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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竹口忠义民

    赵大力不费吹灰之力被说动了,但是问题就在于如何能甩掉这一帮累赘,两人正在商议之际,忽听外面传来惨叫,一个兄弟大喊,“有人来了!”

    厮杀声,喊叫声,朴刀砍骨声传来,赵老大连忙把两筐的铜钱盖上,门已经被踹开,“谁是头领!”

    赵老大正睛一看,正是白天他们抢劫的那辆车上的小白脸!郭小五拿刀迎敌,潘邓这两个月每日和杜兴学武,刀枪棍棒都学了把式,岂是郭小五这等花拳绣腿可比,两三招就叫潘邓挑飞了朴刀,一刀砍在腿上,那郭小五哀嚎一声,不能行走。

    赵老大拿着朴刀从后窗跳了出去,却正好遇见守在后面的罗青。

    两人举刀便砍,赵老大有膀子力气,将罗青的朴刀震飞,又扬手举刀,罗青闪避及时,没被砍到。

    那赵老大见这人好似没几分本领,手起刀落,连砍几下,都被闪过,最后把罗青逼到墙角,扬刀下劈。

    罗青抬手阻挡,接住赵老大的手腕,两人暗自角力,就在刀刃砍在墙内之时,罗青迅速转身,手臂扬起,一根竹枪狠狠扎进了赵老大的面门里。

    “啊!”赵老大捂着眼睛,惨叫不止。

    潘邓过来看到这一幕,高声喊道:“首领已死!”

    那前院的争斗声顿时小了不少,一帮土匪二十二个人,全被绑起来放在院里。

    潘邓数着自家兄弟,一个没少,他喊道:“有受伤的没?”

    “我们这边没有!押司。”

    “……这有一个,王全胳膊被砍了,好大的口子。”

    潘邓一看,皮肉外翻流了好多血,赶紧拿了布条包紧,那边去了主屋的人已经重新点过麻袋和铜钱,“没少,都在呢,潘押司,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潘邓看看伤员,又看了看躺在地上歪七扭八的土匪,心知阳谷县他已回不去,说到:“走,咱们去东平府!”

    *

    夜深人静,东平府营里的厢军被接连唤醒,“快起来,有事了!”

    兵马都监董平此时还没睡,他又穿上外衣出门,骑马出了军营,上了城墙,向下一望,底下果然来了一群人。

    他扬声问:“来者何人?”

    潘邓只得又高声说明了一下来意,“小子阳谷县押司潘邓,今早押运税粮去县衙,路上碰到匪盗拦路,将他们一同绑了,送到东平府。”

    城墙上有一士兵小声说道:“都监,会不会有诈。”

    潘邓又在城下喊到:“禀大人知,小子前两月刚蒙府尹陈大人亲封了义士,不是那等顽贼,本不欲深夜打搅,但我等牛车只拉了十个人,还有十多个匪徒在府外荒村中,被乡亲们看守,还望大人派人前去剿匪。”

    这么多的土匪!怎可能被一伙村民降服?城楼上二人对视一眼,董平吩咐,“去陈大人府上。”

    又过了一刻钟,陈大人府上家人陈泽骑马来了,见了城下潘邓,确认了身份,“这真是那潘邓,前两月在府里见过,老爷亲自招见的,封他做了义民呢!”

    厢军这才开了城门,放一干人等进城,抓了匪徒。

    那陈泽见了潘邓,不由得惊奇,“快随我去陈大人府上,大人知道你来,要见你呢。”

    潘邓忙说:“我这有位兄弟受了伤,血流不止,还请找个大夫医治。”

    陈泽见了王全血染的胳膊,也赞了句真壮士,紧忙叫人带他去军营找大夫,叮嘱了好好包扎伤口。

    都监董平本不相信这些村民能降服土匪,但走近了看见他们身上穿的竹甲,手中拿着锃亮的朴刀,又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便也信了几分,由罗青几人引路,带着人去了城外荒村,把剩余的十余匪徒也都抓获,将竹口村的税粮银钱都拉了回来。

    潘邓跟着陈泽来到陈大人府上,陈大人家住的是朝廷建的官员住所,专给各任府尹居住的,两进的院子空旷清幽,天色暗沉,府内小路边上有点点烛火照明,左拐右拐,这才又见明屋。

    陈文昭已在屋内等待,见了潘邓进来,让他就坐,“你今日去剿匪,受伤了没?”

    潘邓起身拱手,“回府尹大人,并未受伤,我带去的村勇,只一人受了伤,刚才陈管事已给叫了大夫。”

    “你这小子不要拘谨,坐下来答话。”陈文昭让家人拿了两个在厨房热着的肉馒头来,“吃点点心,跟我说说,这两月不见,你怎当了押司了?”

    潘邓本想言简意赅的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但是陈文昭问得很细,他便一五一十都按实情说了一遍,眼看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陈文昭想到他是个少年人,今日又上阵擒匪,便叫他去休息。

    安置了潘邓,陈泽重新进屋里来,拿了洗脚水,“夜已五更,老爷莫要操劳,早点睡吧。”

    陈文昭这才想起,那董平派来传信的人没到之前,自己本想洗洗脚便睡觉的,一被打岔,已是这个时辰了。

    他脱了鞋袜泡脚,说道,“你看这个潘邓如何?”

    陈泽在旁边将蜡烛剪了线,火光晃晃的,“老爷既然问了,那说明潘小义士必有过人之处,寻常之人可入不了老爷的眼。”

    陈文昭说:“此子肖我。”

    陈泽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转过头来,细细一想,“我刚才在屋里也听了,这潘小义士逼迫大户纳税,和老爷当年作县令时火烧大户一事颇相像,不过老爷那时凶险得多。”

    陈文昭笑了,“他才多大的人,当个多大的官?能有这份心力手段已是难得,更别说他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内就能让竹口村改头换面,我问你,之前和你提起竹口村,你想的是什么?”

    想的是什么?自然是杀官落草。

    “此事过后,再想竹口村呢?”

    陈泽领悟,“这么说起来那小子真有些手段,借着他说的那个乡村扶贫,既能拉拢人心,又能将夏税收齐,也算是解决他们老县令出的难题了。只可惜千里马不遇伯乐,他这一番竟是瞎忙活……”

    陈文昭又摇摇头,“你说他这些是手段?他能不能得那老县令赏识不重要,他能在短短时间之内,让村民们挣到钱,让他们把夏税交齐,甚至连秋税都不在话下,这件事本身才最不寻常……”

    “换了别的在任上十多年的县令也不见得就有如此心性,头脑手段皆备,此子宿慧,又一心向民,若是肯加雕琢,不难成栋梁之材。”

    陈泽听到最后睁大了眼睛,“老爷莫不是想收他做弟子?”

    陈文昭默不作声。

    陈泽便更惊讶,问道:“老爷可记得多年前罗真人卜卦,言老爷命中仅有一个弟子,且命格极贵?”

    陈文昭当然记得,“我虽不信僧道之说,但当日卜卦,这么多年也没忘记。”

    陈泽心想这便对了,他家陈大人也有名望在身,文坛之中更有厚望,有多少人想要自己的子侄拜陈文昭为师,都被他家老爷拒绝了,他还当是老爷记得当日谶言,想要精挑细选呢!怎今日竟然不挑了,选中这么一个没读过书的?

    陈泽不由扼腕,他声音放轻了,用气声说话:“老爷日后必能飞黄腾达,那日谶言,依小人之见,是说老爷日后会给太子做老师呢!”

    给太子做了老师,那不就是能当宰相!

    陈文昭擦擦脚,“我可当不了那位的老师。”

    陈泽刚想拍马屁说自己大人才学过人,必能作太子老师,可仔细一品,怎么感觉陈大人语气不咸不淡的,好似十分不在意还有些嫌弃呢。

    “……我这些年不收徒,为的就是那句‘命格极贵’,你还当是什么好话,我只怕有所妨碍,索性这个潘邓出身贫寒,倒正好相宜。”

    陈文昭勾起嘴角,十分开怀,“我虽不信僧道之说,却也觉心里惦念,怕惹灾祸,一面又确实有没有看上眼的……昨日与明通判论当朝局势,说起如今做官不看科举看人情,已想到他一回,今日他便来到我府,这个小子既合了我的眼缘,又正好破解那‘命格极贵’,想来是老天赐给的好弟子罢!”

    *

    将匪盗收押进牢房,第二日清早,陈府尹面见了竹口村的乡勇,亲自夸他们义勇无双,拿了一面旗子过来。

    “早年间地面不甚太平,民间自结社守护乡里,福建保伍,河北义勇,西北忠义,都是有名号的乡间大社,今尔竹口村民能集结剿匪,守护乡里,可见我大宋儿郎都是忠勇好汉!”

    他把那面旗子展开,“我往年在西北秦凤军做过一任府尹,那里北邻辽国,西接西夏,民间乡间结社自保十分常见,这面‘忠义’之旗是当日血战辽国侵扰的忠义团之旗,我见尔等亦有忠义之心,便赠此旗,再赠尔竹口村乡勇白金绢布,以奖嘉行。”

    潘邓带着人谢了恩,乡勇们个个面上红光,出了府衙依旧激动得说不出话。

    一行人里只有罗青沉默不言,他大步走到潘邓身前,跪地作揖,“往前多有得罪,是罗某四六不懂,好坏不分,还望押司恕罪!”

    第25章 东平府押司

    罗青跪在地上,直到今日见了府尹,他才知道自己当初错的有多离谱。当初只想那贼官差压迫村民,心中激愤,要杀官落草,却从未想过牛二此举已是叫本村有罪,自己再这样做只会让村庄陷入更深的泥沼。

    今日潘押司亲自领着他们,走到了另一条光明好路,柳暗花明,他才幡然醒悟。

    罗青双手抱拳,头低着,一跪不起。

    潘邓见他诚心悔过,伊v索把他扶了起来,这才算将两月前那结下的梁子一笔勾销。

    他叮嘱道:“你们回去之后不要放松警惕,每日也叫人在村口巡逻,专心生产,我不在也定要善待林师傅,不可对他无礼。”

    王全问他:“潘押司,你不和我们回去?”

    今日他们得了嘉奖,又保下了税粮,必要庆祝一番,怎能少得了潘押司?

    潘邓只说:“陈府尹还有吩咐,叫我在府里等待。你几人将那匹马牵回去,并我昨日骑到村里那匹,好生照料,那是在县里赁的,过几日要还回去。”两匹马好多钱哩!

    几人无有不应,牵着牛车马匹,拉着赏赐回了村。

    这边潘邓又回到陈文昭府中,他心中忐忑,只担心王婆是否平安,想要回阳谷县,又怕自投罗网,只能在府中干耗。

    陈府尹这一天判处匪盗,问明户籍,去了乡中查证,又叫董平在府内几县出兵巡视。忙碌一天后才想到潘邓还在,又回家见了他。

    “你县里那老县令已没几天太平日子可过,早日里我已经上本,算算日子,他被革职也就是近几天的事了。”

    潘邓不知陈府尹竟然早已经将阳谷县令上本告发,听见此话顿时心中少了许多忐忑。

    陈文昭又说:“我今日派人去询问,得知那阳谷县令已经将你在县衙除名,想要张榜通缉你,还收押了你母亲。”

    潘邓瞪大双眼,站了起来,“府尹大人,我得回去!”

    陈府尹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莫要担心,今日里陈泽去了阳谷县,已经告知了知县你的义举,让他把你母亲放回了家,令堂从监牢里出来时,并不见受伤,现已归家了。”

    潘邓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府尹又问:“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潘邓不明所以,想了想说,“我从前只想与母亲经营茶馆,安生过活,机缘巧合之下,叫县令认我为押司官,服役之时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如今县令既已将我除名,小子这便回县,专心生产,服侍母亲颐养天年。”

    我要回去继续发展我的奶茶事业,上市做CEO了。

    陈文昭叹了口气,“我观你在竹口村催收时,爱惜百姓,劝课农桑,是个不可多得的爱民如子的好官吏,既有安民之志,何必消磨志气?”

    潘邓听他一席话,睁大眼睛,开口欲言,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陈文昭又问:“你既想回县中做一富户,养鸡雏之法又为何教给村民,自己养不是更好?既只是收税,又何必费尽心力给他们找什么老师傅,多叫那些富户交了银子还不够?”

    潘邓上辈子经常听人问这类似的问题,他答的多了,已经成了习惯了,“我……小民幼时困苦,做过小商贩,不算苦累,却让小民在幼时就品尝了底层百姓暗无天光的滋味。长大之后见不得别人困苦,不能糊口……”

    陈文昭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我果然没看错你,既然你有此志,回县从商岂不是蹉跎了,便跟在我身边,阳谷县已将你除名,你在东平府做个押司也做得,你意下如何?”

    潘邓被砸了个懵,但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得答应,于是他起身行礼,“小民多谢大人厚爱,蒙大人看中,此知遇之恩感念在心,必殚精竭虑,以报大人!”

    陈府尹点点头,十分满意,“那你便回去收拾收拾,在东平府找个院子,若是找不到,叫陈泽给你找。过几日我叫文书给安排一个职位,你便来府衙上职吧。”

    说着他拿出一个布袋子,“此物给你,去吧。”

    潘邓拜别了府尹,回去的路上将布袋打开,里面好大的一个银锭,再无他物。

    潘邓泪流满面,好老板,就跟你混了!

    *

    小城的消息传的极快,没过两日,府衙百姓都在议论劫匪一事,这可是二十多个劫匪!往常都是他们百姓被抢,或是有好百姓上山,今日听了劫匪被捕,都觉得十分新奇,纷纷问府衙何时出城剿匪的?

    知情人便告知:“不是府衙剿匪,是有一社村间乡勇,拿着刀把那二十几个土匪绑了送来的!”

    “吓!哪个社?咱们东平府有这么强的村间社?是哪个村的?”

    “我听说是竹口村。”

    “竹口村?那不是那个杀官落草那个村吗?你记差了吧。”

    “唉呀,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你们知道昨日是谁领着他们来的?是那个潘邓,前几个月状告西门庆那个阳谷县的义民!是他带着乡勇,绑了土匪,来交到府衙呢!”

    议论纷纷,实际上都等着看好戏,陈府尹也不负众望,过了几日就将劫匪游街示众,以正一年来被土匪欺压的官威,让百姓们看看,做了贼是什么下场。

    囚车在主城道街上走了一圈,家家户户都出来观看,住的偏的也要特意跑过来,大家伙看着劫匪,指指点点。

    “吓,府城人这么多!”王婆打开大门看外面人山人海,心里盘算着,若是能在这儿开个茶馆,只卖茶也赚呢!

    潘邓和小郓哥一人抱着一个大竹筐,艰难地逆着人群挤过来,进了院子。

    “干娘,这是新床帘,还有门帘。”

    “王干娘,这是簸箕笤帚,木盆胰子,油灯水桶,枕头瓢盆。”

    “诶呦。”王婆赶紧把潘邓手中物件接过来,“怎么买这么多?这帘子还是现成的?净知道乱花钱!你买了布,干娘自己就能做了。”

    潘邓帮小郓哥把东西放到屋里,“有现成的还自己做什么,买来就是了,做针线活伤眼睛。”

    王婆听干儿是心疼自己,便看这帘子也秀丽几分,把帘子都挂上了。

    这边把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潘邓带着小郓哥去了街上。

    “快点,潘哥,晚了赶不上了,现在还能再看到他们绕一圈回监牢呢。”

    潘邓不由觉得好笑,“看那做什么?你不饿吗?咱们去吃饭。”

    “不饿,咱们看完再吃!”

    潘邓便由着他,看完了土匪游街,两人进了一家小店面,点了笋泼肉面,三鲜面,四个羊肉馒头,又要了一碟酸辣瓜,一碟煎糍糕,一碟卤羊肚,又叫了店小二,吩咐:“一碗虾燥面,两个蟹肉馒头,再买两个乳饼,送到西二街六户王婆。”

    那小二麻利的应下了。

    小郓哥多日没见潘邓,现下里小哥俩亲亲热热地吃饭,便欢喜起来,吃了个肚儿圆,饭后却有点伤春悲秋,“潘哥,咋俩以后还能常见面吗?”

    潘邓笑道:“你若是想来随时就来,咋俩一辈子都是好兄弟,往日咱们两个还一块来东平府卖奶茶呢,你忘了。”

    小郓哥就又开心了,“嗯,好兄弟!”

    *

    陈大人向来端正严肃,虽为一府之尹,却从不背公徇私,前几日破天荒,叫陈主事往衙门里塞了个人,众人都很好奇的很,今日早会早早就在议事堂内等着了。

    潘邓第一天上班,跟着陈府尹进了堂内。

    各班官吏文书就坐,潘邓眼见不只有通判,主簿等官,衙中掌管经济文书的小吏也在内,不由感叹也不知是陈府尹办公模式先进,早早就领悟到了我党遇事开大会的模式,还是宋代的府衙小朝堂向来便如此,比起从前潘邓看过的明清两代朝堂来说,气氛要轻松许多。

    议事堂只说是堂,实际上是个偏房,房内干净明亮,屋子不大,陈府尹主座就坐,其余人等两边排开,零散坐着,有的有书案,有些没有,只有椅子旁边有个放茶杯的小几。

    主簿许宜先开口:“托诸位的福,今年的夏税都收上了,再过几日移交到转运使处便了结……只是今年夏税堪堪够用,而如今百姓抛弃田产的人越来越多,赋税越来越重,如此一来,两月之后的秋税怕是难收,还要早做打算。”

    前两日才刚抓捕了一伙想要劫粮上山的土匪,可惜撞在他们潘小押司的刀口上,被扭送官府,经过查实就是东平各个村庄中的闲汉,这样抛弃田产的流民最近越发多了起来。

    孟同知也开口:“本府征税向来不多征收,在京东各府算是少有的宽和大府,如今不求多征,在转运使老大人那里也别忒清减了,起码报上的税额要征足。”

    真正管着收税流程的刘曹司却暗翻白眼,“夏税交上去之后,本府亏空,你道民间还能榨出什么油水?今年的税收实在是太高了,这一年里你问问钱文书,跑往梁山的百姓多少户?田产都不要了,上山去当贼,就为了避税!你说征税容易,没钱怎么征?你一征别人就跑怎么征?”

    孟同知不说话了,屋里也没人说话,钱文书左右看看,自己答了“三百二十六户。”

    陈文昭见堂下诸位都闭口不言了,便开口安慰道:“诸位同僚何必如此忧心,年年愁税收,这税自然是一年比一年高,你回首百年前,官吏征税要说今年最难,放眼百年后,官吏征收也要说今年最难,大抵如此。”

    府尹只顾说些干巴巴的话,这一碗鸡汤喝下去,众人都被噎得更说不出话来,要自暴自弃了。

    这一个屋里,明通判还算懂得揣测上官心意,“要说收税艰难,东平府下县村,竹口村是首当其冲了,最先一批杀官落草的村民就在他那村里,村子本就贫困,本来府内做账,还想拆了别地税收给补贴一二,没想到潘押司去后竟像是枯木回春似的,不光税交超额了,他村乡勇还得了府尹夸赞,造福乡里呢!”

    众人便把视线都落在了这个新上任的潘押司身上。

    只有潘邓目光呆滞,抓住了华点,超额?他们竹口村是足额交税,怎么是超额!

    第26章 三步走战略

    屋里的官吏或好奇,或是满脸笑意地看着潘邓,心中思量,是呀,本来因着竹口镇走了那么多户,给他们村减税来的,没想到,潘邓还是按照没减税之前的数额足额交上税了,怎能叫人不惊奇。

    陈文昭笑呵呵的,吩咐手下拿了一竹篮小鸡雏过来,“这就是潘邓在竹口村教给村民们的孵鸡雏法,诸位都看看成果。”

    竹篮依次传递,众位官吏依次接过,小声议论,“真是不用母鸡,放了床被子在炕头孵出来的,看这样子到也健壮。”

    主簿许宜抓了一个鸡崽在手里,翻过来看,那嫩黄色小鸡崽叽叽叽使劲地叫,一个劲蹬腿,许主簿看看,“是只小公鸡,还挺有劲呢。”说着把小鸡崽放入篮中,让它挤在同伴之间了。

    旁边的人惊奇,“许兄竟然懂得这些,这么小的鸡雏也能分得出公母吗?”

    “幼时家贫,随着长姐养过家禽,小潘押司这一法真是厉害,造福乡间。”

    有这样的人才在,能提高他们府里一点点税收也是好的。

    不怪他们这么想,实在是本朝的官员晋升只认一个字:钱,前几朝考核时还看一些户口,人丁,教化,到了本朝,便只看税收。

    每年所收课例超过岁额越多,官员奖励越多,转升官阶,减磨勘年均可;每年缴税足额,官员免行责罚;如果要是亏及一分,那便要降官一等了。许多州府在诺大的压力之下,不得不增收“义米”,不光是他们京东,实际上各路各州都有此情形。

    朝廷通过加强对地方官员财政政绩的考核,使得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向中央。官员别无他法,陈文昭身为一府之尹,已算得上是少有的取之有度之人,但是为了一府安定,依旧是掏空了府衙的里子也要往上缴税。

    潘邓稍微猜测,还能不知是怎么回事,简直内心滴血。他不是那种特别心软的滥好人,但是在竹口村这么长的时间,心里便也把他们当作自己人看,见着一镇的人被这么愚弄,怎么开心得起来,把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县太爷骂了八百遍。

    不过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说竹口村村民忠义两全。

    许主簿笑呵呵地道:“竹口村到真是个启发,要想增收,开源节流。如今我们府衙,已经节流得裤腰带都紧了,如今也该开源了。”

    孟同知说道:“是这个道理,只是谈何容易。便说县里面没有余钱,不易开源这件事。就算是有些余钱,如今哪个府愿意折腾,今年你的税上去了,明年可就再降不下来了。我们府尹再有一年多就走了,折腾出大的阵仗,可还要多久能见成效?还不是前人栽树,后人收果?这还是好的,就怕后人不收果,反倒把树砍了,那今年种树之举,浪费的还是民脂民膏……”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还是守成为好。

    可若是还守成,收不来钱,在座诸位就在此蹉跎吧。

    “我觉得养鸡雏一法就不错,让家家户户推行此法,每家多养几个,就多些余钱。”

    且不需什么大本钱,很快就能上手,这点竹口村也证实了。

    “你说的是村中,县中府中没有田地的城郭户,叫他们怎么养鸡?”

    孟同知暂想不出来。

    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惯性思维,你若是问一个现代人,如何发展乡村?他八成会答“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若是问这个时代的官吏,他们的惯性思维便是“耕植,畜牧,商税禁榷。”可这几项都是需要时间来发展的,没办法短时间内奏效。

    考虑了一圈,众人开始看向潘邓,“先前还不觉着,仔细一想潘押司所想的鸡雏,竹编都是成本极低,又能短时间赚钱的法子。潘押司,你可还有什么别的主意,能教本府开源?”

    “最好时间要短,赚钱要快!”明主簿也期待地看着潘邓,最好能让他们这届考评就得优的!

    神情好似要员工时间短效率高的老板!

    陈文昭不赞成的看着他们,“他一个不大的少年人,能有什么法子……潘邓,你且说说,想不出来也无妨。”

    潘邓想了想:“我到真有三步主意。”

    “你且说来听听!”众人聚精会神。

    “这第一步就是乡村中多养牲畜,不过最好不要让他们大规模养,俗话说‘家产万贯,带毛的不算。’多养出现病症风险太高,每家能多养十几只鸡鸭,两只羊即可。”

    “若是求长远打算,可以请些有经验的老师傅,饲养经济型牲畜。”

    明主簿嗅觉灵敏,“什么叫经济型牲畜?”

    “东平府全府各村都盛产枣子,可教农人饲养蜜蜂,产山东枣花蜂蜜赚钱;我听闻南周家村多有黄鼠狼出没,可请南方制笔匠来此,饲养黄鼠狼,制狼毫贩卖,虽比不上名家制笔,做日常用笔,也可赚钱。”

    众人无不震惊,这小潘押司的想法,他们以前竟是全然从未想过!

    难不成真是个商贾奇才?

    潘邓接着说:“……还可征集有技艺的老师傅,织布,烧瓷等等,不过此几项若要见成效,少则一两年,多则两三年。若想快速发展,还是以禽类为主。不过我从前在村中,乡亲们做些小买卖糊口,都靠扛着货物来到东平府售卖。”

    “因此这第二步,就是在府城规划出一个新的区域,专供人贩卖货物,加以管束。”

    主簿点点头,“这是自然,若是能帮到府下诸镇诸村,自当竭力。”

    孟同知却听出里面玄机,眉毛一皱,“村镇的人都把货物售给府城,岂不是减损了府城?”

    这是典型的只知分蛋糕,而不会把蛋糕做大的思想了。

    孟同知又说:“虽你说的织布,烧瓷听起来好,但是农人自该安心耕田,岂能做商贾事?”

    这是典型的古代重农抑商思想,潘邓摇摇头,只懂得第一产业,却忽视了强大的第二产业,不懂得调节产业结构,地区经济很难有质的飞跃呀。

    “孟同知可知竹口村自从请了林篾匠进村传授,一个月后便能靠竹编赚钱,若是他们只靠种田谋生,怕是今年的夏税都征收不上。”

    提到收税艰难,孟同知哑火了,他讷讷说到,“那也不能重商轻农。”

    他又问:“那我方才第一问呢?你都叫村中人来到府城兜售货品,长此以往,岂不是亏损府城?”

    潘邓不欲过多解释,只说:“我曾听闻东京城中庙会不断,大相国寺每月两会,城中繁华无比,每日都有上万人进城,小商贩,小经济无数,东京也是日日繁华,可见不会轻易亏损。”

    明主簿赞成的点点头,“我在东京城待过一段时日,不仅不会有亏损,相反每次举办些盛典,大相国寺庙会,清明郊游,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还有每年一度的金明池,都能带来很多收益……”

    “可惜我们这个地方,没有那样好看的园林,要兴建又太耗费人力物力。”

    潘邓笑笑,“没有园林有什么要紧?我们照样能发展旅游业,吸引各地游客,来东平府游玩消费,提高府城百姓的收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明白了,对呀!那洛阳牡丹节,多少人去洛阳旅游,天南海北共赴洛阳,就为了观看牡丹盛放的盛世之景,这样来一波游客,收入不是猛地就增长了!还真是短时间内,就能快速增长!

    孟同知着急的问:“我们怎么吸引游客?咱们山东,也没甚么好看。”

    潘邓微微一笑,“这就是我的第三步了,咱们东平府没有名胜,但诸位可知泰安神州擂台赛?”

    “哎呀!对了!”有人拍着大腿。

    “是了是了!没有盛典,咱们办盛典就是!”

    “咱们也办摔角赛!”

    “办甚么摔角赛,他们办摔角赛,咱们也做文抄公吗!”

    “那咱们办个什么?赏画?五岳?”

    众人神情激动,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吐出一个词来:“蹴鞠!”

    “哈哈哈哈哈哈哈!”

    堂上一片哄然大笑,诸位十分开怀,“我看这事,真能行!”没准就真叫他们办起来了,猛赚一笔,也能叫几位上官在考评之时得个优,叫诸位吏员别再如此亲清贫,也能富上一富呢!

    众人又都看向潘邓:“潘押司,你想的是什么!”

    潘邓也不负众望,“和诸位一样,咱山东要办赛事,蹴鞠最好。”众人便都嘻嘻哈哈的笑了。

    这就是潘邓结合东平府的情况给出的发展建议:稳健发展第一产业,逐渐发展第二产业,再在恰当的时机发展旅游业,依靠第三产业,这才是发展地区经济快速发展的王牌,等到人民手中多多少少有了余钱,再来逐步增加第二产业的占比,稳健调整产业结构,再征收十年税也不怕!

    潘邓转而又问:“不过要办蹴鞠赛,还需要广而告之,咱们府中,能发行小报吗?”

    第27章 东七信步街

    众人想了想,发行小报确实是最好的广而告之的方法。

    但是这件事,明面上是不允许私自发报的。在民间属于说出来一定不行,悄悄做没人会管的事,可他们毕竟是官府,于是众人看向陈府尹。

    陈文昭想了想,“小报我来安排,你们先一步步来,诸位都有事忙,这主意既然是潘押司想出来的,先交给他主事,诸位也不要懈怠,共谋此事。”

    官吏俱都应下了,又谈了些其他公事,方才回到班房。

    *

    东平府这些日子变化颇大。

    在距离城中心不远的地方,东六街以东本是一片无主荒地,小商贩常来此做些买卖,但是近年来贩卖牲畜的屠户常来此地,杀猪宰羊,贩卖鸡鸭,日积月累,致使周边臭不可闻,这条街也就成了专门的屠户街,旁边的住户民怨已久。

    可是近段时间,官府突然就管起来了,先是将府城临近郊区的地方,开辟了一片空地,支了棚子,叫屠户们可来此贩卖,每日叫屠户们收拾打扫干净,送到专门的地方等人来收,又请了周边庄户肯作此事的,将没用的废物弄到庄里田地处堆肥。

    又见东平府诺大地方,诸个屠户们竟没个行首,便叫他们推选出行首来,定期和官府互通有无,上报价格,严加管束。

    这边东六街以东的地方,则是收拾整顿了,以前此地东平府人都叫他东七街,潘邓便没有改名,只重新修缮了街门,挂了彩灯,取了新名称叫“东七信步街”。

    顾名思义,潘邓想要打造的是个供府城中人信步游街,可以四处闲逛的大型商圈。

    从前就算是有这样的街市,也没人赋予一条街道这样的功能,一时间府中人闲暇时间都来看热闹。

    此地正在兴建,街道十分宽广,中间的四排摊位已经划分,两边的地面正在招商,户籍地契都交由府衙钱文书主管。

    钱文书这些日子忙得脚打后脑勺,但也依旧一丝不苟,叫手下文吏先将流动摊位按旬出租,和各行行首都通好气,依次排号,小吃摊都租出去,两边地面有要兴建楼市的则是慢慢商谈。

    租金不高,是以来租赁的小商贩不少,自从中间的摊位出租之后,信步街便也有了些人气,三五成群的小娃,娘子来此闲逛看,遇见心仪的物件便买上一两个,两边路边店面正在加紧兴建,有三家联排的,在盖楼的同时,前面也支了帐篷做生意。

    凑近一看,幌子上写“软羊烧卖”,“秦凤炙肉”,“王婆茶馆”。

    潘邓自从那日夜间见了兵马都监董平,这些时日还未再见,今日见他领着厢军在街上巡逻,便上前行礼“见过督监大人。”

    董平领着身后厢军也回礼,说道:“潘押司好办法,一月不到,我见这片地焕然如新,全然不似以往脏乱,现下再来,只觉是个好去处了。”

    潘邓笑道:“府尹惠民整改,小吏怎敢居功。董督监辛劳,炎炎夏日还亲自带人巡逻。”

    董平身后一个亲信也是认得潘邓的,笑着说道:“我们督监向来如此。”

    潘邓便说:“天气炎热,眼看已到正午,诸位兄弟也辛苦了,既已来到我家店前,何须再寻他处?诸君勿辞,随我入店。”

    董平听了倒没推辞,领着手下四个厢军进了帐篷,问到:“这家店是你家开的?”

    潘邓点点头,“连着那家‘秦凤炙肉’,‘王婆茶馆’也是家里产业,当初这条街新建之时,钱文书怕没人赁地,这便赁了一片,找了掌柜伙计,把店建开起来,也好做个样子。”

    董平听着这段话,倒是注意到了‘秦凤’两字,本府陈府尹曾经就在西北秦凤路做过府尹。

    信步街里,吃的是一个特色,在帐篷里也不必像在酒家那种拘谨。

    天热,大家都没胃口,潘邓要了六碗冷汤的蝌蚪粉,配上刚出锅的羊肉烧麦上十笼,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个软羊烧卖是何物,上了桌见了才知是个像羊头签的东西,不过是蒸的。

    众位厢兵见督监已经动筷,便也矜持的夹上一个,咬上一口,“真好吃!”

    薄如纸的面皮,里面包上醇香多汁的羊肉,一口咬下去,面皮的干涩劲道,和羊肉的甘香淋漓,让人直呼绝配!

    筷子夹烧卖的速度不自觉的变快,几个人一口一个,又听店家的话,取了碟子沾上点醋,好吃!人间美味!

    潘邓又叫了街上炸鱼,卤肝脏,烧鹅,炙鸡,并叫了井水渒过的鲜果子。让店里伙计去隔壁送来炙肉,又叫了冰米酒解渴。

    桌面上筷子都出了残影,不一会儿十笼烧卖就见了底,伙计麻利的撤走,又上了十笼。

    这三家店中伙计是潘邓从竹口村找来的,朱保正精挑细选,在乐意来府城做工的人中挑了几个实诚小子,能在府城中做工是他们村里人艳羡的差事,往出说也是半个城郭户呢!

    那伙计笑着说道,“诸位官人,我家店开张之后还会卖羊肉小笼馒头,多捧场。”

    厢兵们便往嘴里塞烧卖边点头。

    董平也觉得这烧卖甚是可口,一口一个,对着潘邓说到:“潘押司可知郓州城押司宋江逃跑被通缉一事?”

    潘邓浑身一凛,宋江?水浒大男主出现了!

    他在脑中仔细回想,宋江被通缉了,那现在的时间线应该是宋江杀了阎婆惜,之后被官府通缉,之后他跑到小旋风柴进处,遇到了武松,结为兄弟。

    然后就该是武松回到阳谷县,景阳岗打虎了。

    潘邓摇摇头,“我曾听闻宋江素来仗义疏财,有‘及时雨’之称,他怎会被官府通缉,犯了何事?”

    董平便和他说了经过,说话之间隔壁的炙肉到了,众人见了十分疑惑,“这肉怎么拿东西穿着?”

    董平拿了一串,颇为奇怪,他见店里伙计,掌柜,来送餐的隔壁的伙计都一脸期盼的看着他,心想既然这店是潘押司所开,又刚开张,做的好与不好都且说它好吃便罢,便撸了一口,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香料的味道?羊肉中醇香,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料味,他一口气把剩下的肉吃完了,真心赞道:“竟真有些独门秘方,从未尝过这么味美的炙肉,甚好!把这米酒换下去,换个烈的来!潘押司,这是从哪得来的方子?”

    旁边的伙计掌柜都满脸微笑,谁都不知他们心里想的是:‘潘东家所说竟是真的,人天生就会撸串,不必人教也知道这竹签子串羊肉是个什么吃法!看这董督监,不就没吃过也会撸串吗!’

    潘邓说到:“西北那边的吃法,我也是偶然得知。”

    掌柜笑着补充:“这软羊烧卖,炙肉,都是秦凤路那边的吃法,潘东家指点的呢,吃了没有说不好的!”

    潘邓吃着炙肉,突然想到这店刚开业两天,府尊大人怕是还没尝过,就赶紧让店伙计给府衙送两屉烧卖,再弄个攒盒,装上一份水饭,再到街上拿了小份的炙肉,煎肝脏,煎鹌子,蛤蜊,菱白鲜,酱菜来就水饭吃,务必赶到正午之前送到。

    董平这便明了了,潘邓小小少年人,哪去过秦凤路,八成是陈府尹所传,这小子竟如此得府尹青睐。

    中午告别了董督监,潘邓这便又前去郊外看蹴鞠场施工,忙忙碌碌一天,晚上回到家,王婆给他一张礼单,“白天收的,不知是哪的讲究人,还送单子呢。”

    潘邓拆开来看,上写着瓜果糕点,茄瓠咸肉,还有一幅画。

    “画在哪?”

    王婆给他指,“就在那呢,那些瓜果咸肉我给收起来了,都没乱动呢。”

    潘邓便拿起画来观看,说到:“都吃了吧,也不用留着。”

    他低头看画面,是幅工笔图,宋代花鸟画细腻委婉,扑面而来的雅致端庄,左上角有题字:竹林鸡图。

    画面是传统的中式半边一角构图,左下角是画面的中心,大公鸡雄姿勃发,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尾巴上的毛炫彩夺目,支棱乱窜。

    它身后有一只体型略小的母鸡,全身毛色素淡,体型圆胖,但是神态内敛,正在低头啄一只小鸡崽的头顶,右侧星散着八九只小鸡,动作各异,有捉地,有仰头,有两三追逐,有攀石头的,右半边背景则是奇石与竹子,整幅画面温馨而富有童趣。

    附一信件,上面写道画师名叫吴乐游,是无声诗社的社长,祖籍就在竹口村,前些日子回乡一趟,感念潘邓为村庄做如此实事,看见小鸡欣欣向荣,心有感触,所以作画,并且邀请潘邓去他们画社一游。

    潘邓夜间举灯看画,也看出几分真挚来,恰好他也正好有事要寻一位画师,便按照信中所说时间地点欣然前往。

    去之前找人了解一番。

    宋代的书画会社,简单说可以看作是一种书画俱乐部,会社成员会一起买画具,作画,展示存放作品,同时有一个话事人,这个话事人和只会醉心于艺术的人不同,他会为画室的成员找活接单,类似于现代的画室经纪人,而在宋朝,这种职业叫做画驵(读脏三声)。

    吴乐游就是无声诗社的社长,行内画家也叫他吴画驵,吴行首,可见在画家之流中,虽未真选过行首,也在东平府是个无冕之王。

    吴乐游接见了潘邓,“潘押司,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以相见!”

    吴乐游此人面颊消瘦,颌下一副短须,长身而立,身着青黑色道袍,随风而衣带飘飘,仔细看却能让人注意到,他那简朴的衣物,颜色既不是黑色也不是青色,而是一种特调的暗色简约中带着一丝遗世独立,颇有些艺术家的气质,也看出颇有家资。

    潘邓拱手,“吴行首,闻名不如见面。”

    吴乐游赶紧摆手自谦道:“哪里称得上行首,不过一画驵尔,满身铜臭。”

    两人进了小院内,吴乐游见潘邓不太熟悉他们这种画社,又有些好奇的样子,便带着潘押司到处走走,边走边说。

    “这是正堂,押司且看,这上面是祖师爷吴道子之像,我等每月在此祭拜。”

    “这是偏房,学徒在此学画呢……”

    他手势招唤道:“你两个过来,见过潘押司。”

    第28章 无声诗社

    那两个小人抬起头来,把画笔小心放下,走了过来,乖巧地行礼,“见过潘押司。”

    潘邓就让他们免礼了,他看着两个小人又回去练习,问道:“怎么这么小的小孩也来学画?”看这样子也就七八岁。

    吴乐游叹了一口气,“押司有所不知,他们都是附近流民,没了家,我见他们生性文静,耐得住性子,是做画家的材料,便收他们在我这做学徒,以后能吃上一口饭。”

    潘邓倒对这人有些刮目相看了。

    据他了解,这吴乐游是个颇有家资,祖上留下丰厚家产的闲人,平生喜好书画,也是靠他扩展买家,许多落魄画师才得以生存,本以为是个老练的书画经纪人,没想到此人还有些慈善之心。

    不过这也代表着,今天他得买幅画才能走了,唉,潘邓想到自己的钱包,希望这画社的画别太贵吧。

    吴乐游又带他四处转转,说了行会各种制度,学徒,修业年限,尊卑等次,束脩,报酬,以及行会的花红制度等。

    两人最后去了用作展览的屋子,进门处画作,多为雅集作画,吴乐游给他讲解:“……此类入画皆为文人墨客,聚会宴饮,用以记录,而后收藏。这边很多能用来赠送的画作……”

    他说着带着潘邓往里走,“老大人退隐了,送这个……”

    他所指画作,画面上看是个古代版临河别墅,陶渊明采菊。

    “哪家有新婚,送这些……”

    架子上摆着双鸟图,鸳鸯图。

    “还有这四君子一套,寻常人家都可用。”

    潘邓点点头,稍有些家资的人家,都会在主屋挂画,用来装饰厅堂的,显示主人的地位和品味,需要经常更换,不能常年只挂一幅,不然别人看了,你总是挂这一个,不体面。

    接着往里走,还有肖像画,祝寿图,潘邓站在一个画面篇幅巨大的画十二联屏风前细观,吴乐游捋捋胡须,“这画是我画社中画师张凤观所做,他最善画此祝寿图,押司请看,中间老太君是卓文君……”

    中间不知是谁家的寿星,被画成了卓文君,被使女环绕,旁边是象征着长寿的物品,仙鹤,松柏,桃树,神仙等。

    画面精美,用色婉约,但却不是潘邓想要的,“吴行首,不瞒你说,我今日确是为画而来,却不想要这样的画。”

    吴乐游当了多年的画驵,深知以顾客心意为标准,便问,“押司想要什么样的画作?不是某自夸,但凡您想要的,都能给您奉上。”

    潘邓想了想,便说:“这的画画线精美,上色也浓淡有致,画面典雅,细腻。我却只想要没有上色,只有画线的,画面的内容最好是市井人物,看起来有趣些的。”

    吴乐游眉毛一拧,但他不是头回听刁钻需求的小画驵了,他想了半天,走到画室角落,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坛子出来,里面插着十几个画轴,他拍拍灰尘,抽出一个画轴展开。

    “潘押司来看这幅画,这是琅琊画派的画家,名叫凌文远,琅琊画派最喜爱画市井,画作精细,想来是押司所找之画。”

    潘邓一看,睁大眼睛,这幅市井图,竟有些像他后世所见的《清明上河图》!

    果然画中有街巷,楼阁,行人,商贩,人物繁多,挨挨挤挤,一见便知画工了得。

    潘邓将画作拿在手里观看,满意得很,但又觉得此画还是细腻了些,问道:“吴行首,我觉得此画甚好,只是繁琐了些,可有粗犷些的?”

    吴乐游眉毛的结拧的更深了,苦苦思许久,“押司且随我来。”

    两人又一路走到之前两小童子画画的偏房,那两个小孩见师父又回来了,赶紧绷着皮坐在那认真画画,吴乐游则是翻箱倒柜,找潘押司想要的画。

    潘邓在这屋里看起来,他走到两个小童那里,定睛一看,“咦。”

    只见那两小童正在照着一个册子临摹,那册上是各种形态的小狗儿,有趴有卧,神情各异,天真童趣,都是寥寥几笔,勾画出形态,几笔传神。

    吴乐游拿出一竹筐的卷轴,“正是他了,我画社有一画家名为倪文成,最善勾画,他画人物小兽虽不端庄,却很传神,您所看是他外出所画的粉本,供小学生临摹的。”

    吴乐游把画卷一一展开,有市井人物,货郎卖货,儿童打闹,艺人打野喝的场景,皆是一人所画,手笔类似他之前所看的清明上河图,乃是描线手法,再用浅墨填色,色彩淡雅,以墨色为主,彩色为辅。

    又将粉本拿来观看,每页都有大大小小几十草稿,能看出来是在外面作画。

    潘邓恍然,“对了,就要这写生画家!”

    古代画家多为画室画家,在室内作画,写生画家少之又少,因此他们写生归来的草稿,便成了画室画家的教材“粉本”了。

    潘邓很满意,拿了一个以场景居多的粉本,打算找书社刻板看看。

    顺便把倪文成与凌文远的画作各买一幅,和吴社长说好要请两人来他家里作画,画资明日送来。

    吴乐游既卖了画,又给两个常年挂单但少有光顾的画师找了生意,颇为意满,送别了潘押司,开始着手给二位画师写信。

    *

    这边潘邓在寻画师,本府通判也有事忙。

    一府通判与一县县丞类似,都是二把手,府尹陈文昭不能轻动,通判明瀚海便去找了东平府家有园林富户,商谈可否在特定时间内,供百姓游园。

    此举自然是为他们九月份办蹴鞠选拔比赛做准备,为了留住游人,除了蹴鞠赛,还要有些好风光供人游玩,本府没什么名胜,只得找些大户,借园林一用。

    按照小潘押司的话说,这是首先打造清明文明府城,小贩在特定的地方摆摊,街上秽物及时清扫,收拾流氓,肃清风气,这点上董平已做的极好,接下来就是拓展其他的好风景,以东平府蹴鞠场为核心,增加游客旅游的深度,以点连线,增加游客旅游的广度了。

    别看小潘押司用词古怪,做事却极为有道理。

    几家大户听说此事是府尹要求,造福乡里,还有什么好拒绝的,纷纷都应承下来,这便回家修整,等候府里安排。

    这边明通判商议完大事,回到府中,见到同样忙碌归来的潘邓。

    他主动问好,“潘押司。”

    潘邓连忙行礼,“见过通判大人。”

    明瀚海扶他,“都是同僚,何必如此拘谨,你刚来府衙,许是不明,咱们府尹陈大人为人亲和,遇事明理,是以手下官吏相和,并没那多讲究,你若不弃,称我一句明兄便可。”

    明瀚海看年纪也就是三十左右,是个面目清秀,气质亲和的年轻人,潘邓便称,“明兄。”

    明瀚海也笑称一句“贤弟”,从怀里掏出一个请柬来,“明日休沐,相邀到寒舍一聚。”

    潘邓便伸手接过。

    “……略微匆忙了些,贤弟不要在意,是因为今日家人接见了远方宾客,正是我在密州担任府尹的义兄宗泽派来的家人,给我稍带了五百枚鳆鱼。”

    他说着便笑了,“我家里人哪里吃得下,索性用冰包着,新鲜的紧,便想邀诸位同僚到寒舍一聚,与我相助将那五百枚鳆鱼吃了罢!”

    潘邓此时已经管不了鱼,只听那个名字砸在脑上,宗泽?

    是那个北宋名臣,抗金名将,多次击败金军,连金人都畏惮于他,称他为“宗爷爷”的那个宗泽?

    潘邓心里像猫抓似的,也想亲眼见见这位硬核名将,但是无奈见不到,只能吃他送给明通判的鳆鱼了!

    潘邓拿了请柬,“多谢贤兄相邀,明日必然到府上叨扰。”

    “恭候贤弟。”

    此事恰好有衙役来此:“潘押司,大人找你去他府上。”

    明瀚海微笑着拍了拍潘邓的肩膀,“去吧。”

    *

    潘邓回想明通判意味深长的眼神,心想他们难不成是给自己安排什么新工作了?带着满腔疑惑到了陈大人府上。

    陈文昭正在院中铺席而坐,点香读书,颇为清幽雅致,他见潘邓来了,便让他也坐下,拿了一个篮子给他。

    潘邓脱了鞋,跪坐在席子上,掀开篮子一看,愣了好一会儿,他不可置信的把那篮里的东西拿起来看,又撅了一根,这才确定,“挂面?”

    陈文昭点头,这东西在此时是个稀罕物什,“拿回家吃。”

    潘邓只得把篮子收下,“多谢大人。”

    “前些日子,你在议事堂上所说‘三步走’,还有你后面和我说的那个三个产业,再与我说一遍。”

    潘邓虽不明白府尹为何又问一遍,但还是又正襟危坐,和府尹讲了。

    第一产业是农耕畜牧,第二产业是制造手工,第三产业是服务旅游。又说了三步走是稳定畜牧,叫农民来府城售卖农产品或是手工产品,再来利用赛事发展旅游业,吸引游客,为本地百姓增收。

    在三步走之后,税收就会增长,之后可以再长期发展第二产业来富民,叫百姓再不用为了交税而苦恼,再交十年八年的税也交得起!

    陈文昭点点头,“那按照你的想法,咱们府里蹴鞠比赛办完,如果剩了余钱,该做什么……第二产业来富民?”

    潘邓想了好一会儿,“此事应因地制宜,小子暂时没有头绪,但能想到的是,衣食住行,无往不利,大人若是想要知晓,待小子闲时多处考察,再来答大人问话。”

    “嗯。”陈文昭点头微笑,眼神中有着潘邓看不懂的慈祥,“做事谨慎,甚好。”

    “既然如此,这便交给你一样东西,你且拿回家去。”说着让手下搬出一个大箱子来。

    潘邓见了那箱子,便觉得笨重异常,放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这是什么东西,里面该不会是大石头吧?潘邓走过去打开,刚一开盖,一道白光晃了他的眼睛,待到他又睁眼看清,心中大震,银子!

    这得是多少银子?百两银子有这么多吗?

    陈文昭见他震惊,呵呵一笑,说道,“这是千两白银,你可莫要小孩习性,给弄丢了。”

    第29章 明家鳆鱼宴

    陈文昭又召唤他坐下,潘邓便坐到了陈大人跟前。

    “前两日我和明通判,许主簿商议,税钱缴得过多也有不好处,适当即可。取之于民也要用之于民,何必全都上缴,这些年来,那朝廷刮地皮的钱也尽够多了……”

    潘邓低着头眼观鼻观心。

    陈文昭抿了口茶,“如今府里那东七街的租赁钱也收了千多贯,建了蹴鞠场,再多的事太过繁杂,官府也没法管,若是都管还要招役夫,太过劳民。本朝历法,朝廷官员不得经商,你是个小吏,倒不必太过在意。”

    “若有和商家联合的,叫许宜去办,他这人刚直,又是府吏之首,他管此事,我与通判走后也不至于荒废。若有别的商家做不到的,你办,千两白银不是给你,老爷去任之前,如数奉还,所赚金钱,也要为府里兴办产业,只不是以官府的名义。”

    陈文昭笑呵呵的。“……你能做到何种地步,也叫本府看看你的本事,你可能做到?”

    潘邓哪有说个不字的,“小子以府里百姓生计为自己终身大事,不敢懈怠分毫,愧对府尹看重!”

    他感念府尹大恩,涕泗横流,天老爷,他上辈子自己奋斗了多久,才有的第一桶金,两辈子加起来,没人也没银行给过他这么多钱!这是贵人呀!

    陈文昭看着小潘押司流着眼泪,一手抓着一个大银锭怜惜地往脸上贴的举动,自信一生的心开始动摇,这钱,真该给他吗?

    *

    潘邓有了本钱,也不去找那大书社合作了,直接盘下一个快倒闭的小书店,连那书店掌柜,店里刻板匠人,做杂活的工匠全都一块留用。

    那店里原本有个蜀中来的雕版匠,知道书坊已经开不下去,早就做好打算回成都府,只是那东家亏欠工钱,打算要完钱再走。

    潘邓早听说成都府出好雕版匠,技艺比起福建雕版匠不分伯仲,没想到他们东平府也有一个,便看了这人的版,确实手上功夫极佳,找来问话。

    来人名叫连朋,看起来年纪不大,答了潘邓问话:“回东家话,小子今年二十三,三年前跟着采买的车来到这,因家里太穷,父母又不在了,自己娶不了妻,想出来闯荡一番。”

    潘邓便问他:“我见你手上功夫不俗,便替你前东家给你结了账,你可愿意留在这接着雕版?”

    连朋喜不自胜,“多谢东家,我愿意留在这,给东家干活!”

    潘邓将之前在画社处拿来的倪文成的粉本给他,“雕字版寻常人也做得,你且雕个画版试试,咱们书坊以后要用。”

    连朋拿了粉本,回去雕版了一旁的房掌柜见了问到:“东家,咱们可是要印画本子?”

    潘邓摇摇头,“要印小报,你且做好准备。”

    房掌柜眼珠一转,“东家,不是房某夸口,小报咱们书坊也印得,咱们坊中匠人雕版快。上好的硬粟纸也有得,东平府中有好制纸匠,制得好粟纸,虽比不上那金粟山,也强得过一般粟纸,不怕叠,卖的还便宜,拿来做小报正好……只是咱们找何人撰稿?若是官府追查又该如何?”

    “你旁的不用管,把那纸拿来给我看看。”

    房掌柜便拿来一捆粟纸,果然纸质极佳,纸张厚硬。

    房掌柜又问:“东家,既然咱以后要做小报,书坊里有两个刷胶缝针线的制书匠,还雇用吗?”

    潘邓手里摆弄着粟纸,“留着用,不必叫他们走。我要做的这小报与旁的不同,欲将它做成个册子样,我这有份手稿,待会儿你叫书坊匠人来,试作一册。”

    又吩咐道:“这粟纸极好,只是太黄了,你去找那制纸匠,说明我们是大单采购的,叫他想些办法把纸张漂一漂,弄得白些。”

    房掌柜点头应下。

    *

    潘邓这边赶在傍晚之前安置了书坊各人,又拿了礼物去明通判家赴宴。

    明家是个两进的院子,今日同样请了四司六局来家中主持,诸位宾客都在园中,三三两两正在投壶,两边廊上摆着插花挂画,其中还有熏香点缀,一派雅致。

    明瀚海将他迎入院中,潘邓见过了各位同僚,那钱文书召唤他,“潘押司,来玩九射格。”

    潘邓走了过去,手里被塞了一个竹筒,他抽起一直签,上面写了“鹿”字。

    钱文书问:“可玩过?”他伸手一指,几步远处有个圆盘靶子,上面正好分了九格,一熊在中间,八个其他禽兽在四周围,钱文书把手中飞镖递给他,“诺,射中那只鹿便好。”

    这不就是以前商场玩的扎转盘吗?

    潘邓颠颠飞镖,旁边刘司曹笑说道,“潘押司,我们可不是没彩头的,若是在诸位同僚中排行见底,开宴要先喝上三杯。”

    潘邓笑道,“这有何难,喝便喝了。”

    他伸手一掷,飞镖扎歪到了鱼格上,众人一片嘘声,有人替他记着,“一杯了,潘押司一杯了。”

    钱文书也哈哈笑,“再来一个!”

    潘邓又抽了一个签,正好抽中了熊。

    “哎呀,抽中熊了。”众人都围观,“今天第一个熊呢。”

    “不会真让潘押司投中了吧。”

    潘邓抬手朝着靶子中心投去,正中靶心!

    “中了!”

    “诶呦,坏啦!除了潘押司,咱们都各加一杯了!”

    前院闹闹哄哄,潘邓把飞镖给别人,自己看看门口的方向,小声问钱文书道:“可是还有贵客上门?我看明主簿一直迎客呢。”

    钱文书嘴角勾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也小声说:“今日许主簿带了自家衙内来。”

    潘邓点点头,哦,带孩子来。

    钱文书见他好似没懂,又提醒到:“许主簿家长子,今年已二十有二,一表人才。”

    潘邓疑惑地看着他。

    钱文书也疑惑的看着潘邓,“你竟然不知明通判有一胞妹,年已十八,尚在闺中?”

    潘邓这才以拳砸手,恍然大悟,原来是相亲呀!

    许主簿很快便带着大公子赶到,院中诸位都向主簿行礼,许主簿让自己的儿子许文昌一一见过,宾客到齐,明通判便就让人开宴。

    明通判坐了主位,“今日所到皆是衙内同僚,不必拘束,索性我也便只摆一桌,大家亲亲热热吃一顿,免得离了太远不亲近呢。”

    诸位自然应是,许主簿也捧场道:“正合我意。”

    桌上摆盘的菜肴被撤下,今日的主菜一一上桌。

    明通判已说了今天是鳆鱼宴,众人都期待鳆鱼之美味,只潘邓一个人不知道鳆鱼为何物,那盘子端上来一看,咦?这不是鲍鱼吗?

    盘中摆着十几枚鲍鱼,每一枚都放在壳里,鲍鱼用火腿,竹笋,豆子煨过,色香味美,众人夹了一块品尝,只觉肉质细韧,鲜美无比。

    “果真是密州好鳆鱼,胜过东京倭鲍许多!”

    “从前也吃过干鳆鱼,已觉鲜美无比,今日吃次鲜鳆鱼,才觉那干鳆鱼不值一提。”

    众位都夸赞,潘邓拿筷子夹了放嘴里嚼嚼,果真是鲍鱼。

    那侍候的四司六局跑堂人又上了新菜色,盘碟依次摆上,蒸鳆鱼,鳆鱼老鸭汤,鳆鱼酢,姜虾,酒蟹,蒸软羊,荔枝白腰子,羊头签,烤油饼,莴苣辣菜,还有些香梨,蜜枣,冰凉的香瓜,之后又上了柿膏,梨干等。

    这密州鳆鱼乃是海中佳品,一齐摆了百余枚,也是十分豪奢了,君不见那东京城的下品“倭螺”还要百钱一枚?

    众人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吃到半饱,那桌上的菜被撤了下去,又重新上了一桌新菜,潘邓看着直呼可惜,还剩了许多呢。

    不过此时宴席就是如此,也只能入乡随俗,众位又吃着新菜,喝起酒来。

    菜过五味,众人又行起酒令来,潘邓所担忧的什么有文采的聚会活动并未举行,只是抽签子喝酒。

    抽到‘最长者’,要那老文吏喝一杯。抽到‘脸最长者’,众人拿了绳子比划个半天,要孟同知喝了一杯。抽到‘惧内者’,众人推推搡搡,说道,“莫来给我,去给钱通,他那回腊日出门喝酒,来年三月也没进家门。”

    众人哄笑,要钱文书喝酒,钱文书胡乱摆着手,“哪里的事,别给我,别给我……”只是终究他也找不出谁家还有此惧内糗事,只得喝下这杯酒。

    又抽一签,‘未成亲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咱们中间除了小潘押司,都成亲了吧?”

    “那许衙内呢?他也没成亲呢?这是去哪了?”众人找了半天没找着,也不再理会,只吵嚷着要潘邓喝酒,潘邓已喝了许多,拿起酒杯来,府中一小吏劝他,“莫喝了,潘押司,我若是你,为的不喝这杯酒,今晚就成亲。”

    众人哈哈大笑,潘邓也笑着喝了此杯,一晚喧闹。

    *

    第二日一大早,众位文吏正在衙门后院办公处,一个个支楞着脑袋,见潘邓精神抖擞地进了州院门,又进了屋内,都感慨:“还是他少年人精神好,你看他就和昨天晚上没喝酒一样。”

    “我恐怕得头昏到下午呢……”

    许主簿见他进来,笑道:“今日怎么来了这,前几日不是和我说在找雕版匠,可找到了?”

    明通判也问他:“昨日回去可休息好?咱们府衙不是那苛刻地方,天天盯着人点卯,你若是没睡好,便回家也行。”

    潘邓回道:“劳通判大人惦记,小子昨日睡了一觉,今早没觉得有什么妨碍。”

    又回主簿问话:“雕版匠已找着了,连着书坊也一并找好,已做了个样子出来。今日起早来府衙,便是想到独木难支,小弟恐没法一人完成此事,便来请诸位贤兄搭救,其他均已备好,只差这最要紧的撰稿人,还望诸位贤兄若有认识的写得好文章的,推荐一二。”

    说着从招文袋中取出了一个薄册子,篇幅足有普通书两倍大,“这是试印的‘小报’,诸位请看。”

    众人纷纷从座位上过来,看看这新出的小报。

    主簿看了一眼,直呼道:“这怎么书脊还用线缝了,这厚的一沓,这还是‘小报’吗?”

    第30章 小报?杂志!刊物。

    众人纷纷上前围观,孟同知说:“这是本书了,怎能称报?不好,小报要有小报的样子。”

    他又跟着看了封面,“咦?”

    只见那封面上,中间竖印着大字“东路蹴鞠广招示”,旁边加了一个带着刺的圆框,好像烟花炸开,里面笔力浓重地写着:冠军赏金三千贯。

    “嘶……”众人一阵吸气,“这可真是……”

    “真有三千贯?我看了都想去参赛了。”

    那几个大字后面则是画的一幅好山水图,细看有些熟悉,好像是他们东平湖。

    主簿看出端倪,“这后面的画,也是刻了版印的?”

    潘邓点头,“正是,咱们的招示要广发京东的,自然得刻出版来。”

    钱文书指着那封面上的字,“我就说这画画的像咱们东平湖,你看,果真是,这上面写着呢

    ‘封面故事:东平湖畔筑新场,绿茵迎客八方来。蹴鞠高手聚此地,共绘英姿映碧台’这说的不就是咱们东平湖边新建的蹴鞠场吗!”

    众人又细看起封面图画四周围的小字来。

    “这一个个的,是内里的文章题目罢。”主簿拿起那册子来,众人细看。

    “男子吐血为哪般”

    这写的什么!众人凑近看,这小字旁还有更小字“烧卖炙肉连吃一月,风热齿痛,店家提醒炙肉虽好,多吃菇素。”

    “嗐……”众人瘪瘪嘴,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哈哈哈哈哈……”明通判被这滑稽的白话标题逗笑了,他若知晓现代用语,定能说出‘无厘头’三字,“……真有此事?怎有人吃肉吃到上火疮?”

    钱文书表示理解,“这个烧卖炙肉,不就是前一阵潘押司给咱们送来的那个,确实好吃,我总去呢,不怪有人爱吃,我若不当值,也早上去吃烧卖,晚上去吃炙肉。”那家掌柜还认得他,每次去送好多小菜哩!

    有人不赞同,评论道:“……连吃一月也太过了,这是何人?怎这么不知节制。”

    不过这也确实又激起他们的好奇,真如此好吃?上次吃了后,都快忘了什么味了,不如今晚再去!

    许主簿点点头,“这看似是件小事,却很精巧。是借着奇闻,宣扬我们那东七信步街,叫大伙都来捧场呢。”

    众人又往下看了第二个,

    “竹口村英雄谱,连剿二十一匪,荣获忠义殊荣”

    “这个好!宣扬宣扬咱们东平府的勇士,这合该上报!”

    就连孟同知也点头了,“竹口村民义勇嘉行,当初只府尊嘉奖一番,我便觉慢待义士,如今广而告之,叫凡看这份报的人都见识他们的义举,才理所应当。”

    “也见得我们东平有好汉!”

    这个小标题皆认可。

    众人接着看,“数女子当街自贬貌若无盐。”

    之后是一列有点扭曲的字,“背后缘由为何。”

    后面的人看不见更小的字,只能看清那个大一点的标题,便挤着往前看,“为何?缘由为何?”

    “可是因为咱东平出了绝世美女?叫她们自惭形秽了!”

    “我看看,莫挤莫挤。”

    那离的近的读出来:“画社湖畔写生绘真容,数女巧言挑错欲砍价。”

    “诶呦……这都是什么呀……”

    “我还以为……”

    “就是要讲价呀……”众人十分失望。

    明瀚海又被逗笑了,捂着嘴耸肩偷笑。

    孟同知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想笑又不太想笑,他指着这个标题满脸疑惑地问潘邓:“写这个做什么?”

    许主簿自分析了前两个,已十分懂得潘邓的苦心,拍掉他的手,“这自是为了叫人来旅游,你莫见寻常大户出游都带着画师,将人出游聚会画成图?现在见咱们东平府自有画师肯画那聚会图,美人图,不就自然想要来此一观了。”

    众人直呼原来如此。

    潘邓笑道:“正是如此。”旅游怎么能少得了打卡拍照?

    “……也是因为那吴行首之前诉苦,我见他画社中学徒众多,还有年纪小的娃娃,经营不易,借着咱们办赛事,也给他们找些活做,叫他们画社在东七街租了摊位,支了幌子,在东平府有游客的时候,给人去写生。”

    明通判说到:“那吴行首四处诉苦,也就你心善,还叫他做个新营生。”

    主簿也回过头来对他说:“你一个少年人,他这老头怎这么没脸皮,还求到你头上去,他若再这样,不必管他。”

    “不过这给人画像的法子倒真不错,他那画师尽够吗?多少钱一张?”

    潘邓解答道:“他那画师学徒都有,价钱也叫他分了等,价贱价贵都有得。”

    众人都点点头。

    许主簿这一侧的标题看完了,又看向另一侧。

    “专访东平凌风社豹腿齐征:扬言京东两路蹴鞠社皆不入我眼,三千贯已是囊中物。”

    “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豹子腿真说过这话?”

    “这……这有些嚣张罢……若是他赢不了,那岂不是……”

    “还是莫叫他上这小报好,赢了还好,输了多臊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许主簿早已在大气层,说道:“你们都盼着他赢呢,若是外地蹴鞠队看了,自然要找他切磋一番,争这三千贯了!”

    众人疑惑地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他们就来东平府参加蹴鞠赛了,咱们这东平蹴鞠广昭示,不就为的找蹴鞠队来吗!”

    对呀!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又想起来这份昭示原本的目的是为何,他们看着看着竟然把这事忘了!

    这小小册子当真狡猾!

    竟能迷惑心智!

    有小吏说到:“许主簿,莫再看这书皮了,翻页吧,我想看那豹腿齐征到底是咋说的。”

    “我要看那女子画像讨价还价那个。”

    众人七嘴八舌,主簿便把册子上面缠着绳子撸掉,左右看看围着他的一圈官吏,卖足了关子翻开内页。

    什么!

    “怎么是白的!”

    主簿又翻了几页,依旧没字,众人哀嚎,“怎不把文章放上!”

    “封面已经刻了,把内页也刻上才好!”

    潘邓只得又说道:“诸位莫不是忘了,今天某前来就是为得找人撰稿。”

    竟然没有文章,就取好了这样的标题,这不是活活折磨人吗!

    “诶,后面有一页,我看见了!”

    许主簿又往后翻去,翻到那册子中间,一幅跨页大图展现出来,“哎呀,这图画的真好!”

    “这不是咱们东七街吗,把小商贩,小商铺,树木店面都画出来了,光看画就觉着繁华热闹。”

    “咱府里还有画技如此纯熟的画师吗?见他画人,远处的只寥寥几笔,却叫人看出神韵来,当真高超。”

    “快看下面。”

    众人齐齐看左页左下角,写着‘倪文成画’又空了一块写着‘著’。

    众人又齐齐看向潘邓,眼睛好像闪着亮光。

    潘邓微微一笑:“只等撰稿人填名了。”

    把名字填在这!那岂不是意味着每个买了这小报的人都会看到!

    众人现在就已经能看到,这个名叫倪文成的画家,今后会如何名声大噪了。

    明瀚海在看见这几个字时就了悟了,这是一个扬名的机会呀,他瞬间想到了自己那干啥啥不行的,考了好几次也没考上的不争气的弟弟,于是力荐,“潘押司,我有一胞弟正合适,他名翰采,有闲暇功夫,平日里就爱游山玩水,写些个游记,杂记,文采不错,文章也有本真,待我回家取了他平日做的文给你看。”

    潘邓哪有不答应的,谢过了明通判。

    许主簿也说:“我家大哥平时也会作些文章,若是他做不好,我这老父亲给他掌眼便是。”

    文章广传这件事情是读书人难以抗拒的。

    其他人也有跃跃欲试的,却又怕自己文采不够,犹豫着拿眼神看潘邓不敢开口。潘邓便说:“我这也不光需要文章,还需要采访的,就如那‘采访豹腿齐征’,是叫记者和他谈话,问些他对蹴鞠有关的事情的看法,不用会引经据典,只要会问人问题,记下来便好。”

    众人脑中想过,明白了这‘记者’为何物,又两人推荐了人选,潘邓问这几人何时有空,安排了时间,这才算完结此事。

    *

    过了几日,潘邓起了个大早,领着自己的记者团,画师队伍,去寻找现成的景点。

    东平整个府内有的寺庙,东平湖,好山水,私人花园,都走一遭,叫画师在此画好草稿。

    倪文成领着几个学生在此画图,和现代潘邓所见的在公园画风景画的不同,他们只是在此略画,回到画室还要重新再画一张,只是工具简陋了些,纸笔拿着多有不便。

    晚间又带领着临时小队去东七街秦凤炙肉,吃吃喝喝一顿,叫一位瓜果宴席画得好的画师,画了美食小画。

    只是在找美食评论家上犯了难。

    众位小吏听了,都叫潘邓去找钱通。

    钱通听了此事连忙推拒,只说不愿写美食评论文,潘邓便让他找别的人选,他细想一番找不出,终究还是自己写了。

    写后还有些羞赧,直道不要把他主簿大名写上,要起个号,想了半天想到自家门前有棵松树,自号松风隐士。

    潘邓收了稿子,回到书坊叫人刻板,事到临头发现自己找了撰稿人,找了插画师,竟然没找编辑美工,遂亲身上阵,排了这京东蹴鞠广昭示第一期。

    刻版印书,用棉线缝好,潘邓看着手中新出炉的杂志样板,颇为满意。

    房掌柜见东家嘴角带笑,自己也松了口气,说道:“东家,那连朋说自己会印彩画,已印了一幅,待交给东家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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