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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你叫什么名字?

    *

    谢氏幽幽转醒时,只觉身体沉的厉害。

    她头还重着,连掀起眼皮的动作都像是透着几分吃力,艰难撑开之时,尾角的皱纹清楚可见,有着深深的沟壑。

    渐渐清明的视线中,她看到坐在床边的沈青绿,不由得怔住,“阿离……”

    沈青绿将她扶起,然后给她腰间垫上枕头,并接过李嬷嬷递来的水,喂到她嘴边。“大夫说祖母一则忧思太过,二则心火太旺,当好好调养才是。”

    她想起之前的事来,焦急的目光四下看去,“她们……她们去哪了?”

    “老夫人,大姑奶奶和棠儿姑娘已经走了。”李嬷嬷赶紧回道:“夫人不在府里,大姑娘心善,不忍搬动您,让您留下来养身体。”

    一听玉晴雪和玉流朱已经走人,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化,是黯然,也是伤感。

    半晌,叹了一口气,“这都是我造的孽。”

    玉晴雪是她所出,当年之事是她一片爱女之心,从而妥协参与其中,若说这孽是她所造,也是事实。

    骨肉血脉相连,可惜对于沈青绿而言,她们之间的亲缘实是太浅,浅而带孽的所谓亲情,并不值得挽回留恋。

    “祖母可还记得先前棠儿姐姐说的话?”

    “她……”

    “她说这一切都是祖母的阴谋,祖母故意编出那样的话来,意图离间我娘和我父亲。她不肯放弃玉家大姑娘的身份,日后定然少不得拿此说事。祖母,我只问你一句,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谢氏的嘴唇动了动,真与假两个字占据着她心间的两端,忽上忽下。是真还是假,全凭她一句话,一句话可以言明真相,也可以真假颠倒。

    沈青绿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定着不动,如同静止不动的潭水,却折射出镜面的光芒,映出她的挣扎和纠结。

    她猛地紧紧抓着沈青绿的手,“阿离,祖母的心很乱,祖母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你告诉祖母,祖母应该怎么办才好?”

    这屋子应是鲜少通风,拘着药味与安神香的气味,混在空气中,让人呼吸之间都是那么的不清爽。

    一如整个玉府的光景。

    有些事被隐瞒得太久,哪怕是一朝说出来都像是假的,反之,有心之人利用,听起来倒有几分真。

    沈青绿低垂着眉,慢慢将自己的手抽离,“祖母不应该问我,若是要问,那也应该问十六年前那个被你换掉的孩子。”

    “阿离……”

    “祖母是觉得我心善,便能一欺再欺不成?”她一脸的苦涩,似哭,也似笑,“我真傻,我怎么能以为祖母会对我心生愧疚,往后就算是不尽力弥补于我,也不会再伤害我。”

    “阿离,祖母是想为了这个家做些什么,没想过要伤害你。”

    “但凡你内心动摇过半分,想顺了棠儿姐姐的意,那就是在伤害我。我的身份被她占了十六年,她不知足,难道你也不知足吗?

    那时你为了自己的女儿伤害我,如今你又想为了自己的儿子伤害我,你是觉得我真的不会恨吗?”

    谢氏的心顿时被愧疚堵塞着,说不出话来。她瞬间老泪纵横,捂着自己的胸口,看上去极其的悲痛。

    她没有抬头,也不敢去看,自然不会知道此时的沈青绿,那漆黑幽深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伤心,有的只有凉薄。

    “你女儿和她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想必这些日子以来,你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你若还有心思操心她们,不如想想该如何住自己的性命。”

    这冰冷的语气,让人闻之心惊肉跳。

    谢氏震惊不已,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去看时,却看到沈青绿那艳色的小脸上,不是怨,不是恨,而是满脸的泪。

    “祖母,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你都是我的祖母,我不想看到你出事。我一听到祖母晕倒,我怕得不行,我怕她们为了留下来,而加害祖母。”

    “阿离……”谢氏的一颗心,一时上,一时下,大起大落的好不难受。

    沈青绿背过身去,不看她,“棠儿姐姐年纪小,哪里想得出那样的主意来,定然是有人教她,逼着祖母出尔反尔。到时候你说的话谁也不会信,我娘和我父亲会永陷怀疑之中,更不可能安生过日子。一次糊涂是偏心,两次糊涂呢?那是失心疯!”

    失心疯三个字冲击着谢氏本就忽上忽下的心,更是没着没落的,像被无数双撕扯着,直叫人难以喘息。

    她的脸发着白,嘴唇都在抖,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青绿没有回头,而是缓缓站起身来,微垮的双肩透着浓浓的失望与伤心,“事到如今,她们不会管你的死活,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她们走之前,秋露也跟着去了。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好在秋露的身契还在你手上,该怎么办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说罢,那悲伤无奈的目光看向李嬷嬷,幽幽一声叹息,然后脚步略显沉重地往出走。

    李嬷嬷犹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沈青绿听着身后的动静,头也不回地继续走,直到被人叫住。

    “大姑娘,老夫人心里都明白,她肯定不会再犯糊涂的。”

    “患难方见人心,我看得出来,嬷嬷你对祖母真心且忠心。有你这样的贴心人,是祖母的福气。”沈青绿说着,又是一声叹息,“当年之事,想来嬷嬷也是知道的,是真是假嬷嬷也清楚。”

    李嬷嬷一脸愧色,低下头去。

    她是谢氏身边最信任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初的事,甚至于她就是那个将先出生的孩子带过去,换来后出生的那个孩子的人。

    “奴婢该死……”

    “你是奉命行事,是非对错都落不到你头上。祖母若跟着她们,定然不会有好下场,我会说服我娘,给祖母寻一个清静之地,不受别人的打扰安享晚年,到时候还望嬷嬷看顾一二。”

    李嬷嬷闻言,大喜过望,作势要下跪谢恩。

    沈青绿虚扶她一把,“祖母身边离不了人,你快些回去吧。”

    她擦着眼泪,满脸感激地回屋。

    一进屋就看到谢氏已经下床,忙过去相扶,“老夫人,您想做什么?奴婢来就好。”

    谢氏气息急促,“那个东西,帮我拿来。”

    李嬷嬷自是知道她说的什么,赶紧将东西取来。她的手往枕头底下一摸,取出一把钥匙将匣子打开。

    匣子里的银子不翼而飞,身契也少了一张,正是秋露的。

    “老夫人,这……这东西自从搬过来后,一直没有动过,是谁?”李嬷嬷惊呼着,心里其实已有答案。

    “是秋露,不……是她……她们!”

    *

    池水仿若静止无波,水边的绿意比前几天更重了些。满眼都是万物即将复苏的生机,呼吸之间也是活着的气息。

    错位人生已经恢复,如今隔水相望的位置也随之颠倒。

    沈青绿站在水榭边,望向池水的某个地方,那里曾有人死去。

    夏蝉从外面进来,小声道:“姑娘,她们去了大玄空寺。”

    寺中有收容香客之所,可暂住一些时日。

    沈青绿不觉意外,甚至是在意料之中。

    夏蝉却是不解,“奴婢还以为她们会去投奔那方姑娘。”

    “玉流朱不会。”

    “姑娘早就料到了?”夏蝉一想也是,这些日子以来,她越是和沈青绿相处,就越发觉得自家姑娘不是一般人。“只是姑娘把老夫人留下,会不会夜长梦多?”

    所谓的夜长梦多,就是怕谢氏出事,或是人为,或是自己为了儿女牺牲。

    若是怕人为,沈青绿已有对策,不仅提点过李嬷嬷,还将忍春和含笑留在那里,而另一种可能……

    “世人大多怕死,若她真舍得为儿女豁出命去,早在坦白真相之后就应该自我了断,不会等到现在。”

    如果那时候谢氏以死谢罪,不管是对于玉晴雪,还是玉之衡而言,其实都是一了百了。

    但谁不怕死,谁不想活。

    好比她。

    天色已经不早,暮色渐起。

    不再光亮的视野中,还未修整好的院落显得格外的寂寥。新的匾额未挂上去,门头之上空空如野。那土坑仍旧还在,未有新树落地生根。

    整个玉府上下,显得分外的安静。

    她让人给将军府传信,说自己今日就留在这里。与此同时,玉敬良也给家里送了信,说自己会晚些归家。

    快近正院时,不期然和玉敬贤碰面。

    那张长得极像玉之衡的脸上,在看到她之后,露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神色,像忌讳着什么,也像是害怕着什么。

    “大哥。”她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就你一人回来了吗?父亲呢?”

    玉敬贤摇头,“我没追上父亲,不知他去了哪里。”

    是没追上,还是没追?

    沈青绿也不挑破,面露忧色。

    他隐晦的目光看来,不像是打量,更像是窥探。尤其是视线往下,不见地上有影子,脸色瞬间变白。

    这会儿的工夫,暮色已深,哪里来的影子?

    “我回屋了,我要温习功课,你莫让人来扰我。”

    他像是被鬼撵一般,因走得太急太仓促,两脚由不得打架,险些把自己绊倒。

    沈青绿见之,冰冷的眸中尽是讽刺之色。

    *

    这一夜,比以往的夜更寂静些。

    明明时辰不算太晚,却已不闻人声。

    檐下的灯笼照旧亮着,那制式雕花以及绢纱描画,无一不彰显着主人家的身份与富贵。

    整个正院之中,唯有右厢房里有灯光。

    有人潜伏在暗处,等到灯火熄灭之后,又等上小半个时辰才悄悄地过去,或许是不常走夜路,脚步显得有些虚浮打摆。

    厢房的门紧闭着,在月光与灯笼的光照中,可见上面镂刻的平安纹。那人的手刚一碰到门,隐约听到里面的声音,吓得一动也不敢再动。

    “姑娘,你怎么起来了?”

    这是夏蝉的声音。

    “我睡不着,我不知怎么了,方才竟然梦见棠儿姐姐变成了恶鬼。”

    恶鬼两个字,听得门外的那人全身发凉。

    他惊骇地瞪大眼珠子,满脸的惶恐之色,正是玉敬贤。

    “棠儿姑娘定是恨极了姑娘,姑娘这梦会不会是什么预示?奴婢担心她会想方设法报复姑娘。”

    “你担心也没用,她早已对我下手,以后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未点烛火的厢房内,沈青绿坐在外间的桌子旁,而夏蝉则站在她身后。

    一片晦暗之中,盖不住她的艳色,隐隐带着几分诡异。

    “当年那玉晴雪不知给我喂了什么药,这十六年来我好像沉睡时多,醒来时少,只能以痴傻的模样活着。”

    “姑娘福大命大,应是身体长好,那缺失的魂魄自动归位,这才一朝清醒过来。”

    “我想也是如此,但终究异于常人,若被有心之人拿来说事,定会牵扯什么神鬼之说。旁人还好说,如果至亲都信了那样的鬼话,一旦传扬出去,怕是会沦为京中的笑柄。”

    她们的对话在这样的夜里听来分外的清楚,一字不差地落到玉敬贤的耳中。

    玉敬贤哪里知道她们是有意为之,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还当自己无意之中被人点醒,一时懊悔不迭。

    他是读书人,将来要科举出仕的,若真传出他怀疑自己的妹妹是鬼上身,还神神叨叨地嚷嚷着降鬼之事,不说是世人,那些同窗的嘲笑都能让他无地自容。

    手中的那些符纸像是烫手般,他恨不得全扔出去。

    屋子里传来沈青绿的哈欠声,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又等了好一会儿,里面再也没有人声和动静传来,他这才扶着门,软着两条腿起身。

    他走得急,却极其的不稳,连有张符纸掉了都一无所知。

    夜更深,月却更回皎洁。

    不知过了多久,那紧闭的门被轻轻打开。

    一抹红色从门内而出,四下看去,然后将地上的符纸捡起。

    还真是来对付她的。

    沈青绿如是想着,对着月光看符纸上的字。

    “这是镇宅符,作驱邪安家之用。”

    飘雪般的声音,似从天而降,落在她身后。

    她心下叹息,深以为这符对自己也有用,正好驱一驱这阴魂不散的邪气之人。

    夏蝉听到动静急忙往出走,还没迈过门槛,便听到自家姑娘的声音,“没什么事,我和慕大人说说话,你不用出来。”

    如果真有什么事,人出来也没用。

    她将那符纸收好,转身面向来人。

    月华之下,人前还清冷出尘不食人间火般的男子,俨然像换了一个人,整个人像是从阴湿之地出来,透着肉眼可见的邪性。

    “玉流朱已走,如今人就暂住在大玄空寺。”

    “你方才说的那种药,我知道。”

    她心头一跳,很快压下去。

    也就是说,这个人一直都在!

    “那药肯定很少见。”

    “宫中秘药,当然少见,更少见的是,如你这般被药傻之后还能清醒之人。”

    这是怀疑她?

    地上有她的影子,比之白天的影子朦胧许多,看上去一团模糊,尤其是两人的影子错叠在一起,仿佛是个怪物。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能醒来,我像是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偶尔能出来透个气。先前慕世子去边关之前,我正好出来透气,又恰巧与他遇上,还说了些话。”

    她微垂着眸子,自是没有看到慕寒时眼底的复杂。

    那复杂非比寻常,瞬息起风云,好似两股意念在厮杀,一股想要不顾一切地撕开眼前之人身上的画皮,另一股则在制止。

    最终那复杂渐渐黯淡,直至化无。

    “你有如此经历,难怪不怕我。”

    原来这人也知道自己可怕。

    “玉流朱已不在这里,你也不必再担心我针对她,请回吧。”

    “我不是来找她的。”

    不是来找玉流朱的,难道是来找她的?

    沈青绿才这么一想,就听到慕寒时说了一句“有人来了。”

    没过一会儿,她看到提着点心的玉敬良。

    玉敬良显然没想到这大半夜的,她还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忙问:“阿离,你怎么在外面?是不是睡不着?”

    她“嗯”了一声,“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担心娘。”

    “娘和慕统领在一起,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怕你心情不好,特地给你买了同福来的点心。”玉敬良晃了晃手里的点心,突然想到什么,“你不是想让我带你去虚空塔上赏月看星吗?正好你睡不着,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如何?”

    四周很安静,她却是知道某个人应该还没走。

    今晚真不是好时机。

    于是装作犯困的样子,打了一个哈欠,“二哥,我困了,改日吧。”

    玉敬良见她如此,自是不会勉强,“那好吧,改日我再带你去。”

    她又打了一个哈欠,“二哥,你也快去歇着吧。”

    等到玉敬良一走,她对着空气问:“你还在吗?”

    须臾,慕寒时站在她面前,那平静幽深的眼睛,像是要穿透她一般。

    她心里有些发毛,不明白这人又发什么疯,正思忖着把人打发走时,听到对方说:“正好今晚我有空,我带你去那虚空塔走一趟。”

    “……”

    神经病!

    “我不……”

    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胳膊已被人抓住。

    凌空而起的同时,她的心都跟着飞了出去,当她惊魂未定地站在那塔顶之上时,忽然听到雪轻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不是好了,你就是鬼上身。”

    “!”

    人在心不稳时,最容易失态。

    哪怕只是一瞬间,她脸上的震惊之色清楚可见。

    慕寒时平静的眸底,骤然暗流涌动,声线低沉,如鬼吟,“你叫什么名字?”

    第62章 见鬼说鬼话

    *

    高塔最上面的翘角上,挂着一盏灯。

    若是站在塔下看不真切,还当是人间烛火,眼下离得近,才知是琉璃为罩,夜明珠为灯,越是黑夜越显光彩。

    如今明月星辰之下,反而黯然。但在沈青绿看来,那灯就像是一只能鉴别世间一切魑魅魍魉的眼睛。

    她是,眼前的人应该也是。

    或者是重生之人,或者是异世来的。

    这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何这人敢说大话,还能让沈焜耀那等身份之人对其尊敬有加。

    “我……我叫玉离,小名阿离。”

    “我问你原本叫什么?”

    还真是怀疑她啊。

    可惜这种事除了自己以外,旁人纵是看出来端倪,也找不到半点证据,哪怕是被人怀疑,她也不可能承认。

    她装作害怕的样子,四下望去,小脸惶然。

    “什么本名?慕大人你不要吓我?难道你以前认识什么人,和我很像?”

    这话一说完,她感觉气氛更加不对。

    慕寒时眸底的暗流越发的汹涌,似山呼海啸般让人骇然,那眉宇间藏着的寒冰积雪,仿佛一下子崩塌。

    “不像。”

    “……”

    须臾,他松了手。

    沈青绿顿时失去平衡,一头往前面栽去。

    十八层的佛塔,少说也有后世十几层楼高,她几乎未有任何的思索,本能地一把抓住近在咫尺的人。

    身体没有下坠,却是悬在半空中。

    而她抓住的人,那眼底的暗流已经平歇,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

    这个疯子!

    看来今天她不说些什么,怕是小命不保。

    她不用装,已是害怕至极,说话的声音都在抖,“我说,我说……玉晴雪这些年来多次对我下毒手……我一次次的死,又一次次的活过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鬼上身,我就是我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是人还是鬼……”

    见鬼说鬼话,大抵就是如此。

    凌空的身体命悬一线,底下犹如万丈深渊,一旦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如此情形之下,寻常人不可能不说实话。

    可她不是一般人!

    一个能戴着面具生活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威胁自己的人说真话。何况真话也好,假话也罢,除了她之外,别人如何能知?

    她仰望着慕寒时,因为用力而面部充血,艳色的脸显得有几分诡异。

    慕寒时似是叹了一口气,也像是一声轻笑。

    “原来你是不死之人,若是掉了下去,想必也不会死,倒是省事。”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否则我也不会百般算计,将玉晴雪赶出玉家。慕大人,我与你无怨无仇……”

    “无怨无仇的人多了去,难道我都要救吗?”

    “也是。”

    她不可能两辈子都能遇到心软的神。

    或许她死之后,老天垂怜她,让她重新回到后世,或是投胎或是托生,说不定还能保留记忆,那样她就可以去找她的亲人。

    原身的仇她算是报了一大半,该还回来的东西她也大多要了回来,也算是没什么遗憾,但如果她死了就是死了,回不去,也没有重活的机会怎么办

    “我知道没有人能救我,除了我自己。我不应该为难你,你不杀我已是网开一面,怎么可能救我……我只是不明白,老天爷也好,你也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充血的眼眶中,盈满了泪。

    那泪如清澈的水,倒映着琉璃明珠,落在慕寒时的眼中。

    慕寒时看着她,目光复杂至极。

    这会儿的工夫,她已经体力不支,分神之时手劲一松,整个人眼看着就要往下坠。

    一阵天旋地转,她的双脚落到实处。

    慕寒时背对着她,眼底全是死寂,似一望无垠的沙漠,无任何生命迹象,冰封多年的内心深处,因为侥幸而长出的细草也被自己亲手掐断。

    她缓过心神后,下意识离得远了些,怕被这人发疯时扫到。

    良久,她听到一道极轻的声音,“我送你回去。”

    夜色与明月相互守望,从亘古至今,也将延续到后世。

    夜色越深,月影越重。

    当他们重新站在离开之前的地方时,那投在地上的影子清楚了几分,却仍然交叠着,仿若怪物长出犄角四肢。

    这怪物明明有自己的一半,她却觉得会将自己吞噬,恨不得立马逃离。

    她的腿还软着,说出来的话也是服软,“玉流朱已不住在这里,我向你保证,只要她不找我的麻烦,我绝对不会惹她,还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我回侯府。”

    “……”

    她抬头望去时,眼前已空无一人,唯有淡淡的清竹气。

    夏蝉从屋子里出来,见她状态有些不对,赶紧扶着她。

    她身心皆累,什么也不想说,倒头就睡。

    一夜乱梦缠绕,有些人从现实追到她梦里不肯放过她。

    醒来后,她头都是沉的。

    一番梳洗过后,精神好了一点,将将用过早饭,登枝过来传话,说是谢氏一早起来就让李嬷嬷收拾东西归乡。

    谢氏应是一夜没怎么睡好,看上去气色很是不好,憔悴不说,还显老,发间的白丝似乎又多了些。

    李嬷嬷记着沈青绿的话,一边听命收拾东西,一边小声相劝,“老夫人,此去平阳路途遥远,您身体还虚着,如何能受得住。”

    这是其一,其二是没有盘缠,如何去得了?

    谢氏摇头叹气,“我如今哪里还有地方可去,总不能真的赖在这里。”

    傍身的东西都被人拿了去,她本就心寒,眼下更是冷彻心扉。除了回平阳,她应该已经无路可走。

    李嬷嬷动作很慢,不时往门外看去,等看到沈青绿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

    沈青绿扫了一眼收拾好的行李,道:“她们就住在大玄空寺,祖母若想与她们同住,我派人送你过去。”

    “老夫人。”李嬷嬷大急,“有些事您不能瞒着大姑娘,她们……她们根本不会管您死活,您要三思啊。”

    她记着沈青绿说的话,视之为救命稻草。

    “出了什么事?”沈青绿问她。

    “老夫人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还有秋露的身契全都不见了。”

    “竟有这样的事!”

    “老夫人放东西的地方,只有奴婢和秋露知道,想来秋露早就存了心……”李嬷嬷没往下说,意思很明白。

    沈青绿蹙着眉,像是想不通的样子,实则最是明白人。

    谢氏放东西的地方,知道的可不止是李嬷嬷和秋露,还有当日帮着搬东西的夏蝉。

    有些人一次教训不够,还得再加一次,杀人灭口是一次,断人钱财是第二次,两次加起来,再深的母女之情想来应该也能仇化。

    她垂着眸,看上去很伤感,并没有趁机踩上玉晴雪和玉流朱母女一脚,而是说:“祖母,她们这么对你,我好难过。”

    谢氏正羞愧着,闻言一半感动,一半是无地自容。

    “祖母,你万万不能去找她们,她们为达自己的目的,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省得。”谢氏抹着眼泪,“我打算回平阳。”

    有些人不能一除了之,也不能放了,更不能被别人利用,唯有搁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才能安心。

    “我倒是可以给祖母盘缠,只是这路途遥远,祖母你的身体还虚着,实在是经不住舟车劳顿。”

    谢氏心下感慨,这孩子当真是心善,事到如今还愿意管自己。若是当初她没有一时心软,或许还能享孙女的福。

    “无妨的,这我把老骨头还受得住。”

    沈青绿似是于心不忍,看到她头上新长的白发,眼眶微红,“若不然祖母还是等等,等我娘回来后,我去和她说,让她找个清静之地给祖母住下。”

    “阿离……祖母有错,你是个好孩子,祖母对不住你,你别管祖母了,是苦是难都是祖母应得的。”

    “老夫人。”李嬷嬷哭出声来,“您就听大姑娘的吧,大姑娘都是为您好,怕您就算是回到平阳,也免不了被人算计,到时候您该如何是好?”

    谢氏闻言,悲从中来。

    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到头来把她逼的没有活路的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良久,流着泪点头,“好,我听阿离的。”

    她欣慰地看着沈青绿,沈青绿也红着眼睛回望着她。

    一室的情绪波动,似是祖孙之情,却没有人看到沈青绿在擦眼泪时,泪光点点中,似是有冷雪飘落。

    *

    大玄空寺以南,有一处名为摘花的巷子。巷子内有士馆,且遍布各种大小客栈,大多数京外的举子入城,首选在此地落脚。

    整个巷子都飘散着笔墨的气息,哪怕是寻常的日子,也随处可见文人书生。

    所有客栈的名字,皆是讨喜。纵是看上去极不起眼的门头,其上的匾额亦是野心勃勃,名为三甲楼。

    正算着账的掌柜听到马蹄声,打眼朝门口看来,下意识眯起眼睛,待认出来人后,连忙谄媚地迎出去,“玉夫人,您可算是来了。”

    二十来年未见,当年的中年男子已是头发花白的老者,沈琳琅也认出他来,随手给了他一些赏银,然后径直往里走。

    他倒也识趣,没有跟着,只说了一句,“玉大人念旧,还在原来的那间房。”

    客栈分上中下三等房,下房临近马棚,低矮阴暗不说,还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而沈琳琅去的地方,正是下房。

    这些年来,客栈应是修过几回,瞧着有些变动,但这下房之地,并未有太大的区别,那马粪马汗混杂的臊气和以前一般无二。

    她站在其中一间房前,满心的复杂。

    多年前的那个少女,只当住在这里的人虽清贫却自带风骨,却未曾细思过,一个住下房的人,如何能用得起玉笋笔和蕉叶白。

    所谓一叶障目,她这一被遮,竟是二十一年。

    她自嘲一笑,将门推开。

    下房的房间窄小,唯一床一桌一凳,田字不大的窗下,有人正背坐着看书。那清瘦的身形,儒雅的气质,似是多年未曾变过。

    听到开门的动静,玉之衡转过身来,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琳琅,你怎么来了?”

    沈琳琅环顾着这不大的房间,心境与多年前完全不同。

    “和离书我已写好,你的东西我会派人收拾出来,是要给你送到这吗?”

    “非要如此吗?”玉之衡拿书的手关节泛着白,紧绷的下颌显示他的隐忍。

    “你我夫妻多年,我以为你最是知道我的脾气,我可以什么都不在意,但我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我与那方姑娘什么事也没有……”

    “可你到底利用了她。”沈琳琅看着他,语气中有一丝嘲讽。

    他有一副好相貌,这是谢氏给他的。

    很早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有什么优势,一是不俗的皮相,二是会读书。这两样加在一起,足可以让他在寻常人中胜出。

    这样的优越也是他的骄傲,他的骄傲滋生出傲骨,他不屑与钻营之人结党,不耻与庸俗之人为伍。但他有骨气的同时,又想往高处走,所以对于别人递过来的登云梯,他只能装作不知情地往上爬。

    “她或许暗中帮过我,我绝对没有利用她……”

    他在沈琳琅明厉的目光中,渐渐声小。

    沈琳琅忽地灿然一笑,并不娇美的五官尽显英气,“你明知她对你有意,私底下帮你颇多,你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就是利用。当初你对我,恐怕也是如此。”

    “不是的!”玉之衡连忙否认,“我初见你时,并不知你身份。你与旁的女子不同,我一下子就被你吸引。琳琅,我对你是真心的,从未有过二心,你应该比谁都知道。”

    “我信你没有二心。”沈琳琅脸上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的怅然。

    昨日她与慕妙华出城后,去的是她们年少时常去的庄子。

    夜登山顶临风赏月,把酒问天畅所欲言,那等恣意她已多年未曾有过,午夜里酒意正浓时,竟莫名觉得自己虚度了好多年。

    “玉之衡有可取之处,长相不错,才情也有,品行尚可,却不乏凡夫俗子的一些通性,但身而为人,谁也不能免俗,皇帝圣人亦是如此。

    你之所以难受,是因为你心悦的或许不是他,而是你以为的他。若仅是他,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可是他那个娘那个妹妹,实在是让人膈应。”

    这是慕妙华劝诫她的话。

    旁观者清,外人终是看得比自己更明白些。

    玉之衡站起身来,上前握住她的手,“琳琅,你既信我,那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成吗?”

    二十来年的夫妻感情,不可能因为想通和看明白而瞬间淡去。

    她清楚自己内心的不舍,却也知道锈蚀的兵器,哪怕还能用,已不能傍身。

    “若只有你我,那也就罢了。我一想到你母亲换走我的孩子,你妹妹不善待我的孩子,还把我的孩子害成痴傻之人,我心里的这道坎就过不去。”

    “阿离她已经好了……”

    “你不会明白的。”沈琳琅落下泪来,“你看到的是她好了,你没有看到的是她已经遇害,而我定然痛不欲生,终此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玉之衡确实听不明白,他看到的就是人好了,哪里来的已经遇害?

    沈琳琅将自己的手抽离,叹了一口气,“和离吧。”

    她将写好的和离书放在书上,玉之衡一把拿起欲撕。

    “好聚好散,对你我都好。”

    玉之衡闻言,手下一松,那和离书瞬间飘落在地。

    白纸黑字,似是再无更改的可能。

    一声马鸣,马蹄声快速远去。

    沈琳琅伏于马背,人少时策马,人多时放缓,有人认出她来,由不得感慨一句,“好些年没有见玉夫人打马游街……”

    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惆怅,一时激荡。

    远远看到自家门前站着的人,胸臆中更是滋味万千。

    “阿离!”

    沈青绿迎上前去,黑玉般的瞳仁中光芒胜霞,“娘,你这般好生威风。”

    沈琳琅翻身下马,将马鞭子一收,那利落的动作,越显英姿飒爽,“你不是在你舅家,怎地回来了?”

    她一回城就去找玉之衡,还不知府中之事。

    沈青绿将事情简略一说,末了,道:“我所做都是权宜,还得娘你来定夺。”

    不管是谢氏也好,还是登枝也罢。

    “你做的很好,已是很周全。”沈琳琅不吝夸赞着,神色渐黯,“阿离,你打小没有养在娘身边,没有娘疼,也没有爹亲。若我与你爹和离,你会难过吗?”

    旁的都好说,唯有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她亏欠的实在是太多。

    “我回到娘身边后,父亲从未问过我这些年过得如何,也没有安慰过我,更没有说过心疼我的话。”

    这样的所谓亲爹,便是没有,又怎么可能会难过。

    沈青绿低着头,内心毫无波澜,表现出来的却是难过伤心的模样。

    沈琳琅心下一痛,说不出话来。

    阳光洒金,照在那高悬的匾额之上,玉府两个字熠熠生辉。

    沈青绿抬头之时,目光定在上面,一片漆色的眼神中,满是冰冷的讽刺,“娘,这匾额上的字是不是应该改一改?”

    沈琳琅犹在难受中,闻言下意识看去,越显低落,喃喃,“改亦可,不改也行。”

    她姓沈,但她的儿女都姓玉。一家之中顶门立户之人始终是男子,父不在,那家主的位置自然落到当儿子的身上。

    “娘,我想改。”沈青绿暗黑的眼底,隐现星辰之光,“我想随你姓,改姓沈。”

    沈青绿的沈。

    第63章 要回名字

    *

    城门将闭之前,一辆马车从玉府的后门而出,不多会就驶离崇德巷。

    巷子里往来人不断,不时有人朝玉府指指点点,说着近日玉家发生的事。从真假千金到外面的传言,皆是世人八卦所在。

    “我听说玉夫人要和玉大人和离,也不知是真是假?”

    “要么说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不知玉大人洁身自好,许是那方姑娘攀咬。这些年玉大人不纳妾没有通房,我等哪个不羡慕玉夫人,想来玉夫人也是知福之人,先前女儿被换时都未闹大,怎会因着这样的事和离?”

    “说的也是。”

    说闲话的两人,非别家的下人,看衣着打扮都是主子模样。

    这条巷子所住的人家,虽少有高官世族,却也是有身份的体面之人。谁家里没几个妾室姨娘,通房庶子女的,在她们看来,沈琳琅不必为这些人烦恼,已是身在福中。

    半掩着的门后,沈琳琅满脸的愧色。

    “阿离,是娘不好,娘应该在知道你被换之后就和她们撕破脸……”

    她的身后,站着沈青绿。

    沈青绿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怨尤,“娘,我不怪你,你当初嫁与父亲,是因为你心悦父亲。同样你如今选择与他和离,是因为对他失望。婚姻之事,皆是因为你自己的感受,不是因为别人,这样很好。”

    沈琳琅大受震动,她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与多年前母亲与自己说的那些话何其类似。

    那时她执意要嫁玉之衡,母亲劝阻不得,最终同意。

    “琳琅,这门亲事是你自己所选,娘虽说不赞成,却觉得你是由心而做的决定,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她心下动容着,一把将沈青绿抱住,“阿离,娘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有你。你想姓沈,那就姓沈,娘明日就让要把那匾额换了,改成沈府。”

    “娘,我只是想和你姓。”

    沈青绿漆幽的眸子里,是穿越至今从未有过的欢喜。

    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上辈子的养母,这一世的亲娘都姓沈。再世为人,自己还能姓沈,如何不让她高兴?

    但是她高兴,不代表别人也同样开心。

    比方说玉敬贤。

    阖府易姓这种事,当然不可能绕过他和玉敬良两兄弟。玉敬良对此很是支持,甚至也要跟着沈青绿一起改姓。

    “这些年我住在将军府,受舅舅教导,被舅母照顾,若是改姓沈,倒是合适。”

    他这话一出,又是对沈琳琅过去多年的一记鞭笞。

    沈琳琅如今光是想着自己为照顾别人的女儿,而抛下自己的亲子,任由亲生女儿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受苦,心就疼得不行。

    正是因为如此,对于和离的难受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既然如此,那就……”

    “娘,这万万不可!”玉敬贤急道:“阿离改姓沈也就罢了,我和二郎皆是玉家的男儿,如何能改姓沈?”

    “大哥,你不愿意改姓,那是你的事,这姓我是改定了。”

    这些年来,玉敬良对沈琳琅有怨,但对玉之衡的怨气更大。

    其实真论起来,玉之衡什么也没做,除了偶尔谈及,对他不从文而习武之事颇为微辞外,旁的倒也还好。正是因为一个当父亲的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做儿子的才更有气。

    “二郎,你休得胡闹!”玉敬贤把脸一板,摆起长兄的架势来。

    父不在,长兄为父,他以为如今的一家之主应是自己才是。

    “娘,您可不能依着二郎,若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还有那外头的匾额,好好的为何要换?若真换成沈府,世人如何看待儿子,儿子还怎么抬头做人?”

    “子随母姓就是笑话了?”玉敬良没好气地反驳他,“大哥,你可别忘了,这宅子是娘的嫁妆,自然跟娘姓,万没有再叫玉府的道理!”

    “我是家中长子,长子为大,我姓玉,这宅子应该姓玉!”

    “娘还在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兄弟俩自来不亲近,这些年也不住在一起,可谓是生分。

    因着长幼有序,玉之衡和沈琳琅对玉敬贤这个长子更为看重,是以过去玉敬良哪怕是不满,却很少和他当面起冲突。

    如此针锋相对,还是头一回。

    沈琳琅听着他们争吵,越发觉得自己可悲。

    不久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夫妻恩爱,子女和睦,于家庭之中无任何不顺心之处,眼下看来当真是大错特错。

    她难受着,失落着,自责着,满脸的苦涩。

    沈青绿永夜般黑漆的目光,冷冷地看着自以为是的玉敬贤。

    “娘是妇人,焉能做主?我是长子……”

    “娘,我不姓沈了。”她眼睛里泛着水光,艳色的小脸上满是伤心之色,“二哥,你别和大哥争了。”

    说完,她别过脸去,自取帕子擦泪时,带出一样东西来,那东西轻飘,在空中转悠几下掉在地上。

    “阿离,这是什么?”玉敬良问着,帮她将东西捡起来时,认出那镇宅符,面色变了变,“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大玄空寺的镇宅符,也算是有些名气,一般新宅子落成后,很多人家会求来压上一压。但若是旁的时候去求,或是用在别的地方,大多都是驱邪之用。

    她将东西接过,装作懵懂的样子,“我也不知是何物,早起时在我屋子外面捡到的。二哥,这是什么东西?”

    沈琳琅和玉敬贤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一个是为家里突然出现这样的东西而神情凌厉,另一个则是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心虚。

    “这是驱邪的符,府里怎么会这样的东西?还放在阿离的门外面,”玉敬良皱着眉,“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二哥,这东西不妥当吗?”沈青绿像是被吓到,脸色顿时一白,“我见这上面的字很是稀奇,便收了起来……”

    说着,她故意将符纸展开。

    玉敬良惊呼一声,“这……这竟然是昙一大师亲画的镇宅符,寻常人可求不来?”

    “昨日娘不在家,二哥你回来的晚,家里就和我大哥……”她越说越小声,像是害怕什么,怯怯地看了玉敬贤一眼。

    玉敬贤越发心虚,纵是半低着头,仍然能看出那浑身的不自在。

    旁人或许看不太出来,但沈琳琅平日里最是看重他,自是瞧出他的不对劲,声音都带着几分厉气,“大郎,这符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许是……许是……”玉敬贤支吾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推脱理由,也找不到可以做挡箭牌的人,急得是面红耳赤。

    当然,更大的原因是心虚。

    “娘,你别问大哥了。”沈青绿眼眶又红,黑玉石般的眼睛盈满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我知道大哥不想认我这个妹妹,他心里只有棠儿姐姐。他舍不得棠儿姐姐走,昨天棠儿姐姐要走时,他们还在一起说话……”

    玉敬贤闻言,大惊失色。

    “我……我们兄妹多年,她都要走了,我和她说说话也没什么不妥当的。”

    “阿离有说你们不妥当吗?”沈琳琅岂能看不出他的心虚,心下了然的同时,更是失望和难受,一是为他,二是为玉流朱。

    “大郎,你身为长兄,首当其冲就是爱护自己的弟弟妹妹。二郎身手不错,人也机灵,倒是不用操太多心。只是你妹妹才刚好,你平日里应该多看顾一二,切莫听信旁人胡言乱语,而对自己的亲妹妹生出忌讳之心。”

    “儿子记下了。”

    “好了,那改姓一事就这么定了。”

    沈琳琅让兄弟俩退下,将沈青绿下来。

    沈青绿还在流泪,“娘,你别怪大哥,他不喜欢我也是应当的。我只是有些难过,也不知棠儿姐姐和他说了什么,他怎么能将我当成不干净的东西……”

    “阿离!”沈琳琅心如刀割,“是娘不好,没有教好他们。”

    “娘,我昨晚做梦了,梦到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又成了阿朱。”

    沈琳琅心头一紧,一把将她抱住,“你已经回来了,你不是阿朱,你是娘的女儿。”

    “我是娘的女儿,我不会再回去的。”透过半开的窗,她看向院子里的那株合欢树,历时一冬的蛰伏,像是死去一回。

    年年岁岁新绿出,却是不同的枝不同的叶。死去的她是她,但不是现在的她,所以她回不去。

    “娘,棠儿姐姐的名字是你取的吗?流朱,这名字真好听,是不是因为你梦里听到有人叫我阿朱?”

    “正是如此。”

    “那这么说来,她的名字也是我的。”

    听起来分明是很轻很委屈的声音,却像一把刀子直戳人心,让沈琳琅立马揪心不已,暗自责怪自己。

    半晌,道:“你的名字,她已不适合再用。”

    *

    暮色将起,寺庙里的晚钟浑厚悠长。

    那钟声久久回荡,惊起竹林里的鸟儿,“扑簌”着飞起。新出的芽一天一个样,前夜才刚冒出的头,眼下俨然已长成寸余。

    玉流朱还未近竹林,忽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僧人来,拦住她的去路。

    “前面是寺中的禁地,施主请回吧。”

    “那是禁地,怎么可能?我上回还去过。”

    “万物生发,皆是天意,每年林中的新笋冒出时,这边都会封禁。”

    玉流朱不死心,问:“我有个朋友前些日子就住在那里,不知他是否还在?”

    那僧人摇头,“不在。”

    玉流朱自是失望,无功而返。

    一回到住处,还没进门就听到玉晴雪在抱怨,“这屋子潮得厉害,如何能住人?棠儿也不知怎么想的,非要来住这里。”

    按她的意思,要么是投奔方家,要么是自己租个宅子,不管是住哪都比这儿强。

    “你若是不愿意住,大可以现在就走。”玉流朱对她,没有半分女儿对亲娘的那种尊重。

    而她似乎很享受被玉流朱冷言冷语的感觉,仿佛这样的玉流朱,才符合她对女儿的期待与寄望。甚至她还有些讨好,将自己摆在卑下的位置。

    “我这不是怕委屈你,你哪能住这样的地方,没得辱没你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玉流朱眯起眼来,一步步朝她走去,“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你们就是想拆散我爹娘,让阿离取代我?对不对?”

    “我……”她有些害怕,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棠儿,我一生完孩子就晕了过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玉流朱暗骂一声蠢货,面上却是换了一副模样,“姑姑,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一定要帮我。”

    “棠儿,你放心,娘……姑姑一定会帮你,让你成为人上人。”

    正说着,她忽然看到外面的人,惊呼一声,“登枝?”

    登枝不是偷摸来的,而是来报信的。

    “大姑娘,夫人要见你。”

    一听沈琳琅要见自己,玉流朱心下一喜,隐晦地看了登枝一眼。登枝轻轻朝她摇头,她跟着微微一点头。

    天色已黑,华灯初上。

    当她再次踏进熟悉的地方时,比之她重生回来时的感觉还要复杂。

    正院檐下的灯笼早早亮起,一盏喻平安,另一盏喻家和。守在门外的是银瓶和宝葵,全都是她熟悉的人。

    但她已不再是这里的主子,而是客。

    屋子里不止沈琳琅在,还有沈青绿。

    母女俩不知在说着什么,当娘的目光温柔,满脸的耐心,眉梢眼角都流露中为母者的慈祥。那做女儿的红衣如火,珠翠满头,额间的梨花钿尤显娇艳无双,一颦一笑间全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尊贵。

    恍惚之间,错位的人生一一浮现。

    “棠儿姐姐来了。”沈青绿望过来,笑不及眼底。

    沈琳琅如今再看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一脸的复杂之色。

    “我找你来,是有三件事,一是你以后不要来找贤儿,和他说一些有的没的。二是我养你十几年,不求你回报,只希望你知进退,莫要再纠缠。”

    “娘,你不要再被人骗了,这一切都是祖母的阴谋……”

    “是非对错,我心里清楚,你不必再说。”沈琳琅摆了摆手,面露苦涩,“这些年我还以为自己把你教得很好,现在看来骨子里的东西教不好,你和你亲娘还真像。”

    她怎么会和那个蠢货像!

    玉流朱掐着掌心,上辈子的怨恨涌上心头。

    不过是因为不是自己亲生的,便可以不闻不问,甚至是出言贬低,难怪被人换孩子,难怪被男人骗。

    她太恨,眼神中不知觉有流露。

    “娘,你看棠儿姐姐,她好像要杀了你似的……”

    沈青绿的声音很小很轻,却像裹着风和毒的飞刀,精准无误地扎在沈琳琅的心上。

    沈琳琅捕捉到养女眼中的恨,内心沉痛无人能知,强行打起精神来,道:“这最后一件事,那就是你的名字。流朱二字是我给自己女儿取的名字,你不宜再用。”

    玉流朱更恨,恨意让人胸臆膨胀,“娘,我们十几年的母女之情,没想到您竟然如此绝情!好,我还,一个名字而已……我不稀罕!”

    说着,她掩面冲出去。

    一直跑出正院,却不是往府外的方向,而是因为习惯性朝里去,等她回过神来时,人已站在梨苑的门口。

    两世加在一起的恨和委屈,让她面容有些扭曲,目光渐渐变冷,将四周环顾一番后,然后开始往出走。

    园子的回廊处,有人远远地看着她。

    她慢慢走近,也看到了明显是在等她的沈青绿。

    那木然的脸,面无任何表情,一片漆黑的眼睛,空洞如不见底的深渊,却在她到了跟前之后突然灿然一笑。

    艳极,亦诡异至极。

    “棠儿姐姐果然迷路了。”

    这声音很轻,语气没有起伏,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她惊愕着,努力让自己镇定,“流朱这个名字,我用了十几年,你以为你要回去还能用吗?你连这个都要争……”

    “我说过,我的东西我都要拿回来,就算是不能用,那也是我的。”沈青绿示意忍春和含笑过来,“你们送她出去,不要让她在府里乱跑。”

    “玉离!”她备感羞辱,声音尖利,“你不要太得意!”

    沈青绿似笑非笑地告诉她,眼神幽冷,“我不姓玉。”

    *

    勇毅侯府的那片竹林,比大玄空寺的生芽晚些,一地的枯叶残枝,尚未见新芽萌出。

    幽静的院子里,氤氲着竹子的清香。

    一只鸽子如落叶般从天而降,落在杨贞的手上。杨贞将它腿上的信取出,展开扫了一眼后进屋。

    屋内竹香墨香不分彼此,东窗的茶座之上,笔墨已就绪,陈铺着白宣,与那盘坐之人身上的雪色相得益彰。

    “主上,那玉姑娘去找过您,已被人拦下。”

    慕寒时将笔提起,蘸饱墨汁,笔尖却悬于纸上,一直未决。

    “玉夫人欲将玉府改为沈府,玉二郎和阿离姑娘都想随母姓。”

    杨贞话音将落,那笔尖须臾与白宣亲密接触,行云流水间,一个沈字跃然纸上。

    “玉夫人将玉姑娘请去,言其之名流朱二字乃是她为自己的女儿所取,既非亲女,自是不宜再用,当还与阿离姑娘。”

    慕寒时似是怔了一下,笔尖再次落下,写下一个朱字。

    杨贞看着纸上的沈朱二字,只当自家主子是随手而写。

    那墨与寻常的墨略有区别,写出来字乍看是黑色,细细瞧着隐隐可见绿意。

    慕寒时垂眸凝视着,初时那镜湖般的眼底泛开细小的波光,波光渐渐变大,晕散成一圈圈的涟漪。

    倏地,水面突变,如沸腾翻涌,似有巨大的东西欲从湖底窜出来。

    沈、朱。

    这两个字应该属于同一人……

    是巧合吗?

    第64章 会是她吗?

    *

    那写着玉府的匾额已经摘下,新的匾额还未挂上。

    府里的名号将更的事情已经传来,下人们倒是如常,照旧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活计,并不见有人恐慌不安。

    正院的灯火通明着,少了以往的温馨,多了些许的冷清。

    沈琳琅打量着忍春和含笑,不时点头。

    “看起来都是不错的。”

    这是对沈青绿眼光的认同。

    再叮嘱交待两人一些规矩与注意事项后,示意宝葵和银瓶上前,“她们跟了我多年,都是忠心可用之人,你挑一个留在身边侍候。”

    宝葵和银瓶站在沈青绿面前,皆是满眼的期待。

    她们身为沈琳琅跟前的人,自是府里最有体面的丫环,一应衣着打扮比一般门户的姑娘家也不差什么,甚至气质更为出众些。

    对于沈青绿而言,此情此景倒是有些熟悉。但当初她不过是个小可怜,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今她是府里的大姑娘,所有人都上赶着巴结讨好。

    她几乎没怎么考虑,道:“娘,她们都是你得用的人,我若是挑走一个,你那里岂不少了人手?何况我身边的人已够用,不必添置新人。”

    “府里现在事少,我这里少一个两个都使的。”

    “我知道娘疼我,可我不能要。”

    沈琳琅看了宝葵和银瓶一眼,道:“你是府里的大姑娘,身边的人要配齐。若是从庄子上选人调教已然来不及,不如挑一个现成的,也省时省心些。”

    “娘,夏蝉在我最艰难时跟了我,我那时就想好,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摆脱困局,定然不负她。”

    “……”

    沈琳琅有些哭笑不得,因为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男子给女子的承诺。

    “你这孩子,这事不是这么论的。”

    “人与人之间,不管和什么人,难道不应该都是这个道理吗?”

    沈琳琅怔了一下,尔后叹了一口气。

    “没错,都应该是这个理。”

    宝葵和银瓶一个比一个失望,你看我,我看你的,然后一起看向静立一旁的夏蝉,目光中全是羡慕。

    夏蝉眼眶已红,满心的感动和庆幸。

    更让她动容的是,当主仆二人回到右厢房后,沈青绿对她说的话。

    “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我身边的第一人。”

    因着这句话,她泪如雨下,“姑娘,奴婢何德何能……”

    “因为你是第一个不因我是谁而对我心存善意之人。”

    “可奴婢……奴婢只是因为自己的妹妹……”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沈青绿替她擦着眼泪,“我近几日仔细想过,光靠在那些客栈张贴画像找人怕是不够,还得找人专门帮我们去找。”

    “姑娘,你已花了那些银子……”

    “好夏蝉,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尽力去做。”

    对于沈青绿而言,有些事要么不做,要么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否则还不如不做。她的有是毅力和耐心,否则上辈子也不会临到死都戴着面具。

    哪怕是最后没活成,好像也没什么遗憾。

    如果她的亲人们知道她的真面目……

    应该会很失望吧。

    幸好,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

    明月照佛塔,如悬夜明珠。

    玉晴雪不安地在客房的门外走来走去,红肿已退,五官瞧着还是从前的模样,但乍眼看去面相都变了一些。

    “那个沈琳琅,她以为她是谁,这么晚把人叫去,真当我们是他们沈家的下人不成,打量着糟践谁呢?”

    “许是后悔了……”秦妈妈小声道。

    “后悔?”玉晴雪眼睛一亮,“难道是……”

    话还没说话,便看到玉流朱。

    皎明的月色之下,玉流朱的脸上像蒙着一层阴影,那暗沉沉的戾气不说是秦妈妈,就是玉晴雪都吓了一跳。

    “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玉流朱一步步走近,两辈子的怨恨叠加在一起,已然是满腔的恨意,眼睛里像是藏着毒,“你曾说过,为了我,你什么都愿意做,可还算数?”

    “算,自是算的。”玉晴雪有些害怕,僵硬地点头。

    “那好,我问你,当初你嫁去苏家,是不是我娘做的主?”

    “就是她!”

    一说到这个,玉晴雪就恨。

    “她自己长相不佳,入不了那些皇子的眼,若不然她怎么可能会嫁给你爹。她嫉妒我貌美,一听有贵人看上我……”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玉流朱皱着眉,眉宇间的戾气更重,“那时我娘和苏家的交情如何?”

    “她和我那个大嫂……呸,什么大嫂,是罪妇!她不通文墨,为人粗鲁不端庄,成亲之后为讨你爹欢心,装模作样地参加一些雅会,与那罪妇一来二去的就有了往来。”

    “也就是说,她和苏家往来密切,所以才会逼着你嫁入苏家。苏家是魑王党羽,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故意以你为线,借由苏家向魑王示好。”

    玉晴雪骇然。

    她再恨沈琳琅,再怨恨自己当初被逼嫁,却从未把事情往这样的方向想过,因为她知道这是要杀头的。

    玉流朱敢说,她都不敢听。

    “棠儿,这话可不敢乱说,万一被人听了去,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玉流朱嗤笑一声,“我们又不姓沈。”

    她一想到沈青绿说那句不姓玉的话,只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出来也有些解气。

    “可是她若是倒霉了,我们定会受牵连。棠儿,我知道你恨她们,但也不能为了报复她们不管不顾,玉石俱焚这种事你不能做。”

    若是这种事能报复到沈家,还不会连累自己,玉晴雪早就做了。

    她之所以能从苏家脱身,靠的都是沈家的势力和人脉,一旦姓沈的出事,她不是受连累,而是一定会被算旧账。

    这其中反顺因果,她心里还是明白的。

    “如今的时局,看似还是陛下当朝,然而朝野上下皆知,信王府才是大邺的未来。我听说信王为人贤明,赏罚公正,若是你前去告发,不说是将功抵过,说不定还能得到恩赏。”

    玉晴雪脸色已大变,拼命摇头,“我……我不敢,万一一个不好,惹上杀身之祸怎么办?”

    玉流朱冷哼一声,睨着她,“你还说为了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原来是骗我的。”

    “棠儿,此事不成,你能不能换成别的事。”

    “我若告诉你,我有万全之策,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便能保你无事,你也不敢吗?”她逼近一些,扫视着玉晴雪近看之下满是细疤的脸,“你当初就是被逼的,这些年又受她们的苛待,你这张脸就是最好的证据,你相信我,没事的。”

    玉晴雪还是很害怕,身体都在抖,“棠儿,我不……”

    玉流朱将她一推,“你如果不去,我去。如果是我去,那将来出事,我能全身而退,你就不一定了。”

    她睁大着眼睛,满眼都是惊恐之色。

    好半天,心口的凉气还没散,只好认命地点头。

    客房的墙角边,有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因为惊愕而发现尖叫声。等到她们进屋之后,那人才扶着墙起身,拼命地往寺外跑去。

    明月似追着人,照出她的脸来,正是秋露。

    秋露一刻不敢停歇,直至见到沈青绿后,才两腿一软险些瘫在地上。

    “大姑娘,不好了……”她全身抖着,声音更是抖得像被风吹散一般,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听到的事说了一遍。

    沈青绿当下让人去请沈琳琅,沈琳琅过来之后,她又说了一遍。

    “夫人,大姑娘,奴婢是拼死前来报信的……”

    “你放心,你的这份人情我记下了。”沈青绿给夏蝉使了一个眼色,夏蝉立马将人送出去。

    沈琳琅沉着脸,紧握的拳头表明她此时的心情。

    “娘,眼下不是计较她品行的时候,万一她真的不管不顾,后果不堪设想。”沈青绿握住她的手,“事不宜迟,我们兵分三路,我去给舅舅报信,将此事告知他和舅母。再让二哥去盯着她们,一旦她们有异动,即刻将她们控制住,你留在府里做些安排。”

    她看着眼前的少女,明明十几岁的年纪,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心智与镇定,面上的沉痛之色散了些,露出几许欣慰来。

    “好,就依你说的办。”

    *

    一炷香后。

    一辆马车从沈府的后门驶离,出了崇德巷,再穿过象市。

    马市有开市闭市的时辰,而象市没有。

    越是夜深,那些花楼乐坊更是热闹,琴声与琵琶声不绝。赌房里面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或是欢喜,或者是惨叫。

    赶车的马二将鞭子挥得猎猎作响,恨不得让马生出两双翅膀来。

    紧赶慢赶,终于在宵禁之前抵达将军府。顾如许已经睡下,惊闻沈青绿这么晚前来,心知必定是有什么事,当下把沈焜耀叫醒。

    夫妻俩刚穿戴妥当,沈青绿已经进屋。

    顾如许还想着,应是内宅之中的些许事情,纵是着急,也没什么不好处理的,一边让下人去准备吃食,一边让沈青绿歇上一歇,喘口气再说。

    沈青绿自是不会等,将事情一一道来。

    沈焜越听,眉头越紧,“当真是不可理喻!”

    毕竟也是自己曾经疼爱过的孩子,更难听的话他骂不出来,但语气中愤怒无以言表。

    “她应是恨透了我们。”沈青绿垂着眼皮,看似伤心难过的模样,实则眼底一片冰冷。“我想着不得不妨,万一她真的不管不顾,便是我们清者自清,也少不得会有些麻烦。”

    “你做得很好。”顾如许本就喜欢她,听她说已让玉敬良去盯着,还让沈琳琅在府里做些安排,越发觉得她沉着冷静难能可贵。

    “这事我们已经知道,你舅舅会处理的。好孩子,今日太晚了,外面已经宵禁,你就留在这里住一晚。”

    沈青绿自是应下,看上去十分乖巧。

    顾如许含笑看她,觉得她聪慧过人还知进退,懂分寸,且有心计会筹谋,却又乖巧听话,越看越觉得合自己的心意,恨不得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沈焜耀说自己要出去一趟,目的不言而喻。

    “舅舅。”沈青绿叫住他,“万一事情没有控制住,被有心之人拿来当成针对你的筹码,还请你以将军府为重。我娘没有做过的事,不管是谁去查,相信都会还她一个公道。”

    他满脸的欣慰,点头应下。

    他以为这个外甥女识大体顾大局,哪里知道沈青绿就是笃定他和沈琳琅兄妹深情,不会弃他们不顾,所以才故意卖乖。

    卖乖的效果十分的好,他明显很受用。

    然而突变发生之快,快到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他还未来得及出府,整个将军府已被人团团围住。

    黑压压的人马,火光冲天。

    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是围住将军府的天武卫。

    天子脚下三大卫,一是宫里的御军,也就是长明卫,二是守护整座皇城的神武卫,三就是皇室宗亲下属的天武卫。

    天武卫由历代天家最为德高望重的皇亲掌管,如今在信王麾下。

    为首之人高壮魁梧,半脸络腮胡,乃是天武卫的中郎将,姓关名虎。

    关虎未下马,居高临下地睨着一身常服未挂佩剑的沈焜耀,“沈将军,有人告发令妹当年与魑王勾结,王爷仁慈,怕是小人作祟,唯恐寒了忠良的心,不愿你们沈家被牵连其中,特地让我来说一声。”

    这是说吗?

    那人马弓弩配备齐全,当真只是为了来传一句话?

    沈焜耀当然不会信这样的鬼话,直接发问,“我妹妹如今何在?”

    “令妹应是知道自己事情败露,竟然准备跑路,好在我的人及时赶到,将他们母子擒住。”

    “我妹妹不可能与魑王勾结,还请关将军注意自己的言辞。”

    关虎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沈将军莫急,王爷仁慈,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他们用刑。陛下是明君,不喜杀戮,当年魑王的好些党羽家眷都还活得好好的,你们沈家纵使有罪,也不一定都得死。”

    死这个字,他说的阴气森森,隐约还能听到磨牙声。

    “关虎你这性子,还和以前一样急,事情未有证据之前,还是不要枉下定论的好,免得你又重蹈覆辙。”

    沈焜耀的话,应是戳到他的痛处,他咬牙切齿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皮笑肉不笑,“王爷有令,凡沈家人一个都不能落下,我都要一一亲自告知。来人哪,去把沈夫人和沈家四公子请出来。”

    “不必劳烦关将军相请,这是我们自己家,哪有客人上门,主人不露面的道理?”

    顾如许带着沈长亭现身,站在沈焜耀身边。

    沈焜耀压着声问,“阿离呢?”

    “我让她别出来,已经安排好人护着她,万一事情有变,让那些人带着她趁乱逃出去。”

    “那就好。”

    沈焜耀看她的目光有感激,更多的是感情,千言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那关虎,看到他们夫妻二人眉来眼去,额上的青筋因为愤怒而暴起。

    这时有人前来报信,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的脸色越来越古怪,也越来越兴奋,那看向沈焜耀的目光中迸发出噬血般的恨意。

    “沈焜耀,你妹妹已经招了!”他大声喊道:“她说当年她是受你指使,为掩人耳目,故意拿苏家当幌子,实则与魑王勾结的人是你!”

    说完,他一声令下,“来人哪,将他们拿下,若遇反抗者,格杀勿论!”

    “关虎,你敢!”

    “沈焜耀,我看是你敢才是,你最好是不要反抗,否则就怪不了我了。”

    “都别动,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动我!”

    沈家的下人大多会几招拳脚功夫,面对那些围上来的天武卫,当真没有人退缩,更无一人哭喊。

    饶是如此,马上的关虎还是将手里的弓拉满,对着他们,那满脸的杀气,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想做什么。

    不远处的树后,沈青绿望向墙外面映天的火光,心沉得厉害。

    她不懂朝堂局势,甚至对京中势力分布都知之甚少,却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不对劲。

    一没有呈堂对证,二没有三司会审,纵是奉那信王之命,又如何能当众射杀一个二品武将?

    除非一是为公报私仇,二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但众目睽睽之下,沈家所有人,包括沈焜耀在内,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动了,那就是上赶着给关虎递把柄。

    以沈家的势力,定然有能相助之人,事情发生得太急,那些人或许还没有得到消息。眼下这般剑拔弩张,还是要尽力拖延才是。

    她转身对含笑耳语几句,含笑立马领命而去。

    那些天武卫慢慢地逼近时,忽然不知是谁高喊一声,“神武卫的人来了!”

    天武神武皆是大邺王朝的开国皇帝所创,天为君,神为民,到底是天压着神,还是神压着天,天与神的较量从来不曾停歇过。

    有些天武卫一听,明显有些迟疑。

    那关虎的面上立起戾色,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又有几分惊疑。

    过一会儿,未见神武卫的踪影,他大怒,“是谁刚才乱喊的?”

    他把手一挥,示意属下不必顾忌。

    这时又有人喊,“是慕侯爷,慕侯爷来了!”

    “谁?”他举起手里的弓,对着方才那声音发出来的地方。

    沈青绿暗道不好,正准备冲出去引开注意力时,有人将她拉住。

    眉眼如画,却骨重神寒,竟然是慕寒时。

    那箭破空而出时,他随意一挥袖,应是抛出一颗石子,将那箭在半途中击落。

    “谁?”关虎再次大喊,声音里明显有几分紧张。

    沈青绿一把将眼前的人抓住,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慕大人,你与我舅舅有交情,你能不能帮他?”

    这人能进得来,肯定也出得去。

    慕寒时低着眉,看向抓住自己胳膊的手。

    一时之间记忆翻涌,以前也有一只更为纤细的手,总喜欢这样抓着自己。

    会是她吗?

    第65章 窥探

    *

    火光映着天,这一隅角落却处在阴暗中,仿佛有一瞬间的静止。

    沈青绿半仰着脸,艳色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越显瑰丽,似极夜绽放的烟花,有着惊心动魄的诡异之美。

    她漆色充盈的瞳仁中,映出近在咫尺之人,好像少了几分冷清,也没有夜里见他时的那种阴湿感,宛如月光之下的水墨画。

    安静、静谧,又赏心悦目。

    突如其来的静,让她有些恍惚。

    上辈子她玩牌耍赖或是想多听一个故事时,也会像现在这样抓着哥哥的手,卖着乖撒着娇。

    “是谁在捣鬼?”关虎愤怒的声音,打破这古怪的气氛。

    “关将军真是可笑,哪里有人捣鬼,分明是有人不愿你当众射杀自己的属下,替你积德。”沈焜耀道。

    顾如许与他离得极近,自是清楚感觉到他原本紧绷的身体与表情,在关虎射出去的箭被人击落后的立马为之一松。

    夫妻同心,他们相视一眼,眼底皆是心知肚明的了然。

    “好你个沈焜耀,你竟敢耍我!”关虎再次拉弓,朝着的竟然沈青绿和慕寒时的藏身之处。

    沈青绿大惊,赶紧松开慕寒时的手,以最快的速度远离。

    为掩饰自己的不仗义,她还振振有辞,“我早该想到的,你根本就不是来帮忙的,说不定你和那关虎就是一丘之貉!”

    她一心想保住自己小命,因为太过厚颜无耻而故意不看人,自是没有看到慕寒时如探寻真相般的目光。

    果然很怕死。

    倒真是一点也不像。

    但是为什么从一开始自己就忍不住想靠近?

    “我和关虎不是一伙的。”

    说着,人已到她旁边。

    “你说你们不是一伙的,谁信?除非你证明给我看。你不是本事很大吗?之前说什么钱财、权势、地位任我挑,怎么事到临头,竟然当起了缩头乌龟!”

    她这激将法用得很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浅显而幼稚,为怕激怒人,而导致人发疯,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去。

    慕寒时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隐有一丝笑意。

    “慕维应该快到了。”他的声线仍旧很轻,那飘雪般的轻忽中,还有淡淡的无奈,以及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沈青绿却是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两个信息,一是眼下之困很快能解,二是这个慕老九身为弟弟,怎么可以直呼自己兄长的名字?

    “嗖”

    关虎拉了弓,那箭是朝着他们原来所在的位置,但在半道上已被沈焜耀扔出去的一块玉佩击落。

    “沈焜耀,你敢反抗,果然有不臣之心!”关虎大喜,“弟兄们,沈家要造……”

    “是慕侯爷,是神武卫,他们真的来了!”

    又有人喊出声。

    关虎的话被打断,一脸勃然,“谁他娘的又耍老子……”

    “关将军。”

    听到这个声音,他猛地回头,下意识眯起眼睛。

    高大的枣红色骏马,肌腱发达四肢强劲,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天生自带神气,连迈开的马蹄步都透着几分优雅。

    而马上的男子,银甲红翎一身武装,且长相不俗,纵是年纪有些大,却仍能从相貌中看出清秀来,瞧着不像个武将,倒像是文臣。

    不消说,此人正是勇毅侯慕维。

    他身后跟着的同样骑马的两名神武卫,一个是其子慕霖,另一个是程英。

    “今日倒是巧,我们仨竟然难得的相聚在一起。”他语气轻松,像是在闲话家常。

    关虎冷哼一声,明显不喜他这不分场合的叙旧。

    他与沈焜耀交好,打小就是伙伴,后一起入的神武营。

    刚入营时,两家人为磨练他们,让他们从最低等的丙等卫做起,关虎正好和他们同一批。

    关虎出身低,一无家世,二无家底,能进神武营靠的完全是自己的本事。他最不喜欢的就是世家子弟,但不管是天武营,还是神武营,世家子弟几乎占据一半。

    沈焜耀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年轻时光是站在那里就已颇有气势,被他视为强劲的对手,而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长相清秀,武力不如自己的慕维。

    慕维像是看不到他的冷脸,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说:“你看你,这么多年过去,怎地性子还是如此?你想找焜耀比试切磋,哪能不管何时何地?

    若你们真打起来,知道的以为你们和从前一样玩闹,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神武卫和我们天武卫不和?”

    “我今日是奉命行事,并无半点不妥。”他横眉对着,表情之中全是不耐之色。“我们天武卫当差,你们神武卫跑来捣乱,依我看是你们想与我们失和才对。”

    “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奉命行事,我也是奉命行事,哪里来的捣乱。”慕维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幸好我知晓你的为人,否则还当你是在诬蔑我。”

    “我为人行得正,坐得端!”他像是被人踩了老鼠尾巴,瞬间色变。

    更让他恼火的是,慕维还在对他笑,笑容里带着包容,仿佛在包容着他的无理取闹。“你急什么,怎么还和当年一样,不就是晋升千户时输给了焜耀,竟然一气之下退出神武营。”

    神武卫设将军两人,一左一右,参将四人,千户十二人,百户二十四人。

    他们仨从丙等卫一路往上爬,你追我赶的前后脚当上百户。百户升千户的比试中,他向沈焜耀下战书,输的一方将不能再留在神武营。

    “你说话怎地还是这么不中听,我是愿赌服输,不是一时之气。”

    “你愿赌服输就行,根本不用走的,我和焜耀再三挽留你,谁知道你气性那么大。”

    慕维说的话太过轻描淡写,关虎却越听越气,肺管子险些要气炸。“姓慕的,你给老子闭嘴。”

    “你怎么又生气了?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长……”

    “慕维!”

    “好了好了,这旧也叙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关虎又要炸,“娘们兮兮的,就你话多!”

    慕维不气也不恼,像是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你应该记得,当年魑王之乱,所有的后续之事都是我们神武卫先接手,能处理的就处理了,不能处理的再移交到你们天武卫。天武卫的职责是守卫皇族,比我们这等干粗活的粗人精贵多了,此许小事而已,怎么能劳烦你们……”

    他像是听人念经,脑袋都大了,大声出言打断,“我奉王爷之命……”

    “我奉陛下口谕。”慕维接话极快,且声音比他的大。

    王爷大,还是陛下大,是个人都知道。

    关虎哑了声。

    他狠狠地瞪着慕维,然后看着沈焜耀,以及沈焜耀旁边的顾如许,嫉火不停地往外冒,“那沈琳琅姓沈,她都招认自己当年与魑王勾结……”

    “关虎,这话可不能乱说。”慕维把脸一沉,眉宇间哪里还有方才随意闲聊的模样,全是冷峻之色,“你的人将沈琳琅母子带走,半道上被我遇到,我已让人送去神武营,她几时招认的,我怎么不知?”

    “你……”他闻言,脸色顿时大变。

    他能爬到这个位置,除去本身的能力外,当然也不可能是个蠢的,立马就从这话里听出不对来。

    皇权之争,有时候只言片语的信息中,藏着的都是杀人的刀。

    “你方才听谁说沈琳琅已经招认的?”他对方才传消息的人怒目而向。

    那人吓得跪在地上,“回将军,我看那人是我们的人,也穿着天武卫服。”

    “蠢货!”他咬牙切齿着,却也知不得不收手,将所有人扫了一遍后,语气中仍有不甘。“我们走。”

    所有的天武卫撤走,剩下的都是自己人。

    沈青绿提着的心终于放下,紧绷的神经也跟着缓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隔着衣袖感受着袖箭的坚硬。

    那浓墨般漆黑的瞳仁中,明显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你方才害怕吗?”慕寒时问她。

    她是穿越后换了一具身体,又不是变异,血肉之躯而已,怎么可能不怕?然而这样的话从此人的口中问出来,她怎么听怎么得讽刺。

    “怕,我怕得要死。”她自嘲一笑,“若是能活,谁会想死。”

    “你是这么想的吗?”

    这人是不是有病?

    她有些没好气,“难道你能活,却还想死吗?”

    慕寒时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她。

    明明离得这么近,她却觉得自己在被人窥探。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却又分外的强烈。

    说她翻脸不认人也好,说她过河拆桥也罢,她现在只想让这人赶紧走。

    “你不过去吗?”

    “神武卫当差,我过去不合适。”

    那倒也是。

    沈青绿背过身去,调整几个角度,也没能看清慕霖。不是被程英挡了一半,就是被其他的神武卫遮住。

    记忆中的人还在脑海里,却似乎不如以前那么清晰,尤其是那晚的乱梦之后,她好几次仔细去回忆,却发现那张脸有些模糊。

    这种感觉让她恐慌,她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忘了曾经最重要的人,所以她要多看慕霖的脸,记住不能忘记之人的样子。

    她在努力看别人的同时,有人也在看她。

    那种紧盯不放的目光让人无法忽略,像是要将人剥皮抽骨,掀去这一身皮肉,也像是开膛破肚,想将人心挖出来看一看。不安和恐惧让她忍无可忍,不得不转回来。

    “慕大人,这里应该没你的事了,你若不宜现身,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那眼底的冷意,清楚可见。那唇角的不耐,似乎也没有瞒人。眉梢眼尾之中,皆是排斥与不喜。

    纵是这般赶人的姿态,却着浑然天成的艳媚之色,明丽夺目堪比桃李,与另一张面白唇无血的脸没有一丝相似之中。

    慕寒时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退后。

    倏地,人一晃不见。

    *

    墙外面的火光已经撤走,将黑夜还给黑夜。

    那边慕维正把沈焜耀叫到一旁说话,一扫之前面对关虎时的不以为意,眉宇间全是凝重之色。

    “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你心里要有数。”

    沈焜耀亦是沉着脸,“我知道,有些人怕是等不及了。”

    慕维拍拍他的肩膀,正要说些什么,有个神武卫过来禀报,说是玉敬良已自动投案,如今人已在神武营。

    “这小子,关键时候倒是机灵的。”慕维笑起来,朝沈家的家眷中一环顾,问道:“这事牵扯到魑王,不能落人话柄,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你那个外甥女可在府里?”

    他点点头,看了一眼顾如许。

    顾如许心领神会,转头对缨宁耳语一番。

    沈青绿见状,悄悄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合适的位置,正好与缨宁碰到。

    缨宁将她领过去后,她乖巧地站在顾如许身边。

    顾如许看她的眼神极尽的温柔,小声说了一句,“多亏了你,你做得很好。”

    旁人或许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却是一听就懂。

    方才为拖延时间,她让含笑用男人的声音喊出那两句话。别人可能没想到是她,但顾如许一知她聪慧过人,又知含笑的本事,几乎是瞬间就猜到。

    “阿离,你别怕,到了神武营就像到家里一样。”

    顾如许安慰她后,又将她介绍给慕维。“原想着等过些日子,我府里摆上几桌席面,让阿离这孩子露个脸,万没想到你这世伯与她初见,竟是在这等情形之下。”

    她上前,规矩地行礼,唤了一声,“慕世伯。”

    慕维对着她这张和玉晴雪长得极似的脸,倒是没表露出厌恶之色,反而对她露出笑模样来,“这也是不赶巧,我这个当世伯的头回见世侄女,也没准备个像样的礼,下回一定补上。”

    然后一招手,示意程英过来带她。

    两人经过慕霖身边时,她身随心动,下意识地看过去。

    如果这张脸能再窄些再白些,眼睛更长些,唇角更薄些……

    她猛地甩开自己脑子里的念头,暗骂自己贪心。

    这一世能活命,且身体健康,还能时不时看到这张脸,纵使是四五分的相似,也能聊以慰藉,她应该知足才是。

    知足常乐,她还是很容易满足的人。

    尽管她看上去没什么表情,但眼里的欢喜还是溢了出来。

    如星辰乍现,也似烟火绽开,极尽的绚烂夺目,让人一眼入痴。

    慕霖能看到,暗处有个去而复返的人也看得分明。

    那静夜般的眼睛里,瞬时风起云涌。

    *

    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铺着新被褥,桌上摆着茶水点心,一旁还有烧着水的小泥炉。若是突然出现在这里,不知情的还当这是哪户寻常人家的房间,却不想是神武卫所里的一间牢房。

    当脚步声传来时,坐在桌前的沈琳琅赶紧看去。

    程英将牢房的门打开,让沈青绿进去。

    沈琳琅一把拉着女儿的手,左看右看,放下心来,“你走后没多久,天武卫的人就到了,我和你大哥被他们带走,好在半道遇到慕侯爷。我一直提心吊胆的,就怕你在路上出事。”

    沈青绿和她一道坐在床边,将先前发生的事一一道来,自是略去慕寒时的部分。

    “我看那个关将军和舅舅有些不对付,幸好慕将军及时赶到,这才有惊无险。”

    她看了一眼牢房外,见程英正和一个狱卒在说话,当下压着声音,“阿离,玉晴雪和……棠儿是可恶,但娘要告诉你的是,这件事绝对不简单,恐怕涉及皇权之争。娘知道你是聪明的孩子,想必应该已经猜到。”

    这没什么难猜的。

    玉晴雪的告发全是一面之词,没凭没据的,若非有心之人正好利用,怎么可能会惊动京中两大卫。

    “娘,秋露还有用,暂时不能暴露。”

    “娘省得,不会告诉别人我们已知告发之人是谁。”她摸着沈青绿的发,目光中全是欣慰之色,“你比娘以为的还要聪慧,还要稳重。你这么好……却受了那么多的苦,阿离,是娘对不住你。”

    那个养女啊……

    真是白费了她十六年的心血。

    程英不知和那狱卒说了什么,却没有离开,而是再次将牢房打开,让沈青绿跟自己走。

    “上头吩咐了,为怕你们串供,要将你们单独关押。”

    魑王之乱时还没出生的人能知道什么?又能串什么供?为何要将她们分开关押?

    沈琳琅将这话问了出来,程英的回答是,“上头的吩咐,我只是照做,还请夫人不要为难我。”

    “娘,没事的,舅母说到了这里就跟在家里一样,我住哪里都行。”

    沈青绿话虽说这么,却是满腹疑惑。

    她随程英往里走,一路七拐八拐的,再后来所见的牢房全都有牢房样,烂板床破席子,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更别说是小泥炉。

    “这神武营的牢房,分三种。你娘住的那种是天字牢,你现在看到的是地字牢。”程英忽然回过头来,问她,“那你猜猜,为何天字地字区别如此之大?”

    阶级尊卑分明的社会,人分三六九等,外面如此,牢狱之中也不例外。

    “天字牢里的应该都是有身份之人,地字牢关着的人,想来都是寻常人。”

    “没错。”程英扬起唇角,越显阴柔,甚至可以用美丽二字来形容,“我当初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和你那二哥不一样。”

    他们初见是在大玄空寺,那时她还在装傻,所以对方是想告诉她,她当时已被识破。

    她面不改色,未见丝毫心虚之色,漆黑的眼睛直视着,“多谢夸奖。”

    “那你再猜猜,你将要被关在哪里?”

    “不是还有第三种吗?”

    “你不害怕吗?这第三种未必是好。”

    她闻言,忽地哭出声来,“我好怕,程大人,你能不能带我走?”

    然后哭声一收,一本正经地问程英,“这样有用吗?”

    程英怔了一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打量,也像是打趣,“你可真有意思。”

    她目光未有任何闪躲,两眼一弯,如同那种最没有心事的闺阁女子,一脸的无害,“程大人,你也很有意思。”

    第66章 是她!

    *

    夜色笼罩着整个东临城,城中的百姓大多已经歇下。

    这一夜的乱于他们而言,好似夜里忽然来的一阵狂风,狂风来得及,叫人猝不及防,只是风一过也就散了,有人有所察觉,但大多数的人一无所知。

    大玄空寺的客院内,还亮着烛光,隐约传来说话声。

    “棠儿,我幸好听了你的,这一招虽险,却实在是有用,没想到连天武卫都出动了。”玉晴雪压着声,语气中全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她也是没想到,当她硬着头皮求见信王妃,照着玉流朱教的话让信王府的门房代为通传,信王妃真的接见了她。

    听完她说的事后,信王妃无比的郑重,立马带她去见信王。

    “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你要让我提起沈琳琅当年不嫁世家子,反而嫁给我大哥的事。”

    “你不是见过信王,信王的长相你可看清了?”

    她点头,又摇头,下意识摸自己的脸。

    若是她年轻时,她肯定敢见人,也愿意见人,尤其是身份地位高的男人。而今她的脸还未好,她怕被人嫌弃,怕被人厌恶,哪怕是蒙着面纱也不怎么敢抬头。

    玉流朱剪完灯芯后,把玩着手里的剪刀,“你有没有发现信王和我爹长得有一点点相似?”

    玉晴雪愕然。

    蓦地声音高亢起来,“你是说……沈琳琅当年想嫁信王,信王不喜她,她无望成为信王妃,所以一气之下选中我大哥,是因为我大哥和信王长得有点像?”

    “应是如此吧,反正我听到有人这么说过。”

    玉流朱这些年养在沈琳琅膝下,没少跟着沈琳琅参加各府的宴会,见的多听的也多。某次偶尔听到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和别人话家常,这才知道沈琳琅曾是信王妃的人选之一。

    以沈家的地位,沈琳琅的出身也当起得王妃的身份,至于为何没成,自是有人私下谈论。世家高门的夫人,别看一个个端庄优雅,实则捕风捉影造谣生事都不在少数。

    那时她乍听有人说沈琳琅的坏话,自是愤怒无比,却碍于身边没有与人争执。万没想到曾经的心疼维护,如今倒成了她手里的刀。

    “我也听说过,说当年皇子们择妃,无一人看中她,皆嫌她长相寻常,原来是真的。”玉晴雪越说越开心,竟然笑出声来,被玉流朱厌蠢的目光一看,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她忙去开门。

    门外的人是秦妈妈,进门时险些摔倒,还没站稳就听到玉晴雪迭声追问,她气都没喘匀,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奴婢不敢跟得太紧,怕被人发现,听说是夫人和大公子二公子和那个姑娘都被关进神武营,旁的奴婢就打听不到了。”她身体还在抖着,显然是因为高度紧张所至。

    那样的阵仗,哪怕是她远远看着都胆战心惊,魂都快飞了去。

    “不是说出动的是天武卫,怎么被神武卫的人插了手?”玉晴雪恼火道:“谁不知那神武营是沈家的地盘,他们纵是被下了大牢,也不会遭什么罪。”

    “再是不遭罪,那也是大牢,又能落什么好。”

    玉流朱的话,让玉晴雪心花怒放,“那个孽障,敢坏我的好事,我倒要看看能得意到几时。”

    正如她们所想,哪怕是天字牢,也仅是干净整洁些,有睡觉和坐着的地方,确实也落不上什么好。

    沈青绿也是这么想的,却在看到自己将要住的牢房时,还以为自己是进了哪个姑娘的闺房。雕花床红纱帐,床尾是衣柜,床头旁是妆台,桌凳盆架小泥炉,一应用具皆齐全。

    这就是程英说的第三种牢房。

    她瞬间了然。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的事,搁在阴曹地府都能通用,何况是牢狱之中。

    “程大人,我为何住这里?”

    “当然是沈家使了银钱。”程英摸了一下桌面,捻了捻,“刚打扫清理过,你放心住便是。”

    “那我娘为何不住这样的地方?”

    “你娘是被告发之人,多少双眼睛盯着,表面上不好循私。”

    这个解释倒是合理。

    沈青绿没有再问,等程英锁牢门要走时,她将人叫住,“程大人,能不能帮我给我二哥带个话?”

    程英挑了挑眉,点头应下。

    *

    神武卫的牢房不仅分天字地字,还分男女。

    沈青绿和沈琳琅母女被关女牢,而玉敬贤和玉敬良兄弟二人当然是在男牢。男牢的味道更冲些,哪怕是天字牢,闻着也比女牢的气味更难闻些。

    玉敬贤抓着牢房的铁栏,拼命地喊着。“放我出去,你们快放我出去,我姓玉,我不姓沈……”

    牢房里散不去的阴腐之气,还有经年残留的人味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令他难以忍受,也让他抓狂,一心想离开这里。

    一想到之前发生的事,他整个人都在抖。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之事,被人从睡梦中抓起后,面对是的杀气腾腾的天武卫,然后惊闻沈家牵涉进当魑王之乱。

    魑王这个名字,别说是有牵涉,就是听他都不敢听。

    “我爹娘已经和离,沈家是沈家,玉家是玉家,我是玉家人,沈家的事与我无关……”

    “闭嘴!”

    玉敬良忍无可忍,又气又恨,声音中满是讥讽,“你现在知道姓玉了?你以前行事,最爱显摆自己是将军府的大外甥,舅舅对你的好你都忘了?”

    旁的不说,只说玉敬贤能入唐夫子门下,怎么可能是玉之衡的面子?

    若不是沈焜耀的人情,以玉敬贤并不出众的天资如何能入得了前集贤殿大学士唐夫子的眼。

    而这些年玉敬贤在外面为人处事与人交往,打的都是将军府外甥的名号,一朝沈家或有祸事,他倒是记起自己姓玉。

    “亏我以前还敬着你让着你,以为你读书比我强,爹娘看重你,你定然事事比我强,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怂货,真让人看不起!”

    玉敬良的嘲笑,让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愧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对于眼下处境的害怕和恐慌,以及将自己摘出去的渴望。

    “二郎,此一时彼一时,我不是为我自己,我若能保全自己出去,也好在外面接应你们。你改姓沈,我没有,我还姓玉,我应该能出去的……如果我能出去,我定然会帮你们四处活动。你是神武营的人,他们肯定会卖你面子,你帮我求个情……”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玉敬良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他盘坐在床着,闭着眼睛想着今晚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对,直到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后,立马起身过去。

    隔着牢房的栅栏,程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玉百户,亲身体验我们神武营的大牢,不知感觉如何?”

    “程大人,事情怎么样了?我舅舅他们可有事?”他顾不上这样的调侃,紧盯着程英的表情,试图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程英没有立马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牢门打开,把玉敬贤叫出去。

    玉敬贤大喜,“我能出去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姓玉,和沈家无关,定然会没事的……”

    “玉大公子想多了。”程英示意一个狱卒过来,道:“上头有令,你们要分开关押,你把他关到最里面那间去。”

    “我姓玉,我和沈家无关的,你放我出去……”

    程英懒理他,给那狱卒使眼色。

    那狱卒直接上手,将玉敬贤带走。

    这下清静了许多,程英也没卖关子,直接将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

    玉敬良听完,松了半口气,喃喃着,“舅舅他们没事,事情还不算太糟。”

    又问:“我娘和阿离可好?”

    “这是我们神武营的地盘,不会有人为难她们,这点你放心。”

    “多谢。”

    两人以前针锋相对的事不少,若非上次夜谈之后,或许还不能做到如今的和平相处。

    听到他这声谢,程英阴柔的脸上有些不自然。

    “你妹妹让我带句话给你,她说今晚她去将军府的事,让你别和任何人提起。”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他话说到一半,隐约觉得不太对。

    人是从将军府带来的,神武卫那么多的人,不可能瞒得住。既然很难瞒住,为何阿离会带这样一句话给他?

    他若有所思时,程英白了他一眼,“蠢死你算了!”

    “程大人,你怎么好端端的骂人呢?”

    “我发现你们兄妹仨,是不是所有的心眼子都长你妹妹身上了?”程英没好气地道,语气中颇有几分嫌弃。

    被关在最里面玉敬贤还在喊,声音听起来有些远,嗓子哑了许多,但仍在坚持自己姓玉,而非姓沈。

    玉敬良脸一红,为自己有这样没有骨气的兄长而害臊,还不忘替沈青绿辩解。“我家阿离是聪慧不假,可她涉世未深,哪里有什么心眼子?”

    程英懒得和他争辩,照着沈青绿的交待,提醒道:“这大晚上的,她去将军府,你也在外面瞎晃,肯定是有什么事,总不会是你们都睡不着吧?”

    他恍然大悟,一拍自己的脑门。

    “我知道了。”

    “还不算太笨。”程英不阴不阳地扔下这句,背着手往出走。

    一出大牢的门,打眼看到暗影中的人,赶紧上前行礼。

    明月当空,月影横斜,哪怕是身处阴黑之地,有些人仍旧如雪松屹立群山之巅,令人唯有景仰之情。

    “照您的吩咐,已将他们分开关押。”

    “女牢那边,你多看顾些。”

    “是。”

    程英告退之后,那人才从暗影中现身。

    卓然遗立于月空之下,似神子降临凡尘,皎皎堪比星月,昭昭胜过世间风华万千,却踽踽如永夜孤烟。

    杨贞不知从哪里出来,默默地立在他身后。

    “我曾有过一梦,梦境迥然如异世。我满心惶惶不知所措,却发现身边始终有人跟随。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不知相貌,不知年岁,更不知性情。

    她会在我临危时相助,在我遇险时伸手,若没有她,那梦定成噩梦。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想着虽说是梦,但未必没有那么一个人。”

    有些事总得有个解释,哪怕是编的。

    杨贞却以为多年的疑惑终于得解,“原来主上这些年找的人,是梦中所遇之人,难怪除去那对联,再无旁的线索。”

    是梦还是真,慕寒时比谁都知道。

    那些真实存在的过往,太过刻骨铭心,哪怕再世为人亦不曾有一日忘记。

    静夜无言,与灯火默然相对。他背手望月,月中似有幻影出现,是他记忆中的一幕幕。

    背在身后的手交叠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另一只手上还未消退的咬痕,很是轻柔珍惜,如对待生命独一无二的印记。

    “若这世间真有那么一个人,你说我是否该与她相认?”

    杨贞追随他十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犹豫过,心下感慨之余,猛然想到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二,对于年近四十的自己而言,正当是子侄小辈的年纪。

    长者教诲小辈,常以身说事,以自己的经历经验为例,或是告诫于人,或是传授经验于人。

    “属下年轻时,曾有一心悦之人。那时属下见不得光,不敢离她太近,想着有朝一日得自由身,到时再与她相见。

    每有所托之物,皆不敢亲自给她,借由他人之手转交,且再三叮嘱那人不能说出是何人所赠。后来她成了亲,嫁的是那人。”

    “她可知你心悦于她,是否如你一般心悦于你?”

    杨贞摇头,“属下不敢问。如今想来,若是问了,她若无心,那也就罢了。她若有心,或许会等属下。”

    “那她如果不仅不心悦你,还很讨厌你,你又该当如何?”

    飘雪般的声音,有隐忍,也有无奈。

    杨贞讶然,心下隐有猜测。

    在他看来,自己这位年轻的主子绝非一般人,且不说心机手段能力,单是极深的城府已是他生平所见第一人。

    当初他们初遇时,他是刺杀之人。

    他记得那年仅十二岁的少年面对刀尖相向,竟无半分惧怕之色,沉稳冷静一如经事极多的老者。

    许是震惊于少年的异于常人,也许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他一时的收手,换来的是身份的得见天光,从此以后可以坦然行走世间。

    “主上可有确定那人就是您要找的人?”

    慕寒时不语,半垂眸中尽是幽晦之色。

    为何犹豫?

    皆因心中忐忑,怕她是,又怕她不是。

    她若是,以她对自己真实面目的不喜,自己该何去何从?她若不是,那自己这般辗转期盼意味着什么?岂不是张冠李戴移情别恋,又将自己心底的人置于何地?

    答案在心中摇摆,如同风中的月影。

    *

    神武营里巡夜的更声响起,一连响了四下。

    所谓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四更贼,四更天也是一夜之中最为黑寂之时。牢狱中无半点人声,牢房里的人皆进入梦乡,便是那守夜的狱卒,也靠在墙角处睡得香沉。

    落叶般轻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出现在那温馨如闺房般的牢房之内。

    青铜座的地牢灯悬挂在石壁上,没日没夜地亮着。那幽火般的光照出来人得天独厚的容貌,令其这阴冷潮湿之地都归于春华与秋月。

    春华秋月滋生出美好,似人间四月天的岁月静好,浮现在他的脸上,须臾散去多年积绽的霜寒,重现温润如玉的柔和。

    慕寒时一步步走近,像个虔诚的朝拜者。

    那床上的红纱帐层层叠叠且完全落下,遮得严严实实,肉眼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形。他正准备动手掀开,忽地目光一凝。

    一侧垂落的红帐下摆被抽了丝,若不注意很难发现。

    他猜到什么,眼底不掩赞赏之色,镜湖般的眸中晕开阵阵涟漪,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另一侧掀起。

    这一头正好是沈青绿头朝的方向,哪怕是沉睡之时,巴掌大的小脸还是那么的艳气逼人。

    而帐摆抽出来的丝,一路延伸着,直至素色的衣袖内。他轻轻地将衣袖撩起,并不意外地看到纤细手腕上的袖箭,以及那缠在袖箭上的红丝。

    幽火在他眼底乱窜,火苗似是要冒出来。他伸出玉竹般的手,却在将要触及那莹玉般的脸颊时缩回。

    一如他内心的犹豫不决。

    他的心跳的很厉害,多年未曾有过的忐忑。

    贪婪疯狂的眼神紧紧盯着床上的人,似端详,更像是无声地描绘着对方的眉眼。每一笔都不同,与那印在心底深处的人无任何相似之处。

    是她吗?

    他问自己,没有人能回答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和自己做着怎样激烈的争斗,如天人交战。

    不知过了多久,他取出一物,然后点燃。

    若有似无的香气很快漫延,充斥在牢房里的各个角落。而那沉睡中的人,或许是正在做着美梦,艳色的小脸舒展着盛开着。

    他慢慢地欺近,喉结滚动,极轻的声音,却发着颤,似无处归依的飘雪,“阿朱。”

    听到他的呼唤,仍然双眼紧闭还陷在美梦中的人发出呓语声,回应着,“哥哥……”

    第67章 他的阿朱

    *

    那一年的春天分外的暖和,屋旁的竹子长势极好。

    玉竹般温和清秀的少年站在门口,迎接家里的新成员。他望着那瘦弱苍白却乖巧的小女孩,明显感觉她怯生生的眼睛里的忐忑和讨好。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从陌生人跳过相知相熟,直接成为家人。

    风很温柔,太阳明媚,一切都很好。

    “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他说。

    小女孩怯生不安的目光中,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哥哥,我叫阿朱。”

    阿朱,阿朱!

    慕寒时几乎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能控制自己内心涌出的那排山倒海般的情绪,以及身体本能的反应。

    他向来镜湖般的眸底,深藏于内的巨兽已经破水而出,滔天浪一阵接着一阵,随着那巨兽的翻腾而直冲云霄。

    床上的人还在自己的梦中,像是不愿意醒来,小脸忽地委屈地皱起,闭着眼睛抽泣着,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哥哥,我好想你,这里好多坏人……”

    慕寒时沉寂多年,宛如死去的心似被人挖出来,暴露在风雨雷电中,经受着狂风暴雨还有电闪雷鸣的鞭笞。

    那么的痛,蚀骨噬心。

    他疼了好多年的人,念了两辈的人,明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然没有认出来。

    “阿朱,是哥哥不好。”

    是他不好!

    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一把将人抱起,紧到恨不得将人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两辈子的牵挂,失而复得的珍宝,怎能不让人为之疯狂。

    地牢灯幽火般的光照着他们,似是也在为他们欢呼。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发出被憋气后闷哼般的声音,他才从如癫的狂喜中恢复些许的理智。

    那似有若无的香气已渐不可闻,香丸已快要烧尽。

    他不得不将人松开,小心翼翼托着头放回去,捋好散乱的发,再盖好被子。期间无餍的目光一直不离人,像贪婪的龙一刻不离地守护着自己的珍宝。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他浑然不觉,直到更声响了五下。

    忽然他记起什么,看着那断开的红丝,重新从红帐下摆抽出一根丝来,系在那袖箭原来的位置上。

    熟睡中的人应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事,秀眉微蹙长睫微颤,像是要醒来。

    他留恋着,迟疑着,最终转身离去。

    五更一过,晓色渐出。

    沈青绿从睡梦中醒来,漆黑的瞳仁中满是迷茫之色,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微垂着眼皮,回忆着昨晚的梦。

    一开始很好,她梦到了最想梦到的人,像是找到避风港,安心地依靠着,尽情地倾诉离别之后自己经历过的种种。

    她委屈着,哭着,一抬头竟然发现自己抱着的人换了一张脸,变成了那个慕老九。

    也是见了鬼了!

    缓了一会儿后,她慢慢清醒过来,没什么形象地伸了一个懒腰。那红丝这么一扯,将红帐拉起。

    她眯起眼看着,总觉得那起丝的位置有些偏移,疑心的同时掀起自己的衣袖,袖箭上红丝系着的地方没变,系法也是她惯用的。

    应是自己想多了。

    这一方天地再是温馨如闺房,到底是在牢房之中,熏香都很难完全掩盖住原本阴腐的气味,或许是她的错觉,她竟然还能在其中闻到像是混着泥土芬芳的竹清气。

    床头上有个手铃,是程英留下的。她拿起摇了摇,清脆悦耳的铃声在牢房内响起,穿过长长的甬道,传向更远的地方。

    一炷香后,程英提着食盒出现。

    一碗清粥,两碟小菜,还有两个不小的包子。

    这些饭菜对于寻常的姑娘而言,应是尽够了。但程英不知沈青绿的饭量,所以当他看到沈青绿将所有的饭菜一点不剩时,明显有些吃惊。

    “阿离妹妹不仅有意思,还如此的与众不同。”

    沈青绿毫不扭捏,直接说明,“我没吃饱。”

    她的坦白,让程英挑眉。

    “幸好我有所准备。”

    话音将落,便看到有个神武卫提着东西过来,将那些点心果脯瓜子干果等堆满满当当堆在桌上。

    除了这些,还有几本时兴的话本子,说是让她无聊时消遣一二。

    难怪顾如许说到了这里跟家里一样,还真是所言不虚。

    一时之间,她都有些恍惚。

    她真的是在坐牢吗?

    *

    神武营外,有人在不停张望着。

    玉流朱一身绿衣,未敷粉描妆的脸看上去色气不太好,越显病弱,瞧着很是焦急担忧的模样。

    等到一行神卫出来,她看到其中的慕霖,神色间隐有几分犹豫,却还是将人叫住。

    先前两人虽是未婚夫妻,但并没见上几回,后因真假千金一事,婚约自动解除,所以慕霖对她印象不太深。

    然而对她来说,他们是同床共枕过夫妻,新婚燕尔之时也曾恩爱过。

    她一想到后来慕霖对她的冷落,怨恨瞬间盘踞于心。

    “慕世子,我听说我娘他们出了事。”为掩饰自己眼底的恨意,她半低着头,“我实在是担心,不知能否通融一下,让我进去看看他们?”

    慕霖不知她的为人,只当她念及旧情。

    思索一二后,亲自带她进神武营。

    她跟在慕霖的身后,随着越往里走,心里的怨恨更深。

    若是上辈子她想进神武营,只消报上自己的身份,自有人讨好巴结地将她领进来,而不是在外面吹着风左等右等,不时还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

    而她两辈子加起来所有的不幸,以及受尽别人的白眼,皆因为她不是玉家真正的大姑娘。

    一想到有些人出事,与他们姓玉的半点不沾,她心里就有着说不出来的快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沈琳琅和沈青绿憔悴狼狈的样子。

    沈琳琅不在牢房里,狱卒说她已被带走。

    “阿离呢,她在哪里?”她急切地问着,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有多担心沈青绿,却不知她期待的是听到沈青绿出事的消息。

    “你跟我来。”慕霖领着她,继续往里走。

    从夜里到现在,慕霖一直被自己的父亲安排着处理其它事,始终未与沈家人接触过,便是玉敬良那里他都没有机会去看一眼。

    他之所以同意带人进来,也是存着自己的私心。

    脑海中不由浮现昨晚沈青绿乍现他时的目光,那其中的欢喜溢于言表,如一团火燃烧着少年的热血。

    从天字牢过去,是地字牢。

    天字牢有床有桌有凳,对玉流朱而言已是无法忍受的环境,当那烂席子乱稻草的地字牢印入她眼帘时,她满心里都是报复成功的狂喜。

    她激动着,期待着,唇角的笑意都快压不下去。

    他们七拐八弯,突然柳暗花明。

    如女子香闺般的牢房内,那一身素衣的少女正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手里的话本子,娇好的容貌,恬静的姿态,如同极暗之地开出的梨花,那么的纯白,那么的楚楚动人。

    当少女听到动静转身时,不过是眼波一扫,那纯白便被染上红艳,无端生出妖艳之色。

    而倚在牢房外面的程英,原本正闭目养着神,倏地睁开眼睛,不辨神情地看着他们。

    “阿霖,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玉流朱满心的期待与激动在看到沈青绿的那一刻,像被泼了一大盆冷水,在听到程英这不冷不热的声音后,更是冷的厉害。

    她记得程英这个人,不仅是令人过目不忘的阴柔长相,还有对她的态度。

    不管她嫁进慕家前,还是嫁进慕后,这个慕家的远亲对她都是不冷不热,偶尔她有心与之缓和关系攀谈时,言语也皆是不阴不阳。

    她自是恼火,一状告到公爹那里,公爹不仅没帮她撑腰,反而让她少招惹程英。

    一个借着慕家的关系在神武营立足之人,凭什么不识抬举?她当然气不过,找舅舅帮自己出气,谁料舅舅安抚她之后,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如今两个讨厌的人在一起,她是越看越觉得刺眼。

    “我听说沈家出了事,实在是不放心。”她装作伤心的样子,“阿离,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沈青绿已经起身过来,隔着牢房的栅栏平静地看着她。

    她问慕霖,“慕世子,我有些话想和阿离单独说,可以吗?”

    慕霖在看到沈青绿的那一刹那间,眼里像是再也看不见其它,心里的那团火像是沾了油,瞬间火舌狂舞。

    他根本听不见玉流朱的话,直到被问第二遍,才回过神来。

    程英轻嗤一声,挑着眉用眼神询问沈青绿,沈青绿微微朝他颔首之后,他才退到远处,继续随意地靠在墙上,双手抱胸老神在在。

    “阿霖。”

    慕霖闻声,也跟着过去,虽尽力如常,却红了耳根。

    从他们所在的角度,沈青绿和玉流朱皆在视线范围内。

    玉流朱面对着他们,哪里还有之前担心的模样,“你们把祖母送哪里去了?”

    “平阳。”

    “当真?”

    “你若不信,何不亲自追去?”沈青绿满脸的无所谓,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

    玉流朱自是半信半疑,即便是不信,也不会真的去追。

    “你以为把祖母弄走,你玉家大姑娘的身份就能坐实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姓玉,我姓沈。”

    “你当真姓沈了?”玉流朱说着,表情渐起变化,眼底全是快意,说出来的话语都是得意之气,“你处心积虑将我们赶出来,还改姓沈,怕是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沈青绿内心毫无波澜,语气极淡,“今日很好,应是阳光明媚,我很喜欢,我更喜欢沈这个姓。”

    牢里的窗户极高,也极小。阳光从那小小的窗口照进来,所到不过方寸之地,纵是如此,身处这幽阴的环境中,这点天光何其的可贵。

    不会有人知道,她有多喜欢沈这个姓。

    重回一世还能姓沈,是她的幸运。

    玉流朱以为她是嘴硬,用一种看似怜悯却实则嘲弄的眼神看她,“你再是好了又如何,不过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当今的朝堂时局。沈这个姓眼下瞧着风光,谁知道能风光到几时?”

    “能风光一时是一时,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她欺近一些,唇角微扬,似笑非笑,那黑洞般的眼睛,将玉流朱的嘲弄一点点逼退,“我知道你是嫉妒我。”

    “谁嫉妒……”玉流朱心头一跳,蓦地大声。

    程英立马直起腰身,刚准备过来,一个狱卒上前,不知和他说着什么。

    而玉流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恼火地压着声音,“我怎么可能会嫉妒你?你以为你赢了?当真是可笑,你现在有的,不过是我曾经有过的,我何需嫉妒你!”

    “口是心非。”

    “你……你如今人都在牢里了,我看你还能张狂……”

    “玉姑娘,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程英不知何时过来,取出钥匙将牢门打开,“上头有令,经查沈家与魑王勾结一事系有人恶意告发,命我等即刻将人释放。”

    玉流朱难看的脸色,顿时僵在那里。

    当她回过神来,一转身就看到慕霖。

    慕霖紧皱着眉,看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怀疑,还有明显的冷意,一如上辈子。

    *

    将军府的马车停在神武营的门外,顾如许拉着沈琳琅的手左看右看,见沈琳琅精神不错,眼下没有半点青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沈长亭站在一旁,伸着脖子朝里望。

    若是平日里,他早就一溜烟跑进去,熟门熟路像在自己家中一般。他谨记着亲娘的叮嘱,哪怕再是心急也没有往里面踏进半步。

    当他看到在程英和慕霖的陪同下出来的沈青绿时,欣喜喊道:“姐姐,姐姐!”

    先前他都是喊“阿离姐姐”的,如今突然改口,自然是因着大人的交待。

    顾如许的原话是这样的,“阿离既然姓沈,那就是我沈家的姑娘,风儿逸儿庚儿的亲妹妹,亭儿的亲姐姐。”

    三人走近后,将后面跟着的玉流珠也显了出来。

    沈琳琅和顾如许看到她,一个比一个神情复杂。

    “我一听你们出了事,实在是不放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看一看。眼下你们无事,我也就放心了。”她的话倒是说的好听,也留有体面。

    世家高门的内宅之中,哪家都有龌龊事,关上门如何旁人不知,一旦出门必是和和气气。

    沈琳琅内心难受无比形容,又沉又闷像被巨石压着,面上还有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你有心了。”

    顾如许直接不理人,只顾去看沈青绿,上下左右一打量,见沈青绿气色红润,可算是有了笑模样,却还是关切相问:“昨晚睡得可好?”

    说到这个,沈青绿其实是有些纳闷的。她是心思多的人,别说是换环境,就是平日里一旦有什么事,那也是辗转半夜都难眠。但昨晚却入睡极快,且一觉天明出奇的香沉。

    她哪里知道,因着人为的缘故,不光是她,整个女牢里的人都睡得很死,包括沈琳琅。

    “舅母说的没错,这里就和家里一样。”

    顾如许不疑有他,隐晦的目光往玉流朱那里睨了一眼,“你托程千户捎的那句话,我和你舅舅一听就明白,你是想留着秋露还有用。”

    沈青绿立马点头,“我就知道舅母和舅舅会懂我。”

    “你这孩子,倒像我亲生的一样。”顾如许看她的目光里,全是欣赏与喜欢。

    玉流朱离开时,余光忍不住看向她们,抑制不住的嫉恨心起。

    饶是当了十六年的玉家大姑娘,她以前也以为舅母对自己很是疼爱,却不曾被顾如许用这样的眼神看过。

    当她从她们身边经过时,沈青绿那漆色的眼睛正好朝她看来。

    极冷,极黑,如无底的黑洞。

    她最怵这双眼睛,下意识加快脚步。

    沈青绿收回视线的刹那,那又冷又黑,取而代之的是温暖清澈,小声和顾如许耳语一番,听得顾如许频频点头。

    “四哥!”

    玉敬良猛一听沈长亭这么叫自己,还当自己耳朵有问题。

    沈长亭嘿嘿一笑,“我爹说了,以后我们按沈家这边排,你就是我四哥。”

    “行啊。”玉敬良一拳打在他身上,看似下重手,实则不过是轻轻一碰。

    表兄弟俩打打闹闹着,很是亲密无间。

    当对着玉敬贤时,沈长亭还是以前的称呼。

    玉敬贤被关进牢里之后的表现,沈琳琅暂时还不知道,但顾如许却已听说,看他的眼神中都透着无比的失望。

    比起玉敬良没事人般,他整个人到现在看上去都还有些恍恍惚惚,一副很受打击的模样,脸色也十分憔悴。

    沈琳琅问他话时,玉敬良拼命给沈青绿使眼色。

    兄妹俩走到一旁,窃窃私语,看上去极其的亲近。

    忽然沈青绿猛地抬头看去,然后环顾一圈。

    “阿离,怎么了?”玉敬良问她。

    她摇摇头,“没什么。”

    方才她分明感觉有人在高处窥视她,让很不舒服,仿佛她是被盯上的猎物,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倘若真有人在暗中看她,她理应避开才是,所以她往玉敬良这边靠了靠。

    玉敬良忽地头皮发凉,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喃喃,“这大的日头,我怎么觉着有点冷?”

    兄妹俩若是此时抬头,必能看到那神武营的望楼之上,有人长身玉立如孤岭雪松,仿佛不是在天光艳阳之下,而是独自黯然于大雪中。

    正是慕寒时。

    那么的幽静,那么的沉默,浑身散发着失意的气息,却满眼的嫉妒。

    他的阿朱……

    竟然有别的哥哥了!

    第68章 纠结

    *

    神机营是大邺开国皇帝所设,其职责是守卫皇都东临城,由三部分组成。一是神武卫,履行巡护皇城之责,二是神机司,精攻研发铸造各种机甲护盾弓弩。三是神机队,善于使用神机司造出来的所有兵具。

    神机司各员不限年龄,且年纪越长经验越足,所以大多都年纪不小。然而神机队与神武卫情况完全相反,拼的是身体素质与武力,皆以青壮年居多。

    沈青绿长相招人眼,自是引来不少年轻人或是痴望或是偷瞄的目光。

    她不是感觉不到那些惊艳的目光,而是有一道太过强烈,因而让她忽略所有。当她再次抬头去看时,还是未见任何异样。

    望楼之上的人,已不见踪影。

    忽然,她听到沈长亭欢喜喊道,“神机使大人!”

    她莫名其妙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去,但见来人一袭深青色官服,如修竹清逸,眉宇间的寒霜之气仿佛淡了许多。

    “我照着您说的法子,已将那袖箭改良过,果真好用不少。”沈长亭一脸兴奋,拉她为证,“不信您问我姐姐?”

    “……”

    这下想躲都躲不掉。

    她只好硬着头皮,道:“确实比之前的好用。”

    至于旁的,她一个字也不想说。

    “女子气力有大有小,所用之物也是因人而异,当以最为合适为宜。”慕寒时的声音还是那么的轻,如飘雪般,但又和之前不太一样。仿佛那些无所归依,不知该去何方的雪都有了明确的目的地。

    “您说的对。”沈长亭一脸受教的模样,忙问沈青绿,“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还有哪里不顺手的,你赶紧说出来,我让神机使大人给我指正一下,我好继续改进。”

    沈青绿正想说没哪里不顺手的,好死不死的,玉敬良突然想起什么,对她说:“阿离,我记着你好像把那袖箭带着,可在身上?”

    昨晚他们兄妹二人分开行动时,玉敬良极其的不放心,说京中再是安全,入夜之后多少有些不妥当,就怕万一遇到什么不长眼的,非要陪她先去将军府。

    她再三说不用,为让玉敬良放心,自是展示自己的准备充足,比如说防身之物。

    这下所有人都在看她,她不得不点头,然后将那袖箭取下,低着头递给慕寒时。

    慕寒时伸手接过时,她看到对方手上的咬痕。

    一时心情复杂,并不是羞愧后悔,而是纳闷。

    她咬的有这么重吗?

    “九叔,你的手……被什么东西咬了?”

    慕霖这一问,将她惊了一跳。

    她的心像是被人提起,下意识看了慕寒时一眼。

    那黑漆漆的目光,如暗藏着无数玄机的深洞,无声地发出警示,示意有些人不要越过界,更不要企图探她的底。

    落在别人眼中,她是好奇才会看这一眼,但慕寒时却看懂她的警告,不由心下好笑。

    “我自己不小心咬到的。”

    这答案显然不怎么可信,却也不会有人追问,包括提问的慕霖,只觉得有些怪异。咬痕奇怪,答案奇怪,更奇怪的是,他似乎看到慕寒时在笑。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是眼花,毕竟叔侄多年,他还从未这位少年就老成的九叔笑过,仿佛天生不会笑一般。

    而沈青绿提着的心已放下,暗道这人还算是要点脸。

    慕寒时托着那袖箭,看似在仔细查看,实则只为细细感受那上面残留的体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摆弄起来,修长的手将其玩转着,竟然很是赏心悦目。

    “慕维这个堂弟今年应该二十有二了吧?”沈琳琅小声问顾如许。

    顾如许回道:“是二十二。”

    “这能力模样哪哪都不差,就是不爱说话,不爱见人了些。若不然年纪轻轻已官至五品,姻缘应是十分顺遂才是。”

    神机使是五品官,不高也不低,但若是侯府的爷,长相又极其的出色,那便是世家高门上上等的佳婿人选。

    顾如许含糊道:“许是缘分还未到。”

    缘分二字,让沈琳琅大为感慨,幽幽一声叹。

    沈青绿因着不想离慕寒时过近,故意退后一些,正好将她们说的话全部听去。

    从表面上看,她们说的都对。

    论长相能力和官阶出身,这个慕老九确实样样都拿得出手,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不仅心有所属,还是个神经病。

    如是想着,沈青绿恨不得再离远一些。

    而那边慕寒时研究过后,抬头朝她看来,“可否请姑娘射一箭以观力道?”

    还有完没完了!

    她不太情愿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将东西接过来,重新戴在自己的手腕上,“慕大人,这袖箭我用着挺好的,这里人多,怕是不合适展示。”

    来来往往都是神武营的人,箭可不长眼睛,万一伤了人怎么办?

    “朝上即可,你往那里射。”慕寒时看着她,指的却是那望楼。

    须臾,她脑子里一个激灵。

    难道之前那个在暗处偷窥她的人是这个王八蛋?还敢明目张胆的挑衅,真当她是软柿子不成?

    她装作乖巧听话的模样,点头的同时像是不经意触动袖箭上的机关,那箭头虽是朝下,却不太下,略微倾斜的角度,刚好对着慕寒时的下半身。

    说时迟那时快,那箭瞬间斜穿入地,扎进去一半有余,而慕寒时已移至她身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齐齐围上前。

    有关心她的,有关心慕寒时的。

    她像是被吓到,连头都不敢抬,“慕大人,我不是有意的……我刚才就是想好好调整一下,没想到按到那机关……”

    “无事。”慕寒时说出来的话,很低很沉。

    原来他的阿朱真的很讨厌现在的他!

    那他是该庆幸上辈子当哥哥太成功,还是应该庆幸自己没有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明明心心念念的人近在咫尺,他却觉得他们离得很远,远到两辈子都追不上。

    阿朱,阿朱……

    “慕大人,我还要试吗?”

    “不必了,我已知你力道。”

    知道就好。

    沈青绿想着,有些人就应该让他知道,人就怕别人比自己狠,狠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

    她今日露这一手,想来这慕老九以后想再威胁她,也应该会掂量一二,除非不怕死。

    两人错身而过时,她故意低着头,自是没有看到慕寒时眼底的黯然。

    慕寒时看着那入地一半有余的箭矢,对沈长亭说了一些改良建议。

    沈长亭如获至宝,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目光中全是崇拜之色。

    等到人都走了,还在那里感慨,“神机使大人真厉害!”

    沈青绿不置可否。

    论能力,她相信那慕老九是有的。

    至于其它的……

    顾如许过来,摸着她的发,道:“你刚才真是吓死舅母了。”

    “是我不小心,让舅母担心了。”她看得出来,顾如许确实是吓到了,脸色明显发白,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对。

    她难免有些后悔,自责自己险些因一时之气给身边的人惹下麻烦。

    幸好那慕老九躲的快,否则应该会被射中……大腿吧。

    *

    沈家一行人上了马车,然后马车驶离。

    慕霖目送着,俊朗的面庞上少了往日里的意气风发,多了几许少年人为情所困的忧愁。

    程英拍了一下他肩膀,“你还是别想了,且不说阿离姑娘没那个意思,光是你娘那关你就过不去。”

    两人是表兄弟,认识多年,慕家的事程英知道的不少。

    “以前我娘分明说过,只要我喜欢,不论家世背景皆可。”他声音有些闷。

    江映水是说过这样的话,还是当着宁氏和慕维的面说的。一则是她之所以嫁进慕家,正是因为宁氏为堵世人的说三道四,以这句话为盾。二则是她想彰显自己的大度,在婆婆和夫君面前卖好。

    她的心思,身为儿子的慕霖哪里看得透。

    “也不怪你娘,于她而言,她确实很难接受阿离姑娘,何况如今出了这档子事,眼下看似平息,谁知后面还有没有风浪,她应是更不同意。”程英又道。

    “阿英,有时候有挺羡慕你的。”慕霖面露苦涩,“你这一个人,想干什么干什么,没有管没人约束,也挺好的。”

    程英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因着父母双亡无人庇护,六年前被慕维带回慕家。

    他们年纪相仿,仅差两岁,又一起习武,说是表兄弟,实则与亲兄弟也差不多。若不是关系亲近,他也不可能说出这般戳人心窝子的话。

    “你小子可真会戳人痛处,亏我还开解你,愁死你得了。”程英说罢,给了他一拳,“我看你是最近懒于锻炼了,才有心思想东想西,走,我们打一架去!”

    表兄弟俩对视一眼,然后转身往里面走。

    离得较远的地方,玉流朱从一处墙角现身。她望着他们的背影,目光中全是恼恨怨尤之色,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鄙夷和嫌弃。

    上辈子她被慕霖冷落,府里风言风语不断。

    最初她还使着小性子,端着身份不低头,后来心里越发的没底,咬着牙放低身段去求和,为此还亲自下厨煮汤送去。

    那时慕霖归家不来她的房间,而是歇在书房。

    书房的半开着,她看到慕霖和程英在一起,两人靠得很近,不知说些什么,程英还不时发笑,那张阴柔的脸在灯火之中比女子还要美丽。

    高门之内的龌龊事多,有龙阳之好者也不在少数。她越想越觉得恶心,一气之下将手里的汤盅砸在地上。

    慕霖听到动静出来,不仅不心虚,反倒斥责她。而那个程英,则双手抱胸靠在门边上,像是在看热闹!

    哪怕是上辈子的事,她现在想来还是怨恨不已。

    她面色变幻着,慢慢地平复,再渐渐升起期盼来,继续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等到要等的人,整了整衣裳后,以自己最满意的状态朝那人走去。

    “慕九叔。”

    杨贞下意识,挡在她面前。

    她愣了一下。

    “慕九叔,我……我找你,是想问一问我娘他们的事。”

    “你应该知道他们已经无事,何不亲自去问?”慕寒时的声音很淡,听起来没有什么情绪。

    她闻言,想靠近一些,无奈被杨贞挡着,暗恼这些下人不长眼,一贯喜欢捧高踩低落井下石,若有朝一日自己嫁进慕家,头一个就是处置这不长眼的东西。

    “慕九叔想来知道我家的事,我不是我娘亲生的,我娘怕自己的亲生女儿生气,不好和我常见过。我实在是担心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来问一问才安心,也不知我娘他们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为了表示自己是真的担心,她说话都带着哭腔,心道哪怕不是上辈子,该喜欢自己的人应该还会喜欢自己。

    她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模样最入人眼,故意作病弱状,还捂着帕子咳了两下。

    杨贞一时看她,一时望天。

    这位玉姑娘的心思实在是不算深,明明沈家人已经无事,却还偏偏要来问一回,听着像是关心,往深一想却像是压根不盼着沈家好。

    还如此故作姿态,莫不是想博人同情,意在攀附?

    好半天,慕寒时都没有说话。

    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冷淡。

    良久,才淡淡地回道,“他们有没有事,我说了不算。”

    玉流朱听出这话里的寒意,后背发凉的同时暗暗着急,一急没有问出什么来,二急自己还没有被人放在心上。

    可是她仔细想想,上辈子也没做什么,甚至和这位九叔都没有见过几回,为何重活一世,对方不仅不帮自己,还对自己如此冷淡?

    “慕九……”

    “我说过,你这面相极好,当心思端正,莫要坏了这面相。”

    怎么又是这样的话?

    她惊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照这么说来,应该是喜欢自己这张脸的意思,那为何听起来不是如此……

    “慕九叔,您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真的只是关心他们。”她眼眶微红,心里却是恨的,恨这辈子为何如此不顺。“您不方便说,那我就不问了。”

    慕寒时没再看她,准备上马车。

    她是以退为进,哪知人真的要走,当下又恨又急,“上回您问我,若在城中建个善堂,当取什么名字为好,我回去想了好久,不如就叫积善堂如何?”

    回答她的,是冷漠的空气。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上辈子帮她护她,醉酒后还喊她的名字,那么隐忍的深情,怎么这一世会没有?

    她不甘心!

    都怪那个孽障……

    如果惊蜇那日死了,是不是就没有后面这些事?

    她满腔的恨与怨,以为慕寒时的马车已经驶离,而全显于脸上,却不知一只玉竹般的手掀开车帘的一角,将她扭曲的面容尽收眼底。

    马车很快远去,碾压着沿途的路。

    杨贞拿捏着适当的时机,道:“主上,方才梅一来报,说是已按照您的吩咐,将所有有关对联一事全部清除。”

    他想着,主上说的那个梦中人应是已经找到,为何并不见开怀,甚至看上去像是在纠结。

    纠结这种事他曾以为不可能出现自己这位天资纵横的主子身上,但眼下他偏偏看见了,还如此的明显。

    慕寒时确实在纠结,纠结沈青绿到底有多讨厌他。

    方才那箭分明是冲着他那里去的,准头极好,力道也大,摆明是要一击必中,完全不给他留后路。

    他的阿朱……

    居然想让他断子绝孙!

    第69章 珍宝

    *

    沈家的马车出神武营没多远,有人骑着马从斜巷里出来,十分随意地跟在马车旁。

    沈琳琅听到路人的惊呼声,欢喜地掀开车帘子,恰好马上的人也侧低着头看来,两人相视一笑。

    银甲红翎,英姿飒爽,正是慕妙华。

    慕妙华一路跟着他们,直到马车驶进崇德巷才离开。如此明显的维护之举,有心之人自然能看明白。

    沈府的门外,竟然有人在等。

    那清瘦的身姿,儒雅的气质,看上去明显十分憔悴的脸,不是玉之衡还能是谁。

    玉之衡看着沈琳琅,目光中的担心之色溢于言表,他没有看其他人,将人打量一番后,喃喃着,“没事就好。”

    夫妻多年,他们之间自是有情,且哪怕是已经和离,情意却还在。

    沈琳琅的心有甜有酸还有涩,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玉之衡欲言又止,最终没再说什么,而是把视线转向玉敬贤,对于自小一直带在身边的长子,他最为看重和喜欢。

    玉敬贤所有的害怕和惶恐,在看到他时全化成了委屈,“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拍着玉敬贤的背,小声地安慰着。

    父子二人之间透出来的亲近,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同为儿子,他甚至都没有看玉敬良一眼,玉敬良不想争什么,也早已习以为常,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大哥的胆子怕是吓破了吧,难怪在牢里一直喊自己姓玉不姓沈,沈家的事与他无关。”

    这话一出,沈琳琅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顾如许轻轻摇头,心下叹息。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这点分寸她还是知道的。玉敬贤的事,不应由她这个当嫂嫂的告诉沈琳琅,所以她哪怕知道也没有说出来。

    她更知道时候进,什么时候退,比方说别人想教育自己孩子时。

    沈琳琅一听她要走,哪里不知她是给自己留面子,心下动容之余,也没有过多挽留。

    等到她和沈长亭母子一走,才问玉敬贤。

    “大郎,你当真说过这样的话?”

    玉敬贤不敢不认,低声嚅嚅着,将自己先前那套说辞又搬出来。

    “我当时一心想着自己先出去,再想办法救你们……”

    这样的解释听起来很合理,但半点都经不起推敲。

    他还在进学,一无官职二无人脉,到头来还不是要找沈焜耀帮忙。既然如此,有他没他有什么区别?

    “大哥这话当真是好笑,就算你出去了,你能有什么用?”

    “我根本没想太多,脑子都是乱的……爹,娘,你们相信我,我不是想逃,我是真的在想办法。”

    “我看你就是……”

    “你们都别说了!”沈琳琅打断兄弟二人的争执,满眼的痛心。

    兄弟离心,最难过的不是别人,是他们的亲娘。同为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比谁都希望他们兄友弟恭,互助友爱。

    “大郎,二郎你们跟我来!”

    俞嬷嬷嬷嬷即刻指挥着下人们,把那些袪晦气的东西搬出来。艾草烧起来时,众人一一从火盆跨过去。

    玉敬贤心知亲娘要教训自己,拉着玉之衡不放,“爹,你都回来了,就进去吧。”

    玉之衡闻言,下意识去看沈琳琅。

    沈琳琅的表情中明显有一丝挣扎之色,人在经历变故之后,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心境变化,或是想通,或是放下,也或是更钻牛角尖。

    半晌,她背过身去,“你走吧。”

    玉之衡神色一黯,交待玉敬贤几句后,失落地离开。

    崇德巷不算长,也不算短。

    还未出巷子时,听到背后有人追来,他心下一喜,赶紧回头望去,见是沈青绿后,目光中的欣喜立马淡去。

    沈青绿心中毫无波澜,面上却是伤心难过的模样,“父亲,我娘这次被人恶意诬陷,我心里实在是害怕。”

    “有你舅舅在,她不会有事的。”

    “我舅舅再是厉害,也无法事事护她,若不然,当年她的孩子怎么会被换?”说完,她定定地看着玉之衡,黑玉般的瞳仁盈着水光,看上去好不可怜。

    玉之衡闻言,憔悴的脸上疲倦之色更浓。

    若不是孩子被换一事掀起波澜,哪里会有后面的这些事,所以对于这个亲生女儿,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你已被认回来,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过去了吗?

    十六年的浑浑噩噩,被人不当人一般地对待,竟然一句不要再提了,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父亲以为真的过去了吗?”她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幽冷与讥讽。

    “那你还想怎样!”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故,让玉之衡有些烦躁。他如今妻离子散,还没少被同僚们明里暗地的议论,其中煎熬无人能知。

    有时候他想如果换孩子的事永远不被人知,或许也未必是坏事。这种念头一起,便像是疯长的草,压都压不下去,那看向沈青绿的目光愈发复杂。

    沈青绿自是有感觉,并不为他对自己的不喜而难过。

    “父亲是在怪我吗?”

    她慢慢抬起眼皮,盈满的泪水恰好滑落,大颗大颗的往下落,无声无息,连啜泣声都没有。那幽漆的眼睛水底深处的暗潭,看不真切,却神秘诡异。

    “我以为父亲会心疼我,我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好容易认回你和我娘,我娘疼我,我想着父亲也会疼我……”

    “我……”玉之衡更加烦躁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心虚。

    三个孩子中,除了长子让他上心外,他对不喜书的儿子几乎不怎么过问,而年纪最小的女儿,也不过是因为妻子的过分偏爱而跟着爱屋及乌。

    至于这个认回不久的亲生女儿,他实在是没什么感情,也不太在意。

    “你如今已回到你娘的身边,好好听她的话,旁的莫要多想。”

    好一个莫要多想!

    如果不想多些,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也不想多想,但我在牢里听到有狱卒说,说魑王之乱过去这么久,还有人拿来说事,摆明是在针对我娘。”

    “他们可有说是谁在针对你娘?”

    “他们没说,不过他们说这种事哪怕是假的,也难免会让人多想,一旦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势必会引来上头的忌惮,到时候指不定要倒大霉,亲戚朋友都跟着受牵连。如果想撇清关系,最好就是站出来指证,大义灭亲,才能逃过一劫。”

    玉之衡听到这番话,猛地心头一跳。

    他今早去告假时还与之遇到一向走得较近的同僚,那人安慰他时,无意间提了一嘴,说若是沈家真有什么事,纵使他与沈琳琅已经和离也无济于事,因为他还有三个流着沈家血脉的孩子,除非是与沈家彻底决裂,方才保住自己。

    天子脚下富贵无处不在,却也是危机重重。

    一朝高楼平地起,一夕大厦化为尘,皆是常见之事。

    他心惊肉跳着,一时竟不敢看沈青绿的眼睛,难看的脸色变幻着,最后也不知心虚,还是不想面对这个话题,避重就轻地说了一句,“不要危言耸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沈青绿岂容他逃避,紧盯他的眼睛,眼底幽冷无比,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哭腔与乞求,“父亲,你和我娘曾是夫妻,你还是我们兄妹三人的亲生父亲,不管后事如何,我都希望你能站我们这边,好不好?”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他把脸一沉,看上去像是因为人品被质疑而显得无比的恼火,“快回去,莫让你娘担心。”

    说罢,袖子一拂,转身走人。

    他人都出了巷子,沈青绿还没走。

    碧空如洗蓝,丝丝白云如烟如纱,仅是低头望着,不自觉胸臆开阔,仿佛天大地大,可以任人遨游。

    视线收回之时,却见巷子两边高墙如崖壁,底下是历经岁月风雨的石板路,将人固定在高墙之中,只能沿着前人既定的路往下走。

    沈青绿望向空无一人的巷口,嘲弄地勾了勾嘴角。

    *

    一天一夜的工夫而已,阖府上下的气氛更是闷重,压得人喘上不气的那种。

    下人们忙活往来,皆是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是胆战心惊。守在正院正房外面的银瓶宝葵,一个比一个面色凝重。

    正房的门紧闭着,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沈青绿看了一眼,便往自己所住的右厢走去。

    屋子里的布置一切如故,若不是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不对。她像是随意拨弄着那束孔雀翎,末了,道:“少了一支。”

    夏蝉大惊失色,“奴婢等日夜守着,并未见有人来过。”

    “你们没有看见的人,想来身手不错,且不想让你们发现。”

    不管是不是子虚乌有,他们牵扯到的是魑王,有心之人不可能光是把他们带走,背后肯定会暗中搜查一番。

    应是有人在搜查时将一根孔雀翎折断,为怕引起怀疑只能带走。

    “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那人姓梅,叫梅无。他有个妹妹,叫梅小妹,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全靠药吊着命,他这些年行乞和帮人跑腿打听消息赚的钱子,全花在他妹妹身上。”

    夏蝉说的梅无,就是梅五。

    梅五的能力,实在是让沈青绿刮目相看。

    她想将此人收为己用,却疑虑重重。

    一是梅五的能力太强,散播出来的消息连出身国公府,贵为将军夫人的顾如许都压不下去,这么一个能人,背后当真无主?

    二是倘若梅五真是无主之人,想来这些年赚的钱也不少,为何一直行乞,而非过正常人的生活?

    多事之秋,哪怕是急着用着,也应该先探一探底,所以昨晚去将军府的路上,她便交待过夏蝉。

    正如夏蝉查到的那般,梅五确实有一个妹妹。

    兄妹俩住的地方离马市不远,是一户寻常人家隔出来的偏角房。

    角房低矮逼仄,除了必需的家伙什儿,没有旁的东西,但收拾的很干净,一进来除了能闻到浓重的药味外,还能闻到阳光的气息,想来是有人常将被褥等物拿出去晾晒的缘故。

    梅小妹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很白很瘦,一脸的病气,眼睛倒是大,怯生生的看人时,不由让沈青绿想到多年前的自己。

    洗过脸,且将头发梳开的梅五瞧着倒是人模人样的,虽长相普通寻常,却双目有神体格不错,只是颇为腼腆。

    “姑娘大气,多亏姑娘给的银子,小人的妹妹下个月的药钱都有了着落。”他搓着手,不敢多看沈青绿,轻声对梅小妹说,“小妹,还不快谢谢姑娘,姑娘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哪!”

    梅小妹躲在他身后,声音细若蚊蝇,“谢谢姑娘。”

    沈青绿对她笑了一下,“那是你哥哥应得的银子,不必谢我。”

    然后问她几岁,平日里做些什么之类的。

    她小着声,倒是一一都回了。

    当听说她说十五岁时,沈青绿有些意外,再听她说自己平时还学识字时,更是意外。

    梅五连忙解释,“她身子太弱,大夫说很难长,也干不了其他的,小人就想着若是能识字,总归是好的。”

    “你是个好哥哥。”

    沈青绿说到哥哥两个字时,内心深处全是暖意。

    这个梅小妹和自己一样生来有疾,还和自己一样有个好哥哥,真希望他们兄妹俩能当一辈子的兄妹。

    不像她和哥哥。

    生离死别不说,还隔着不同的时空。

    “姑娘,我哥哥很能干的,他什么都会,你如果有什么事,就让他帮你做……”梅小妹说着,大大的眼睛期盼的看着她。

    她恍惚起来,更像是看到曾经的自己。

    这个梅小妹应该也和她一样,很想活下去吧。

    “我确实是有事找你哥哥。”

    梅小妹高兴起来,不停地道谢。

    梅五也一脸的开心,让沈青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沈青绿给夏蝉使了一个眼色,夏蝉便将梅五叫到一旁说话。

    而自己则坐下来,又问了梅小妹一些事,比如说识了多少字,爱看什么书之类的。

    许是常年吃药所致,梅小妹身上带着一股子药气,闻起来却和屋子里充斥的药味有些不同。尤其是离近些后,还能从那药气中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梅小妹很是拘谨的样子,一直低着头,声音也越来越小。

    “姑娘莫怪,小人的妹妹很少见生人。”梅五过来,赶紧替自己的妹妹解释。

    他和夏蝉已谈妥,还收了定金。

    “姑娘以后若还有其他的事,也可以找小人,小人一定拼尽全力。”

    沈青绿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临走之前,她连回两次头,看的都是梅小妹。

    第一次梅小妹正好看她,可能是有些害怕她,吓得赶紧低下头去。第二次她再看去时,梅小妹已完全躲到梅五的身后,被遮得严严实实。

    这角房与主家的屋子完全隔离,进出都有自己的门,门就开在一条说是窄巷,实则是个死胡同的旮旯里。

    从窄巷出去后往进来的反方向走,一转角一拐弯,竟然是一家棺材铺。

    棺材铺的外面摆放着纸扎人,很是眼熟。

    沈青绿再往前看去,寻珍二个字映入眼帘。

    她不由失笑,暗道这也是缘分。

    寻珍阁的门大开着,里面仍然是空无一人。隔断正中的小铁窗紧闭着,唯有墙上的那些规矩在默默无语地招待着进来的客人。

    她摇响铃铛后,窗口慢慢打着。

    黑帘子阻绝着她的视线,帘子后传来老者的声音,询问她的来意。

    她示意夏蝉将画拿出来,从窗口递进去。

    “客人可是还要些画?”老者问她。

    “不是。”她说:“我想请你们帮我找她。”

    “客人应是看过本店的规矩,只画图,寻珍宝,不找人。”

    “老人家,对于我朋友而言,她妹妹就是她的珍宝,既然是珍宝,那就没有坏了你们这里的规矩,你说是不是?”

    帘子后一时没了声音,她却听到啜泣声,一回头就看到夏蝉在抹眼泪。

    她拍了拍夏蝉的肩膀,对里面的老者道:“老人家,你如果不是东家,自己做不了主,可不可以帮我问一问你的东家?”

    老者说了一句“请客人稍等”的话,然后又没了声。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老者再次出声,“我们东家说了,客人所言不无道理,既是珍宝,若客人能出得起价,这生意我们就接。”

    “不知你们要价几何?”

    “一千两,照规矩先付五成,事成之后付另一半。若未寻得,定金不退。”

    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沈青绿说不上肉疼不肉疼的,事实上她对金钱没什么概念。

    上辈子的养父母很有钱,她在钱财方面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唯一要做的就是调养身体配合治疗。

    这一世虽然艰难,连命都险些不保,却好像并没有受银钱所困。

    她正要递银票时,被红着眼眶的夏蝉拦住,“姑娘,使不得……这也太多了,你不是已贴了画像让人找,我们慢慢找便是……”

    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慢的。

    比如说生死。

    “夏蝉,你可知道,很多事没有慢慢来的,或许有今日没明日,或许一睁眼一闭眼就是天人永隔。”她喃喃着,“我也有视为珍宝一样的亲人,如果花钱就能找到……”

    她说的每一个字却像一把把刀子,穿过那道黑帘子,一下下地扎在窗后之人的心尖上,瞬间鲜血淋淋。但其中的珍宝二字,又像是最为顶级的创伤药,愈合伤口的同时还有抚慰的作用。

    慕寒时捂着心口,这种又痛又痒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眼底的光如野火般放肆漫延,如疯如癫。

    第70章 凤容

    *

    摘花巷的不论白天夜里,皆是人来人往,曲乐声和谈笑声不断。

    三三两两文人书生打扮的人,或是聚在一起弹琴吟诗,琴曲悠扬诗意盎然。或是借着酒意高谈阔论,引经据典谈古论今。

    入目所及都是我辈读书人,却大致分有两种,一种是意气风发。另一种是怀才不遇。

    而玉之衡,不属于这两种中的其中任何一种。他曾意气风发过,也曾被人赏识过,如今竟借酒消愁,郁郁寡欢,却并非是怀才不遇。

    “大哥,我总算是找到你了。”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看到玉晴雪时,愣了一下的同时,未有任何的喜悦之色,甚至是有些不虞,“晴雪,怎么是你?”

    “我实在担心大哥,一直在找大哥。大哥,你怎么憔悴成这样?”玉晴雪捏着帕子故作姿态,眼波四下流转着。

    她蒙着脸,从体态和露出的眉眼来看,哪怕是年纪不轻,却也还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自是引来一些人的注目。

    “你和那些人认识?”玉之衡皱着眉问。

    “不认识。”她虚荣心得到些许的满足,难免有些得意。

    摘花巷这个地方,她当然不陌生。未出嫁之前,她没少在这边转悠,以期能遇上才情上的贵公子,在就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凭着她的长相,还真吸引了不少人,若不是后来她跟着沈琳琅去侯府做客,对出身高贵的慕维一见钟情,或许她说不定还真能挑个好的。

    一想到这,她心里的怨恨又冒出头来,怪沈琳琅误她终身。

    “沈琳琅把我们赶走也就罢了,她怎么能这么对你?这些年你对她一心一意,身边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她还有什么不知足……”

    “这些话别再说了。”玉之衡烦闷着,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完。

    “大哥,她如此欺人太甚,难道你就忍了吗?”

    玉晴雪坐到他对面,添油加醋是把谢氏晕倒之后,自己和玉流朱被沈青绿赶出府,再到谢氏被送走的事说了一遍。

    “她已与你和离,她算个什么东西,怎能擅自做主将娘送走,还不告诉我们娘在哪里。大哥,你自来孝顺,这事你可不能不管。”

    “娘身子不好,寻个清静之地调养并无不妥。”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次喝光。

    沈琳琅将谢氏送走之后,派人来知会过他,不仅说明谢氏的身体情况,还保证会好好照顾谢氏。

    成亲多年,对于沈琳琅的人品,他很是信任。

    而对于玉晴雪这个妹妹,则不然。

    “好了,这事不必再说。”

    这不说,那不说的,还能说什么。

    玉晴雪暗气,气这个大哥关键时候不抵事,“大哥,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她沈琳琅根本没将你放在心上,若不然也不会说和离就和离,说赶人就赶人,你真的甘心吗?”

    玉之衡没有回答她,而是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她再添一把火,“大哥,当初她一个堂堂将军府的嫡女,为何会看上你,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什么吗?”

    玉之衡闻言,把脸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人说,当年众皇子选妃,她原是四皇子妃的人选之一,无奈没被选上。你应该见过信王,你仔细想想,你和他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你胡说什么?”玉之衡面色大变,警惕地四下看去,虽然还有人在偷看玉晴雪,但应该没听到他们说的话,将将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落下,眉宇间全是厉色。“祸从口出,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不可再提!”

    “大哥!”玉晴雪一副替他不值的模样,“她这么对你,你还要护着她吗?他们沈家出了那样的事,就算是不了了之,陛下岂能不膈应?依我看,他们就要倒大霉了,万一连累我们,那该如何是好?”

    玉之衡闻言,不自觉就想到沈青绿和自己说的话。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那孩子好像能未卜先知一般,似乎早就猜到会有人怂恿他大义灭亲。

    他能凭自己的本事金榜提名,显然不可能是个傻子。为官二十余载,纵使没能登上高位,也不可能看不清朝堂时局。

    从玉晴雪的话里,他听出了好些言外之意,变色的脸上惊疑着,最后压着声问:“告发琳琅与魑王勾结之人,是不是你?”

    “不……不是!”玉晴雪猝不及防,明显吓了一大跳,眼神飘忽不定。

    “你以前未曾见过信王殿下,为何知道我和他长得有点像?”

    “我……我听别人说的?”

    “你听谁说的?”

    玉晴雪答不上来。

    魑王之乱发生之前,当时还是四皇子的信王一直领兵在外,直到叛乱发生才率兵进京,她根本没有机会得见。

    后来苏家出事,她虽和离归家却几乎闭门不出,更不可能见过信王。

    除非……

    玉之衡从她慌乱的表情中,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猛地一个抬手,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因着用力之大,将她脸上的面纱给打落在地,现出她那张红肿已消,却布着不少疤痕的脸。

    那些原本不时偷看,猜测她容貌的男子见之,有人露出嫌弃的样子,有人还感慨什么丑人多作怪。

    她赶紧将面纱捡起,重新戴好,眼底全是恨色,“大哥怀疑我,不听我之言,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真是我妹妹吗?”玉之衡问出这话时,满脸的痛苦愤怒。“娘以前对我千叮万嘱,让我努力出人头地,将来才能护住你。可是你呢?换孩子的事是你的主意,这次的事也是你干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都说了不是我!”

    玉晴雪又恨又心虚,扔下这句话跑开。

    一直跑出摘花巷,才停下来顺气,想到那些人嫌弃的目光,她下意识摸自己的脸。

    如果不是沈琳琅,她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忽然她记起什么,掩着面纱往马市而去。

    到了马市后,直接进到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一刻钟左右的样子出来。出来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瓷瓶,很是肉疼的模样。

    行人如织的街道,热闹而喧嚣,穿梭着衣着不尽相同的人,有富人贵人,也有寻常的百姓,甚至还有眉眼迥异的西域人。

    隔着来来往往和人群,她没有注意到街对面的人。

    沈青绿和夏蝉刚从一家客栈出来,打眼就看到她从那胭脂水粉的铺子出来,虽说她很快将那小瓷瓶收好,主仆二人还是瞧清了大概。

    等她掩着面纱,匆匆离开后,沈青绿对夏蝉耳语几句。

    夏蝉领命而去,进到那家铺子,不多会儿的工夫回来。

    “姑娘,奴婢照着你的吩咐,使了银钱给那掌柜的。那掌柜的说大姑奶奶提前和他们定的药,没买其它的。那药不便宜,五十两银子一瓶。”

    宫里的秘药,光是这个噱头就不可能便宜。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前面。

    从马车的制式来看,府上应是有爵位,那徽牌上写着兴义二字。

    马夫将车停稳之后,弯腰伏地以作人凳,然后马车内的贵女踩着他下来。

    一袭华美的红衣,织锦绣金流光溢彩,满头的珠翠晃人眼,额间是兰花钿。乍一看去,沈青绿只觉有些熟悉。

    与其说和她打扮相似,不如说更像以前的玉流朱。

    她下意识地侧过身去,不愿与贵女对上。

    谁料那贵女一眼就看到她,哪怕她仅是个侧脸,还蒙着面纱,却眉目如花摄人心魄,更引人无限遐想。

    然而这般令人无法忽视的美,在那贵女看来不觉赏心悦目,只觉碍眼至极,当下给身边的婆子使了一个眼色。

    那婆子故意横着走,眼瞅着就要往背对她们的夏蝉撞来。

    沈青绿眼疾手快,一把将人一拉,那婆子没撞到人,难免不稳而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你们是不是没长眼睛?”那婆子反而恶人先告状,“可知差点撞到人?”

    夏蝉一脸莫名其妙,“这位妈妈,我们站得好好的……”

    “什么站的好好的,姑娘家的大白天挡在路中间,实在是有失体统!”那婆子话是对着夏蝉说的,眼睛却斜眼瞄着沈青绿。“也不知道是不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街上的人多,一嗅到什么八卦的气味立马有人围上来。

    “这姑娘也不知是哪家的,若是得罪了庄姑娘,那可是要倒大霉的。”

    “可不是嘛,谁不知不光是伯爷伯夫人疼女儿,信王妃更是疼爱庄姑娘这个表侄女。”

    那贵女正是姓庄,名兰漪,是兴义伯的嫡女。

    庄兰漪睨着沈青绿,语气傲慢,“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怎地连下人都管束不好?”

    夏蝉害怕给自家姑娘惹麻烦,赶紧屈着身体正要道歉,被沈青绿一把拉起来。

    “我们主仆二人方才站着未动,是你家下人自己撞上来,依我看该约束下人的是姑娘你自己。”

    “你大胆!”

    天子脚下贵人云集,但以庄兰漪的身份,阖京上下还没有她不认识的贵女,而她不认识的人,显然就是不够资格让她认识,是以她敢当众这般喝斥人。

    “你是哪家的姑娘?你可知我是谁?”

    “崇德巷沈家。”

    “什么崇德巷沈家?没听说过!”庄兰漪冷笑起来,目光越发的轻蔑。

    崇德巷她当然知道,她更知道整条巷子都没有达官显贵,至于什么沈家,想来也是不入流的人家。

    “沈姑娘,你的下人险些撞了我的人,你若是能代为赔礼道歉,我也不是计较之人。倘若你不知有错,那我便要教教你这东临城的规矩!”

    她这话一出口,那些看热闹的路人都离得远了些,生气被她扫到。

    不少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沈青绿,甚至还有人出于怜悯而小声提醒,“这位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赶紧认个错。”

    沈青绿是绿茶没错,也惯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装可怜博同情这样的事她是驾轻就熟,若遇事也是能屈能伸的人,但那都是内宅或者是私底下。

    如今众目睽睽,她代表的就不只是她自己,还有她背后的沈家,沈家的风骨绝不允许她屈于这样的威逼。

    “我说了,是你的人自己撞上来的,我们何错之有?”

    庄兰漪没想到她竟然给脸不要脸,更是觉得看她不顺眼,“既然沈姑娘不识抬举,那我就好心教你一些做人的规矩!”

    客栈二楼的一间房内,正在谈生意的人被吵闹声打扰。

    其中一外商打扮的人道:“三公子,庄姑娘应是来找你的。”

    另一个被称为三公子的年轻男子皱着眉,眉宇间隐有一丝不耐之色,刚想说不予理会,便听到庄兰漪惊问:“你是沈家那个新认的傻外甥女?”

    他当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

    那外商也跟着过去,与他一起往楼下看。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原本像个透明人一般候在一旁的客栈伙计身形一动,将那桌上装着交易之物的盒子打开,抠出一些东西后再合上。

    *

    楼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瞧着很是热闹。

    而庄兰漪之所以知道沈青绿的身份,不是沈青绿主动说的,是因为江鑫月。

    江鑫月不知是来找庄兰漪的,还是恰巧路过,一眼就认出沈青绿来,赶紧凑到庄兰漪耳边,将沈青绿的身份告知。

    庄兰漪脸色阴晴不定,很是不悦,“你怎么说自己出身崇德巷沈家?不应该是玉家吗?”

    “我父母和离之后,没有玉家,只有沈家,我已改姓沈。”

    “看在你姓沈的份上,今日这事我就不和你计较。”庄兰漪一副很是大度的模样,轻哼一声后准备进客栈。

    沈青绿将人拦住,漆黑的目光动也没动,紧盯着人,“是你的人故意撞上我们,让她道歉。”

    “你说什么?”庄兰漪没想到她如此不识趣,怒及反笑,“你可知我是谁?你真当你姓沈,我就怕了你不成?”

    江鑫月抬着下巴,如施恩般道,“沈姑娘,你给我个面子,给庄姑娘认个错,这事也就算了。”

    比之上回相见,她看上去更瘦,瘦得有些吓人,偏偏脂粉厚重还首饰满头,看着就让人觉得难受。

    “什么是面子?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沈青绿不止是眼睛不动,声音也没什么起伏。“夏蝉,你知道吗?”

    夏蝉心领神会,忙回道:“姑娘,面子就是脸皮的意思。”

    “你是说,她们想要我的脸皮?”

    那些围观之人一听,莫名觉得这话有些毛骨悚然。

    庄兰漪气极,“你这个傻子,谁要你的脸皮?我倒要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说罢,她冲过来一把扯下沈青绿脸上的面纱。

    一时之间惊呼四起,尔后是不少的赞叹声。

    “原来沈家这个刚才回来的外甥女如此貌美……”

    “比之前那个假的还好看。”

    江鑫月看着沈青绿那张艳色无比的脸,下意识皱着眉,因为脸太瘦,那些脂粉看上去像是被卡着,“沈姑娘,你不肯认错也就算了,竟然还得寸进尺,当真是不识好歹。”

    “果然是个讨人厌的。”庄兰漪这话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比那个玉流朱还讨厌。”

    突然,她脸色一变,从嫉愤到娇羞。

    “容表哥!”

    来人正是方才二楼被称为三公子的年轻男子,他一现身即有人认出来,一个个将腰身弯下去,唤他为三殿下。

    这个年纪能被称为三殿下的,也只有信王的三子凤容。

    凤容不像是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公子,长相不说是有多俊美,但看上去很舒服,给人一种亲和随意的感觉。

    信王儿子不少,其中长子为世子,亦是嫡出,与之一母同胞的只有凤容。

    朝野皆知圣人无子,日后必定要从信王府过继皇嗣,且应会选择嫡出。信王世子要承继王府爵位,那么这位三殿下极有可能就是将来的天下之主。

    “发生何事?”凤容问庄兰漪。

    庄兰漪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颠倒黑白地将事情一说,末了,道:“容表哥,这位沈姑娘是个傻子,还仗着自己是将军府的外甥女,行事半点规矩都没有。”

    “漪表妹,莫要道人是非。”凤容说罢,这才看向沈青绿,眼底的惊艳一闪而过,“沈姑娘,下人们有些不妥当,不过是小事而已,莫要因此伤了和气,可好?”

    沈青绿看着他,漆色的瞳仁如幽幽静默于清澈水底的黑玉,半点不沾染凡世的尘埃。“她说谎,是她的人故意来撞我们,她们还想要我的脸皮。”

    这话听着有些怪,像稚子的童言童语。

    他脸上泛起笑意来,越显亲和。

    庄兰漪见之,嫉妒心起,“容表哥,你别听她胡说,她就是个傻子。”

    “漪表妹!”他皱起眉来,应是很不喜自己表妹这个样子,“休得无礼。”

    “容表哥……”

    庄兰漪撒着娇,却也知他应是生气了,拼命给那婆子使眼色。

    那婆子立马跪在地上,扇自己的脸,“三殿下,是奴婢不好,奴婢走路没注意,您不要怪我家小姐……”

    “好了!”凤容示意她起来,对沈青绿道:“想来是一场误会,沈姑娘大人大量,不如将此事揭过,如何?”

    未来的天下之主求情,换成是谁都会给这个面子。

    皇权之下,皆是蝼蚁。

    一次牢狱之灾让沈青绿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和庄兰漪争执,闹得再大,说破了天也是姑娘家之间的龃龉。

    如今凤容插手,那她除了说明情况外,不可能继续争下去,更不可能为逞自己的一时之气而置身后的沈家于不顾。何况她从这位三殿下亲和的目光中,分明看出上位者的强势,由不得她不同意。

    她正要点头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来,指着那婆子。

    “小人刚才看得清清楚楚,是这个妈妈故意撞的人,她撞人不成还污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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