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你表白了吗?”前面的一个姑娘问另一个姑娘。
“还没,但我们总是做什么都能碰到一处,我不相信这是巧合。所以今日我要请他吃花糕,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接受,那么我便知晓了。”那姑娘下定了决心一般道。
“可他万一吃了你的花糕还与你不清不楚呢?”
“哎?那可真是个坏男人。”那姑娘跺脚道。
须灵曜在她们身后默默听着,目光忽然转向肩上的蜜袋鼯。
“吃了我买的花糕之后呢?”须臾,他问她。
“之后什么之后?吃了就是吃了呀。”宁昭满不在乎道。
须灵曜阴沉下脸。
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三个字:坏女人。
即将排到须灵曜时,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众小厮,趾高气昂道:“对不住各位,这里剩下的所有,我们谷主包圆了。”
摊主颇为为难,却不敢吱声,弱弱道:“是……回天谷的金谷主啊,金谷主想要的话那就……”
“你敢。”须灵曜眸中温度瞬间降至零点。
花糕的蒸汽似乎结了冰,从空中碎开坠落。
摊主一惊,怔怔望着须灵曜。
“你听见了吗?他们是回天谷的人耶!”宁昭在他心中道,“须灵曜,这花糕我也不是非吃不可,你好言好语让他们带我们去见谷主……”
“不行。”她听见他的传音。
小厮虽有些势弱,但想起自己的后台,挺了挺腰杆道:“你不要找事!知道我们谷主是谁吗?金庭,回天谷的金谷主!全镇的人都指着我们谷主治病呢,敢得罪我们谷主你真是……”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
他的嘴唇连同大半个身体已然结上一层冰霜,冻成了毫无血色的灰紫色。上半张脸的眼珠子却还能转动,恐惧令他的瞳孔急剧收缩。
场面何其诡异。
“啊!”队伍中的一些姑娘已然四下逃窜。
摊主见此情景,吓得蹲坐在地,抱头躲在餐车后面不出来。
“呀!以后不准这么冲动!能和解的事,何必做到这种程度。”宁昭不满道。
蜜袋鼯窜进他怀里,在他胸口猛猛捶打。
“笑一笑,缓解一下。”宁昭道。
须灵曜冲小厮扬起唇角,却像是地狱来索命的恶鬼。
“你太吵了,现在可以安静听我说话了吗?”
剩下的一众小厮代替为首的那个,哆嗦着连连点头。
“带我去见你们谷主。”
*
药心堂坐落在回天谷主峰的半腰处。整座厅堂以千年灵檀木为梁柱,檀木沁出清苦幽香,遍布整座厅堂。厅内地面铺着寒玉砖,砖下封存着活水灵泉,能感受到隐隐的灵气流动。
回天谷擅长法阵,坐席亦按卦象分布,以“续命阵”的方位排列。
小厮向谷主通报完,引着须灵曜进入。
宁昭以为当街打了回天谷的小厮,谷主大概会觉得薄了面子,然而金庭却并不在意。
须灵曜踏进药心堂时,金庭从太师椅上起身相迎,笑道:“早知公子会给我带来侄儿的消息,那花糕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须灵曜对于他的笑脸无动于衷。
金庭困惑道:“公子知道沈息尘是鄙人侄儿吧?”
须灵曜摇头。
金庭尴尬地一拍大腿。
“害,我这侄儿命苦,一心钻研医道,不愿修习阵法,外出试药时被蓝海巫女掳走,丝毫没有反抗之力,我就说这法阵练好了可以救命啊……”
“蓝海巫女带走他这十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他,简直痛心疾首,悔恨不已,若是那天我与他同去,便也不会酿成这种悲剧。”
说着,仿佛就要潸然泪下。
“期限已到,那就去把他领回来吧。”须灵曜冷冰冰道。
金庭见须灵曜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也就收敛了那些情绪,清了清嗓子,道:“那是自然。我……三日后,不,明日,明日就派人去沧海合欢宗,与那蓝海巫女谈判,风风光光把我侄儿接回来。”
“今日这天色也不早了,公子还是留在我们回天谷歇息吧,鄙人会为你准备最好的客房。”金庭道。
“留下来。”宁昭道,“我们必须看着他派人出去把沈息尘接回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幻听,须灵曜似乎冷哼了一声。
“好。”他应道。
客房在主峰的最高处,牌匾名为“高处不胜寒”。
很难想象以清雅自居的医道门派,竟也有如此极致奢华之地。
穹顶镶嵌着夜明珠,似乎也是按照某种法阵排布,赤金帷幔上绣着凤凰于飞的图样。凤凰每一根尾羽似乎都由真的羽毛编织,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琉璃窗棂布满纵横交错的鎏金棂条,推开可见窗外翻腾的云海,博古架陈列着不多不少九盏青铜长颈酒器,花纹各异。
柔软的床榻散落着闪闪发光的宝石与黑色的羽毛。
宁昭跃上床榻,将羽毛全部推下床去,将亮晶晶的首饰堆到一起,黑色的大眼睛被宝石的光映亮。
“将这些堆在床上不搁吗?宝石就宝石啦,干嘛还放羽毛,金谷主的品味真是独特。”她一边嫌弃一边在“宝石山”上躺下。
“睡在金钱上身体虽然不好受,但是心里是真的很好受啊。”宁昭感叹道。
须灵曜站在那九盏酒器面前看了一阵,随后来到窗柩前,伸手推开。
随着窗柩的打开,月光映照在窗面上的角度发生变化,那些鎏金棂条的影子一根根落在地上,恍惚间,整间屋子如同囚笼。
窗外雾气很浓,云海在夜色下显得阴云密布。
须灵曜合上了窗。
“好了,说点正事,你觉不觉得,那个金庭其实很奇怪。”蜜袋鼯从“宝石山”上起身,踩着须灵曜屈起的胳膊,跃上他的肩膀。
“我不觉得。”须灵曜淡淡道。
“怎么会不奇怪?如果真的思念侄儿,那必然牢记期限,一日也不能多等,便该去接沈息尘回来,何故等到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况且,我与蓝海巫女相处之间,发觉她深谋远虑,若有打算,一定早早埋下伏笔,不像是会临时起意之人。定下十年之期自有她的道理,如果想要永远留下沈息尘,当初完全可以不做约定,不是吗?”宁昭在须灵曜的灵府陷入沉思。
“不相信的话,你要去亲自探查一番吗?”须灵曜浅笑。
“你不信我的推理?”宁昭问。
须灵曜眼眸含着笑意望着她的原身,不说话。
宁昭懂了。
蜜袋鼯的耳朵竖了起来:“你等着,我亲自去回天谷里走一走,我的原身若是离开你太远,就无法感知到你的身体了,你可千万不要走动。”她叮嘱道。
须灵曜双手抱臂靠着窗柩,冲她点点头。
宁昭任由神识全然跟随着原身,蜜袋鼯灵活地甩着尾巴窜了出去。
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完全没了踪影,灵府里的人也没了动静,须灵曜推开大门,任由山顶的风呼啸着倒灌进来。
他倚靠在门边,望着密不透风的云海,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半晌,身后那些帷幔上的凤纹开始诡异地蠕动,随着风的吹动,尾羽似乎真正在飘动。
一道闪电映亮了整间屋子,那些棂条投下的阴影被拉长,似乎连同敞开的大门也成了牢笼。
云雾翻涌之间,偶尔闪过巨型羽翼投下的阴影。
须灵曜唇角扬起诡异的笑容。
他知道,这座屋子根本不是什么客房,从始至终,都是一座巨大的鸟笼。
伴随再一次的电闪雷鸣,云层中飞出一只狰狞可怖的九头鸟。九只头的血红色眼眸齐刷刷盯住了须灵曜,张开大嘴露出满口锯齿状的牙齿,发出尖利的叫声,刹那间震耳欲聋。
它要回家了,自然该清理掉笼中的这位不速之客。
*
“李大娘,这么晚了,还去回天谷啊?”
“不知道为什么,大晚上梦见我囡囡说想我,算算我也有半月没去回天谷见过她了,虽然金谷主说要保密治疗,但也没有一直不给探望的道理不是。”李大娘装了一盒囡囡平时最爱的点心去回天谷见那个患病的女儿。
李大娘挎着食盒,穿过市集与树林,来到山脚下,停在门前想找人通报。可等了许久,并未见到任何人。
她试探着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
回天谷一片死寂,阴湿的空气和冰凉的风令她打了个寒颤,将外褂衫子拢紧。
送囡囡看病时她来过一次,依稀记得去病房的路。她狐疑地打量着周围,循着记忆的路线向病房摸去。
原本把手森严的门前只看见满地赤红色的碎裂冰渣,她不小心踏上,发出“咔嚓”一声。
“囡囡啊。”她轻唤着,推开门。
屋内阴暗潮湿,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
李大娘预感般莫名晕眩,心中狠狠一沉。
她强忍着恶心,靠近墙角的那片阴影之地。
那里跪着一排身形单薄的人,手脚都铐着沉重的玄铁链子,脉搏处被一道光针贯穿,连接着墙壁上法阵的纹路。
暗红色的液体绘制出密布整个房间的法阵。
“啊!”李大娘吓得魂不附体栽倒在地。
但她想起自己的女儿,随即强撑着身体,爬到那群人身边,查看他们的脸,每个人都因失血过多而面色发紫,如同破碎的石雕。
“囡囡……”虽然还未找到女儿,但她早已哆嗦着泣不成声。
大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打开,屋外不知何时开始飘雪,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雪涌入室内。一袭白衣的男子踏雪而来,银发如流泻的月光在暗夜中飞扬,狐裘领口的雪白绒毛随风轻颤,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银色光晕。
他望着她歪了歪脑袋,半边镜片闪烁着寒光。
李大娘对上他一双兽瞳,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
药心堂,金庭召集了所有回天谷的长老,望着天空雷声大作,闪电映亮他得意的脸庞。
所有人各坐一角,点亮了所谓的“续命阵”,血红色的液体注入阵眼,座位上大鸟的双眸诡异地泛着红光。
养鸟千日,用鸟一时。
这十年来,都是他在操持回天谷上上下下,没有他哪来回天谷今日的风光?
他侄儿,那个毛头小子凭什么回来抢走这一切?
当初和蓝海巫女的交易就该更狠一点。
干脆让她杀了沈息尘吧……让他和他那个自诩清高惺惺作态的母亲去地下团聚好了。
金庭捋着一撮小胡子,眯起双眼。
当初无妄山医仙是个有眼无珠的老头,挑弟子时偏偏看中他那个身体孱弱的姐姐。
呵,她能成什么大事?明明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金庭才是金家的希望,他姐算什么?她只要老老实实托举好他就可以了,竟然还妄想压他一头。
阿姐啊,都怪你自己,若当初你甘于把修行的名额给我,自己乖乖待在家里,那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你不会死,你的儿子也不用死。
人怎么能觊觎自己不配的东西呢?
金庭的嘴角缓缓扯开一个弧度,撕裂了平日的伪装,眼角堆起的细纹里藏着刀锋暗箭。
他的宝贝九头鸟大概已经得手了吧。
那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也不知道够不够它吃啊……
正志在必得地笑着,法阵中鲜亮的血液忽然暗沉下来,逐渐不再流淌。
金庭一愣。
他的宝贝九头鸟怎么了?怎么不再接受他输送给它的灵力了?
长老们也纷纷疑惑,起身查看法阵。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法阵的一角逐渐结出一层冰霜,随后悄无声息蔓延至整个法阵。
“怎么……”金庭惊诧道。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下,映亮了门前高大的身影。
屋内的人下意识一颤:“什么人?”
不等他们再问出第二句,无数的冰镖从四面八方掷来,再也没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便被划破了喉咙。
颈部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瞬间凝固成冰,碎落一地。随即人也硬邦邦地砸向地面。
不知是谁摔断了一只手,滑到金庭面前。
金庭的瞳孔猛然收缩,不自觉向后退去,直到抵住了墙壁,退无可退。
“谷主,没事吧谷主!”护法望着转眼间化作一地尸体的众人,带着恐惧向谷主扑去。
“来人!来人啊!”金庭用尽全身力气大吼。”
除了越来越逼近的那人,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护卫的身影。
须灵曜扬起唇角,发出一声低笑,背对月光,耳畔银发垂落,衬得颈侧肌肤如新雪,如同浸了蜜的鸩酒,美丽但致命。
唇畔露出一点尖牙的寒芒,舌尖缓缓舔过齿尖,笑意愈发浓重,仿佛尝到了将死的恐惧。
他抬起手,对准了金庭的脖颈,金庭的身体随即飞入他手中,脸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最终渐渐发紫,双眸上翻,动弹不得。
护法想要保护谷主动但恐惧令他根本无法起身,畏畏缩缩靠在墙角想着这一切打颤。
生命的最后,金庭听见那个魔鬼的低语:“可惜,你想杀了我。”
“不自量力。”
手中的人的脑袋刹那间化作血雾,四分五裂地崩开,伴随护法的尖叫,血水溅了须灵曜满身,染红他的瞳孔,如同黄泉索命的恶鬼。
他的身体因为兴奋抖动,忍不住大笑。
下一瞬,却忽然听见自己灵府里传出久违的声音:“须灵曜,我看见很多碎掉的肉.体,怎么回事?”
几乎是立刻便敛去了笑意,她回来了。
“疯了……这是个疯子……”护法浑身发凉,四肢百骸没有一丝逃走的力气。
他看见那个人扔掉手中的尸体,将其踢到桌案底下,脱掉带血的狐裘大氅,向门口走去,随后,缓缓摘下被鲜血浸透的手套,抬起那只干净白皙的手掌。
护法闭上了双眼,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然而,久久没能等到致命的一击。
他睁开眼,看见一只雪白的蜜袋鼯张开双臂从屋外飞进来,不偏不倚落在那人的手掌上,抱住了他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黑漆漆的大眼睛似乎满是愠意。
“须灵曜,你背着我干了什么!”
这个小东西……它怎么敢……
护法大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