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毒蛇
*
院子里的竹子一年有一年的新绿,玉竹般清秀的少年也渐长成温润如玉的男子,不变的是那温和包容的目光。
每每被那样的目光看着,她都会在心里暗暗想着,如果还有下辈子,她还要和他做兄妹,最好是亲兄妹。
顷刻之间,记忆中温馨的场景被落下的雪覆盖,她的眼前是一张似被寒霜尘封过的脸,有着不同寻常的俊美,却让人望之生畏。
“没有。”她的回答十分的斩钉截铁,为表自己所言不虚,还作发誓状,“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她很清楚自己对慕霖是什么感觉,不过是因为对方那张脸,让她心生亲切,不由自主想多看几眼。
“若是以后你对他日久生情,你该当如何?”
这是有多怕她缠上慕霖,居然防患于未然到如此地步!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凝视不动的眸子像一片黑海,仿若大风起兮,一时巨浪滔滔连绵不绝。
“我都说了把他当兄长,你却执意要问我会不会对他日久生情?慕大人,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知道,在你眼里,兄妹之谊是否会变?”
“不会!”
哪怕异世为人,这一点也不会变!
“你为何如此肯定?难保不会有万一?”
这还有完没完了?
“我说了不会就不会,慕大人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她有些没好气,被激出了反骨,一把扯过被子蒙头盖上。
被子有些隔音,那飘雪般的声音透进来时,似是有些发沉,“……或许我会帮你。”
“……”
神经病!
她一把掀开被子,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深沉如晦的眼睛,那么的黯然,那么的无光,如永坠黑暗的湖水。
一时心生怪异,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可不敢劳烦慕大人帮我,如果你能不管我的事,对我而言就是帮我。你有这样的闲工夫,还不如多操心自己的事。”
说到这,她有些纳闷,这个慕老九为何不问玉流朱的梦?
难道是忘了?
如果过后想起,应该还是会问的,与其再被这人突然打扰,她索性做个好人。
“玉流朱曾经做过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嫁给慕霖后夫妻感情冷淡,侯府上下都对她不好,唯有你帮过她。”
慕寒时闻言,表情未有一丝变化。
那目光静沉,划过沈青绿额头上还未淡去的磕痕时,似乎暗了一下。
一室的昏暗,似天地之幽幽,默默而无语。
如诡的气氛中,沈青绿越发觉得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他真的在意玉流朱吗?
外间传来一道闷哼,夏蝉悠悠地转醒,立马意识到空气中的不寻常,一眼看到内室里的两个人,不由得大惊失色。
床上的少女散发单衣,拥着锦被而坐,娇艳如三月的桃梨,艳绝又纯洁。而那站在床边的男子,微俯着修长的身姿,瞧着就是前来采撷的不速之客。
“姑娘!”她惊呼着,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挡在沈青绿的身前。
这一照面,她认出了慕寒时,“慕……”
沈青绿一把将她的嘴捂住,对慕寒时道:“时辰不早了,慕大人请回吧。”
慕寒时优雅地直起腰身,从黑到白切换自由,舒展时似木秀于林,极尽的从容。他一步步地往外走去,悠闲得像是在自家一般。
他出门之后,沈青绿才松开夏蝉。
夏蝉还处在震惊中,“姑娘,慕大人怎么会半夜来找你?”
“他不希望我和慕世子有瓜葛,特地来叮嘱我的。”
“两家的亲事,自有侯爷侯夫人还有大人和夫人作主,他再是疼爱慕世子,也万没有这么心急的道理,竟然私下来找姑娘,实在是有失礼数规矩,奴婢怎么觉得有点怪……”
别说是夏蝉,就是沈青绿自己也是这种感觉。
“你有所不知,他就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人。”
黑夜中还未走远的慕寒时,将主仆二人的话悉数听去。
他停下脚步,垂眸看着自己,眼底风云突变。
或许他就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
大玄空寺的虚空塔顶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玉敬良,另一个是程英。
酒过两壶,程英终于开口,“今日谢谢你。”
玉敬良知道,这是谢他白天帮着怼了江夫人。
两人以往的相处有些针尖对麦芒,他有些不太习惯,“我也不会是为了你,那江夫人说话难听,我是替我妹妹出气。”
“不管如何,还是谢你说了那些话。”
他挠了挠头,“说实话,我一开始挺看不惯你的。你这人本事有,就是平日看着阴不阴阳不阳的,说话也让人不舒服。”
“什么叫阴不阴阳不阳?”程英阴柔的脸上泛着淡淡的酒意,明明应是薄怒之色,眉眼间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玉敬良怕他动手,连连摆手,“这么高的地方,你可别动手,万一谁要是摔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冷哼一声,说了一句“今日不同你计较”的话。
天幕一片黑,无星也无月。
那高悬的明灯倒是有所弥补,似月也似星。
夜风凉凉,把酒言谈,最是恣意自在之事。饶是平日里不太对付的人,在此情境之下也会难得的相安无事。
或许是夜色温柔,玉敬良今晚看他顺眼很多,“我知道你父母在你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你没受过父母的教导,也不是你的错。我倒是父母健在,可我从小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
我娘看重大哥,最疼棠儿,棠儿一哭,我娘就心肝肉的宝贝不已,日夜都恨不得守着。但是我呢?我也是个孩子,我也想她抱着我,对我说那些哄人的话。”
一个营里的同僚,彼此的出身来历大多知道一些,何况他是慕家的亲戚,借由慕霖的口也能知道他的情况。
他猛灌一口酒,似是呢喃,“你怨你娘吗?”
玉敬良也喝了一大口,用袖子将从嘴角流出来的酒擦去,“以前我以为自己是怨的,近几日不知为何,许是阿离被找回,我娘也变了些,我发现我其实不是怨她,我就是想她在意我。”
往常大大咧咧的人,此时竟有些羞赧,幸好酒气掩盖了他的不自然。
程英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就这么坐着,直至天幕变色。
天光已白时,玉敬良带着一身酒气归家,他当然不敢走正门偏门,甚至连后门都不敢走,直接翻墙而入。很是轻车熟路,直到自己的住处,一路都无人看见。
谁料一进自己的屋子,便看到沈青绿老神在在地坐着,应是在等他。
“我今早起来,娘就将府里的对牌给了我,许我管家。我赶紧给你涨了零用,亲自给你送过来。”
“好妹妹。”玉敬良一张嘴就控制不住打了一个酒嗝,酒气瞬间重了几分。“我昨日和同僚喝了些,男人嘛,少不得有些应酬。”
神武卫的职责是守护整个东临城,有白值和夜值之分,沈青绿来时没见到他,以为他是当夜值,想着等他一等。
见到人之后闻到酒味,又猜他应该是与什么人喝了酒,也没有多想,如今他一解释,反倒觉得有些反常。
当他走近些后,那酒气似乎还掺杂着别的气味。
沈青绿鼻子灵,一闻就闻到是寺庙里的那种香烛气,“二哥与同僚在哪喝的酒?”
“……一个寻常的酒肆而已。”玉敬良拿过银袋,掂了掂,“还是阿离疼我,谢了。”
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喝光,又接着续满。
“上回去那寺里看星星不成,二哥若是想谢我,记得再带我去。”
玉敬良闻言,险上被第二杯喝到一半的茶给呛到,咳了好几下。
沈青绿心下好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二哥,你慢点喝,这事不急,我知道你是不得闲,若是有空,定然会带我去的,总不会把这个妹妹给忘了,带别的姑娘去吧。”
“……阿离,我……”玉敬良不知是咳红了脸,还是臊红了脸,“都是大男人,哪有什么姑娘?”
“二哥和同僚去看星星了?”
“……”
玉敬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套了话。
沈青绿两眼弯弯,似两眼漆黑的月牙泉,“是不是和程大人一起?”
“你……你怎么知道的?”玉敬良一惊,“你看到了?”
“我猜的。”
她去哪看啊。
当然是猜的。
“我瞧着你和慕世子还有程大人关系匪浅,若他们俩人真有事,倒应该都会找你喝酒。只不过我想着以慕世子的性情,大抵是会与你比试一番大战几百回合。而程大人应是那种心思细腻之人,同你看星星也不奇怪。”
玉敬良这下是真的惊了。
人怎么能聪明成这个样子!
若不是他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聪慧过人的妹妹,以前竟然痴傻十几年。
“阿离,你好生厉害,好生聪明,你如果一直这样,那……”他想说,如果这个亲妹妹打小就聪明,应该也不用受那些苦。
沈青绿低下眼皮,“老天爷的安排,我也不知道。”
若不是上天的授意,娘怎么会梦到后世的她?若不是因果的轮回,她怎么会穿越到这里?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这就是如果。
玉敬良一连呸了几声,还作势拍了一下自己的脸,“二哥喝了酒说胡话,二哥不好,阿离,你别难过,眼下这般已是极好。”
沈青绿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二哥说的没错,这般已是极好。”
*
流芳小筑不停地有人进出搬东西,一箱箱的衣服,还有用物字画摆件,甚至是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也被连根挖起。
抬着箱子的下人一个不稳,将那装满衣服的箱子打翻,一水红色的衣裙散落在地,大红桃红粉红银红,瞬间沾上土,又被人手忙脚乱地塞回箱子。
这一幕清清楚楚落在不远处的人眼中,分外的刺目。
“姑娘,奴婢方才问过了,他们说是这些东西全要当掉或是卖掉,一样都不留。”登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她不是为玉流朱难过,而是忐忑自己以后的命运。
“姑娘,夫人当真如此狠心吗?她以前那么疼你……”
“我了解娘,她不是狠心之人,这一切定然都是阿离的主意。”玉流朱面色沉着,目光更是阴沉。
一声不小的动静传来,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应声而倒。
好几个家丁齐心协力,将树绑好后往出抬。
“姑娘,那……那树他们也不留,那可是你出生那年,夫人亲自为你种下的……”登枝惊呼着,问那些人,“这就是一棵树,为什么也要挖了?你们要把它扔去哪里?”
其中一个家丁犹豫着,回道:“这树会送去灶下。”
“好好的海棠树,这些年来都有人专门打理侍弄,过些时日就会满树的花,竟然要当柴火给烧了……”
“这大姑娘都换了,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一阵凉风袭来,玉流朱感觉自己有些衣不御寒,那些人抬走的不是她用过的死物,而是她的尊严与骄傲。
不知过了多久,东西应该已搬完,下人们陆续散去,她失魂落魄着,一步步走近那已面目全非的院子。
院子里的海棠树被挖走,留下一个极深的土坑。正屋的门大开着,里面空空荡荡,被搬得干干净净上面的匾额不知是被人故意放的,还是自己掉落的,就那么孤仃仃地搁在地上。
上面的流芳小筑四个字应是被人踏过,沾满泥与土,好似从云端跌落污泥,哪里还有半点曾经的高高在上。
“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树梨花压海棠。”
极冷极淡的声音响起,她愕然转身。
沈青绿不知何时过来,站在那土坑边,“这里会种上一棵梨树,过些日子一树的白,想来比海棠更为赏心悦目。”
“你到底做了什么?和娘说了什么?”
为何养她十几年,疼她十几年的人会狠心至此?
“我呀,什么都不用做。”沈青绿一步步朝她走来,然后越过她,踩在那匾额之上,“流芳小筑这个名字是过去,以后它就叫梨苑。”
“阿离,你若是个明理的,当知千错万错,错都不在我。我与你一样,皆是被迫,皆是无辜,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我没有不放过你,是你自己不放过你自己。”沈青绿欺近,浓墨般的瞳仁中隐有火光,“你若明理,当知如今你我各归各位,理应让出对方所有的一切,而不是纠缠我娘,企图让她继续疼你护你。”
“我们十几年的母女之情……”
“鸠占鹊巢,什么母女!”
“你不明白的。”玉流朱抬着下颔,“我和娘是上天注定的母女。”
上天注定?
沈青绿面露讽刺之色,“你娘是玉晴雪。”
“她不是!”
“她怎么不是?”沈青绿轻笑一声,“你可能不知道,你和她有多像,一样的不知足,贪得无厌而不自知,以为谁都欠了你们的!”
玉流朱想否认,想反驳,却突然记起前世。
玉晴雪去看她的那次,侯府里的下人怠慢不说,表情和言语也尽是轻蔑。当她派人去厨房传话多做两道菜时,灶下的管事婆子百般推脱。
她实在气不过,亲自前去质问,听到那婆子:“还想吃好的,真当我们侯府欠了她们的,贪心不足的玩意儿,竟然还有脸来侯府充什么娘家人,我呸!”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贪心。”她有些慌乱的视线中是一张艳而不媚的脸,那黑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不是人。
一如她们的初见。
而那令她惊惧的人并未放过她,一点点地逼近,“玉流朱,你要记住,不管你是不是无辜,没有人欠你的,你如果觉得委屈,怪命运捉弄,那也是你的亲娘玉晴雪造的孽,与旁人无关!”
“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青绿漆而冷的目光睨向那一汪池水,“惊蜇那日,你在这里宴请好友,琴声不绝于耳,很是热闹。我不过是想多看几眼,就被人推下水,我在水中扑腾之时,你当真一点动静也没有听到吗?”
她的记忆中有个片段一闪而过,仅是一瞬。当原身落水之时,惊恐的视线中出现过眼前之人转头看来的画面,却像是没看到般回过头去。
哪怕不是重生,而真的只是做梦,但凡是有一星半点的怜悯之心的人,都不可能做到那样的漠然和无动于衷。
守在院门外的夏蝉忽然做了一个手势,她立马心领神会。
“棠儿姐姐,你知不知道溺死是什么样的感觉?水里面好黑好冷,我想喊,那水就像泥一样封住我的口鼻,我喘不过气来,好难受。”
玉流朱头皮一麻,连连否认,“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你看见了!我看到你看到我落水,你见死不救,你就是想我死!你占了我的身份十六年,我娘疼了你十六年,我求你把我娘还给我,好不好?”
她一把抓住玉流朱的胳膊,掐得极紧,力气之大让玉流朱骤然生疼,下意识想甩开她。她身体摇晃几下,眼看着要倒在地上,被飞奔而来的沈琳琅死死拉住。
沈琳琅习武出身,力气比常人大许多,一拉一拽,将她扶正扶稳。
“娘,棠儿姐姐不肯把你还给我。”
“娘,你别听她胡说,她……”
“啪!”
玉流朱太过错愕,连脸都忘了捂。
她极度震惊的瞳孔中,除了沈琳琅悲痛愤怒的脸,还有一张艳色却诡谲的脸,那漆黑的眼睛满是嘲弄地看着她,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第52章 送药
*
沈琳琅的手,抖得越发的厉害,身体也微微地颤抖着,嘴唇跟着在抖,似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来。
缘起缘灭,全是因果,母女缘分亦是如此。
“你告诉我,你明知阿离会落水,明知她会出事,为何……为何此前未透露半点风声,当日也不曾有所警觉?”
“娘,您不信我?”
沈琳琅很想信她,她明明说过一连做了三日同样的梦,也就是说惊蜇那日她是做过梦的。但哪怕是个梦,按理说不管是信与不信,大抵都会留心一些。
“棠儿,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们被换过,所以盼着阿离出事?”
人一旦生了疑,总会下意识给自己的怀疑寻找各种各样的证据,且会越起越觉得证据指向明确。
“娘,您怎么能这么想我?”
母女十六载,对于一个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千娇万宠长大的孩子,当娘的自是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当她哪怕是一脸的委屈冤枉,眼神却无意识地飘忽时,沈琳琅立马看了出来,“……我记得那日你非要去看阿离,你还说过,你说若没有阿离,对你娘而言才是最好,我竟是不知道,我悉心教导这么多年,竟然养出你这么个心思歹毒之人!”
“娘,我以为自己是做梦,我没有多想……”
“人命关天,你都不多想,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
“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和你娘一样,枉费我多年教养,到底是骨子里的东西无法改变。”沈琳琅的声音有悲伤,也有恨。
“娘。”玉流朱上前,想像以前一样靠在她身边,却在她失望的眼神中不敢挨近,“我是您的棠儿,您为什么不信我?我们是上天注定的母女,我是您的女儿啊……”
沈琳琅摇着头,“不是,我的女儿是阿离。”
“娘,您忘了吗?您做的那个胎梦里,我才是您的女儿……”
“那个孩子不是你,是阿离!”
“娘,您说过那孩子长得像我,怎么可能不是我?是祖母……肯定是祖母捣的鬼,她向着阿离,故意离间我们母女,才说阿离是您的女儿……”
“不是这样的。”沈琳琅越发感到失望,“阿离才是那个孩子,她才是我的女儿,你不要再说了,以后不要来这里。”
她狠下心来,不再看玉流朱,对沈青绿道:“阿离,我们走。”
“娘,娘……”玉流朱一声声唤着,蓦地戛然而止。
“大姑娘,你怎么了?”登枝高喊着,“夫人,大姑娘晕倒了!”
她脚步一顿,明显在挣扎。
沈青绿握着她的手,“娘,上次落水时,其实我已在阴曹地府走过一回,我走啊走,走了好远的路,好黑好冷,我好害怕……”
“阿离!”她摇摆的心立马端正,“不怕,以后娘陪着你。”
“娘,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丢下我不管。”沈青绿无声地流着泪,眼巴巴地看着她,那可怜中带着乞求的目光,让她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她的女儿受了那么的苦,险些连命都送了,她怎么还在怜爱别人的女儿,当真是该死!
那个土坑对天张着大口,像是嘲笑老天对世人的捉弄,坑里还残留着不少海棠树的树根,错节繁杂没被清理,却已与树体断了连接,终将逃不过枯败腐烂的命运。
一如她和玉流朱的关系。
玉流朱这一晕倒,听说病了两日。
两日来,沈青绿跟着沈琳琅学着管府里的大小事务,大到人情往来,小到日常开销,她学的快,上手也快,带给沈琳琅不少惊喜。
下人们都会看眼色,也是识趣的,没有人多嘴说起玉流朱的事,沈琳琅不问,就连俞嬷嬷都不会主动提及。
夜里上灯时,库房的管事婆子来禀,说是登枝想领些参片走。
登枝的原话是这样的,“大姑娘病了两日,不吃也不喝,她自来身子娇弱,这些年夫人也养得精细,奴婢实在是怕她出事,想着拿点参片给她炖碗鸡汤,给她补补气血。”
沈琳琅有些心软,下意识去看沈青绿。
十六年的羁绊,不说是人,就是养个宠物都有感情,再是失望,再是想狠下心来,却在听到百般疼爱千般照顾的人两日未进食,难免会犹豫心软。
沈青绿没有抬头,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她娘不是说吃斋念佛不能吃荤吗?我以前病了不吃就只能饿,连碗白饭都没有,她怎么还能喝人参鸡汤?”
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长长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沈琳琅的心上。
沈琳琅痛不欲生着,心肠一硬,“静心院日后一应吃穿用度皆与内宅无关,以后都不必理会。”
那管事婆子应声,不无感慨地退出去。
沈青绿还在流眼泪,“娘,我心里难过,你肯定心里也难过。我知道你其实舍不得棠儿姐姐,我应该大度一些,但是我就是很难过……”
“阿离……”沈琳琅一把将她抱住,“你这孩子怎么如此懂事,是娘不好,娘会慢慢改的。”
慢慢改就好,她不急。
她朦胧的泪眼中,出现玉之衡的身影。
玉之衡一进来,打眼看到抱在一起哭的母女俩,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沈琳琅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松开沈青绿,用帕子将眼泪擦干。
夫妻分居四日,仿佛生疏了许多,对于沈琳琅而言,或许一开始极难接受,但这四日来一人独睡一床,横睡胡斜没有顾忌,仿佛重回闺中的自在。
然而对于他而言,这四日极其难熬,可谓是身心疲惫。一则是外面的闲言碎语,二则是内宅的不和睦,二则是书房再好,也不如寝卧舒坦。
“棠儿病了两日,你也该去看看。”
“她有自己的亲娘,何需我去看?”沈琳琅一听他开口的竟然是这件事,原本还有些许期待的心情立马一变,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皱着眉,“到底养了十几年,你当真就这么不管了?”
“我养她十六年,别人不知道我是怎么养的,夫君你还不知道吗?以前但凡她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哪次不是成宿地守着,可是我的阿离呢?你那妹妹是怎么养我孩子的?你怎么能……能怪我狠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也不好看,“一家人闹成这样,你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你是个大度不计较的,为何不能让这事过去?”
“你也知道我大度?我所有的大度换来了什么?”沈琳琅没有像往常一样被他安抚,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已经苏醒,骨子里被压抑太久的将门嫡女的气势喷薄而出。“我的孩子被换,被人苛待十六年,这事不可能过去!”
“琳琅。”玉之衡语气一软,儒雅的脸上满是为难之色,往沈青绿这边看了一眼。
沈青绿红着眼眶站起来,“娘,父亲,你们别吵了,我好不容易认回你们,我想我们一家人好好的,我这就去看棠儿姐姐。”
“你去看看也好,顺便看看你祖母。”
这是玉之衡山对她的交待。
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仅没有去看玉流朱,也没有去看谢氏,而是直接推门进了玉晴雪的屋子。
屋子里的炭火明显不够,比外面的温度高不了多少。
这些年来,静心院和内宅分开吃,旁的都有分例。而今内宅断了这边的用度,竟然连碳火都快续不上。
玉晴雪刚躺下,乍一看她立马惊起。
尤其是当她那双大而黑的眼晴动也不动地看人时,一时觉得天似乎一下子都黑了,那么的暗,那么的幽冷。
“是不是你在我父亲面前告的状?说我娘不管你们的用度,害得我父亲和我娘大吵一架,我父亲还指责我娘不贤惠?”
“你父亲和你娘吵架了?”
“听起来你好像很高兴?你以前那般拘着我,不让我出门,如今却放任亲生的女儿,不停地去打扰我们,到底是何居心?”
“我没有……”
沈青绿不等她说完,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她捂着脸,脸上的震惊大于愤怒。
“你也敢……”
回答她的,是另一记耳光。
“我有什么不敢的!”沈青绿忽然变了一张脸,木木呆呆的,眼睛黑漆而空洞,“以前我小,我不知事,由着你欺负,如今我是玉家的大姑娘,这府里真正的主子,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吗?”
“我就算不是你娘,我也是你姑姑。”
“什么姑姑?”沈青绿冷笑出声,“你就是个白眼狼,若不是我娘,你什么都不是。我娘供你吃,供你穿,你嫁人时还给你陪嫁,倒是养出了你的得寸进尺。若不然,就凭我父亲那点俸禄,你这个时节里哪里有梨吃?”
她抬手一扫,桌上的那盘梨一齐滚落。
玉晴雪脸疼,肝也疼,感觉心火更旺,俨然快要烧起来。
“你以为你娘是个好的,你也不想想她堂堂将军府的嫡女,为什么自甘下嫁给我兄长?那是因为她那长相不讨贵人喜欢,想进宫攀高枝不成。我大哥人品才情出众,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嫁,若是娶了别人,别说是吃的穿的,就是给我的陪嫁也会多上一倍不止!”
苏家有兄弟俩,苏启合是次子,上头还有一个大哥苏启明。苏启明的妻子出身伯府,却是个庶女。
她初嫁时,有些看不上身为庶女的长嫂,没少明里暗里的瞧不起,以为自己嫁妆丰厚,还起了攀比之心。
谁成想那庶女虽是庶女,却有个极其得宠的姨娘,嫁妆比她的多出许多,害她闹个没脸,被婆母笑话,被夫君责怪。
如果不是娘家嫂子不够大方,她何至于在婆家抬不起头来?
“那庄子远,又偏,那铺子位置也不好,离马市都远,更别说是象市,若是换成方……别人,别说是马市的铺子,我连象市的铺子都有。”
“什么别人?莫不是你胡诌的?我可不信除了我娘,谁还会对我父亲如此掏心掏肺?”
“你不信!那你大可以去问你父亲,让他告诉你,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沈青绿似是极其的恼怒,发狠般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在地,瓶呀凳啊的碎的碎倒的倒,很快一片狼藉。
出完气后,还指着玉晴雪的鼻子,“我父亲最在意的就是我娘,他与我娘夫妻恩爱。不像你,和你的丈夫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回了娘家,一个在流放之地还与人生儿育女。我知道你羡慕,你嫉妒,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我不会相信的!”
说完,她拂袖而去。
玉晴雪看着被她糟蹋过后的屋子,恨从心来,“这个孽障当真是反了,还敢对我动手,当初我就应该一把将她掐死!”
“夫人,您小点声。”秦妈妈脸都变了,赶紧劝她。
今时不同往日,主子的日子难过,当下人的更是如履薄冰。
“连她都敢打我,这口气我咽不下去。还有那个沈琳琅,这些年压着我哥,可怜我哥被她赶去书房,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忽然想到什么,眼睛时迸发出异样的光来,然后下床铺纸磨墨,将写好的信封让秦妈妈送出去。
秦妈妈有些犹豫,“夫人,这妥当吗?”
“有什么不妥当的!”她红肿有伤的脸因为恨意与疼痛而扭曲,极其的丑陋不堪,“我让你送你就送,快去!”
夜色沉沉,右厢房和那后面屋子都没有动静,像是都已睡下。
秦妈妈皱着眉,摇了摇头。
她趁着黑暗的掩护,往府里的后门走去。
这些年来她出入玉府,大多数都是从此门而出,当她和往常一样穿过一道月洞门时,眼前忽地一亮。
夏蝉提着灯笼,像是在等她。
她望着夏蝉身后的人,大惊失色。
那艳绝的长相,分明是她曾经看惯的,不止是从这张脸上,还有另一张脸上,但却好像与她常看的两张脸完全不同。
五官没什么变化,变的是神情,似是绽放的牡丹失去原本的姹紫嫣红,被黑暗染成墨一般的成色,诡异却仍旧美艳。
“这么晚了,妈妈是要去哪?”
“奴婢……奴婢是想去看看奴婢的家里人。”
沈青绿不欲与她过多废话,“你是自己说,还是我来搜。”
她心下一紧,正犹豫着,沈青绿已到她跟前。
“我可是记得,从前妈妈惯会使这一招,每逢祖母来看我,必是要搜一番。”
倒是搜出来一些东西,比如说谢氏给的点心,或者是逢年过节给的红封。
“大姑娘,奴婢就是个下人,行事都听从主子的吩咐……”
沈青绿已将手伸到她面前,“所以我没打算为难你,你自己交出来,或是说出来就好。”
她无法,只好将那信拿出来。
夏蝉也已过来,提着灯笼照亮。
沈青绿就着灯笼的光,将信看完后问,“这信要送去哪里?”
“马市的方家布行。”
秦妈妈的心七上八下着,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谁知沈青绿将信重新装好,还给了她,“我说了不会为难你,你就照着玉晴雪的吩咐将这信送出去,不要与她提及我看过一事。”
她连连点头,赶紧应下。
“我这个人最是不喜欢耍心眼,妈妈最好是听我的话,否则阳奉阴违与你家主子通气,我惩治不了她,难道还打杀不了你吗?”
“大姑娘放心……奴婢谁也不会说,这事就烂在奴婢的肚子里。”
沈青绿似是对她的识相还算满意,摆手让她走人。
她纵是再疑惑,也是半个字不敢问。
她走后,夏蝉问出了她的不解,“姑娘,你明知那信不妥,为何还让她送出去?”
“附骨之疽,当用猛药。”
夏蝉闻言,若有所思。
灯笼的火在夜色中如萤火踽踽,一如被它引路而行的主仆二人。一阵风过时晃了一下,她稳住灯笼之时,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身边的沈青绿。
沈青绿看着不远处的人,满心的无奈。
有些人天生似乎更适合黑夜,哪怕白日里清冷出尘,重归阴暗之中,竟是如此的相得益彰,暗黑又疯批,眉眼和骨子都透着不正常。
“慕大人好雅兴,小心夜路走多了遇到不该遇到的东西。”
“你是吗?”
“……”
巧了。
她还真是。
“我家不算小,那些亲戚都住在西边的静心院,慕大人别走错道,小心迷路。”
沈青绿说完,递了个眼色给夏蝉。
夏蝉立马打起灯来,低着头扶她往前走。
她们经过慕寒时身边时,被叫住,“且慢。”
须臾,慕寒时已至她面前,“伸手。”
她不动,木着一张脸。
灯笼的光打在她脸上,如明珠照玉,眉眼间更显瑰丽之色,极尽的艳绝无双,额间盖着紫痕的花钿竟然有几分突兀。
两人面对着面,明明是对峙之态,却分外的相得益彰。
慕寒时半低着眉,眼睛里全是她。
一声似鸟鸣的叫声响起时,她忽地感觉胳膊被人捉住,然后手上一沉。
她低头看去,是个精巧的瓷瓶,闻着有股淡淡的药香,和之前慕霖托玉敬良给自己的那瓶药一模一样。
第53章 红粉骷髅
唯一不同的是,这瓶身上写着两个字:灭瘢。
清竹气瞬间淡去,她再抬头时,眼前哪里还有慕寒时的身影,唯有夜色如水。
“这位慕大人,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夏蝉嘀咕一声,问她,“姑娘,这药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她摇摇头,也是满心的怪异之感。
一回到住处,她将两瓶药放在一起比较,从瓶身制式上来看没有任何的区别,瓶子里的药膏气味闻着也是一般无二。
“姑娘,这两瓶药瞧着竟是一样的。”夏蝉似是想到什么,喃喃:“那位慕大人到底是何意?”
沈青绿也想问。
慕霖给她送药她能猜到是为什么,但那个慕老九是什么意思?
她凝着好看的眉,将手中的瓷瓶翻来覆去,除去那两个字外,并没有其它的信息,将那瓶身上的字擦去后再看,根本不分彼此。
如果慕寒时真想害她,以对方那神出鬼没的身手,大可以不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地取她性命,完全犯不着费这样的周章。
若这药没有问题,又实在是说不通。
她琢磨之时,无意识地把玩着两瓶药,等回过神来已将它们混淆,分不清哪瓶是慕霖送的,哪瓶是方才慕寒时给的。
“都放起来吧。”
“二公子不是说这药对袪疤极有功效,姑娘不用些吗?”
“谁知道哪一瓶是二哥给的,还是小心些为好。”
“姑娘是怕慕大人送的药不妥当?”夏蝉有些纳闷地问。
沈青绿不置可否,尽管她认为慕寒时想害她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况是她这样的惜命之人。
夏蝉将药都收好后,开始给她拆髻。先是将发饰摘除,然后将繁复的发髻散开,再一点点梳顺。
四下一片安静,屋内暖香柔和。
镜缘上浮雕着花叶的图纹,清楚映着主仆二人的脸。
夏蝉不时望去,每一眼都为镜中那牡丹初绽般的少女所惊艳。
“奴婢觉着慕大人送的药应该也是极好的,那药本身应该没有不妥。”
“他行事不合常理,防人之心不可无。”沈青绿自来心思多,想的也多。
如珠黄般的烛火中,她的五官眉眼越发无法描绘,恰如那浑然天成的美玉流光,已然用言语无语形容所见之人的视觉享受。若为这样的美人,或许再是正直冷清的男子也会有出乎意料之举。
夏蝉日日见,还是见一回惊艳一回。
“姑娘,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好看?”
沈青绿下意识抬起眼皮,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如画的眉眼,精致的五官,分明是艳若桃李,气质却淡似白梨,远看浓墨重彩,近看则是淡雅凝香。
夏蝉的意思她明白,定是以为慕寒时被她这张脸所迷,才会私下给她送药。
她自嘲一笑,“我长得再好看,对慕大人那样的人而言,或许不过是一具红粉骷髅。”
“怎会?”夏蝉愕然,“姑娘说的也太吓人了。”
还有更吓人的!
沈青绿如是想着,没再说什么。
夏蝉已将她的发梳顺,接着服侍她去妆净面。
一通折腾后,时辰已是极晚。
主仆二人各自安歇,一人在内室,一人守外间。檐下的灯笼与屋里的夜烛默然地奉献着,像是光明的使者。
一夜乱梦,沈青绿睁开眼睛里头都是疼的。
她揉着眉心,想着那乱梦中的荒诞,甩了甩自己的脑海。
或许是心思太杂,也或许是想得太多,她梦到哥哥的脸被慕霖所取代也就算了,竟然还梦到变成了慕寒时。
简直是荒唐!
将将收拾好,宝葵就过来相请,说是沈琳琅一直在等她用早饭。
母女俩用饭时,各处的管事在外面等着。
府里最近事多,一出接着一出,气氛自是不太好,从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紧绷的姿态,以及严肃的表情可见一斑。
她们用完饭,一切收拾妥当后,再让人入内,依次上前禀报,并听从吩咐。
沈青绿旁听两日,今日算是正式接管。那些人见她居于正,而沈琳琅坐在旁边,皆是心中有数。
“奴婢等日夜不停,今早才收针,请大姑娘过目。”针线房的管事婆子上前,将赶制出来的新衣呈上。
夏蝉将衣服接过,让自家姑娘掌眼。
石榴红的色,顺滑光泽的料子,不是她在谢氏库房里挑选的那匹料子,而她应该也看不到那匹料子裁出来的衣服。
“大姑娘若是觉得哪里不合适,尽管告诉奴婢,奴婢这就去改。”那管事婆子的语气有着明显的讨好,还有几分忐忑。
这些年来沈琳琅逐渐放手内宅之事,大多数的事都是玉流朱在管。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大姑娘的位置已换人,内宅事务也易主,对于有些人来说,最为不安的应该就是怕新主换人。
“我看着不错,你们用心了。”
“这都是奴婢该做的。”那管事婆子明显松了一口气,退下去时身体再无之前的紧绷。
沈青绿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
他们这些人全都是沈家的家生子,随沈琳琅陪嫁到玉家,之前尊敬效忠玉流朱,并非是因为玉流朱本身。
同理,眼下他们敬着自己,对自己讨好,也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因为她沈琳琅之女的身份。
正是因为如此,她不仅不会换任何人,也不会为难任何人。
前后两位大姑娘,少不得有人会在心里比较一番。相比玉流朱接手府中事务时的稍显慌乱,她看起来有几分游刃有余,一通吩咐安排下去,未有半点遗漏。
那些管事在退下去时,少了先前的忐忑不安,心下放松稳定的同时,对她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尊重,皆是在心里感慨这位新的大姑娘不简单。
沈琳琅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底,与俞嬷嬷相视一笑。
俞嬷嬷小声道:“奴婢还从未见过像大姑娘这样的聪慧之人。”
不说其它,换成任何一个人,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谁也不会相信方才那有条不紊安排各种事务的人,不久之前还是个傻子。
“虽是学的晚些,但如此也尽够了。”沈琳琅大感欣慰的同时,自有酸楚疼惜在心头,还有那胀得人心难受的怨恨。
她眼眶微红,看向沈青绿的目光中却带着笑意,刚想夸几句,前院有下人来报,说是有客求见。
“那位夫人说是平阳县人氏,与老夫人和大姑奶奶都是旧识。”
若是换成从前,丈夫家乡来人,她定会将人请进来。
而今她已将谢氏和玉晴雪视为仇敌,哪里还愿意给她们脸面,当下脸色一沉,“就说老夫人病了,不宜见客,将人打发了。”
“娘。”沈青绿蹙着好看的眉,略有些担心地道:“那位夫人既然是父亲的乡亲,又与玉家有旧,还是将人请进来才好,免得人日后归乡,还说道你的不是。”
“阿离,她们做出那样的事来,我实在是不想给她们做脸。”
“若只是她们,自是不用顾忌,但你不能不顾父亲的脸面。”沈青绿装作细思的模样,想了想道:“何不将人请进来喝杯茶,尽了礼数后再告知祖母生病,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去,既全了我们自己的体面,也没给她们做脸,你看如何?”
“你这孩子……”沈琳琅话没说话,目光中的赞赏显而易见。
她转头对那下人道:“听大姑娘的,去将人请进来。”
这话是在给沈青绿做脸,意在告诉府里所有人沈青绿在她心里的地位。
沈青绿敬慕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光,却在像是羞赧般低头之时,那些明亮的光骤然黯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
玉府的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的后面,跟着一辆牛车。
马车乍一看倒是颇为气派,仔细瞧去一无徽记,二无象征身份的雕刻,不难猜到主人要么出身不高,要么是故意隐藏身份。
而那牛车上堆得满满当当的,可见上门礼之丰厚,一时叫人有些猜不透,这位自称平阳方氏的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马车的旁边,站着一对主仆。
那婆子望着玉府的门头,目光带着几分敬畏,“姑娘,玉家如今好生气派,听说玉大人的夫人出身将军府,你说她会见我们吗?”
“我与玉家伯娘和晴雪是旧识,同玉大哥也认得,又是堂堂正正的登门拜访,她没道理不见我。”
那被称为姑娘的女子生得倒是不错,肤白而丰腴,但瞧着与玉晴雪的年岁差不多,却梳着未嫁女的发式,眉宇间透着未经练达的不成熟,像是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近日京里好些人都在说玉家的事,玉夫人怕是在气头上,你这个时候登门,奴婢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好……”
那婆子的话还没说完,方氏就瞪了她一眼,“我只知道晴雪日子难过,好歹相识一场,她写信哭诉,我总不能不管吧。”
正说着话,先前那说要进去禀报主家的下人出来,将她们请进去。
玉府府邸的一应布局,绝非寻常六品官员所能企及,她们一脚迈过偏门的门槛时,皆是被震住。
那叠石假山回廊幽径,处处成景,令人目不暇接,更让人大受冲击。
“姑娘,这……这宅子怎么比先前我们去过的伯府还要气派。”那婆子小着声,隐有几分不安。
方氏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那些礼,壮了几分胆气,“怕什么,我们是来登门拜访的,礼多人不怪,玉夫人肯定会礼遇我们。”
那婆子一想也是,弯着腰挺直了些。
主仆二人被带到正院,引路的人前去和守在门外的银萍知会。
银萍看了她们一眼,掀帘进去通传。
她进去时,打眼就看到沈琳琅和沈青绿就站在半开的雕花大窗后,识趣地站在一旁,并未急着上前禀报。
“这方夫人怎么看着应是未嫁之人?”俞嬷嬷就在她们身后,自是也看到方氏的装扮。
沈琳琅也没想到方氏会是个未出嫁的女子,或许是因为慕妙华的缘故,倒也不觉得有多么的惊讶。
沉思一会后,给银萍使了个眼色。
银萍这才出去,将人请进来。
方氏扶了一把头上新打的金包玉的簪子,故作姿态地跟在银萍身后,将将看到沈琳琅和沈青绿母女,惊呼出声,“晴雪?”
“这是我家大姑娘。”银萍提醒她,语气有些不好。
她反应过来,道:“实在是对不住,我与晴雪好些年没见,还以为是她。”
明眼人看人,一眼即可。
莫说是沈琳琅,便是俞嬷嬷等人,皆能看出来她绝非稳重之人,甚至可以是说规矩礼数不好之人。
其实这也不怪她。
她是方家独女,而方家是平阳县的首富。
平阳县地处偏远,一县之内县令最大,而历任县令为求政绩,没少受他们方家的资助,是以这些年来她在整个县城几乎是横着走。
若非是进到京中,遍地的贵人让她深感自己的卑微,她恐怕这辈子都不知道怎么看别人的脸色。
她让人将那些礼抬进来,说着刚学来的客套话,“些许东西,不成敬意。”
那些东西被抬上,看起来挺沉挺重。
“听说府里近日短缺被褥炭火,我特地让人备了些许,还有一些布料,以解贵府燃眉之急。”
她这话一出,气氛顿时不对。
可惜她没有察觉到,还让那婆子将袋子箱子都打开,“这些布料都是极好的,被面子用的是锦缎,里子则是最细的棉布。炭火都是上等的银霜炭,无色无味……”
“你听谁说我家缺衣少炭的?”沈琳琅回过神来,皱着眉头问她。
“晴雪是玉家的大姑奶奶,她那屋子里冷得厉害,夜里被冻醒几回,我听着都觉得于心不忍。我与玉家是旧识,玉夫人莫要同我客气,若是嫌少,我再让人送些过来。”
沈琳琅原先还想着是不是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才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一听到是和玉晴雪有关,当场变了脸色。
“来人哪,给我把这些东西扔出去!”
“玉夫人,我好心好意送东西来,你不领情也就算了,怎么还给扔出去?”方氏被落面子,满脸的不悦,看向沈琳琅的目光中有些不屑。
还将军府的嫡女,长得一般也就算了,怎地还如此不知好歹,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最是知道,有些人再是出身好,说出去名头好听,内里总有饥荒不接之时。比方说她就见过好几任县令向她父亲哭穷,有任县令连县衙后衙要修翻新还找他们家出钱。
沈琳琅见她一脸的不知所谓,险些被气笑了。
“将这人也给我赶出去,以后我不想再看到她!”
俞嬷嬷银萍等人上前,作势赶人。
方氏一跺脚,“你怎地如此不讲理?我带礼上门,你为何赶我?我要见玉大哥,我倒问问他,天底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提到玉之衡时,眼睛里含着情,面上也泛着娇羞之色。
玉大哥三个字让沈琳琅气极,做了一个手势。
俞嬷嬷再不客气,直接将人往外面拖。
那些箱子袋子被扔出府门外,里面的布料被褥霜炭散落在地,而方氏主仆也接着被推出来。
方氏恼羞成怒,“将军府的嫡女又如何,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好心好意带着东西来拜访,她不受礼也就算了,为何将东西扔出来?纵是好面子,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姑娘,奴婢早就听说京里的贵人们不易讨好,这送礼啊都有讲究,万没有这么直接送上门的。”
“我就是故意直接送东西上门的,谁让她不做好?孩子又不是晴雪换的,她凭什么作践晴雪?炭火不足也就算了,竟然给的还是薄被子。
见过恶嫂嫂,没见过这样的恶嫂嫂,可惜玉大哥那样的人品相貌,怎地娶了这么个长相寻常还不贤惠的妻子!”
“我的姑娘,你说话小点声,我可是听人说过,说玉夫人的娘家父兄很是厉害,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那婆子左看右看,见四下没有人经过,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方氏有些不满,声音倒是小了许多,“东临城的规矩可真多,亏得我磨了我爹这些年,他才松口来京里开铺子,若是当年玉大哥没有进京……”
话还未说完,那原本已闭上的偏门忽地打开,有人从里面出来。
“你……你就是那个被换的孩子?”
沈青绿已至她面前,点头之时,还不忘担心地往后看,一副生怕有人看见的模样。
“方姑娘,我听我娘说起过你。”
“你娘?”她反应过来,“你是说晴雪?晴雪和你说过我,她都说我什么了?”
沈青绿作难过状,“我的事,你应该也听说过。我原本跟着我娘,我娘养我十六年,吃了不少苦。她曾说过与你很要好,如果当初你和她能成为一家人,我们的日子定然会好过许多。”
“我就知道她会念着我的好,你是不知道,我与你娘有多要好,但凡是吃的穿的,有好的东西我都想着她。若她和我成了……我自是不会亏待她。”说到这,方氏脸一红,“我与你爹也是相识,他这些年可有提起过我?”
“你与我父亲也认识??”沈青绿装作惊讶的样子,然后轻轻摇头,“我被认回来后,并不常见到我父亲,他鲜少回正房,日日睡在书房,我几乎未与他说过什么话。”
方氏红云密布的脸上,炸开惊喜之色,“想来是他夫人太过不体贴,若不然他也不会歇在书房。”
沈青绿像是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略显几分懵懂。
“我现在这个娘是将军府的嫡女,脾气非同一般,她气我祖母换孩子,迁怒我父亲和我娘。我父亲是男子,她不好过多苛责,但是对我娘……”
“难不成她还敢打你娘?”
沈青绿的沉默,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这般厉害的性子,你父……你娘哪里能受得住。若是个温柔贤惠大度的,想来你祖母当年也是怕她容不下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才生了换孩子的心思。”
“我娘的亲女儿死活不想回去,根本不认我娘,我娘心里苦,难得还有你这么个朋友,记着她想着她。可惜经此一事,你怕是再也进不了我家的门,甚至我现在这个娘定然会盯着我娘,不让她与你来往。”
“当真是个不贤之人,说是悍妇亦不为过。”方氏说着,忽地想到什么,一把拉住沈青绿的手,“孩子,你是个懂事的,你以后能不能帮我?”
“这……”沈青绿像是很为难,“我可不敢让你进门。”
方氏听出她语气中的动摇,立马将手上的玉手镯撸下,套进她手腕中,“旁的也不要你做,你只要替我传些信即可。”
她似在是犹豫,低着头去摸那镯子。
这般模样落在方氏眼里,只觉有戏,当下将另一只金手镯也摘下,一把塞到她手里。
“你若是能帮我,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她死死攥着那金镯子,看上去胆小却贪财,垂着的眼皮之下,那漆黑的瞳仁仿若冰层之下的黑海,“那……你以后若想传什么信,让人来找我。”
第54章 何以留白
*
静心院名为静心,却无静心之人。
谢氏听着秋露的叙述,本就憔悴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一点点地往下沉。
秋露心不静,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几分煽风点火的意味,“府里都在传,传那方姑娘是大姑奶奶招来的,夫人将那人和东西都扔出去,想来是气狠了。”
“老夫人,以夫人近日的脾气和行事,怕是会来质问在大姑奶奶。”李嬷嬷不无忧心地道,愁眉更显局促。
谢氏一下子从床上起身,或许是起得猛,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昏过去。
李嬷嬷将人扶住,很是担心,“老夫人,要不您索性装作不知……”
“我就住在旁边,若是装作不知,岂不让人笑话?我这张老脸已然丢尽,哪里还用得着藏着躲着,叫人更加瞧不起。”
谢氏语气很低,透着深深的无奈,似那失去支撑的风筝,哪里还有争高迎风的心力,再无重新振作的底气。
李嬷嬷搀着她,从右厢到正屋。
正屋内的玉晴雪也是刚知道方氏登门被赶之事,不仅不生气,反而有种莫名的兴奋之色,“沈琳琅定然气得不轻,若不然也不会行事如此有失分寸,不出半日怕是整个东临城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悍妇!”
“夫人,那方姑娘贸然上门,还带着那样的礼,谁都知道与你脱不了干系,万一那边的人来质问,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玉晴雪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纱,趴到镜子前,“我这辈子都毁了,脸也毁了,好不了的,谁也别想好!”
“你给我住口!”
玉晴雪一转头,看到的就是谢氏那张沉得厉害的脸。
谢氏对她的脸有些不忍直视,别过目光,“晴雪,事已至此,你能不能安安生生的?算是娘求你,好不好?”
这样的语气,还有这个求字,让玉晴雪好像回到多年前。
那时谢氏想让她嫁去苏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求她,“晴雪,储君之争,将军府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娘不能让你搅和进去。那苏家门风清正,苏二公子瞧着也是个正人君子,算娘求你,行吗?”
“娘,您怕什么?怕嫂子的名声有损,累及大哥吗?”她突然笑出声来,神色癫狂,“您就是这样,嘴上说疼我,实则一旦遇上大事,您心里永远都是以大哥为重。”
“晴雪,娘看重你大哥,也是为了你。你是女子,若有个可以成器的兄长,才可以未出嫁时有依靠,出嫁后有倚仗。”
“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有依靠有倚仗的样子吗?”她一指自己的脸,“我变成这副模样,就是因为我有个好大哥,娶了个好嫂子!”
“晴雪,做人要讲良心,这些年你嫂子待你不薄……”
“娘,您看我这张脸,什么待我不薄?她沈琳琅除了命好会投胎,哪一样如我?她嫉妒我貌美,生怕我嫁入高门,当年百般推脱不肯带我去侯府。而您呢,听她的话,说我出身太低,高攀不上侯府。
二皇子殿下看中了我,她又在您面前说什么沈家兵权在手,不宜参与皇子之争的鬼话,让您赶紧把我嫁出去。您从她推荐的几家中,选择了苏家,到头来苏家被抄,我成了罪臣之妻,难道我不应该恨她吗?”
“你给我住口!”谢氏气到心口直抽,一阵眩晕,“你不想活了,什么二皇子殿下,那是魑王。若不是沈家和你嫂子有先见之明,我们整个玉家都成了魑王党羽!”
“成王败寇而已,如果你们将我嫁过去,当年之事还不知谁胜谁败,我们玉家说不定早已是皇亲国戚……”
“你住口……你别再说了……”
“我偏要说!”玉晴雪像是找到发泄口,癫狂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憧憬,如同二八少女在思春,“二殿下说我貌比仙子,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姑娘。他还说等他上位之后,封我为贵妃……”
她曾经那么的兴奋激动,为此日夜期盼,此时想来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慢慢变了脸,“如果不是她沈琳琅从中作梗,我早就成了人上人。她以为我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就是嫉妒我。听说殿下们择妃时,皆是嫌她长相肖男子,无一人看中她……嫂……嫂子!”
沈琳琅脸沉得吓人,一步步走近。
沈父有兵权在手,沈焜耀又是天子亲信,父子二人顶着沈家的门户,她这个将军府的嫡女何等的受人瞩目。
她不喜受拘束,不想嫁给皇子,但逢任何一个皇子择选皇子妃之时,她必定不在京中,而是在京外的庄子上骑射狩猎。
后来她嫁玉之衡,一时不知多少闲话,她都一笑置之。
“我居然不知道,你是这么想我的。”
“我……难道有说错吗?”
“错了。”她突然笑起来,似自嘲,似讽刺,“是我大错特错!”
姑嫂多年,从一开始的和睦相处,到这些年的相安无事,她尽力做好一个长嫂的本分,到头来却是女儿被换,还被人说得如此不堪。
她记得出嫁时母亲的叮嘱,说她本是低嫁,纵是心里再爱重自己的丈夫,也不能完全伏低做小。
她也记得婆母和小姑子被接进京后,娘家嫂子对自己说过的话,让她凡事多留个心眼,免得出钱出力还不落好。
她错了!
她不应该忘记母亲的叮咛,不应该不听娘家嫂子的话。
半晌,她将眼泪擦干,分明是伤心欲绝的模样,却没有大发雷霆,更没有动手,而是慢慢地恢复平静。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为什么要换走我的孩子,原来你嫁不成侯府,便想着让自己的女儿嫁进去。你怕是不知道,纵然你计谋成功,棠儿如你所愿成为侯府的世子夫人,日子也不会好过。”
一帘之隔的门外,左右两边分别有人,一人是先到的玉流朱,另一人是刚赶来的沈青绿。
玉流朱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看上去确实清瘦虚弱了些,被身上的绿衣一衬,病弱之气更盛。
沈琳琅的声音透出来,清清楚楚地落在她们的耳朵里。
沈青绿唇角勾着,似笑非笑地睨着玉流朱,“原来她想让你当人上人。”
“她是她,我是我。”
“她是你的女儿,一想到她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我再是疼她十几年,也不得不狠下心来对她。”沈琳琅的话,再次穿过帘子传出来。
玉流朱闻言,身体晃了晃。
她脚步一动,意欲冲进去时,帘子被人掀开。
沈琳琅打眼看到她的样子,因为十几年来的情感使然,眼底划过一丝心疼之色,很快被强行压下去。
没有关切的询问,没有担心的怜爱,唯有复杂晦涩的一瞥。
“娘……”
“不许再叫我娘!”沈琳琅狠着心肠,是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你记住,你娘叫玉晴雪,你本该姓苏,是罪臣苏启合之女。”
玉流朱摇摇欲坠,不管是身体还是心,俨然都承受不住。
她伤心着难受着,比之上辈子那最为艰难之时更加怨恨,望着沈琳琅和沈青绿母女一起离开的背影,眼底的恨意慢慢地溢出来。
突然沈青绿回过头来,对上她的目光。
那漆黑的眸色,冰冷的眼神,让她像是瞬间掉进无底的深渊。
*
天不知何时阴沉,笼罩着整个玉府。
哪怕是再精巧的景致,在这样的天色中也要黯淡几分,直叫人深觉可惜,也少了几分欣赏之心。
玉之衡脚步匆匆,将近园子就看到沈琳琅和沈青绿母女。
他们之间隔着不远的距离,却足可瞧清彼此的模样。
他一身的官服,极具文人气质,长相不错而举止儒雅,哪怕是人到中年,若是出门在外必能吸引女子的目光。
沈琳琅当年对他算得上是一见钟情,与他的外形有很大的关系。
他们慢慢走近,于一条道上迎面碰上。
“琳琅……”
沈琳琅微昂着头目不斜视,像是没有看到他,径直从他身边经过。
“阿离。”他叫住沈青绿。
沈青绿装作为难的样子,看看前面的沈琳琅,又看看他,小声道:“父亲,你妹妹实在是过分,她竟然和别人说我娘苛待她,她缺衣少炭过得很是可怜,害得那方姑娘不明就里来送被褥炭火。”
这事玉之衡已经知道,若不然他也不会急着告假回家,“那方姑娘还说了什么?”
“我娘气极,哪容得了她多说,将人直接赶了出去。”
他闻言,明显松口气的模样。
沈青绿又道:“我娘去质问你妹妹,你妹妹还不服气,说什么我娘断了她成为人上人的路,还提到了什么二皇子殿下……”
“这个晴雪!”他面色大变,赶紧交待,“阿离,你切记,今日之事万不能说出去,尤其是那什么二皇殿下。”
说完,他哪里还顾得上和沈青绿多说什么,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走,直奔静心院而去。
沈青绿站在原地,像是目送他,实则是在等人。
一刻钟后,夏蝉出现,说了一句,“姑娘,奴婢已经按照你的吩咐交待下去了。”
主仆二人汇合,这才往正院走。
沈青绿先是去找沈琳琅,沈琳琅在发呆。
她也不出声,静静地陪坐在一旁,像个不知事的孩子,仿佛仅仅是依偎在母亲的身边,便能安心又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沈琳琅摸着她的发,道:“阿离,娘有你们几个就够了。”
“我有娘和二哥就够了。”
至于那个明知家里事多,身为长子却没有长子的担当,而是在外面躲清静逃避责任的玉敬贤,她可没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家人。
家人有时候并不需要血缘,好比她上辈子的亲人,反之,有些人明明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却未必能做家人。
当然,还有那个所谓的父亲。
玉之衡去到静心院,与玉晴雪之间免不了一通争执。
而他们兄妹的争吵内容,当天夜里悉数传到她耳中。
“大人说,如果大姑奶奶再敢提到那什么皇子殿下,就把她送去善思庵自生自灭。”秋露说到皇子殿下四字时,眼神都在闪烁。
当今圣上膝下无子,宫里无皇子,唯有一位公主,皇子殿下四个字在整个大邺朝似乎都成了禁忌。
“老夫人心口疼得厉害,奴婢瞧着怕是有些不好。”
这话里头别有深意,她说完后隐晦地看了沈青绿一眼。
沈青绿照旧给她画大饼,说以后不会亏待她,她离开时比上回更加心满意足,也更加期待。
她走后有一会儿,原本守在外面的夏蝉才进屋。
夏蝉见沈青绿铺纸,赶紧过去研墨侍候。
沈青绿提笔,却不动,而是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妹妹长什么模样,有什么胎记?”
“姑娘!”夏蝉的心,忽地剧烈地狂跳着。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找妹妹的。”沈青绿微微一笑,“明日我们出门,去一趟马市找些走南闯北的行商,许他们重金,让他们帮着找。”
夏蝉作势要跪,被她一把扶住,“君子有诺,言出必践,我不过是说到做到而已。”
“姑娘,奴婢……”
“你慢慢说,我记下来。”
夏蝉将眼泪抹去,哽咽着一一说出自己妹妹走丢时的衣着发式,还有长相特征。
沈青绿将她说的全部记下,道:“若能有像就好了。”
“听说马市有家寻珍阁,但凡是你能说出来的东西,他们先画下来,然后帮着找,或是做出来,就是要价太高,奴婢存了这些年的银子……还是不够。”
她说的寻珍阁,不在马市的繁华热闹之地,甚至都不在正儿八经的街边,而是远在马市的边上,临着一家做纸扎人的棺材铺子。
从外面看就是个寻常的铺子,匾额上写着寻珍二字。
主仆二人进去之后,发现空无一人,中间有个隔断,隔断正中是个窗口,窗口的小铁门关着。墙上贴着这里的规矩,一条接着一条,极尽的详细。
沈青绿照着上面的规矩,摇响那个窗口上的铃铛。
不多会儿,窗口打开,却隔着黑纱般的帘子,帘子后面响起一个老者的声音,询问她们的来意。
“我想找我妹妹。”夏蝉在沈青绿的示意下对那老者道。
老者问明情况后报价,一开口就是一百两。
一百两不是小数目,难怪身为府里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环,夏蝉攒了这些年都没攒够。
按照这里的规矩先交一半定金,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定金不退。
沈青绿从窗口递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那边的人验过后,那老者开始提问,问得极其的细致,还不断地反复确认。
将近一个时辰,里面递出一张画像来。
画像是个五六岁的女童,圆脸娇憨,眼神略显迟滞,鼻头上的小痣都清楚可见,仿佛人就在眼前,栩栩如生分外的逼真。
“像……太像了。”夏蝉见之,激动到哭出声来。“姑娘,这就是奴婢的妹妹……她就长得这般模样……”
“我们要二十张,几时可取。”沈青绿问那老者。
那老者应是在和什么人商议,然后回她,“酉时可取。”
她拿过夏蝉手中的画像,重新递过去,“那我们酉时再来。”
夏蝉眼巴巴地看着,泣不成声。
“等所有的画像拿到,你留下一张。”
“姑娘……”夏蝉说不出话来,满眼的感激之色,泪水如决堤的河水。
她知道所有感谢的话都太过浅薄,自己唯一能报答的就是誓死追随和效忠。
沈青绿扶着她,慢慢地往出走。
临出门之时,沈青绿鬼使神差般回头望了那窗口一眼。
这个铺子让她好像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或许是背后东家的行事做派,也或者是那幅掺杂后世技法的画像。更有甚者,她感觉好似有人看她。
黑纱帘的后面,确实有人在看她。
那如湖的眼眸,浩渺而平静,却仿佛只能包容她。
窗后的老者默默告退,杨贞不知何时过来,不无担忧地问,“主上应在酉时,岂不是一连几个时辰都不得歇息?”
这会儿的工夫,沈青绿主仆已经出了铺子。
慕寒时将视线收回,看着自己沾着画料的手,“无妨,酉时三刻闭市,时间刚好。”
说罢,他一掀衣袍,重新坐到画架前。
杨贞看着专心作画的他,不由想到自己初跟随他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住进慕家,开了这间名为寻珍阁的铺子。铺子的营生别具一格,无有先例,也无人能效仿。而这家铺子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什么人。
“主上,今日又有很多下联送来,您都看了吗?”
“看了。”
这就是还没找到。
不知男女,不知出身,不知性情,不知年纪,如此的范围之广,唯一的依据就是一句四字对联。
从京里到京外,每年派出去那么多人,如同大海捞针。杨贞有时候都怀疑,这世上是否真有那么一个人。
他皱起眉来,脑海中浮现那上联的四个字:何以留白。
那下联到底是什么?
第55章 取画
*
秦妈妈满脸的焦急,紧锁的眉头皱成个川字,面上一片晦暗,像是被谁扬了一把灰,极其的不好看。
她将进院子,打眼看到右厢房门外的李嬷嬷,李嬷嬷的脸色也不好,比她强不到哪儿去,看她的眼神更是讳莫如深。
如今这般境地,还真是谁都不好过。她勉强挤出个还算正常的模样来,不太自然地点头而过,推开正房的门。
门窗全闭着,帘子全拉得严实,这大白的天,晴空万里的,屋子里居然还亮着烛火。
玉晴雪坐在妆台前,上面的镜子已被砸烂。
她猛地回头,见是秦妈妈,那眼神中的惊惧变成恼怒,“你怎么又回来了?”
“夫人,门房拦着,奴婢不得出去。”秦妈妈小着声,有些不敢上前。
“沈琳琅!”她气到大喊,“肯定是她!她好歹毒的心思……”
“门房说,是大姑娘吩咐的,大姑娘说是近日府里事多,夫人你身份麻烦,还是少与外面接触的好。若有什么要买的,尽管列出单子给足银钱,他们自会代劳。”
秦妈妈这话说完后,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响起玉晴雪磨牙的声音,“那个孽障!我好后悔,后悔没能……”
后面的话不必说出来,也知她的意思。
她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上的肿消了些,泛着青。那些被簪子划出来的伤横一道竖一道的,尤其的恐怖。
秦妈妈低着头,声音更小,“夫人,要不算了……”
“算什么算!”她狠瞪一眼,“我不好过,她们也别想好过,那个孽障……不愧是沈琳琅生的,一样的讨人厌。
你可是不知道,方家姐姐对我大哥的心思有多真,如今我谁也靠不住,没有人能帮我,只有她能帮我出这口气,你让我再想想,我定能想出法子来。”
秦妈妈哪里还敢劝她,脸上的灰色不由得重了几分。
她将自己黑烂的肠肚搜刮了一遍一又遍时,方氏正在和沈青绿说话。
沈青绿找到方氏布行后,将方氏约出来。
方氏乍见她,先是一惊,尔后一喜,“是不是你父……你娘让你来的?”
她警惕地左右环顾,将自己的头上的帷帽压低了些,“我娘出不来,她身边的人也出不来,府里所有的门都有人把守着,得了命令不让她出门。”
“怎么能这样?”方氏气到跺脚,“你现在那个娘也太霸道了!晴雪又没犯什么事,她凭什么不让人出门?”
“就凭那宅子是她的陪嫁,就凭她是一府主母,她在自己的宅子里做什么,何人能管得了她!”
她们就站在布行旁边的窄弄里,无车马经过,连行人也不过寥寥一两个。
不短的窄弄里过着穿堂风,较之旁的地方更为强劲些,风拂起沈青绿帷帽的轻纱,像一双无形的手,不时调皮地将轻纱撩开,若隐若现的更是让人惊艳。
有那么一瞬间,连方氏都有些走神。她回过神后暗自纳闷,自己与玉晴雪年少时常见,眼前的少女分明是与之相似的长相,为何竟让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你这是在替她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沈青绿眉眼微垂着,遮去眸底的冷意,“我长得和我娘这么像,别人说我不是她亲生的,我压根不信,她就是我亲娘,我当然是站在我娘这边。”
“也是,你和你娘长的这么像,看着就是亲母女,莫非……”方氏似是想到什么,目光中明显带出震惊之色,怀疑地看着沈青绿。
沈青绿作心虚状,“大人的事我可管不着,我今日来找你,也是为了我娘。我娘眼下处境艰难,祖母自身难保,根本顾不上她,我父亲……”
说到这,她欲言又止。
方氏的注意力成功被引开,急忙问道:“你父亲也不管吗?”
“我父亲忙于公务,平日里从不管内宅之事。府里的下人都听命于我现在的娘,哪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什么。我娘和祖母都怕他为难,也不会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种事若是有旁人向他提起,反而比府里的人去说更为合适些。”
方氏闻言,眼睛一亮的同时,两颊不自觉泛起红晕来。
她心下打定主意,敷衍沈青绿几句后匆忙离开。
沈青绿看着她迫不及待的样子,眼神如墨。
*
马市比之象市少了些许堆金砌玉的繁华,多了几分烟火气的热闹。
栉次鳞比的铺子一家挨着一家,随处可闻外地的口音,甚至还有地域特征十分明显的人,操着蹩脚的官话,吆喝着自家的买卖。
方氏布行所在的位置并不算好,属于中等地段。
布行不时有客人进出,看上去生意尚可。
半个时辰后,方氏从布行出来,瞧着不仅换过衣裳,还精心打扮过,身后跟着婆子手上还提着什么东西。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跟着驶离马市。
从马市往南,是东临城的中心所在,也就是禁庭长明宫。
长明宫南起安乾门,北至定坤门,东西对称布局分内廷与前朝。东侧宫门乃后宫进出之道,西侧则是前朝官员上下朝的必经之路。
前朝三大殿,永安殿、广和殿、集贤殿。
永安殿是君王临朝之所,广和殿是宫中举办盛典,百官沐浴皇恩之地,而集贤殿则是集天下之殿,为君王所用的脑枢中心。
方氏的马车不敢近西侧门,停在极远的地方。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大把的银子撒出去,自是有人帮着传话。
一炷香后,玉之衡从那威严的朱漆大门出来,未看见传话之人说的家里人。
时隔太多年,他一时没认出方氏。
当方氏站在他面前时,他认出之后难免吃了一惊。
二十年未见,他身上的儒雅更加沉淀,一袭官服显得尤为的稳重,且有文臣风骨,纵是上了年纪,仍旧长相气质不俗。
方氏红着脸看他,不自觉想到多年前。
那时他求学的学堂方家不远,上下学都要经过方家的后门,少女情窦初开,常常透过后门的门缝偷看,哪怕是看上一眼都能高兴一整天。
好比此时,已不再年轻女子重拾年少时的欢喜,目光渐渐痴迷。
一声“玉大哥”的娇呼,带着思念与幽怨。
西侧门这边,不时有人进出,少不得要看上一两眼。
玉之衡面色不虞,“方姑娘,是你找我?”
方氏娇羞点头,“我怕别人误会,只能说是你的家人。”
说家人岂不是更让人误会?
玉之衡心下不喜,却也知她是什么脾气秉性,顾不得指正说教,而是想赶紧结束此次会面,“方姑娘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她自是失落,“这些年不见,玉大哥一向可好?”
“我正在上值,上官只许了我半个时辰,你若是事情紧急,长话短说即可。”
“玉大哥,你为何总是对我这样?”
平阳县不算大,当年她自是知道玉之衡的家境,以为凭着自己县城首富之女的身份,稍加示好便能得偿所愿。
谁料不管她主动搭讪,还是送吃的送东西,玉之衡皆是不为所动。
“这些年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没有一日不想你,没有一夜不梦到你,你……”
“方姑娘,本官已有家室妻小,请自重。”
一声本官,一句自重,让她难受的同时,却更想迎难而上。
正如很多年前,玉之衡越是拒绝她,她越是觉得对方品行端方,为此不退反进,另辟蹊径地去接触谢氏和玉晴雪,自然而然和玉晴雪成为朋友。
“我知道你有妻儿,我也没有不自重,若不是为了晴雪,我也不会来找你。”
“晴雪是我妹妹,她的事我自然会管。”
“玉大哥你成日上衙,哪里顾得上内宅的事。你是不知道,你那夫人对晴雪有多刻薄,缺衣少炭的也就算了,她竟然还不让晴雪出门,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夫人行事自有分寸,不让晴雪出门定然也是为她好。”玉之衡再次感受到有人在看他们,抬头望去见是自己的同僚,顿时浑身的不自在。“你若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方氏闻言,眼眶立马一红,眸子里却含着情,像极被辜负的女子。
“玉大哥,你是不是很看重你夫人?”
“她是我夫人,我自是看重她。”玉之衡不欲与她过多言语,干脆不看她,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莫要如此。”
说完,像逃离她一般,转身就走。
她红着眼睛,痴痴地目送,直到玉之衡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内,仍然贪婪不死心地望着,似是想望穿那万丈宫阙。
“姑娘,我们快些走吧。”她身后的婆子颤着声提醒,显然很是惶恐。
宫门重地,岂是她们随意能来的地方?
她回过神来,也有些惧怕,扶着婆子的手,往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奶娘,你说玉大哥有没有喜欢过我?”
那婆子似是被问住,好半天才说:“姑娘你真心实意地喜欢他,他怎么可能半点不动心。”
“我就知道他是喜欢我的。”她开心起来,“别看他在人前拒绝我,不与我亲近,我却是能感觉出来他对我绝非无心。他进京赶考之前,我去给他送行,他说他记得我的好,你听听,他的心里分明是有我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为他付出那么多,他怎么可能不知?若不是姑娘你暗中帮衬,他哪能那么容易取得秀才功名?若不是姑娘送的那些礼,他怎么可能被刘大人引荐,拜在董先生的门下。
他用的那些名贵的笔墨,上等的砚台,哪一样不是姑娘你出的银子。便是他进京的盘缠,也是姑娘你私下交由玉老夫人给他的,要我说,他能金榜提名,多亏了姑娘你。”
“这些事他都不知道。”她似是有些幽怨,“他那么清高的人,若是知道我做过的事,怕是会恼我怨我。”
“我的傻姑娘哟。”那婆子叹了一口气,“你不说,还不让别人说,到头来给别人做嫁衣,苦的还是你自己……”
主仆二人说话时,经过一辆普通的马车。
马车连车夫都不在,看着应是无人。
等到方家的马车驶离后,那辆马车也跟着不远不近地前行,一路随之进到马市。
马市比之前更热闹了些,街市上往来行人如织,从那些人的衣着打扮上来看,寻常的百姓居多。
那马车进到马市之后再未跟着方家的马车,而是跟在一队行商的后面。
他们一行马匹不少,每匹马背上都驼着沉重的货物,看上去应是从京外来的。他们停在一家客栈前,领头之人与客栈的掌柜很熟,语气熟稔地相互寒暄。
那掌柜的驾轻就熟,将他们安顿后,打眼看到一位戴着帷帽的姑娘进门,虽看不清面容,但从衣着气度来看绝非一般人,是以赶紧热情地招呼。
沈青绿身后的夏蝉上前,将一锭银子搁在桌上,说是自家姑娘有个生意想和他谈谈。
他见惯世面,对于女子行商之事自是没怎么惊讶,只问谈的是什生意。
“倒也不是什么大生意,就是我想找个人,看中你这里生意好,往来客人多,想着在你墙上贴一张画,每月里给你十两银子,有人来住店时,你提上一嘴即可。”
这生意倒是新鲜。
他被勾起兴趣,多问了几句,当得知提供有用的线索也有酬劳,从一两银子到十两银子不等,若是能将人找到并带回京中,则是重金五百两为谢时,下意识问道:“不知那要找的人,是姑娘的什么人?”
“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沈青绿回道。
她身后的夏蝉拼命忍着,因为激动震惊而全身都在抖。
等她和掌柜的说定,主仆二人出去后,夏蝉再也忍不住,哭出声的同时,“扑通”一下跪到她面前。
“奴婢被人牙子买去时,不过一两二钱银子……后来卖进玉府,也只有五两银子。五百两银子……够买一百个奴婢,奴婢欠姑娘的,一百多条命都不够,奴婢这辈子无以为报……唯有誓死追随姑娘,绝无二心!”
她一把将人拉起,道:“夏蝉,我相信你一定会说到做到。”
几百两银子买一个对自己忠心不二的人,她不知道划不划算,却觉得很值。
依照这个套路,主仆俩又找到其他合作的客栈。
几个时辰过去,皆是累极饿极,索性寻了一家客人不太多的食肆吃饭。饭后再出来,已快近酉时。
日头将要落山,西天的云霞漫天,洒在古色古香的街市上,似是上辈子午睡时的一场白日梦,荒诞而不真实。
街上的行人没有之前的多,少了往来路人的川流不息,一眼就能看到路边零星散落的乞丐们。
沈青绿一个个看去,若有所思。
半晌,示意夏蝉附耳过来,交待一番。
夏蝉听完之后,朝旁边墙角边蹲着的一个乞丐走去。也不知她和那乞丐说了什么,还塞了些银子给对方。
那乞丐点着头,将银子收好后飞快地跑远,过西巷穿东巷,七拐八弯的进到一家铺子的后门,再从堆满纸扎的屋子绕过去,推开一道暗门后来到另一家铺子。
铺子里极静,仿若无人。
杨贞默默地守在一旁,除去悄然添些炭火与热水外,再无别的动作。而那画架前一袭雪色衣服的清冷男子,一连作画几个时辰,那玉骨修长的手不曾停歇过。
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好些同样的画,每一幅都一样,整整十九幅,加上画架上的,正好是二十幅。
画架上的女童已有大致的雏形,一点点地鲜活生动。
外面响起类似鸟鸣的声音,杨贞听到后出去,很快又进来,禀报道:“主上,梅五来了。”
“让他进来。”慕寒时眼皮子未抬,手上的动作亦是不停。
杨贞再次出去,将那名叫梅五的乞丐唤进来。
梅五微弯着腰,姿态无比的恭敬,细致地禀报自己的所闻所见之事。
“那玉姑娘出手大方,给了属下十两银子,让属下把她说的那些事散播出去。属下怕她起疑,不得不应下,还请主上明示。”
慕寒时的手飞快地作着画,停都未停一下,语气如落在画上的笔,很轻却毋容置疑地添墨着彩,“照她说的去做。”
梅五领命,告退而去。
屋子里顿时又静下来,唯有笔落在纸上的声音。
当慕寒时描下最后一笔时,沈青绿和夏蝉正好来取画。
沈青绿照着铺子里的规矩,摇响那小门旁边的铃铛,很快里面响起老者的声音,说是画已全部完成。
紧闭的铁门被打开,隔着黑色的帘子递出来一幅画,她立马伸手接过。
一幅接着一幅,颇有几分繁琐。
她想着这应该也是铺子里的规矩,便也就这么一幅一幅地接过来,等到第二十幅时,那老者道:“这幅画刚好,还得晾一晾才行。”
“多谢提醒。”她再次伸手去接,或许是画未干,里面的人怕碰花,将那黑帘子掀得略开一些。
仅是转瞬即逝的一瞥,她看到了那给她递画的手。
十指修长,根根似玉,似是在哪里见过。
第56章 家宅不宁
*
二十幅画已全部收到,按照这里的规矩,当付另一半银子,她将余下的五十两银票从窗口下面递进去。
黑帘子已经垂下,遮挡住她的视线。
那银票被人抽走,验过之后,苍老的声音又起,“银货两讫,慢走不送。”
她将画收好,最后那幅放在最面上,等出了铺子下意识回望。
落日的余辉正好洒在那匾额之上,寻珍二字沐浴着金光,仿佛每一笔每一划都被镀上金色,响应着这两个字的贵重,似是所有的笔画都被人寄予深沉的希望。
那熟悉的感觉再次冒出来,一如她手中的那些画。她转头之际,那落日的光从她漆黑的眸中掠过,似一团火焰。
而这团火,恰好落入别人的眼中。
那窗口黑帘子的后面,有人正俯低着颀长的身体,以一种并不雅观的姿态,如鹰隼一般地看着她。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目光所及之处,慕寒时才慢慢直起身体。
杨贞适时递上湿巾子,禀报得来的消息,末了,道:“阿离姑娘与所有的客栈都已谈妥,只待拿到画之后贴上,属下以为这法子甚好,或可借鉴为之。”
慕寒时慢慢地擦着自己的手,眼眸垂着,“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属下不知,属下有些看不透她的所作所为。”杨贞如实回道:“她先前让梅五做的那些事,分明就是想搅得自己家宅不宁,若以常理推之,属下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非常人,不能以常理推之。”慕寒时擦手的动作一停,盯着自己的两只手看,“你说,她方才可有认出我?”
“定然是没有的,主上用的是没有咬痕的那只手。”
杨贞随他多年,还未从见过他这样,暗道那阿离姑娘确实非常人,若不然也不会让自家主子如此在意。
他忽然轻笑一声:“原来有些事,是瞒不住人的。”
“属下唐突。”杨贞自是知道这话是何意,低下头去。
“无妨。”
“那阿离姑娘的法子,我们要用吗?”
“先静观,若有用再说。”
轻如落雪的声音,别有一番犹豫,似是欲落不落,有些飘忽不定。
杨贞暗自纳闷。
难道主上不着急找人了吗?
*
玉府的大门外,沈琳琅不停地张望着,脸上满是焦急担心之色。
“这孩子头回独自出门,不会出什么事吧?”
俞嬷嬷安慰道:“大姑娘还是个孩子,头回自己出门逛,逛的还是马市,少不得要多逛些时辰,指不定正好掐着闭市的时辰才作罢。”
“早知如此,应该派人跟着。”沈琳琅越想越后悔,暗道自己不应该被女儿说服,没让宝葵跟去。
门头上高高挂着的灯笼已经亮起,照在她忧心忡忡的面庞上。
“娘……舅母,原来您在这。”
身后传来玉流朱忧心迟疑的声音,一声舅母让她愣了好一会儿。
或许是被暮色所衬,玉流朱的气色看上去很差,瞧着越显病弱,一直用帕子捂着嘴,等走近些应是没忍住,一连咳了好几下。
她见之,内心五味杂陈,百般不是滋味。
玉流朱一副想与她亲近,又不太敢的模样,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我无意中听到她们说,说那位方姑娘以前曾纠缠过爹……舅舅,我怕她还不死心,想着来与您说一声,好让您多些提防。”
“你有心了。”
哪怕已下定最大的决心,哪怕话说得再狠,人的感情最是难以控制,养女特地赶来提醒自己,一时之间多年的母女之情不免冒出来。
她的心被情感撕来扯去,正难受之时,一辆马车从巷子口驶来。
俞嬷嬷看清那马车的样式,惊喜出声,“夫人,是大姑娘回来了。”
马车很快停在她们面前,夏蝉先下,再扶着沈青绿下来。
“阿离,你总算回来了。”沈琳琅悬着心终于落到实处,连忙上前相问,“今日逛得可尽兴?”
沈青绿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抬眸往玉流朱那里看了一眼,“娘,棠儿姐姐怎么在这里?”
“她是来提醒娘,留意那方氏的。”
“原来棠儿姐姐也看出那方姑娘的不妥。”沈青绿搀着沈琳琅的胳膊,似不经意地问:“那你定然也问过你娘,为何要将那方姑娘招来,到底是何居心?”
暮色比之前更沉,玉流朱的脸色亦是如此。
她一时被问住,好半天才道:“我不想见她,也不想同她说话。”
这话一是表明她不认玉晴雪,二是暗示自己还是只认沈琳琅。
沈琳琅焉能听不出来,更是心情复杂。
“我还以为你念在我娘疼爱你十几年,哪怕再是不愿意,也会去质问一番。”沈青绿语气如常,似是有感而发,“没想到棠儿姐姐只顾着自己心里不舒坦,并没有将我娘的事放在心上。”
“我若不将娘……舅母放在心上,怎会明知舅母不想见我,我还专程过来提醒。”玉流朱神情中现出委屈之色,虚弱地咳起来,“阿离妹妹光会说我,那你自己呢?”
“我是我娘的亲女儿,当然事事想着我娘。”沈青绿顿了一下,艳色的小脸略有愧色,“娘,对不起,我先前骗了你。我说自己想去马市转转,实则我是去找那方姑娘的。”
“阿离!”沈琳琅大惊失色,“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沈青绿摇头,“这里是东临城,我是娘的女儿,背后是将军府,她不敢对我如何。我告诫于她,让她日后不许来找棠儿姐姐的娘。
为怕她们私下往来,我还交待了府里的下人,近些日子看着她们,不让她们出门。若有想买什么东西,或是有什么事,皆可以让人为之代劳。”
沈琳琅方才还为养女特地来提醒自己而有些动容,此时得知亲女怕自己烦恼,里里外外都有安排,感情的天秤毫不犹豫地倾斜。
“阿离……”
沈青绿表情微凝,语气也有些沉重,“娘,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她刚放回去的心,猛地提起来,一门心思全在沈青绿这里,哪里还顾得上被晾在一旁的玉流朱。
玉流朱看着母女俩相携着从自己身边经过,不意外地与沈青绿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迸发出无声的较量。
这是真与假的拉据,亦是生恩与养恩的掰扯。
你退我进,此消彼长。
忽然,沈青绿弯起眉眼,似在是在笑,然后抬头朝高高的门庭望去。
十几年的错位,好比她们所在的宅子,四面高墙包围之中的地位象征,有些人占用太久,久到忘记此间的主人到底是谁。
那匾额之上的玉府二字,有多醒目,就有多讽刺。
入府之后,各走各道。
沈青绿和沈琳琅母女朝正院而去,玉流朱没法跟着。
她的眼神在黑暗中一片晦涩,忽然想到什么,转头低声吩咐登枝一番。
登枝领命而去,绕着道,避着人,直至府中马厩所在。
马车已是卸下,马夫正在给马喂草料,打眼看到登枝进来,倒是不改以往的热情,一口一个登枝姑娘地称呼着。
“实在是对不住,这马方才没忍住,急着拉了一泡。登枝姑娘小心脚,莫要踩着了。”
登枝捂着鼻子,目光中满是嫌弃。
若不是如今自己的主子失势,这等小事她哪里用得着她亲自跑一趟。
“我家姑娘关心自己的表妹,想着她头回出门,也不知一切是否顺利,所以谴我来问,今日你们都去了哪些地方?”
马夫抱着一捆草料,闻言憨憨一笑,“我就是个下人,大姑娘逛街哪里会带着我,我只管守着马车,在路上等着。”
“夫人派你跟着出门,你怎能如此疏忽?”登枝有些没好气。
他将草料放下,不好意思地挠头,“你可别告诉夫人,下回我一定注意。”
今时不同往日,他这话是在敷衍登枝。
登枝自是听得出来,越发的不舒服,走的时候都憋着气。
他望着登枝气呼呼的背影,摸了一下低头吃草的马,“这些个姑娘啊,怎么一个比一个心眼多,得亏大姑娘事先交待过,否则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回她。”
*
亥时已过,玉之衡才归家。
他面色略为潮红,一身的酒气,将进府门便看到俞嬷嬷。
俞嬷嬷是特地等他的,奉的自然是沈琳琅的命令。
“夫人说了,让奴婢等不能耽搁,大人一回来就将人请去。”
这个请字,让他皱眉。
他抿着唇,因为酒气使然,少有平日时的儒雅之色,多了几分世俗的烦躁。
俞嬷嬷不看他,“大人,请吧。”
又一个请字,仿佛将他视之为客。
他心里的烦躁更甚,将袖子一拂,一言不发地朝正院走去。
檐下的灯笼生着光,光影绰绰。
沈琳琅站在院中的树下,树还光秃着,叶芽尚未发出。
她听到脚步声,却未回头,“两情相悦,自当合欢。这树是我们成亲那年所种,迄今已有二十一载。”
“唯愿有情人,白首不相离。”玉之衡立在她身后,说完这话之后打了一个酒嗝。
“你喝酒了?”她闻到酒气,回过头来。
“下值之后,被同僚拉着,实在是推脱不掉,喝了些许。”
事实上恰恰相反,不是同僚拉他,而是他拉着同僚。
那同僚看到他和方氏说话,他怕对方乱说,所以请人吃酒,意在堵住对方的嘴。再加上他自己近日心情极差,正好借酒消愁。
“旧人相见,我还以为你心中欢喜,这才去多喝了几杯。”
沈琳琅的话,惊了他一跳。
“琳琅,你听我解释。那方姑娘确实去找过我,我事先并不知是她。”
“她是不是去找你告状的?”
“她是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我压根不信她。”
沈琳琅看着他,眼睛里半点光亮都没有,“我见过她,她对你分明有着不一般的心思。”
“琳琅,你信我。”他拉过沈琳琅的手,“我以前一门心思都在学业上,除了你,我未曾与任何女子有过瓜葛,不管她们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我都不予理会。”
夜色更浓,压在人心之上,拨不开也冲不破。
右厢房熄着灯,敞开一小半的花窗后,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在看着他们,那么的安静,那么的淡然,仿佛是个与他们无关的旁观者。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沈青绿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他们一同进到正房。
夜风不知何时起,却吹不动那无叶无花的树。
“姑娘,那些事你为何不自己告诉夫人?”夏蝉指的是方氏主仆私下说的那些话。
沈青绿先前说有事和沈琳琅说,说的仅是自己去找过方氏后,方氏去找玉之衡的事,旁的皆未提及。
“有些事旁人说来,才更有用。”
“那姑娘如何断定,那人会照我们说的去做?”
“他的指甲十分干净,看着懒洋洋的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眼里却有光,不应该是个以乞讨为生的人,要么是什么人安排的细作,要么就是以打探消息为生之人。这种人自有门道,最适合帮我们做事。”
若是她猜的没错,很快就会有消息。
若是她猜错了,就当是花钱买教训,再找人也不迟。
沈青绿这般想着,慢慢将窗户合上。
*
一夜无话,直到天明。
太阳照旧升起,普照着世间万物。
而有些流言,也像是借风生长,很快传开。
“……说是玉家清贫,而大人却衣着讲究,所用的笔墨纸砚也皆是上等,还经由方姑娘的父亲托人引荐,拜在极有名望的夫子门下。”俞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有些说不下去。
沈琳琅的脸色慢慢变冷,“还有什么?”
“还有……方姑娘出入玉家,如同自家一般。大人进京赶考之前,曾许诺她,不会忘记她的好。她这些年未嫁人,也是因为大人。”
一室的静,气氛沉重。
她不知想什么,整个人看着像是灵魂被抽离。
沈青绿进来后,坐到她身边,“娘,流言而已,未必是真。”
“不是流言,应是那方氏故意传出来的。”
“定是她一厢情愿,故意传出这样的话来给娘添堵。”
她确实心口堵的厉害,脑子明明很乱,却能清楚记起自己与丈夫初相识时的点点滴滴。
那时的玉之衡外形出众,乍一看像是大家出来的公子,其一是因为本身的长相,其二则是衣着。
“我曾听你父亲提过,说你祖母养他们不易,为供他进学给别人浆洗衣服。我记得你父亲当年用的笔是玉笋笔,砚台是上等的蕉叶白……”
她出身好,并不觉得这些东西稀罕,当时皆以为寻常。
如今想来,何等的违和。
“父亲先中秀才,还是举人,想来应有许多结交之人,或许是他人所赠?”
“你父亲说过,他从不受他人恩惠。”她摇着头,神情有些复杂,“我们成亲之后,他再三叮嘱我,不许回娘家替他求权开路。”
“外祖父和舅舅疼你,你不说,他们该做的还是会做。”
“是啊。”她面露苦涩,“你都能看透……”
余下的话她没说出来,但懂的都懂。
十几岁的闺阁姑娘都能看明白的事,一个成年男子如何会不清楚?
她缓缓起身,临窗而立。
白日里再看那合欢树,已然冒出细小的新芽。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这是当年种树时,她许下的愿望。
合欢合欢,昨晚的和好就像个笑话!
她沉痛地闭目,再睁开眼睛时,看到李嬷嬷扶着谢氏走进院子。
几日不见,谢氏神情憔悴自是不必说,精神气也不足,或许是阳光正好,离得不近也能看见发间的银丝。
婆媳一场,她们都未曾想过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守在外面的银萍将人拦住,然后进来通传。
沈琳琅像是没听到的样子,未有任何指示。
“琳琅,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我说完就走。”谢氏的声音很焦急,“你和衡儿成亲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是清楚,外面传的那些话你都不要信。”
她说着,哽咽起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怨就怨我,我不会再留在这里碍你的眼,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带晴雪回平阳。”
李嬷嬷扶着她,慢慢往院子外面走。
她喃喃着:“我当初就不应该进京……”
如果她和女儿都留在平阳,或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老夫人,事已至此,您还是得想开些。”李嬷嬷劝她。
她紧紧握着李嬷嬷的手,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她们刚出院子没多久,沈青绿了出来,“祖母。”
“阿离,你好好和你娘说,那些都是假的,是有人恶意中伤……”
“那些事都是假的吗?”沈青绿走近,褪去黑雾的眼睛像一面漆染镜子,照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之色。
她有些不敢和沈青绿对视,“当然是假的,你爹考秀才中举人,凭的全是自己的真本事,当年拜在董夫子门下,是董夫子爱才,与旁人无关。”
“那我父亲用的东西,是祖母自己花钱替他置办的吗?”
“……”
她一时语噎。
那些年日子艰难,莫说是上等的笔墨,就是寻常的笔墨都难供给。
方氏的心思,她如何不知?
她曾问过儿子,儿子说方氏是个好姑娘,自己眼下还配不上,她自是以为儿子对方氏亦是有意,只是碍于家境悬殊。
后来她婉转地将此话转达给方氏,方氏表示自己可以等,她便存了私心,想着迟早是一家人,有些东西也就含含糊糊地收着。
“方姑娘与你姑姑交好,不忍见我们日子艰难,明里暗里的贴补我们,与你爹无关。”
“家里的境况,我父亲当真一无所知?”
“不知。”谢氏一口咬定。
“祖母,你总是这样。”沈青绿幽幽一声叹息,“先前你替你女儿扛下所有,如今你又给你儿子百般开脱,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帮他们,还是在害他们。”
“阿离……”谢氏心头大震,满眼的不敢置信。
她看着眼前的少女,似是不认识一般。
沈青绿面色极淡,眼底却是一片暗沉,如不见底的黑潭。“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祖母觉得这样的说辞,会有人信吗?”
“我……”
沈青绿在她惊疑的目光中朝后面望去,“娘,你信吗?”
第57章 藏得最深的人
*
一时之间,沈琳琅有些恍惚。
她好似回到很多年前,那时母亲还在。
母亲出身望族,是有名的才女,与父亲一文一武,本该是兴趣最不相投的一对男女,却极其的恩爱。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和玉之衡是读书人,和自己也是一文一武,他们的事,最不会反对的人是母亲,但不想最不赞成的就是母亲。她实在是不解,打定主意要嫁。
最后家人都拗不过她,包括母亲。
她记得定下亲事的前一日,母亲还再三劝她,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没有选错人,将来肯定会日子和美。
母亲叹着气,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如今想来,当时母亲是不信的吧?
那么眼下的,自己信吗?
谢氏也看到了她,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琳琅,衡儿对方姑娘绝对没有那样的心思,都是方姑娘一厢情愿,这点我可以指天发誓。”
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能脱口而出的东西,更是不可信。
沈青绿眸色更沉,静静地看着她。
她一步步走来,直至谢氏跟前,“照你这么说,是方姑娘对夫君一往情深,你明知她的心思,还接受她的东西,你到底是何意?”
“……是我糊涂。”谢氏羞愧着,不敢看人。
这句话似是万能,换孩子之事可用,眼下也可用。
“不是你糊涂,是我糊涂。”她满脸的苦涩。
今日天气极好,比前些天暖和不少,她的心却很冷,仿佛沉入冰天雪地中,冻得一片僵硬,连悲与痛都显得那么的麻木。
她感觉有人抱住了自己,瞬间被暖意包围。
沈青绿从背后搂着她,声线发颤,“娘,我好难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阿离……”她的心因为温暖而复苏,悲痛万分。“是娘不好,娘对不住你。”
“不是娘,是他们。他们住着娘的大宅子,吃你的用你的,还把你的孩子换走,他们都是坏人。”
坏人两个字,如一记重拳打在谢氏心上。
谢氏有些受不住,身体晃了几下,“阿离,祖母不是……”
她想说她不是坏人,但是那两个字难以出口,尤其是对上沈青绿可怜兮兮,委屈难过的目光,更是如鲠在喉,怎么也吐不出来。
“是祖母的错,祖母这就走……”
想走?
哪有那么容易!
“祖母,你就这么走了吗?”沈青绿哭出声来,“你还没有告诉我娘,我父亲和那个方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方才都说了,是她一厢情愿,你父亲什么都不知道。”
“她和你女儿交好,时常出入你家,还给你家送东西送银子,我父亲竟然不觉得奇怪,还坦然受之,穿好的用好的,却从不过问,当真是奇怪。”
这何止是奇怪,简直是匪夷所思。
要么是个傻子,要么就是装傻。
沈青绿眸色更黑,诡异的黑,“难道父亲与我从前一样,也是个傻子?”
她眼尾吊着,半垂着眼皮,像是蔑视,也像是讥讽,“我魂魄未归位时,所有人都说我是傻子,但我却知道她们不让我吃好的,不让我吃饱,不是因为没银子,而是故意那么对我。我父亲不是傻子,他突然吃好的用好的,为何不起疑?”
这番话质疑的是玉之衡,卖惨的却是她自己,一发双箭,一支射的是谢氏,另一支的目标是沈琳琅。
前世今生的错乱,原主或是她,她或是原主,身体与灵魂的契合,让她们完完全全成为一个人。
那些永困黑暗与苦难的岁月,是原主的,也是她的!
“娘。”她无声地流着泪,泪眼巴巴地望着沈琳琅,“他们好狠的心,他们都是坏人,我不是傻子,他们却把我变成傻子。你也不是傻子,他们却把你当成傻子。我们母女在他们眼里,全都是傻子。”
沈琳琅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疼得她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她曾经不同于很多闺阁女子,自小学习的不是琴棋书画,女红插花,而是剑枪棍棒,骑射狩猎。
年少时,她最不愿成为后宅中汲汲营营的女子,那些勾心斗角,那些龌龊龃龉,在她看来很傻。
而现在,她竟然也困在后宅中被人当成傻子。
更可笑的是,这宅子还是她自己的!
“琳琅,你……你为何这么看我?”谢氏被震住的眼神里,是她突然气质大变的模样。
那忽地觉醒的骄傲与底气,是她身为将军府嫡女与生俱来的尊荣,她睥睨着,英气的五官褪去这些年来示人的温婉,仿佛瞬间有了棱角。
她定定地看了谢氏好一会儿,才转头吩咐俞嬷嬷,“盯着她们收拾东西,今日就让她们走!”
玉流朱一赶来,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当下脸色大变。
“舅母,您三思啊。孝义大于天,不孝婆母,还将婆母赶出家门,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众口铄金,您不能不顾自己的体面,让世人指责您的不是,牵扯到外祖父和舅舅他们。”
沈琳琅的沈,是将军府的沈。
沈父兵权在握,拥兵自重,又远在边关,最易引起君王的猜忌。倘若有心之人借机煽风点火,不说是他,还有近在京中的沈焜耀都会受到影响。
不得不说,母女十几年,不仅有感情在,还有对彼此的了解。
因为玉流朱的话,沈琳琅明显有一丝犹豫。
“棠儿姐姐,你是想让娘委屈自己吗?她姓沈,她的父兄都是将军,她身为将军府的嫡女,若被人欺负至此还忍气吞声,岂不更被世人笑话?沈家的颜面何存?”
沈青绿握住沈琳琅的手,明显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娘,上回我们出门,那个江夫人一介商贾都敢当面嘲笑你,还说替你可惜。我不想再听到那样的话,我不想你再被人看轻。”
她的心顿时尽是酸楚,“阿离,娘错了。”
玉流朱红着眼眶,“舅母,我叫了您十几年的娘,您在我心里就是我亲娘……”
“你也是坏人!”沈青绿还在流泪,“你占我娘十六年,还想霸着不放,你和你娘一样贪得无厌,不知感恩。”
说完,她问沈琳琅,“娘,你要她,还是要我?”
她的表情很可怜,她的语气带着乞求,那泪眼的深处却出奇的平静,如两潭漆黑不见底的死水。
她可以争,可以抢,但如果她的争抢没有任何意义,那她会毫不犹豫地放手。
沈琳琅莫名感到一阵心慌,好似如果自己不做些什么,下一瞬就要失去极为重要的东西,“你才是我女儿,我当然要你。”
玉流朱闻言,指甲掐进肉里。
她怨着,恨着,两辈子加起来的委屈让她恨所有人,尤其是沈琳琅。
生不过是怀胎十月,养却是整整十六年,难道她们母女十六情的感情,还抵不区区十个月吗?
“娘,你看棠儿姐姐的眼神,她好像很恨你。”
沈琳琅听到沈青绿的低语,下意识朝玉流朱看去,自是看到那未来及收回去的怨恨之色,心下惊愕。
“棠儿,你恨我?”
玉流朱哪会承认,拼命摇头,“娘,我恨我自己……我为什么不是您的亲女儿,我为什么不是?”
“你生来就不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沈青绿似在低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是娘的女儿,却被人换走,还成了傻子?”
沈琳琅被这话一刺,心肠再硬,对玉流朱道:“你是玉晴雪的女儿,我留你不得,你和她们一起走!”
说罢,再不看她一眼,扭头就走。
她将将压下去的怨恨又起,浮现在眼晴里,看着沈青绿,“阿离妹妹,你就没有想过,我们就这样走了,父亲能好受吗?
你与父亲本就没什么父女之情,父亲是孝子,他一想到这个家是因为你被认回来而散的,你觉得他会喜欢你吗?你……你笑什么?”
“我笑你想多了。”
沈青绿似笑非笑地睨着她,目光又冷又黑,像极寒之地的冰窟窿。
她心生悚然之感,莫名觉得发慌。
这个表妹到底想做什么?
*
“我不回平阳!”
玉晴雪一听谢氏要带自己回老家,反驳的声音又尖又利。
谢氏心力交瘁着,一脸的灰败,“事已至此,我们再留下来,只会让事情更糟。晴雪,你听娘的,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就是因为听你的,才落到这样的下场。”玉晴雪烦躁着。“我不走,说什么我都不走,她沈琳琅有什么了不起的,方姐姐比她好一百倍,她父亲还攀上了贵人……”
“你是嫌还不够乱吗?你少说两句!”谢氏恨不得捂她的嘴。
她不情愿地闭嘴,眼珠子转着,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玉流朱。
玉流朱比她还不甘心,更不可能回平阳。
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她惹出来的,暗骂一声蠢货。
半晌,道:“若不是你将那方姑娘招来,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为今之计,若想让我娘消气,还得从那方姑娘下手。你们与她颇有交情,不如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自己将那传言收回去。”
“这样能行吗?”谢氏有些犹豫。
“我了解我娘,她最是看重父亲,之所以大动肝火也是因为我父亲。你们只要劝服那方姑娘,她自会消气。”
玉晴雪不满地嘟哝,“要我说她就是善妒……”
她话还没说完,猛不丁被玉流朱阴沉的眼睛一瞪,立马止住话头,赶紧去写信。
信写好之后,玉流朱将秋露叫进来,如此这般交待一番。
秋露以前为了调去流芳小筑,没少在玉流朱面前示好,也曾替这位前大姑娘做过不少事。
当然玉流朱选她,还有不得已的原因。
秦妈妈出不去,登枝是沈家的家生子,眼下什么事都不好说,李嬷嬷年纪大,还要照顾谢氏,也唯有她能用。
然而有些人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她早已向沈青绿投诚。
那两封信很快摆在沈青绿面前,包括她们说的话,也经由她的口,传到沈青绿的耳朵里。
沈青绿让她去找个地方躲起来,暂时不要露面。
“大姑娘,奴婢要躲到什么时候?”
“时候到了,你自会知道,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
她心下大喜,满心期待地退出去,与守在门外的夏蝉打了一个照面,眉宇间难掩喜色,不无炫耀地道:“我以前就想着,咱们姐妹一场,若能一直在一起,那该多好。”
夏蝉笑笑,没说什么。
等人一走,立马转身回屋。
沈青绿正在看信,漆黑的眼眸中不见喜怒,只有越发寒重的冷意。
一连将信看了两遍后,她沉思半晌,再对夏蝉耳语一番。
夏蝉领命而去,一路避着人,直奔马市。
这一去一来的费时近一个半时辰,回府后依然避着人,还未近正院感知到气氛的不对,照着自家姑娘的交待,将红丝带挂在那合欢树上。
正屋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顾如许愤怒的声音,“你们当真是好手段,竟然将我们沈家上下骗得团团转。”
屋子里沈玉两家人难得齐聚,连借口闭门读书的玉敬贤都被叫回来,但这一次却不是团圆,而是对质算账。
“不关衡儿的事,是我糊涂,亲家嫂子,你要打要骂尽管冲着我来,我老婆子什么都受着。”谢氏哽咽着,几乎快站不住。
她的身边是玉晴雪和玉流朱,但却无一人扶她。
玉之衡倒是想过去,无奈在沈焜耀锐利的目光中举步维艰,连动都不敢动。
沈焜耀未去将军甲,瞧着分外的威风赫赫,将随身携带的佩剑看似寻常的搁在桌上,却昭示着杀气重重。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打你骂你吗?”顾如许冷笑一声,对谢氏说话哪里还有半分尊敬,“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是长辈,笃定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讨人嫌。”
谢氏哀伤着,“亲家嫂子……我知道你有气,我说了,我不留在京中碍你们的眼,我这就带晴雪和棠儿回平阳……”
“娘……”玉晴雪不敢大声说话,“我是出嫁女,哪里用您费心,我自有去处。”
如果她不走,那她的女儿玉流朱也不可能走。
玉流朱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现在自有去处了?当年苏家出事后,你怎么不说你有去处?”顾如许怒极反笑,碍于礼数规矩,她不好对谢氏做什么,但对于玉晴雪,她可是半点也不手软。
响亮清脆的耳光声在屋子里回荡时,沈青绿已透过窗户看到那合欢树上的红丝带。她不动声色地退到窗边,一直等在那里的夏蝉赶紧信递进来。
她背着人将信拆开,快速看完之后还回去,再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长辈们除了谢氏和玉晴雪外,皆是坐着。而小辈们全站着,她所在的位置,正好在玉敬良和沈长亭旁边。
“阿离,你是不是觉得闷得慌?”玉敬良以为她去窗边是透气,还当她受不住这样的气氛。
她轻轻点头。
兀地朝对面望去,正好和玉流朱的目光碰上。
这一屋子的人,玉流朱最注意的就是她。她从对方惊疑不定的眼神中,猜到自己方才做的一切应该都被看去。
这时门从外面推开,徐嬷嬷闪身进来,凑到顾如许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将什么东西交给自家夫人。
顾如许沉着脸,把东西打开一看,看完之后一拍桌子,指着谢氏的鼻子,“你当真是好,佛口蛇心,难怪能教出心肠歹毒的女儿!”
谢氏刚要争辩,猛然看到她手里的信,大惊失色。
她把信塞给沈琳琅,“琳琅,你看看,这些人到底是怎么骗你的?”
沈琳琅白着脸,将所有的信看完后,像是被人抽去精气神,黯然地望向玉之衡。
玉之衡冲过来,一把将那些信夺走,待扫完之后面色大变,“琳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相信我……”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沈琳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忽然,她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真傻。”
玉之衡刚想靠近,只感觉眼前锃光一现,森寒的剑尖近在咫尺。
她握着沈焜耀的佩剑,一步步走来,被剑指着的人一步步后退。
“琳琅……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从没有骗过你,我……你若是杀了我,才能解你的心头之恨,那你就动手吧。”
说完,玉之衡不再退,而是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在看他们,除了玉流朱。
玉流朱的目光所向,是沈青绿。
一室诡异的安静中,最先出声是谢氏,她哭着,“琳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衡儿,他是你的夫君,是你孩子们的父亲,刀剑无眼,你万不能冲动行事啊。”
“娘,爹这些年只有你一人,连个通房妾室都没有,你怎能因着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就对爹刀剑相向,若是传扬出去……”
“闭嘴!”
“闭嘴!”
玉敬贤的话还没说话,喝斥他的人除了沈焜耀,还有玉敬良。
玉敬良当即表态,“娘,你想做什么,儿子都支持你!”
与他站在一起的,是沈青绿。
沈青绿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沈琳琅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女,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良久,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我们和离吧。”
玉流朱心头一跳,猛缩的目光中,沈青绿朝她看来,分明是满眼的泪,但那泪水涟涟中,竟然有一丝笑意。
她蓦地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个表妹才是隐藏最深的那个人,真正的目的不仅仅是将他们全部赶出去,还要和他们断绝关系!
第58章 天生凉薄
*
和离两个字,似晴天里忽然而至的惊雷,将玉之衡定在那里,身体不能动,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他看着眼前的沈琳琅,一时分神。
成亲二十一年,他们和美恩爱,哪怕是儿女皆已长大,他还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年轻时的那种爱慕之情。而如今这个对他剑尖相向,再无往日温柔婉约的女子,怎么看也不像他的妻子。
“琳琅,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我对你忠贞不二,就凭这几封信,你就要与我和离?”
信这个字,将陷入惊恐中的玉流朱唤回。
她慢慢地上前,从玉之衡手中抽走那几封信。谢氏和玉晴雪所写的信她都看过,一个字里行间都是将错揽在自己身上,还说一直将方氏视为自己的女儿,若是方氏愿意,可认其为义女。
另一个写的是自己这些年何等的难,又是何等珍视两人之情的友情,谈及以前的种种,皆是姐妹情谊。
这两封信未有任何篡改,问题出在第三封信,也就是方氏回信。
方氏在回信中一是写明谢氏知道自己心悦玉之衡,也曾问过玉之衡的意愿,彼此心照不宣,只等玉之衡出人头地。自己要做的不是谢氏的义女,而是谢氏的儿媳。
二是回应玉晴雪说的姐妹情谊,确实是极好,且玉晴雪私下与她玩闹时,没少称呼她为嫂嫂。
三是表明自己的心迹,说自己记得玉之衡赴京时的临别之言,一直未嫁。
“祖母,你糊涂啊,这个时候你怎么能给人写信?”她捏着信,指关节泛着白,“你让何人送的信,人呢?还有这回信,当真是那方姑娘写的吗?”
谢氏反应过来,心头发紧,“是我糊涂,秋露……秋露并未回来!”
玉流朱隐晦的目光,看的是沈青绿。“我听说阿离妹妹和所有的门房交待过,不让静心院的人出去,那秋露如何将信送出去的?为何那方姑娘回的信也在这里?”
“我怕你娘再出岔子,不让她和秦妈妈出门而已,至于其他人……”说到这,沈青绿没什么感情地扫过谢氏,“我未有任何阻拦。”
“那秋露……”
顾如许一拍桌子,震断玉流朱的话,“人是我派人拦住的,信也是我截的。来人哪,去把那方氏请来!”
玉流朱在她冰冷的目光中,心口渐渐发凉。
将军府的人动作极快,可谓是神速。
方氏被带到时,虽是因为在马背上颠到脸色发白,一见到沈玉两家人全在,眼睛里满是激动和期待。
那痴迷的目光没能控制住,一下子就粘在玉之衡身上。
“方姑娘,我们把你请来没有别的事,就是想问一问这封信可是你亲笔所书?”
顾如许话一问出,徐嬷嬷立马从玉流朱手中将信拿出,展示给方氏看。
方氏看了一眼,然后低头,不见心虚害怕,反倒隐隐有羞涩之感,“是我写的,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她想着送信之人转达的那些话,心跳得越发厉害,脸上的红晕也更深。
与之相反的是,沈琳琅像是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面色发白,“你信上所说,临别之时你们依依赠言,都说了什么?”
“琳琅!”玉之衡也白着脸,“我没有与她说过任何逾越之言,我可以对天发誓!”
“玉大哥……”方氏急道:“你说我是个好姑娘,不就是让我等你吗?”
“我说你是个好姑娘,是劝你莫要在我身上浪费心力,你怎能生出这样的误会来?”
“是我误会吗?”方氏脸上的红晕散去,眼底的痴迷慢慢被执着取代,她咬着唇,内心显然在挣扎。目光有些仓乱,不安地想寻找支柱。
沈青绿微不可见地朝她颔首,她瞬间记起夏蝉转述的那句话,“你一直未嫁,韶华已逝,这些年的寒来暑往,草木枯荣二十一载,你还有多少岁月可磋砣,你甘心吗?”
她如何能甘心!
“玉大哥,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我常常去你们家,不说是你母亲和妹妹,街坊四邻谁人不知你我之事?
后来你金榜提名,被将军府招为婿,消息传到平阳,我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滴米未进,滴水不沾,你母亲和妹妹来看我,说将军府权大势大,你是迫于强权。我不想让你为难,你却说是我误会?”
这些年的痴心等待,为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缠磨着自己的父亲,终于进京相见,难道就换来误会二字吗?
“那时我一心在学业上,无暇顾及家中之事,至于我和我夫人的亲事,绝无强权欺压,是我心甘情愿……”
“好了!别再说了。”沈琳琅打断玉之衡的话,“无论是不是误会,已不重要。”
“琳琅……”
顾如许给徐嬷嬷使了一个眼色,徐嬷嬷立马将方氏带离。
方氏当然不想就这么走,经过沈青绿身边时,看到沈青绿朝自己微微点头,心底顿时像被人托底。
“什么都别说了,和离吧。”沈琳琅的声音透着几分疲惫,似是浮华过后的厌倦,也像是失望带来的意兴阑珊。
一旦她和玉之衡和离,除了她的儿女,所有与玉之衡相关的人都会从这个府里被赶出去。
谢氏沉痛着,耷下肩膀表示她对这个结局的认命。玉晴雪眼珠子乱转着,忽然觉得如此结果未必是坏事。
而玉流朱,却不想就这么输了。
“祖母,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对不对?”
所有人皆惊,循声望来。
她将信全甩在谢氏身上,“你以为我爹当年是被强权所迫,不得不娶我娘,这些年你其实心里一直恨我娘。什么换孩子,全是你的一面之词!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用那方姑娘当幌子,离间我爹娘的感情,你分明就是想拆散他们!”
谢氏震惊着,亦有些懵。
“棠儿……”
“你不要叫我,我明明长得像更像我爹,不过是有几分像姑姑。而阿离妹妹生得和姑姑几乎一模一样,你也能编出那样的瞎话来!”
玉流朱眼眶里全是泪,悲愤着,“你就是恨我娘,想伤我娘的心,你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让她跟我爹和离,如今你计谋得逞,你满意了?”
玉之衡喃喃,“娘,是这样的吗?”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完完全全的与他无关。
“祖母,你告诉父亲,你就是故意这么做的,对不对?”
面对玉流朱的引导暗示,谢氏在犹豫。
如果自己揽下所有,那错就全在她一人,儿媳妇定然会原谅儿子,这个家也就不会散。
她嘴唇嚅动着,内心在剧烈的挣扎。
沈青绿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别处,幽漆眼睛里一片沉静,未有丝毫的波澜。那死水般的寂静,像是没有任何生机的绝望,空洞而木然。
这孩子……
她心惊着,突然沈青绿眼睛一亮,轻唤着,“祖母。”
此情此景,让她恍惚回到惊蜇那一日。
若是当时她在听到这声祖母后,将事情全部说出来,是不是还能弥补一二?
玉流朱见她半天不说话,心里暗恨着,恨她该清醒时不清醒,该糊涂时不糊涂,难怪能生出玉晴雪那样的蠢货。
不得已,转头去看沈琳琅,“娘,您仔细看看,我和阿离妹妹,到底谁长得更像姑姑?你生我之前明明做过胎梦,梦到过我的样子,我怎么可能不是……”
“不是!”沈琳琅摇头,“你不是。”
“为什么不是?”
玉流朱一直想不明白这点。
她永远也不可能想到,沈琳琅的那个梦,其实就是沈青绿的上辈子。
身为沈琳琅的娘家嫂子,还是关系极亲密的那种姑嫂,顾如许也知道沈琳琅做的那个胎梦,虽不知自己的小姑子为何说得如此肯定,但对于顾如许而言,此事基本已落下帷幕。
“琳琅,所有的事情都已明了,你想和离也好,想继续过下去也罢,自己想清楚。”
沈焜耀皱着眉,他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刚想说什么,接收到自己夫人的眼氏,终是没再说什么。
顾如许站起身来,环顾着所有人,最后看向沈青绿,“这里乱得很,你先跟舅母家去住几日,等你娘将府里的事情理顺,你再回来。”
沈青绿岂能不知她的用心良苦,乖巧应下。
她走近时,轻声说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这事还得你娘自己定夺。”
“我省得,多谢舅母。”
临出门之际,沈青绿忽然回头,泪眼婆娑着,却对着沈琳琅笑,“娘,我等你来接我。”
*
瑞安居。
那火烧之后未修的屋子里,秋露不知等了多久。
时辰一点点过去,她从最开始的兴奋期待到后来的焦急不安,所有的耐心已快耗尽,忍不住偷偷往外看。
外面无人经过,她犹豫一下,慢慢地走出去,一边走一边躲人,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赶紧躲下来听。
一人道:“这次的事怕是不小,将军上门时都提着剑的。”
另一人附和,“将军最是疼爱夫人,夫人受了这样的委屈,将军定然会替她讨个公道,只是不知为何要将大姑娘带去将军府?”
她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前程,一听沈青绿要走,心里那叫一个急。
紧赶慢赶的,路上还扯了两个人相问,终于赶在沈青绿还未出府时将人追上。
有些事上不了明面,她再是着急,倒也还知晓分寸,只说自己与夏蝉姐妹一场,实在是舍不得。
顾如许眼底精光一闪,故意往前多走两步。
秋露看似在和夏蝉说话,实则全是意有所指,“你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你原先答应我的事,可还作数?”
“今日之事有赖你帮忙,我知道你不好和老夫人交待,到时你就说你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敲晕,醒来后信已不见,将此事推干净。”
“我……”这样的回答,秋露怎么可能满意,“老夫人纵是信了,日后也不可能再用我。好夏蝉,你我一起长大,我真想还和你在一处当差,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夏蝉作为难状,避过她试图来拉自己的手,“你我相识多年,本应最是了解,经过这些日子,我发现实则不然。”
她听到这话,莫名心下一慌,“夏蝉,你这是何意?”
那略显不安的眼睛,朝沈青绿看来,“大姑娘,奴婢与夏蝉姐妹一场,实在是舍不得她,真想和她一起走。”
沈青绿微微一笑,“我还记得之前夏蝉突然吃坏肚子,然后你顶替过她一天,险些喷了一身的玉兰香,若将你留在身边,我这担心哪天你再失手。”
她笑着说的话,秋露却不敢笑着听,不仅不敢笑,甚至想哭。
“大姑娘……”
“你做的事,大姑娘心里都有数。”夏蝉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大姑娘最是恩怨分明,也愿意给你机会,如今你将功补过,也算是两清了。”
一句两清,对于秋露而言是白忙活一场,也是劫后余生。
沈青绿追上顾如许,有些羞愧,“我行事还不够周全,多亏舅母担待。”
“你这般年纪,能有如此谋算,已是十分难得。”顾如许说着,面色忽地一沉,“那方家倒是有些手段,竟然攀上了京中的贵人,还让贵人为其出手,目的恐怕不简单。”
“舅母,阿离愚钝,为怕日后给你们惹麻烦,还请你提点一二。”
顾如许很是喜欢她有话直说的性子,当下为她解释,说起方家此番进京正是因为方父搭上兴义伯府的线。
而兴义伯府背后的势力,是信王府。
当年魑王残害手足,除了圣人外,还有两位侥幸存活的皇子,其中一位就是信王。
信王被魑王废了一条腿,无缘皇位,但子嗣极丰。朝野上下心知肚明,若宫中还无皇子诞生,将来龙椅上的人,必定是信王的儿子。
这些年不知多少人巴结信王府,信王府的门槛高,一般人攀附不上,只能退而求其次,与信王妃的娘家扯上关系。
那兴义伯府,正是信王妃娘家兄弟的岳家。
“那传言一经放出,我立马有所耳闻,当即让人去压制,却未能成效,所以我怀疑是有人替方家出手。”
传言的事,没有人比沈青绿更清楚。
她都有些怀疑起来,不过是一笔二十两银子的交易,怎么会有如此效果?
“舅母,我们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或许是我想多了,就凭方家那点子财力,就算是攀上贵人,贵人未必放在心上。”
“我以后一定更加小心行事。”沈青绿这话不是说说而已,“我不是想拆散我娘和我父亲,我只是想让我娘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知道,你这孩子还是心善。”顾如许越发觉得她像自己,由不得偏爱于她,“你娘会想明白的。”
“那我就这么走了,她……”
“你放心,我会派人送信给慕统领,有些事至亲不好说,好友才最合适。”
顾如许这个人,出身极高,嫁得也极好,最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也鲜少有什么人能入眼,但一旦看中,必是对人千好万好面面俱到。
一到将军府,沈青绿就被她安置在一处明显是新布置的院子里。院子没有匾额,一应摆设用物皆是精致上等。
“上回你来认门之后,我便让人将这院子收拾出来,以后这就是你的院子,你可以给它取个名。”
她心下微动,面上不显,先是向顾如许表达感激之情,至于院子命名一事,她表示自己要好好想想。
顾如许连声说好,看她的眼神更是难掩喜欢。
玉流朱小时随沈琳琅来将军府,住的是沈琳琅未出嫁时的院子,后来再大些顾如许也重新布置出一个院子,并且也如今日这般交出命名权。
玉流朱却不喜欢新院子,随口说:“那就叫棠院。”
虽说是给院子取名字,上心与不上心给人的感受自是不同。
当然,眼下府中已没有棠院,只有一个被摘了匾额的闲置院子。
顾如许身为一府主母,自是有好多事情要处理,便将陪同沈青绿的任务交给沈长亭。沈长亭挺直小身板,拍着胸脯保证定会好好完成任务。
等到顾如许一走,他连忙将自己重新改良的袖箭拿出来,让沈青绿再试试。
沈青绿试过之后很满意,改良过的袖箭更为好轻巧好掩藏不说,准头也比之前的那个更好。
沈长亭不无可惜地道:“还是神机使大人厉害,他随手一指点,我便能受益匪浅。可惜我爹再三交待,让我无事不要去打扰他,更不能在他面前放肆。”
他虽不解,却知父亲的叮嘱定有道理。
沈青绿想起沈焜耀对慕寒时的态度,更是疑窦丛生。
那个慕老九到底是什么人?
*
竹林幽静,地上的枯叶不知积了多少层,一层还未腐烂,又添一层,层层叠叠的积叶之下,笋芽蠢蠢欲动。
大玄空寺的那片竹林,每年的新绿都会来得更早些,眼下这个时节里,已有笋芽破土而出,被人精心呵护起来。
浇过水,施过肥,再围上一圈竹篱。
一年复一年,杨贞整整看了十年。
他未上前帮忙,而是立在一旁,禀报得到的消息。
“……玉府如今乱成一团,府里的下人都在传,传玉夫人要与玉大人和离。阿离姑娘已被沈夫人带回将军府,应该没人知道她才是背后的操纵之人,更不会有人知道是主上助了她一臂之力。”
“那你如今可是看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慕寒时已忙活完,直起腰身时似修竹舒展,极尽的清冷飘逸。
杨贞在他身边多年,当然知道他不喜听假话,却又知道他对那位阿离姑娘的不一般,心下斟酌一二,回道:“城府深沉,心思缜密,天生凉薄,不受亲情束缚。若为男子,必有一番作为。”
空气中除了竹叶的清气,还有寺中无处不在的香烛味。
他从林中走出,似极寒之巅独立的雪松,因着谷底腾生的罡风而动摇自己冰封的根基,抖落一身的雪色。
万千流云映在他眼中,不停地翻涌变化着,一时堆聚成花,一时散开如烟。
“你说,她有没有可能还有另一面,比方是个心地善良,不愿亲人涉险而放弃自己活路的那种人。”
这话杨贞没法回答。
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答案显而易见。
“主上,您若心存疑虑,或可让阿离姑娘对一对那上联?”
一阵沉默。
良久,慕寒时淡声道:“不必。”
他眼中的流云慢慢停止翻涌,然后渐渐淡去。
第59章 鬼上身
*
玉府的正院正房内,只剩原本的一家人,除了多了一个玉晴雪。
沈琳琅、玉之衡、玉敬贤、玉流朱,还有谢氏。不久之前,他们五个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全家人,母慈子孝,夫妻恩爱,兄妹情深,和乐融洽令人羡慕。
而今母子离心,夫妻断义,兄妹非亲,满心的狼藉。
时机已逝,但玉流朱还不死心。
她犹在质问谢氏,“祖母,事到如今,娘都要与爹和离,这个家就要散,您还不把真相说出来吗?”
谢氏的心像被架在火上烤,受着从未有过的煎熬。
若是承认所有的事都是自己的阴谋,那么这个家就能保全,儿子和儿媳应该不会和离,或许还能像从前一样,一家人相敬相亲。
但是那个孩子呢?
她的脑海中不断出现一张眼睛漆黑空洞却流着泪的脸,耳边也在不停回荡着那声祖母。
玉流朱见她还不说话,恨意大涨,“祖母,您怕什么?舅舅和舅母都走了,你有什么不敢说的?这都到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光想着阿离妹妹?您看看我爹,您看看我娘,您再看看大哥,我们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全都是因为您!”
“我……”她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声。
她最看重的就是玉之衡这个儿子,儿子若是不好,那她如何能好?
“娘,您快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玉之衡也在催她,意思不言而喻。
他们都在逼她,逼她做出最有利于眼下情形的选择。
沈琳琅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用手支着头,面色沉晦一言不发,像是在听他们说话,又像是在神游太虚。
“祖母,您不想说话,那您点头摇头也行啊。”玉流朱哭起来,“任是谁来看,也是阿离妹妹更像姑姑的女儿,您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来,就是为了补偿姑姑被您逼着嫁去苏家之事,我说的对不对?”
谢氏想点头,身体却不听使唤,无比的僵硬,像是动也不能动。
“祖母,您想想看,如今这般境地,除了阿离妹妹,谁都好不了,这难道就是您想看到的结果吗?您心里清楚,她不是我娘的女儿,我才是!求您别再瞒着了……”
“别再说了。”沈琳琅缓缓抬头,身体坐直,一个一个地看去。先是玉之衡,再是玉敬贤谢氏玉晴雪,最后是玉流朱,“我这十六年还真是可笑。养了别人的孩子不说,教的也不怎么样。”
“娘……”玉流朱在她从未有过的陌生眼神中改口,“舅母。”
她说出来的话更是像变了一个人,语气平静,甚至还有几分漫不经心,仿佛事不关己,“阿离说的没错,还真是谁生的像谁,你和你亲娘一样自私自利,贪得无厌。”
玉流朱受她疼爱十几年,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一时根本承受不住。
玉敬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她可是棠儿啊。您最疼爱的棠儿,您怎么会这么说她?她怀疑的不无道理,万一这一切都是祖母的阴谋……”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没再往下说,而是面露痛苦之色,“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一家人原本好好的,为何会如此?我真希望还和从前一样,我和爹一个上衙一个上学,娘和棠儿在家料理事务,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那该多好。”
他口中的一家人没有玉敬良,也没有沈青绿。
沈琳琅闻言,更觉自己可笑,也可悲。
原来这些年她自以为的家庭和睦,竟然是一场空!
她想笑,更想骂,凌厉的神情一起,英气眉眼立马凌厉起来。
当她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到玉之衡面前时,再无往日的半点柔情,“我出身将军府,打小不习女红书画,最是厌烦后宅女子的在家从父,嫁人从夫。
自嫁与你后,我愿居于后宅,学着自己不喜的样子,相夫教子管理中馈。我是沈家女,千金难买我愿意。而今,我不愿意了!”
她微抬着下颔,眼神睥睨,表情中有着世家女子与生俱来的傲气,眉眼间亦是寻常人无法企及的尊贵。
一如他们初见之时。
明明他们还是夫妻,对面而立,应当是平起平坐,可玉之衡却感觉到自己的脚底下在不停地往下坍塌,最后一个高一个低。高的那个高高在上,低的那个虽不至于沦落到尘埃里,但也只能仰望着对方。
这种身份地位的悬殊瞬息变化,像是刹那之间的沧海桑田。
沈琳琅看着他,字字清楚,“夫妻一场,好聚好散。”
他承受着突如其来的落差,也听明白沈琳琅话里的意思。夫妻一场,生儿育女,还有为人父母的情分的,若非要撕破脸,以沈家的地位权势,他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他的前程也会尽毁。
良久,他艰难地扔下一句话,“琳琅,你再好好想想。”
说外,转身就走。
“爹!”
“爹!”
玉敬贤和玉流朱同时喊出声。
玉敬贤急着向沈琳琅求情,“爹没做错什么,您为什么要怪爹?为了阿离,您不要棠儿,不要爹,娘,您为什么这么狠心?”
沈琳琅的心,此时确实是狠的。如果不狠,她如何能斩断二十一年的夫妻之情。然而这狠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也伤己。
旁人可以说她狠,但她的孩子不能!
“大郎,看来这些年我真是一个极其失败的母亲。”
“娘……”
她不看玉敬贤,给俞嬷嬷递了一个眼色。
俞嬷嬷心领神会,对谢氏玉晴雪和玉流朱道:“几位,请吧。”
玉流朱突然跪在地上,朝沈琳琅磕头,“娘,您不要我,我不恨您,求您告诉我,您为什么相信阿离才是您的女儿?”
老天让她重回一活,定然是觉得她委屈!
她怎么也想不通,光凭祖母的三言两语,如何就能断定她不是娘的女儿。仅有一个人证,无旁人佐证,也无物证,娘为何深信不疑?
“因为老天有眼。”沈琳琅说。
又是老天!
玉流朱抹着眼泪,目光中有几分执拗,“娘,我就是想知道,您曾说我们是上天注定的母女,您胎梦里的孩子长得像我,我怎么可能不是您女儿?”
“我说过那个孩子不是你,是阿离。”
“怎么会是阿离?她长得这么像姑姑,你凭什么肯定是她?”
梦里的孩子,有着和她相似的长相,为何不是她,而是别人?
这一点,玉流朱设想过无数可能,始终想不通是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沈琳琅摆了摆手,“你走吧。”
养女十六载,谁能想倒会是这个结局。
她不再看所有人,而是背过身去,然后听着屋子里人一个个地往外走,直到人走茶凉,唯剩她一人。
多年心血付之东流,她的痛苦伤心无人能知,过去岁月中所有的欢声笑语,此时都化成对她的嘲笑。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劈空的鞭子声,那鞭子分明是打在空气中,却猎猎作响,不由得让人身体莫名地发紧。
来人红衣似火,眉目如冷艳,正是慕妙华。
慕妙华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拎出两壶酒来,搁在桌子上,“琳琅,今日我们不醉不归,如何?”
刹那之间,仿佛过去的时光重新回来。
沈琳琅明明是在笑,眼眶却是红的,泪水不停往外流,“妙华,我好难过……”
哪怕是看明白想明白,心却不由自己。
该有的痛苦不会少,该来的自责也不会少,不敢再去回想,每想一次都是一次痛彻心扉的自我屠戮。
慕妙华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难过也要过,走过的路回不了头,你如此,我也一样。”
“你还忘不了……”她喃喃着“你也是傻,我也傻,什么京城双姝,我们就是两个大傻子。我识人不清,你是因为看得太清……”
*
且说玉敬贤出了正院,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家不再不是家,再无往日的温馨,哪怕是同样的景致,是他多年来看惯的,此时瞧去竟觉得有些陌生。
他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大哥。”
他听到玉流朱的声音,立马回头。
“棠儿……”
玉流朱红着眼眶,走近之后,哽咽出声,“娘不要我了,我今日就要离开,以后我们可能很难再见面。大哥,我真的舍不得……我们兄妹相伴十几年,你说,我怎么就不是你妹妹?”
“棠儿,你别哭。”玉敬贤自来疼她,她一哭立马心疼不已,“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可是娘不认!”她哭得更厉害,原本被沈琳琅调养多年,唯有一丝病弱的脸,如今满是病色,“大哥,我害怕,我害怕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阴谋。你有没有发现,阿离妹妹有些不太寻常?你说一个傻子怎么就好了呢?”
玉敬贤心头一跳。
他读圣贤书,也读杂记异闻。
那些杂书上所载的灵异诡秘之人,其中就有借尸还魂,夺舍重生之事。一个傻子突然恢复神知,多少有些诡异。
“棠儿,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因为紧张,而咽着口水。
玉流朱装作害怕的样子,左右看去,见四下无人,压着声音道:“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自从她好了之后,家里就不太平。祖母也跟着变了,又是放火烧自己,又是说自己换孩子,听着就有着邪门。”
“没错,没错!”玉敬贤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他心里被种下怀疑的种子,正是玉流朱想要的效果。
“大哥,我走之后,你万事小心,保重自己。”
“棠儿……”
“大哥,我不能和你多说,我得走了。”
一阵风吹来时,玉流朱已经走远。
玉敬良四下看去,只觉得有些陌生的景致越看越吓人,好似那摇摆的树成了精,在和他打着招呼,吓得他险些叫出声来。
他不敢再多留,如同有鬼在身后追一般跑出家门。
出了门之后,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在唐夫子那里躲清静,却也不时会听到有人说道真假妹妹一事。倘若父母就此和离,相信很快会传出去,到时候他少不得要被人嘲笑。
他心里除了方才生出来的恐惧,还有郁闷和烦躁。
忽然他想到什么,直奔大玄空寺。
大玄空寺是皇家寺庙,高僧如云,但越是得道的高僧,越非常人能轻易见到。
世外之地,若在皇权之下,且受天家管辖,那么一应制法规定,难免依着尘世约定成俗的规则,凡事都遵循尊卑二字。
他自是知道,若想求见高僧,他就不能是玉家子,而是沈家的外甥。
香烛气无处不在,大雄宝殿威严肃穆。高耸入云的虚空塔屹立在天地间,似直上云霄,也似俯看众生。
那宛如明月的灯亮着,却在白昼的光中黯淡。
不多会儿,他被请进去,如此这般与接见他的高僧一说,求了几张符纸而去。
他自是不知道,有人从他和玉流朱说话时就一直跟着他,更不知道那仿若云端之上的塔顶处,还有人在看他。
白衣胜雪,雪染神颜,那么的孤寂,高处不胜寒。
“这玉家大公子好生大意,被人一路跟着竟然不知,好像是那叫夏蝉的丫环。”杨贞感慨道:“玉家两位公子,恐怕加起来的心眼还不如那阿离姑娘的多。”
慕寒时闻言,平静的眸中荡开细细的波光。
“去问问,他来做什么?”
杨贞一回头,给暗处的人使了个眼色。
很快,领命之人去而复返,回道:“玉大公子说他那新认回来的妹妹不妥当,他怀疑是被鬼上身,求了几张驱鬼的符纸。”
“当真是荒唐!”杨贞摇头,“好歹是自己的亲妹妹,傻了那些年,一朝变好,他一个当亲哥哥不仅不为之高兴,还怀疑自己的妹妹是鬼上身,若让阿离姑娘知道,还不知有多伤心。”
“她不会伤心。”
那般生性凉薄之人,又岂会为一个不在意之人的所作所为而伤心。
慕寒时低着眉,唇角隐隐有一丝笑意。
鬼上身而已,何惧之有?
第60章 痴人说梦
*
“……我五岁的时候,神机使大人第一回来家里,送了我一只跳蛙,我觉得有趣极了,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这些机关术。凡日常所用之物,若用机关术改良,皆有其妙用,比方说这支簪子。”
沈长亭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支簪子来,簪子是金包铜,款式做工都算得上精致。一头可作利器使用,另一头则可藏些药粉药丸。
他说自己还做过当暗器使用的镯子,他娘顾如许手里就戴着一支。说完之后,将簪子递给沈青绿,“阿离姐姐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这可是防身的好东西,不要白不要。
沈青绿眉眼弯弯,当下将簪子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先本守在外面的夏蝉已经离开有一会儿,回来后朝里面看了一眼,与她的目光交汇之后,继续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她眸底微深,问道:“亭儿表弟,你方才说的那只跳蛙,如今可还在?”
“在的。”沈长亭表情一亮,他好容易找到可以分享的人,兴致无比的高涨,“阿离姐姐,你想看吗?我让人去……还是我自己亲自去取,那可是神机使大人第一次送我的礼物,万不能被人给弄坏了。你给我等着,我很快就来。”
他年纪尚小,又最是活泼的性子,两下就跑没影。
夏蝉赶紧进来,低声在沈青绿耳边说话。
沈青绿听着,面色略沉的同时,泛起一抹讥笑,“还真是兄妹情深。”
“姑娘,马二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可是大公子之后就去了大玄空寺,还找高僧讨了几张符,奴婢怎么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不对。”
夏蝉口中的马二,就是之前的那个马夫。
若是旁人,或许还不会将玉之衡和玉流朱说过话之后,转头去寺里讨符的事情和自己联想到一起,但沈青绿几乎是瞬间就大概猜到玉流朱说了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只觉无比的讽刺。
沈长亭很快去而复返,带来的跳蛙栩栩如生,机关十分精巧,与后世的玩具相比也不遑多让。
表姐弟两人才玩了几下,顾如许那边派人来请。
来的是顾如许身边的大丫环,名叫缨宁。
缨宁长得娇小玲珑,杏眼樱唇,还有一对讨喜的梨涡,未语三分笑,看上去就是个无害单纯的小白兔。
沈长亭和沈青绿咬耳朵,“阿离姐姐,你别看缨宁这样,人不可貌相,她力气出奇的大,身手很是了得,二表哥都不是好怕对手。”
沈青绿闻言,若有所思。
正院偌大的花厅内,数十名十几岁的姑娘依次排开,高矮胖瘦各异,长相也是参差不齐,唯有衣着类似,皆是寻常。
兰香袅袅中,顾如许优雅地抿了一口茶,看着沈青绿和沈长亭一道进来,眉间中全是淡淡的笑意。
“娘,府里是又要添置下人了吗?”沈长亭应是见惯,随嘴这么一问。
沈青绿有些纳闷,不明白将军府挑选下人,顾如许为何将自己叫来?她心下猜测,面上半分不显。
顾如许嗔了一眼沈长亭,“这不是给家里添置的,是给你阿离姐姐准备的。”
说到这,她怕沈青绿误会,解释道:“你娘近日事太多,有些事暂时没能顾得上,你身边光一人侍候,显然不太够。近身的大丫环自有你娘安排,你今日挑上两个人,充作二三等的下人即可。”
“多谢舅母。”
沈青绿未有半句推辞,让她很是欣慰。
“这身边所用一人,一是要合用,二是要合眼缘。”她说完,示意沈青绿自己去挑人。
沈青绿走到那些姑娘们的面前,看得很仔细,一一认真打量后,还分别问了一些话,比方如最擅长什么,平日里有什么爱好。
主子们挑丫环,问及最擅长之事极为合理,鲜少有人会在意一个下人有什么喜好。
顾如许挑了挑眉,与徐嬷嬷对视一眼,小声道:“你听听,这孩子是不是像我?”
徐嬷嬷同样眼中带笑,她身为顾如许的心腹,自然知道顾如许挑下人的规矩,其一看中所长,其二则是品性。
所谓识人术,喜好现。若想了解一个人的品性如何,除去问话交谈外,还可从旁得知,而喜好最能体现。
约摸一个时辰后,沈青绿指出其中两人。
“舅母,你看这两人如何?”
那两人一个容貌尚佳,另一个长相寻常。两人皆善武,容佳者平日里喜欢砍柴,寻常者则擅学人语,从外表与所好来看,皆是有反差之人。
顾如许很满意,目露赞许之色,“你眼光不错,这两人极好。我们沈家自来养武婢,她们一来可以随身侍候,二来可以为你防身。”
沈家有豢养武婢的惯例,比方说沈琳琅身边的俞嬷嬷。
而银萍宝葵等都是后添置的人,沈琳琅怕玉家人不喜,所以选择不再挑选武婢,改为寻常的家生子。
一想到这里,顾如许由不得暗暗叹气。
“以后她们就跟着你,你可用她们原来的名字,也可给她们赐名。”
沈青绿接过她递来的卖身契,大大方方地将人收下,未给她们改名,一个叫忍春,另一个叫含笑。
含笑和忍春当即站在她身边,位于夏蝉的后面。
有下人进来禀报,顾如许没让她避嫌,一起听消息。
那婆子说的正是好是玉家的事,“大姑奶奶和慕统领吃过酒后,一起策马出城,不知去了哪里。那玉老夫人突然晕过去,怕是一时半会的走不了。”
“那个老虔婆,定然是故意的,当真是让人烦。”顾如许冷哼一声,面色不虞地起身,“看来我还得去一趟。”
“舅母。”沈青绿叫住她,“就算是我娘和我父亲已经和离,她也还是我们兄妹几人的祖母,长辈在上,很多规矩礼数都绕不开,还是我去吧。”
顾如许想了想,道:“也好。”
*
静心院内,一派乱糟糟的同时,又诡异的安静。
年长的大夫提着药箱出来,对着俞嬷嬷摇头,“你家老夫人近日里忧思太过,却心火旺盛,两相煎熬之下,恐怕不太好。”
这个不太好,意思不言而喻。
右厢房内,传出玉晴雪的哭声,“娘,您千万不能有事,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办?”
玉流朱立在一旁,低着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床上的谢氏双眼紧闭,面色肉眼可见的灰败,再无前段日子养尊处优的好气色,脸上的皱纹多了些,发间的白也已遮不住。
她这一晕倒,的确暂缓出府的事。
李嬷嬷紧紧地守在床边,像是在防着玉晴雪。
玉晴雪哭喊着,眼泪却挤不出来。
“娘,你快些醒来,这个家已容不下我们,有些人还当我们是想赖着不走……”
她心中已思量好去处,也确实不想再留。
“你少说两句。”玉流朱出声制止她,看她的目光极其的不悦,暗自恼恨自己为何是这个蠢货所生。“当务之急,是好好照顾祖母,让她老人家快些好起来。”
她不再哭嚎,转动眼珠子地往门外看去,见俞嬷嬷还在和那大夫说话,压着声道:“棠儿,你说万一你祖母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该怎么办?”
这话听着像是担心,可李嬷嬷却是听得心惊肉跳。
沈琳琅和玉之衡还没有正试和离,如果谢氏这个节骨眼没了,所有人都要丁忧。死者为大,有些事便不好再提。
若真是如此,眼下的僵局便被盘活,或可进,或可守,或可退。
“大姑奶奶,老夫人怕是还有很多事没说清楚,若真有个什么好歹,有些事怕是再也没有转寰的余地。”李嬷嬷声音发着颤,带着几分焦急,转而看向玉流朱,“棠儿姑娘,你说是不是?”
玉流朱睨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一屋子的人,各怀心思。
除了一无所知的谢氏,似是案板上的肉,任由别人的宰割。
当沈青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时,李嬷嬷激动到差点落下泪来,若不是自己还要一刻不离地守着谢氏,必定要出去相迎。
“祖母的情况如何?”沈青绿在问俞嬷嬷。
俞嬷嬷照着那大夫的说辞,将谢氏的状况一一说来,“大姑娘,老夫人眼下还未醒,夫人又不在府中,还得你拿个主意。”
对于沈青绿的来到,她有一点点失望,也有一点点担心。
之前她派人去将军府报信,还以为顾如许会来。顾如许的身份摆在那里,处理事务又极为老道。若是来的是顾如许,她自是半点不用再操心。
但沈青绿到底年纪小,又才好没多久,她由不得提着心。
沈青绿焉能不知她在想什么,什么也没说,直接进到右厢房。先是静立床边看了一会儿谢氏,问了李嬷嬷几句话。
李嬷嬷抹着眼泪,“大姑娘,老夫人这般模样,怕是要让你为难了。奴婢知道有些话不该奴婢这个下人说,可是奴婢服侍老夫人多年,老夫人待奴婢极好,奴婢实在是不忍心……”
“难得你如此忠心。”沈青绿睨向其他人,道:“祖母既然还未醒,当然不能把她抬出府,可等她醒来之后再行安排。”
李嬷嬷千恩万谢着,老泪纵横。
俞嬷嬷皱着眉,刚想小声提醒一二,便听到她又道:“祖母是祖母,其他人是其他人。有些人客居这里多年,还说自有去处,想来不会赖着不走,棠儿姐姐,你说是不是?”
玉流朱被点名,终于抬头。
“祖母身边离不了人……”
“棠儿姐姐莫不是忘了,纵是我娘和我父亲不和离,祖母身边再是不能离人,也轮不到你和你娘操心。你们的东西应该已经收拾妥当,趁着天色还不晚,赶紧离府吧。”
俞嬷嬷的眉头,慢慢地松开,给一旁的登枝递了个眼色。
登枝赶紧过来,跪在沈青绿面前,“大姑娘,奴婢是沈家的家生子,奴婢想留在府里,求大姑娘给奴婢作主。”
她不仅是沈家的家生子,老子娘还都是颇有体面之人。
沈琳琅当初为玉流朱选贴心人,自然是极其的用心,挑的都是自己心腹的孩子。而她的亲娘,和俞嬷嬷一样,原也是沈琳琅身边的大丫环。
“大姑娘,事出突然,登枝的事,夫人未有明示。”俞嬷嬷对沈青绿小声道。
沈青绿是心眼极多之人,有些事不必细问,也知其中的弯弯绕绕,以及绕不开的人情世故,略微思考一二后,道:“府里的人事,我大多不知,不好替我娘做决定。若不然先让她在祖母这里侍候,是去是留等我娘回来再说。”
这算是留了,又不算是留下,倒是进退皆宜。
俞嬷嬷心下感慨,暗道自己多虑。
她提醒登枝,“还不快谢谢大姑娘。”
登枝连忙谢恩,退到一边。
如此一来,玉流朱身边便没了服侍的人。
沈青绿眉眼一扫,不动声色地睨向离得较远的秋露。
秋露也不知怎地,如今很是怵她,却莫名看懂了她目光中的意思,思量再三,把心往上一提,冲到玉流朱面前。
“棠儿姑娘,奴婢愿侍候你。”
“秋露,你可是祖母的人。”她沉着漆黑的眸子,眼神尤其的冷。“你的身契还在祖母手上,你怎能自己易主?”
“大姑娘,奴婢不是易主,就是看棠儿姑娘身边没人服侍,暂时过来帮忙而已,想来老夫人若是知道,也不会不同意……”
玉晴雪忍了这么久,终于出声,“棠儿身边不能没人侍候,秋露是我娘身边的人,这事以后我来说。”
沈青绿似是不想看到她,别过脸去,轻哼一声,“随便你们。”
而玉流朱从头到尾,不论是登枝要走,还是秋露要来,皆是未说一句话。
她才从流芳小筑出来没多久,带出来的东西不多,反观玉晴雪,收拾出来的东西比她多几倍不止。
大包小包还有箱笼,一样样地往外搬,全程都有俞嬷嬷安排的人盯着。
今天的静心院,格外的热闹,应是从未有过的躁动,打破这一隅多年来的安静,唯有那些如伞的松柏依旧无言。
玉流朱站在自己所住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绿竹。
蓦地她背后一凉,转头望向进来的人。
沈青绿上下左右地打量着,似是在参观,“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这屋子对我而言就像一个牢笼。”
“你如今已经出去,可谓是得偿所愿,想必应该很是得意。”玉流朱想,这里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困地。
“你错了,我一点也不得意。若换成是你,被别人取代身份十六载,一朝寻回之后不是得意,而是不平。”
沈青绿一步步走近,漆黑的眸色如夜,笼罩住玉流朱的视线,“我不禁要问,为何受苦的是我,为何享用锦衣玉食的人是你?”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是我?”玉流朱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在她的视压之下不躲闪。“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娘胎梦里的那个孩子明明像我,她现在却说是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又和她说了什么?”
“我说过,我什么也不用做,母女之间骨血牵引,天性使然,又何需做些什么?”
“不可能!”
这个疑惑像一个谜团,盘踞在玉流朱的心底,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是若能知道其中的缘由,她就能找到对付沈青绿的方法。
她目光隐晦,瞳孔猛缩,“你是不是也做过什么梦?”
所谓的梦,当然不是梦。
风从窗户进来,带来竹叶的清香。
哪怕是重生者又如何,在重生的那一刻起,所谓的前世的格局已被改变,又怎能以梦说事。
沈青绿闻着竹香,微微一笑,“棠儿表姐真爱说笑。这大白天的,哪有什么梦,若以梦为真,岂不是痴人说梦?”
“阿离妹妹不信梦,我倒是有些好奇,一个痴傻多年之人,怎会说好就好?”
“我人就站在这里,好与不好,棠儿姐姐还看不出来吗?如果非要说是因为什么,那自然是老天有眼,看不得有人占了别人的身份,还能荣华富贵一生,不知这个理由够不够?”
老天有眼四个字,听在玉流朱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让人难受,因为曾经她以为,这样的恩赐只属于她。
她难受着,却也不甘着。
“阿离妹妹有句话说错了,是不是痴人说梦,日后才能见分晓。”
这倒也是,一生还长着呢。
沈青绿还在笑,“那我们就边走边看。”
上辈子她不敢说人生漫漫,因为她生而有疾,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憧憬未来,畅想明天。她用尽心机,乞求奇迹发生,却没能活下来。
而今她有康健的身体,此一生于她而言,是恩赐,也是补偿。不过是行路赏景途中的几个煞风景的人,她还真没什么好怕的。
她转身之时,那笑意瞬间消失。
秋露站在外面,见她出来,下意识低头,低垂的视线中,忽然有样东西一晃而过,骤地心头一紧。
那好像是……自己的身契!
50-60
同类推荐:
鸾春、
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
侯门夫妻重生后、
逢春、
茎刺、
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
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