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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随侍 拾玖

    直到龙涎香油流入掌心, 那触感莹润冰凉,真宿才真正回过神来。但余光里,那大片光.裸的背肌, 以及往下那被布巾覆着的挺伏曲线,又将他推回到一阵迷茫之中。

    他为何会在这里跪着?鸩王又为何会半赤着身子趴伏在自己身侧?

    哦,原来是要他帮忙涂抹这个龙涎香油。

    真宿迟迟未动, 鸩王便偏过头来,问道:“为何不涂?”

    真宿闻声,“啪”地一下将带着香油的手拍到了鸩王的背上。

    鸩王蓦地一怔, 但只沉默了一瞬, 便将头转了回去,枕回了臂上。

    手贴附上去的那一刻,真宿才知,鸩王的背肌不仅是看上去线条流畅,宽阔有力,手感也颇佳, 触着结实有型, 微微用力按压下去,却是软弹的。肌肉饱满但不夸张,真宿的手不大,五指微拢,便会与隆起的肌肉线条相贴合,满得恰到好处。

    随着油被推开,那股独特的龙涎香味被热度激发, 甘甜而醇厚,萦绕鼻尖。

    真宿的手法丝毫不娴熟,带着些许随性, 涂抹得也不甚均匀。但就是这么敷衍的动作,鸩王的肌肉却肉眼可见地紧绷了起来。

    鸩王能感觉到真宿的手在自己腰间涂抹完后,正要往下深入,却遽然停住。真宿戳了戳他的肩膀,对他说:“手。”

    鸩王顿了下,将枕着的左手伸展出去,朝后交到了真宿的手里。

    接下来的涂抹手法让鸩王喉结狠狠一滚,与涂抹背脊时的随意截然不同。真宿忽然细致到连指缝都照顾到了,他用沾了油的指节卡入鸩王的指缝,缓慢地来回摩擦,直到油完全沾染上去,才蓦地抽离。

    摩擦的热度透过皮肤,再顺着肌理延展开,舒服得让人骨头发酥,头皮发麻。

    就在鸩王以为真宿要继续方才未竟之处,然而真宿却又倒了一手油,掌心向上,停在了鸩王的腹侧。

    “稍抬起来。”真宿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凉薄,仿佛不带一丝情绪,鸩王忽然想要回头看他,但还是忍住了,只是手臂微微用力,身体与底下垫的丝绸布巾便腾出了一指距离。其后一只如初雪般皙白的手从腹侧潜了进去。

    腹上倏然一片冰凉,旋即又变得微烫。鸩王的鼻息变得粗重,尤其随着那手往上游移,鸩王终究是抓住了那只柔软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让它动弹,然后支起上身,回头一瞥。

    帐中吊起的油灯轻轻晃动了一下,真宿的脸庞逆着光,匿在阴影之下,然而,那双金眸却透着幽然的光,隐约透出一丝淡漠,让鸩王莫名心悸。好在鸩王还注意到,油灯的淡黄光打在真宿的耳廓上,透出的竟是橘色,边沿的细绒毛则显着一圈白光,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上一摸。

    鸩王盯着真宿看了片刻,到底是松开了真宿的手,哑声道:“剩下的,朕自己来。”

    真宿的羽睫轻轻敛下,颔首后却没有立即起身,指节捻动,暗暗将破了的功法施展回去,缓了缓,才转身退出了营帐。

    待真宿离开,帐中的旖旎也随之消散。鸩王缓慢趴伏回去,良久未动.

    崀城,瞭望塔。

    久违眠了一宿的犀大将军,望着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旭日,大手覆上了封烁的头顶。

    “老爹……”封烁虽然如同以往一样,将犀同钊喊作“老爹”,但这还是知晓自己真实身份后,头一回这么喊。即便他心态并无多少转变,但却带上了以往没有的奇妙意味。

    犀大将军眼角隐隐闪过泪光,叹道:“……烁儿,你比我厉害多了。”

    封烁却摇了摇头,“此番全赖陛下身边的随侍大人,是他识破了贼人的伎俩。”

    其实他和犀洛虽然想通了个中关窍,但面对这有如江湖传说的异闻,他心底里还是免不了打鼓。只是没想到陛下比他们更为相信庆公公的话,当即就安排了银虿来协助他。是以赶回城中后,他让老爹换了一处有矮顶的地方入睡。没成想,当真在檐上擒获到了一个神秘人!而这世上,竟当真存在如此诡异的技法!

    后来,此人被银虿暗卫押去审问,审问对方来路,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但审问结果尚未得知,只因现下有更为紧要的事情,等着他和老爹去做。

    争取到了这一夜安睡,犀同钊的精神头已然大有不同。

    “该升起城门了。”犀同钊与封烁对视一眼,望向城下,嗓音中带着沉重的决意。

    城边大营,东北门。

    一位身着白衣重型钢甲,坐于白蹄乌马之上的骠骑将军,面容隐在半覆面的头盔之下。对方手中握持着标志性的链斧,率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兵士郎将,候在了营外。

    守门的兵士深深鞠躬,“参见玉将军。请将军稍候,陛下正在整备,不时便会出营。”

    此人正是天壑城的玉将军。她斜乜了一眼营中的方向,点头回道:“好。”

    接着,她眼神一凛,中气十足地向后大喊道:“中郎将出列,速速报上到场各兵种人头数!”

    与此同时,大营西北门外,也集结了一大批人马。一位穿着玄衣环锁铠的方脸男人,身后背着玄铁打造的重弓,牵着赤色矮脚马,扬声道:“陈若辛率八千兵众前来!皆已装备齐整,在此静候军鼓之令。”

    “参见陈将军,有劳将军稍待片刻。”这一侧门的守卫礼道。

    方脸男人,也就是云城的陈将军,闻言微微蹙眉,目光一直往营中瞟去。底下的兵士郎将们也蠢蠢欲动,都自以为隐蔽地探着脑袋张望,都在期盼着那一抹身影的出现。

    守卫知晓他们在等谁,但他们也无从得知陛下的去向。时辰将即,该见的,终究会见到。

    而被众人千盼万盼露面的某人,此时正在主帐前,跟自己的随侍公公讨要物件。

    今日的鸩王换上了赤黑劲装,锢于泛着银光的钢甲之下,最后还束上了暗红长披风,衬得整个人更为伟岸。而本就偏硬朗的面部线条,被头盔侧边的片甲修饰得愈发冷峻,身上飘散着龙涎香气,打眼看去,堪称丰神俊朗。真宿却因那香味,心猿意马,脑海里飘过了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而不远处的汗血宝马,此时也装上了银色重甲,它瞅了眼和鸩王站在一起的真宿,急躁地打了个响鼻,甩了甩被盔甲压着的鬃毛。

    “贴身的物件?”真宿这才知晓,原来帝王也要讨个平安意头。但他想了想,自己身上根本没带着什么物什,戴的金珠耳珰、挂的随侍腰牌,皆是陛下赠与自己的,他总不好借花献佛,不对,这应该算是完璧归赵?

    鸩王也看出了真宿的为难,遂道,“若是没有,那便罢了。”

    真宿却觉着不妥,若是鸩王没提起,他倒是不在意这些,但是既已提起,真不带上什么,他不禁开始担心会否当真意头不好,影响了战局。

    是以真宿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迟疑道:“小的不如裁一段头发,让陛下置入香囊里好了。”

    鸩王凤眸微凝,看着真宿的眼中闪动着暗芒。

    真宿见他没反对,便摘下发冠,解下绾发,借苗刀,从发尾处割下一小段青丝,再打了个结儿,便扯过鸩王腰间的水色香囊,放入其中,再抽绳收紧囊口。

    鸩王看着真宿圆润的耳廓,凑近低声道:“谢谢庆儿。”

    真宿的耳尖触及鸩王的气息,莫名有些发热。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挪开目光道:“不客气。”

    “那朕出发了。”鸩王拔起插在地里的一把金色长戟,立起来比鸩王还要高出一截,他掂了掂挂在腰间的香囊,握持长戟背过身去,“等朕回来,勿要乱跑。”

    真宿愣了下,数息后才道,“祝陛下凯旋!”

    鸩王轻勾唇角,没回头,大步往营外走,候在两旁的众将领们及时起身,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推油开始,鸩王:你小子,到底会不会?

    推油结束,鸩王:是我不会了。

    真宿:全身上下就我这身体是我自己的,那就整点头发吧,不值钱。

    鸩王:他到底知不知道赠人青丝代表何意?(抓心挠肝

    第52章 随侍 廿

    辰时, 战鼓擂响,号角齐鸣,姩国三万大军以雷霆之势对崀城城外多点包抄, 将扎营于城外的枫国大军围困起来。

    鹰隼掠空,枫军阵脚大乱之际,一道透着沉厚内力、如若洪钟的声音自姩军阵前传来, 响彻枫国军营上空——

    “枫贼侵我河山,蛊惑人心,今日我姩国忠义之士自成护国山河, 誓取尔等首级!”

    鸩王叫阵之言一出, 兵士齐声响应,声若轰雷:“杀!杀!杀!!!——”

    战鼓激昂,旌旗猎猎,鸩王身骑汗血宝马,率先冲入敌阵,手中金色长戟一挥, 所过之处, 人头飞起,杀招连绵,疾如流星,势不可挡。

    腥红喷溅,血气弥漫。众兵将见状,眼睛纷纷染上血色,呼嚎着向前冲锋, 大地仿佛被地龙搅翻,震颤不已。

    枫国此番派出的户大将军,瞧着开始溃散的外围防线, 怒火中烧,急令部下击鼓,大声叫阵道:“区区小国,竟敢反抗?!我大枫国统共十五万大军,尔等竟敢得罪,真不知亡字如何写!”

    然而,姩军以凌厉攻势回应——他们真的不惧.

    姩军大营。

    远处杀声震天,被留在营里的真宿和犀洛无聊得大眼瞪小眼。

    不过真宿并非全然无所事事,他正让次紫府全权修复着丹田,因为他上回发现,次紫府竟已能独立完成修复一事,并不影响自己行事。而与此同时,他也正思索着战场上的变数,越想越为惴惴。

    犀洛则更是急躁。若不是没有合适的马驹,她早就请战上阵了。她的双刀皆是短弯刀,在战场劣势明显,而她的力气尚不足以驾驭长刀,无法像她父亲那样自如地挥舞斩.马.刀。光是双手共持一把长刀,她已足够吃力,更遑论左右双持长短刀了。

    犀洛来回踱步,时不时瞟几眼真宿,欲言又止。

    真宿察觉后,便问道:“怎么了?”

    犀洛向来直性子,但在真宿面前,却总是多了几分拘谨。不过她最终还是开了口,想听听真宿这位她眼中的高手,对此有何破解之法。

    真宿并未直接教她提升力气,而是说道:“有些事不可急于一时。你的骨骼仍在生长,过早承重,反而会压制发育。体型小也有体型小的好处,若将来长大了,反倒可能会失去现今的一些优势。”

    此言一针见血,犀洛如拨云见日,心下安定不少。

    就在她准备道谢时,真宿却抛给了她一个选择,“不过我有一法,可让你长大后仍保留现今的个头优势。”

    犀洛听出真宿有意传授她技法,顿时眼眸一亮,屏息凝神地看向他。

    “要学吗?缩骨功。”真宿笑着问道。

    “那不是话本上才有的……”犀洛眸光震颤,但她从不质疑真宿的实力,也不信他会诓骗自己,遂不用真宿解释,便抢着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真宿指点着让犀洛尝试了一回缩骨。

    “此功法,竟是真的存在……”犀洛喃喃,小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此刻的她竟不比一只幼鹿大上多少,不敢想今后她能藏身于多么隐蔽的地方。

    “其实此法就是拆骨,切记不可多用,且需常服固本培元的药物,不然损伤不可避免。但在某些危急关头,譬如被困于狭道或遭遇坍方之时,可多一线生机。”

    犀洛讷讷半晌,忽地向真宿磕头,“你已授我功法,无论你愿不愿,洛儿都认你为师!”

    真宿哭笑不得,“这可不行,我教的是旁门,而非什么正儿八经的武术。你日后还要拜师,该如何是好?”

    “不妨碍,洛儿都学。”她心意已决,若后来的师父不认她心里还有个大师父,那便不拜那人。

    真宿又推拒几句,犀洛虽未出言辩驳,但看她那油盐不进的态度,显然已认死理。

    真宿也拿她没办法,想了想道:“我还是打算去战场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犀洛立即答道:“去!”

    营中留守的大多不是精锐,即便将军们在此,也拦不住真宿。

    二人简单乔装过后,绕过层层守卫,偷马直奔喧嚣的战场。

    真宿挑了一处高地,放开神识,俯瞰战场局势。此时枫军大营已被踏平,姩军正与敌军主力交战。尽管包围圈一步步收紧,但仍有好几处边缘被击穿,未能完全合围。毕竟是三万对阵五万,战况之艰难可想而知。

    正观察间,真宿和犀洛所在的山崖下方传来一声惨叫。

    真宿身形一沉,便从崖顶顺着崖壁滑下,不一时便落到了地面。下落过程中,他顺手抓了几个石块,指间搓出石片如刀锋般凌空飞出,瞬间将一名正举枪下刺姩国兵士的枫国兵士双手斩断。

    长枪脱手坠落,真宿又接连弹出石片,在一息之间,追着削去长枪的尖头,直至削剩圆钝的杆头,撞在姩国兵士胸前的皮甲上。

    不对,皮甲更怕钝击!真宿猛然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兵士拉起身。

    “无事吧?”真宿问道。

    兵士惊魂未定,顷刻后才回过神,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蒙面少年,“我,我没死!”他后知后觉地按了按胸口,吐出一团浊气,“胸口好疼,但我还能战……”

    这时,犀洛也绕着山道赶了下来。她看着在地上举着断手不断痛叫的枫国人,眼中杀意骤起。

    然而,还未等她走近,那厢忽又冲出了五个枫国的兵卒,他们方才且战且退,被撵了一路,焦急得发狂。恰闻这边只有零星叫声,便摸了过来。接着定睛一看,发现此处只有两个蒙面人,看着年纪就很小,兼一个按着胸口似乎气不顺的姩国步兵。

    “呵,追了咱这么久,也该轮到我们来杀你们了,姩国的废物!”他们猖狂大笑,好似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真宿听不懂枫国话,犀洛给他解释,“他们想杀我们。”

    “欺人太甚!连孩子都不放过,简直牲畜不如!”姩国兵士怒不可遏,尽管他手里的刀已磨损得不成样,但依然挡在了真宿和犀洛身前。他额间冷汗直冒,直视着对面五人,努力压制着声音的颤抖,对身后二人道:“你们快跑,我来拖住这群枫贼,快跑!”

    “就凭你这豆芽菜也想护住他们?哈哈哈哈,姩国人果然蠢得可笑!依附我们枫国吃香喝辣不好吗?非要搁这儿立贞洁牌坊,垂死挣扎!”

    犀洛懒得理会对方的叫嚣,正欲一马当先冲上前,却被真宿拦下。接着真宿说出了令她难以拒绝的话,“给你个偷师的机会。让我来。”

    下一刻,真宿身形一闪,从兵士身后冲出。他刻意放慢了动作,好让犀洛看清他的一招一式。只见真宿侧身下腰,左一记扫堂腿,扫倒两人,旋即扭腕撑地,倒挂上踢,踢碎右侧一人下颚,接着顺势空翻落地,落在了剩余两人身后,两手擒住二人头盔,猛力合撞到一块。

    “咚——”一声重重的闷响,两人脑瓜子嗡嗡,踉跄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前头那两个被扫倒的,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岂知还是被真宿一把揪住。他马步沉腰,交错地在二人身上打出一套完整的七杀拳法,动作从容不迫,还有闲暇回头瞥一眼犀洛,确认她是否看清。

    犀洛看得目不转睛,全神贯注。而她旁边的姩国兵士,已然看傻了眼,感觉自己也脑瓜子嗡嗡的,脚下发飘,恍如梦中。

    最后,虽说是放慢了动作,但依然不消盏茶,五人已全部倒地。

    犀洛心下激动不已,将方才的拳法深深印入脑海,由衷喊道:“老大!”

    她本想喊师父,但尚未正式拜师,不敢僭越,心中已盘算着要办个隆重的拜师宴,方配得上老大。

    真宿被她那叫法逗笑了,故意调侃道,“都记住了吧?记不住我也不会再打一遍了。”

    岂知犀洛猛点头,“我记住了!”

    看来眼力记忆力都不差,是个练武的好苗子。真宿心道。

    不远处依然杀声阵阵,血气浓郁得不断涌进他们这偏僻的一角。

    真宿侧目看了眼那个姩国兵士,“这些人就交给你了。”

    姩国兵士忙不迭点头,“好,好。”

    “犀洛,我们走。”

    “诶,诶,且慢,敢问英雄大名?”兵士急忙喊道。

    “你们保家卫国,方是英雄。我不过是个过路人,不留名。”

    真宿心中清楚,自己凭何被称作英雄,他能救的人有限。随着他步入战场的更深处,所见伏尸千百,不分敌我,血流成河,那煞气与腥气沾附到他的身上,挥之不去。无一不印证了他之所想。

    这便是战争,他根本救不了多少人。

    此处靠近云城,战况尤为激烈,包围圈的缺口也多集中于此。姩军攻势开始疲软,渐渐转为守势。不仅弓箭即将耗尽,他们骑兵更是意外的稀少,而这一片的枫军则以骑兵为主,轻骑重骑齐备,最为擅长破阵,杀势极为凶猛。

    真宿深深蹙起了眉,心下疑惑:鸩王为此战谋划已久,怎会疏漏至此,战局这么快便出现了颓势……

    正思索间,他身侧倒下了两名姩国小兵,他和犀洛各自救下一人,便将伤者搬到了隐蔽处,对他们询问了一番。

    “咳咳……此处地形开阔,骑兵优势大,偏偏敌军骑兵太多了,比想象中多出一倍有余!我方弓兵缺少坐骑,难以追击,弓阵支援不足,全靠前方的长枪方阵强撑,但是战力这般不对等,如此下去……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骑兵……坐骑……”真宿金眸中骤然点亮一簇焰火。

    他知道突破口在何处了——

    作者有话说:Ps:叫阵台词参考了岳飞抗金。

    庆宝就是本文的武力天花板。写到打斗场面我就开心。

    [修改]最后一部分润色完了,前面也改了一点语法问题。还有屏蔽词和标题忘删了。

    第53章 随侍 廿壹

    骑兵与步兵, 关键便在于战马。

    真宿暗忖,不就是马比他们多吗。

    他想起鸩王的汗血宝马,乃至于西马场的飞禽走兽, 对于自己的反应,不由心生一计。

    因而真宿毫不犹豫,让犀洛留在此处帮姩军抵抗片刻, 且叮嘱她切不可逞强,然后真宿将神识敞开,留了一丝心神在她身上, 自己则迅速离开, 去寻一处上风位置。

    “……此处应当可以。”

    真宿足尖轻点于一株云杉顶上,内视须臾后,将体内炼化好的毒素运至掌心处,接着一个微小的气旋在他掌上凝结,回旋间,气旋由无色渐渐转为墨色。最后气旋消散, 掌心上便出现了一抔黑色粉末。

    真宿犬齿刺破舌尖, 从艳红的舌尖垂下一滴泛着金光的仙血,落入粉末之中。紧接着五指收拢成拳,如鲸吞般豪吸一口气,对着拳眼猛地一吹——

    战场上的风,在他的神识里,就如同一江宽阔春水,自脚下倾泻而下, 水浪裹挟着点点微若星尘的墨色,涌向下方正激烈交战的敌军的骑兵阵。

    “哈哈哈哈!认命吧!你们这群姩猪,只配被咱片成片, 搁进汤里涮!”一枫国将领,骑着悍马,将长柄刀狠狠劈下,终于砍破姩军阵前伤痕累累的盾牌。他猛扯缰绳,战马铁蹄高高抬起,重重踩下,转眼间姩军的兵卒便连人带盾被跺成肉泥。

    将领仰头大笑,领着众兵从此缺口鱼贯而入。越来越多的盾牌被粉碎,越来越多的同伴被一枪挑穿,姩国兵将的面上,渐渐浮现出绝望之色。

    然而,就在姩军的矛楯坚阵即将被踏平之际,敌军骑兵却突然脸色大变,须臾间竟有不少人惨叫着坠马,随即被卷入战马的无情铁蹄之下。

    姩军虽不清楚为何会突然出现变故,但眼前敌军骑兵相继落马的光景,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们吞咽着口涎,眼中的狠意再次凝聚。

    这时,有人高喊,“战马发疯了,都退开!等马跑远了,再上去补刀!一个枫贼都不要放过!!”

    姩军纷纷响应,迅速调整阵形。

    战马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枫军兵士,而枫军却束手无策。这群战马仿佛与他们未经半点磨合,任他们如何鞭打、拉扯缰绳,都阻止不了战马疯狂奔向某个方向,好似后头有什么怪物在追赶它们一样。

    千马奔腾,大地震颤。它们逃出甚远,沿途避让的兵卒无数,无人敢上前勒住这些无主之马的缰绳。

    那可是至关重要的战马,足以影响局势的战马。枫军与姩军自是对其虎视眈眈,双方都在想,绝不能让战马落入敌方手里。

    于是一面厮杀一面争相追逐战马。

    然而,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蓦地出现在战马群前。战马群瞬间刹住脚步,嘶鸣滔天,却不再寸进。

    两军兵士茫然四顾,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何事。大多数人根本注意不到被高头大马挡得严实的少年身影,只有最外侧的几名姩国兵卒看见了。

    那翩然身姿,宛如仙子流落凡间,不幸的是,流落在了这残酷的战场之上,无人有余力去拯救他。

    正当他们扼腕之时,蒙面少年忽然扬声念出一句驯马词,“库坎。”

    明明声调不高,亦不沉厚,但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很显然,该声音用内力增幅过。

    然后神异的一幕出现了,大部分战马猛然抬起前腿,再收起后腿,原地跳跃了一下。

    真宿当即脸色一沉,眸中寒意四溢。

    他扯下一匹听得懂姩国语命令的战马的布甲,发现马臀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梧”字。

    “哼,果然如此。梧城的马,出现在了敌方阵营。”梧城,乃是边疆十城中负责后援的七城之一,草场丰盈,其战马质量之优,颇负盛名。

    真宿的低语通过内力传遍这一方战场,姩军众人震惊不已。结合方才种种,他们岂能还搞不懂这些战马的真正所属,怒火烧得不能再旺。姩军兵将纷纷抵挡敌人的攻击,寻隙牵过战马骑上。枫军兵将则一面偷袭,一面怒骂姩军是“偷马贼”,然而这回,无人在意他们的颠倒黑白,只因他们很快便抵不过重获战马的姩军的迅猛攻势,叫骂声淹没于铁蹄之下。

    见局势逐渐逆转,真宿翻身上马,赶回犀洛所在之处。

    谁曾想,还未行至中途,东边陡然掀起巨大骚动。地面“咚咚咚”震颤未歇,漫天箭矢已挟着“咻咻”破空声,倾泻而下。真宿纵马逆行于敌军之中,转眼便被箭雨笼罩,耳边充斥着敌军兵将们慌乱的叫骂。

    真宿信手拨开飞箭,将神识范围拓开两倍,顿时锁定了东边黑压压军阵前的那道身影——

    只见此时鸩王身上的银甲,已被血沾染得与内里的赭红劲装浑然一色,周身煞气让他看上去如同幽狱修罗,光是这般骇然威势,便令不少枫国兵士吓得动弹不得,更有甚者瘫软在地,狼狈爬走。

    然鸩王手中的黄金戟寒芒乍现,未待哀嚎声起,便已人头滚滚没黄沙。

    鸩王浴血厮杀的身姿,此刻正牢牢印在真宿莹亮的金眸之中。

    ……不好,他欣赏个什么劲!他是偷溜出来的啊!糟了糟了,自己断不能被鸩王发现。

    真宿猛地甩甩头,果断弃了马,扬手在马臀上抽了一记,赶它往战场中心的反方向跑。

    好在现下枫军不得不掉头抵抗前来支援的鸩王一众,使得他不再逆向穿行那么扎眼。只是他身上太过干净,仍是惹眼,于是真宿打算到地上滚两滚,蹭点血污,顺道给脸上也来一点,好看上去像个真的兵士。

    然而,当他扯下面上的布巾,远处的鸩王似有所感,猝然朝真宿遥遥望了过来。

    真宿却没留意到,因为他赶巧被几个枫国兵卒缠上了。那几人瞧真宿细皮嫩肉的,以为好对付,长相也完全不似枫国人,于是握着刀把朝他冲了过去。

    真宿不愿在这儿耽搁,打算速战速决,孰料接连撂倒了好几人之后,被不远处一个身形跟座小山似的大将盯上了。

    这枫国大将狞笑着操持蛇矛,一个戮挑,便朝真宿后心攻了过来,来势汹汹。

    真宿正欲回身抵挡,后头传来破风而至的金铁铮鸣,一杆黄金戟头绕着蛇矛画了个圈,再往侧方一攘,矛头准心便猛地偏了去。

    金光一掠,下一刻,魁梧的枫国大将便捂住骤然一空的脖子,喷着漫天血线,轰然倒地。

    “!!”真宿蓦然回首,撞入眼帘的是鸩王目眦欲裂的阴鸷神色,与他勾踏沉腰、俯身朝自己伸来的手臂。

    真宿只觉腰间一紧,下意识地消去了自己身体的重量,鸩王便一把将人抱上了汗血宝马,箍在了自己身前和臂弯之间。

    铁蹄踏踏,马背颠簸,刀光剑影间,黄金戟凶猛地辟出了一条血道,一往无前。真宿的后背贴着鸩王的胸甲,感受到了一阵“咚咚”作响的强烈震动。渐渐地,他竟分不清那心脏的鼓动,是来自身后,还是来自他自己,真宿的面上鲜少地浮现了无措。

    “受伤没有?”鸩王的问话从耳后传来,细听竟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真宿摇了摇头,没吱声。

    鸩王还处在后怕之中,握着长戟的手心不断沁着冷汗。天知道他亲眼看见真宿出现在敌阵的那一刹那,脑中一阵空白,第二回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惧”。

    不是惧怕那人“叛逃”,而是惧怕那人被伤及分毫,尤其是刚刚他才亲自命弓阵发起袭击。

    鸩王眼底的狂色未退,良久不能平复下来。

    真宿看着他们前进的路线,蓦地想起了什么,连忙指了个位置,道:“犀洛!她被我留在了那儿!”

    “……真有你的。”鸩王叹了口恶气,御马向那头奔去.

    鸩王将真宿和犀洛送回营中后,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临走前特地对真宿落下一句,“朕能摆平,莫要让朕再逮到你乱跑。”

    随后,犀洛便眼睁睁看着自家“师父”,乖得不能再乖地连连点头,她只好也跟着点头,毕竟鸩王的眼神着实可怕。

    而后鸩王便领着数十个负责护送的兵将,再一次冲入战场。

    真宿搓了搓鼻下,懊悔这回怕是不好糊弄了.

    战局收尾之快,出乎所有人意料。

    不过两个时辰,崀城外的主战场便已分出了胜负。姩军明明以少对多,却打出了以多对少的碾压之势,枫军的主力部队基本被消灭,除去被俘虏的,以及零散遁逃的,数千名残部全都后撤到了边塞之外。

    “那群该死的姩猪真就是不可信!说好替咱在路上就解决掉他,为何他还能出战?莫非他们也拿那疯子一点办法也无?!竟是就这么干看着他对我军出手,屠戮我军这么多手足弟兄!!”枫国的残部将领穿过边塞后,才敢放声大骂。

    “将军,黎明城的城门正在开启,可整肃队伍,回城防守了,趁敌军还未追来。”属下来报。

    “这么一会儿了……竟未追来?”将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情势紧迫,他无暇深思。他只知道,那杀神要是真追上来,他们怕是见不到下一个黎明了。于是他大手一挥,“速速回城!!”

    整肃好部队之后,他们便从黎明城敞开的东门鱼贯而入。然而,随着东门重重阖上,哨塔倏地降下箭雨。塔上出现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只见他目光无波无澜,彷如在俯瞰着一群死人,持着斩.马.刀,从哨塔上凌空跃下,下落处青砖石板霎时崩碎飞溅。

    “犀同钊……为何,你为何在这?你,你不是一直在崀城守着吗?——难道!!”将领拿部下挡了箭雨后,不可思议地望着那缓缓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我犀家的仇,我军中弟兄的仇,还有犯我边疆的仇,今日,终于可以报了。”犀同钊握持刀柄的手剧烈抖颤了一下,其后便猛地挥举起来。

    “啊——”.

    回到这边。

    姩军初战大捷,众人正在大营中休整。鸩王回来后却没有时间歇息,一直在听各路汇报。

    “陛下,黎明城传来捷报!犀大将军从暗道离开崀城后,领着七城的八千援军,拿下了黎明城。接着瓮中捉鳖,一举将枫国的残部兵将尽数杀了,只余后勤俘虏百人,以及黎明城平民两万人。”

    “护送军师进黎明城坐镇。今夜让同钊严防,切不可让枫国人聚力反扑。”鸩王道。

    “是!”

    真宿在鸩王身侧听着战报,心下震动。他想都没敢想,头一天便能拿下对面一城,然而,这事却发生了。这黎明城甚至是边境三城之中最难攻陷的一城,它占地虽不多,但城周设有护城河,且与边塞贴合的边界线最长,是以该城防守最为严密。

    “犀大将军当真了得。”真宿不由感叹。

    鸩王闻言斜睨了他一眼,尚未消解的戾气,噌的一下如添柴之火,越烧越烈,囿于其墨瞳之中。

    真宿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他了,拽着手心的布巾,抿了抿嘴,选择不说话。

    他手里的布巾,本是要给鸩王擦脸用的。自鸩王归营,那一身的血煞气可谓瘆人,于是真宿连忙取来了布巾,抬手就往他脸上擦,然而却被鸩王偏过头避开了。

    之后他便杵在一旁,听着战报,没再给他擦脸,但也没走开。

    真宿以为鸩王气在上头,不会理自己,岂料下一刻,鸩王竟将脸凑了过来,那双深目瞟了眼他手上的布巾,又侧过来看着他。

    真宿闷声道,“要擦脸?”

    鸩王眸光暗了暗,依旧不发一语,但落在真宿的目光愈发沉沉。

    真宿只好拿起布巾,按上了鸩王那张被落日余晖映照着的脸。血迹被抹开,变浅变淡,再消褪,鸩王的剑眉星目,英气端华的容貌,逐渐重新显露出来。

    鸩王鼻翼翕动,似乎余气未消,而他委实仍在生气。即便眼前便是真宿近在咫尺的脸,自己被擦拭的脸也感受得到真宿那不知轻重的力度,却依然没有实感。

    鸩王暗暗在想,这小子看着亲和,其实身上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看似藏不住情绪,其实身上藏着诸多秘密,让人难以看透。而让他最难以接受的,是他对着他,总隐隐有种抓不住对方的无力感。而今日,这份根植心底的惊惶,又一次浮了上来。

    “擦好了。”真宿满意地打量了一下鸩王干净的脸,说道。

    鸩王收回思绪,薄唇轻启,正欲说什么,旁边又来了人,称有要事禀报。

    鸩王转了回去,宣其来报。

    “启禀陛下,依军中兵士们的说法,战场上发现敌军坐骑,竟有相当一部分是梧城的马匹。细查后发现,俱是梧城给云城支援的那一批。”

    “嗬,问题原是出在此处。朕就说,这包围战术为何会如此之快便失灵。”鸩王沉思了一番,又问,“那此批战马又是如何回到我军手上的?”

    真宿耳尖微动,有些心虚地往外挪了挪步,抬头望向了天上紫红交错的浮云。

    部下顿了顿,回道:“兵士们说他们也弄不清楚,只知战马忽然间集体失控,我方兵将见此机会,便上去同敌军抢夺战马。”

    “甚好。”鸩王眼中掠过赞赏之色。虽然当时他察觉战场局势有异之后,便赶往了云城外头支援,但若是没有夺回那批战马,这一战,即便是胜,也只会是惨胜。

    被阴了这一手,便已令他们失去了数千名一心为国为民的战士。

    “那批次是,支援云城的战马。”鸩王细思片刻,霍然气笑了,“是陈若辛。”

    看来,陈若辛的女婿反叛一事,跟他脱不了关系。他半道受伤回城……不,那怕是假受伤,是要借机遁走——

    鸩王目光一凛,当即起身,命道,“将朕的马牵来,朕亲自去拿他!”

    三言两语间,真宿听懂了,知晓这其中很可能是陈将军在捣鬼,不免忆起了战场上被铁蹄无情践踏的战士,不禁气愤了起来。

    真宿一副想要跟去的模样,一直跟在准备上马的鸩王身后,但鸩王回头投来了带着警告的眼神,真宿不由止住了步伐。鸩王只抬手用力掐了一下真宿的脸蛋,最后一甩披风,跨上了汗血宝马。

    “等朕回来收拾你。”

    “……”真宿用拳头揉了揉被掐的地方,委屈地瘪了瘪嘴,回营帐去了。

    鸩王再低头一看,发现人不见了,略感好笑地一夹马腹,带兵离开——

    作者有话说:哈哈,好凉,后悔开大长篇了,什么实力,就敢写大长篇。

    [修改]主要在最后部分补充了润色。修复了问受伤了吗却点头的bug(

    第54章 随侍 廿贰

    真宿回到帐中, 坐在鸩王给他安排的小榻上。这方小榻紧挨着鸩王的临时睡床,然而那睡床鸩王一回都不曾睡过,反倒时常霸占他的小榻歇息。不过想来倒也合理, 小榻睡上去比睡床板正,不那么软,更合鸩王习惯。

    此刻四下无人, 真宿盘膝闭目内视,发现受损的丹田已修复了八成,成功在望。

    只是前头炼化的六指毒素, 皆被他掺进仙血撒了, 如今体内存留的已炼化毒素所剩无几,须得再炼化些新的备用。

    正当真宿准备炼化时,外头哨塔上似有异动,真宿眉峰微动,悄然将神识投射出去。

    哨塔上有二人在交谈。

    “那边是不是有火光啊?”

    “不是烽火?”

    “还有烟。那方向是枫国国土范围了,等等, 那边塞后面是不是黎明城?”

    黎明城有火光?真宿当即下榻, 着履出帐,往哨塔跑去。

    行至帐外时,恰与一个兵士擦身而过,那人原本面朝着什么都没有的帐面发怔,见真宿经过,慌忙背过身,低头走开。余光瞥见真宿似乎没有留意到自己, 那兵士狠狠舒了口气,暗自咬牙: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失手了。开战之初,他在营中遍寻不着这狐媚子, 岂料后来他被皇上亲自送回来,接着又跟个小女娃成日待在一起。现下圣驾离营,好不容易等到此人落单,却依然不安分地到处游走。

    颜家虽没明说要将取此人性命,但他浸.淫.权贵世家多年,岂会听不懂颜家老大的弦外之音?若能除去这等祸国阉佞,必是大功一件,届时回京,他自可得颜家庇荫,青云直上!

    真宿不知那兵士在幻想什么,他只捕捉到了此人针对自己的几分杀气,不过对方不出手,他也不好随便先发制人。真宿索性攀上哨塔,将神识之域释放到极致。

    只见素淡的沙土山石线条之后,是巨大的边塞墙,墙后一座敞着城门的小城,城中粮仓火舌冲天,诸多兵士去外头的护城河打水,城内平民混乱一片,不少人趁机跑出城外,兵士们去拦,却反遭围追堵截,甚至杀害。

    看得真宿眉头紧锁,脊背漫上寒意。

    这反扑速度过于快了。

    那出手之狠绝,那用武之娴熟,绝非寻常民众,多半是枫兵混迹其中。

    真宿让哨兵们与中郎将通传黎明城走水一事,却遭哨兵嗤笑,“走水?哪看出来是走水了?大人您虽是鸩王跟前的红人,但岂有咱懂得这些?莫要在这捣乱了,谎报军情是要杀头的!”

    另一个哨兵却面露犹疑,“当真是走水?”

    真宿无暇与他们争辩,径直下了哨塔,打算去寻中郎将。

    然而方寻到严中郎将的帐子,忽有一兵卒从营垒门口下马冲了进来,大喊着:“陛下!黎明城粮仓着火了!!急需粮草供应!!”

    严中郎将从账中疾步走出,与门外的真宿打照面时,略一颔首,便急匆匆地向那个兵卒走去。

    真宿却蹙起眉。不对劲,这情报来得未免太快。

    是以真宿多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严中郎将。

    严中郎将并没有昏头,率先查验小兵的腰牌与信物,但问了一圈,竟无人知晓此人与腰牌上的名字能否对上。

    严中郎将亲自登上哨塔,持千里镜一望,切实瞅见了熊熊火光,无奈边塞城墙太高,将后头的状况挡得严严实实,除了浓烟和火光,旁的都看不清。

    “是真的呀大人!!”小兵却一脸要急哭了的模样,“城里百姓已然开始组织反抗,火势暂时未得控制,若是没有粮草供上,甭说再攻二城,这黎明城怕是都……”

    这小兵所言非虚,但亦正因他所言非虚,真宿才觉得不对劲。因为从黎明城快马加鞭赶回来,最快也得大半个时辰,而能窥见的火光才出现不久……

    那边小兵还在劝道,“是犀大将军命小的拼死传令,小的当真是梧城部将,句句属实啊!若是大人不信,小的可自刎于尔前,以命担保!”说罢,小兵便抽出刀横到颈上。

    旁人当即上前拦下。

    小兵双目盈泪,“犀大将军有言道,‘粮草万万不可断供’。黎明城入驻我军一万,平民则两万有余,请大人尽快安排粮草补给!”

    真宿心头雪亮:此人绝口不提支援平乱救火,却句句不离“粮草”。这分明是阳谋!他们目标就是粮草!

    真宿的神识一直覆盖着整座营垒,不消片刻,便让他寻到了一丝端倪。

    临时粮仓内。

    “真要调这批粮去支援?”

    “有何不妥?横竖是给黎明城那帮人吃的,咱军自会将好的部分给自己人留着。别磨蹭了,这批霉粮若不趁乱处理,你我脑袋都得搬家!”

    “我还是觉得……”

    “你不会还想着上报吧?!你他爹的,忘了你那一家老小了?我警告你啊!你敢报上去,我现下就去找人弄你家里人。你也不掂量掂量你什么身份,谁会体谅你个小卒啊!这粮草发点霉不是很正常吗?为了这点事把自己赔进去,你是不是傻子啊!你自己死好了,可别连累老子!”

    “可那粮草霉得蹊跷……不像是存储不当,而是突然一个夜晚,就霉透了……”

    “闭嘴!想让全营都听见不成?快来帮忙将霉的塞底下去,混匀一点!”

    一刻钟后,粮仓门扉忽地被推开,一群兵士鱼贯而入。

    领头郎将扬声道:“都备齐了吧,就这批粮草?喂,去清点一下。”

    “是!!”

    “禀大人,点过了。因时间仓促来不及都抽查,只粗略核验了数目,大体无误。”

    “行,速速装车,动作都麻利些!”

    运粮草的车队缓缓驶出营垒,未到半途,忽闻后头传来“哒哒哒”的清脆马蹄声。

    旋即便见一匹雪色骏马上,跃下来一个皮肤比骏马还要腻白,可堪欺霜胜雪的少年,那身绛紫蟒纹贴里更是极衬其肤色。待他转过脸时,顾盼生辉的金眸,直挺琼鼻,红梅映雪般的丹唇,皆如经由天宫仙人之手雕琢而成,让运粮众人恍觉自己眼前黄沙漫卷的边塞,霎时化作了美轮美奂的琼楼玉宇。

    姩军营中虽然没有监军太监,但鸩王身侧有一位谪仙般的随侍小公公,早已是军中谈资。是以即便多数人只是头一回见到真宿,却都猜出了真宿的身份。今日一见,他们方知传言竟无分毫夸大,其人确实出落,颇具仙人之姿。

    真宿亮了腰牌,直言道:“严大人委托本随侍前来查验粮草。”

    领头的郎将略有些不满,回道:“方才已遣人清点过了。此批粮草十分紧急,耽搁不得。还望公公行个方便。”

    “军令如山呐,吾也是奉命行事。碍不着多少时间,盏茶即可。”

    郎将急归急,也知晓此人不好得罪,是以正欲松口,岂知旁边两个小兵卒却忽地反应很大,纷纷抢着道,“呵呵,大人,这粮草早已查验过了,一点问题也没有。况且就一盏茶也查不了多么仔细,何必做无用功?”

    真宿睨了他俩一眼,认出这两人便是那粮仓里的守仓小卒,笑了笑,“原本只打算走个过场,然而,二位反应如此过度,那吾不得不仔细瞧上一瞧了。”

    二人当即如遭雷劈,脸色煞白,唇齿颤颤,半晌说不上话来。

    “来人,将布揭开。”真宿学着鸩王发号司令的模样,轻抬起下巴,命令道。

    郎将脸色虽差,但也不得不配合。随着一张张防水蜡布被揭开,底下一袋袋一捆捆的米粮炒饼和干草粟豆,便都露了出来。

    真宿用手一一轻拂而过,看得那两小卒心惊胆跳,小腿发软,抖若筛糠。

    而后,真宿让人将两捆垫得最底下的干草解开,然后铺平在地上,蹲下察看了起来。

    小卒们不禁屏住了呼吸,冷汗直冒,有个已然跪趴了下去,闭眼不敢看,另一个则一脸颓丧,被满眶眼泪弄得视线模糊。

    那玉葱般的纤指撩拨着表面的干草,忽地深入其中,抓起一束再借风扬下,分散成一捋捋,飘落地面。

    真宿拍了拍手中沾的草屑,点头道,“不错,这批粮草确是良品。辛苦郎将运送,请务必平安送至黎明城。”

    郎将只觉莫名,不过当真没出毛病自是最好,他倒也没有甩脸,颔首道,“大人无需客气,这是分内之事。那臣先告辞了,公公请回罢。”

    直到运粮队重新整备,往边塞出发,两小卒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方才他们错愕不已,全然没敢相信,不止没被抽查出问题,还就这么被放过了,简直不可思议!

    而看着他们走远的真宿,翻身上马,慢慢踱回营垒,垂眸凝视着自己双手掌心那浅淡的墨色。

    真宿丹唇微勾,当即炼化入体,金眸的深处不经意地流转起了红光,再逐渐充盈整个眼瞳,在鲜亮雪白的马背上映出一片血色。

    黎明城内。

    粮仓大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方被扑灭。而混乱之中,被踩踏被谋杀的百姓与兵将皆不在少数,被血泊浸润的青石板,在月亮洒落的银光下,泛着瘆人的幽幽冷光。

    待运粮队将粮草押送进城后,厚重的城门轰然闭合,城中的骚乱也终于平息下来。

    逃离城池的反抗者大多被擒了回来,犀大将军本欲将他们与那个残部大将军一样,悬尸城外,却被军师拦下。

    军师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道:“莫要再激起城中百姓的反感,他们尚不知那些人是兵,只当是寻常乡亲。”

    犀同钊狠狠地拧了拧眉,脑中浮现手下惨死的模样,他强忍下心中的怒意,半晌点头作罢。

    “侵城就是如此,治理比攻下要难上百倍。纵然是自己的土地,亦足够艰难。想当年抢回边疆十城,便耗费了极大的功夫。被连烧三城,折损人员无数,物资又匮乏,陛下花了足足十年,才让十城尽皆恢复重建,步上正轨。”

    犀大将军如何不知,听及此,终于冷静了下来。

    军师又道,“听闻陛下一开始只是保守地打算攻下一城,不知为何,后来改为了攻下边境三城。君命难违,陛下想要攻下三城,我们也只能以命奉陪。”

    犀大将军将目光投到哨塔之下的运粮车队上,眸色深沉。

    运粮车队正被一群百姓围堵,又是啼哭又是怒骂,好不吵闹。

    “什么叫做同是边疆人啊?!咱们两侧虽有互通往来,文化习惯算沾点边儿,但是你们敢说,以后绝不会将我们枫国人俘虏为奴?!”

    “就是就是!要杀要剐,直接动手便是了,作什么假惺惺的!漂亮话谁不会说?侵占了我们的土地,却在这儿装好人,真让人恶心!兄弟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有不少拖家带口的没敢出声,但是有些人颇富血性,见有人带头,终是没忍住一起群情激奋,声讨姩军。

    此处的姩军兵卒比枫国平民少得多,民众你一言我一语的,兵卒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声浪之中。然上面又下了死命令,他们不可随意跟百姓动手,是以颇为无措。

    就在这时,有人开始推搡运粮的兵士,试图将车上的粮草弄下来,同时大喊着:“凭什么不让揭开看!你们不是说这些粮都是供给我们平头百姓的吗!为什么不让碰,是不是里面掺了坏的,发霉的,想糊弄我们,把我们都吃死了,好腾出这座城来给你们!你们这些杀人狂魔!!”

    “他们根本不是诚心收归我们的!他们根本容不下咱!你们有种就打开这些粮袋让所有乡亲父老瞧一瞧——”——

    作者有话说:这周只用更一万字榜单字数,已经写了近四千。

    心态不行,先简单更更,写文真的好难唉。

    [修改]润色了一下

    第55章 随侍 廿叁

    姩军的运粮队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领头郎将猛然想起了出仓时的仓促, 又忆起途中被公公拦截盘查的情形,心下忐忑至极,懊悔未仔细核查粮食。万一当真被暴民翻出有问题的粮, 那就全完了。

    现下揭也不是,不揭也不是,纯纯被架在这儿了。

    正僵持间, 百姓已经开始强行扯破粮袋,领头郎将急忙命兵士阻拦,黎明城的百姓见状, 扯得更起劲了, 几个带头起哄的人悄然退至人群后排,扯开嗓子喊:“不让人看就是心虚!瞧咱说中了吧!”

    粮袋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撕扯下豁开大口,米黄的干粮等物被撒到了地上,纷纷沾染地上血污。黎明城的人一一趴下去看,初时各个脸上是或阴沉或癫狂的质疑之色,但片刻后, 神情全化作对粮食的渴求。不知是谁先用衣服裹起地上的粮食, 丝毫不嫌弃是脏污的,只一昧地拾取。

    随即大伙竟是哄抢了起来。运粮队这才惊觉这粮并无问题,急忙上前制止。

    塔上观察的军师,本在思忖该如何应对这一精心设计的连环局,不成想,待他匆匆赶到时,却已是另外一副失控的局面。他略一沉吟, 当即安排兵士们将闹事者驱离,未参与闹事者方可领粮。

    抢到粮食的人死死护住怀中粮袋,叫骂不休, 甚至还有继续煽动反抗的。但这一次,沉默的大多数人并没有站在他们那边,而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的闹事者被兵士压倒在地,看着那些人手中的粮被夺回,转而分派到他们手上。

    黎明城这场蓄势待发的叛乱,尚未及燎原,便被掐灭了火苗.

    银月高悬,几缕铅云掠过,遮蔽月轮一隅,然未几,被厉风洗净,重新投下清辉。

    鸩王归营时已近子夜。真宿本在塌上打坐,察觉帐外动静,习惯性地欲起身到帐门迎接,但忽忆起鸩王临走时的那句“回来收拾你”,堪堪收回探出塌沿的双足,索性躺倒在塌上,阖目假寐。

    帐外传来甲胄的擦碰声,鸩王携数名郎将入内时仍在议事。但在瞥见塌上某人的睡颜之后,话音戛然而止,鸩王摆手屏退众人,声量极低地对他们命道:“余下事务尔等自行决定,有要事再报。”

    郎将们虽惑于君心反复,明明刚刚才说还有要事,要他们进帐商议,这会儿却又不用了,但他们相信陛下定然有他这么做的道理。是以众人抱拳领命退下了。

    真宿虽然闭着眼,但神识运转着,他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鸩王缓步走至塌前,垂眸盯着自己,半晌后蓦地褪去了带着血气的大氅,惊得真宿心里猛地一紧,羽睫不禁微颤了一下。

    未料鸩王俯下.身,伸手穿过他的颈后与膝弯,竟是打算抱起他。

    他没失去意识时,体重与寻常成年人大差不差,先前被掳上马时,他怕折了鸩王的腰,才主动施以内力将自己变轻盈,现下他装着睡,自是任由鸩王托起他沉实的身体。

    他想看鸩王意欲何为。

    接着他便知道,鸩王将他抱到了旁侧的临时睡床上,放在了柔软的羊毛毯上,给他轻轻盖上了兔毛绒被。

    鸩王掖好被角后坐到了隔壁塌上,偏过头来凝视了真宿好一会儿,眼中只有一片至纯至暗的墨色。真宿以神识对视,竟有那道专注的目光能看穿自己的感觉,被看得一阵心虚,是以他干脆收起神识,不再看了。

    帐内寂然片刻,真宿听到旁边传来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然后响起了竹塌特有的“吱呀”声,夹杂衣料的摩挲声,真宿猜测鸩王应是在塌上睡下了。

    床和塌是紧挨着的,真宿感觉鸩王躺下后,把帐中偶尔透进来的寒风都被挡了个严实,这一隅,忽然变得平实暖和,似是有种自己独处时都没有感到的安宁。

    往常夜里他并没有真正入睡过,都是彻夜修炼,可今日竟感到了睡意侵袭,真宿睡在颇为暖和的兔毛被褥中,有种被人拥着的包裹感,进入深眠后,毫无自觉地弯起了眉眼。

    两道平稳的气息渐次交融。

    翌日清晨,真宿甫一醒来,便瞥见在塌上抱臂而眠的鸩王,身上竟是连张被子都没盖,他不由伸手碰了碰鸩王的额头以及颈侧。好在摸着不温不凉的,遂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真宿还是放轻动作下了床,取过兔毛绒被给鸩王盖上了。

    方盖上去,鸩王便掀开了眼皮,目光直直投向真宿。

    “陛下晨安。”真宿穿好步履,整了整衣裳,“陛下现下要起来吗?若是,小的去取来盥洗之物。”

    鸩王却盯着真宿,良久没有发话。

    “陛下?”真宿只得再问。

    只见鸩王用力眨了眨眼,显然方才是睡懵了,还怔愣着。真宿还未见过这幅模样的鸩王,颇觉新奇。片刻后,鸩王欲要掀开兔毛绒被起身,却嗅到了被中残留的奇楠木香气,生生顿住了动作,只道,“嗯,等下就起。”

    真宿转身走出了营帐,守在帐外的两位侍卫随即向真宿行礼。

    “庆公公早。”

    “庆大人起这么早?”

    真宿回道:“二位早。陛下将起,我去给陛下准备洗漱用的物什。”

    侍卫们表示了然,眼中掠过一丝钦佩。

    这军营之内,一切都布置得很仓促。不仅吃喝拉撒都简陋,日间更是晒得要人命,夜里则冷得要命,即便都点上了炭盆,那寒冷仍是彻骨钻心。就是他们这些长期执行任务,习惯了将就的粗人,都颇有些吃不消。也不知这位年纪不大的随侍公公,是怎么将自己收拾得那么体面的,看起来精神头很好,且跟来时一样,依旧粉雕玉琢的,彷如画中走出的玉人儿。

    侍卫们目送他离去,不一时,却又见他一手提着桶热水,一手抱着布巾铜盆回来了,朝他们笑笑,便推帘进了营帐.

    方攻陷的城池尚未稳固,黎明城百姓虽领了粮,暂时没有再闹事,但观他们神色,便知大多在暗中期盼着枫军来解救他们。

    然而谁也没想到,黎明城没有等来他们的天兵,却等来了与它一样被姩国攻占的其余边境二城。

    “这怎么可能!!!”枫国皇帝前日才收到那封嚣张至极的姩国战书,雷霆震怒,骂了足足一日才歇气。孰料到,今日就传来了战书所言悉数应验的线报,令他一介大枫国帝王,颜面尽扫。

    枫国皇帝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一怒之下,当场抽刀砍下了两个类似枢密部院事的大官的头。

    朝堂一片悚然。

    枫国皇帝双目瞪如铜铃,嗜血的目光横扫底下一众臣民,“之前不还是我军占上风,吞了他们两座城吗!为何转眼就变成朕的边境全线沦陷了?!尔等尽是酒囊饭袋!!区区一个姩国都打不过!有脸站在这儿?!信不信有一个算一个,朕给尔等九族全诛了!真是群废物奴才!”

    更让人气愤的是,姩国夺走的,偏偏是他们极为重要的两座城,一座矿产丰富,有大量优质的铁矿和极其稀有的白银矿,一座则是包含着盐产地与极品茶叶产区,这两座城扼守着北国与姩国之间的商道咽喉,被姩国夺去后,便会再也无法阻拦它与北国交通贸易。

    枫国皇帝越想越觉气血翻涌,胸口闷得他又扫落了一地的珍玩宝具,前来搀扶的随侍太监无妄挨了掌掴,竟生生断落两颗槽牙。

    众臣冷汗涔涔,亦百思不得其解:姩国朝堂分明已满是蛀虫了,尽是自甘充当奸细的外戚势力,给了他们枫国极其全面的辅助以及让利,甚至暗助他们取得云城和天壑城。莫非那些蛀虫都是作戏?!总不可能是被策反了,试问哪位君王容得下此等叛国贼。

    信使跪在地上,只觉颈后凉飕飕,方才人头滚落在他脚边,他的下裳便已被尿浸湿,那骚味飘了开去,他却无暇顾及,只满心念着自己还有后半截线报未曾说出。他不敢说,亦不敢不说,只能跪伏着,乞求皇帝不要注意到自己。

    然而皇帝忘了,有人却没忘,甚至以为线报兴许还有转圜之处,是以催促信使往下报。

    信使听后眼前一黑,注意到皇帝投来的怨毒目光之后,他勉强稳住身形,颤声道:“姩国将被攻占的两座城,一座改名为永顺城,一座则命为怀青城……”

    枫国朝廷上下一阵沉默,信使余光瞥见银光一闪,随后便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枫国边境三城,走向了与史书截然不同的发展,于今日,纳入了姩国版图,成为了姩国与枫国之间新的缓冲边界。

    “永顺城,怀青城……陛下有心了。”犀大将军抚着舆图,释然地笑了笑,“封顺,二哥,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军师听了,猛地回头,拽住了犀同钊,“将军你——这黎明城才刚刚攻占下来,远未稳定!不,还有崀城,乃至整个边疆,所有人都需要您啊!”

    犀大将军坚持掰下军师的手,用力地握紧,再放下,他眼尾的细纹渐渐挤成深深的沟壑,直至变成微弯的弧线,“他们在泉下,见不着我会寂寞的。”

    “这么多年,若无瀛礼你的筹谋与帮助,犀某早成沙场枯骨了。谢谢你。”

    军师眼角没忍住划下泪来,声线几欲破碎,“听从我那么多回,这回就不能听我的吗。”

    犀同钊不语,只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军师知晓他的眼中,早已空无一物,目光落不到任何实处,一时哽咽。

    无需言语,军师也知晓他的选择了。

    死寂在他们之间蔓延,忽然间,却被一阵脚步声打破。

    犀同钊转过脸去,发现门口走进了披着大氅的鸩王,鸩王身后则跟着个随侍打扮的少年。

    鸩王喉结微动,缓缓道了一句:“你老成这样了。”

    犀同钊算上虚岁,也就将近五十,不过比鸩王的岁数大上一轮,此时鸩王却快要认不出眼前人了。

    犀同钊当即屈膝跪下,鸩王想阻止却慢了一步。

    “朕不是免了你跪礼?为何还跪,许久未见,与朕生疏至此了?”鸩王佯装不满,但语气却放柔了些许。

    “臣记得陛下说过,若是臣对得住边疆人民,方才不用跪……可臣没有守好本心……”犀同钊面容哀戚,那一片苍茫的眼睛终于浮现几分真实的痛苦与扭曲。

    鸩王握紧了拳头,片刻后,终是无声地长叹了一下,“朕将你束在这边疆十数年,这么多年保家卫国,你已做得很好了。要说对不住边疆人民,那也是朕对不住,没有护好你的家里人,还将所有责任都推在你头上。同钊,你没有错,是朕对不住你。”

    犀同钊喉间就犹如被掐住了一般,失了语,半晌后,竟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怨了那么久,无非就是等鸩王这一句。

    不消片刻便哭得头昏脑疼,犀同钊一个身形不稳,险些栽下去,鸩王及时将他扶住,他就跟抓住浮萍的溺水之人一般,指甲深陷鸩王的臂甲,“陛下,我的二哥……封家的独苗……还有娘亲阿爹,整座崀城所有人,我一个都对不住!!我根本没脸面活下去!”

    鸩王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与不忍,但很快眨掉了,只道:“若是死能让你解脱,朕不会拦你。朕何尝不想……但不是谁都能一走了之,同钊,你的使命已然结束。这一回,你可为自己抉择。”

    犀同钊闻言缓缓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来。

    “得遇明主,镇守边疆,是臣之所幸,臣从不曾悔过跟随陛下!”

    鸩王闭了闭眼,轻吁一口气,才将气息稳住,他背过身去,眼神示意真宿跟上,最后道:“封烁,犀洛和犀楚,朕会征询他们意愿,再作安排。朕绝不食言。”

    鸩王携着真宿离开,徒留深深叩首的犀同钊,与垂首啜泣的军师——

    作者有话说:评论破五百啦!呼呼,谢谢愿意留言的友友们。

    终于打完仗了,庆功宴之后差不多就可以回宫了。

    第56章 庆功宴 壹

    黎明城虽仍处于戒严中, 但对战中受损房屋的修缮事宜已全面展开。街巷间的平头百姓,面上未见多少怨怼之色,仿佛已然接受了被纳入姩国治下的事实。

    实际也是如此。边境三城与枫国中心的关系向来算不上好, 甚至可谓是积怨已久。明明充当着贸易枢纽,油水却尽数被抽走,严征苛税, 对边境的建设少之又少,城防民生款项被拖延数月乃至于数年,都是家常便饭。每逢与姩国摩擦, 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边境三城, 却始终不得重视,叫他们如何不怨。且因边境人与姩国颇有渊源,交流已久,长相更偏似于姩国人,是以长久遭枫国其它地方的人所歧视,他们对枫国的归属感委实平平。

    真宿与鸩王走在黎明城的主街上, 身后还跟着一众带刀侍卫, 引来无数窥探目光。其中不少人心中所想,无非是——这般耀武扬威的排场,看来是来了新主,他们现下堪比寄人篱下,往后日子怕是要愈发艰难。亦有人猜到了鸩王的身份,毕竟敌国的战神凶名在外,可止小儿夜啼, 在他们边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鸩王对周遭的恐惧目光浑然不在意,他早已习惯,只一直念着犀同钊的话, 心头如坠千钧。

    他瞥着余光里在身侧晃荡的那截蟒纹袍,沉默半晌,终究是开口道:“此番看着是朕予他抉择,实则朕不过是不知如何弥合其伤痛,又一次将责任抛出去罢了。”

    真宿脚步微滞。这般失了底气的鸩王实属罕见。他沉吟道:“说到底,无人能为他人人生兜底,纵是自身,都不一定能。”

    鸩王半敛下眼睑,“为君者不能为他人负责,他人为何要选择追随此君。”

    “世间从无理所当然之事。”真宿声线陡然冷冽,“纵使尽心去顺应他人期许,亦未必能得善果。”

    鸩王觉得真宿的话中萦绕着浓重的孤寂,更潜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楚。鸩王朝真宿侧目望去,却见真宿眸光微凝,檀口轻启,“能做的,不过是不负本心。”

    旁人的意志,无从干涉。

    轻言如重锤,真宿的这番话在鸩王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不是从旁人角度出发,而是从和他一样的君者角度出发……偏又没有将众生当作是亟待拯救的一个虚无集体,煞是独特。

    这般通透,绝非是他的年龄阅历与身份地位可及,鸩王在真宿身上长久以来感到的违和感,于此刻攀至顶峰。

    “……”鸩王掩去眼中的惊愕,喉头微动,猝然转了话题,“今夜庆功宴,小庆子可有想尝的?朕差人备办。”

    真宿一个猝不及防,没料到鸩王将话转得这般生硬,他没点破,只附和道:“边疆可有什么风味美食?小的想都尝一尝!”

    鸩王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朕有印象的不多,尝过几样,不过那是好些年前了……”

    二人边聊说边回到车队,那氛围和谐得全然不似君臣,更似……总之除了早已司空见惯的侍卫,其余偷窥群众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庆功宴将即,大营内一片欢欣雀跃,热闹非凡。除去被转移到城镇里的伤者,还有一些劳累不已的兵士去了歇息,其余但凡还留有力气的,都去帮忙操办宴席,采买的采买,布置的布置,宰羊的宰羊,轮岗的轮岗,好不忙碌。

    真宿则在帮忙刷洗战马,趁着日头正好,帮战马们卸了甲,打来清水,拿猪鬃毛刷给战马洗掉身上所沾的血污。

    同样在洗马的还有很多兵士,他们还在困惑今日战马为何尤为温顺,就连最厌恶洗澡的那几匹烈马,都没有吱声,被刷屁股毛时也不尥蹶子,鲜有的安静。

    真宿换上了方便干活的深衣,站在芸芸马群与人群之中,不甚起眼。但鸩王还是第一时间便寻到了真宿的身影,望着他露出的皙白双手和小脸,在烈日之下,微微发着耀眼的光芒。

    汗血宝马虽性子高傲,但被沉重甲胄压了许久的毛发,此时终于被释放出来,还被打理得颇为柔顺,是以它心情十分之好,不时拿马尾扫扫真宿,力度很轻,就像是在撒娇一样。

    而不知何时归营的海东青,全然无视拼命吹哨唤它的驯鹰人,稳稳降落在真宿肩上,忽察一记马尾甩来,烦躁地跳到了真宿的另一侧肩上。

    真宿右肩一沉,但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弯腰舀水,给汗血宝马冲洗蹄子。

    看得旁边的兵士下巴都快掉下来。

    真宿此时心情甚好,不仅因为姩军大捷,还因为他的丹田终于修复好了,缺失的地方都被墨色毒素所连接,乃至覆盖。当下他终于能感觉到空中那一丝丝的气动感。这方小世界虽没有丝毫灵气,但却没让真宿感觉到窒息,反倒隐隐觉着颇为舒畅。真宿也没弄懂这是为何,但闲情当前,他选择暂且不管,而是享受这难得宁和时光。

    待洗完马,他又跑去看师傅用钩刀修马蹄,金眸一直亮亮的,和如洗般的碧空一样澄亮。

    鸩王抱臂倚在大营的门柱边上,没有走过去,就这么遥望着营外草场上的某人,逐渐为之感染,神色惬意。

    随着暮日将沉,天际愈发淡薄的尘黄色,慢慢被营中点起的橙红篝火所替代,将四处照得暖融融的。

    不过傍晚的徐风仍有些寒凉,赶来参加庆功宴的众人,携着凉风,陆续走进临时搭建的最大营帐。

    帐中各色香味混杂。刚刚从地炉里烧好的鹅被挂在铁架上,那深红的外皮还在往下滴着油润的肉汁,散发的肉香让人馋涎欲滴。众人几案上,不仅酒水带着独特的荤香,酥油茶含着奶香与茶香,还有碟里的韭花等酱料的浓香与素菜小馔的清香相互交织。

    而帐中闻着最香的,还要数边疆庆功宴固定的重头戏了——置于最中央的“浑羊殁忽”。一头头完整的羊被倒吊而起,主刀的大厨在围坐的众人面前,小心翼翼地绕骨剔肉,剔下一大片外皮,拆出里头被全羊包裹着的子鹅,再从子鹅身上剜出一个口子,玉白饱满的糯米夹杂着细小肉丁、坚果,接连从那口子漏下,大厨用海碗一一接住,然后撕下鲜嫩鹅肉掺进去,一碗香喷喷的糯米肉丁饭便成了。

    头碗自然是率先呈到鸩王案前,再然后,便是传至各几案上,由战士们品尝。

    真宿没有分到单独的一碗,略微有些纳闷,可没成想,替鸩王试过菜后,鸩王只尝了两口,便将余下的大半碗都拨给了真宿。

    “陛下又吃这么少?”真宿心下嘀咕,莫非味道一般?但听闻这是在炭火坑窑里焖烤了一下午才做好的,对火候要求极高,坐在中间的那位大厨的厨艺可是享誉边疆,应当不至于难吃才是。

    “糯米难消化。”鸩王只简单道。

    真宿将海碗端到自己的小几案上,舀起一匙子,放入嘴里。

    入鼻的是极为独特的复合香味,既有羊的油脂香,并炭火的烟熏味,亦有鹅肉的鲜香,并糯香与坚果浓香。入口的则是与香味一样颇富层次的味道和口感,明明碗中没有羊肉,但却有种吃到了羊肉的清甜之感,与单独尝鹅肉能尝出的甘味不一样,与糯米的甜腻就更为不同了,光是甜味就有如此多种,偏又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慢咀嚼的速度,欲要细细品出个中异同。另外,它除了最主要的甜味,还有香料的咸辣参与其中,但并不会喧宾夺主,而是更好地激发出香甜,解掉甜带来的腻,让人根本食不停口,吃了还想吃。

    可惜人着实太多了,这将将分派完,就没有剩余的了。

    真宿抬眼看了下变得空空如也的吊架,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鸩王注意到了,偏头对真宿说:“若还想吃,朕让赵大厨跟我们回京城,摆宴时再做一回这道菜。”

    不料真宿摇了摇头,认真道:“大厨看着颇有些年迈了,这一来一回的路程,很折磨人。再吃兴许就会腻了,现下刚刚好。”有些东西,就应让它以最完美的模样停留在记忆中。

    鸩王看出真宿是当真这么想的,而不是勉强或是妥协,是以没有坚持,轻点了点头。

    吃完一轮,帐中酒鬼越来越多,清醒的人越来越少。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来了一记通传,为了不阻众人的兴致,鸩王干脆到帐外去听,留下其他人继续吃香的、饮辣的。

    真宿盯着鸩王离开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帐门,才将目光移回帐中。随即他看见一个满脸涨红,步履蹒跚的大汉,拎着硕大一个酒壶朝自己走来。

    “诶诶,庆公公,赏个面啊,来尝尝咱这儿特有的玉冰烧!”那人抖着满脸横肉,笑着说。

    第57章 庆功宴 贰

    周遭熟识那大汉的人皆知他素来厌恶宦官, 此刻一眼便瞧出他的真实意图。再看真宿那歪头仰视来者,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众人虽已脚步虚浮, 仍踉跄上前拽住大汉胳膊,“哥,哥!莫为难人家了。咱这儿的玉冰烧, 岂是小年轻能消受的?没见玉将军那般海量的,都开始摔着人玩了么?”

    此言让真宿看向了营帐的某一角落,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数汉子, 而立于其中的一道飒爽白影, 仍不依不饶地将人扛上肩头,再一把掷入人堆里,充当肉垫的醉汉们发出含糊痛吟。

    “嗨呀,我又没让庆公公喝很多,就尝个鲜好吧!那我这么给面子了,庆公公可勿要再推拒了!”大汉在军中资历颇深, 连几位中郎将都被他灌得七荤八素的, 此刻竟是无人能拦。

    大汉大剌剌地盘坐在真宿案前,他抬高酒壶底,给真宿的海碗满上了清澈微黄的酒液。

    浓厚脂香混着酒香冲鼻而来,真宿的金眸映着盈盈酒光,五指骤然扣紧碗沿,使碗底抬离案面。围观者看得心惊,纷纷劝他莫要逞强, 道不擅饮者当真会喝出事儿来。

    岂料真宿并未将海碗端至嘴边饮下,反将手臂一送,“咚”地一声, 将海碗撂在了大汉面前,酒浆激荡,溅上了大汉的须髯。

    大汉脸上的横肉霎时拧作一团,蒲扇般大手迅猛抬起,周遭众人见到,脸色骤变,慌忙去拉扯阻止。

    更令人瞠目的是,真宿竟单手拎起了案头的硕大酒坛,仰颈对坛豪饮了起来。

    满帐愕然无声间,大汉收回原本打算抹脸的手,抚掌大笑起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庆公公当真是痛快人!我吴韬自罚一碗,权当为小看了大人赔罪!”其后端起了真宿送至他面前的那碗酒水,一饮而尽,真切笑意从满脸肉纹间漫出来。

    酒液“咕咚”入喉声不绝,不一会儿酒坛便见了底。

    真宿面染薄红,眸光却清亮如常,不见一丝醉意。他问:“可还有酒?”

    大汉连声叫好,当真搬来了两个更为巨大的酒瓮子。

    真宿眼中掠过满意之色。赵御医所言非虚,酒喝多了还真能够中毒。他内视了一下,将饮酒后积攒的四分一指毒素顷刻炼化,再纳入丹田蓄养起来,以毒滋养刚刚修复好的丹田。解完酒中毒,他又接过大汉手中的酒坛,“吨吨吨”地喝了起来。

    “好好好!敬大人你是条汉子!”大汉手掌都快拍烂了,也开始学真宿那样对坛吹。

    “别喝了、别喝了,两位莫要再喝了!玉将军!您快来劝一劝他们!”有人委实看不过眼了,不得不寻求外援。

    不远处还在把人当沙袋抛掷的玉将军,回头瞅了他一眼,狐疑道:“你也想摔跤?那你过来!”

    “……”

    若是严中郎将尚且清醒,见此场面,怕是要骇得背过气去。奈何他正板板正正地嵌在人堆里,微微打着鼾,彷如婴儿般的睡眠质量,谁也吵不醒他。

    孤立无援的郎将仍在苦劝,“庆大人切莫上头,不喝也无妨的。吴哥你还火上浇油!那可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你怎么敢的!你真就不怕喝出事儿来!等陛下回来……”

    闻及“陛下”二字,真宿举酒坛的手微滞,但旋即继续往嘴里灌。他寻思横竖可以解毒,应当无大碍。

    然而,当第三坛酒下肚以后,真宿眨了眨眼,蓦地抱着酒坛软倒在地。阖眼前最后所见,竟是满目扭曲的炫彩线条,流转盘桓,恍如幻境.

    不久后,营中睡倒的睡倒,撒酒疯的撒酒疯,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若不是他们时不时还会蠕动两下,怕是会令人误以为碰上了什么凶杀现场。

    鸩王掀帘而入时,所见的便是这么一番景象。

    鸩王迅速环视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倒在一群醉汉身上呼呼大睡的某人身上,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这群人到底喝了多少……鸩王看到只有真宿周围倒着不少尤为硕大的空酒坛,不过却没将这些酒坛子跟真宿联系起来,单纯以为他仅仅沾了一两口,便不胜酒量。

    再走近时,发现真宿确实是喝醉了,一身的酒气,也不知是沾染了旁人的,还是如何。脸颊粉若甘桃,唇瓣则泛着潋滟水光,将本不明显的唇珠弧度衬得鲜明,仿佛在诱人品尝。可这般情态,偏又透着股不容亵渎的神圣,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触犯天条,罪无可赦。

    鸩王喉结不住滚动,艰难地将目光从真宿面上移开,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岂料真宿闻到熟悉的气息,忽地后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鸩王一个踉跄,险些没抱住,他及时改成单手托抱,抓着真宿上抬的手臂,搭至他的颈前颈后,让真宿虚虚环住自己脖颈。

    这回真宿揽着鸩王脖子,倒真不动了。

    先前佯装醉倒躲过劝酒的郎将,见了此情此景,纷纷眼观鼻鼻观心,或是干脆闭眼装睡。然而还是有个不识趣的,生怕鸩王累着了,爬起来殷勤道:“陛下,臣来替您抱吧。”

    鸩王斜了那人一眼,冷然道:“你抱不动他。”

    一下子将那人噎得接不上话,其余听者也都一块儿陷入了沉默,寻思陛下这托辞,未免太过敷衍了。

    鸩王隐隐察觉出部下的腹诽,却不好作解释,径直将人抱回了王帐.

    王帐里的临时睡床并不宽敞,只能容纳鸩王独寝,而此刻,该睡床上却紧挨着两道身影。

    鸩王本欲给真宿擦擦脸再放置床上,然而值夜守卫端来的铜盆尚在凳上冒着热气,他却被真宿那铁箍似的双臂抱着,难以动弹。僵持片刻,鸩王索性稍稍挪身,自己侧躺在床的外沿,由着真宿搂着自己睡在里头。

    约莫一炷香后,真宿似是抱得不舒服,倏然抽回手臂。照理说,他现下便可挪到旁边的小榻上,可浸在真宿身上掺着奇楠木香的酒气中,他似乎也染上了几分醉意,怔怔不知动作。只凝视着真宿近在咫尺的甜美睡颜,感受着真宿扑在自己颈窝的温热气息,以及隔衣传来的灼人体温。

    明明朝夕相对,他早该看惯真宿这副容貌,并且他们也不是头一回贴得这般近,可他发觉自己就是看不腻,也处不腻。未几,竟教他如痴如醉,眉宇舒展,睡意昏沉。

    后来就这么侧卧着,沉入了梦中。

    然而睡下尚未多久,鸩王蓦地被重压惊醒。睁眼一看,帐中蜡烛都燃尽了,此时四下一片黑暗。

    待双目习惯了暗色,鸩王发现他们姿势不知何时调了个个儿。此刻他是平躺着的,真宿则半身覆压在他身上,脸埋在他的颈窝,那直挺的鼻梁戳得他锁骨疼,毛茸茸的碎发则蹭得他酥痒。

    鸩王无声叹息,但到底没舍得将人挪开。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可惜胸口实在是窒闷,愈发透不过气来。鸩王仿佛是在挑战什么极限似的,坚持了许久,直至憋不住气了,才将真宿从自己身上搬开,恢复侧躺的姿势。

    然而不知真宿什么习惯,似乎就是喜好埋着脸睡,鸩王尚未重新入睡,复又被真宿压住了,脑袋依旧蹭进他的颈窝,脸朝下埋着。

    “……”鸩王正欲故技重施,将人弄下去,可这一回,真宿的柔荑在乱动时险些掠到某处,当即让鸩王浑身僵住。

    真宿则呓语般哼了一声,似是被衣物上的什么硌到了一般,嫌弃不舒服,然后试图拨开妨碍物。

    鸩王警觉地一把攥住了真宿的手腕,揉了揉他的耳垂,尝试将人哄安分了。岂知真宿明明还睡着,脾气却上来了,跟他较起了劲,手偏要乱动。

    鸩王终是恼了,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泄愤般往真宿的喉结上微微用力地咬了一口。咬完又有些后悔,意图给他舔舔伤口,却发现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心下五味杂陈。

    鸩王都被折腾怕了,好在轮到他压着真宿之后,对方终于安分了下来。他已累极,很快又入睡了。

    真宿也睡沉了,导致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刚刚修复好的丹田,从鸩王身上汲出了一丝绛紫龙气。昔日那根如何都接续不上己身的丝线,此时此刻,竟是终于接续上了完好的丹田,将属于鸩王的那层已炼化的龙气,蚕食鲸吞般源源导入他的丹田。

    月隐日升,旭光明耀,清脆鸟啼声悠转,晨风拂过草场,营垒内恢复了朝气蓬勃的气象,早起的人们散去酒气,开始投身于各自的活计之中。

    营帐内。

    阳光透过帐面将内里照得一片通明,也将睡床上的二人的眉目照得清晰。

    睡了大半宿,鸩王眉间的倦怠并未消去多少。待他缓缓掀开眼皮,入目的是松垮的领口间,微微露出的一截玉色锁骨。目光上移,是修长洁白的脖颈,接着,便是一张相当熟悉又十足陌生的脸庞——

    脸部轮廓线条偏硬朗,五官则是相反,偏向柔美,但骨相的秾丽感比之以前要更为突出。若说以前是带点雌雄莫辨的少年感,此时便是超乎了雌雄界限,只有最为核心的“美”这一字。褪去了少年的幼态,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的清癯之感。而当那双美得不可方物的金眸睁开,鸩王感觉自己的魂魄都为之震颤,而对方刚清醒的眼中,暂未散去惺忪之意,竟显出了一丝神性,令鸩王不禁屏住了呼吸。

    真宿缓缓寻回焦距,发现自己怀里竟抱着个人,而怀中人正抬首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真宿下意识地屈腿欲起,足尖却踹到了床尾的檀木箱子。

    “?”他腿有那么长?

    真宿觉着不对劲,果断敞开神识,扫了一眼,竟是瞧见了自己变得修长与成熟的体格,顿时懵了。

    然后垂眼与伏在自己怀里的鸩王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说:真宿:发生什么事了???

    鸩王:你谁???你把朕庆儿干哪儿去了?

    丹田:。

    第58章 发身

    鸩王陡然从真宿怀中起身, 整肃衣冠立于床前,居高临下地审视起真宿的容貌,眼底一片骇然之色, 全然顾不上掩盖,就这么定定地凝视着。

    原来初遇时他从真宿身上感知的熟悉感并非错觉。当日回去后虽思之许久,不得其解, 但久而久之习惯了真宿的模样,便不再深究此事。

    而眼下真宿的这副模样,竟与记忆中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前辈惊人的相似。虽然比之那人, 真宿的容貌要年轻些许, 气质也稍显青涩。毕竟他就没见过比那位更为光芒万丈的存在。

    可这三庭五眼,实在肖似得令人心惊……

    史书里出现其余修者的可能性本就极低,遑论那位数百年前便已臻至化神境的天骄。对方现下恐怕已然突破至渡劫境了吧,凭那人的天资与实力,纵是飞升了也不无可能,怎会自损修为进入此方天地?

    庆儿不可能是那人本尊。

    那么唯剩下一种可能。自他以紫府催生了史书多个朝代以来, 不乏遇过好几个修仙界的故人, 然而,他们无一不是为他紫府所生出的投影,并非本人。

    此刻真宿容貌骤变,放在这个凡俗界中,近乎不可能,但若是投影因紫府畸变而发生衍化,那便不奇怪了。

    难道……真宿真是那位的投影?

    鸩王忽觉难以呼吸。较之真宿是凡人, 这更难以让他接受。真宿若是凡人,他尚能陪伴其短暂的一世,可若是由他紫府误投射而生, 那么,随着紫府动荡,真宿很可能会随时消散。

    光是想到真宿消失的可能性,鸩王胸腔骤然猛烈起伏,险些溢出粗重的急喘声,他连忙嵌紧了后槽牙,眉峰低压,眼底攒着浓得化不开的郁色,一如骤风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真宿不知鸩王为何忽然间神色这般可怖,旋即想到自己体格发生这么大变化,当是进史书前用以伪装的法术失效了,若是如此,那么不止身体,自己的面容莫非也变了?!

    真宿悄然下床,按下心虚,垂首问道:“陛下晨安,现下可要洗漱?”

    然而这一起身,无疑更为直观了。

    鸩王盯着真宿那仅比自己耳下低寸许的额头,眸色愈发沉郁。明明昨日对方头顶尚不及自己锁骨,一夜过去,竟长高至此。他若再近半步,无须低头,便能亲上真宿的额头。

    ……不可。鸩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待他查明紫府不稳的原因之前,应尽可能与扰乱他紫府的因素拉开距离,尤其是对真宿。

    鸩王的神色恢复了寻常的冷然,真宿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见鸩王没有反对,便匆匆走出王帐。

    当真宿出帐时,立于帐门两侧的守卫余光瞥及一道稍稍躬身出帐的身影,下意识以为是鸩王,遂开口道:“陛下早。”

    然而待那身影走出几步,再回身看向他们时,那袭与庆随侍一样的蟒袍之下,竟是一位身量颀长的青年,那双金眸虽十分熟悉,但长相却比那位少年随侍成熟昳丽了数倍,教他们一时说不上话来,甚至遗忘了自己方才唤成了陛下的大错误。

    “二位辛苦。吾去为陛下备洗漱之物。”真宿见他们呆若木鸡的模样,便知果真不妙,说罢便转身走了,步履迅疾。

    行至打水处,负责烧水供水的后勤兵看见那截蟒纹衣摆后,头也不抬地先打起了招呼,“庆大人今日……”抬头刹那,猛然对上真宿那陌生但冲击的俊逸长相,手中的水桶骤然脱手,好在真宿伸手扶了一把,才没真砸了水桶。

    那桶中热水激荡,一如后勤兵心中情绪。

    真宿没在意,自顾自寻了个大水缸,垂头望向水面,终于得以打量自己当下的模样。

    他此时的形貌,并非元婴后期之前的少年模样,亦非元婴后期的模样,而是介乎二者之间,从未出现过的模样。

    为何会这样?真宿无比疑惑,敞开神识内视后,发现丹田处还有几丝残留的绛紫气息。

    “……”是丹田搞的鬼?甫一修复,就迫不及待地吸收了鸩王身上的龙气。而这龙气竟能加速他真仙体的成长。若想逆向生长,怕是只能动用灵力了,然而他仅存的最后一缕真气,是为脱出该小世界所用,固然不可能用在恢复形貌这种事上。

    何况鸩王已然亲眼目睹,变来变去只会更难解释。若是旁的人还两说。

    真宿索性不再思量,打了水便往营帐走。

    回到王帐时,鸩王已更衣完毕。只是素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却漏了几绺零落的鬓发在外,乍眼看去,竟平添了两分不羁浪荡之感。

    真宿提出要为他重梳,鸩王过了数息才反应过来,随后摇头道:“不必了。”

    鸩王勾起那几绺鬓发,简单编了两股,从额前绕于脑后束起,便不去管了,全程没让真宿近身。

    明明近来鸩王愈发习惯让真宿近身伺候,为他擦脸,为他梳发,为他刷牙等等,他则挨在椅背上趁机假寐一小会儿。此时却又回到了真宿刚当上随侍时,鸩王事事亲力亲为的模式。

    真宿本该乐得轻松,但心下却堵堵的,有股忽然被排除在外的烦躁。真宿微微拧起眉心,金眸变得黯淡。

    鸩王心不在焉地擦完脸,无意间撞上真宿那稍显失落的神色,心头不由一紧,正当他寻思该如何缓和的时候,外面传来急报。

    鸩王深深睇了真宿一眼,终究什么都没说,便出帐去了。

    真宿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半晌才抬起目光,猫儿般的眼尾微微低垂。

    “陛下,是枫国遣人来了,称要和谈。”严中郎将好眠一宿,此时精神无比,神色虽严肃,但甚是从容。

    鸩王从鼻腔哼出一声回应,眉眼比之以往都要冰冷,显然兴致不高,转身进了严中郎将的营帐,让他将人都召进去。

    “陛下,没想到枫国那边,这般急于遣人求和,不就等于未战先降?”

    “枫国前番折损了大部队,兼之他们本就四处引战,与北国、西方诸部交恶,小规模烈战时有发生,他们不敢大规模往东边派兵,实属正常。”

    鸩王屈指叩案,声线凛若冰刃,“或是明修栈道。对方表面求和,实则待朕回京时,再实行突袭,也不无可能。”

    众将骇然。很显然他们都被此次大胜冲昏了头,轻忽了对方终究是雄踞西境百余年的猛虎,灭了这一庞然大物的威势,不是那么容易可抽身的。不过他们姩国现下吞并边境三城,一举跃为了中型国家,是以底气比之前要足得多。他们自是不惧,但轻敌终究是大忌。

    鸩王这番话显然是敲打他们,众人默默拭汗,出言稳重许多。

    “他们提出和谈的诚意呢?”鸩王发问。

    有部将转述道:“枫国使者称,愿将皖晴公主与漓舟皇子送至我国,缔结两国亲缘,换我国归还黎明城等三城,即可不再追究我国进犯之责。”

    众将哗然。

    “放他娘的狗屁!好一个痴人说梦!这叫和谈?!这谁能答应!”众将认为敌国简直不可理喻,这有何诚意,全是奔着羞辱陛下来的。战都不战,就妄图用两个皇亲交换三座城,想得真美!更不提和亲的人选里竟还有个皇子……

    众将反应过来之后,纷纷单膝跪地,“陛下息怒!”

    鸩王的墨瞳透不进一丝光芒,好似在酝酿着悚然风暴,帐中一时无人敢抬头。

    就在此时,帐门处传来响动,因帐内落针可闻,那响动便尤为明显。

    不少人悄然回头,朝门口投去了窥探的目光。

    只见一随侍打扮的青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早膳。

    “陛下,该用早膳了。”音色清越动听,却比之以往要低沉一些,尾音则依然轻软如云,煞是耳熟。但若是细听,可闻语气中似乎还藏有一丝薄怒。

    众人怔怔望着那道陌生身影行至鸩王案前,将托盘轻轻搁下。

    鸩王周身暴戾的气场霎时有所收敛,众将心头一轻,方有闲心去打量来人。

    这一打量,十人中有九人都瞠目结舌,唯剩一人处在状况外。

    这身衣裳……不是随侍太监的形制官服吗?但此人……比庆随侍要高上不少,面容虽跟庆随侍颇为肖似,却成熟五六载不止。

    有人讷讷开口道:“这位是……”

    严中郎将则是最为震惊的一个,他就站在鸩王手边,此时真宿离他最近,他自是不可能看错。

    那映着微光的金珠耳珰,那赫然刻着“随侍庆真宿”五个鎏金字的腰牌,无一不昭示着,此人便是庆随侍本人。

    他酒没醒是吗?严中郎将用力揉了揉眼,试探着喊道:“……庆公公?”

    真宿正在给鸩王试菜,很自然地应了句,“嗯?严大人。”

    严中郎将想掐人中了。

    底下众人更是诧然,纷纷问道,“这,这是庆大人的兄长?!”不然怎么也姓庆,长得这般像?!

    “是,是兄长吧。这位庆大人是何时来的?”

    他们从未见过长得这般高大的公公。如此一表人才、仪表堂堂的美人儿,竟是陛下的随侍?两兄弟伺候陛下一人……不愧是他们的战神老大,好生会享受!数道艳羡目光在鸩王与真宿之间流连。

    鸩王察觉底下人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大对劲,轻描淡写道:“小庆子不过是发身了。”

    说罢,便不再解释。

    真宿没想到鸩王的说辞,竟与自己想好的借口一致,郁结的心气顿时顺了不少,点了点头。

    众人哑然。

    什么发身能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高大成熟啊?真当是稻苗拔节儿呢!再说不都是十多岁就发身了吗?之前的庆公公虽看着小,但实际上已是将及冠的岁数了吧。

    偏生当事人与鸩王都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反倒衬得他们大惊小怪了。

    有人信了,亦有人心下坚持那就是两兄弟。

    一阵喧嚷间,众人竟是将枫国和亲一事抛诸了脑后。

    鸩王草草用过早膳,便宣布道:“两日后摆驾回京。”——

    作者有话说:发身:发育

    没想到吧,我们庆宝还是鸩王的白月光(虽然无关情爱

    第59章 随侍 廿肆

    和亲一事无人再提, 枫国无诚意,那么姩国一方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便是无视。

    枫国使者被赶出边塞, 一句回复都没让他捎带,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走人,连马都被没收。

    回京一事列入日程, 至于守疆对抗的重任,自是交到了众将手中。他们大多离开临时大营,到各城去构建队伍, 打造或接管正规军营。

    临时大营则开始逐步拆除, 收缩范围。

    真宿也开始收拾行囊,杂七杂八的物什虽多,但到底还有一夜要过,能收拾的有限。

    鸩王依旧忙得脚不沾地,频繁来往于各个军营和城镇。现下无需打仗,而以往去哪都爱捎上真宿的鸩王, 这会儿却命他乖乖待在大营内。

    真宿觉得鸩王是在疏远自己, 自晨早起。

    莫非他发现龙气被自己盗取了?可若是发现自己是修真者,鸩王态度岂会是现下这般冷静,仍将自己这般危险又可疑的存在放在身边。依鸩王缜密的行事风格,多半直接将他控制起来,好一番审问。

    然而鸩王离营前还亲自嘱咐了御厨多做些当地特色的甜点,鸩王不嗜甜,嗜甜的人另有其人。且鸩王还特意挑了一匹特别温驯可爱的矮脚马, 让他可以无聊时牵出去,在周围草场逛逛,同时留了一大批侍卫跟着他, 甚至还安排了四位银虿暗卫,但都匿在暗处没有出面。他若不是有神识,多半发现不了。

    思及此,真宿五指一收,衣摆上的蟒纹顿时皱成一团。

    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防着自己,而似是有什么顾忌……要同自己保持着距离。

    总不会是……鸩王接受不了他长大后的模样?

    真宿回忆了下晨间鸩王脸上一晃而过的难色,发现自己竟不能全盘否定这种可能。光是如此,就把他给气到了,却没想过自己为何要在意鸩王的看法。

    最后真宿如赌气一般,走出王帐,骑上矮脚马在草场飞驰了起来,速度之快,后面侍卫拍马都追不上,其中不乏驭马好手、精英骑兵,骑的皆是比矮脚马更擅疾跑的良驹,然而无一人追得上真宿。

    好在真宿只是绕着营地跑圈,没有乱跑,后面众人便逐渐放弃了追逐,只盯着那抹衣袂猎猎,在风中恣意策马的身影,移不开目光。

    刚刚下过一场太阳雨的草场,连风都带着团团湿气,那寒凉的水汽扑到面上,凝珠划过面颊,令真宿的头脑冷静了许多。

    他思忖,若非自己喝醉了,也不会控制不了丹田,去窃取鸩王身上的绛紫龙气。

    在未能明了龙气对自己真仙体还有无其他影响之前,他得保持清醒,禁止丹田擅自汲取龙气。因此同某人保持距离,正合他意。

    修复完丹田,下一步便是将丹田转为完完全全的毒丹,没有旁物,只由毒构筑而成的丹田。现下丹田刚修补完毕,上面还有缝缝补补的痕迹,以及旧丹的碎片,这些都需要用毒淬去,以新毒替代,直至丹田只余下最为纯粹的毒素。

    要达成该目标,所需毒量巨大,好在他体内存储的毒量已然足够,只是基本都未经炼化。若不尽快淬体炼成金身,他怕自己形貌还会改变,若是变回魔头识得的原貌,离开这方世界以后,难保不会被立刻觅寻出来。那时候,莫说报仇,只怕瞬间就会被先手杀掉。以魔头的修为,绝大多数伪装都无法瞒过对方的神识。

    就是他即今的模样,便足够危险矣。

    可既成事实,怨怼已无意义。

    真宿伏在马背上,马不停蹄开始修炼。自丹田修好后,他现下用内力时已不会再感到疼痛,但炼化毒发所带来的痛感依旧。但此刻的真宿正打算借着疼痛忘却那些纷扰的思绪,是以全神贯注,只一昧炼化体中剧毒,金眸中红魔光间掠,本人却无自觉。

    矮脚马跑得并不累,只觉得今日的风格外轻盈,好似要将它与背上的新主人承托起来,它金棕色的眼眸里隐隐闪耀着兴奋的光芒,跑赢了那么多大马,令它乐此不疲,愈发纵情地奔跑.

    翌日,崀山。

    犀顺的下葬就在今日,素白的队列在山间行进,男丁负责抬棺,除了犀洛这种小娃儿,没被允许上山,其余人都跟上了山。

    墓碑已立,上头刻着的姓氏仍是“犀”。

    不少人望着碑文,欲言又止。

    “那是阿顺要求的。从塔里逃出来时,他曾对我说过‘死后碑上定要刻我现下的名字’,当时我还不知他还有别的姓氏可选,只觉莫名。后来……”

    “他就是我们犀家的阿顺,一直都是。”封烁说这话时,笑容很大,眼角的泪花却携着苦意坠落。

    犀夫人与大女儿站在封烁身后,臂额上皆缚着素巾,手里撒着纸钱,小声地啜泣着。

    被轿子抬上来的犀楚,坐在地垫上,空荡荡的下裳逶迤在地,他远远望着那逐渐被土填埋的红棺,神色平静。

    他的娘亲、犀洛的二伯娘并没有上来,她留在了山脚下,命家丁将忘记的棉褥带上去,“楚儿可受不得寒呀!楚儿膝盖会疼……”说到中途,她忽然想起什么,面色闪过悲怆与不忍,又补充道,“总之拿上去盖一盖大腿也好,快去吧。”

    与此同时,崀城瞭望塔台上,一道身量极高的身影,正遥望着崀山的方向。

    “陛下不去看最后一眼么?”军师问。

    “朕没有资格到场。”

    军师眸光闪烁,既没有接话,亦没有奉承反驳,表情萧然。

    本以为氛围会就这么沉重死寂,直到出殡队伍从山上下来,岂料,他身前的圣上忽然道:“有人代朕去了。”

    声音中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柔情。

    鸩王通过远超凡人的眼力,盯着山腰上出现的那道绛紫身影,从矮脚马上潇洒翻下。

    山坳处设了酒水摊档,正在旁边林子里练七杀拳的犀洛,见到来人,遽然收起双刀,走到了真宿面前,忍住了行拜师礼的冲动,抱拳道:“老大你来了。”

    真宿学她抱拳,回道:“犀洛怎么在此处?”

    犀洛道:“不爱看他们哭。但老大你要上去,我可以带路。”

    “是见你岁数小,不让去吧。”

    犀洛挑眉瞪了真宿一眼,“我真想去,他们谁拦得住我?”

    “是是,既然你不想去,还是待这儿吧,我自己上去。”

    真宿转身就走,犀洛只犹豫了一瞬,便快步跟上。

    到了犀顺的葬墓前,真宿见到了众多熟悉的犀家人面孔,他们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对来人不感冒,但作为主持丧事的封烁,现今的犀家家主,还是侧目看了过来,旋即迎上。

    “节哀,封郎将。”真宿颔首行揖礼。

    “有心了……”封烁想不出称呼,遂朝真宿身后的犀洛使了个眼色,意图让她帮忙介绍一下。

    犀洛一脸莫名,做了个“我师父”的口型。

    封烁狠狠怔住了。

    真宿见状,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没认出自己来。都怪犀洛方才反应太过寻常,估计是靠气息认出了他,害他忘了自己现下的形貌与先前可谓大相径庭。

    而封烁思索片刻,还是没敢直接称呼对方,转而试探着问道:“贵客是……代庆大人前来?”

    真宿有些哭笑不得,回道:“我就是庆随侍。”

    “……”封烁借着抹汗又打量了一回真宿,半晌才按下心中惊诧,点了点头,唤来家丁,给真宿也绑了一条素巾在臂上,带他去碑前祭拜。

    此时棺木已被泥土牢牢封在了地下,林中莺啼声迤逦,光柱从叶隙间投下,照耀着碑上铭文与众人身上的素白。

    真宿接过了旁人递来的香,没接过垫子,直直跪在了泥地上,丹唇微动,似吟念了什么,随后叩拜了三下,将燃着的香插入已然满满当当的香插里。

    真宿复又直起身时,那背脊□□如苍竹,落在小小的犀洛眼里,就如同她下定的决心。

    在殡葬队伍撤离之前,犀洛先跟着真宿下了山,手不时抚过腰间的刀柄,直到看到拴在树头的矮脚马露出全貌,犀洛到底开了口。

    然而,真宿也在同时与她说道。

    “老大,我想拜……”

    “犀洛,明日我就回京城了。”——

    作者有话说:我的幼崽预收有50收藏啦!好耶。

    [修改]简单润色了一下。

    第60章 随侍 廿伍

    犀洛说慢了一步, 听见真宿的话后,拧眉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真宿则察觉她话语未尽,好奇地看向了她, 静待下文。

    然而犀洛沉默许久,忽地按住了双刀刀柄,未提拜师宴已准备妥当的事情, 只轻声道:“要不看我打一次七杀拳再走?”

    真宿能感觉出她的小心翼翼,这般姿态全然不似平日的傲然直爽,虽不解缘由, 但他本就不会拒绝。

    于是在真宿的点头应允之下, 犀洛那娇小却充满韧劲的身体,在林间起舞,出拳狠厉,一出一收皆裹挟着凛冽劲风。脑海中清晰浮现着那道打七杀拳的少年师父身影,犀洛分毫不差地模仿着,一招一式都是师父的影子。

    真宿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随后猱身上前, 截断犀洛的拳路,不让她按着既定的套路打。犀洛缓滞须臾,便理解了真宿的用意。转而振臂退肘,足跟一拧,旋身后从另一侧勾出蓄势一拳,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变招。

    真宿牵起唇角,又踩住犀洛的落脚点, 步步紧逼,逼得犀洛不断往后退,步罡渐乱, 蓄不起势,光是稳住身形便已几近耗尽精力。

    若是真宿当真出手,那定是一击必中。

    犀洛稚嫩的脸庞紧绷不已,眼底却跃动着亢奋暗芒。

    喂招拆招间,犀洛竟逐渐打出了一套与先前完全不同的七杀拳,招式完全被打乱,但招式间依然能顺滑灵巧地衔接起来。

    真宿眼中掠过一丝惊艳,笑意加深,他不过稍加点拨,更多依仗的是她超群的悟性。

    最后二人对视了一眼,结束了对招。

    犀洛心跳如擂鼓,脑海里尽是方才的一招一式,迟迟无法从打拳的余韵中抽离。直到真宿翻上矮脚马,与她说话,她才如梦初醒。

    犀洛没有看真宿,酷酷地望着山外,抿了抿唇道:“我定会去京城找你。”届时,绝不会再让师父逃掉拜师宴,犀洛在心里补充道。

    真宿闻言垂下眼睑,唇角弧度不变,眸中笑意却淡了,声音极轻地说道:“是吗?那你得快些来。”赶在他脱离这方世界之前。

    犀洛没有听清,甫一抬头,便被揉了一下头,然后视线中只余下矮脚马驮着那人远去的背影。

    眼看着那身影消失不见,心头骤然空落落的,莫名涌上这或许是真的最后一面的恐慌。

    出殡的大队伍也从山上下来了,犀洛娘亲走至犀洛身旁,没想到怔怔望着前方的犀洛,忽然扭头撞进了她的衣袂。

    “嗯?怎么了?洛儿怎么了呀?”犀洛娘亲连忙问道,犀家人闻言都纷纷围了过来,面色紧张。

    犀洛没有出声,就这么紧紧揪着娘亲的衣袖。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时,瘦小的肩头剧烈耸动,压抑的抽泣再也捂不住,改为寻常小孩那般放声号哭,从衣袖中穿透而出,为初秋涂抹上几分萧瑟.

    众部将大都不理解鸩王为何如此急于回京。边塞十三城虽未到鸡飞狗跳的地步,但内部新官上任,失职旧官不是被贬就是受罚,一切看似井然有序地推进,实则这般不带半点缓冲的清洗与转变,隐患层出不穷。

    唯有掌握了核心线索的银虿暗卫,能够窥破真相。

    听着前来复命的暗卫禀报审问结果,鸩王纵使早有预料,仍止不住戾气翻涌,一掌击碎了身前的实木几案。

    云城的前骠骑将军陈若辛,山匪头目茵娘子,玉大将军底下反叛的旧部,潜伏在犀同钊身边的神秘人——无一不与宫里那位有所牵连。他若是再不回京,怕是那帮贪婪之徒当真会动了抢夺皇位的念头,虽不认为他们能成事,但在周围群狼环伺的情况下,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要务。

    “都退下罢。”鸩王捏了捏鼻梁,挥退众人,其后习惯性地唤道,“小庆子来替朕按一按前关。”

    说罢,鸩王才猛然想起真宿并不在自己身侧。自那日起,他便鲜少让真宿近身,连随行都刻意省去。

    此时的真宿正在外头给矮脚马梳毛。屡遭冷落,他猜明日回程鸩王必定不会让自己同乘车舆。好在返京无需星夜兼程,骑这矮脚马倒也无妨。

    只是有一个小问题,那就是他身形较之以前已高大许多,而这马是庆功宴前鸩王为他挑的,只是宴后才交付予他,鸩王当时有提出让他换一匹,但他拒绝了,还是选定了这头矮脚马。然而,自己骑上去后才发现,因矮脚马底盘低,若将双腿垂下,离地不过两三掌宽,独骑还好,但返京时混在一群高头大马之中,那画面怕是会相当“好看”。

    有损他形象。真宿暗忖片刻,决定改骑鸩王的汗血宝马。要是遭鸩王反对的话,他就去蹭严中郎将的坐骑,喔,不对,现下该唤他严将军了。

    严中郎将因辅佐有功擢升为卫将军,职位仅次于大将军与骠骑将军。

    真宿闷闷不乐地刷着马鬃,手下力道偶尔没控好,矮脚马吃痛,却不叫也不挣扎,乖乖站立着,专心嚼着真宿投喂的苹果片。

    论功行赏,依损补偿。玉将军战功赫赫,守城反攻一仗属实漂亮,使我方伤亡降至低点,故而被提拔为最高位的大将军。

    而陈将军犯了叛国罪,将梧城支援云城的兵马暗度陈仓,输送给敌国,更大地拉开了两方的战力差距,致使战士伤亡惨重。除此之外,与女婿勾连枫国已有多年,以权谋私,罪状累累,书而不尽。最终,陈家被抄家,直系尽数被流放,陈若辛则被拖去游街示众,游街时还配有专人宣读罪状,而后当众问斩,尸首弃于枫国境内。

    前大将军犀同钊去向不明,鸩王为此枯坐一夜,然后按着先前与同钊的约定,得知封烁所求后,准允他留守永顺城,授予郎将一职,由中层做起。

    犀洛被编入了女子军营,原本岁数未及,但看在她十分坚持的份上,鸩王破例安排了她进去,以无头衔无实职的身份,前程功绩只能靠她自己挣。

    至于犀楚,他没提半点诉求,鸩王思量后亲赐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爵位,有实权,可世袭一代,二代的后人则必须同当朝帝王申请袭爵,须经当朝帝王同意,方可继承爵位。众多人觉得,这般为帝王所忌惮,且受制于皇权,倒不如要实打实的金银财宝,亦或是一官半职。

    然而,正因为鸩王对侯爵盯得紧,姩国现存的有爵之人,仅为三例,轻易不会增添。物以稀为贵,更不提这是有实权的爵位,即便是没有实权,光是田地俸禄也足够保犀楚一脉一世富贵。而世袭一代,则保障了犀楚不会因残疾而被嫌弃,甚至难以留后。

    鸩王嘉奖赐封了一众人等,忽然忆起完全没跟自己讨要奖励的真宿。

    他抚摸着腰间坠着的水色香囊,摩挲着里头隐约可触的青丝,心下生出打算.

    次日巳时,艳阳高照,苍穹万里无云,正是出行的好天气。

    回京大队整肃完备后,陆续驶离驻扎多日的临时大营。说来,自他们离京,满打满算还不足半月,战事逆转之快,每每细想,皆会为之心惊。

    这次大胜回朝,众将面上都洋溢着欢愉与自豪,甚是意气风发,壮观的车队慢悠悠地穿越草场,驶入云城。

    云城物资丰富,因此队伍在此稍作休整,进行采买。

    真宿踩着马蹬,从汗血宝马背上缓慢而下,再磨蹭着挪至御驾前,垂首望地,静候车上人下舆。不多时,一骨节分明的手探出帘外,却没有搭上真宿平举的手臂,而是长腿一跨径直落地,鸩王目光在真宿身上一掠而过,然后抬步翻上了真宿身后的汗血宝马。

    玄色大氅从视野中倏然掠过,未作丝毫停留。真宿五指蜷紧又松开,终是默默将手垂下。

    “陛下要去何处?”严将军好奇道。

    “严卿留在此处看守队伍,朕要去取个物件,半个时辰即回。”

    物件?什么物件?鸩王说得模糊,严将军没敢多问,只抱拳领命,待抬头看到鸩王眼中的信任,不由脱口道,“陛下放心,臣定会替陛下看顾好庆随侍,还有诸位。”

    “……”鸩王握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斜睨了严将军一眼。

    真宿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依旧沉默,面上无甚表情,连脸都不愿抬起,盯着地面不知在思索何事。

    鸩王控制着自己目光不再扫及真宿所在的地方,捻着指尖,轻蹭了一下水色香囊,便夹着马腹,带着数十个侍卫,脱离了休整的队伍,朝着某个方向奔驰而去。

    云城郊外,福荆道观。

    鸩王让银虿暗卫先行踩点,走至道观侧门前时,得隐在暗处的银虿传出无异暗号后,鸩王方提步迈进。

    道观内不算僻静,虽然香客大多聚集在前庭与中庭,鸩王所在的地方是道观不常对外开放的区域,但不时响起“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甚是扰人。

    前来迎接的道观住持,欲要抬手抹去额汗,但犹豫了下,还是放下了,拘谨地抓着拂尘,道:“陛下,您要的香囊已然备好了,就是这……祈福开光仪式,恐怕得移步到地下。”

    “地下?”鸩王刹住了步伐,凌厉的目光扫向住持。

    住持骤然被这么一凝视,吓得喉间一转,声音飘忽了起来,“是,是这样的,此处前身是蕴光道观。陛下下令将蕴光拆除之后,便是我们福荆搬来了此处,现下到处都在进行重建工作,这个祈福的法坛尚未建成,好在我们发现地下也有一个,法器齐全,应当不碍事。”

    鸩王听到“蕴光”二字,就不可避免地忆起从地里亲手将真宿挖出来的经历,他眉峰一压,漆黑的眼眸攒起沉沉阴气。

    住持等待答复等得提心吊胆,都要以为鸩王定是要拒绝了,岂料鸩王倏然点了头。

    “那就下去罢。”

    身后一众侍卫便跟着鸩王,顺着石阶,穿过狭长甬道,途经一间小小的丹房,再左拐,方才来到巨大的法坛前。

    法坛八柱方位讲究,上下堂水陆画像对称,旗牌也是严密对应,法坛上的供桌与四张长方桌踩线与风水吻合,桌上法器齐备。确如住持所说,可行开光祈福。

    住持将一个木盘端起,鸩王从中拿起了一个绣着金线的绯色香囊,又拿起自己的水色香囊,望着上头姿态相仿的并蒂莲刺绣,眼底迸出如黑钻般的光芒。

    “就这个。”鸩王道。

    住持默默长舒一口气,然后堆笑道:“那现下就由老身来为陛下的香囊开光吧!”

    岂料,鸩王卸下大氅,丢给侍卫,然后亲手拿起沉重的法器,道:“不用,朕自己来。”——

    作者有话说:住持:??你是道士我是道士?

    鸩王可是修真者,要给宝贝的香囊,当然亲自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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