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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随侍 玖

    “立太子。”鸩王的墨瞳里是一片映照不进光亮的幽暗, 嘴唇虽未再动,但是真宿莫名感觉鸩王定然在心里开骂了,因他那一身凛冽狠戾的气势作不得假。

    清娥汇报完便告退了。其余大臣一听太后竟作此打算, 不少人当即争着附和道,“陛下,臣以为太后言之有理……”

    更多的人, 虽与这些赞成立皇储的人辩驳,但吵着吵着就被带进了沟里,也旁敲侧击想套出鸩王属意的太子之选。

    东宫位上之人, 看似可选, 可实际上——大皇子落了残疾,二皇子早夭,四皇子前阵子中毒身亡,余下的,便仅有三皇子一人。

    就连真宿也捋清楚了个中的弯弯绕绕。按史书来看,继承皇位的就是三皇子, 可谁能想到, 三皇子年纪小小就龌龊至极,若真将姩国交给他,真宿属实不敢想象。是以真宿没忍住看向了沉默的鸩王。

    众大臣吵得不可开交,闹到后面,已无人阻拦皇上出征,而是将立太子一事视为了板上钉钉的事情,需要纠结的仅仅是皇储的人选。

    上首压抑的气压蔓延开去, 鸩王眼中无笑意,但剑眉轻挑,似是欣赏够了他们的模样, 缓缓开口道:“朕不会立太子。”

    此言一出,震惊四下。

    “陛下,这如何使得啊!还请陛下为黎民百姓,为天下未雨绸缪,皇储册立对国家稳定至关重要。三皇子乖巧孝顺,年年为陛下诞辰抄写万字经文,真心可鉴。”言下之意便是三皇子必然不会窥伺皇位。

    “若陛下着实有所顾虑,征战归来后,亦可更换东宫之主……”

    “朝令夕改并不妥,但陛下无需担忧,立皇储全然构不成威胁。陛下正值盛年,龙体康健,威震四海,必能带领姩国再辉煌数十年!”

    就在这时,正仁殿内蓦地出现了五道身影,分立四角,鸩王也从座位上起身。

    鸩王微微抬起下巴,以极高的身量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大臣,道:“朕离宫的这段时间,由金虿五卫接替朕管理朝堂政事,见人如见朕。”

    五道身影同时高举起手中刻着虿字的纯金腰牌,在殿中折出几道闪光。

    众臣骇然,他们岂能不知鸩王的虿字军之威名,但他们从未见过金牌,就是银虿牌也极少见到。那群银虿暗卫专门负责执行暗面上的任务,通常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然而谁承想,比银虿牌更为罕见的金虿牌,竟一下子出现了五枚,且持牌之人就是鸩王身边的五名大宫女!

    惊诧之余,不少人还发现了金虿牌是瓣状的,边缘崎岖凹凸,但显然是依规律契合的,五枚拼在一起后就会形成兵权的至高令牌——虎符。

    这下为皇储之位心思浮动的官员都不敢轻举妄动了,急得汗涔涔,恨不得立刻离开去通风报信。

    真宿眼中则流露出了然。难怪偌大的蝎影殿,常常仅有一人当值,合着其他人都执行各自的任务去了。除了芷汐、汤荃和清娥,余下的两人,真宿也是头一回见着。她们模样极相像,估摸着是一对孪生姊妹,当真宿目光投向她们时,她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向真宿露齿一笑,眉眼间煞是英气飒爽.

    将必要的文书书信都送出去后,鸩王无视众人似真似假的挽留,乘上了车舆。

    真宿也在车队里,手上摸着鸩王的汗血宝马“风追”,暗忖能不能让鸩王允许他骑着它赶路。

    谁知风追有些烦躁地打了个响鼻,不过顾忌着身旁的少年,它不敢乱蹬腿,然而马尾还是不小心给了真宿一下子,它登时僵住不动了。

    真宿心想这大马胆子咋这样小,正打算拍拍它的后颈安抚一下,鸩王却撩开了车舆的帘子,对他道:“还不上车?”

    两侧几个骑着高头大马、临时受命的郎将,闻言纷纷将好奇的目光落在了这个站在圣驾前方的少年身上。

    真宿一直用眼神去瞟大马,试图明示鸩王,然而鸩王就跟没看见他眼色似的,又重申一句,“上来。”

    真宿只得撒开手,行至车舆前。方蹬上脚踏,车中忽地伸出一截明黄衣袂,一把抓过真宿的手,将人拉进了车内。

    “启程。”

    鸩王一声令下,车队便徐徐动了起来,披星戴月地朝城外驶去.

    待皇上一行漏夜离宫,不少人才陆续收到消息。

    落雁宫内。

    颜贵妃气急,“这么大的事情,为何现下才告诉本宫!要你们何用!”

    一众下人哪敢说话,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

    她的侍女沁儿率先被扇了两巴掌,但她现下只会本能地发抖,眼中早已没了光亮,透着麻木。

    自从之前串通心上人,替颜贵妃办事没有办成,反而害颜贵妃丢了六宫之权后,沁儿并没被赶出宫,但也是自那时起,彻底沦为了颜贵妃的出气包,不得不遭受她阴晴不定的发作。

    颜贵妃隐隐觉得是有人拦住了消息,不然为何陛下一离宫,她又恰巧能收到消息了。

    “边疆那么危险的地方,陛下如何能丢下臣妾自己去涉险?他要是……他要是出了什么事,臣妾还怎么活啊!陛下糊涂!他就是不为臣妾想,也该为你们小的想想啊!”颜贵妃拿帕子抹着眼泪,心下一片怆然。

    大公主也很懵,父皇几乎算是一声不吭就离开,出发前竟都不来看看她么?但母妃这般生气,她就是想闹脾气,也不敢这儿闹,只好上前安慰母妃。

    有女儿安慰,颜贵妃哭了一阵后,终于冷静下来,然后她忽地想到了什么,连忙质问下人,“现下那姓庆的浪蹄子在宫里何处?”

    下人迟疑了下,沁儿就遭了一脚,下人只好战战兢兢道:“回娘娘,庆随侍不在宫里,跟着陛下往崀城去了。”

    “……”颜贵妃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将将忍住了歇斯底里的喊叫,她摁下气得发抖的手,撩了撩乱了的鬓发,眸光一凛。

    “战乱地,刀剑无眼……”她想象着刀剑在某人身上刺出一个又一个血洞,不由笑了,“去将纸笔取来,本宫要写信给兄长。碧滢你先回去。”

    尚膳局侍人房。

    小墩子躺在了真宿以前睡的位置上,蜷缩成一团,感受着那越离越远,近乎要丢失的真宿的所在,眼眶隐隐盛着泪。

    仿佛是要抓住那一丝他们之间仅有的牵连,小墩子的手朝着感应的方向,一直抻着。

    然而,不到一刻钟后,那感应倏然熄灭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种全然没了感召的滋味。明明在以前,这样才是常态,明明入宫至今,似乎也未曾过去多久。但是他此刻就宛如被极致的黑暗与孤寂所包围,没有了指引他的那一盏明灯,没有了方向,与世界没有了牵连。

    那是他的整个世界呀……

    方枕上翘起的细麻线逐渐被水打湿,弯腰垂落回枕面上,再也起不来。

    赵府内。

    因皇上离宫晚,被紧急召集的众臣也忙活到足够晚,才得以离开。

    赵千衡回到府上时,他媳妇还专门从床上起来,给他做了夜食,而后他便与他爹在书房密谈。

    赵恪霖起夜时无意间看到嫂子还在膳房转来转去,便知今日略有听闻的变故应当并非捕风捉影。是以他轻轻走到书房门外,悄然听了会儿。

    赵千衡将能说的基本都说完了,再多的细节,他也无从得知了。他虽是枢密院院事,但刚坐上此位没多久,因而并没有太多经验,也还没有多少话语权。

    他爹则是从朝廷退了下来的前枢密使,仅从这些情报便多少能看出背后的布置,遂点了点头,似是对大儿子带回来的情报颇为满意。

    而赵千衡一高兴,将目光一挪,发现了门缝外的黑影,不由话锋一转,“父亲,这陛下竟将身边的随侍太监也一并带去边疆。您有所不知,今日在那殿上,那阉人可真是会蛊惑人心,尽挑陛下爱听的话说,一句劝都没有。”

    赵恪霖的手微微一动,知晓自己定是被发现了,便欲要往回走。

    然而赵千衡刻意提高声量,接下来说出的话,让赵恪霖不禁止步了。

    “年纪轻轻,资历近乎没有,却一下子坐上随侍这样的位置,且听闻他耳上戴的还是陛下所赠。果真这些阉人都是一路货色,只会媚主,一无是处。”

    耳上戴的……是指耳珰?戴耳珰的宦官,赵恪霖一下子便想到了真宿,当日真宿昏迷时他便注意到了对方耳上的真珠耳珰,但是后来真宿终于醒来,他太激动了,就没顾得上过问……那耳珰竟是陛下所赠?不对,真宿何时当上了随侍?还跟去了边疆那么危险的地方?!

    赵恪霖轻按住了墙,才稳住了身形,然后徒留下颓唐的背影,消失在了廊下.

    十数架马车从夜雾中冲出,数百名禁卫军骑着高头大马护在周围,城外的整条官道似乎都在震颤,两侧林间月影婆娑,被惊起的鸟雀不知几何。

    坐在车内的真宿,被马车的颠簸弄得面上没了表情。

    他们坐的并非符合帝王出行礼制的车舆,而是轻装马车,既不豪华也不避震,但胜在速度足够快,不出意外,三日便可赶到崀城外围。

    车内十分昏暗,因马车是木制的,又这般摇晃,点油灯或是蜡烛都不适宜,只有车外红灯笼照进来的一丁点亮光,红得晃眼。

    鸩王没法看卷宗,也用不了小型沙盘,但不妨碍他在脑中盘算与沉思。

    真宿都有些担心鸩王会熬坏身体,因这赶夜和颠簸着实太累人了,他一介真仙体都难受了起来。

    因此真宿问身旁的鸩王:“陛下不睡一下吗?”

    恰在此时,马车轱辘不知碾过了何物,车内二人皆被颠得腾空了一瞬。鸩王默默偏头斜睨了真宿一眼,眼中是一种超然的无可奈何,仿佛用眼神回答他:这如何睡得下?

    真宿不禁闭了闭眼。其实他本可以用内力稳住自己,可上回将养心丹的毒全部炼好备用后,并未来得及将丹田修复完全,为免打断修复的进程,这段时间他都尽量不使用内力。

    反正人颠不坏,座位上也垫着软垫,不至于很痛。

    就是颠得他险些坐进了陛下怀里。

    真宿扒住车厢边沿,看着眉眼间透着疲惫的鸩王,想起来自己早些时候才说过会照顾人,于是顿了顿,开口道:“陛下要不挨着我睡会儿?”

    这时一道如鹰隼般的目光打到了真宿身上,明明车内昏暗得可以,真宿却似乎看到了那道目光里,潜藏着有如星辰或是沙海一样的东西,细细的碎碎的,隐隐发着幽光。

    下一刻,他听到鸩王回了一句“好”,然后一个颇重的物什便压到了他的腿上——

    作者有话说:颠点好啊,颠点好(

    第42章 随侍 拾

    鸩王竟将头枕在了他的腿上。

    沉甸甸的, 对方明显是卸了力气,也不知该夸他对自己太过信任,还是该说真是毫不客气。

    真宿本意只是让鸩王靠着他的肩, 不过再细想,这人即便端坐时发冠都几乎抵着刻意挑高的车顶,若真倚在自己肩头, 那怕是脖颈都要折了,这般枕着腿反倒更妥帖些。

    鸩王躺下去后,真宿觉着自己的气息稍重些, 都可能会惊动鸩王鬓边的碎发, 是以放轻了呼吸,手悬空着不知该放在何处,无意蹭了蹭自己的袍服下摆,却触及一片硌手的刺绣。

    他又不免想到:枕着他衣服上繁复纹样的鸩王,会不会觉得不适?

    于是真宿伸手扯过一张绒毯,打算垫在鸩王的侧脸下。然而发现鸩王面朝前方阖着眼, 气息已渐趋绵长。

    外头马蹄声轰隆, 疾风掀帘呼啸而入,昏暗至极的车厢内,灯笼红光忽掠,一只在暗色中依然泛着莹白光泽的手覆在了鸩王的耳上,纷扰喧嚣顿时变得遥远,软薄的绒毯则披盖在了鸩王身上,恰好掩住了鸩王搭在腰侧上暗暗收紧的指节。

    车身颠簸有如乘于风浪上, 在这狭窄的空间内,却从相贴的体温酿出了几分安宁,仿佛任凭外面风浪再大, 也与他们无关。

    不知不觉间,大地迎来了破晓,晨雾消退,让出苍翠生机。早早起来劳作的人们窥着官道上奔袭而过的动静,有人惶恐垂首,生怕惹上事,有人暗忖今日注定不平凡,而这些,也只不过是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添上一笔。

    车队里骑了一夜马的兵士郎将们,面上是相去无几的疲惫,他们的脸皮被冷风刮得麻木,眼皮沉重不堪,但由于这回的任务极为重要,他们并不敢松懈,只是默默期盼着尽快到达休整的地方。

    就在晨曦铺满官道时,车队前排有一个骑在黑鬃马上的兵士,脖颈一直侧弯着,上身也越躬越低,人几乎要倒挂在马脖子边上,旁侧的郎将注意到他脸色青紫,视线涣散,大张着口,不知是在求救还是喘不过气。然而郎将把目光轻飘飘地移开,继续一声不吭地纵马赶路。

    未几,那兵士的嘴唇猛地抖颤了几下,白沫从边缘喷溅而出,接着头朝地狠狠栽去——

    铁蹄无情,被践踏粉碎的泥块土块中,转眼间混入了红白浆块儿。黑鬃马的缰绳被堕马的兵士带着猛拽而下,一个失衡,黑鬃马便被卷入了其余铁蹄之下,然后就如连锁反应一般,后方车马接连倾覆,惨烈的马嘶吼声冲破苍穹,骑兵纷纷互喊着跳马或是绕道,场面登时混乱一片。

    就在混乱即将波及车队中段的前一刻,鸩王探出车帘,夺过车夫手里的缰绳与鞭子,宏声指示道:“都驱往左下!散开后再刹停!”

    得了命令的骑兵,顿时找到了主心骨,皆抽着马鞭,往左侧的林坡冲去。

    此时真宿也已探出了车舆之外。他秀眉一拧,顾不上什么妨不妨碍丹田修复了,向着空地隔空打出一拳,内力如浪涛般向外震荡,一时之间,周边百丈之内,气流流速骤然变慢,甚至凝滞,间接使所有车辆马匹的速度骤降。不过数十息,车队中后段的骑兵还未理解发生何事,他们身下的马儿与后头拖着的笨重马车便尽数停下了。

    不妙。真宿察觉丹田负荷过大,才将将修复好的一成丹田,此刻又变得分崩离析。毒素在丹田内横冲直撞,比以往千疮百孔之时,还要紊乱无序,顿时激起了体内的猛烈反应。

    真宿余光瞥着鸩王,稍退了一个身位,额头猛地往车厢外角磕去,随着“砰”的闷重一声,真宿才放心将冲上喉间的逆血吐出。

    鸩王听到动静的瞬间,身体登时僵住,迟了一息才侧首看去。

    “庆儿!”鸩王目眦欲裂地看着车夫的后背被溅上了一片猩红,屏住呼吸,连忙将真宿扶到车厢内坐下,对车夫命道,“快去将军医带过来!”

    “是,是!”车夫瞠目结舌,急急跃下车去。

    真宿忍着丹田处传来的剧痛,将剩余逆血强压了下去,然后想对鸩王说不用管他,先去看看兵士和外面的情况,眼前却蓦地一黑,带着血的额头直直挨到了鸩王的肩上。

    “让我靠一会儿……很快,就好。”真宿有些无奈地呢喃道。

    鸩王的脊背都绷直了,他抬起手,欲要揽住真宿的脑后,好替他压住额头的伤口止血,岂料肩上那毛茸茸的脑袋忽地拱了拱,调整了下位置又继续靠着。鸩王见真宿额上的伤口显了出来,没再流血了,于是也不动弹,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静待车夫将军医带来。

    没想到先等来了两位中郎将,他们站在车外,行礼道:“陛下圣体可无恙?微臣前来禀报。”

    “朕无事。说。”

    “禀圣上,已查清前排发生连环践踏事故的缘由,是因一名兵士堕马,然后导致了伤马三十余匹,亡四匹。十六人负伤,其中伤势较重的有七人,堕马的兵士已毙命。”

    “与堕马兵士齐驱的是何人?”鸩王之音如同狱火中被提拉升起的牢笼,散发着浓浓的煞气。

    行军讲究相互督促观察,这种长时间的赶路更是如此,车队中基本是两两并行,堕马的士兵纵然有错,但在与他并行齐驱的人更是难逃罪责。

    “臣即刻彻查!”中郎将从鸩王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相互对视了一眼,当即领命告退。

    军医很快就来了。本着不好怠慢皇上,所以资历最老的军医自告奋勇,另两位军医则往后头伤亡较惨烈的地方去了。然而一上车舆,没想到却是为皇上身边的随侍看病,此时随侍那额上的伤口,甚至已经愈合了。

    “……陛下,这,这脉象,恕臣看不出该当如何。但随侍大人额上的伤问题不大,只需清洗一下,敷点金疮药即可。”

    鸩王眉头依然紧锁,补充道:“他方才还吐血了。”

    “啊,这,竟是如此……”军医也词穷了。

    真宿看不过眼了。他这脉象连恪霖也看不出个东西南北来,何况是其他太医呢。真宿不愿耽搁了正经救治,遂对鸩王道:“小的没事,劳烦陛下替小的上药。太医且快去看顾其他伤者罢。”其实他不需要用药,但演戏演全套,军医都这么说了,他不好再“逞强”,况且鸩王看着也不是很相信他没事。

    鸩王迟疑了一瞬,但还是点头了。

    军医松了口气,留下金疮药和布条后便提着药箱往后头去了。

    鸩王敷药包扎的手法意外的专业,令真宿不禁想起了鸩王先前对着众臣说的那番话。鸩王久经沙场,对这些事务能这般熟练,由此可见,对方口中的征战并非纸上谈兵,也非侃侃而谈,而是从战场中厮杀出来的真本事。

    真宿注意到鸩王肩上沾染的血迹,略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歉然道:“陛下,小的去为您取件干净衣裳。”

    “不必。替朕取纸笔来。”说罢,鸩王替真宿拨了拨被布条困住的额发,轻轻洒落下来后,竟有种介乎不羁与野性之间的洒脱,衬得那双金眸足以傲视风月,极具风情。

    真宿见鸩王眸光深邃,透着股认真,便没有坚持,直接跃下马车,去寻拖物资的马车。

    经过一地的狼藉,众人在其间忙碌着,身体本就疲惫,现因出师未捷,就遭此冲击,众人面上都很是消沉。但好在新上任的两位中郎将指挥得当,众人还是咬牙坚持着,努力恢复秩序。

    真宿翻找出笔墨纸砚后,眺望到远处残骸马尸堆积的地方,眸光一凝,放出了神识。

    接着视野中出现了一滩小小的墨点。

    “……”他犹记得,自己在出发前便用神识扫过了一遍,那时明明没有查出有毒,为何现下又出现了毒?

    莫非是恪霖同他提及过的那一种毒物?有这么一类毒物,本身是无毒的,在进入人的体内后才会转换为毒素,譬如苦杏仁便是如此。六感皆是以人为本,即以人为尺,仅显出对人有毒之物,若是对鹰犬等动物有毒,却对人无损之物,便不会显为墨色。是以他的神识并非时时都作准,不可全然依赖。

    他有想过这途中定会遭到阻拦,但没想到幕后之人会这么早便下手,看来这一趟,比想象中还要危险四伏,他须得看紧鸩王才是。真宿当即转身往回走。

    本来车队再往前行进一段路,赶在最热的正午时分之前,就可以休整一番。现下休整被迫提前,是以众人打理好现场后,有的清点物品,有的送伤者去附近的城镇,顺便购置药品,有的歇息,有的则负责去寻水。

    “何兄啊,你不是这邬镇附近长大的吗?可知这附近何处有干净水源?亦或是打尖的店面?”某个兵士问旁边一位眼下横着一道疤的兵士。

    那带疤的兵士点了点头,“我还真知道一处,离这儿很近,是很有名的泉眼。”

    “那太好了!何兄快带路,咱多喊几个人提葫芦和水桶去。”

    稍后,近十名兵士提着大桶小壶,跟着带疤兵士,走过草道小径,略过了路边一个破损倒地的石碑,来到了一个共天一色的池塘前。只见山隙间的泉眼源源不断地流出清澈的泉水,汇入池中,再蜿蜒出一条溪流,远道而去。同时池边栽种着两颗桃树,枝丫上开满了粉色花,落花缤纷,不少落在了水面,如同一瓣瓣迷你小舟,承载着花香,顺流而去。

    众人感觉囤积了一夜和一大早的紧绷与倦怠,终于得到了释放,这如同仙境般的美景,以及这清澈的泉水,治愈了他们的心灵。

    “快快,咱们多打些!这么好的泉水,让弟兄们都尝一尝!”——

    作者有话说:明后两天都会更。

    第43章 随侍 拾壹

    真宿回到了鸩王马车处, 却见鸩王并未在车上,而是站在车舆旁,其手臂上正立着一头海东青, 那锋利如钢的爪子深深嵌入了臂甲。

    真宿觉得它瞧着很是眼熟,尤其是那丰满的胸脯毛……

    这时,海东青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忽地转头盯住真宿,然后一个振翅,便向着真宿扑来。

    鸩王与正在禀报的中郎将俱是一惊, 负责驯鹰的郎将慌忙吹响骨哨, 却已来不及阻拦。

    只见海东青几近冲到真宿的面上,那利爪则是直逼真宿咽喉。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真宿一抬手便将海东青擒在了半空,其胸羽堪堪停在距他面门两寸之处。

    海东青抖擞了一下胸脯上蓬松又雪白的毛发,发出了不满的低鸣。

    真宿在周围人的目瞪口呆中警醒过来, 暗忖他不该显露身手, 这太扎眼了。于是佯装慌乱无措,悄然松开了擒着海东青的手,由着海东青软乎乎的胸羽贴到自己脸上。

    “阿嚏!”真宿揉了揉鼻子。

    “混账!还不回来!”驯鹰郎将急得满头是汗,对着海东青猛吹骨哨,但依然无济于事。

    直到一声清越悠长的口哨声响起,海东青一个激灵,随即旋身上飞, 再轻轻落在了鸩王的臂上,敛起巨大的翅翎。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驯鹰郎将一脸佩服地看着鸩王,然后跪地请罪道:“陛下威武!此鹰隼野性难驯, 微臣管教无方,望陛下恕罪。”

    鸩王却没看他,而是越过人群,直直看向了真宿,指了指他的鬓边。

    真宿茫然抬手,然后在自己鬓边摸到了一根翎羽,白中带褐。他赧然一笑,默默将羽毛掸走,耳尖不自觉染上薄红。

    鸩王眼神一暗,定眼看了数息,才转开视线,继续听取军报。

    “先头部队方才传回消息,他们现已取得了巴城的支援,但调派兵力与部署防御,恐怕尚需一两日。再北上赶至崀城,如无意外顺利抵达,亦需三日。”

    “伤者已尽数安置完毕,有四名轻伤的已归队,其余都在邬镇接受治疗。亡者的遗体也交由镇上守备跟进处理了。新购置替换了十六匹马,只是马力稍逊,仍有九匹马的空缺。另,侧翻的马车皆已修缮完毕。”

    鸩王听后抱臂点了下头,“办得不错。针对马匹空缺,可轮换同乘,或是留下一支小队,等增援抵达后再跟上。诸将看着安排便是。”

    “臣明白。”

    “若无禀报,那便退下……”

    然鸩王话音未落,小树林里忽然冒出来一群兵士,提着两手满满的水,一脸喜色地高声道:“咱们给弟兄们寻到了泉水,都渴了吧,快快,给将士大人们先盛!咱们跟上!”

    不少兵士郎将都欢呼了起来。

    回马车上放下笔墨纸砚的真宿,闻声后,没忍住从帘下探出脑袋,好奇地朝声源看去。

    “这水里怎么还有花瓣?”倏然有人问。

    “等下滤掉便是了,取水的泉边栽着桃花呢,老漂亮了。”打水的兵士笑着解释道。

    于是兵士们架锅生火,往泉水里撒入明矾沉淀浊物,再用细麻布过滤一遍,最后才是放入锅里煮沸——这是军队中铁律般的野水处理章程。待水汽蒸腾,众人便拎着自己的葫芦或是水囊,去排队取水。

    真宿一直盯着在那水中肆意游离的墨色,经过层层周密处理,墨色非但没有消退,反倒分布得更匀称了。令他不禁攥紧了拳头,眉眼间尽是不豫。

    究竟是何人……竟在水中下毒,做出这般歹毒之事。

    真宿疾步走向鸩王,垂首道:“陛下,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小的却无所事事,什么忙都没帮上,实在惭愧。眼下众兵士那么劳累,不如由小的来为他们分水吧?”

    鸩王当然不会觉得真宿没用,不过见他这般积极,自是不好打击他,遂缓缓眨了下眼,似是漫不经心道:“去吧。”

    中郎将一直从旁暗中观察,其实他从昨夜起便对这位随侍极为好奇。此子分明是天子近侍,与君王相处却毫无卑躬之态,偏生皇上亦不计较其僭越,待其甚是亲昵。二人年岁悬殊、身份云泥,偏生举手投足间似有秘不可宣的默契。叫他不得不在意。

    故而中郎将主动请缨,将真宿带去了众兵士前,并让他们交出长柄勺子,转交到真宿手上。

    有的兵士乐见无需再忙活,陆续到树下歇息,但专门寻水回来的几个兵士却剜了真宿几眼,眼神不善,唇畔挂着冷笑。他们寻思着:前面做事不来,偏到最轻松的一环,这人就来了。等会儿再去皇上面前夸大美言几句,岂不就能将功劳全归他身上了?那些阉人个比个的巧舌如簧,还侍奉在天子近前。哪像他们,只能苦哈哈地做事,想讨功都没人脉没路子。

    兵士们的怨念快要化为实质,但真宿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他敞着神识,用手一一拂过水桶和热锅,摄走毒素。接着佯装不小心,摸了两个急哄哄偷抢水喝的兵士的胸口,惹得俩壮汉都露出了震惊之色,愣了愣神才慌忙抬手掩住胸前,一副被非礼了的羞愤模样。

    “……”真宿偏过头去,避开了他们灼人的目光。

    他也不想的啊!谁让毒素落到那儿了,要不是他摄得及时,怕是都要出事。这毒素的墨色纯正无比,尚未入口,便是如此。

    真宿低头舀着水,忽觉另一个方向还有一道异常灼人的视线,在刺着他。甫一抬眼,便与数丈开外的鸩王对上了视线。鸩王点漆般的眼眸,半藏在墨羽般的眼睫之下,使得鸩王的眼神看上去晦暗之余,还阴森冷厉,仿佛能将方圆百里都冻结起来。

    真宿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对着鸩王心虚,他摸的又不是鸩王。

    旁边等着装水囊的兵士见真宿忽然不动了,便催了下,真宿连忙给他舀上一勺,然后趁机佯装忙碌,继续给各兵士分发水。

    带疤兵士斜眼瞅着身边的人一一饮下泉水,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然而过了好一阵子,大锅和水桶都纷纷见底,众兵士郎将的水囊也都重新蓄满了水,可却不见有一人有异样。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某个兵士,忽然踉跄了几步,重重地咳了几下,面色刹那间青白如纸。

    带疤兵士登时眼睛一亮,死死盯着那人。

    却见那兵士忽地直起了身子,对身旁慰问的人摆着手道:“我没事,□□粮噎着了,真丢人。”然后他举起水囊,喝了几口,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

    “……”带疤兵士额角青筋暴起,满眼的不敢置信与愤懑。为何?为何竟无一人毒发?!

    真宿注意到了那唯一一个完全没碰过水的带疤兵士,缓步朝他走了过去,问:“兵爷为何不喝?”

    带疤兵士还未说什么,那群取水的兵士立即全部围了过来。

    他们对真宿叱道:“何兄喝不喝水与你何干?!”

    “这水是何兄带咱们找着的,人家岂能不爱喝?”

    “很显然不是水的问题,莫不是有人倒了何兄的胃口?”

    真宿没想到他们的语气会这般冲,不由得眯眼看了他们一会儿,而后目光落回兵士脸上的疤痕,笑了笑,“是不想喝,还是不敢喝?”

    带疤兵士瞳孔骤缩,发颤的手暗暗放在了刀柄之上。

    取水的兵士们原本还被真宿那一眼煞到了,但此时听到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又止不住哄笑起来:“这有什么不敢喝的?大伙不都喝过了,能有啥事?大人这是在找茬?欺负咱小小兵士,好玩不?”

    这群人说是兵士,但能被鸩王临时召集的,岂是一般人,他们不说是权贵子弟,但少说都是祖上出过良才名将的人家,再不济也颇有家资,不然哪可能留在京城守备。

    真宿没理会他们的酸言酸语,步步紧逼道:“那兵爷你喝一口吧,如何?你真喝下,我为兵爷做牛做马,要求随你提。”

    带疤兵士甲胄之下全是汗,心下惊疑不定。他是明确知晓这水里有毒的,虽然不知为何其他人都喝下了泉水,却至今安然无恙。但万一这毒不是失效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时候未到呢?他不敢赌,这一赌,便是他的一条命!

    旁边的人见自己弟兄被如此逼迫,不禁同仇敌忾了起来,什么“我替何兄喝”,“这有什么不敢的,何兄快喝啊”等话都说了出来。

    但很快,众人群情激奋、恶意嘲讽的神色便颇有些维持不住了。因为他们发现带疤兵士拿着水囊,却半晌都没有动,也没有辩驳一句。

    远处的鸩王倚着车舆,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中郎将低声问道:“陛下,不用去帮庆大人吗?”

    鸩王乜他一眼,“那小子看起来像是需要朕么。”

    这叫他怎么回答啊?中郎将顿时一脸愁苦,暗骂自己多嘴。

    鸩王也不在乎旁人的回答,他沉思了一下,对中郎将下令道:“去找个邬镇当地人来。”

    中郎将办事效率极快,那边仍在僵持,可中郎将不消盏茶,便从附近民家拉了个镇民回来,带到了真宿等人面前。

    “邬镇人?为何出现在这儿?”兵士们不解。

    “奉陛下之命带来。”中郎将解释时,抬眼看着的却是真宿。

    众人议论纷纷,真宿却已明白了鸩王的用意,遂让他们取水的将寻水的过程说上一说。

    这些兵士此时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心下如旌旗般动摇,兼之不敢得罪中郎将,只得一五一十道来。

    邬镇人在听到“桃花”、“泉眼”等字眼后,当即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兵爷你们,该不会……喝了那泉水吧?!”

    众人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犹豫着问道:“这水有何不妥?”

    “造孽哟!那可是出了名的毒泉呀!”邬镇人急得直跺脚,“你们去的时候没看到立着个石碑吗?那上面不是写着‘毒泉勿饮’吗?咱不识字,兵爷们总该认得吧?”

    众人沉默了。

    “那……那泉水清澈见底啊,怎会有毒?”有人不死心地提出疑问。

    “哎哟!那么大两株夹竹桃在那儿,兵爷你说有毒没毒了?花叶的汁液,一滴就能要人命呐!”

    众人这下是真傻眼了,“夹竹桃?那竟是夹竹桃?!”

    不少人因心理作用,开始感觉身体不适,但更多的人仍是毫无所觉,是以驳斥道:“你胡扯!咱喝了不都好好的?对吧,弟兄们,这哪是什么毒泉,喝了压根没事!圣上面前,你还敢骗人?”

    “这,这如何会没事……咱倒不知了!但咱真没说谎呀。兵爷饶命,兵爷你们不信,可以去问问镇长!那石碑就是镇长立 的啊!”邬镇人急得跪下了,但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不对,喝了毒泉却无碍……莫非,莫非是蕴光道观的兆神显灵了?!”

    “蕴光道观?”真宿耳尖微动——

    作者有话说:快四百评论啦开心[奶茶]

    第44章 随侍 拾贰

    真宿自然不会放过这一重点, 遂问道:“跟蕴光有何关系?请老丈解惑。”

    邬镇人见这小后生站在一众兵爷中间,却气度不凡,着一身繁复绣锦, 全然没被兵爷们的凶悍和倨傲所吓倒,且言辞亲切,不由得心生好感, 为其娓娓道来。

    接着,真宿与其他人才得知,这泉水边上的夹竹桃之所以一直屹立不倒, 竟是蕴光道观在背后作祟。

    照理说, 夹竹桃毒性凶猛,栽在水源处本是大大的不妥。但只要将树砍掉,这活水不多时便会自净,转为无毒之水。附近的镇民们也曾如此打算,然而就在他们带着斧头准备砍树时,镇长跑出来制止了他们。镇长称, 蕴光道观的人算过, 若砍掉这两棵桃树,必会影响整个镇的运势!

    镇民们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终,大伙发现年年都有人因为毒泉而死,但死的都是外来之人,他们当地人知晓内情,从不会去毒泉处打水饮用,因此没出什么事。

    久而久之, 争论渐休,镇长便只立了个碑警示路人,此事便过去了。直至今日, 镇长都换了两位,可那两棵夹竹桃依旧好好地种在泉边。

    众兵士听后,唏嘘不已。

    真宿更是觉着胸口攒了一团火,无从扑灭。

    好一个蕴光道观,将手伸得如此之长,控制这么个小小乡镇,草菅人命,就为了保住它那毒泉。而那毒泉水,指不定就是养心丹的原料之一。

    既有一,那便有二三四。养心丹用料繁多,真宿不禁怀疑,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恐怕还藏有不少在各种阴暗角落里,未曾被发现。

    带疤兵士见老底被揭,便悄悄后退,企图逃跑,然而,真宿早已移步挡在了他的身后。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心道不让他活,那就唯有杀出去!于是带疤兵士当即抽出长刀,扭身横扫,刀锋划出大半个圆,吓得周围人猛退几步,好险没被腰斩。

    然而,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忽视了就在他身后的真宿。忽然间,他感觉膝弯一麻,小腿变得如同绸布一般,软软塌下,膝盖失了支撑,遂直冲地面,从而倒地不起。

    与此同时,“咣锵”一声,长刀落地。众兵士立即围上来,将他的头颅狠狠压制在地。

    全程不过短短数息,大伙压根没看到谁出手,皆以为是这叛徒犯了毛病,刀才脱了手。

    真宿正准备默默离开时,却被一兵士揪住了袖子。

    “大人且慢!……先前冤枉了大人,是咱心眼子小,对大人说了难听的话。咱错了,对不住!”这兵士性子直爽,是头一个站出来认错的。

    真宿颇感意外。这一路来,遭受了不少刁难,但还是头一回有人如此诚恳地对自己道歉。

    真宿正欲回应,那群取水的,还有其他曾因吵上头帮腔过几句的兵士,都围了过来,对真宿抱拳道:“大人,对不住!”

    还有几人忸怩不已,但终究抵不住良心的不安,也纷纷上前道歉。

    众人面上火辣辣的,感觉又羞又愧。虽然对方是宦官,还是比所有人都要年轻的少年,但终究是为大家揪出了一个歹人,一个叛徒,此事关乎着他们一队人的存亡。虽不知为何毒泉没起效,但那真相就摆在这儿,他们就是再不惯于向人低头,也不能不知恩。

    他们用词那般令人难堪,本以为这位天子近侍会冷嘲热讽回来,岂知对方那张本就出色的面庞,蓦地牵出了莞尔一笑。众人看得愣神,心中暗想,自己好似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千金难买佳人笑。

    众兵士并非善于言辞的人,但此时都争着想与真宿说说话,就在真宿快要被众兵士淹没之时,远处的鸩王发话了。

    “严商。”

    中郎将听到自己的全名,只觉后背一寒,当即领命,并吩咐下去,“都休息得差不多了吧!该启程了。眼下日头不算猛,但都给我戴上风帽。派两人将那歹人送去镇上,再交由守备送回京城,仔细别让他寻死了。”

    众兵士听到军令,便收回了浮动的心思,押人的押人,收拾的收拾,各自忙活去了。

    真宿低头看着自己摄满了墨色的双手,眼中掠过一丝满意。这回摄取的毒量相当可观。

    可惜他无暇前去泉边将两株夹竹桃都薅了,而鸩王应当不日便会遣人处理掉它们。也罢,没了就没了吧,总比它在那儿继续祸害人好。

    思毕,真宿向着鸩王所在的马车走去.

    邬镇医馆。

    大夫和药童怀里忽然被人塞了几张银票,他们登时噤声,其后蹑手蹑脚地从医馆后门离开。

    馆内便只剩下几个手脚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兵士。

    一个躺在竹席上的兵士,对一旁的郎将说道:“大哥你这法子可真行。这下咱都不用去边疆了,谁知会不会连命都没了。”

    “包没的!那可是咱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消息。”另一侧的兵士搭话道。

    郎将目光淡漠,语气更是掺了冰碴一般的冷,“可惜损伤太少。”他本以为能让车队瘫痪,谁承想,负伤的兵马不过寥寥,那群人竟又继续上路了。

    “你想法不责众嘛,我懂。好在就咱几个,圣上也没怪罪下来。”

    郎将没反驳,对这些蠢人纨绔,他向来不屑于分享自己的计划。

    “虽早有预备,可这腿也还是摔得疼死了。真想回家啊!刚过门的小妾手可软和了,要是有她给我揉一揉……”

    兵士话说一半,梁上忽地跃下两人,身法刁钻,极快地制住了在场的伤者。

    其中一人举起了一枚泛着银光的虿字腰牌,瞪着那名郎将,低声喝道:“速速老实交代!一个都别想跑。”

    “虿……虿字军……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啊!!”兵士们吓得伤腿都利索了,但刚起身就被折了腿。

    郎将再也无法保持淡定,眼中染上颓丧。

    一时间,医馆内惨叫连连,医馆外的大夫和药童则面面相觑.

    车队赶了两日路程,其间只短暂休息过三次,整个队伍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极度疲劳之中。

    就在车队驶进边疆东部时,因边疆发展较为落后,随着深入腹地,宽阔的官道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狭窄崎岖的小土路,标识不清,路旁尽是深山崖壁,险象环生。

    为着防止山匪伏击,也为着行车安全考虑,是以鸩王决定车队不再夜间疾行,而是分遣小队执行任务,大部队则扎营休整。

    边疆地区昼夜温差很大,鸩王披上了大氅,但坐在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帐内,依然没暖和多少,不时搓搓手,才写得动字。

    真宿见状,出去打了盆热水,捧着走进了营帐。

    “陛下擦个身再睡吧。”

    鸩王放下地图,看着这几日下来唯一一个还能精神抖擞的真宿,走到他身前,低下头道:“朕有些乏了,你替朕擦擦脸吧。”

    真宿见鸩王确实是一脸倦容,本就偏深的眼窝,此时在淡淡的青黑的包围下,更显凹陷。他便二话不说,沾湿了布巾,指腹推着布巾,慢慢抹去鸩王脸上沾染的细尘,只留下湿润与暖热。

    鸩王垂眸看着真宿那近在咫尺的透着专注的金眸,眸中倒映着自己模糊的面容与身影,竟有种对方满眼只有自己的错觉。他喉间一紧,抓住了真宿的手腕。

    “?”真宿眼中流露出困惑。

    须臾间,鸩王想了许多借口,但最终,他忽然不想再找借口了。

    何必搪塞?他就是想亲他。

    鸩王眼神一暗,倾身朝真宿的脸靠近————

    作者有话说:明天打烊……

    第45章 随侍 拾叁

    营帐周遭静谧异常, 使得远处潜藏在林间山壑里的窸窣响动,被衬得格外清晰。

    在鸩王的气息触及真宿鼻尖的一刹那,一只手忽地横在了他们之间, 抵住了鸩王的心口。

    鸩王目光下移,看到那显然是真宿拿着布巾的手。

    只见真宿认真地偏头看着某个方向,虽然那目光所及之处, 既没有窗也没有门,只有一幕帐子,但鸩王毫不怀疑, 真宿是在倾听外面更远处的动静。

    鸩王眼底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然后一面放出两分耳力探向远处,一面肆无忌惮地用唇虚空描摹起真宿的唇形,但没有贴上,纵使它们已近得仅容下一指。

    然而,气息已交融得不分你我,真宿依然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远处, 被忽略的鸩王登时坏心兴起, 指腹抚上真宿的唇角。

    唇边忽地传来切实的触感,让神识放在极远处关注着骚动的真宿,不得不拉回一丝心神,随后便看见鸩王露出了略微苦恼的神色。

    “怎么了?”真宿不由问道。

    “这里,染上墨水了。”鸩王指了指他的唇角,亮起了自己沾着墨印的修长指节,然后未等真宿反应, 又将脸欺了上去。

    真宿的唇角传来了湿润黏腻之感,不禁睫羽微抖,数息后才反应过来鸩王对自己做了什么。

    鸩王眼神一暗, 缓缓收回舌头,仿如毒蛇收回信子。他看见真宿转回来的金眸里,映着帐内蜡烛的火光,一跳一跳的,好似眼中真攒了火。

    鸩王又抓过真宿的手腕,用他手上的布巾拭去了自己留在真宿唇际的水痕,露出了无辜的神色。

    “……”真宿还是伸拳用力擦拭了一下,将布巾残留下的湿意也一并抹去,却莫名抹不掉那里的热意。

    鸩王观察着真宿的表情,眸子瞪得圆圆的,看似气鼓鼓的,不过比起嫌恶和生气,更似是警告自己不要作乱打扰到他。

    鸩王正欲轻笑,却见真宿神色一凝。

    “东北方向有两个小娃娃遇上危险了,我要前去一趟。”真宿严肃地对他说道。

    鸩王无声叹息,将大氅脱下丢到一边,“走吧。”

    真宿看着他那明显是要跟着自己同去的架势,愣了愣神。

    “说了不要离朕太远。”鸩王说罢,将隔壁帐里的严中郎将抓了过来,“你在此坐镇,朕跟小庆子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严中郎将傻眼了,但都没来得及开口,鸩王与真宿二人转眼间就没了影儿,若是要追,那他就得追出营外了。可要是连他都出去了,不敢相信其他人发现鸩王失踪了,会如何乱成一锅粥。是以严商只能叹着气挠着头,走进鸩王的营帐.

    东北方十里开外。

    夜风迟缓,虫鸟息寂,丛间一丁点动静都会显得尤为突兀。

    一处湿草垛的后面,藏有一个小小的坑穴,里头蜷着几个人影。

    “洛儿别去。那帮山匪,绝非善茬。我明白你想借力打力,但他们不会轻易出手,即便对面是受枫国人指使的奸贼……除非他们有利可图。”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后背挨着泥墙,缓声劝道。

    “我要去。那群奸贼明日便要搜山,我们躲不下去的。”被称作洛儿的女娃娃,瞧着细胳膊短腿的,年岁不过七八,但神色十分沉着,有着超脱这个年龄的老成。

    这几日逃亡,喝的是野水,吃的是野禽野果,为着不暴露踪迹,都是生食,没起火。夜里若不是有洞穴,几人相互挨着取暖,早就冻死了。

    洛儿回头看了眼躺在身后的娘亲与阿姊,她们已虚弱得没多少力气动弹与说话。再看向身前这个脑袋受了伤的义兄,她不禁攥紧了手中的双刀。

    义兄封烁叹了口气,说:“那我陪你同去。”

    “你在这儿照看我娘亲和阿姊!”洛儿毫不退让。

    “你一个人去,又是小孩,他们不会听你的。走吧,时间无多了。”

    洛儿眸光闪烁,最终泄了一口气,重重地点头。

    未几,他们便摸到邻近山匪的寨子里。此时夜深人静,负责看哨的几个喽啰全然没发现他们的身影。

    洛儿能感觉到身后义兄的呼吸极其紊乱,回头一看,对方的脸色苍白如纸,比原本的肤色还要白,跟头顶的月光差不多,冷得没有人气。

    洛儿也不问他跟不跟得上,封烁向来是执拗的,几乎比她还执拗。

    这寨子颇富盛名,有名之处就在于它由女寨主当家。所以他们掠过一群没脑子的大汉,潜入了女寨主的房里。

    寨主早已歇下了,屋里却忽地点燃了烛火。

    “谁?!”

    “茵娘子,后生有一事相求。”

    茵娘子习惯了亮光之后,定睛一看,发现一清俊小郎君,牵着一小女娃儿,站在了自己床前。

    “你们怎么进来的。”茵娘子并未放松警惕。

    “偷溜进来的。”封烁坦白道。

    “嚯,身手还不错。”茵娘子取过一旁的外衣,披上后,坐在床沿打量他们,“说吧,有何事相求。”

    “晚辈被一富商纠缠。小生不从,他便追杀我与我的家人。小生虽练过些许拳脚功夫,却还是中了他们的暗算,头上受了伤。好不容易逃到附近,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前来求茵娘子相助。小生家中虽不富裕,但家父与官府尚有些旧人情来往,若是茵娘子肯出手相救,小生定当竭力报答。”

    茵娘子知晓自己名气不小,倒也不意外这少年听闻过她的大名。她打量着封烁那俊秀的容貌,又瞥见他额上几近溃烂的伤口,眼神犀利道,“躲了好几日了吧?瞧你这伤也不是刚弄的样子。”

    “确实如此,什么都瞒不过茵娘子。那富商似乎要搜山了,小生跟小妹着实走投无路,才斗胆来打搅茵娘子您。”

    洛儿蓦地感觉手背一紧,立即将脸埋进封烁的袖中,干嚎了一声:“我好害怕!哥哥。”

    茵娘子和封烁不约而同地眼皮一跳。

    “……”

    “……”

    二人相视无言,唯有洛儿没抬头。

    茵娘子忽地笑了笑,“既然是富商,那必定能敲一笔了。不过对面有多少人呢。”

    “那人雇了一个镖队,约有十五人。且似乎是枫国来的富商。”言下之意便是那人在姩国没有多少根基。

    “是枫国人呐,早说啊!本娘子就是赔本砸锅,也要把那群枫国的狗贼宰个鸡犬不留!咱虽是山匪,没什么道义可言,但什么人能帮,什么人必须抗,这一点还是看得清的。”茵娘子恨而冷道。

    “茵娘子过谦了。”封烁稍稍松了口气,见对方神色不似作伪,捏了捏洛儿的手。

    “谢谢姐姐。”洛儿难得嘴甜了一回。

    茵娘子笑了,斟酌一番之后,决定明日就跟搜山的打上一场,然后请来了略懂医术的汉子,给封烁治疗一下额头上的伤。

    剜掉些许烂肉之后,药粉棉布一一糊上伤口,封烁痛得冷汗直流。

    洛儿有些担忧地看着义兄,又没忍住望向了亲人藏身的坑穴的方向。

    这时,茵娘子忽地问道,“你们就俩人逃亡吗?你俩身上似乎还带着点胭脂气儿。”

    洛儿道:“还有我娘亲和阿姊。”

    什么胭脂气能留到现下……封烁眉心一拧,正觉不对,却见给他包扎的汉子目显凶光,露出了得逞的狰狞笑容。

    封烁心下一沉,当即开口道,“洛儿快跑!有诈!”但方说罢,额上那药性一发,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洛儿看着朝自己围过来的几名大汉,双手在背后悄悄握住了双刀的刀柄。

    “哎呀哎呀,怎就这么谨慎呢?非要闹个鱼死网破,真费劲。”茵娘子也不演了,伸出异常尖利的长指甲,贴上封烁的脖颈,“带我的人去你老娘还有谁,哦,你的阿姊那处。不然,你的好哥哥就要死在这儿了。”

    洛儿的喘息越发粗重,眼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她万万没想到,枫国人连流寇山匪都打点过了!对方的势力竟渗透到了如此境地。这些人,根本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跑,能跑哪里去?她全家都不可能负他!她根本没得选,看来今夜是要战死在这儿了。

    经过这么多天的逃亡,神智高度紧张,生存条件极限,看着亲人气息愈发羸弱,但这种种困难,并没有摧毁她。

    洛儿眼中并无绝望,只有决绝。

    那便殊死一搏!

    刀光双闪,洛儿身前大汉的肥硕小腿,倏然绽出两朵血花。一声哀嚎过后,“噔噔”两下,那娇小身影已从桌上跃起,再落下,手肘锁住另一大汉的咽喉,短刀直落,深深扎进了颈骨之间,再一剜。

    不过十息,便有两人倒地。

    洛儿跃回地面,粗喘着气,额发被汗尽数沾湿。

    茵娘子是没想到这小娃儿,死到临头还如此冷静,手起刀落,宛如训练有素的杀手,心性着实了得!

    “都给我上!今日拿不下这个小娃娃,我们全寨都得死!”茵娘子急了,她到墙上拿下自己的弩,搭上弩箭,压制着微微发颤的手,瞄准洛儿。

    洛儿侧眼一睨,利落地钻进桌底下,然后举起桌脚,猛地撞向茵娘子。

    忽然间,有个大汉狞然一笑,故意将洛儿注意力引过去后,操起一把大刀,眼看就要砍进封烁的腰腹,将其一分为二。

    洛儿终于被逼出了眼泪,“不要——”

    待洛儿一转身,茵娘子手中的弩箭便如雷霆般发射出去,直逼洛儿后脑。

    洛儿能察觉到身后的破风,却没有余力躲开,她望着义兄身影,眼中浮现一丝痛恨。

    茵娘子眼中则是势在必得的狠意。

    可千钧一发之际,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被山匪们围得水泄不通的这一厢房内,竟不知何时闯入了两人。

    飞驰的弩箭被一玉白的手于半空精准截住,再随手掷于地上,其后那手的主人——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人,缓缓转过他那张惊艳绝伦的脸庞,朝茵娘子望了过来。

    与此同时,操着大刀要斩封烁的大汉,也猛地被踹飞出去,他后背和后脑勺狠狠地撞到了夯土墙上,砸出了一个人形大坑。踹人的男人收回腿,顺势拂了下衣裳下摆,目光透着漫不经心,俯视着身前的一众山匪。

    “没想到赶上了。”真宿挡在洛儿的身后,说道。

    鸩王侧目看了眼真宿那边的战况,也附和道,“是啊。”

    茵娘子和其他人都被这两人展现的实力给震慑住了,哆哆嗦嗦的,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话,“什么,你们是什么人?可知这里是谁的地盘,也敢……乱闯?!”

    洛儿也满目震惊,她从小到大见过的高手无数,却仍是不曾见过有身手这般妖孽之人,骤然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眸瞪得水盈盈的,有亮光打着转。

    真宿回头扫了眼洛儿持双刀的架势,下巴朝茵娘子抬了抬,示意洛儿道:“看着挺厉害,你来揍她。”

    众人一听,纷纷暗道:怎的让小娃娃来打,你小子虚张声势是吧!莫不是运气好才拦截了弩箭吧?!

    他们面上又重新浮上轻蔑之色,争着朝真宿冲去。

    洛儿却全然不敢放松,好似被师父考究武学一般,眼中尽是严肃认真,她中气之足但音色稚嫩地干嚎了一声:“杀!!”

    而后便冲到茵娘子面前舞起了双刀。

    茵娘子丢开弓弩,一个翻滚避开了洛儿的交叉劈砍,夺过身旁大汉腰间插着的匕首,与洛儿对峙起来。

    鸩王看了会儿戏,眼中意味渐深,然后蓦地察觉掌风迎面,遂背起手,旋身一个斜膝,再凌空一个变腿,顷刻便将两壮汉同时击飞出去,门框家具皆被砸了个稀巴烂。

    后面无端被波及的,统统充当了肉垫,在地上翻滚着嗷嗷叫,房内一时间只余下两个还能站着的大汉。围在外头的,只干看着,竟瑟瑟不敢进。

    真宿看洛儿能压制住茵娘子,便一个蹬地,转瞬便冲出厢房。

    真宿意图收着劲,于是挑了个最壮硕肥美的大汉,将其当武器抡,接着便跟割麦子一样将后头一茬子的人全给抡倒在地。那砸在身上的力度宛如千吨重击,又如飓风扫荡,他们身上的骨头纷纷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不消片刻,厢房外的人无一人能再起。

    真宿一直开着神识留意着房内的情况,待他走进去时,茵娘子已一身血痕,脖子上横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浑身煞气的洛儿听到脚步声,骤然转过头去,手上的刀逼得更近。但看见是真宿之后,眼眸变得清澈了不少。

    真宿瞥了眼另一边将人都解决干净,正掸着衣上灰尘的鸩王,又看向洛儿,问道:“你叫什么名?”

    洛儿绷着小脸,乖巧报上了名,“我叫犀洛。”——

    作者有话说:登徒子鸩王:想让庆儿染上真正的默水。

    啊啊没真亲上,不要打我啊,这章粗长一点了!对不起卡在那里了,下次不敢了(跪下

    [修改]修了修被屏蔽的字眼和病句

    第46章 随侍 拾肆

    真宿听到这名字, 未察觉到什么,点头后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鸩王则目光一凛,问她, “你家中人在何处?”

    犀洛当即将刀锋抵得更深,在茵娘子的脖子上划出血痕。显然是不想让茵娘子听去,是以没有直接回答。

    鸩王了然, 道:“将他们都捆起来。”

    寨子最不缺的就是捆人用的绳索,茵娘子本还等着他们央求自己说出绳索所在,谁知真宿跟在自己家里似的, 一转眼便取来了粗麻绳。然后鸩王手法娴熟地将人都捆起来, 真宿负责将人都丢进厢房里,最后拿重物堵住了房门。

    “这下他们出不来了。”真宿拍去手上的灰尘。接着打算弯腰将转移了出来的封烁抱起来,不想被鸩王伸臂拦住了。

    真宿抬头看鸩王,鸩王眸光微凝地看着他,沉声道:“朕来。”

    一旁的犀洛顿时瞪大了眸子,看向了鸩王。素来沉稳的她, 今日却好似一直在震惊。

    真宿没跟鸩王争抢, 反倒是忽而想到什么,遂开神识扫了一下,发现封烁身上果然有墨点,他就猜测对方可能是中了蒙汗药一类的药物才昏迷的,于是摸了一把封烁的额头,将毒素摄走。

    鸩王的眸光更沉了。

    犀洛不知真宿是在做何事,下意识想阻拦但又忍住了。不料下一刻, 封烁便已悠悠转醒。

    “封烁!”犀洛喊道。

    “……洛儿?洛儿你没事!”坐地上的封烁几欲站起,被真宿顺手扶了一把,他这才注意到除了犀洛, 旁边还有二人。一看这两人的周身气势威压,全然不似寻常人,却也不似江湖人士,反而更像是官家的。就是不知为何有一人眼神略为不善。

    “是二位救了小生和洛儿吗?”封烁按了按太阳穴,止了下晕眩,问道。

    真宿和鸩王还未说什么,犀洛先点了点头。

    封烁当即作揖道:“谢过二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生……”

    “先别管这些,你还有家里人等着吧,带路。”真宿打断道。

    “……好,好。”封烁何曾想他们竟迎来了转机,顿时激动得手都有些发颤.

    大半夜的临时营帐,军医进进出出,封烁和犀洛的阿姊、娘亲一齐躺在软席上,虽然仍旧虚弱,但脸上已恢复了些许血色。

    兵士们从寨子里搬来了炭盆,给他们点上了,营帐内总算暖和了些。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犀洛的阿姊先出口问道:“他们喊的‘陛下’,难道真是那位‘历战神’?从皇城来到这儿了?!”

    “镜儿还是这么喜欢历战神的故事。”她娘亲笑笑道。她曾见过鸩王,不过那时鸩王只有十几岁,是以她初时也没认出来。

    “那可不是故事!”犀洛的阿姊激动道。没有历战神,就没有如今的边疆十城。有关历战神如何收复边疆十城的事迹,她可是从小听到大的。“边疆十城的人,岂有不喜欢……陛下的!”

    “嘘,不可在背后妄议……”封烁温言提醒了一句。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鸩王、真宿和犀洛陆续走了进来,营帐内霎时变得颇为拥挤。

    犀洛平日傲得很,从不喜欢跟在人身后,此时却跟个小尾巴一样跟在真宿身后。是以封烁不免多看了真宿几眼,然后发现对方竟戴上了发冠,再搭配上那套花纹繁复的衣裳,才终于看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竟是公公?封烁煞是惊讶。

    不过他不及多想,鸩王已走至近前。

    “参见陛下。”他们席子上的三人想起身行礼,但被鸩王抬手阻止了。

    “不必多礼。具体情况朕已听犀洛说过了。”

    鸩王的话,让他们霎时间想到了远处的亲人,面上不禁浮上忧色。

    就连真宿,神色也变得凝重。

    他和鸩王方才在外面听犀洛讲述了他们一家十口是如何被绑架,之后又是如何从贼人手中逃脱的经历。

    作为犀家家眷,他们并没坐以待毙。犀大将军的娘亲,年近古稀,身子骨本就十分弱,于是她决定留下当诱饵,而她的老伴犀老爷虽身子骨还很利索,很是能打,但他根本舍不下内子,自愿与她一同留下。

    “不用牵挂咱们,去吧,犀家不该成为他的软肋。”

    “去吧,孩子们。”

    “阿爷!阿奶!——”

    铁闸一落,生死两隔。两位老者用身体死死堵住了闸门,为犀洛他们几个后辈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接着才得以从牢里杀出去。然而后面所经之处堪称森严诡秘,不仅设有机关,看守之人也众多,他们好几次都险些被抓住,挂了一身的伤,若不是记挂着不能白费爷奶的牺牲,他们还真不一定撑得下去。千辛万苦脱离了那个守卫森严的囚笼之后,他们便分成两队,分头逃跑。除了犀洛他们这边四人,还有犀洛的二伯一家子以及犀洛的亲哥哥犀顺,同样是四人,往另一方向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阿爷阿奶……上月阿爷刚过大寿,才说过他们要活到看我当上大将军……可是—”复述情况的犀洛,眼眶早已干涸,她只攥紧了双刀,很镇静地说,“我一定要杀了那群枫国人。”

    然后她挺直了背脊,跪在了鸩王面前。

    而此时此刻,封烁他们听到鸩王道:“朕安排了一支精锐小队,可听犀洛差遣,你们就在此歇息,由犀洛去将犀将军的其余家眷都带回来。”

    真宿没听到自己之名,忍不住追问道,“陛下,那我呢?”

    鸩王斜看了他一眼,“朕留在这儿。”言下之意便是你也只能在这儿。

    虽然保护鸩王最为重要,但是他总有种预感,若是不能救出犀大将军的其他家眷,恐怕会产生影响小世界的恐怖后果。

    别的不敢说,但真宿对自己的直觉是极为信任的,毕竟这么多年就是靠着直觉救了自己无数次。陨落前与魔头的最终战,赴约前,他早就察觉出不妥了,只是出于一个重要承诺,明知山有虎,他却还是不得不往虎山行。

    他有神识,比其他人更适合搜寻。是以真宿并无让步,金眸里是少有的执着,直勾勾地看着鸩王。

    鸩王与其对视片刻,最终无声叹息,正欲妥协,却听真宿对他说,“陛下能护好自己吗?不然小的确实不放心离开。”

    鸩王心道真是被小看了,但他面上丝毫没有被挑衅的愠怒,反而盛满了笑意,从眉眼与唇角满溢而出。他不禁暗忖,这小子怎么总能出乎他的意料,一本正经说出这么戳他心窝的话?

    “哈哈哈哈。”鸩王从未这么恣意地大笑过,除了嘲讽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他还是头一回笑得这般真心实意。

    真宿也是头一回见鸩王这样大笑。印象中的鸩王总是冷肃着脸的,总是克己守礼的,鲜少流露真情,就算生气,也多是带有做戏的成分。此刻,真宿也被感染了,唇角轻轻勾起。

    众人更是看得一脸茫然。虽然他们不熟悉鸩王,但也知晓鸩王就是那个“历战神”,是天子,是姩国的统治者。然而他被下臣如此“冒犯”,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愉悦,这般反应,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鸩王取下腰间苗刀,欺近真宿,双手绕过真宿的细腰,给他系上绦带和刀鞘环,气息扑在真宿戴着耳珰的耳朵上,“不会用就拿来敲人。”

    真宿摸了摸那把长得几乎要触地的苗刀,颇为惊喜,“谢陛下。”

    “朕不用你担心,但你也别让朕担心。”鸩王眉峰一压,认真道。

    真宿用力点了点头,金眸亮亮的,“小的知道。”

    夜里忽地翻起了风,草地泛起浪涛,二十匹马被牵出,其中一匹尤为高大,俨然是鸩王的汗血宝马。而真宿与犀洛,此时便站在这匹汗血宝马身侧。

    若是平常,犀洛会想踩着人的手或是背翻上去,但是对着真宿,她说不出这样的请求,可也不想让人抱她上去。

    就在她犹豫之时,她忽觉脖颈一紧,浑身一轻,竟是被真宿单手拎着领子丢到了马背上,犀洛及时将腿一翻,稳稳地跨坐了上去。

    真宿就知道她能反应过来,满意点头,解释了一下,“没有小马驹,只能委屈你跟我同骑了。”

    “我不介意,出发吧。”犀洛抿了抿嘴,说道。

    于是真宿踩着脚踏,也翻了上去,坐在了犀洛后头。

    鸩王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看似眉眼淡漠无情绪,实则好似在想象着什么画面,筹谋着什么。

    真宿不知这些,他踢了下马腹,只回头看了鸩王一眼,眼中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没说什么,然后便骑着马领着其他兵士冲了出去.

    崀城,瞭望塔。

    曙光乍现,将瞭望塔角落里的昏暗渐渐驱散,但是却驱不散兵士郎将心中的阴霾。

    清点完粮草的兵士跑了上来,与总是待在塔顶的犀大将军汇报道:“大将军,粮草暂且只余十三日的分量。”

    “十三日?”一旁的军师先抢着确认道,“昨日不是还有十六日的分量吗?”

    “有两个存粮处遭到平民□□,同时答应供应军队的粮商也反悔了,说清点过没有那么多粮,最后交上来的粮草少了一半。”兵士越说越无力。

    “本以为能撑足一个月,谁曾想,才过去六日,余粮竟是不足十五日了。”军师急得来回走,“这可如何是好,援军迟迟不到,京城或是周遭几城也是不见回音。”

    但这些消息,皆没有激起犀大将军半点反应。他抱着钢制红缨尾的头盔,歪着头靠在椅背上,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垂落着,眼睛无甚焦距地看着地面上爬过的一列蚂蚁。

    若是他的家人在此,怕是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一夜变白的头发,衰老到仿佛行将就木的模样,岂有一丝犀大将军昔日的风采。

    军师知晓急也无用,可是看到犀大将军这般颓丧,全然振作不起来,叫他如何不急,连主心骨都这样,底下的人如何有希望。

    可任谁经历了那样的事情……那恨不得自己死去也不愿面对的,有如凌迟一般的二十时辰。军师只得长长地叹息,然后苦口婆心地再次劝说道:“兴许他们还活着,枫国的狗贼只送来了将军二老的……至于其他无头尸体,您之前不都猜疑并非是他们吗?”

    军师对着空气说了半晌,依旧得不到一丝回应,遂放弃,下塔楼忙活去了。

    徒留犀大将军继续枯坐着,是以没有听到犀大将军,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执着地念着一个名字——

    “……封顺……”

    第47章 随侍 拾伍

    真宿一行人赶到囚牢附近时, 本欲顺着二伯一家子和犀顺所离开的方向追寻,然而真宿通过神识,发现了端倪。

    坐在高头汗血宝马上的真宿, 抬头望着那座宏伟的石塔,问犀洛:“你二伯娘的右手是否有疾?”

    “你如何知道?”犀洛不禁回头看真宿,她可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此事, 而印象中娘亲他们也未曾与真宿或是鸩王提及。

    “……且不用去搜了。”真宿眸光沉沉,“你家里人,恐怕已被抓回来了。””

    犀洛顺着真宿的目光, 也看向了那座石塔, 眼中交织着忧愁与愤怒。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完全相信了真宿的话。

    “众兵将听令!下马,突袭石塔!”犀洛下令道。

    真宿与犀洛一齐跃下马,领着小队先行击落哨兵,开始潜入。

    兴许因是后半夜,石塔里守卫并不多, 但是潜藏的机关繁多复杂。犀洛当初逃离时太过匆忙, 走的路线也是从里至外,由上至下,是以她并不能清楚地记得机关的布局。

    正当她略有些气馁时,她身前的真宿已用轻若翎羽的步履,径直踩上那些稍稍突出的石板,接着四面八方却没有飞出一支暗器来。

    他提起犀洛,放到石板上一称, 发现亦是无事发生。但他回头瞥了眼后头兵将们身上的甲胄,沉吟片刻,与犀洛商量道:“你个头小, 替我钻进去将机关源头破坏掉,如何?”

    “无需多问,指路吧。”犀洛重重颔首。

    真宿很是佩服她小小年纪,又是打斗又是逃亡的,撑了这么久却依然清醒,半点不喊累,可见她救人的决心之强,意志之坚。

    许多机关都留有添油添毒的入口,还有通往需要长期维护的轴承和关窍处的密道,但为防止被人破解,会让专门培养的侏儒奴去处理,所以这些入口都十分窄小,若非身材足够矮小,便无法进入。

    其实真宿还可用缩骨功,但是不方便在人前展示。幸好对犀洛而言,勉强可以进入。

    只不过,犀洛最后还是蹭了一身伤回来,浑身骨头都泛着被挤压的疼痛,但她依然是一声不吭,且将真宿额外要的毒罐子取回来了。毒罐子是专门存放毒药的,用于为机关射出的毒箭毒枪的尖头涂上毒药。

    真宿喜出望外,用神识一扫,见犀洛身上没沾到毒,稍稍放心下来。

    “谢谢犀洛。”真宿将毒罐的毒都摄走后,对犀洛说道。

    犀洛见自己当真帮到了真宿一回,心下既自豪又欣喜,遂移开视线,低着头上下点了点,装酷道:“不客气。”

    解除了机关之后,他们一行人便如入无人之境,区区三两守卫,不足为惧,逐层击破后,很快便来到了人质被困的楼层。

    甫一进去,便听到妇人的哭声,男人猖狂的笑声,以及重锤捣泥的闷重声音。

    “哭什么呀,反正你们全都得死在这儿,让老子玩一玩怎么了?”男人操着重锤,一下一下地往一青年的膝下砸,那处已模糊一片,看不见一丝原样,彻底分不清是何物了。那青年阖着眼,脸上还停留在满是痛苦的神色上。

    妇人已神色恍惚,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青年,泪流不止,呓语般一直念叨着青年的名字,“阿楚……阿楚,不痛,不痛的,娘亲在这儿呢……”

    这一幕落在犀洛眼里,她眼睛骤然发红,唇齿咬出了血来,不由得怒吼道:“狗贼!!纳命来——”

    听到喊声后,男人这才发现房里竟闯进了这么多人,但他毫不慌乱,继续狞笑着举起重锤,将此次锤子的落点偏移了数尺,对准了青年的头颅。

    犀洛当即注意到了男人的意图,但此时她离男人还有好几个身位,方知自己冲动了,不该那么早就刺激到对方。

    然而为时已晚,那锤子眼见就要砸下——电光石火之间,一把苗刀宛如离弦重箭,极快的速度让刀鞘与空气几乎擦出红光,“咻”地一下,便猛地将重锤捅进了后方的石墙里,再“哐当”下落。

    男人也被这股横插而来的万钧之力带得肩肘脱臼,被甩飞到了一旁的地上,正好被掉落的锤子砸中了半侧脸,登时血泥飞溅。

    不过数息,形势便逆转了过来。

    众人都惊呆了,兵将们岂能看不出来这一手的恐怖,但他们全然没想到这竟是那位天子近侍所出。

    很快,楼里赶来了众多石塔的守卫,兵将们被真宿那神武的“飞刀”所刺激到了,纷纷热血上头,不出一刻钟,便合力扫清了塔内的余孽。

    犀洛奔到了青年身前,探了探气息,惊喜道:“堂哥还活着!”

    妇人闻言浑身一震,但片刻后才真正清醒过来,她撑着左手肘,往青年爬去,“楚儿,楚儿?!”

    这时,真宿用神识扫了一遍塔里,发现人数不对,犀洛的二伯娘和堂哥都在此,但并不见她二伯和犀顺的踪影。

    犀洛自然也发现不对劲了,她忙问二伯娘:“二娘,顺哥和二伯人呢?”

    二伯娘一听,哭声渐消,面容骤然扭曲了起来,眼底浮上深深的恨意。她缓缓道:“他被掳走了,他们说,要在城门下砍掉他的头。好哇,砍了好哇。若不是他,你二伯也不用死,若不是他,我们犀家也不至于此,全都是你爹的错,还有他的错!凭什么,凭什么让我们犀家都要受他牵连!!”

    犀洛一时之间没听懂,还懵着,不知二伯娘这般仇恨,究竟是对着谁。

    但真宿站在一旁,沉思须臾,问道:“犀顺被掳走是何时的事情了?”

    犀洛这才猛地回神,“二娘说的是犀顺?!顺哥做错了什么?你怪我爹可以,但顺哥何错之有?!”

    随后,二伯娘面容冷硬地吐露出了一个真相。

    “呵,他不是你亲哥,封烁才是你的亲哥。犀顺……不,封顺才是封祁胜的儿子。”.

    众人回到营地时,都十分沉默。

    天已亮堂,晨风携着暖阳吹拂,煞是宜人,然而众人头上仿佛有鸦沉沉的乌云在飘着,士气低迷。

    鸩王一看便知,这一趟的结果恐怕相当不妙。

    就连真宿也一声不吭,鸩王喊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从他那双金眸里,鸩王竟看出了几分鲜见的脆弱,隔着薄薄水雾,好似积攒着化不开的苦楚。

    但眨眼间,真宿又变回了寻常的模样,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

    下一刻,鸩王怀里突然被塞了把苗刀,然后听到真宿低声说道:“陛下,我没有救下犀顺……”

    初时,鸩王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接着听兵将的补充,鸩王才明白为何他们会是这样一番样子。

    真宿他们一行,在塔里听二伯娘提起当年的秘辛。

    封祁胜是犀大将军的挚交好友,也是过命兄弟,更是他的半个恩师,封祁胜死后,犀大将军为了保护他的遗腹子封顺,便暗中调换了自己儿子犀烁和封顺的身份,对外宣称收封祁胜的儿子封烁为义子。

    这么多年,整个犀家,除了二伯,犀大将军以及将军夫人,其他人皆被瞒在鼓里。

    而二伯娘,也是在二伯将死之际,被忽然告知此事。

    二伯在他们四人被歹人重新抓捕回去时,不幸中箭身亡,接着头颅被砍下,据闻要被送到崀城外悬挂起来。

    二伯娘自此便崩溃了。

    其后歹人就折磨起了他们,二伯娘看着自己的孩子犀楚被折磨得没了人样,已经哭得险些失了神志。

    那些歹人,听口音与长相,根本就没有半点枫国人的影子,显然都是姩国人。下层的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至于领头的,烂着半张脸,咽气前告诉他们:一个时辰前,犀顺就被带往了崀城,不过被带去的,只有他的头。

    犀洛不愿相信,发狂地用双刀往领头贼人的身上扎出一个个血洞,但那人早已咽气,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真宿闭了闭眼,俯身握住了犀洛的双手,制止了她的发狂。

    犀洛终究是落下了泪来,从不脱手的双刀,“砰”地摔落地面。

    “阿兄——”

    最终,他们在石塔顶层找到了犀顺的尸体,没有头,但是犀洛认出了她哥哥虎口上的痣,还有身上练剑留下的旧伤疤。

    犀家众人得知后,皆是震惊无比。

    封烁很是迷茫,其后是沉重无比的哀恸。犀洛的母亲落下愧疚的泪水,而阿姊直接掩面痛哭了起来。于她而言,她的亲哥哥到底是犀顺还是封烁,都不重要了。她的义兄和亲兄长,素来都对她很好。她岂愿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陛下,您一定要替阿兄和二伯讨回公道!”阿姊膝行到鸩王面前,满面是泪,头用力磕向泥土地,“陛下,求您……”

    真宿先前听到一半,便已走出了营帐,他来到汗血宝马身边,缓缓将脸埋了进去,牙关深嵌。

    第48章 随侍 拾陆

    汗血宝马的毛发丝毫不柔软, 甚至还带着粗硬的质感。方才骑行回来,尚未替它梳理毛发,此时脸上触及之处, 又扎又刺。然而就是这刺挠的触感,才令真宿感到几分真实。

    许是成就真仙体之后,自己对疼痛的感知, 大多集中在了毒发之时,而那些刻意尘封已久的记忆已鲜少浮现,遂很久没有体会过真正的心痛了。

    终究是自己的傲慢, 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仅仅差了一个时辰。若是他再快些, 再快一些;若是他不顾忌旁人,不迂回突破机关,而是径直攀爬外墙,直冲石塔顶层——犀顺或许便能活下来。

    但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救不了所有人。即便是在过去, 就连自己的徒弟, 他也没救成。如今仍是如此,一切未有变化。

    汗血宝马被真宿紧箍一般的怀抱弄得浑身不适,但是丝毫不敢动,只敢打打响鼻,微弱示威,由着这个少年将脸埋在自己身上许久,久到它几乎要睡着。

    然而马儿真睡着了, 真宿的双目却始终清明,仍在细细思索。

    以前的他,不说全盛时期, 就是筑基期的他,也全然不是现下他这副残躯所能相比较的。如今的他,着实是太弱了。看来,他不该再因忌惮被鸩王发现自己的来路,就一直疏忽修炼,是时候将修复丹田视为最主要的任务了,任何事情都不该阻挡到他的修炼。

    前路必有恶战,而力量才是实打实的,他若不愿再体验到这种无能为力之感,那便只有变强。

    而有次紫府在,理论上他是可以做到一心二用的。

    于是真宿让次紫府戒备着周遭动静,旋即沉心凝神,检视他体内积存的毒量。

    近来收获着实颇丰,兼之先前存储的大多毒素也一直未用,足可见自身的修炼懈怠到了一个什么程度。以一掌或是一指来当毒的度量衡:稍早之前隔膜炼化的毒,尚有一指,需重新炼化;而养心丹的丹毒已炼化备用,有一掌九指;至于密室中新炼的丹与驳杂的毒材料,属于未炼化的毒,拢共有七掌六指;夹竹桃水摄有两掌;犀洛帮忙取回的毒罐里的,则有两指;其余零零碎碎的,杂七杂八的,算起来也约有个一指,皆为未炼化。

    修复丹田所需毒素,只需一掌五指。可由于丹田又崩了一次,修复难度增加了数倍不止,但也唯有一步步地去修复,终究是能修复好的。

    是以真宿先取来养心丹毒,只有这部分是已炼化且可用的,用其作针线,在丹田内穿针引线,依着残存的纹路,一面构筑一面推理,再一一修补。

    不知不觉间,次紫府也投入进来,真宿也投入全部神智,才得以拼凑丹田碎片,将毒缝补上去。

    该过程对精神的消耗极其的大,真宿就是想硬撑也办不到,只因尚且青涩的次紫府根本难承其重。为着喘息片刻,真宿干脆对那一指杂七杂八的毒量进行炼化,用痛感提神醒脑。

    随着痛感撞击紫府禁制,真宿这才忽地想起来,这摄取来的毒原是何物了,应当是从封烁额上摄来的,估摸着是曼陀罗一类的毒物,对精神的毒害腐蚀颇深。

    “……唔……”真宿紧咬的牙关终是漏出了一声闷哼,剧烈的疼痛让他集中不了精神,便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其后便听到熟悉的低沉醇厚的嗓音,“心情不好?”

    真宿仓促回过身去,却没止住一口逆血反上喉咙,鲜血恰好从唇角溢出,然后滴落。

    鸩王墨瞳骤缩,映入眼中的那抹殷红,宛如一柄血刃直刺他的心脏,心口渐渐泛起钝痛。他下意识伸手,替真宿抹去下颌的血痕。

    “别咬。勿要想太多了,犀顺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鸩王放轻了声音,说道。

    真宿正愁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练功吐的血,眼下既然被鸩王误会成是自己咬出来的,那便没必要辩驳了,于是真宿顺从地点了点头。

    鸩王被真宿的乖顺拨动了心弦,心间蓦地一软。他见真宿依然垂着头,额上碎发被开阔地的风吹得微乱,遂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摘了下来,撑开扬起,大氅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他们二人,顿成一片天然的遮挡,挡住了附近兵将们暗暗窥视的目光。然就在此时,鸩王眼神一暗,俯身亲上了真宿微蹙的眉心,再随着大氅披落在真宿肩头,鸩王复又变回了原来疏离的挺立姿态。

    真宿的神智虽被痛感撕扯着,但刚刚那一下,他是能反应过来的,只是本能地没有躲开。

    他抬眼看向鸩王,只见鸩王神色看着依旧是冷硬的,眼神也彷如锁定猎物一般给人以压迫感,让人很难将方才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与眼前人联系在一起。

    在真宿愣神间,鸩王已转过身去,“该出发去崀城了,收拾一下。”

    真宿看着鸩王逐渐远去的高大背影,忽觉体内的疼痛莫名被某种涌上心头的感觉给冲淡了。其后注意到周遭兵将们若有似无的打量,真宿没再停留,也跟着走进营帐,同时举拳掩着唇际,继续修复丹田.

    崀城外。

    光天化日,城外竟有烟花窜天而起。火药咻咻作响,升至半空炸开一片绚烂,但被炽热的阳光抢夺了大半光华。

    城中人看不到城外,却能听到那震撼的声浪。风声鹤唳多日的他们,面上并无一分喜色,反而像听到丧钟敲响一般,愈发惶惶。

    瞭望塔上的犀大将军,自听到烟花爆裂声后,又过了片刻,才迟缓地蠕动了一下,他缓了缓气,开口问军师:“这回又轮到谁了。”

    昨日犀大将军亲眼看到,他亲兄长的头颅被挂在城外的旌旗之上,自此他便愈发没了人气,那双原本颇为清明的眼眸,变得浑浊,彷如有虫子在里头翻搅云雾。

    军师本欲沉默,但犀大将军追问不休,似是得不到回答便不会停下。连日来,军师因这撒手上官,早就积攒了重重怒气,当下被问烦了,便脱口讽刺道:“你自己拿千里镜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说罢,却又开始后悔,自己这样是否太过残忍。故而军师又道,“罢了,别看了。”

    没想到,犀大将军真的站了起身,颤颤巍巍地挪到外面的瞭望台处,他抖着手,半晌才将手里的千里镜,对准了城外某处。

    不一时,清脆声响起,千里镜跌到了地上,镜片炸得支离破碎,琉璃边缘折射着刺目的寒光。

    “……封顺……顺儿……”犀大将军的胸腔变得有如破风箱一般,发出难听的、宛如野兽一般的嘶吼声。他脚步虚浮,连连往后倒,这时军师及时冲过来扶住他,才没有倒下。

    “将军!!您振作啊!城中百姓和兵将,皆依仗着您,您万万不能倒下啊!!”

    “没了……真没了!祁胜,我对不住你啊……我无能!我护不住你的孩子!!!啊啊啊啊啊!!”犀大将军猛地将军师甩开,然后跪趴在了地上,地上顿时湿润一片,灰白的发丝颓落在地,被泪水粘结成蜿蜒一片。

    坚实的拳头不断砸在青砖地上,那声声震动,不仅震着军师的耳膜与靴底,还连带着塔内兵士们的心脏,亦随之战栗。

    “啊啊啊……”犀大将军泣血嘶吼。他到底都保护了什么,他什么都保护不了!!所有重要的人都在离他而去!

    适逢此时,他的耳畔再度出现了一道声音——那日夜缠绕在他耳边的声音,只有他听得见,军师或是其他人,则一概听不见,它称自己为神谕。

    “天神赐福就要降临,将城门打开,所有人的神魂都可以得到释放。打开吧,所有遁入阴曹之人,你的血亲,你的恩师,恩师之子,皆可获得兆神的护佑。”

    犀大将军闻声怔了好久,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瞭望塔的塔顶。

    “……祁家人,犀家人,都能得到解救?”他拼命眨去碍事的血泪,无声地问道。

    “是的。”他看见塔顶传来回应。

    犀大将军面上遽然出现狂喜之色,他猛地爬起身,抓住军师的肩膀大力摇晃,“快,快—”

    军师不知大将军为何忽然这副模样,竟比先前毫无生气的模样更为骇人。他还未听到犀大将军所欲何为,话音未落,旋梯口竟出现了一道身影,拖着不甚灵活的右手,气喘吁吁地朝他们走来,对方面上带着癫狂之色,高声斥道:

    “犀同钊,你个废物!!”

    犀大将军与军师都狠狠地怔住——

    作者有话说:之后打算日更一周看看,看能不能有点起色(捶地

    [修改]修了病句,中间调情也增加了一丢丢细节。

    第49章 随侍 拾柒

    “是、是你, 你怎么来了?”犀大将军支吾道。

    “这位是……?”军师觉着来者面容似曾相识,但是一下子没想起来,遂问道。

    “嫂子, 你……你……”

    听到犀大将军的“嫂子”二字,军师恍然大悟。

    来者正是犀大将军二哥的遗孀,亦是犀洛的二伯娘关氏。

    二伯娘关氏扶着墙壁, 好不容易缓过气,继续骂道,“瞧你头发都白了, 哈哈, 你还能头发花白,我相公呢?我问你,那我相公呢!!”

    犀大将军双唇翕动如鱼嘴,半晌回不上话。

    关氏嗤笑一声,“作这落魄样子给谁看呢?你以为还有谁会心疼你?也好,再落魄点吧, 整座城都要一起给你陪葬, 倒是不孤单了哈。”

    犀大将军浑浊的眼眸霎时猛颤了一下,但转瞬又恢复死寂。

    关氏见他毫无反应,胸口便气闷不已,她右手天生有疾,略微萎缩,会偶发痉挛,她不得不紧紧按住发作的手臂, 不然她铁定要用手去扇他的脸。

    她仍用赤.裸.裸的言语去刺犀大将军,“你们机关算尽,就为了保住犀顺, 可曾想过我们其他人的想法?你连你儿子封烁都不在乎,好一个铁石心肠呐。”

    忽又凄然喃喃:“而他……到了咽气那一刻,才肯告诉我真相。”她的夫君,从不计较她的残臂,总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她以为他不会对自己有所隐瞒。岂料在弥留之际,赐给了她一根刺,狠狠地扎在了她的心头。直至最后一刻,他牵挂的却仍是犀家,甚至一个外人,而非她和他们的孩子!但她如何怨他!怎舍得怨他!

    犀大将军仍是沉默,吐出的气息仿佛凝着死气。而军师想避嫌也晚了,只能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地面沉思。

    “该下黄泉的是你!你二哥为你操心了一辈子,你却在这儿做什么?你想让他成为罪人吗!他就是养了你这么个废物吗!你要是害整座城的人去死,谁还看得起他!他操劳一世,为整个犀家,为封家义子,到最后,莫非要担一个灭城罪人的亲兄长这千古骂名吗!你是人不是!!你怎么舍得?!”关氏痛彻肺腑,字字啼血。

    过了半晌,关氏以为犀大将军仍将自己藏在蚌壳里,不愿面对,正想继续骂时,犀大将军蓦地跪了下来,朝着城内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关氏不知他是在拜谁,是拜百姓?还是她的夫君?

    未待关氏想明白,犀大将军倏地朝她转了过来,此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竟一扫尘雾,变得清明通透了起来。

    犀大将军默默戴上头盔,擦了擦身上战甲的灰,光芒重新打在了甲片上,再折射出去,显得锃亮。

    “嫂子说得对。我犀某纵是要死,也该死在百姓前头。我怨错了人……这些日子以来,我心底怨的是圣上,所以我不动,只等圣上来,只为等到圣上口中一句歉疚的话。”

    “然,这本就是我犀某的命数,而非圣上的错。原是我的矛头没对准真正的敌人——”犀大将军的眸子里窜起火苗,那火光映照着人们的希望,“我就是下地狱,也要将那群枫国宵小一并扯进地狱里,一个不剩!!!”

    “嫂子,待我将城守好,杀枫国奸贼个片甲不留,我再提头来见您。”犀大将军对着关氏深深鞠了一躬。

    关氏眼眶泛红,但嘴上并未领情,“愚忠,愚蠢。高位之人,眼中有权,有利,甚至有苍生,却无‘我们’。”

    犀大将军却久违地笑了,笑中尽是心酸,却带着一丝释怀,“把自己与百姓区分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一切。不光‘我们’。”

    一旁的军师终是喟叹一声,眸光粼粼,并无多言。

    关氏也沉默了。

    就在犀大将军准备下瞭望塔,亲自视察军情时,忽有两名小兵跑了上来,报说底下有民众发生暴乱,称他们家里人都生病了却没法就医,医馆药材都被富商垄断了,遂威慑说不让出城那便玉石俱焚。

    犀大将军没有犹豫,浓眉一抻,即刻命他们带路,便要从旋梯往下。

    然,谁也没想到的是,趁犀大将军转身的刹那,其中一个小兵竟抽出匕首,冲向关氏。

    犀大将军惊觉不对,但方抬腿张嘴,那匕首已刺破关氏的红比甲,即要扎入关氏的腹中——

    千钧一发之际,暗处蹿出两个身影,一人以剑尖挑开匕首,一人则从旁将那小兵撞倒并用膝盖死死制住。

    犀大将军也及时回身,极快地横伸手臂,将另一小兵脖颈钳制住,以防同谋。其后发现,果不其然,这个小兵手里也握着把淬了毒的匕首。

    “好生狠毒!”犀大将军一怒,便将人膝盖一脚踢碎,摁着头撞进地里,当即血溅一地。

    关氏只失色了一瞬,便理了理散乱的细发,冷静了下来,欠身道:“谢过二位。”

    二人微微躬身颔首,腰间的银虿腰牌也随之晃动。

    犀大将军和军师自是认出来了,惊诧道:“你们!……那陛下来了吗?!”

    两个银虿暗卫立于关氏身后,关氏则淡笑道:“还在路上吧。小叔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

    崀城三个城门皆久未升起,城墙四五丈高,且墙外都架有防御工事,每十丈设有两哨兵,兼之崀城还有天然护城崖,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是以根本没有偷摸进来的可能。

    那便只剩下——崀城与云城、天壑城输送粮草的暗道了。

    “陛下已经突破了云城和天壑城?!”军师和犀大将军大为震惊.

    崀城与云城交界地。

    碧空如洗,茵绿一片的草场上支着连绵营帐,有圆顶有尖顶,其间错落着三两临时搭建的草木棚子、木房子,边沿则围上了车阵与尖木栅栏,撒有铁蒺藜等防御工事,且派有重兵守卫进出口。

    不出半日,此处便建起了如此森严的营垒,以应对接下来的全面战争。

    云城和天壑城的强力部将,齐聚在鸩王的营帐内商讨军情。

    “陛下,云城的乱党叛徒皆已抓捕归案,首恶为陈将军的女婿,他以陈将军的女儿和亲孙为质,逼迫陈将军切断与官家、邻城的通信。该人勾结枫国人,对民众洗脑,以功名为诱,优先让懂枫国话的人当‘权’,骗城中百姓学枫国话,强制使用枫国银票和官银,意图同化云城,转变为枫国国土与国民。”云城的中郎将汇报军情。

    “何必这般迂回,他们所求的不是土地吗?”有人不解道。

    “当然是因为,某些人,还没有蠢到真打算将城池拱手出让,便择了个不三不四的做法,温水煮青蛙。权宜之计罢了。”鸩王冷笑道。

    不过这也给了他机会,给了百姓喘息,万幸的是没有出现屠城那般惨烈的情况。

    云城不如崀城那般防守牢固,有一条运河从城中穿过,全城的地下水道也相当通达,是以鸩王派出的银虿暗卫,早早便混进了城中,潜伏了起来。

    在摸清城中大致情况后,便去解救或是拉拢得力郎将,再将陈将军被软禁的家眷绑走,联合陈将军,最后借用鸩王的名声,挑动满城百姓的不满与反抗,从而从内部攻破,一举夺回了云城。

    至于天壑城,初时情况相去不远。但玉将军更为硬气,见自己的部将叛变,她当即一刀砍下叛徒的头颅,逃了出去。后来得城中诸多百姓相助,藏匿了起来,其中甚至有人葬送了性命,也要保住玉将军。导致银虿暗卫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到玉将军,然后献了一计,他们便开始结合民众,上演了一场大范围的狸猫换太子,让普通百姓与众多姩国兵将暗中交换身份。明面上军队还是那么多人,碍于虎符不能擅动,但实际上,兵将们早就换上了农家的短打,持着农具和破铜烂铁,再合力将城中的一处兵器库打了下来。再之后,便是真正的反攻倒算。

    那一战,堪称漂亮!枫国的两支千人军队以及零散叛军,被打得节节败退,不是被俘虏便是被杀了,漏掉的不足一二。

    天壑城的兵将前来汇报时,与有荣焉,说得声泪俱下。

    而这两城的夺回,俱发生在他们临时扎营,救援犀家人的前一日。

    在准备前往崀城,接到双城捷报时,真宿心下震动,久久不能平复。

    真宿没想到,鸩王的动作这般迅捷,恐怕在离开京城的那一晚,便已布局好了。也没想到,鸩王的计谋能如此的行之有效,暗中靶心。说到底,是幕后之人不得人心。不然这甚是剑走偏锋的策略,怕是不可能得行。

    而此时,听着双城后续的汇报,真宿眼底皆是对鸩王的钦佩与欣赏。

    鸩王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灼灼目光,蓦地轻笑出声,将正在拟战书的严中郎将吓了一跳。

    严中郎将不知鸩王在笑什么,只知鸩王让他拟的与枫国宣战的文书内容有大大的问题,遂迟疑道:“陛下,您这战书用词是否太……”太过直白,甚至可以说是猖狂了。他不敢想对面若是收到战书,会不会气到跳脚。不过这想想又很妙,于是严中郎将不再腹诽,还是给鸩王依样拟好了战书。

    鸩王瞥着一众部下那强装严肃的神色,心头莫名有些痒痒,遂问身后的真宿:“小庆子也觉得,朕的战书写得不妥?”

    真宿骤然被点到,顿时喉结微滚,借着揉搓鼻子,暗暗将喉间腥甜咽了回去。

    他一心二用,光顾着修炼,漏听了战书那一段,只好借次紫府模糊回忆着,然后回道,“陛下写得太好了!就该直取他们命门,他们做初一,我们就做十五。他们攻我们三座城池,我们取回来不止,还要北上攻打他们边境三城!对面不是一直给陛下泼脏水,说陛下野心勃勃,对他们国土虎视眈眈,意图开疆拓土吗?如此倒打一耙,倒不如就坐实了,真给他们边境三城都打下来!”

    “……”鸩王战书上写的,也只是攻打一城啊!严中郎将倒吸一口寒气,右眼皮跳得停不下来,额汗几乎要滴落到宣纸上。

    旁边一众云城和天壑城的将领,则纷纷侧目看向真宿。他们对阉人基本没有好印象,甚至有在监军太监手底下吃过亏的。并且他们天然地对这种小白脸没有好感,要不是对陛下有盲目的信任与崇拜,他们险些要认为,这小子其实是陛下的娈宠,毕竟年纪轻轻就被一路带在身旁。因而对于真宿说的话,他们满眼都是不善,心下暗骂:这就是奸臣啊。对兵法军务一窍不通,却敢在这儿大放厥词,打下三座城,说得跟喝茶吃饭一般轻巧,简直妖言惑众!

    而那群从京城一路跟过来的郎将,对于真宿,脑海里的偏见早就不知丢到何处去了。他们只觉有人能说出大伙的心声,给鸩王说说窝心话,那真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太好了。思及此,他们眼中隐含着欣慰笑意。

    而鸩王没有发话,指尖无规律地敲着桌案。

    众人只得噤声以待。有的郎将们心下忐忑,暗忖庆公公这番话,不会让鸩王下不来台吧;有的则幸灾乐祸,搁那儿偷偷乜着真宿。而不知自己弄错了攻城数目的真宿,心里也泛起了嘀咕,有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踩了鸩王的雷区。

    未几,鸩王凤眸凝着杀意,沉声道,“小庆子之言,提醒了朕。一城不足以当缓冲区,边境三城方为稳妥。枫国向来目中无人,此番便让他们睁眼见识见识,到底孰强孰弱。战书上不必更改,但朕心意已决——众将领听令!待崀城城门一开,随朕率兵出击,驱逐敌军,拿下枫国边境三城!”

    “臣等誓死追随陛下!杀!!!”众将领齐齐单膝跪地,滔天喊声响彻营垒上空,震撼人心——

    作者有话说:被误会为娈宠的真仙大人,未来还会被误认为某人姘头

    真宿:娈宠?我吗?

    鸩王:是真的就好了。(暗爽

    这章是不是很粗长(躺

    [修改]增加了真宿是无意说错了攻城数目的细节

    第50章 随侍 拾捌

    战书已下, 大战将即,鸩王愈发忙碌。整日地在营帐内推演沙盘,常与郎将们彻夜议事, 饮食上也愈发潦草,比将士们还不讲究,经常一个炒饼或是几个青稞糌粑, 并一碗马奶茶下肚,便算对付了一餐。

    不过他却未让真宿跟着凑合,反将厨子专门做的御膳, 都给了真宿。真宿几次提出同食, 不愿搞特殊,鸩王却态度坚决,不让后厨取消做那些精细吃食。于是,真宿只得独自享用糟羊蹄、烧鹅腿、水晶脍等佳肴,顿顿不重样。

    底下郎将们瞧在眼里,难免嘀咕。可但凡有人试着与鸩王提及此事, 鸩王便冷眼反问:“还有闲心管这些?”再问则会补一句“是朕吃不下, 让小庆子帮着解决罢了”,将悠悠众口堵得哑口无言。更有耿直者直接找上真宿理论,真宿却拿出一整条羊腿,分给对方,害那人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摆摆手, 退了回去。

    到后来,大伙都看麻木了,就鸩王那护崽般的态度, 以及真宿那人畜无害的模样,着实让人无从下手,只能由着他们去了。倒是大伙开始憧憬起了庆功宴上的佳肴美酒,更加坚定了要杀敌立功凯旋的念头。一时之间,营中众人劲头更加高涨。

    鸩王忙于商定策略,统筹资源,还有规划攻占后的事宜——这是最为头疼的。而鸩王忙得顾不上真宿时,真宿就会趁机修炼,可谓是见缝插针地练。短短两日,竟是将丹田修补了接近四成,次紫府于一次次的推演中,变得愈发机敏,推演愈发娴熟,修补速度便越来越快。是以他估摸着,照这势头下去,再花个三日,便能将丹田修复好!

    正当真宿内视完毕,打算继续修补丹田时,他察觉到有两抹熟悉的身影接近,遂一抬头,发现走进营帐的两人,竟是封烁和犀洛。

    二人对鸩王行礼之后,纷纷瞟了眼站在边上的真宿,封烁眨了眨眼,犀洛则有些拘谨地微微颔首。

    真宿弯了弯眉眼,以作回应。

    接着封烁便禀告了他从崀城得到的情报。

    “陛下,前夜崀城通往云城与天壑城的两条暗道,皆遭到火药炸毁。”

    帐中郎将们一听,当即哗然。

    鸩王目光一扫,众人顿时噤声。

    其后便听封烁继续道:“叛贼已擒获,所幸暗道只是被砖石堵塞,并无严重坍塌。阻塞清除后,从外部抽调来的粮草与药物,已于昨夜悉数运抵,足供城内一月之用。”

    众将这才松了口气。

    “狗急跳墙,不足为惧。”鸩王淡道,而后话锋一转,“犀大将军现下如何。”

    “家父,不,大将军身体尚且康健,只是……”封烁欲言又止。

    鸩王挥退左右,帐中只余四人。

    其后,封烁才道出来,“家父夜不能寐……”

    鸩王并不意外,犀大将军历经了兄长、双亲以及义子之死,现下精神颓靡,难以入睡,实乃人之常情。

    然而,旋即却听封烁说到,“家父夜里总是听见怪声,有时是哭泣声,有时是尖锐的刮擦声,家父不堪其扰,但问遍周遭,却无一人听见,似是只有他才能听见。”

    “这般诡异……”鸩王神色凝重。

    “家父向来讳疾忌医,生怕药物会毒害他的心神,故而如何也不愿喝下安神的汤药。但睡不着觉,精神头便变得相当之差。微臣既担心家父会撑不住,但更担忧会否影响到明日的出战。”封烁语毕,眉头已然拧成山峦状,眼底是深重的愁绪。

    “是幻听……?”鸩王也拿不准了。

    这时,真宿忽然开口道,“许是有人用了音障。”

    “音障是何物?”封烁愕然道。

    犀洛一听,双眸登时瞪圆了,抢着解释了一番,“音障乃是江湖上灌音门的一种独门技法,可用内力形成一个……”

    片刻后,封烁与鸩王目中闪过一丝了然。

    “但小的尚未亲眼见识过,大人你可曾见过?此术当真并非江湖传言?”犀洛问真宿此话时,眼中亮起了细碎的闪光,难掩兴奋之色。

    鸩王也偏头看向了真宿,若有所思。

    真宿不好胡诌说自己只是听来的,这样他们怕是很难相信自己接下来的推断,从而对犀大将军有所动作,是以真宿只能点头道:“在京城见过。”

    接着又道:“只要在犀大将军的四周布下音障,施术之人也匿于音障之中,发出怪声,那么音障之外的人,便听不见。”

    “你是说,那人也在音障之内?!那岂不是离家父甚近?可家父或是旁人,怎会毫无察觉?”封烁惊道。

    真宿想了想,道:“应当是在檐上。”

    此言一出,封烁瞳孔骤缩,与犀洛迅速对视一眼,心底激起一阵惊涛骇浪。

    二人反应,并没有逃过鸩王的眼睛。鸩王不明白的是,此事听上去,亟待商榷的地方仍有不少,但这两人却俨然一副笃信了真宿之言的模样,因此这里头应当还有隐情。于是鸩王眯起凤眸,幽幽道:“事关尔等父亲的性命,若有隐瞒,只此一次坦白的机会。否则,后果无人能担。”

    “陛下!!请、请相信家父,他当时只是被妖言蛊惑了,绝无半分投敌之意!”封烁与犀洛都跪了下去,然后封烁颤着声解释道,“……家父曾两度听闻‘神谕’,那声音诱骗家父将城门打开,称什么‘兆神护佑’。最重要的是,那道声音……正是从塔顶传来!”

    当时犀大将军跟军师提起此事时,恰好被他俩小的听了去,其后才知竟发生过那般奇异之事。若是鸩王安排二伯娘晚到一刻,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他们犀家怕是会永无翻身之日,整座城都会沦为人间炼狱。

    鸩王不语。封烁开始懊悔自己冲动,家父虽未铸成大错,但是不代表鸩王不会追究啊,论迹还是论心,不过都是看君王一念。

    而真宿在听到“兆神”一词时,觉得颇为耳熟,随即他想起了邬镇之事。

    兆神……这背后竟也有蕴光道观的手笔?!

    鸩王似是与他想到了同一处,暗暗投来了目光,于是他回了鸩王一个故作凶恶的表情,以表愤怒。

    那轻撇的唇线,微微鼓起的腮帮,挤压在一起却依旧英气的眉,落在鸩王眼里,只觉可爱,直到见到真宿比了个割喉手势,鸩王才读懂了真宿的意思。

    ——收拾蕴光。

    鸩王极慢地眨了下眼,那眼中透出的慵懒淡定,让真宿悬起的心仿佛被一双手承托住,稳稳落回原处。

    鸩王转向封烁,说道,“人无完人。让同钊陷入如此境地,朕亦有责。”

    封烁猛然抬头,紧抠着膝盖的十指,渐渐松开。

    “只望,你也能坚守住最后的底线。”鸩王此言说得模糊,真宿却听懂了,鸩王已然认同了封烁,作为犀大将军的后继之人。

    “谨遵陛下教诲,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封烁重重叩首.

    入夜,夜风凛冽。明日便是与枫国开战之时,鸩王难得跟真宿提到,“朕想沐浴。”

    自抵达边疆,多日来,因忙得不可开交,水也紧缺,鸩王多以擦身了事。此番提及沐浴,很显然是指要用到浴桶的那种正儿八经的泡澡了。

    于是真宿搬来了浴桶,置于帐中。

    然后鸩王又让他去行装里取一个雕着龙纹的玉瓶子。

    真宿回到车阵处,好一阵翻找,终于寻到了一个小玉瓶,通体玉白,瓶身上的爪下翔云竟是依着玉里的紫色棉絮所刻,衬得此龙栩栩如生,如乘紫气,隐隐透着悍然威势。

    真宿心想,应是此物了。

    他拿着玉瓶往回走,未及入帐,便被鸩王唤了进去。

    浴桶中,鸩王一手搭在桶沿,一手将额前的湿发都拨至脑后,露出了那双点漆般的深邃凤眸,视线牢牢地锁在真宿面上,问他:“油瓶取来了?”

    “油瓶?这里头装的是油?”真宿疑惑地拿起瓶子看了看。

    鸩王唇角蓦地勾起了略带邪气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龙涎香油。每回出战前,朕都会涂遍全身,再入睡。”

    此时真宿尚未意识到问题所在,仍在点头道:“原来如此”。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见鸩王背着身从浴桶里站起,声音异常暗哑,“小庆子,你来替朕涂抹。”

    “啊?”——

    作者有话说:很喜欢庆宝的一句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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