能犯糊涂。”说到这,她声音低下去,眼睛里涌起泪水,全是委屈与难过,“我好容易认回娘,认回父亲,我希望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希望你和娘好好的。父亲,你能答应我吗?”
她哭起来的样子,就像是个好容易得到喜欢的玩具,舍不得放手的孩子,“我不想娘恨祖母,祖母换了我和棠儿姐姐,我该恨祖母的,可那是祖母啊,之前也疼过我……”
这孩子应是心思简单,有什么说什么,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如是想着,玉之衡心头的怪异渐渐散去。
半晌,他说:“为父答应你。”
沈琳琅一赶到,听到的就是他这句话。
沈青绿眉眼弯着,像个讨到糖的孩子,献宝似的炫耀道:“娘,你也听到了,我和父亲说,希望他能替娘出气,希望我们一家人好好的,父亲答应我了。”
玉之衡闻言,心头兀地一跳,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沈琳琅对他到底有情,“你真的信我,真的愿意还我和阿离一个公道?”
“我……我会找到解决之法的,琳琅,你信我。”
天色渐亮,晨光冲破黑暗,开始强势地回归天地。
他抬头看了看,估摸着时辰,同母女俩告别。
沈琳琅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中有情意有怅然,还有说不出来的迷茫。
“娘,你且等着吧,父亲肯定会好好处理此事。”沈青绿像是玩笑般,眼底却是极冷。“如果他做不到,那我们就不要他了。”
沈琳琅正酸胀难受着,乍听这话心都乱了,“你这孩子……”
*
一刻钟后,将军府来人。
为首的是顾如许身边最得用的徐嬷嬷,她是奉自家夫人之命前来送东西的。
东西全摆在沈青绿面前,各色的新衣裳,足有十几身,绣工精致料子上乘。还有精美华贵的首饰,玉的金的宝石的熠熠生辉。
“夫人说了,大姑奶奶事多,定然还来不及给表姑娘准备这些东西。她买的都是这些都是成衣,府里的绣娘改了一晚上,也不知道合不合表姑娘的身?”
沈琳琅感动之余,又很是愧疚。
她当真是气糊涂了,竟然忘了这一茬。
等到徐嬷嬷等人一走,趁着沈青绿试衣服时,让俞嬷嬷量身记下,赶紧安排人去裁制新衣。
一番梳妆打扮后,玉敬贤和玉敬良兄弟也已准备好。
从玉家出发,穿过崇德巷子,再过象市,一座座高门府邸错落分布,将军府就在其中。
沈家门外雄踞的石狮,瞧着都要比别家的威风些,恢宏的朱漆大门敞开着,将母子沈琳琅母子几人迎进去。
相比玉敬良的兴奋雀跃,玉敬贤显得有些郁闷。以往兄妹仨,他与玉流朱不离,被冷落的是玉敬良,如今玉敬良和沈青绿相近,他成了被孤立的那一个。
沈琳琅见之,无奈地叹气。
一进将军府,莫说是她,便是沈青绿都被那阵仗惊到。
顾如许领头,身边站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其后是所有沈家的下人。
那些下人齐呼,“恭迎表姑娘回府。”
这是她给沈青绿的脸面,让所有沈家的下人都知道,哪怕她以前再是疼爱那个假的外甥女,沈家上下以后都要以沈青绿这个真正的外甥女为重。
她几步上前,打量着沈青绿。
如火的金绣红衣,整套的红宝石头面,额头那磕破的地方还有痕迹,未以发巾为挡,而是描画着一朵梨花。
墨发红衣雪梨,分外的相得益彰。
“我就知道,你压得住这颜色。”她含笑点头,应是很满意。
至于谁压不住,不言而喻。
她精明的眼睛一扫,没有看到玉之衡,冷冷地一挑眉,没有问沈琳琅,反而问玉敬贤,“你父亲怎么没来?”
玉敬贤当然要为自己的亲爹遮脸,“事出突然,父亲未能提前告假。等舅舅回京,他必是要来的。”
“亲生的女儿头一次回舅家,他当父亲的竟然不露面,当真是好得很。”她脸一沉,吩咐徐嬷嬷,“你跑一趟,请他过来。若是他不肯来,我亲自去请!”
徐嬷嬷领命,赶紧前去。
“嫂子,大哥不在家,他不来也……”
沈琳琅话还没说话,就被顾如许打断,“你呀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大哥在与不在,他个当父亲的都得来。阿离才认回,他这么做分明是不看重孩子,也没看重你,你还帮他说话,还护着他。”
这个小姑子啊,还真是中了那姓玉的毒。
堂堂将军府的嫡女,低嫁至此还处处伏低做小,若不是太过良善心软,如何能让人欺负到这个份上。
“以后你可得硬气些,不为自己,也得为阿离着想。”
她招来那少年,向他介绍沈青绿,道:“亭儿,这是你阿离姐姐。”
武将不居家,哪怕是年长如沈老将军,如今人还在军营中,身边还跟着三个孙子。而身为神武营右将军的沈焜耀,还在京外办差。
整个沈府,如今只有她和四子沈长亭。
沈长亭长得不像她,却像沈琳琅,与玉敬良有几分像,一看就是活泼好动,气血极旺的那种孩子。
当然,话也多。
“阿离姐姐,你真好看。”
“阿离姐姐,你喜欢玩什么?”
“阿离姐姐,听二表哥说你胆子很大,连他做的蛇都不怕。”
“阿离姐姐,你看,这个你喜欢吗?”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个东西,一股脑里往沈青绿手里塞。
玉敬贤一见那东西,差点叫出声来。
沈青绿却是将那东西拎起,左看右看,道:“还挺真的,如果这腿再细些就更好了。”
“阿离姐姐,你真的不怕啊。”沈长亭将那东西接过来,十分认真地说:“你说的对,它的腿是有点粗。”
那是一只假蜘蛛,与玉敬良做的假蛇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表兄弟二人,不仅长相相似,性情也十分相投。
因着玉敬良不喜玉流朱,一直以来他对玉流朱那个表姐也没什么好感。同理,玉流朱不喜玉敬良这个二哥,对他这个长得像玉敬良的小表弟也颇为厌烦。
两相看厌的表姐弟二人,其关系好坏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都知道。
“娘,阿离姐姐果然是我的亲表姐。”
顾如许嗔道:“你个皮小子,平日里胡闹也就算了,你阿离姐姐头回上门,你就作怪,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我让你给你阿离姐姐准备见面礼,你就送这么个东西,若不是你阿离姐姐胆子大,我今日定不饶你!”
“我娘要打我,阿离姐姐救我!”沈长亭古灵精怪的,在顾如许佯装抬手时,一下子窜到沈青绿身后。
沈青绿正想说什么,面前出现一个精美的匣子。
“阿离姐姐,之前那个不算,这才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沈长亭嘻嘻地笑着,期待地看着她,“你看看,喜不喜欢?”
匣子里是一把精巧的袖箭,铜身鎏金,还镶嵌着宝石,十分的华美。她一见之下,黑玉石般的眼睛里顿时光彩照人,比之那宝石还有绚丽夺目。
“我很喜欢。”
说着,她当下就将袖箭戴在手腕上。
“这个能射多远?”
沈长亭作神秘状,“阿离姐姐一试便知。”
他和玉敬良都站在沈青绿身后,一个教她如何瞄准目标物,一个教她如何使用。
其他三人看着他们,心思各异。
玉敬贤是浑身的不自在,仿佛自己不仅被排除在外,还成了多余的那一个,这种滋味让他不好受。
而沈琳琅却是记起以前她带养女回将军府时,这个小侄子从不曾有过如此开心的模样,更别提是一起玩耍。
她怅然于过往,又欢喜于现在。
顾如许也想到以前小儿子对小姑子那个养女的态度,感慨一句,“当真是骨头亲。”
这时沈青绿已找到目标物,是不远处的一棵树,忽然视线的余光扫到走来两名男子。一人气宇轩昂英武不凡,另一人清冷高雅如雪后青山。
她心念微动,狠意顿生。
那箭准一移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触动机关,箭矢“嗖”地一声,朝那神颜若松的男子飞过去。
第44章 神经病
*
风似是被箭矢破开,势不可挡。
慕寒时停下来,还一把制住身形将动的沈焜耀。
说时迟,那时快。
刹那的工夫,箭矢从他耳边过去,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
他平静如镜的目光中,是那一抹红。极其夺目鲜亮的颜色,却不及那梨花白衬托之下的绝色五官,明明是瑰艳的长相,却偏偏透着几分冷。
而他身边的沈焜耀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回过神来赶紧问他,“慕大人,你没事吧?”
他淡声回道:“无事。”
玉敬良和沈长亭皆是一惊,顾不上想什么,赶紧上前行礼。
顾如许到了跟前,并没有急着自己的丈夫说什么,而是和慕寒时见礼。看着像是寻常平辈之间的礼节,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尊重。
“这孩子是……?”沈焜耀看向沈青绿,问道。
沈长亭刚想开口,被自家亲娘的眼睛一瞪,立马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顾如许带着笑意,对沈琳琅道:“琳琅,你快告诉你大哥,这孩子是谁?”
沈琳琅喉咙涩着,在沈焜耀疑惑的眼神中艰难开口,“大哥,这才是你的亲外甥女阿离。先前的棠儿,她不是,她是玉晴雪的女儿。”
“这……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沈焜耀没见过原主,却见过玉晴雪,方才他甫一见沈青绿,还当是自己的妹妹把家里的那个孩子给带出来玩耍。
而今听说这孩子才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可想而之有多震惊。
当着外人,也就是慕寒时的面,沈琳琅越发的羞于启齿,“大哥,阿离和棠儿一出生就被换了,具体原由,我过后再告诉你。”
到底是家丑,还不是一般的家丑,有外人在场,她一时真有些说不出口。
“阿离,这是你舅舅,快叫舅舅。”
沈青绿乖巧地唤了一声,“舅舅。”
沈家兄妹长相有几分相似,也难怪玉敬良和沈长享这对表兄弟也长的像。
沈焜耀英朗的面庞上满是复杂之色,眉头一直收着,对于眼下这般猝不及防的情形,明显不可能立马接受。
他满腹疑问,沈琳琅却顾忌着面子,不好直说,只能顾左右而言其他,“大哥此次出京,是与慕大人一起吗?”
“非也。”慕寒时越过沈焜耀,给了她答案,“我正好有事要与沈将军相商,恰巧在路上遇到。”
原来是这样。
她一想也是。
听说慕家这位九爷打小身子骨不太好,怎么可能会与自己的兄长同行,一路疾行赶路风尘仆仆,还能如此气质清冷从容,不见丝毫倦惫之色。
这时一位亲卫模样的人近前,呈上沈青绿之前射出去的箭矢。
慕寒时将那箭矢拿起,仔细端详一二,对沈长亭说:“箭镞略轻,可再重一些。若为女子所为,箭筒稍显笨重。”
那箭筒原本并不算笨重,许是因为绑在少女尤其纤细的手腕上,显出明显的压沉感,似是不堪承受之重。
沈青绿感觉到他看过来,下意识用袖子盖住那箭筒。
沈长亭却对他的指点欣喜若狂,当下表示自己会改进。
“阿离姐姐,这个你先用着,我再做一个更好的给你。”
“我家阿离没有用过此物,难免失了准头,还请慕大人见谅。”沈琳琅这话是对慕寒时说的。
慕寒时的目光略过所有人,落在沈青绿身上,那飘雪般的声音也随之一起,“令爱虽是初用,却是好准头。”
除了沈青绿,没有人知道他不是客套,而是真夸。
沈青绿就是想吓他一下,而故意射偏的,毕竟朗朗乾坤之下,又是在将军府,自己怎么可能伤人,甚至是惹上人命官司?
所以偏了的准头,恰恰是好准头。
“小孩子胆子小,想来连她自己都吓坏了。”顾如许摸了摸沈青绿的发,喜爱维护之情溢于言表。
“沈夫人谦虚,我瞧着这孩子是个胆大的,颇有你们沈家人的行事之风。”
沈青绿:“……”
这慕老九叫谁孩子呢!
从外表来看,他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慕家的长辈又不是沈家和玉家的长辈,他在这里充什么大?
她装作害羞的样子,用袖子挡了一下脸的同时,黑漆漆的目光极其不爽地瞪了慕寒时一眼。
慕寒时不知有没有感受到,还是那副清冷无尘的模样。
沈焜耀道:“多谢慕大人夸奖,我方才见这孩子虽是不小心触动机关,将箭给射了出去,却脸不变,手不抖,是个胆大又能沉得住气的。”
沈青绿有些意外和震惊,并非是因为这个舅舅对自己的夸奖和肯定,而是因为对方和慕寒时说话时的态度语气。
她小声问顾如许,“舅母,这位慕大人是什么官职?”
顾如许不疑有他,回道:“他是神机司的神机使。”
神机司隶属于神机营,是神机营下属衙门之一,专司机关与兵器制造。
论官职,沈焜耀身为神武营的右将军,哪怕是对上慕霖的父亲也是平等往来,为何会对一个下官如此恭敬礼遇?
沈青绿心下琢磨开来,这慕老九敢说钱财、地位、权势任她开口,想来不算是完全说大话,应该是有些本事。
沈焜耀似是到想什么,问顾如许,“我怎么瞧着阿离和你们之前说的不太一样。”
“这孩子是个有福的,一被认回来就好了。”顾如许回道。
沈焜耀闻言,再次认真看了沈青绿好几眼,颇有些欣慰地道:“好了就好,看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死了还能活,如何不是有福气。
沈青绿如是想着,垂下眼眸。
纵是位于人群之中,却仿佛只她一人,那独然孤立之感,竟然还有同类感同身受。
慕寒时淡看她一眼,道:“沈将军家中既有事,那我先行告辞。”
顾如许将人叫住,“慕大人,请留步。”
她一脸郑重,表情中有着不受控制的恭敬,“我外甥女被换一事,我沈家上下全都不知情,绝非有意混淆罪臣血脉蒙蔽世人。我已派人去请我那妹夫,与他当面对质,还请慕大人做个见证。”
苏家是罪臣,还是魑王党羽,若是有心之人借此揣度沈家是用心险恶故意为之,传到圣上耳朵里,纵是无事也会生出三分猜忌来。
一语惊醒梦里人,不说是沈焜耀,便是沈琳琅都立马想到这一层。
沈焜耀赶紧上前,附和自己的妻子,请求慕寒时,“此事虽是家丑,但兹事体大,慕大人若无事,不如留下来一观?”
他的态度,还有顾如许的态度,沈青绿都看在眼里,越发觉得有些人或许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而有些人在思忖一二后,应承下来。
沈青绿在心里暗骂一句:装模作样!
这个慕老九能被沈家礼遇,还留下来做见证人,怕是正中下怀,看着一脸清高冷淡,或许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她腹诽着,趁着一行人往府内走时,不着痕迹地挨到顾如许身边,轻声说:“舅母,出了这样的事,最难过的人是我娘,我是她的亲生女儿,棠儿姐姐是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她眼下很难取舍。等会你们能不能少提棠儿姐姐,我怕她伤心。”
顾如许哪里知道她是不希望他们提到玉流朱,怕他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得罪慕寒时这位沈府的座上宾,只当她是心疼自己的亲娘。
“好孩子,舅母省得。”
她们说话时,慕寒时似是不经意地回头。
而沈青绿立有所感,与他目光对上。
一个漆黑如墨,一个平静如湖,不知是墨染黑了湖,还是湖稀释了墨,水与墨渐渐融合在一起,一时竟分不出彼此。
*
从集贤殿到将军府的一路上,玉之衡都是恼火的。
顾如许派去请他的人说话实在是不客气,哪怕是背着他的那些同僚,却仍然让有种被羞辱看轻之感。
他一恼顾如许的咄咄逼人,二恼沈琳琅没能帮自己挡下这些事,当一进沈府的大门,听到沈焜耀已经归家时,他所有的恼都化成措手不及的惧。
迈过门槛时,因为两脚发软而险些伴倒。等进屋后看到还有外人在时,脑子“嗡嗡”作响之余,猛不丁对上慕寒时平静而幽淡的目光,头皮顿时一麻。
“这位是神机司的慕大人,正巧给此事做个见证。”
他没有见过慕寒时,也不认识慕寒时,一听是神机司的人,还是见证之人,自是以为是沈焜耀的人。
沈焜耀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我问你,我沈家的孩子被人换了,受了十几年的苦,我妹妹与自己的亲生骨肉分离多年,相见不相识,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这样的问话,哪里像是郎舅关系,与质问疑犯没什么不同。
他记得当初两人头回见面时,这位大舅哥也是如此强势质问,问他家中诸事、喜好偏爱、甚至是平日与什么人交好往来。
那一日他病困于客栈中,听到有人来寻还以为是将军府那位出身高贵的嫡女,整好仪容准备相见时,却不想来的是府里的少将军。
年岁相当的他们,一个文一个武。武将的英气威风自一进门时就占于上风,显得本就无权无势的他越发的卑微单薄。
一如此时。
“此事尚还有不实之外,我想着其中或许还有隐情,等查清楚之后再给你们一个交待。”
他的回答,让沈焜耀眉头一皱,杀伐之气毕现,“你母亲都已亲口承认,孩子就是她换的,还有什么好查的?”
时隔多年,少年将军已成赫赫威名的将军,一身的凛然正气让他不由自主矮了气势。
“我母亲虽承认换了孩子,但我相信以她的人品性情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大哥,你能不能给我几日,我肯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顾如许轻哼一声,“左不过是慈母之心,见不得自己的女儿哭哭啼啼地相求。妹夫是个孝子,心疼自己的母亲倒是没错。来人哪,去把玉家那位大姑姑奶奶给我带来,我亲自问她!”
这也算是给玉之衡留了脸面。
他哪里还有阻拦的道理,阴沉着脸不说话,如晦的目光看着沈琳琅,明显有几分怨尤之色。
“娘,父亲是不是在怨你?”沈青绿故意点破,凑在沈琳琅的耳边说:“你看,他的眼睛里没有对你的心疼,也不心疼我。”
沈琳琅难受着,也生出了怨。
夫妻多年,她自认为对丈夫全心全意,对婆母和小姑子百般包容,到头来她的孩子被婆母和小姑子换走,丈夫嘴上说会还她一个公道,实则还是想息事宁人,让她不要追究。
以怨对怨,只会怨上加怨,更别说旁边还有人煽风点火。
“娘,你说他以前对你很好,那他现在是变心了吗?”
“……小孩子家,莫要管大人的事。”沈琳琅无言以对,只能用这样的话来打发沈青绿。
沈青绿装作识趣懂事的样子,当真不再说,低头之时眼底尽是嘲弄。
若不是变心,那就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真心,虚情假意的感情,有多少人能一装就是一辈子。好比她,如果不是死的早,真的还能继续装下去吗?
*
从将军府到玉府一来一回总得费些时辰,所有人不可能干等着,尤其是还有外客在,更是不可能怠慢。
顾如许吩咐人撒下原有的点心茶水,再换上新的招待之物时,沈青绿和沈琳琅知会一声,说自己出去透个气。
一出门外头,她赶紧避着人,去追徐嬷嬷等人。
她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她们还未出将军府时将人追上。
徐嬷嬷被她叫住时,明显愣了一下,有意外,也有惊艳。
那一袭红衣在日头下越显鲜亮,许是红气养颜,也许是因为走得急,一张芙蓉面更添几分瑰色,越发艳光逼人。
“表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倒是没什么吩咐,就是有些担心。”她半垂着眸,“我最是知道她的性子,你们此行怕是会有些不太顺利。”
徐嬷嬷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带去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表姑娘莫要担心,不管是能走的不能走的,奴婢等都有法子将她请来。”
“嬷嬷是舅母器重之人,办事定然没有不妥当的。我倒是有个法子,或许能省事一些。”
“表姑娘请明示。”
她也笑了一下,更是晃了徐嬷嬷等人的眼,无一不是在心中暗赞,赞叹这位新表姑娘比之前的那位更为容貌出众。
“如今棠儿姐姐与她同住一院,你们可先去见一见棠儿姐姐。棠儿姐姐是我娘养大的,自小备受舅舅舅母的疼爱。若是知道此番对质舅舅还请了侯府的慕九爷为证,定然知道分寸,帮着去劝说她。”
徐嬷嬷以为她是在替自己的亲娘舅舅分忧,又听到她一口一个棠儿姐姐,听起来无半点芥蒂的样子,越发觉得她懂事难得。
夏蝉有些不解,等到主仆二人独处时,问:“舅夫人派去的人,万没有请不回来的,姑娘何必多此一举?”
“舅母派去的人,请的是玉晴雪,我要的是玉流朱。”
“棠儿姑娘会来吗?”
沈青绿唇角微扬抬头望天,天光汇聚在她漆黑的眸子里,仿若黑夜里突然生出的极光,幻化出斑斓的色泽。
“她会来的。”
因为她的话里放了饵。
而那个饵……
她看着不远处的人,扯了扯嘴角。
这个慕老九当真是阴魂不散!
慕寒时一步步走近,似雨后青山一点点地冲破雾气,秀拔巍巍地逼到人前,令人不得不仰视。
他低着眉,视线落在沈青绿的手腕上。
宽大的袖摆遮着,那手腕上的袖箭还在。
“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沈青绿板起脸来,严声道:“慕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想要我命的人不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慕寒时的声音还是那么的轻,飘雪般的无所归依,听着让人心里也跟着没着没落。
蓦地,沈青绿想到上次大玄空寺的事,那些刺客分明就是冲着这人去的。
“慕大人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知道。”
“但你的事却与我有关,我倒是想知道你方才和那些人说了什么?”
“……”
沈青绿挺纳闷的,这么一个人前人后表里不一的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身为将军的舅舅和出身国公府的舅母敬为上宾?
她心下冷笑。
既然这人都问了,那她就大发慈悲地说上一说。
“我和她们说,此番去请玉晴雪或许要费些手段,倒不如让玉流朱去相劝。玉流朱受我娘和沈家恩惠多年,若是知道舅舅为与我父亲对质,还让你做见证人,定然知晓事情的轻重,必定会动之情,晓之以理劝玉晴雪前来。”
“你的目的恐怕不是玉晴雪,而是她。”
心思被人戳穿,她也不恼。
“当年我和她被换,此事无论如何都绕不开我,也绕不开她,那么对质之时,我在,她也应该在,难道不对吗?”
慕寒时静湖般的眼睛包容着她,不见喜怒,不见波动。
她也不避,甚至还弯着眉,似笑非笑,“上回你和我说,无论钱财、地位、权势,你都可以给我。我后来仔细一思量,觉得很是古怪。按说你如此有本事,尽可将一切都给玉流朱,为何还要在我这里迂回?”
晴光照在他们身上,一个是绝艳的红,一个是银素的白,那红的似梅,白的胜雪,梅雪不争春,只争谁主沉浮。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感觉眼前这个人在恍惚,或者是在发呆。
“慕大人,你不娶她,总不能连身外之物也给不了她吧?”
“你说的对,溺死的感觉确实很难受。”
“……”
听这口气,应该是试过了。
果然是个变态。
沈青绿被他的答非所问弄得莫名其妙,艳光无双的脸上隐有一点懵。
这样的表情映在他的目光中,眼底骤起波澜,似平湖之下有野鱼在嬉戏欢腾,搅起无数水花,晕开层层涟漪。
“若是有朝一日我终将死去,我却希望是那样的死法。”他欺近一些,那初雪青竹的气息一点点侵入,“真到那时,我允你旁观。”
沈青绿无语望天。
神经病!
第45章 见证之人
*
“哐当”
妆台上的梳篦瓷瓶等物被扫落在地,玉晴雪用手挡着自己的脸,一双眼睛不敢置信地瞪着镜子里那个红肿着脸,脸上还有七零八落划落的丑陋之人。
“我的脸,我的脸……”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这张脸,当年她进京之后,被沈琳琅带着出入各大高门,听到最多的就是别人夸她长得好,还有好些爱她颜色的公子哥儿,私下称她为玉娘子。
“快,快把东西给我!”
秦妈妈自是知道她要什么,赶紧将那匣子取出。
她将里面胭脂水粉翻出来,胡乱地往脸上抹着,却没有往日里那种锦上添花的美,而是越发的恐怖吓人。
“夫人,等你脸上的肿消了,定然会和从前一样的。”
秦妈妈的话没有安慰到她,她还在那里乱抹,最后尖叫一声,将手中的东西扔了出去,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玉流朱冷着脸进来,看她的目光不掩嫌弃。
她立马捂脸,想把自己藏起来。
玉流朱一个眼神过去,示意秦妈妈和登枝等人退到外面。
秦妈妈目露忧色,有些迟疑,“姑娘,夫人遭此苦头,心里难免过不去,你……”
“我正是来劝她的。”
一听玉流朱这么说,又见玉晴雪没有反对,秦妈妈迟疑了一会儿,不得不往外走。
登枝将门一关,屋内只剩母女俩。
玉流朱弯腰将一截螺黛拾起,在指尖碾了几下,“这样的青雀头,马市那家西域货的铺子里才有得售卖,量少而价高。你吃斋念佛多年,倒是不忘这些俗物,平日里不见你用,私下用来给谁看?”
“女子精心装扮,自是给男人看的。”玉晴雪说着,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奇异的光彩来,“那些公子们见着我,谁不是移不开眼。凭我的容貌,我本可以成为人上人,却被你娘打压,被你祖母匆忙婚配。”
说到这,那光彩一点点阴沉下来,变成了怨恨。
“棠儿,我这样全都是为了你!”她不敢摸不自己的脸,不仅是因为被自己的模样吓到,还因为疼痛。
“为了我?”玉流朱笑了一下,“我上回就问过你,你为了做成了什么事?你不要说你做了多少,在我眼里全是无用功。”
“棠儿,你怎能这么说我?”玉晴雪拼命摇头,不知是不想看到这样的自己,还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玉流朱,“我这辈子都毁了,但是你不能!你听娘说,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个孽障得逞,那是她们欠我们的,必须得还!”
她没有看到玉流朱回视她的目光,那么的不屑,似是在笑她。
“我怎么做事,不用你来教,你若真是为了我,便知我的心思,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棠儿?”她乍惊,又乍喜,“你这样子说话,真像个贵人。”
这时外面传来徐嬷嬷的声音,秦妈妈应是有些慌乱,答话时都有些语无伦次,“我家夫人……在,她在的,就是有些不太方便,烦请等一等……”
“无妨,棠儿姑娘住哪?奴婢先给她请个安。”
“棠儿姑娘……”
秦妈妈话还没说完,玉流朱掀帘出来。
徐嬷嬷对着玉流朱,多少还保有之前的恭敬,“棠儿姑娘也在,那敢情好。”
她事情简略一说,颇有些感慨地道:“这些年来大姑奶奶有多疼爱棠儿姑娘,我们都看在眼里。我家将军和夫人更是将棠儿姑娘你视如己出,远胜四公子。如今造化弄人,有些事不得不当面对质。
也是赶巧,勇毅侯府的九爷正好在府中做客,被我家将军留下来做个见证。棠儿姑娘若是愿意,还请帮我们劝一劝你娘。”
“我娘疼我,舅舅舅母也疼我,他们对我的好,我如何能忘?事已至此,我唯有尽可能的平息他们的怒火。你们且等着,我这就去劝我姑姑。”
玉流朱说完,掀帘子进屋。
“老姐姐,真的不用我们进去?”一个婆子问徐嬷嬷。
徐嬷嬷摇头,“先等等看。”
两个表姑娘,一个真一个假。
先前没有真的,她觉着假的不仅乖巧还懂事。如今有了真的,也不知是不是心存偏见,竟然觉得的假的不仅人假,性情人品也有些假。
也是怪了。
一炷香后,玉流朱扶着蒙着面纱的玉晴雪出来。
“这棠儿姑娘倒还算懂事,知道不让我们将军和夫人为难,真帮着把她亲娘劝出来了。”另一个婆子小声嘀咕着。
徐嬷嬷却是若有所思,当听到玉流朱说要和她们一起去时,更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行人未有任何耽搁,直奔将军府而去。
将军府的下人们见之,纷纷避让的同时,自有不少隐晦异样的目光看向玉流朱。
上辈子在侯府的境遇,仿佛重现。
玉流朱挺直着背,目不斜视。
而走在后面的徐嬷嬷,却悄然落后一段距离,与不知何时过来的沈青绿在说话。
“棠儿姐姐怎么来了?”
徐嬷嬷将事情一说,“棠儿姑娘没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在外面等着,想来她是不放心自己的亲娘,所以一并跟来。”
“还真是母女连心。”沈青绿意味深长地道,尔后微微一笑。
芙蓉面梨花妆,明艳动人之余,又显出几分不沾尘世的清纯,红的白的交相辉映,最是引人入胜。
徐嬷嬷却像是眼花,愣是从那梨花妆中瞧出黑色的蕊来。
*
正厅内,气氛并不好。
慕寒时不在,沈焜耀也不在。
沈琳琅和玉之衡夫妻俩之间,横亘着顾如许。有顾如许在,他们几乎没什么话,纵使其中一人明显有很多话要说。
这个舅妇应该是故意的!
玉之衡心道。
当前院的下人打头来禀报,说是人进了府时,顾如许即刻命人去将沈焜耀和慕寒时请回来。
他们还未来,玉流朱和玉晴雪已至。
“晴雪,你的脸……”玉之衡惊呼着,震惊地看着蒙着面纱的玉晴雪。
玉晴雪的脸,哪怕是下半张被遮着,仍然能看出那触目惊心红肿与划伤。
他一提自己的脸,玉晴雪下意识就想去捂,与此同时,藏不住恨与惧的目光不由自主去看沈琳琅和顾如许。
顾如许挑了挑眉,有几分欣慰地问旁边的小姑子,“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沈琳琅轻轻颔首,表示是自己,然后小声说明自己这么做的缘由。
“这个毒妇!”顾如许恨着声,“看来我下手还是轻了。”
她刀子般凌厉的目光看向玉晴雪,玉晴雪吓得一个哆嗦,本就生疼的脸似是越发的疼得厉害,恨不得捂脸而逃。
身体才刚一动,立马被玉流朱扶住。
说是扶,实则是制止,制止她临阵脱逃的可能。
她掐着掌心,咬着唇,怨尤全对着玉之衡,“大哥,你到底和他们说了什么?事情已了,娘已亲口承认孩子是她换的,为什么还要对质?若真是对质,你们为何不找娘,而把我找来?”
“晴雪,娘一向疼你,你不能不孝。”玉之衡哪里还顾得上在意她脸上的伤,不停地隐晦的眼神暗示她,“你想想看,从小到大娘是怎么护着我们的,你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她于不义之地。你若一意孤行,我也护不了你。”
最后那句话,无异于威胁。
玉晴雪大恨。
从来都是这样,但凡是有事,不管是娘,不是这个大哥,他们首先舍弃的人就是她。
“大哥,事情是娘做的,我是不知情的……”
“好你个玉晴雪,你还说你不知情,若不是知道阿离非你的亲生女儿,你怎能那般狠心伤她?借着给她上药,竟然拿簪子戳她的伤口,当真是蛇蝎心肠!”
顾如许拍桌而已,几步到她跟前,眼刀子不断地往她身上扎,恨不得将她扎成筛子。
她瑟缩着,不敢与之对视。
一室的沉闷,似泥腥四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青绿半低着眉,一手不停地抚摸着另一只手腕,感受着那袖子之下箭筒的冷硬,恰似她此时的心境。
又冷又硬。
微垂的视线中,一抹雪色的衣摆飘然而过,青竹气也随之而来。她心下更冷,唇角勾了勾,泛起嘲弄之色。
玉晴雪叫着屈,带着哭腔,“沈嫂子,你不是我,怎知我的苦?我这辈子全毁了,唯一的寄托就是自己的孩子,你可知我对她寄予着什么样的期望。可她偏偏是个痴儿,我心里的苦无处发泄,苦闷不由人时,恨不得抱着孩子一起去死!
你应该没见过那些生了傻子的人家,是如何对待傻儿的吧?别说是打,溺死摔死扔出去活活饿死的比比皆是!”
这声声泣血,字字含泪,说的倒是有其事。
至于她说的那些人家,也不全是因为养不起孩子,有的纯粹就是嫌丢人现眼,而将痴傻的孩子弄死。
从这点出发,不管她曾经对原主做过什么,打也好骂也好,差点溺死也罢,似乎都能站得住脚。
人性的复杂,才是世间很多苦难的源头。
当年的稳婆已死,谢氏又扛下所有,她如果死不承认,人证物证全没有的情况下,哪怕沈青绿本人作证,也定不了她的罪。
而她身边的秦妈妈,也跟着跪在地上,“夫人当年生产之后脱力,晕死过去,是奴婢一人侍候着。老夫人做主把孩子给换了,严令奴婢不许声张。奴婢惧怕老夫人,这些年不敢透露半个字,实在是罪该万死……”
她们主仆二人倒是齐心,还知道查漏补缺,把一应漏洞全都填满,再无可以追究问责之处,将所有的罪都推给了谢氏。
玉之衡气极,脸色铁青,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沈焜耀问他,“那是你母亲,我们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以不报官,你刚才说过要还琳琅和阿离一个公道,那我且问你,你当如何处置?”
玉之衡还能如何?
他此时满腹的恨,满腔的怨,恨自己的妹妹不懂事,怨自己的妻子不体恤,“我……我这就让人送她回老家,不许她再回京……”
“就这?”顾如许险些被气笑了,“妹夫莫不当我们都是死的?”
“那你们想如何?”玉之衡双拳紧握,“那是我亲娘,是孩子们嫡亲的祖母,难道要把她杀杀了,让我当个不孝子,让孩子们担上欺辱长辈之名才善罢甘休吗?”
一个孝字压下来,仿佛就能盖住一切。
谢氏想来也是知道这个结果,所以才会将整件事情扛下。
沈青绿斜了一眼那上座之人,似身处凡尘俗事中,却还能置身事外,那么的清冷淡然,那么的雪重霜寒。
除了她,玉流朱的目光也在那里。
玉流朱素面朝天,脂粉未施,一身的绿衣衬得气色越发不好,除了病弱之色更为明显外,还有肉眼可见的憔悴。
那双压抑着感情的眼睛,有着藏不住的心思。
“慕大人为证,我能不能说两句?”
这才是真当沈家人是死的!
沈青绿心下冷笑,面上却是露出不解之色,“棠儿姐姐,慕大人又不能做主,你问他作甚?你不应该问问我娘,问问舅舅和舅母吗?”
沈焜耀和顾如许相视一眼,目光如晦。
而沈琳琅则是脸色复杂,皱起眉来。
“阿离妹妹,你误会我了,我就是想着他是舅舅请来的人,当是舅舅和舅母信任看重之人,故而先问他。”
“我懂的少,棠儿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沈青绿说着,漆色如夜的目光睨了慕寒时一眼。
慕寒时正好也在看她,两人的眼神撞在一起,有着旁人察觉不到的暗流涌动,似冰与火的相遇,那么的不相融。
她在慕寒时静若水的目光中,似不经意般抬手,与此同时触动袖箭的机关,听到“嗖”地一声,那箭矢从玉晴雪和玉流朱中间穿过,钉在她们身后的柱子上。
玉晴雪抱着头,尖叫一声。
“对不住,方才手滑了。”沈青绿没有半点愧色地道,漆黑的眸色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让人望而生惧。
沈焜耀暗道这孩子倒是胆大,转过头向慕寒时告罪,“慕大人莫怪,小孩子得了新玩具,正是稀罕的时候,难免想摆弄一二。”
慕寒时仍是不动如山之状,平静默然没什么表情,只那幽湖般的眼底隐有细粼划过。
玉流朱白着脸,强自镇定,“娘,舅舅,舅母,我知道你们对我姑姑也颇有微辞,她心中亦是有愧,想来愿意送我祖母回老家,并侍奉左右。”
亲家也是一家人,哪怕是兵权在手的沈焜耀,也不能把谢氏和玉晴雪怎么样,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琳琅,你意下如何?”顾如许问沈琳琅。
沈琳琅叹了一口气,“要不然……”
她话还没说完,被沈青绿截去,“娘,舅母,我觉得不太妥当。祖母年事已高,棠儿姐姐的娘也不是个能靠得住的,万一再出上回失火之事,那该如何是好?”
“阿离妹妹,这种事可不能乱说。”玉流朱忙指责道。
“棠儿姐姐能保证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吗?倘若祖母和你娘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能靠的就只有我娘,我娘肯定不会不管你,你说对吗?”
顾如许何等精明,立马想到什么,面色一凛,“阿离说的没错,想来妹夫也不会放心。”
玉之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对。
“舅母,棠儿有个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玉流朱深吸一口气,道。
“你且说来听听。”顾如许望向她的目光,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我以前听舅母说过,京外有处善思庵,住的都是一些罪孽在身之人。若不然将祖母送去,让她一则忏悔罪过,二则多积些福业。”
她说的善思庵,原是镇国公府的家庵。
大邺王朝建立之初,有四大国公,镇国公府为首。武将起家的世家,最常见的就是流血牺牲,白发人送黑发人,造就一代又一代的寡妇。
那处家庵最开始是镇国公府的寡妇们修养身心之地,不知从何时起有人将自家犯事的妇人送去度化,久而久之便成了京中罪妇管教之地。
若是将人送去那里,倒是个好去处。
“舅母,不知那些送到庵里的人后来如何?是否真有人悔过后重获新生,长命百岁?”
沈青绿的话,似一道惊雷。
顾如许气息一乱,心口发凉,“我所知晓的人,在送去庵里后没两年都已悔过,从罪孽中解脱。”
所谓的解脱,就是死。
“解脱是什么?”沈青绿明知故问。
“阿离姐姐,解脱就是死了。”沈长亭小声地告诉她。
她像是被吓到,愣了好一会儿后,“棠儿姐姐,你为什么想要祖母死?”
玉流朱对上她深不见底的目光,心中惊愕无人能知。
一个本该死去,却没有死的人,难道和自己一样……
不。
这个表妹以前是个痴傻的,不可能被上天眷顾,自己定然是想多了!
“我没有,我就是想让祖母有个好去处……我不知道那庵里的人都活不长,我还以为是个好地方,我……”玉流朱解释着,忽然看见沈青绿眼中的讥笑,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嗓子眼,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而沈青绿已扑到沈琳琅面前,流着泪乞求,“娘,我们别把祖母送走好不好?你实在是不想看到她,就让她和棠儿姐姐还有棠儿姐姐的娘住在静心院,好不好?”
“阿离,你真是这么想的?”沈琳琅问她。
“我不想恨祖母,祖母是父亲的亲娘,我知道娘也不想让父亲为难,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不要分开,好不好?”
沈焜耀皱起眉来,暗道这亲外甥也太过心思简单,怎能如此心善心软。他才想说什么,被顾如许用眼神制止。
“阿离是这件事的苦主,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夫妻成亲多年,沈焜耀最是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像这般将事情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还是头一回。
“我相信阿离。”
仅是这一句话,引得沈焜耀多看了沈青绿好几眼。
沈青绿泪眼盈盈,望向玉之衡,“父亲,我不想你为难,你也不要让我娘为难。以后祖母那边你自己去尽孝,好不好?”
玉之衡的心大起大落着,在她提出不送谢氏走时,哪里还有半句异议,只想着亲生的到底是亲生的。
“好孩子,我答应你……”
她目光沁着水,如水洗黑玉般的眸子流转着,像是催促着命运的转盘,停在慕寒时那里,“慕大人,今日之事你是见证之人,你可都记下了?”
第46章 阿朱
*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看她。
而慕寒时的眼神,正正好与她对上,纵是平静无波,却无端生出如临深渊之感,仿佛与渊底遥遥相望。那渊底黝黑似墨镜,清楚映出别人心里的魑魅魍魉,也折射出自身的阴暗诡谲。
“沈将军抬举,让我为今日之事做个见证,诸位所言,我已悉数记下。”
她听到这话,浅浅一颔首,“多谢慕大人。”
慕大人三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似是每一个字都有不一样的意味,比如说慕这个字,她的语气略轻,而大这个字,她咬得比较重,最后那个人字,更是拖出一丝尾音来,像是在嘲讽什么。
当然,除了慕寒时,或许谁也没有听出来。
他平静眼眸中的波动,也唯有沈青绿能看出来,这种目光的较量,无声而隐晦,但沈焜耀是经历战场之人,竟然能感觉到一二。
“慕大人,以前是否见过我家阿离?”
“似是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慕寒时的话模棱两可,仿若是夜里起的风,也像是黑暗中落下的雪,“也或许是你这外甥女,应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沈焜耀下意识看沈青绿,沈青绿老实回道:“上次在侯府,我见棠儿姐姐和慕大人说话,过后棠儿姐姐还骗我,说慕大人是侯府的下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如许转头问沈琳琅。
沈琳琅满脸的不自在,低着声将上回在侯府的事一说。
这下顾如许再看玉流朱,目光又变。
玉流朱自是替自己辩解,还是那套说辞。
对于她的解释,顾如许压根不信,还反问沈琳琅,“你信了?”
沈琳琅一时语噎,那时侯玉流朱还是自己的女儿,如何能不信?
“阿离,是这样吗?”她又问沈青绿。
沈青绿摇头,“我记得是棠儿姐姐让我等她,她一去许久不回,我便去找她,然后就看到她和慕大人在说话。那时我还傻着,自然是棠儿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慕老九这次装得好,正好给了她机会,为那次的事再对一次质。
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目光往那边而去时又和慕寒时的眼神重新对上。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觉得他是故意的。
为什么?
“棠儿,你为何要撒谎?”顾如许在问玉流朱。
玉流朱当然不会承认,“阿离妹妹那时人还未好,是她记岔了。”
“好一个记岔!”顾如许语气一变,对慕寒时道:“慕大人,实在是对不住,让你扯进这些琐碎小事中。”
慕寒时没说什么,从容起身。
沈焜耀也跟着,郑重向他道谢,“今日之事,真是麻烦慕大人。”
随着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顾如许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化着,最后冷到不近人情般,对玉之衡说:“阿离心善,不忍你们一家骨肉分离,你以后要好好对他们娘几个,莫要寒了妻儿的心。”
玉之衡连连称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哪里还待得住,看了沈琳琅一眼后,推说自己还要回集贤殿,赶紧告辞离开。
临走之前,给自己的两个儿子使眼色,玉敬贤立马跟上,玉敬良迟疑一会儿,也不得不随他们走。
而沈长亭,则是被顾如许支走的。
顾如许对着玉晴雪,不仅面冷,还不掩厌恶之色,“你是不是知情,你自己知道,我们也知道。你要记住,我们能容你,完全是看在我家琳琅和阿离的面子上。”
玉晴雪低着头,不回话,也不反驳。
对着她身边的玉流朱,顾如许还是那句,“我以前还当你是个好的,没想到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你以后好自为之。”
玉流朱看着她和沈琳琅,眼神怨且远。
上辈子她嫁进侯府后,婆母开明,祖婆婆慈爱,她们对她喜爱又满意,逢人就夸她。那时她以为自己生而有福,一辈子都将被人宠着爱着。
谁知她们一朝生变,看她的目光不再温和有爱,而是复杂冰冷,就像此时眼前的人。
明明几日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就因为她不是娘亲生的,她们便能舍弃十几年来的感情,视她如陌路,甚至是嫌弃。
她如何好自为之!
“娘……”
沈琳琅忍着不看她,别过脸去。
顾如许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下人将她们送出去。
等到她们一走,对沈琳琅道:“你呀,可不能心软。”
沈琳琅自是点头,“我知道。”
顾如许示意沈青绿过来,“阿离,你告诉舅母,你为何不让你父亲把你祖母送走?当初若不是她把你和别人换了,你何至于受这些年的苦。”
“父亲是孝子,我不想父亲为难。娘看重父亲,父亲若是为难,娘也会跟着难过,我不他们生间隙。”
“琳琅,你听听,这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处处都为你们着想。不像有些人,哪怕你养她十几年,锦衣玉食如珠如宝,到头来她为了替自己的亲娘打算,连祖母都舍得抛弃,更是不顾你和妹夫的夫妻之情。”
顾如许感慨着,又补了一句,“谁生的像谁,阿离像你一样心善,而那个孩子像她的亲娘,一样的心思不正。”
沈琳琅无言以对,说不出是失望还是痛心。
终归是自己当成亲妹妹的小姑子,顾如许也不好说太多戳心窝子话,便换了个话题,转到沈青绿身上来,“阿离才是你亲生的,你以后不能三心二意,该是阿离的东西你万不能给别人。该狠心时就要狠心,切莫自寻烦恼。”
“我省得。”
沈琳琅爱怜地看了沈青绿一眼,“我家阿离是个好孩子。”
这话顾如许很是赞同。
几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后,她送母女俩出门,临分别时还拉着沈青绿的手,意味深长地交待一些话,“舅母相信你,你行事自有自己的道理。你娘是个明白人,就是太过心软,有时候会身不由己。你若有为难之处,尽管来找舅母,舅母给你做主。”
“舅母的话,我都记下了。人心都是肉长,我娘是重情之人,心软也是难免。有些东西也确实不好一弃了之,还是应该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它们变质变坏、腐烂生臭,再彻底清除才是。”
“是个好孩子。”
她十分满意,拍着沈青绿的手背,目光中不掩喜爱欣赏之情。
哪怕是人已走远,她还在原地站着。
沈焜耀过来,问她,“以前也没见你这样,我怎么觉得你对阿离很不一样?”
她以前是看重疼爱玉流朱不假,但其中更多的原因并不是玉流朱本身,而是玉流朱的身份,以及对沈琳琅的爱屋及乌。
“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她反问。
沈焜耀一想,道:“是不是因为阿离那孩子一朝变好,瞧着像我们沈家人?”
在他看来,沈青绿头一回玩袖箭就表现出来的喜爱和胆大,正合他们沈家的性子。
顾如许摇头,微微一笑,“那孩子,像我!”
*
大玄空寺有一片竹林,竹林之后有处幽静的客院。从布局来看,与勇毅侯府的那处竹林小院异曲同工。
一抹雪色的身影飘然而至,如雪落人间。
正在屋内沏茶的杨贞立马迎出来,“主上回来了。”
慕寒时眉眼清冷,问身后的侍卫,“她到了哪里?”
那侍卫回道:“人已入寺。”
杨贞心里纳闷着,却也没问他们说的人是谁,等到玉流朱的身影出现在竹林边上,他下意识皱起眉来,“那玉姑娘怎知主上的住处?”
上次在侯府还能说得过去,毕竟侯府人多口杂,或是问了下人,或是无意中听来的,因而知道主上所在的院落,倒也不算奇怪。
而此番,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主上,要不要属下去查一查?”
“不必。”
慕寒时站在窗户后面,眼见着玉流朱在院门外徘徊了一会儿,这才吩咐道:“让她进来。”
很快,玉流朱被请进来。
她所有的不安和犹豫,在见到慕寒时的那一刹那,全变成期待与欢喜。私心想着哪怕重来一次,哪怕他们仅有两面之缘,她对于这位前世的九叔而言仍然是最为特别之人。
“慕九叔,我不是有意跟踪您的,我就是怕您误会我,我想着和您解释,不成想就一路跟到了这里。”
“你想解释什么?”
“我先前是真的想替父母分忧,一时没有想太多。我不知道送去善思庵里的人活不了多久,我还以为那是个最为稳妥的好去处。”
善思庵几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古怪。
事实上,她并不止是在顾如许以往的闲聊中知道这个地方,还在她前世的婆母口中听说过。而她那位婆母之所以提起那个地方,正是私下同她的祖婆婆商议,想将她送过去。
她们不仅仅是放弃她,还想要她的命!
幸好老天有眼,让她重活一回。
“我不再是玉家的大姑娘,所有人对我好像一夜之间都存了偏见,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似乎全都是错。我本想着凭心行事,不去在意别人的看法,却不知为何不愿您误会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慕寒时看她时的眼神,分明与看别人不一样,她感受着那专注与温和,却忽略那目光已经穿过她,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她半低着头,面颊微红,似羞似怯,心跳得也快。
一旁的杨贞讶然不已,看了她一眼后,又望向自己的主子。
佛门之地,香烛气无处不在。那雪色神颜的男子如天降神子,似在受着人间的香火供奉,其面容之冷峻从容,仿佛永不会受凡尘俗事的侵扰。
“你若真问心无愧,当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我……”玉流朱头更低,“我不在意别人,我只是不愿您对我失望,好似我与您不止是见过两回,竟像是上辈子就认识一般。”
慕寒时眼底忽地生出光亮来,瞬间到了近前,如雪轻落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变重,“你记得上辈子的事?”
她当然记得!
上辈子她处境艰难时,是这位九叔解了她的困局,还帮她惩治了那为难她的管事婆子。她心存感激,想着私下去道个谢。
那天夜里她独自前往竹林小院,远远就看到竹林中的人。
月色下,清冷如雪的男子望着竹林,似压抑似痛苦地呢喃着:“阿朱,阿朱,阿朱……”
她叫玉流朱,除了她,还有谁是阿朱?
“我怎么可能记得上辈子的事,就是觉得您很亲切……”
须臾,慕寒时又远在好几步开外,“说到善思庵,我倒是有个想法,不若在城中建个善堂,收养一些被人遗弃或是流落在外的孩童,也算是积福,不如就叫……”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看向玉流朱。
玉流朱心下大喜,暗忖着他连这样的事都和自己说,还在征询自己的意见,定然是极为看重自己,当下接话道:“就叫积福堂,如何?”
“不是积福堂。”他眼底的光已完全黯去,重归一片虚无的寂静。“你面相不俗,当是个善心淡然之人,切莫一念之差误入歧途,坏了自己的面相。”
“我……我绝无旁的心思,若不是我那阿离妹妹提醒,那些事我根本想不到……”玉流朱的争辩声,在他平静的目光中渐小,莫名生出惧意来,“我今日实在是唐突,打扰您了。”
杨贞极有眼色,立马过来送客。
当玉流朱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那边时,他返身回来,默默地站在自己主子的身后。
慕寒时临窗而立,望着那片竹林,目光静而幽远,“远山之茅,乍看似竹,终不相近。”
“主上可是觉得玉姑娘像什么人?”
“再像,也不是她。”
杨贞闻言,便知自己一直以来的感觉没错。
他是十前年跟在慕寒时身边的,当初甫一见时,他立知这位主子的不简单,小小年纪仿佛胸有千山万壑,藏了太多的东西。
而那位玉姑娘,应该是极像主上曾经的看重之人,好比侯府的那位小世子。
*
玉府上下,气氛压抑而古怪。
越往西走,这种感觉越发的强烈,哪怕是府里打扫的下人,都恨不得远离那是非之人所住之地,暗道一声晦气。
沈琳琅站在离静心院不远的地方,满脸可见的忧愁。
银萍从那边过来,回禀道:“夫人,奴婢问过登枝,她说棠儿姑娘是半道上独自一人离开的,没让她跟着。”
“夫人莫要着急,棠儿姑娘想来是找个地方清静一下,定会自己回来的。”俞嬷嬷安慰着。
沈琳琅没说话,脸色更加难看。
她望着静心院的方向,心中复杂无人能知。
不知过了多久,玉流朱终于出现,看来路应是从后门进来的,如此明显的偷摸行事之风,让她莫名有些气恼。
“棠儿,你去哪了?”
玉流朱听到她的声音,不仅没有半分心虚,反而未语先流泪。
到底是搁在掌心宠了十几年的孩子,她的心疼之情不受控制地冒出头来,几乎是本能是心下一软。
“你不管去哪,身边应当带着人才是。”
“娘……您还愿意管我,我真的很高兴。”玉流朱哭出声来,“我就是心里难受,想一个人走走。我怕你见到我心烦,我甚至想过就这么离开,再也不回来,可是我走啊走,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我生在玉府,长在玉府,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离开过您,我不知道若是没有您,我还怎么活下去。娘,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沈琳琅也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对这个孩子付出多少心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日后所有的安排打算,这个孩子都占着极重要的位置。
曾经母女一场,如今竟是连养恩都显得那么的可悲。
“你别想太多,你是玉家的表姑娘,原本该是你的一样也不会少,不是你的……你也别争。”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的?
玉流朱突然觉得这样的处境比上辈子还要不堪,上辈子至少还有那些丰厚的嫁妆傍身,还占着侯府世子夫人的名分。而眼下除去几身衣裳,竟然一无所有。
“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怎么可能不是您的女儿?您说过,您怀孕时曾做过胎梦,梦到一个长得像我的小姑娘,听到有人叫她‘阿朱’,所以给我取名流朱。您还说我们是上天注定的母女,是前世就安排好的缘分,为何祖母说我不是,我就不是,我真的不是吗?”
不远处的树后,沈青绿慢慢抬眸,幽漆中隐有星辰亮起。
晴空有云,如雾如纱,也如浮萍。从一个时空到另一个时空,那云仿佛找到了归宿般,一点点地朝同一个方向靠拢。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以后你好自为之。”沈琳琅说完这话,转头就走,生怕自己再迟疑下去,一颗心就要被扯碎。
又是好自为之!
“娘,我好不了,我以后都好不了。”玉流朱冲着她的背影,哭泣着,难受着。
她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玉流朱此时的表情。
玉流朱像是报复一般,毫不掩饰地释放着自己的恨意,硬生生将一张娇好的脸扭曲,病弱之气化成阴沉。
“你这个样子可真难看。”沈青绿从树后出来,一步步走近,“这张脸不应该如此,实在是叫人看不下去。”
她是绿茶不假,她是虚情假意骗人不假,但她前世从来没有怨恨过别人,哪怕是那对将她遗弃的所谓父母。
这个玉流朱顶着一张和她几分相似的脸,对养育自己十几年的养母毫无感激之情,反而生恨,当真是怎么看怎么难受。
如果真是一张面具那该多好,那样她就能寻个机会把它摘下来。
“我难道不应该这样吗?”玉流朱抹了自己的脸一把,“我知道你以前都是装的,你装疯卖傻骗了所有人,你是不是很得意?”
“真难得,居然被你看出来了。”沈青绿的神情中无一丝被人戳穿之后的慌乱,很是无所谓地把玩着手腕上还未取下的袖箭。
“你果然是装的!”玉流朱像是抓到她的把柄,语气中隐有兴奋之气。“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你可以告诉别人,祖母、我娘、我父亲、或者是你娘,尽管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之前就是装的!”
“你当真不怕?”
“我何惧之有?”她无所谓一笑,漆黑的眸子定着不动,“我还不怕告诉你,你之前占着我的东西,我每一样都要拿回来。”
包括名字!
第47章 我的孩子
*
阿朱这个名字的由来,很寻常,也很随意。
她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时,身上包着深红色的包被。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包括衣服和证明身份之物。
深红为朱,所以院长给她取名阿朱。
前世今生像一场错梦,梦里的人,梦外的人,竟然交汇在一起。或许原主就是她,也或许她就是原主。
她眼底的偏执,目光的诡异,让玉流朱惊悚差点尖叫出声。
有那么一刹那,玉流朱觉得她不像人,更像是讨债的鬼。而自己所欠的,是十几年堆积而成的累累债务,从吃穿用度,到所享受到的荣华富贵与宠爱。
“你已经是玉家的大姑娘了,我什么都还给你了,你还想什么?”
“你真的什么都还给我了吗?”她慢慢靠近,那黑漆漆的眼珠子仍然一动不动,紧紧盯着人,像条毒蛇。
如此之近的距离,她清楚闻到了香烛味。
玉流朱不想输她,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活了两辈子,哪怕是鬼也不怕。然而身体却由不住僵硬,掌心都快掐出血来。
“我从流芳小筑搬出来时,仅带了几身换洗的衣裳,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身外之物好还清,但这十几年你占着我身份得到的那些疼爱与呵护,以及荣宠怎么算?”
这如何能算得清?
“你分明就是想故意为难我?”
“我不为难你。”她退后两步,慢慢地扬起下颔,眼尾吊着,似笑非笑,“你好自为之。”
为什么又是这句话?
玉流朱恼恨不已,“那你告诉我,我如何做才算是好自为之?”
“你自己慢慢想。”沈青绿目光深深,忽然换了另一种语气,颇有几分痛心疾首,“我娘养你十几年,还以为把你教成守规矩懂礼数的大家闺秀,却不知你哪里半路离开,不是什么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下,而是去私会什么人,定然很失望。”
“你胡说什么?”玉流朱以为自己连登枝都没带,定然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她惊疑着,“你少诈我!”
“我何需诈你?”沈青绿望了一下天,“我不仅知道你是去见了什么人,我还知道你见的人是谁。”
“不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上次在侯府,你不就做过同样的事吗?”
“你……”她的表情瞬间变化着,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青绿。
沈青绿勾起嘴角,笑了。
这才是诈。
她走出去两步,回过头来,“忘了告诉你,我和我娘才是上天注定的母女,不是你。”
“……”
这个表妹连娘做的梦都想抢,当真是可笑。
“阿离妹妹,有些东西你再是想要,你也拿不走。”
沈青绿又笑了。
“那我们走着瞧。”
不远处的登枝,一直等到她走远后才现身,表情不太自然地到了玉流朱面前,和往常一样唤了一声,“大姑娘。”
玉流朱阴沉着脸,“不要再叫我大姑娘。”
登枝心里苦,有苦说不出,“那……姑娘,你下回想去哪里,能不能带上奴婢?”
“能带你的时候,我自会带上你。”
玉流朱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登枝的面色瞬间变得更难看。
自从真假大姑娘的事一出,她在府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以前巴结她讨好她的那些丫环婆子们,见到她就躲,还在背底里对她指指点点。
好比今日之事,若大姑娘还是大姑娘,银萍哪里敢像训低等丫环一般地训她指责她?
她愁苦地跟在玉流朱身后,跟着往静心院走,将将进院子,打眼看到秦妈妈红着眼眶掀帘出来,匆忙地往外走。
“妈妈这是要去哪?”玉流朱叫住人一问。
秦妈妈擦着眼泪,回道:“夫人的铺子庄子都被收走,有些人跟了夫人多年,夫人不忍心发卖,让奴婢去安置他们。”
玉流朱皱着眉,暗骂一声蠢货,让两人在外面等着,独自进了玉晴雪的屋子。
玉晴雪靠在床上,脸上的面纱已经取下,应是刚上过药,看着油亮泛黄,猛一见她,忙问,“棠儿,你之前去哪了?”
“我去哪,你别管。”她几步到床前,俯眉而视。“那些下人你不发卖,留着何用?难道要白养着他们吗?”
“那些都是我得用的人……”
她冷冷一笑,“你留着他们,是愁别人捉不到你的把柄吗?一个都不要留,全都发卖,卖得越远越好。”
玉晴雪明显迟疑。
先前她名下有两家铺子一处庄子,铺子的管事是秦妈妈的丈夫和儿子,而庄子上管事的是杜鹃的老子娘。
为让这两家人死心塌地,她所用的法子都是同一种,那便是施恩。杜鹃的兄长和秦妈妈小儿子都已脱籍,还成了读书人。
旁人能发卖,这两家却是不能卖的。
“棠儿,我自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你可知你为何谋划失败?”玉流朱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几分讥意,“若不是你太蠢,行事不周全,处事不妥当,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我且问你,你可知阿离是几时好的?”
“她……”
不等玉晴雪问出来,她低吼着,“她早就好了!你日夜盯着她,却连她什么时候好的都不清楚,不仅是蠢,还极其的自以为是!”
玉晴雪说不出话来,不仅是因为这件事本身,还有她的态度。
“棠儿,你……”
“你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落到今天这般境遇也全是因为你。你事事不成,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今日与沈家人对质,你的表现实在是让我失望。”
母与女,像是颠倒过来。
玉晴雪竟然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女儿极有气势,“棠儿,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劝说你祖母的。”
*
谢氏这一天一宿几乎没怎么睡,一直望着门口,不时地叹着气。
李嬷嬷知晓她的心思,也懂她眼底的失望。
当门帘被掀开时,主仆二人都是精神一振,待看见进来的人是沈青绿后,又齐齐眼睛一亮,皆露出惊艳之色。
红衣墨发梨花白,让整间屋子都跟着蓬荜生辉。
“阿离,你……你这般打扮真好看。”谢氏喃喃着,愧疚横生。
沈青绿对这话未有任何反应,而是坐到床边的矮凳上,缓缓地开口,说起今日在将军府发生的事。
“父亲左右为难,孝义难两全,我不想让他为难。我好容易认回亲生父母,我希望一家人都好。”
“阿离……”谢氏内疚又感动,“是我糊涂,是我害了你,你还这么懂事,还顾着大局,不让你父亲难做,你是个好孩子……是我不应该,是我……”
教女无方四个字谢氏没有说出来,眼神中全是后悔自责。
沈青绿也跟着湿了眼眶,仰起头来,似是不想让眼泪落下来,如此隐忍压抑,越发的让见者感慨她的不容易。
谢氏几度哽咽,“祖母该死,阿离……你实在是不必为了祖母出头,我罪有应得,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
“祖母有错,我不想恨祖母,我也知道祖母的苦衷。”沈青绿垂眸的瞬间,泪珠终于滚落,无声无息,却分外的让人心疼。“祖母你为了自己的女儿,宁愿违背本心,宁愿被人指责。可是你的女儿也有自己的女儿,她也为了自己的女儿,而置所有人不顾。”
“阿离!”谢氏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心惊不已。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环顾一番,视线落在那些还未归置的东西上,“日后祖母与她们同住在静心院,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凡事多留个心眼。”
太多的情绪堆积在谢氏的心口,难受闷堵到说不出话来,唯有泪水不断。
李嬷嬷连忙表态,说自己会好好照顾谢氏。
沈青绿像是放下心来,却还是有些不太安心的模样,道:“府里的人,惯会捧高踩低,等会你们搬东西过去,怕是找不到人帮忙,我把夏蝉留下来,也好帮你们搭把手。”
莫说是李嬷嬷,便是谢氏,都感念她此举的好。
她们却是没有看到,她离开时和夏蝉交换的眼色。
将将走出瑞安居没多远,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心下了然,眼底划过一抹嘲弄之色。
来人很快追上她,略微喘着气,“大姑娘。”
她慢慢转身,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之色,“可是祖母还有什么话?”
“不是老夫人有话,而是奴婢想听从大姑娘的吩咐。”秋露满脸的恭敬,姿态极低,“奴婢知道大姑娘不放心老夫人,想来定有许多担心,若是大姑娘信得过奴婢,尽管交待奴婢,奴婢定当尽心尽力。”
“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你对祖母还是如此的忠心。”她似是很感慨,“怪不得当初你不愿意跟着我,原来是不想离开祖母。”
“奴婢……承蒙老夫人收容,才得有安身之所,心中感激无以言表,唯有忠心服侍。”
“你是个好的。”她声音有些飘,“上回走水一事,我每每思来都有些心神不宁,祖母说那火是她放的,我心里知道她是替别人遮掩。日后你们去了静心院,我怕还有人不死心,还想害祖母,你帮我盯着,若她们有什么异动,你即刻来告知我。”
“大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办到。”秋露信誓旦旦着,一副磨刀霍霍要为她效忠的模样。
她表情中全是欣慰,“你若是做得好,我定不会亏待你。”
这话更是一记安心丸,让秋露深信不疑。
秋露满意而去,自是看不到她眼神的变化。
仿佛是刹那之间,由白昼到黑夜,黑夜翻转之时,是更为黑暗的极夜。当她抬头仰望天际时,入目所及的亮不是亮,而是黑暗的异变。
一如人心晦沉。
*
流芳小筑人去屋空,隔水而望时,再也不复之前的明珠璀璨。
沈琳琅怅然着,久久不语。
等到沈青绿走近时,她才回过神来,面上的愁容淡了许多,似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你这孩子也不嫌累,让你祖母搬去静心院的事,派个人去知会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别人去说,与我去说,如何能一样。”
沈琳琅动容不已,“你这孩子和我一样,就是太心善。”
沈青绿笑笑。
母女俩并肩而行,同回正院。
布局大气的院子里,有个衣着体面的婆子应是等了好一会儿,一看到她们就上前来向沈琳琅汇报完府中今日诸事,最后递上一块对牌。
“这是棠儿姑娘还回来的。”
沈琳琅接过那对牌,久久不语。
大户人家的姑娘,未出门子前都会被母亲教导着如何管理中馈,如她这般看重女儿之人,岂会落于人后?
自两年前与侯府有口头婚约开始,她便有意培养玉流朱,从一开始的只管着厨房的采买,到如今府里上下大小事务,她几乎接近于完全放手。
“我先前听棠儿姐姐说过,她能帮娘看账册,账册是什么样子,我还从未见过。”沈青绿的话,将她从沉溺过往的思绪中扯回来。
她暗暗自责,连忙让人将账册取出来。
沈青绿翻看着,一页一页不停。
“阿离,你近日才识字,可是已认得不少?”
“说认识好像都认识,说不认识也不认识,好些字我都不会写。”沈青绿将账册合上,似是欲言又止。
沈琳琅安慰道:“你才刚学,能认全已是不易。”
“娘,我应该不是刚学。”
“你……难道你以前学过?”沈琳琅纳闷不已,“那个毒妇不可能教过你,你在哪里学的?”
若不恨极了,她怎么会唤自己的小姑子毒妇。
当然,玉晴雪也确实担得起这两个字。
沈青绿装作努力回想的样子,“娘,这些年我痴着傻着,像是做了个极长的梦。梦里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与很多孩童在一起,女孩们头发长短不一,男孩们则发长不过寸许,皆是衣着古怪,露着胳膊腿儿,说着不一样的话,识着不太一样的字。”
沈琳琅越听,呼吸越急。
沈青绿像是没有察觉到,还在那里说:“更奇怪的是,我长得和现在一点也不像,反倒有些像棠儿姐姐,不过比她更瘦更白,眼睛也更大些。”
沈琳琅心跳得厉害,气息全乱,“阿离,那你可还记得你在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他们好像叫我阿朱。”
一旁的俞嬷嬷,因为太过震惊而捂着自己的嘴。
她是沈琳琅的心腹,当然知道那个胎梦,且知道的比别人更详细。比如说梦里的孩童发式和衣着,沈琳琅未曾和别人提过,包括玉之衡和玉流朱。
“夫人,奴婢……奴婢没有与任何人说过……”
“我知道,我知道……”沈琳琅因为太过激动,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我也只说过梦里的孩子长得像棠儿,却并未说过更瘦更白眼睛更大……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阿离,阿离……我的孩子!”
她抱着沈青绿,那么的紧,恨不得塞回自己的身体里一般,“娘怀你时也做过一个梦,梦里你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全是发短而衣着古怪的孩子,我听到有人叫你……叫你阿朱!阿离,是娘不好,不知道那个孩子就是你,还以为……”
一想到她这么多年一直以为那梦里的孩子就是玉流朱,她和玉流朱是前世注定的母女缘分,一颗心就抽搐地发疼。
“娘,不哭。”沈青绿轻抚着她的背,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老天爷从一开始就注定让我们成为母女,不管经历多少事,我们终会在一起。”
“……是老天爷注定的……你和我今生要做母女……”
“对,就是上天的安排。”
或许她不完全是穿越,而极有可能是回家。这个家不像个家,却有真心的家人,譬如娘,还有二哥。
她才想到玉敬良,玉敬良正好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包点心,那点心应是刚出笼不久,枣香味中还带着一丝热气。
“阿离,我下值时路过同福楼,刚巧有新出的金丝枣糕……”少年郎欢快的声音,在看到她和沈琳琅脸上的泪时戛然而止,“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沈琳琅别过脸去,擦干脸上的泪,“没什么,娘这是高兴。”
沈青绿跟着道:“娘方才教我看账册,我学得快,差不多都会了,娘一时高兴,忍不住哭起来。”
“对,你妹妹聪慧,娘就是高兴。”沈琳琅顺势附和。
玉敬良不疑有他,嘿嘿一笑,“我玉二郎的妹妹,自然是聪明绝顶。阿离,你以后管着家里的账,那能不能给二哥多些零用?”
以前玉流朱管着账,借口说玉敬贤要用的纸墨笔砚开销大,兄弟俩的零用相差不少,他很是不服气,干脆赌气不要。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于沈青绿而言,正好是个契机。
“娘,我想学这些,我可以管家里的账吗?”
沈琳琅满心都想着弥补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自是满口应下。
一时之间,皆大欢喜。
兄妹二人一道离开,临分别时玉敬良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样东西,交给沈青绿,“阿离,这是宫里的秘药,袪疤最是有用。”
沈青绿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额间的梨花,弯起眉眼,“谢谢二哥。”
“也别谢我,这药是……是阿霖给我的。”玉敬良别扭地说完,赶紧补充,“你别多想,他是我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事实上却是,慕霖主动找到他,将这药交给他。
他想了想,斟酌道:“阿离,我看得出来,阿霖他似乎对你不太一样。”
沈青绿闻言,立马想到慕霖的那张脸。
几乎是在那张脸浮现的同时,另一张脸将其取代,那么的清瘦俊气,那么的温润如玉,仿佛刻在她心底。
哥哥……
第48章 断舍离
*
门庭巍巍,石狮赫赫。
慕霖一脚迈过侯府侧门的门槛,一边将手中的马鞭递给身边的随从,一边询问迎出来的下人,“夫人在哪里?”
下人回道:“半个时辰前,夫人去了老夫人那里,应是还未回去。”
慕霖“嗯”了一声,大步朝宁氏的院子而去。
还未进院子,便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当下轻快的脚步有所迟滞,雀跃飞扬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收起。
一门之隔的屋子里,江映水蹙着眉,眉心不展。
宁氏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雍容的面庞上有着明显的不虞之色,“竟然会有这样的事?琳琅这是什么命啊,养了十几年的女儿非亲生,亲生的那个……她该有多伤心。”
“母亲,眼下不是玉夫人伤不伤心的事,而是我们两家的那个口头之约。那孩子上回您也见过,是个不知事的,若玉家提起亲事,我们该如何应对?”
“不是说好了吗?”
“痴傻之症哪能那么容易好,许是掩人耳目的说辞。”江映水忽然正色,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母亲,不管人有没有好,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慕霖刚准备进屋,听到的就是自己亲娘的这句话。
他当下一掀帘子,进去后直接表态,“祖母,娘,我听说阿离姑娘才是玉夫人的亲生女儿,且人已经好了,还请你们替我做主,派人上门去提亲。”
“阿霖!”江映水不悦地低喊出声,“此事我会与你祖母商议。”
“娘,敬良同我说了,阿离姑娘已好全,与常人无异,要不,你们再相看一回?”
“若真是好全……”
宁氏一开口,就被江映水打断,“母亲,您难道不觉得此事蹊跷吗?一个是亲孙女,一个是外孙女,玉老夫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依我看,难保不是被自己的女儿怂恿,才会如此糊涂。那玉晴雪品行不端,她养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好?”
她敢说玉晴雪品行不端,自是有所依据。
当年玉晴雪一心想嫁入侯府,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她和慕维有来往,私下找到她,说了一通很是言语不堪的话。
说她是商贾之女,配不上侯府的世子,说她是狐媚子,不要脸勾搭男人,还说她痴心妄想,连进侯府做妾都是高攀。
那时她与慕维两情相悦,却未有婚约,还当玉晴雪是慕家的什么亲戚,是宁氏派去羞辱自己的人,为此伤心难过了好些天。
“母亲,您是知道的。那玉晴雪曾纠缠过侯爷,没脸没皮的在神武营外面堵侯爷。若不是大姐出面制止,还不知会有多少风言风语。”
这些事宁氏确实知道,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按理说她是琳琅的骨肉……”
“耳濡目染十几年,岂能不受影响?母亲,我知道您喜欢玉夫人,说是视若亲女都不为过,但阿霖是您嫡亲的孙子,您不能这么委屈他?”
“娘,我不委屈……”
“你知道什么!”江映水的娘家是皇商,虽说是打着皇家的旗号,在世家高门面前却始终是商贾,身份上到底低一等。
她嫁进侯府多年,事事顺从,像今日这般坚持自己的主张,还是头一回。
原因有二,一是因为玉晴雪,二是因为沈琳琅。
如果说玉晴雪让她膈应,一想到就难受,那沈琳琅则是她不想去触碰的忌讳,是她恨不得避开远离的人。
宁氏喜欢沈琳琅,说是视若亲女,其实就是想让沈琳琅当自己的儿媳,若不是沈琳琅自己看中玉之衡,死活要低嫁,这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哪里轮得到她。
她一开始就不愿同玉家结亲,不想和沈琳琅做亲家,两年前宁氏提议结亲时,她故意让慕霖去相看,其实就是她的私心。
私心想着玉流朱被养得娇弱,最是自己儿子不喜欢的那种姑娘,哪里能想到阴差阳错,慕霖没有见到玉流朱,反倒夜里与沈青绿遇上,一回来就表示同意亲事。
玉流朱有几分像玉晴雪,她向来就不怎么喜欢,只是宁氏做主,她当儿媳的不好反对,是以强压着不喜没有反对。
而沈青绿一是长得像玉晴雪,被玉晴雪养了十几年,二是沈琳琅的亲女,对于她来说,可谓是叠加双倍的难以接受,实在是压不下去。
“阿霖,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又对宁氏道:“母亲,您好好想想,千万莫让我们侯府成为整个东临城的笑话。玉夫人若是个懂事的,必不会主动提起婚约一事。”
宁氏第一次见她这样坚决,自是吃惊不小。
更让人惊讶的是,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留到最后,而是说自己有些不太舒服,叫上慕霖和自己一道离开。
半道上,母子二人争执起来,一个不同意,一个执意娶,不欢而散。
慕霖少年意气,气冲冲地穿过园子,直奔竹林后面的小院,叩门等了许久之后,未见有人应声,立马转身出府。
一路策马疾行,绕到大玄空寺的后门。
从后门而入,熟门熟路地大步流星。
忽然,琴音入耳,如高山流水曲高和寡。
他循着琴音前进,直到竹林入目。
深绿重重的绿意中间,那一抹白尤其的醒目,似去岁冬里未化的雪,也像是由天而落的一团云。
一曲终了,慕寒时才抬眸看他。
他几步上前,语气低落,“九叔,我娘不同意。”
“你是不是又想说,若不能娶那人,你索性不当这世子?”
“我……”他意气又起,很快沉下去,“这次不一样,她以前是玉家的表姑娘。而今她是玉家的亲女儿,沈将军嫡亲的外甥女,牵扯太多,无法随意行事。”
慕寒时缓缓起身,背手而立,“难得你还能想到这些。”
“我娘说什么谁养的像谁,怕阿离姑娘像她姑姑一样心思不正,还说是为我好,怕我被人蒙蔽。若是我娘不喜欢她,纵是我执意娶回来,日后我娘想要为难她,简直是易如反掌。九叔,您说我该怎样才能我让娘喜欢她?”
少年郎对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堂叔,全然没有保留地诉说着心事,少了旁人眼中的沉稳,多了几分血性张扬。
那原本应该温润如玉的长相,有着习武之人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锋芒,似一把新出炉的剑,眉眼间带着锐气。
慕寒时看着他,又不像是在看他,“你也不过才见她几回,竟用情至此,到底是为何?”
“我……”他神情的中锋锐,渐化成羞涩,“我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她率真简单,也或许是因为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还有,她很美,笑起来甚是好看。”
“你看到的可能是她的一面,若她还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心思深沉,行事胆大诡谲,你还会喜欢她吗?”
“九叔,您怎么和我娘一样,对她心存偏见……”
慕寒时忽地身形一动,飘然到了他面前,平静如镜的目光仿佛能照进他内心深处,“阿霖,如果她就是我说的这种人,你告诉我,你还会心悦于她吗?”
“我……”慕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须臾,慕寒时已退到几步开外,垂眸静立,如神子默然。
“阿霖,真正的心悦于人,是喜欢她的一切,而不是你以为的她。”
慕霖对于这位九叔,从来都是仰望的存在,听到这话后,一时竟有种错觉,似是不染俗尘的多了些许人气,莫名有些亲近之感。
“九叔,您是不是有心悦之人?”
慕寒时没有否认,眼睛里全是摇曳的竹叶。
良久,就在慕霖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他却说了一句似是相关,又似是不相干的话,“我曾试图看清这竹子的另一面是什么,为此设想过无数可能,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
慕霖只觉莫名。
他突然想到那幅竹林图,暗忖着难道九叔心悦的姑娘与竹子有关?
“九叔,你……”
慕寒时不等他再问,对他道:“阿霖,你不应该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如果你确定是她,如果你喜欢的是她的一切,那么这世间的所有都不是你的阻碍,当然最重要的是,你应该问她,是否心悦于你。”
“我……我会想清楚,我也会问的。”他喃喃着。
混着竹叶清气的风送他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而竹林中的人,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态,似是想永远沉沦在那片绿意中。
杨贞悄然出现,将那些琴具收拾妥当后,默默地立在一旁。
他的视线中,是背手而立的人交错在身后的手,“主上,你手上的伤,可还要上些药?”
慕寒时垂眸睨着那已经变色的齿痕,“不用。”
*
华灯初上时,玉之衡回府。
沈琳琅等啊等,并未等到他回正院,而是派个随从来取日用之物,说是集贤殿事杂,近日他都歇在书房。
而此前玉敬贤也遣人来取东西,说是功课繁多,要在唐夫子那里住些时日。
父子二人不知是默契使然,还是约好的。
这一夜无风,人心却不静,沈琳琅一宿没怎么睡好,晨起时扶着额头,闭目揉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沈青绿来时,她已怔坐许久,手里的茶都凉了,也没喝上一口。
玉之衡睡在书房和玉敬贤未归家的事,沈青绿自是听说,这种事不需要特地打听,皆由宝葵主动告知。
“阿离,你昨晚睡得如何?”她将茶搁下,挤出笑模样来问。
“床褥软和,屋子里也暖和,我从未睡得这么好过。”
沈青绿故意这么一说,她心里那点因为丈夫长子逃避自己而产生的幽怨立马散去,取而代之的全是想去弥补失而复得的女儿。
单是一个早饭,愣是让厨房变出花样来,恨不得将过去十几年所有的亏欠一股脑补上。
母女二人用过饭后,俞嬷嬷禀报说流芳小筑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已整理妥当,衣服和那些物件不好搬动,等着她们去处置。
至于最贵重,也是最宜搬动的东西很快呈到她们面前。
好几匣子首饰与珠宝等物摆在桌上,从头面到身上的饰物应有尽有,金的耀眼、玉的润泽、宝石的璀璨、珍珠的流光,琳琅满目晃人眼。
沈琳琅将这些东西全交给沈青绿,不管是留下还是重熔重制,还是当掉卖掉皆由她做主。
气氛一时沉重,叫人心里难受。
这不是普通的断舍离,断的是过去十几年的母女缘分,舍的是从血肉里抽出来的情感,离的是长久以来的点点滴滴。
她的手从那些冰冷的金玉宝物上划过,眼底是与生俱来的凉薄,但是抬眸时,目光中全是疑惑,“娘,我不懂这些,若是卖掉,该是什么章程?”
既然要断,那就干干净净!
沈琳琅愣了一下,说:“卖给相熟的金银首饰铺子最为妥当,还能用旧物折抵新物,也较为合适。”
“铺子里什么都有卖吗?”沈青绿眼睛一亮,满是惊奇与新鲜。
一对上她的目光,沈琳琅心里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暗骂自己当真是该死,竟然还沉缅于过去,却忘了自己的孩子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从出生到现在连铺子都未逛过。
当下让人备马车,准备带她出门。
她装作新奇欢喜的模样,那黑玉般光亮的眸子,那眉宇间流露出来的高兴,落在沈琳琅的眼里全是心酸。
这是她第二回出门,上一回是直奔将军府,期间未有停留,而象市恰好就在两府路途的中间位置。
纵是大白天的,酒楼歌坊仍旧客似云来,琴声酒香不绝于耳。古色古香的繁华,比之后世的热闹不遑多让。
街市上的人很多,沈琳琅指着歌舞坊与赌坊云集之处,对沈青绿道:“阿离,你记着,前面那些地方不要去。”
沈青绿作无知状,乖巧地应下,漆黑的眼波往前一扫时,忽然看到路边蹲着戴斗笠的男子,那男子的衣着很寻常,看着像是个干苦力的,正低头啃着手中的馒头。
“阿离,你看什么……咦,那人的身形怎么看着像二郎……”沈琳琅正欲过去,被沈青绿一把拉住。
“娘,若是二哥,那许是二哥在执行什么秘密之事。”
“你看我这脑子!”沈琳琅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神武卫就是如此,当初你舅舅年轻时没少乔装行事,我那时羡慕不已,曾扬言也要进神武营。”
“神武营有女子吗?”
“有啊,慕霖的姑姑慕妙华,也是我的好友,她就是神武卫出身,后调到宫中,如今是禁庭内的御军副统领。”
沈琳琅说着,目光中有怀念,也有淡淡的黯然。
她和慕妙华是一起长大的好友,同样自小习武,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性格也十分合得来,当年曾被人称为东临城的将军双姝。
她们曾经有着相同的目标,那就是通过神武营的考核,成为一名神武卫。
“那娘你为何后来没有成为神武卫?”沈青绿问她。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嫁人生子,将年少时想做的事全都搁置一旁。
她有些怅然若失,勉强挤出笑模样来,“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作甚?”
“娘,你若有想做的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阿离……”
这时那蹲在路边的人蓦地起身,朝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扑去。
他们扭缠在一起时,一支箭破空而来,那汉子恰好将路边翻转过来,正对着箭尖。箭尖势如破竹,眼看着快要射中时,不知为何在掉落在地。
而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弹在沈青绿的旁边,被她一脚踩上。
沈琳琅所有的注意力全在那边,当看到有两人跑上去,帮着那路人将中年汉子制住后,提着的心才算是放下。
有人惊问,“出什么事了?刚刚是不是有人放箭?”
那路人已将地上的箭捡起收好,瓮声瓮声地回道:“哪有什么箭,你定是看花了眼。就是我这个表兄突然犯了病,我们这就带他走。”
哪怕是故意变了声,母女俩却听出那人就是玉敬良。
玉敬良也看到了她们,朝她们一颔首。
而另外的两人,从身形上也不难猜到是谁,一个应是慕霖,另一个正好往她们这边望来,纵是易过容,仍旧给人一种阴柔之感。
三人将那堵着嘴的中年汉子带走,拐个弯进到小巷子,几乎没怎么引起别人的注意。
等到一切平息,街市重又闹中有序,沈青绿这才不动声色挪开自己的脚,脚底下踩着的是一颗圆润的佛珠,佛珠质地极好,应是紫檀所制,闻着除了檀木香外,还有一丝淡淡的清竹香。
她将佛珠捏在掌心,循着感觉仰头望去。
一排排的商铺,铺子大多有二楼,二楼有的窗户关着,有的闭着,有的半开着。
很快她的目光就锁定了其中一间,隔着不近的距离,与那扇半开窗户后面所站之人平静的目光对上。
按理说对于救了自己兄长性命的人,她应该心存感激,但是她实在是没能忍住,对着那人翻了一个大白眼。
怎么哪哪都有这个慕老九!
杨贞将一探头,猛不丁看到这记白眼,下意识去看自己的主子。
这一看不要紧,更是震惊不已。
那生来矜贵的男子,自来寒雪般的脸上不见半点冷意,如湖的眼睛荡开细小的波澜,仿若春来风暖水先知。
十载主从,他还未曾见过这样的主子,似无心之人终于长出了心,开始苏醒身而为人的七情六欲。
忽然他福至心灵,难道咬伤自己主子的人……
就是那位阿离姑娘?!
第49章 挑衅
*
沈琳琅还望着几人离去的巷口,英气的眉蹙着,不知在想什么。
“娘,你在看什么?”沈青绿问她。
她喃喃了一句,“方才他们制住的那个人,从之前的走姿来看,应是军中之人。”
不拘是文官还是武将,若真是违律犯事,大可以昭示而捕,以儆效尤的同时,还能起到震慑作用,为何如此隐蔽行事?
旁人或许不会多想,但她身为武将之女,父亲还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打小的所闻所见,让她对某些事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魑王之乱才过去十七年,难道皇权又要动荡吗?
“娘,你是不是觉得此事不简单?”沈青绿又问。
她欲言又止,最后道:“神武卫乔装抓人,本身就不简单。”
沈青绿闻言,下意识朝之前那扇窗看去。
窗户仍旧半开着,窗后却已无人。
慕寒时离着窗,将断开的佛珠串收入锦袋中,交给杨贞,“先收着,等那一颗拿回来,再重新成串。”
“那属下这就派人去找。”杨贞没有看到佛珠已被沈青绿捡去,故而有此一说。
“不必。”
“您……”杨贞突然明白了什么,没有再往下说。
慕寒时往前走几步,重回窗前。
而沈青绿和沈琳琅母女俩正准备进到一间铺子里,那铺子的匾额上写着珠翠轩三个字。
或许是直觉使然,或许是有些目光哪怕隔着不近的距离也让人无法忽视,沈青绿蓦地一回首,那漆黑的瞳仁上仰之时,再次与慕寒时的眼神对上。
冰与火的相遇,注定不会平和。
她轻哼一声,摊开自己的掌心,将那佛珠露出来,带着几分挑衅地扬了一下眉,然后快速将东西塞到铺子门旁边正好凹进去的一个缝隙里。
这次不止慕寒时看到了,杨贞也刚好看到。
杨贞道:“等会属下派个人去取来。”
慕寒时“嗯”了一声,垂眸之时,眼底尽是晕开的涟漪。
*
珠翠轩就是沈琳琅口中相熟的铺子,东家是顾如许。
铺子里的掌柜热情地招待她们,一双精明的眼晴看向沈青绿时,惊艳中带着恭敬之色,“这位想来就是表姑娘吧,当真像我家夫人说的那样,什么样的金玉首饰都能压得住。”
沈青绿身上的衣裳是顾如许送的,所佩戴的首饰也是顾如许送的,且正是出自这家珠翠轩,哪怕无人介绍,这掌柜的也能一眼识别她的身份。
生意人的场面话,大多让人心情愉悦,一番话不仅夸了沈青绿,还替自家夫人卖了好。
沈琳琅当然高兴,将那些东西拿上来。
东西实是不少,掌柜问明她的来意后很是郑重,当下命人关门。先是将铺子最新最时兴的首饰拿出来供母女俩挑选,再动作麻利地一样一样地将那些东西称重估价。
这一通下来,差不多个把时辰。除去抵掉沈青绿挑选的几样首饰,其他的都折算成银票和银子。
而这些东西,沈琳琅一并全给了沈青绿。
事情已了,掌柜的这才命人开门,将母女俩送出去。
“我将将还想着,今日是不是有什么事,怎地铺子都关了?”一位黛色衣裳珠光宝气的富态夫人站在门外,看着似是在笑,那笑却浮于表面,“哟,这不是玉夫人吗?听说你女儿被人换了,这个难道就是你的亲女儿?”
沈琳琅称呼她为江夫人,小声向沈青绿说明,“她是勇毅侯夫人的娘家嫂子,慕霖的舅母,姓林。旁边的是她女儿,名叫鑫月。”
江鑫月同样堆满富贵的打扮,不同于她的富态,看上去十分的纤瘦,甚至有些病态的那种瘦,脸色白的像是被金玉头饰压得喘不上气来。
江家是皇商,从母女二人的富贵打扮便可见家中有多殷实。然而同样是满头的珠翠,林氏给人的感觉是露富,而之前顾如许给人的感觉就是贵气。
她将沈青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一番,像是极为熟稔的亲友,将沈琳琅拉到一旁,“玉夫人,我说句不该说的。我以前见过你那小姑子,这孩子长得如此像她,你没有搞错吧?”
这话听着像是提醒,实则不无看笑话的意味。
沈琳琅自是听得出来,耐着性子回道:“当然不会有错。”
“人心难测,谁知道你那婆婆安的是什么心。”林氏撇了撇嘴,“你还是好好查清楚再说,免得到头来发现还是错的,怕不是要伤心又伤神?”
“不会的。”
“这哪有什么不会的,万一到头来这个还是假的,之前那个真的又遭不住打击,人都废了,你岂不是什么都没捞着?”
这话实在是不好听,沈琳琅面上已有不悦之色。
林氏却仿佛没看到似的,还在那里说道沈青绿的长相,“玉夫人,你可长点心,这孩子怎么看都像是那个玉晴雪亲生的,瞧着就不讨人喜欢。”
到底是母女,不说是她,江鑫月所表现出来的神色,也是对沈青绿全然的不喜,那眼睛都快斜上天,就是不正眼看人。
沈青绿挺无所谓的,淡着一张脸。
这时只听到林氏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玉夫人,这女人啊生的好,不如嫁的好,我真替你可惜。”
勇毅侯府那样的门第,哪是一般人能攀得上的。莫听慕家人如今说什么择媳只看重人品性情,不重门户高低,实则是对外的修饰之辞。
江映水能嫁入侯府,其中曲折别人不知,林氏最是知道。当然也知道宁氏属意的儿媳妇是沈琳琅,更知道玉晴雪想攀附侯府之事。
对于江家上下而言,不管是沈琳琅还是玉晴雪都曾是江慕两家能否联姻成功的绊脚石,林氏这般说话不中听,甚至不无幸灾乐祸之意,也正是这个原因。
今日天气晴好,沈琳琅却忽然觉得整个天地都是暗的。
她知道自己是低嫁,可她从来不悔也不觉得自卑,因为她夫妻恩爱有儿有女,内宅清静无是无非,日子过得舒心自在。
而今这一切被打破,她自以为的舒心自在全是笑话,竟然都有人敢当面嘲笑她。
她往日里就不爱与林氏打交道,今日被人拉着挤兑,羞愧之余自是恼怒,只是嘴上不给力,好一会儿也没想到用什么话给怼回去。
忽然,有人握住她发凉的手,“娘,她说的不全对,出身好是好,嫁的好也是好,还有活得好也是好,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阿离……”
“娘,这位林夫人看着真是富贵,面相也不错,可惜啊,嫁的是个商贾,这辈子顶了天也就是个商人妇。”
沈青绿不等林氏说什么,又道:“还有这位江姑娘,看上去也是知书达礼的,可惜啊,商贾出身的姑娘,有几个能有侯夫人那样的福气,江姑娘纵是侯夫人的亲侄女,恐怕也难成为人上人。”
不就是可惜嘛。
一个可惜还两个可惜,那就不可惜了。
这两通先褒后贬,让林氏和江鑫月母女俩有点懵。
江鑫月先回过味来,“你……怎么说话的?”
“我说你知书达礼,有错吗?”
“不是这句,你说我……”
“我说你是商贾之女,有错吗?商贾难登大雅之堂,商贾之女难成人上人,有错吗?江姑娘,你不妨让别人听听,我说的哪句有错?”
正是一句错都没有,才让人憋屈。
母女俩恼怒着,沈琳琅却是舒坦,恍惚又回到年少时与好友在一起,那种恣意畅快的感觉。
“表哥!”江鑫月突然喊人,那声音听着娇羞甜腻,如痴的目光紧盯着朝这边而来的三人中的其中一人。
她口中的表哥,当然是慕霖。
慕霖在左,玉敬良在右,中间是程英。
而她的眼睛里,只容得下慕霖。但慕霖显然不怎么在意她,眼神已经越过她,朝沈青绿看来。
她脸上的嫉妒恨意根本藏不住,说出来的话刻薄而难听,“表哥,这个就是玉家的亲女儿,我怎么看着比那个玉流朱还要让人烦。得亏惊蜇那日我没有去参加她那劳什子惊蜇宴,否则定会和那些应邀而去的人一样恼怒。”
惊蜇日,万物复苏的节气,也是沈青绿再世为人之时。
沈青绿眼底一片冰冷,说出来的话也更冷,“江姑娘放心,往后我这个玉家姑娘绝对不会去打扰你。”
“那最好!”江鑫月抬着下巴,一脸的不屑。
程英轻嗤一声,阴柔的脸上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
江鑫月对着他,也没什么好脸,“你撇什么嘴?若不是我姑父姑姑好心,你算慕家哪门子的亲戚,又怎么能当上神武卫的千户?”
“你再说一遍?”他顿时大怒,阴柔的脸上尽是狠厉。
神武卫选拔严苛,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卫,所有人入营时全是丁等,每上一个等级凭的都是自己一拳一拳打上去的。
他能从最低等的丁等卫爬到千户的位置上,哪怕是慕家引荐之人,若无真本事,如何能服众。而上位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别人置疑自己能力。
“我……我说的有错吗?”江鑫月显然有些怵他,只是一想到他不过是慕家的远亲,与自己这个侯府正儿八经的表姑娘错的是十万八千里的亲疏,当下挺直着腰背,“你就是……”
“鑫表妹,你快向阿英道歉。”慕霖板起来,颇有几分气势。
林氏哪里肯依,“阿霖,鑫儿可是你嫡亲的表妹,当着这些外人的面,你可不能落她的面子。再者她说的也没错,若不是你父亲,程家小子也不可能这么快升为千户,程家小子,你可不能忘本。”
程英冷笑一声,越显阴柔之相,“你们江家这些年靠着侯府稳坐皇商之位,才是最应该不要忘本之人,莫要再痴心妄想,妄图一步登天。”
“你这个小子,当真有娘生没娘教的,怎么……”
林氏的话还没说完,程英腰间的剑已出鞘。
玉敬良脸色一变,站到他身后,“你管我们有没有娘教,你教好你自己的女儿便是,休要学着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成日在我们神武营门口晃悠。若再让我瞧见,我哪管她是谁,直接当成细作给抓起来!”
这话一出,不说是江家母女,就是慕霖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赶紧出面说和,将林氏叫去一边,不知说了什么。
林氏先是气愤着,后赔起笑来,最后频频点头。
而玉敬良安慰了程英几句后,走到沈琳琅和沈青绿这边,简略解释了一下方才他们乔装抓人之事。
“这些年来,那些人病死的病死,自尽的自尽,如今只剩魑王的长女还活着。舅舅前段日子出京就是为了查清此事,查到有人多年来不止迫害魑王的妻小,还克扣他们的吃穿用度,且玩忽职守常常掩人耳目,乔装打扮混迹京中赌坊。”
当年魑王自戕后,其妻妾儿女皆被幽禁在皇陵附近的一处别苑,并派有人看守。而那个被抓之人,就是看守者之一。
涉及皇室秘辛,所以身为神武营右将军的沈焜耀派出自己的亲信,即他们仨,并交待私下行事,不许惊动百姓。
“幸好你们没有认出我来,否则定会打草惊蛇。”
“你妹妹一眼就认出了你,也猜到你是在秘密当差。”沈琳琅的语气中难掩骄傲,“若不是她,我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你。”
沈青绿笑笑。
魑王当年残害手足,发动政变失败,他的妻妾儿女被幽禁后一个个地死去,龙椅上的天子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极有可能是授意之人。而死了那么多人才派人去查,很显然并不是表面上的这么简单,应该还有更不为人情的内情。
她思量不断,面上却是不显。
玉敬良看着她,也跟着骄傲,“我家阿离就是好。”
说到这,下意识去看慕霖。
慕霖也在看他们,确切的说,是在看沈青绿。沈青绿自有所感,也朝那边看去,不期然与他眼神对上。
他的眼神真诚而热烈,是沈青绿所陌生的。
那张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最不像的地方就是眼睛,从来都是温和与包容,以及亲切。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听到有人说什么“慕统领”“好威风”等字眼,很快马蹄声近,一行人策马而来。
为首之人银甲护体,高发红翎,秀丽飒爽,英气逼人。
“是妙华姑姑!”江鑫月高喊着。
慕妙华很难不看到他们,不说是玉敬良几人都穿着神武卫服,极其的引人注目。还有沈琳琅和沈青绿,尤其是沈青绿的长相,更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行到跟前后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般利落优雅。哪怕是随手将马鞭收起的动作,都透着说不出来的干脆好看。
江家母女极其热情地迎上来,一个称呼着“妙华妹子”,一个喊着“妙华姑姑”,那股子亲热劲儿,恨不得贴在慕妙华身上。
玉敬良有些没好气,道:“慕统领公务在身,又不是私下相见,你们当称呼统领,什么妹子姑姑,实在是有失分寸。”
慕妙华生了一双瑞凤眼,看人时天生有种漫不经心之感。
从她看江氏母女的眼神来看,应该不怎么喜欢。
当然,她看沈青绿的目光更是如此。
沈青绿心下明了,但凡是见过玉晴雪,且对玉晴雪没什么好感的人见到自己,定然都对自己喜欢不起来。
或许是性子使然,或许是坐到一定的位置无需掩饰个人的喜恶,哪怕是顾及沈琳琅的面子,慕妙华依然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这孩子的长相,实在是有些不讨人喜欢。”
“慕统领所言极是,我这张脸任是谁见了,无论是男是女,应是都会心生警觉。”沈青绿不避她的目光,坦荡迎视,一双漆黑的瞳仁仿佛是水底静置千年的黑玉石。
她眼底的讶色一闪而过,“心生警觉?这说法我倒是头一回听到。”
一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沈琳琅想说什么缓和关系,被沈青绿用眼神制止。
人心底的成见,如山,似海,山难平,海难填,倒不如让山是山,海是海,隔着山海的距离互不相干。
慕霖已经近前,“慕统领应该也已听说,阿离姑娘才刚好,很多事都不知,很多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倒是了解她。”慕妙华的声音听不喜怒,却有深意。
“我与玉百户是同僚,亦是好友,自是知道的比旁人多一些。”慕霖说着,不知为何红了脸。
沈青绿有些恍惚,却也知道这样的红脸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那与这张脸相似的脸上,似乎从来都是冷白色,如温润的玉,不曾有过这样的脸红。
“慕世子所说不差,他是我二哥的朋友,与我自己的兄长无二。”
“你将阿霖当成自己的兄长?”慕妙华意味深长地问。
沈青绿未有任何惊疑,口中称是。
慕霖脸上的红晕,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慕妙华看向沈琳琅,“你教的?”
沈琳琅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两人多年好友,她这一犹豫,慕妙华就知道答案,当下看沈青绿的目光多了几分沉思和打量。
沈青绿又道:“我和我娘分开多年,母女缘深而情浅,我想在她身边多留几年,悉心听从她的教诲。”
沈琳琅的心,顿时酸楚起来。
“妙华,我也是这个意思。”
慕妙华思忖一会儿,笑道:“我今日还有公务在身,改日请你吃茶。”
她大手一扬,对慕霖几人道:“我正好要去神武营一趟,你们跟着。”
慕霖和玉敬良立马响应,唯有一直没有近前的程英犹豫了一下,然后默不作声地跟在最后面。而慕妙华的目光似是不经意般,从慕霖和玉敬良身上划过,落在他那里。
红翎威武,马蹄声声,一行人很快远去。
一旁深感受冷落与轻视的江家母女一个比一个面色不好看,尤其是江鑫月,到底年纪小城府浅藏不住事,有些不满地嘀咕,“女子不嫁人,再是当了统领又有什么好神气的……”
“鑫儿,不得胡说!”林氏赶紧喝止她。
她自知失言,脸盘子瞧着更白了几分。
沈琳琅面色一沉,给那自始自终都恭敬地候在门口的掌柜使了个眼色,那掌柜心领神会,连忙上前来招呼她们,“江夫人,小店刚出了新东西,您要不要进来瞧瞧?”
林氏立马顺着台阶下,扯着自己的女儿扭身进了铺子。
“你们东家应该知道玉夫人女儿被换的事吧,你说玉夫人这是什么命,我一个外人听着都替她不值……”
“娘,别听。”沈青绿挽着沈琳琅的胳膊,往马车走去。
沈琳琅很是欣慰,拍拍她的手,“娘省得。”
她眼波一转,朝对面的铺子望去,原本半开着的窗户关着。
而珠翠轩门旁边的凹起之处,那佛珠已经不见。
第50章 耍赖
*
马车经过歌舞坊和赌坊那片时,明显更为热闹一些。
曲乐声与男女的讪笑声与行人的说话声混合着,哪怕不用掀开车帘去看,也能想象中出何等热闹喧嚣。
一阵嘈杂声中,女子尖利的话语尤为的突出,“你再敢给我赌,信不信老娘把你的手给剁了?”
“你这婆娘怎地如此蛮横,还敢剁男人的手,当真是反了天了!”一个路人应是看不下去,指责那女子不给自己男人脸面,当街揪着耳朵不说,还口出这般不贤之言。
那女子怼道:“我管教自己的男人,怎么就反了天了?”
“女子管教男子,这是哪里来的规矩?”又有人指责她。
她高喊一声:“女子怎么就不能管教男子?你们若真是有种的,敢不敢把这话当着慕统领的面去说?”
一时之间,无人应声。
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将热闹与喧嚣抛在后面。
沈琳琅一脸的与有荣焉,“妙华若是知道她已成为有些女子的底气,定然很是高兴。”
很快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笼上一层淡淡的失落。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好友不喜欢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或许是因为有些人说的话刺激了她,更有可能是想起年少时的梦想。
沈青绿如是想着,握着她的手,“娘,慕统领骑马的样子实在是神气,你应该也会吧?”
“当然!”沈琳琅精神为之一振,语气中也隐有一丝骄傲,“我是你外祖父抱在马背上长大的,我三岁时就有自己的小马,等长到六七岁,已能骑大马。”
“娘,你真厉害!那你骑马的样子定然也很神气。”沈青绿由衷地夸着,“我想学,你能教我吗?”
沈琳琅哪有不应之理,也跟着来了兴致。
一回到玉府,当下让人牵来一头马,先是在空地上溜了几圈,在沈青绿一声声的夸奖中绕着园子而行,再围着整个玉府跑。
风吹着她的衣袂,她忽然感觉到久违的恣意。
当她再次回到沈青绿身边时,沈青绿对她说:“娘,你骑马的样子真好看,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你。”
她微微一怔,表情似悲似喜。
这些年她相夫教子,学着那些内宅当家主母的端庄贤惠,将大部分的心力都投在体弱的小女儿身上。
为了照顾玉流朱,她多次拒绝慕妙华去京外狩猎的邀请,以至于后来慕妙华不再提及。为了教养玉流朱,她不顾自己年少时的不喜,成了京中很多宴会的常客。
谁成想到头来她所有付出都一场空,甚至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连后悔都不知从何说起,任凭一颗心被扯得七零八落。
沈青绿问她,“娘,你这样高兴吗?”
她想了想,回道:“高兴。”
玉之衡远远就看到她骑在马上,正俯着身体和马下的女儿说着话。
那样的英姿盛气,让人过目难忘。
沈青绿余光瞟到他,不动声色地摸着马屁股,然后拍了一下。
那马立即雄纠起来,正好朝着他的方向奔去。马上的沈琳琅,几乎未有任何的慌乱,掌控住缰绳的同时,也看到了他。
这一幕与他们初见时极像,他好像就是如此突然出现,而沈琳琅也像是和那次一样,恰好在离他一步之距时勒马。
他被吓了一大跳,面色大变,“琳琅,你这是做什么?内宅纵马,成何体统!”
分明还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场景,说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
沈琳琅记着,当时他惊吓之后,反而安慰人,“姑娘,莫要担心,小生无事。”
如今却是一声训斥,成何体统!
“我在自己的家中,纵马又如何?怎地就是不成体统?”沈琳琅被激起骨子里的骄傲,将马头一转,两腿一夹,骑着马瞬间跑开。
玉之衡胸口起伏着,不知是恼的,还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那张自来儒雅的脸上,仿佛失了往日的风骨。
他面色阴沉不定时,有人朝他走来。
“父亲,你不要怪娘,娘今日心情不好。”沈青绿作黯然状,“我与娘今日出门,恰好遇到江夫人。娘被江夫人说了一通,说她所嫁非人,纵是出身高门,却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护不住,实在是可惜。”
他气息一变,明显重了几分,紧抿的唇表露着内心极度的不舒服。
“你娘与那些人不同,鲜少理会这样的口舌是非。”
原来他也知道沈琳琅是不同的。
沈青绿只觉齿冷,面上分毫不显。
“后来我们还遇到慕统领,慕统领好生威风,我听娘说她们是好友,年少时曾约好一起当神武卫。如今她那般神气,而娘却被人嘲笑,应是很羡慕也很后悔,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父亲,你不要怪娘,她就是太委屈了,想着在府里骑个马散心,却被你说是不成体统,难免会生气。”她说完,还叹了一口气,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全都是绵里藏针。
她甚至像是看不到玉之衡越发难看的脸,又道:“我知道父亲今日定然也是心情不顺,若不然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外面人多口杂,难免会有一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父亲多少会听到一些,岂能不受影响?”
玉之衡心里的不舒服,因她这话而增添了更为复杂的情绪。
这两日来,明里的暗里的,不知多少闲话,那些背地里的议论可以装聋作哑,但有人却故意当着说,还说什么恭喜,实则全都是嘲笑。
世人皆知他母亲糊涂,亲生女儿痴傻十几载,纵是母亲坦白,骨肉相认,但尽是荒唐无颜,何喜之有?
“难为你体谅为父。”
“我好容易认回你和娘,只盼着我们一家人好好的。父亲你放心,我会好好劝娘的,你别忘了去看看祖母,她心里的委屈说不出来,想来很是不好受。可惜她一片慈母之心,换不来她女儿的半分体恤,为了她那女儿,连父亲你这个当儿子的都跟着为难。”
该说的说了,台阶也给了,玉之衡连夸她懂事,往静心院而去。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一声比一声急。
“姑娘,你不去安慰夫人吗?”夏蝉不解问她。
她往那边望去,隐约还能看到马背上的人,那利落的身姿,哪怕离得不近都能感觉到骑马之人的娴熟与自在。
“我娘这些年相夫教子,或许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她原本是什么样的人。”
“奴婢也是头一回见夫人骑马。”
“夏蝉,你可知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人隐藏自己的本性,以别人喜欢的面目示人吗?”
夏蝉摇头,看着她。
她眼底泛起嘲弄之色,道:“其一是为了活命,其二是心甘情愿。”
若是心不甘了,自然也就不情愿了。
那么她呢?
一开始戴着面具示人是为了活下去,后来应是心甘情愿的吧。
*
静心院正房旁边的厢房,原是空着的。
谢氏一搬来,直接住进右厢房。
按理玉晴雪是女儿,当将正房腾挪出来,自己主动搬去厢房,然而她借着脸上有伤,一直闭门不出。等到谢氏安顿好,她才装模作样地出来,假惺惺地哭了一通。
而玉流朱,压根连面都未露。
这一院子如今住了三代人,代代都隔着心。
玉之衡以前鲜少来过,一进门就感觉到说不出来压抑,似是他眼下的心境。
当他看到谢氏住在厢房,而得知玉晴雪没有挪正房时,那叫一个恼怒,仿佛所有火气都有了发泄的地方,一脚将门踹开。
玉晴雪正思量着该不该去见他,猛不丁门被踹开,凉风灌进来的同时,对上的是他那张阴沉的脸,当下心一紧。
“大哥,你这是发哪门子邪火?是嫌我如今不够惨,帮着那起人来作践我的吗?”
“晴雪,你不孝!母亲为长,当住正房,你怎能让她住厢房,居于你之侧?”
“我伤成这样,娘不忍心我折腾,你凭什么说我不孝?我若不是太孝顺,当年我就不会乖乖听你们的话嫁去苏家!”
谢氏一来,听到的就是这句最戳自己心窝子的话。
过去的那么多年,每每提起将两个孩子换回来,玉晴雪总拿这事来堵她。她愧疚于自己对不住女儿,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
“衡儿,你别说了,是我自己要住厢房的,与晴雪无关。”
“娘,您总是这样护着她,帮她遮着瞒着。那年您给我做的新衣,分明就是她扔进火盆中烧了一角,您却非说是自己烘烤时分神所致。”
玉之衡声音低下去,“换孩子的事,我心里清楚,您也是在护着她。娘,您知不知道,您这次真是把儿子给害苦了!“
“衡儿!”
“娘,我寒窗苦读十几载,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容易吗?人人都说我是靠沈家,可我自己清楚,我能有今日靠的是我自己!”
谢氏捂着心口,泪如雨下。
玉晴雪小声道:“大哥真不该娶她,若是当年娶了方小姐……”
“你住口!”谢氏脸色大变,尽管还流着泪,却满是严厉之色,“你是嫌还不够乱吗?你是嫌你大哥还不够为难吗?”
玉之衡也在第一时间变了脸,好在屋子里只有他们娘几个。
但隔墙有耳这种事,就怕有心人。
当天晚上,他们几人的对话就原原本本地传到沈青绿耳朵里。
“大姑娘,奴婢听着不太对,那什么方小姐……私心想着怕是不太妥当,赶紧过来告知大姑娘。”
秋露的话说的隐晦,意思却不言而喻。
她进门之时,沈青绿已让夏蝉退出去,没有第三人在场,有些话才更容易说出来。
正院这处厢房,她也曾来过,大多都是来传个话,或者是来送个东西,从未像今日这般被单独留下。
有些念想一直存着,哪怕是人事有变,目标依然还在。
她恭敬着,还不忘失讨好卖乖,“奴婢记着大姑娘的交待,不敢有丝毫的耽搁,想着若能替大姑娘分忧,该是多大的福气。”
“这事你做的好,我已知晓。”沈青绿的心是冷的,说出来的话却是暖人心,“你放心,你做的事,我都记着,日后定不会让你吃亏。”
“多谢大姑娘,奴婢能为大姑娘效劳,已是心满意足。”
她离开时,确实心满意足,在经过守在门外的夏蝉身边时浅浅一笑,看似是在打招呼,实则不无比较之意。
夏蝉也报之以笑,如从前她们都在瑞安居当差时一般无二。
*
月隐云层之时,万籁俱寂。
淡淡的安神香,袅袅地散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夜烛如萤火般守望着黑暗,于夜行之人而言恰如明灯。
一股凉意油然入内时,将将隐有睡意的沈青绿立马警醒。当那好闻的清竹香无声无息地袭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房间内,多了一个人。
墨衣墨发,来得无声无息,像一缕烟,还是黑烟。
她像没有看到人一般,径直趿鞋下床,掀开珠帘到了外间,唤着夏蝉的名字。
夏蝉仿佛睡得极沉极死,不论她是唤还是摇都未醒来。她一探对方的鼻息,温热而均匀,暗自松了一口气。
“慕大人这等癖好真是要不得,下回记得莫要用了。这丫头是我的心腹,我的事不怕她知道。”
“你希望还有下次?”
这是重点吗?
她没好气地回头,“我不希望有下次,你会听我的吗?”
“我为何要听你的?”
这就不是了!
她掀着珠帘回到内室,无惧慕寒时盯人的目光,径直脱鞋上床,重新躺回被窝里,旁若无人地闭上眼睛。
艳色的小脸美好静谧,如沉睡的精灵。
慕寒时那张漠然如冰封的脸上,像是裂出一道缝隙,底下似有生命在不安地躁动着,想要从那缝隙挤出来。
“我好歹也救了你兄长,你竟如此怠慢?”
“谁看见了?你有证据吗?”她像是在说梦话,还朝里面翻了个身,仿佛是在和慕寒时赌气。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幻听,她似乎听到一声极低的轻笑。
“想耍赖?”
“你这人为何如此奇怪?”因为背着人,她看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先前你想护着玉流朱,莫名其妙跑来收买我。而今你想挟恩图报,不去找我二哥,还来找我。我倒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什么事都爱找我?”
她自是没有看到,在她问完之后慕寒时眼底骤起的波澜。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应是朝厢房来的,隐约还能听到沈琳琅的声音,她倏地睁开眼睛,眼前哪里还有人。
她怕自己眼花还揉了一下,有些人确实已经不见,除了还未醒的夏蝉,唯有夜烛无言。
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沈琳琅和俞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来,很快进到内室。
沈青绿赶紧躺好,作熟睡状,暗道幸亏那慕老九像鬼一样,来无影去无……
不对!
她呼吸一提,闻到更加明显的清竹气。
“夫人,您瞧,大姑娘睡相极好,哪里会踢被子。”俞嬷嬷压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饶是如此,沈琳琅还是坐到床沿,然后掖起被子来,从上身到脚的位置皆未放过。
这样的动作她做来极熟,显然以前没少做。
“十六年了,我精心照料着别人的女儿,我的女儿却在受苦,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紧,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她说着,伸手抚摸沈青绿的脸。
清竹气还未散,沈青绿已能肯定有些人还没走。
思量再三,她慢慢掀开眼皮,似做梦醒来后的呓语,“娘,你怎么还没睡?”
“娘是不是吵醒你了?”沈琳琅赶紧将眼角的泪意按下去,温声细语地道:“娘就是睡不着,来看看你。”
“有娘真好。”她偎过来,感觉那清竹气好像淡了一下。
难道人就在床后?
沈琳琅享受着她的亲昵,抚摸着她的发,“阿离,你告诉娘,你都想要什么?只要你想要的,娘都想办法给你弄来。”
“娘,我要的不多,我如今吃的好,穿得好,还有你和二哥,我不贪心的。”
她从来都不是贪心的人,前世今生都只为活命。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懂事,真真是要心疼死娘啊。”沈琳琅眼眶又红,忽然想到一事,道:“你上回你说不嫁阿霖,肯定是不想娘为难。娘看得出来,你对阿霖不一样,这门亲事本来就是你的,若不是棠儿的那个梦……”
“娘!”沈青绿心头一跳,“我今天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对慕世子没有男女之情,我真的只是把他当成二哥的朋友,如自己的兄长一般。我也没想着嫁人,我就想陪着娘。”
为怕沈琳琅再说出什么来,她装作困极的样子打了一个哈欠,“娘,我好困,有什么话,能不能明日再说?”
沈琳琅自是依她,赶紧让她睡觉,然后和俞嬷嬷离开。
关门的声音先起,然后是她们往正屋而去的脚步声。
再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木着脸睁开眼睛,眼神略显空洞,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一眼果真还没走的人。
这可真是阴魂不散!
她方才已将话题制止住,但以这个慕老九对玉流朱的在意,定然听了去,肯定会问起。那她是说,还是不说呢?
正思忖着,慕寒时已到床边。
人形的阴影投下,如一张巨大的网,严严实实地将她罩在其中,而那背手垂眸的人,似出来觅食的夜枭,精准地盯着自己的猎物,让人无处可逃。
这般危险诡异的气氛,她实在没有办法继续躺着,不得不拥被坐起。但是一坐起来,两人的距离更近,近到她一抬头,立马撞进深潭般的眼眸中。
那静止的深潭,瞬间水花四溅,一时美不胜收。
与此同时,飘雪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极淡极轻,“你对阿霖当真没有男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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