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畹君告诫自己不要沉沦。◎
宣平侯府请了媒人到谢府下聘。
这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亲上加亲,只有时谢两家对此倍感意外。
时家自不必说,当初是时璲发话绝不跟谢家结亲,现在也是他让侯夫人到谢家登门提亲。
他究竟因何改弦易辙,长辈们虽百般旁敲侧击,可时璲却绝口不提。
谢家更是炸开了锅。
谢四娘拽着过来报信的丫鬟,反复问道:“你打听清楚了?求娶的是我还是三姐?”
“是四小姐、是四小姐!”那丫鬟喜气洋洋,“奴婢在前头听得一清二楚!”
谢四娘自然也知道时璲没理由求娶她三姐。有此一问,不过是为了彰显她的胜利罢了。
她跟谢三娘只差了半岁,谢三娘是嫡出,可她却是谢惟良的胞妹,因此两人从小较劲到大,谁也不服谁。
眼下侯府越过三姐求娶她,直接宣告了谢三娘的出局。从今往后,谢三娘再也不配与她分庭抗礼,怎能不叫她得意?
谢四娘盈盈含笑,随手赏了那丫鬟一个极厚的红包。
畹君斜坐在美人榻上,脸上一派淡然,似乎此事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谢四娘这回是真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就知道我没找错人!”她亲自挨着畹君坐下,一径追问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畹君垂眸不语,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中秋夜的那个吻。
寂凉的秋风、斑驳的花影、摇曳的红灯笼,还有那灼热的气息、唇齿间的交缠、鼓噪的心跳,交织成缠绵的恍惚的悸动。
“把我赔给你”,那是时璲对“谢四娘”的承诺,他也确实做到了。
她用自己的初吻,换他放下对谢家父子的芥蒂。
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谢四娘,在那缠吻的沉坠之余,她竟生出了几许幽怨,不知是怨她身不由己的欺骗,还是怨他这么轻易甘于沉沦。
她在他吻得最情动的那一刻抽身而出,将他狠狠往外一推。
“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甩下一句话,转身冲进了那黑魆魆的角门里。
这句话既是激将,也是控诉。
她无疑是怨他的。
但凡他对纪遥的态度温和些,或许她还有勇气悬崖勒马,向他坦陈一切。
然而事到如今,时家的媒人上了谢家的门,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畹君告诫自己不要沉沦,他是出身高贵的时二爷,哪怕娶错了人,依旧是一路坦途。而她、她的寡母幼妹,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冷下心肠,挥开心头的遐思,向谢四娘索要剩余的酬劳。
谢四娘收了笑,慢慢转着手里的茶杯。
“急什么?这段时间你还得给我周旋着。等写过婚书,我自然会把银子给你结清。”
她瞧出畹君脸上不情愿的神情,又道:“你放心,到时候就算你不想走,我也绝不可能容许你待在金陵。”
畹君跟她讨价还价:“那至少给我三百两。”
她清楚等写过婚书,一切尘埃落定,她就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资格,给不给钱全看谢四娘脸色了。
畹君绝不允许自己陷在这么被动的境地。
谢四娘果然不敢在这时候开罪她,只得命人兑了三百两银票出来。
畹君收了钱,却并不高兴。
还在几个月前,她赚几两银子都能高兴半天。现在那般心境已恍如隔世,几百两的银票在手,反而轻飘飘地没有重量。
沉重的是她的心、是压在心底不可明言的愁绪。
畹君压下心头的乱绪,又问谢四娘:“你什么时候去侯府做客?”
她想去看看时雪莹。
一来侯府无论如何都会拆散时雪莹和纪遥,作为唯一知情的外人,畹君愿意给她一些安慰;二来也探探时雪莹的口风,免得他们兄妹俩一合计,说穿了她的身份。
谢四娘道:“我如今在跟时家议亲,肯定要少往他们家走动的。而且三娘最近病了,到他们家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病了?”
畹君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委,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伤。
谢四娘满不在乎道:“听说中秋之后就病了。不过,重阳那日我们两家会到雨花台或者清凉山登高,那时候三娘应该病愈了。”
说罢,她不由露出得意的微笑。她已经迫不及待到时雪莹面前炫耀了。
重阳那天,侯府老夫人要到清凉寺上香,侯府的晚辈们便一道随行。谢家太太得了信,便带着女儿们同到清凉寺登高赏菊。
谢惟良被拘在家里月余,自然不肯放过这出门的机会。
他骑着马,一路跟在谢四娘的马车旁闲聊。
旁的姐妹打趣他偏心,只待跟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亲近。
只有畹君有口难言。
她和谢四娘同乘一辆马车,那谢惟良嘴上跟谢四娘闲聊,眼睛却是直往她身上溜。那赤裸裸的打量猎物的眼神,简直跟绑架她的匪贼没有区别。
谢四娘看得分明,却偏要打着车窗的帘子跟他热切聊天,好作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
畹君只好闭着眼睛装睡。
好不容易到了清凉山脚,这个时节虽游人众多,可因着贵眷出行的缘故,山门前早已清了场。
畹君跟在谢四娘后面下了马车,只见侯府女眷已在山门前等候,时家的姑娘们红飞翠舞,婷婷袅袅,正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谢四娘一眼看到人群中的时雪莹,立刻笑意盈然,甩着帕子上前跟她打招呼。
谁知时雪莹却略过了她,一径走到畹君面前,握着她的手殷殷叫了声:“谢表姐……”
不止谢四娘惊讶,连后头的时问蕊都目瞪口呆。她自己都耻于喊畹君“表姐”,时雪莹这是病糊涂了,对她这么亲近干嘛?
畹君握住时雪莹生凉的双手,略将她打量一番,见她今日穿着杏色绡衫、青绫裙,极清素的装扮,神色也恹恹的,不复往日光彩。
畹君知她这些天过得甚是煎熬,当着人前不好多言,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虽未开口,却已是心照不宣的安慰了。
上山的时候,时雪莹执意要跟畹君同乘一轿。
放下了轿帘,外头闲杂人被尽数隔开。
两个姑娘处在一方小而暗的空间,时雪莹这才绞着帕子道:“谢表姐,那天……多谢你。”
她被绑架的事,时璲封锁了消息,连侯爷侯夫人都不知道。
然而时雪莹清楚,她能安然无恙,多亏了畹君替她周旋拖延。于情于理,侯府欠畹君一份人情,可为着她的闺誉,这份人情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畹君不知道她心头的百般纠结,只关心着她和纪遥的事:“那天回去以后,你哥哥没有为难你吧?”
时雪莹一听,顿时面露哀戚之色,伏在她肩头啜泣起来。
畹君僵直着肩膀不敢动,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她递帕子,忽然听到时雪莹低声说了句:“纪郎他失踪了。你说,会不会是我二哥把他、把他杀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余音都洇进了呜咽声中。
畹君先是吓了一跳,又稳住心神道:“你别多想。时二爷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人。”
时雪莹摇着头,一双泛红的泪眼紧盯着她:“不……我听说,上过战场的人,都不把人命当回事。”
畹君有些没来由的恼怒——为他的至亲对他的恶意忖度。
她替时璲不平:“他不是那样的人!”
时雪莹咬着唇低声道:“你知道*么……我二哥被监察御史弹劾了。听说那天抓到的三个绑匪,二哥让人拔了他们的舌头,还剁了他们的双手。”
说到这里,她脸色白了一白。
“他施这种酷刑都不皱一下眉头,杀个人又算什么?”
畹君听得心惊肉跳,可还是下意识替他分辩:“拔舌是怕他们乱说话,毕竟咱们被掳了去,要是这事传出去,那你我还怎么做人?”
“那剁手又是为什么?”
畹君也想不明白了。
她看云娘杀鸡都害怕,一想到剁手那种血腥的场面,心里隐隐生出一丝畏惧来。
时雪莹忽然又抽泣起来:“纪郎一定是不在了……”
畹君哄劝不住,只好告诉她:“纪公子还活着呢,时二爷只是把他赶出了金陵。”
“你怎么知道?”时雪莹眼中骤然燃起希望,“我二哥告诉你的?他和你……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相好?”
她一叠声地问下来,畹君苦笑不已,只得含糊其辞道:“我跟他没关系,是那匪徒认错人,把我当成谢四姑娘抓走了而已。”
“难怪……”时雪莹喃喃道,“原来四娘真的跟我二哥好,难怪二哥突然要跟她议亲。可是……”
畹君怕她深思起来找到破绽,忙转过话头道:“你跟那个纪公子是怎么回事?”
时雪莹回过神,泪眼里又带了一丝追忆的笑意。
她跟纪遥结缘于一把扇子。
五月酷暑时,她的婢女从外面带回一把折扇。很一般的材质,青竹骨,白绢面,上头却题着一笔风流潇洒的行书——“功名山色外,岁月雨声中①”,一下子将扇子的格调拉了起来。
时雪莹对那笔字爱不释手,问了婢女才知道,这扇子是在外头的书画摊买的,经常有穷书生把题了字的扇面拿去寄卖。
她心中一动,取来一把素纨扇,执笔题上“九州春欲满,未许叹途穷②”,命婢女拿去那书画摊,请老板把她的扇子送给那题字之人。
一来二去,两人便通了书信,尺素传书中更是相识恨晚。又过了两个月他们才见上面,彼时信纸已堆满了书箱。
畹君听罢,迟疑地问道:“他是个穷书生,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还甘愿跟他在一起么?”
时雪莹不乐意了:“什么才叫给?银子?诰命?这世上封侯拜相的男子多得是,可是能懂我心的只有纪郎一个。知音难觅,我爱他就够了,并不指望他能给我什么。”
畹君沉默。
风花雪月果然是千金小姐的专属,一听就知道时雪莹没过过苦日子。要是别人把纪遥介绍给她,她还得打量一下他能不能负担得起佩兰的药费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依时雪莹这样的出身,就算在家招赘,也没什么问题嘛。
畹君还是同情她,便道:“你别难过。我若得了机会,便帮你探探时二爷的口风,打听一下那纪公子的去向。”
“当真?”时雪莹激动地抓住她的手,“你敢去问我二哥?”
怕畹君多想,她又解释:“二哥十四岁就离家了,我们家姐妹跟他不太亲近,平时都不敢跟他说话。”
畹君反倒怕她多想,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跟你二哥又没什么,有何不敢问的。何况我那晚到底是受他牵连,他应该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
时雪莹感动极了:“谢表姐,你心地真好,人又漂亮。我觉得二哥喜欢你才正常,他喜欢四娘,我真的费解。”
畹君一阵心虚,勉强笑道:“你别说笑了,我哪里高攀得起你二哥。”
时雪莹不高兴了:“什么高攀低就,我不爱听这话。有情人就该成眷属,门第就是害人的东西!”
畹君非常赞同地点头。
【作者有话说】
①②
出自元代刘诜《正月二日》
泥潦无来客,题诗受午风。
功名山色外,岁月雨声中。
拜跪频怀旧,悲欢始悟空。
九州春欲满,未许叹途穷。
第22章 秋意浓
◎她简直有种偷情被逮个正着的心虚。◎
上到清凉寺,太太们陪着老夫人到天王殿上香,姑娘们则相携登高望远。
沿着蜿蜒山道往上走,晴朗澄澈的天色一碧如洗,在翠竹红枫的交相掩映之下,反而更显出秋朝的高远明净。
时谢两家的姑娘们难得出行,一路上兴奋地嘻闹说笑,正说起时家三房的五爷秋闱中了举,跟彭家姑娘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
时问蕊回过头去,悄悄打量畹君的脸色。
畹君落在人群最末,听说时瑜好事将近,脸上却没有半分波澜。
她有些失望地扭过脸,听到姑娘们的话题已经转到了时璲和谢四娘的婚事上。
时谢两家虽说是门当户对,可谁不知道时二爷前途无量,谁当了时二奶奶,将来必是诰命加身,荣宠无限。
一时谢四娘成了人群的焦点,姑娘们纷纷围在她身侧道贺,便纵有虚情假意,面上仍是一派融融。
谢四娘微笑着接受她们的恭维,不时拿眼神斜瞅时雪莹。
时雪莹正是失意之际,更看不得谢四娘这样的春风得意。她故意落后了几步,正好跟人群末尾的畹君做伴。
走到拐角一处凉亭之时,时雪莹便以歇脚为由,拉着畹君脱离了人群。
畹君本也融不进那群小姐的圈子,倒是乐得在凉亭觅得半刻清静。
她倚着栏杆,微凉的山风穿过鬓发,像只温柔的手抚在脸上,有种别样的舒适。
时雪莹坐在石桌边上,单手支颐望着她的侧颜,幽幽叹道:“谢表姐,你别跟四娘走得太近。她爱出风头,心眼又小,你跟在她身边就不难受么?”
时雪莹的话将畹君从惬意中拉了回来。
她淡然道:“我在她们家做西席,难免要跟四姑娘打好关系。我把她当成东家,自然就不会难受了。”
时雪莹不解地摇摇头,道:“你很缺钱么?我到时凑些银子给你,你别在她们家当西席了。谢家表哥不是什么好人,万一被他看上你就麻烦了。”
畹君想起谢惟良那色眯眯的眼神,也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回头握住时雪莹的手,真诚地说道:“三姑娘,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收了她家的束脩,不好半途撂挑子。左右不出一年,我跟他们家就再无瓜葛了。”
时雪莹还欲相劝,身后忽然传来谢四娘的声音:“三娘,你们说什么呢?”
她猛一回头,看到谢四娘正从山道上走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亭里的两人。
时雪莹惊得站了起来,也不知方才的对话被谢四娘听去多少。
畹君拍了拍她的手背,迎上去道:“我跟时三姑娘在此歇息,说些闲话罢了。”
谢四娘脚步不停,经过畹君身边时侧眸瞥她一眼,便挨在时雪莹身边坐下,微微笑道:“三娘,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可大好了?”
时雪莹淡淡道:“些许风寒罢了。”
“可我瞧着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谢四娘捂嘴笑道,“若不是因为病,难不成是为了别的事?”
被她歪打正着地点破了心病,时雪莹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谢四娘只当被自己说中了,悠悠道:“二表哥跟韦五娘议亲那会儿,你待她可是亲热得很呢。怎么到我了,你反而不太高兴了似的?”
时雪莹回过神,也含了一丝笑道:“我是太欢喜了,所以不敢表露。毕竟好事多磨,有了韦五的前车之鉴,我怕道贺说早了反而生变,留待尘埃落定后再说也不迟。”
“你!你敢咒我!”谢四娘心里本就有鬼,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咒你什么了?”时雪莹不甘示弱。
眼见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畹君正欲开口打圆场,外头忽然响起一道男声:“谢姑娘,原来你在这儿,真让小的一顿好找。”
亭内三人回头望去,却见是时璲身边的小厮鹤风。
畹君心里陡然一紧,不安地瞄了时雪莹一眼。
鹤风朝时雪莹问了个安,因不认得谢四娘,便只是向她点了点头。尔后转过去对畹君道:“我们爷听说谢姑娘今天也在清凉山,特请姑娘走一趟。”
畹君脚下一软,扶了下栏杆才稳住身形。
鹤风他,当着时雪莹的面,不请谢四娘反而来请她,岂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有问题了!
她不敢看时雪莹的表情,又怕鹤风再多嘴说出些什么来,忙匆匆率先走出了凉亭。鹤风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亭子里只剩下谢四娘和时雪莹,两人面面相觑地望着对方,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谢四娘在珍珑阁见过一回鹤风,知道他是时璲的小厮。
现在她正跟时璲议亲,明面上她才是时璲的心上人。可是他的小厮,竟当着她和三娘的面,请了个外人去相会,三娘会作何感想?她心思又那么细腻!
谢四娘大感不妙。
她此刻若无动于衷反而露馅,只好作出一副恼怒的样子,硬着头皮道:“二表哥找她干什么?我要去看看!”
说罢,转身疾步走出了凉亭。
时雪莹望着谢四娘怒气冲冲的背影,焦急地绞紧了帕子。
二哥请畹君去单独相见,肯定是要说中秋那晚的事情。看四娘那样子,显然是误会二哥与畹君了。依四娘的性子,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畹君。
到时候闹起来,时谢两家面上无光不说,还要连累畹君,说不定还会把中秋那晚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她得赶紧拉住四娘。
时雪莹心一横,也连忙提裙追了上去。
那厢畹君已经跟着鹤风转过一处幽蹊石径,竹木葱茏之间,一座八角亭翼然临于半山。
时璲背倚亭柱凭栏而坐,此刻正循声望过来,见到畹君那一刻,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畹君的步子却迟疑了。
她这还是中秋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那晚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上来,他与她肌肤相贴、唇齿交缠。夜色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再出格的亲密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现在是青天白日,淡远明亮的秋朝,再见到他那张带着笑意的脸,竟让她莫名地害羞起来。
时璲倒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朝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畹君踱步过去,见他两指之间夹了张阔挺的钞纸。
他将那钞纸朝着她一掸,道:“这个给你。”
畹君好奇地伸手去拿,将触到的那刻他却将纸移远了。她嗔了他一眼,探身去够,腰间却倏地一紧。
时璲将她揽到身前,不由分说地,低头就吻了下去。
畹君的腰肢被他箍着动弹不得,只能用双手抵着他的胸口,下意识地往后仰。她越仰他越压,退到一个避无可避的境地,只有任君撷取的份了。
或许男人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他的亲吻比中秋那晚又要熟练许多。
炽热的舌尖撬开贝齿,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一点点地吸吮挤占她的唇舌。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小时候坐船的经历,小小的乌篷船在水上荡漾漂浮,摇摇晃晃。就像现在,她的眼耳口鼻,她的心,都是潮润润、晕乎乎的。
渐渐她连基本的平衡都稳不住了,仿佛半悬在高空中,全赖他的托扶才没跌落深渊。
她迷离中伸手攀住他的脖颈,那清润缠绵的吻却忽然离开了她的唇。
畹君心里莫名感到一阵失落,还没回过神来,便见时璲侧头向外,扬手掷了什么出去,清喝道:“什么人,出来!”
话音落下,亭外那丛碧竹被一道白光划过,几簇枝叶齐刷刷地垂了下来。
随后谢四娘抖瑟着从竹丛后走出来,脸色煞白,显然惊吓不小。
瞧清来人,时璲蹙了蹙眉,畹君却猛地推开他站了起来,又连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她没想到谢四娘竟然跟了过来。
看到谢四娘的那一刻,她简直有种偷情被苦主逮个正着的心虚。毕竟方才搂着她动情亲吻的男人,严格来讲是谢四娘将来的夫君。
畹君低头抿起了唇,试图藏起方才被吮得红艳的颜色。
时璲看着谢四娘,审慎地开口道:“你是……”
谢四娘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那个赝品,堂而皇之地坐在她的未婚夫怀里;而自己这个正主,竟差点被他一枚袖箭划破相,她何曾受过这种折辱!
她不待时璲说完,猛地转身提着裙子跑开了。
时雪莹这时正好追上来,冷不防被谢四娘撞了下肩膀。
隔着一丛疏竹花影,时雪莹看不到亭里的情形,然而看谢四娘那羞恼的表情,便能猜到她肯定误会了什么。
时雪莹一跺脚,忙折身回去追谢四娘了。
亭子里,时璲回头去看畹君,见她仿佛做错事般远远站在一边,便探身伸手去拉她:“那是你们家的姐妹?”
畹君僵硬地点点头,却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时璲见状,干脆把她一把拽到身边坐着。
他用鼻尖贴着她的鬓角,轻嗅着发丝间的幽芬,微微笑道:“那你慌什么?你家的姐妹不知道你要嫁给我么。”
他说话时的热气从她颊侧拂过,激起一层细栗的麻意。那话语更是沉沉地打在畹君心上——他期待着她嫁给他么?
畹君心乱如麻地把他推开了,咬着唇道:“我不喜欢这样。”
时璲一怔,修长的手指勾住那细巧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畹君垂着眸不看他,贝齿微松,盈润的下唇立刻出现一排浅淡的牙印,让那本就红艳的丹唇更显得娇艳欲滴。
时璲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柔软甜香的触感,指尖不自觉地在她的唇上捻了一下,触到微凉的湿润,像初秋的濛濛细雨,让躁动的心霎时间静了下来。
他柔声道:“我是太想你了。这么多天没见,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我么?”
畹君掀起乌浓的长睫觑他一眼,玉雪般的双颊洇出淡淡粉霞,不自在道:“那也不能大白天的……”
时璲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我也没想到会有人过来。”
畹君低着头不说话。
“好啦,别为那些无关人等扫兴。”他挨得离她近了些,将方才那张钞纸递到她手边,“这个是给你的。”
畹君本不想理他,可余光瞥到那张纸上写着的“俸银”二字,便挪不开视线了。
她接过那张钞纸一看,上面写的是“正四品金陵骁骑卫指挥佥事折俸银肆拾捌两”,左侧又起一行,写着“正五品后军都督府宣武将军折俸银叁拾贰两”。
“这是我的官俸券历。”时璲解释道,“每月初一到初五,你可派人拿着它去金陵府库领我的俸银。”
“我?”畹君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时璲点头,幽亮的星眸定定地凝视着她:“我的俸银今后都给你领,你喜欢什么便自己添置。从走完三书六礼到娶你过门,中间至少还有一年时间。到时你若是还觉得嫁妆不够好看,那我再另外给你添妆好不好?”
畹君的手轻轻颤着,将那张券历捂在胸口。她那时随便胡诌的借口,他竟牢牢记在了心里。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笑里又带着一丝哽咽:“干嘛对我这么好?”
【作者有话说】
小时大人:对女朋友好不是天经地义吗[愤怒]
第23章 栖复惊
◎“我时璲从不吃哑巴亏。”◎
干嘛对我那么好?
畹君问出去就后悔了。真正的知府千金是不会问这种话的。
可时璲倒是很认真地回答:“我想让你开心。”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你对我笑。”
他的话在畹君心里泛起一圈涟漪。
她是很少笑的。平时在家里,三天两头跟云娘不对付;后来去了谢府,还整天被谢四娘气得肝疼。
仔细想来,好像也只有跟他待在一起时笑得多些。
她不由抿嘴轻轻一笑,唇角陷进两个清浅的梨涡。柔和的秋光照拂在她的脸上,像蒙了层淡薄的金纱,绮丽中又有种澹然的静谧。
时璲心里动了动,又将脸低了下来。
畹君忙把他的脸推开了,方才的事她还心有余悸呢。
缓解尴尬似的,她又起了个话头:“那个纪公子,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时璲眉心一挑,若有所思道:“三娘让你来问的?”
畹君错眼不眨地盯着他:“是我想知道。”
他没说话,清俊狭长的双目半眯起来打量着她,畹君理直气壮地回望过去。
时璲终于还是在那双琥珀般清透的眼中败下阵来。
他轻描淡写道:“不过是找人革了他的功名,勒令他永世不得踏入金陵罢了。至于他爱去哪,我管不着。”
畹君闻言,心里不太好受。
纪遥能得时雪莹青眼,才学一定不差,中举人是迟早的事。可如今身上功名革去,仕途路断,与时雪莹更无可能了。
她想起他题在扇面的那句诗——“功名山色外,岁月雨声中”。自此功名成梦影,岁月空蹉跎,不由唏嘘不已:“你把他赶出金陵便罢了,何苦革人家功名,好歹那也是十年寒窗换来的。”
“怎么,觉得我下手太重了?”时璲好笑,漫不经心道,“他该庆幸跟三娘没发展到我们那一步。否则……”
“哪一步?”畹君一时没反应过来。
话音刚落,唇上便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
“这一步。”时璲神色自若地坐直身子,饶有兴趣地等待她的反应。
畹君过于关心纪遥的命运——或许那也是她的命运,她顾不上害羞,忙追问道:“否则如何?”
时璲见她竟对他的吻视若无物,还一心关切那无关紧要的闲人,不由一阵气短,说起纪遥的语气便带了些狠戾:“否则我让他断手断脚,爬着滚出金陵城。”
畹君打了个寒噤。
要是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会这样对她么?
当然他未必是做不出的,畹君想起他对那几个匪徒的处置,想来这样的事他恐怕没少干。
她犹豫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那几个匪贼的手砍了?”
时璲后背往栏杆上一靠,懒洋洋道:“我乐意。”
那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在说天气很好一样。不知为何,这样的他令畹君感到有些害怕。
她试图规劝他:“他们纵使有罪,要杀要剐,自有律法惩处。怎么能这样动用私刑呢?”
时璲转过眸光看她,正对上她清澈诚挚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方才那番对话,像极了一个妻子在劝诫她的丈夫。尽管他并不认同她的话,可是心里不免泛起淡淡的愉悦。
他长臂一舒,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们动你,我很生气。”他用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极慢极认真地说道,“我时璲从不吃哑巴亏。”
畹君只留意到了最后那句话,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感受到她的战栗,时璲将那温香纤薄的身躯搂得更紧,“别怕,那些匪徒已尽数伏诛,以后没人能伤害你了。”
畹君心里怕的是他伤害她,有些抗拒地从他怀里挣开了。
她想既然两家已经开始议亲,便不必再在他身上多费心思了。周旋得越久,反而越难抽身。他现在越喜欢她,得知真相后就会越憎恨她。
时璲以为他们刚刚开始,可畹君觉得已经可以结束了。
后面再说些什么她已心不在焉。
时璲看出畹君的魂不守舍,考虑到已出来这么多时,便仍旧让鹤风送她回去了。
临别时,他站在亭子的台阶上,比她又高出了许多。
他叫住畹君,她回头。
他俯下身来,本想在她唇上亲一下,忽然想到她那点小小的抗拒,便将脸偏了一偏,清润的吻落在她的颊上。
回到清凉寺已是午后时分。
两家的姑娘们在禅房里小憩,谢四娘和时雪莹却在廊下僵持着,一站一坐,彼此之间仿佛绷着一条看不见的弦,空气都是凝滞的。
畹君一时有些踟蹰,不知道该先去跟谁搭话。
谢四娘垂着眼皮不看她,也不说话。倒是时雪莹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可畹君不知道她猜出多少,反倒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只好默默地在廊椅上坐下,无措的模样显出几分伶仃的可怜。
时雪莹斜睨了谢四娘一眼,见她还在摆脸色,便上前一把拉住畹君的手往屋里走。
畹君还没跟谢四娘通过气,不知道时雪莹是不是准备质问她,只好惴惴不安地同她进了屋里。
关上门,时雪莹果然问她:“你跟二哥在亭子里说什么了?方才四娘的脸色阴沉得紧,她该不会是误会你们了?”
畹君看着她眼里真切的关怀,倒是半点没怀疑似的,心下先松了口气,反而问她:“你们方才都说些什么了?”
时雪莹摇摇头:“我怕她误会了你,只得安慰她说二哥找你有事。她也没追问是什么事,只是脸黑得跟什么似的。她这脾气竟没闹起来,倒真是稀罕。”
畹君不由打量了时雪莹两眼,见她竟半分也没起疑,还真情实感地替她在谢四娘面前开脱。
她总算放下心来,怕时雪莹揪着这事不放,迟早看出些端倪;便另起了个话头,说起纪遥的下落,只是隐下了他被革去功名的事。
毕竟他人已被赶出金陵,再见到时雪莹已是渺茫,又何必再提这遭引他们兄妹不和。
时雪莹怔了半会神,喃喃道:“纪郎没事我便放心了。只可恨我身边没个得用的人,想得知他的下落也没处打听。”
畹君有心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河,又能说出什么金玉箴言来?便只好作罢。
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她能在时雪莹这头躲一时清静,却避不开回去时跟谢四娘共乘一车。
谢四娘仍旧是耷拉着眼皮,脸上挂着寒霜,一声不吭。
被她撞破那个吻,畹君在她面前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可是转念一想,按说她跟谢四娘讲好的只骗感情,现在却被时璲占了便宜,怎么说也该要谢四娘加钱才对。
明明是谢四娘求着她接近时璲的,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还是说她根本不觉得那是被占了便宜?还是说她根本乐在其中?
畹君感觉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她的掌控。
这时谢惟良催马上前,隔着车窗调侃道:“谁惹四妹妹不高兴了?怎么九月的天脸上就挂了霜?”
谢四娘斜乜畹君一眼,指桑骂槐道:“我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就是怕那眼高手低的,这头拿了人好处,那头还想去攀高峰。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在那高峰上待不待得住。”
畹君只管闭眼假寐,充耳不闻。
谢惟良的眼神在畹君身上一转,含笑道:“四妹妹你忒浅薄。身份高低先不论,若是那相貌人才出众的,在这座高峰待不住,换座高峰一样可以待嘛。”
谢四娘听得她大哥帮畹君说话,正欲反驳,却见谢惟良钉在畹君身上的眼神,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心中忽然动了一动。
自重阳从清凉山回去以后,畹君便开始着手寻找新的去处。
谢四娘怕她从此勾搭上时璲,那是大可不必。
按时璲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要是知道真相还不得把她弄死。退一万步说,就算将来时璲不计较她的欺骗,她也绝不要做他的偏房侧室,更不要在谢四娘手底下讨生活。
等婚书一写完,她就立刻举家搬走,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畹君祖籍江阴,只是肯定不能搬回江阴去。否则万一将来时璲要跟她算账,岂不是顺藤摸瓜就能把她抓回去了?
她挑来捡去,最终还是选定了临安府。
一则临安繁阜,容得下她们外来的孤儿寡母;二则也方便给佩兰请名医;三则临安人杰地灵,方便她给自己择婿。
畹君预备着搬到临安后,盘一间食肆给云娘打理,余下的银子一半家里花用,一半留作嫁妆。
云娘成日抱怨庆云楼有眼无珠,不肯聘她当大厨,到时开间食肆直接让她当老板娘,云娘肯定不好意思在她的婚事上指手画脚了。
打定主意后,她便托一位常往临安走动的行商,请他帮忙留意那边的屋舍房产的行情。
她银子给得大方,那位行商自然是尽心尽力地帮她打听,不出几日便将行情奉上:
在临安的繁华街市买四间房带门面的宅院,约费一二百两银;若再赁间铺子将食肆开起来,又约费二三百两银子。
畹君数数如今手中统共八百两现银,还不包括时璲赠予她的金银玉饰。这个支出倒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只待时机成熟,说服她娘搬家就是了。
她心头祈祷着一切顺利,尽快把婚书落定。到时从谢四娘手上拿到余下的二百两银子,就赶紧摆脱这里的人和事,开启她的新生活。
到了十月初一这日,她拿着时璲的券历到金陵府库,领到了八十两俸银。
这银子畹君只当是时璲发给她的工钱了。
毕竟被他亲了那么多下,要是让云娘知道,还不得把她打死。
第24章 欲语迟
◎给他亲还不知足,还想让她主动。◎
因为时谢两家议亲的缘故,谢四娘往侯府走动得少了,畹君也乐得清闲,每日只在谢府里教两位小小姐读书认字。
她的屋子在西后门边上的一处偏院,离谢四娘的院子只有几步路的距离,离给谢家小姐开蒙的含芳斋也只隔了道月亮门。
畹君一向很注意不到前头去,免得碰上谢惟良。可她不去找霉头,防不了霉头来触她。
刚转过月亮门,打眼便看到前面凉亭上坐着个人,锦缎华服,正是这谢府唯一的少爷谢惟良。
畹君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此处偏园小径,要到含芳斋去,只有这条路走。谢惟良平日是不踏足后院的,今儿偏偏在这坐着,可见是特地过来堵她。
躲得过初一也躲不了十五,畹君把心一横,往头上拔了支银钗在手里攥着,仍旧往前走去。
经过凉亭,她步履快了些,偏偏那谢惟良就是来招惹她的:“畹君姑娘留步。”
谢惟良不叫她的姓,盖因他们同姓的缘故。可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道出,畹君只觉得无端污了她的名,转过来时也冷着一张脸:“谢公子有何贵干?”
谢惟良从亭子上走出来,靠得近了,畹君才嗅到他一身的酒气。
她不由后退了两步,睁大眼睛戒备地望着他。
那谢惟良本也是个一表人材的公子哥,只是被酒色财气浸透了,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浮浪劲。他半眯着醉眼,抬手便往她脸上摸。
畹君反应比他快,侧身避开他的手,却把手里的钗子攥得更紧了。
谢惟良摸了个空,醉醺醺地笑道:“小美人,你躲什么?给爷亲一下,赏你十两银子。”
说着便把醺迷的脸凑上来,畹君直犯恶心,抬手便抽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那谢惟良不怒反笑。他见多了唯命是从的女人,偶尔来一个贞烈的倒对他胃口。
他仍旧笑着欺身上前:“跟了爷有什么不好的?爷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到时大大方方给你开了脸,抬你做姨娘,怎么样?”
畹君又怒又怕,颤声道:“谢公子,请你自重。四姑娘请我来干什么的你应该清楚,我现在是时二爷的人。”
“他娘的姓时的有什么了不起?爷会怕他?”谢惟良被激起了气性,“爷还非要动他的人不可!”
说着上前就要扯她的衣襟。
畹君没有犹豫,扬手将尖锐的钗子照他肩膀上刺去。
谢惟良吃痛,发起狠来,重重一巴掌将畹君掼在地上。
她脸上火辣辣地疼,捂着脸颊忍痛道:“你敢动我,我就把事情都抖落到时二爷面前,大家都别好过!”
谢惟良肩膀被扎了那一下,人清醒了不少,听了畹君的话多少还是有些顾忌。
他咬着牙道:“小婊子,你给爷等着。等把时璲那小子搞定了,看爷到时怎么弄你!”
说罢,捂着肩膀摇摇晃晃地掉头走了。
畹君捂着左脸在地上坐了半晌。
那谢惟良下手可真重,她感觉自己脸上肿起来了。可是,他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谢四娘说了,事成之后要让她远走高飞的。这谢惟良难道准备强留下她?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径直去了谢四娘院里讨说法。
谢四娘看着她肿起来的半边脸颊,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我会劝说大哥的。你方才也说了,他喝了酒,醉话岂能当真。”
畹君不满意她的回答,可又没奈何,只好趁着现在占理,告了假回家去——她在这谢府里一刻也待不得了。
回到家里,云娘看到她肿起来的半边脸吓了一跳。
畹君只说是被谢太太罚了。
她一向是不愿让家人担心的,不过让云娘看看她的伤处也好,免得云娘以为谢府是什么好去处,到时不愿意跟她搬去临安。
谁知云娘的反应比她想的还要激烈:“我就说么,银子多未必就是个好差事,说好听点是西席,倒拿你当奴婢似的罚!姑娘家还是得找个靠谱的夫家是正经。那柳大官人上个月才娶的续弦,你没见那新奶奶多风光……”
畹君听得生烦,忙用双手捂住耳朵。一不小心碰到了肿起来的脸颊,疼得她直呲牙。
在家养伤这几日,云娘时不时念叨着她的婚事,简直没个清静。
畹君眼瞧着脸颊消了肿,可以见人了,便琢磨着出去躲躲。正好今儿是十五,那匪贼又已经肃清,倒可以出城去慈育堂看看。
她打定主意,便换了一身清素淡雅的衣裙,雇了辆马车去慈育堂。
说起来,自从四月那回遇险,她已有半年没去过慈育堂了。
这一趟过来,陈妈和杨妈都很欢喜,连连追问她是不是好事将近,最近都没露过面了。
畹君微红着脸正要分辩,转念一想她到时搬去临安,这慈育堂以后一定是不来的了。与其再想个理由道别,还不如顺势让管事们以为她嫁人去了。
于是便点了点头。*
那几个管事再追问她夫家是何方人士,畹君却不肯说了。管事们只当她是害羞,便由着她去了。
而今正逢十月金秋,正是景明风清之时,畹君便不拘着孩子们在屋里,让他们搬了桌案到院子里读书。
教这些孩子识字,又跟给谢家的小姐们开蒙不同。那些经史子集不必学,只多认些字才是关键,将来到了各种行当,都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没有纸张,正好叫他们捡了树枝在地上写画。孩子们知道认字的机会难得,纷纷热情高涨地喊畹君去看他们写的字。
畹君忙得头昏眼花,不经意间一抬头,余光瞥见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立在院门口。
她似是不敢相信,定睛望过去,正是时璲站在那儿,双手抱臂斜倚着门框,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他穿着一身绯红色织金曳撒,融在远处一片红枫的颜色里,那英飒的风姿却分外夺目,让人看了便挪不开眼。
畹君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过去,眼神落在那劲窄的腰身上,心里涌起搂上去的冲动。可是顾念着满院子的小孩,她又将那冲动压了下去。
可时璲的顾虑没她多,待她近前,伸手一捞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畹君忙不迭地推开他,红着脸道:“你干什么!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呢。”
时璲低头笑道:“当他们面怎么了?我还要当面亲你呢。”
说着将脸俯低下来,畹君忙将他的脸推开了。
怕他再当着人前做出不规矩的举动,她又忙拉着他进了厢房里。时璲任由畹君拉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跟着她进了屋。
这间厢房是畹君平时午憩的客房,陈设颇为简洁,进屋当中一套黑漆桌椅,一架屏风作隔断,垂下一道影绰的竹帘,里头是歇息的内间。
畹君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她却不坐,倚靠着桌沿俯视他,有点审问的意味:“你怎么会过来这里?”
时璲泰然坐在椅子上,坦然地接受她的审问:“我有公干在此,正巧过来看看。”
畹君不信,狐疑地打量他。“什么公干还需要你大人亲自……”
话音未落,便被一股大力扯着跌坐在他腿上。
“来见你就是我的公干。”他在她耳边说道,热气一阵阵地喷拂在她耳边,细碎的鬓发像羽毛一样掠起细微的麻痒。
畹君那半边脸都泛起了彤云,像剥了皮的水蜜桃般鲜润红艳。
他那高挺的鼻梁抵上她微烫的颊侧,将吻未吻之际忽地停下,促狭地问了一句:“在这里总可以亲了吧?”
畹君杏眼斜乜,微勾起来的眼尾含嗔带怨——方才给他亲还不知足,还想让她主动,那干脆别亲了!
她一把将头扭开了。
时璲撑不住笑起来,修长的手掌捧住她半边脸,要将她的头转回来。
畹君偏偏不肯就范,梗着脖子跟他角力。
他手下用了点力气,破了畹君的防线,她情急之下照着他的掌侧咬了一口。
时璲将手一撤,眼见掌侧印了一排整齐细巧的牙印,上面泛着点晶亮的水光。
他长而挑的眼睛看着畹君,将手掌横在嘴边,对着那排牙印抿了一下,将那线湿润的水光碾进唇瓣。
畹君垂眸盯着他的动作,仿佛他抿上的是她的双唇,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嘴唇。她不知道自己每个细微的表情都落在他眼里。
时璲抿走了手掌上的清津,薄润的唇瓣也变得亮晶晶的。
“你可真没良心。”虽是控诉,可他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一个多月没见,不想我就算了,怎么还咬人呢?”
畹君也想笑,可面上偏要装作不悦的样子:“我为什么要想你?”
“唔……”时璲眸光一深,“那一定是我给你的印象不够深刻。”
话音落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她的下巴,用双唇封住了她的惊叫。
畹君可以预感到接下来那狂风暴雨般的采撷,不由紧紧地闭上眼睛。
偏巧这时,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明亮的日光涌进来,畹君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做错事被抓个了正着的孩子,遽然从他腿上站起来,低头藏住那满面红霞。
时璲眉心微皱,抬目望向门外。
“啊呀!”
管事陈妈端着一盅汤盏,目光从畹君那红得欲滴的唇色溜到坐着的时璲身上,看到他曳撒前裙顶起的一道弧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忙又退出去将门带上了。
光线被隔绝在门外,屋里又恢复了影昏昏的旖旎,畹君却不复方才的心情了。被熟人撞见这样的一幕,她可还怎么做人?
她又是懊恼又是难堪,伸手打了他一下,薄面含嗔道:“我都说过我不喜欢这样了!”
好事被打断,时璲心里也不高兴,却还顾念着先哄好她,忙站起来将她搂进怀里。
畹君正在气头上,挣开他的拥抱,仰着脸羞恼地瞪着他,诸般情绪氤氲在秋水剪瞳里,汇成一点清淡的水光。
时璲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了吻那毛茸茸的眼睛。
再抬起头时,他的神色骤然沉了下去,捧着她左脸的那只手微微震颤:“你脸上谁打的?”
第25章 朝来雨
◎她不能轻易放谢畹君离开。◎
脸上谁打的?
畹君愕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左脸。明明已经消肿了,他是怎么发觉的?
可是被这么一问,她凭空生出满腔委屈,非要狠狠告那谢惟良一状不可:“谢……是大哥打的。”
“大哥”二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时璲面寒如霜:“他经常打你?”
畹君想给谢惟良上眼药,又怕过犹不及反倒弄巧成拙,只好道:“没有经常打,只是他前些天吃了酒,拿我撒气罢了。”
时璲将拳头攥得咯哒响,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带起一阵风拂在她脸上。
“这事你不要管。”
畹君忙从后面揽住他的腰,慢慢将头贴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家里上下就紧着他一人,你让他不痛快,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怕节外生枝,有多少委屈也只能自己受着了。
时璲胸口上下起伏着,最终将掌心覆在她交叠的双手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我有分寸。”他回身搂住畹君,又忍不住将手放在她左脸上摩挲,“疼吗?”
畹君委屈地点点头。
“我会尽快娶你过门。”时璲斟酌着说道,“等我们成亲了,不跟谢家走动了好不好?以后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畹君将脸埋在他怀里点着头,心里却一阵阵地抽疼。
等成亲时发现新娘不是她,他该有多崩溃?他不喜谢家人,却为了她接受他们,可她又比谢家人好到哪去呢。
他还在继续嘱咐着:“你以后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到金陵卫去找李清、或者到侯府找鹤风,他们会带你去见我。”
畹君只是无言地点头。
时璲松开怀里的人,又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还有公事,先回去了。”
说罢,像是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住,转身阔步走了出去。
畹君怔忡地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心中忽然感到空落落的。她摸了摸额头,上面犹带一丝润凉。
小时候,云娘也经常这样亲她的额头。
她独自出了一会神,外头的天渐渐阴下去,屋里便更昏暗了。走出门去,见天边隐有乌云,像要作雨的样子。
畹君怕下雨耽搁了她回城,便打算向慈育堂的管事告辞。
方才被陈妈撞破那样一幕,她到底脸皮薄,没好意思再去见陈妈,便准备去跟杨妈告辞。
屋里院里找了一圈没看见杨妈人,最后在厨房见到了她。
而陈妈正搬了杌子坐在杨妈身边,见到畹君,很宽和地朝她笑:“方才煮了去燥的秋梨莲子羹,你要不要来一盅?”
畹君红着脸摇头:“不了,我是过来告辞的。”
“急什么。”杨妈显然是听陈妈说了方才的事,含笑道,“这么好的事怎么藏着掖着?原来你的亲事是跟那位小时大人呀!不过他们那样的人家,确实不好提前声张的。”
畹君只恨自己早前多事,为什么要点那下头。现在若是不认,少不得在管事们眼里落下个水性杨花的名声,只好含糊地默认了。
陈妈笑道:“我说小时大人上月十五怎么突然过来,敢情是守株待兔来了。上个月没见着你,这个月还来,这份毅力倒是可嘉。”
畹君微微一怔。
原来今儿在此见到他还真不是凑巧,若非她临时起兴过来,他岂不是又要跑了个空?
陈妈又凑趣道:“我一早说过你姑娘是有福气的。给他们家当姨太太,不知比当别家的正头奶奶强多少。那位小时大人,听说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将来你生了儿子,请封个诰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畹君闻言脸上微微一僵,莫名觉得陈妈的话有些刺耳。
她鬼使神差地说道:“不是姨太太,他说要明媒正娶,聘我当正头娘子的。”
陈妈和杨妈惊讶地对视一眼。
杨妈忙道:“傻姑娘,听妈妈一句劝,这话可千万当不得真。就算他对你有情,他们家的老爷太太也不会同意的。妈妈以前在官老爷家做过活,高门娶妇,很看重门当户对的。”
畹君郁闷地叹了口气。
她方才那句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门当户对的重要性她何尝不知,她姨妈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郑姨妈早些年,脾性未必就那般刻薄。在侯府蹉磨了十几年,妯娌们冷眼相待,下人们捧高踩低,便是不带刺的山茶花也该长出刺来了。
而那当初一意孤行娶郑姨妈的三老爷,如今跟郑姨妈也是貌合神离、相对无言。
说实话,她可以接受自己跟时瑜变成那个样子,却接受不了她和时璲走到那一步。
畹君惊异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她跟时璲是根本没可能有以后的,怎么会生出这样痴妄的念头?
她惶惑地后退两步。
回城的半路上就下起了雨,她少不得又贴了那车夫一百文钱。
回到家里,云娘怪她到处乱跑,没个姑娘样。畹君没说话,换下微湿的衣裳,拿细葛布擦干脸上的雨迹。
她一向很少头疼脑热,没想到这回却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发低烧。
云娘告了假在家照顾她,只是嘴上也不闲着:“你娘能照顾你一时,照顾得了你一世?赶紧找个可靠的夫家是真。你倒好,正事半点不急,成天去外头乱跑有什么用?淋了一身雨回来,活该叫你病一场!”
畹君闭着眼睛不作声。
她这回的病来势汹汹,不全为那场雨。
过了两天,她的病好了些,偏巧这时谢四娘派人催她回谢府。
畹君只好收拾了东西,强打精神回了谢府。一到谢府,便听说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前两日,那谢大公子遇着了寻仇的,被人押在巷子里一顿好打,浑身上下没块好肉,眼下正躺在家里养伤。
按说谢惟良那欺男霸女的作风,肯定是处处结仇。可他贵为金陵知府的独子,谁敢找他寻仇?
这伙歹人实在嚣张,分明是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谢知府气坏了,出动衙门所有府卫去拿人,平时抓刑案都没那份架势。饶是如此,他还嫌不能尽快让那伙歹人归案,要求世侄时璲借兵给他调遣。
时璲不留情面地回绝了他:这等普通滋事案件,不属于金陵卫的职务范畴。
气得谢知府摔了一套汝窑茶具。
畹君听了忍不住直笑。
谢惟良遭这场无妄之灾,肯定是出自时璲的授意。除了他,也没人再敢这么嚣张地行事了。
她心里像吮了早春的花蜜,似有若无的甘甜渐渐从心底逸散到唇角去了。
府衙大张旗鼓地抓了半个月的人,非但没有找出那伙歹徒,倒是抓了不少作奸犯科的青皮,让城里的治安好了不少。
那谢惟良在府里养了半个月的伤,身上牵扯着便疼痛;大夫又吩咐了忌口,好酒好肉用不得;连服侍的婢子都呆头呆脑,哪有行院的姑娘可人心意?
谢惟良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三天两头地发脾气砸东西。
谢四娘过来探望他,心里颇看不上他那颓唐劲,暗道倘若她是个男人,不知比他强上多少。
谢惟良见到谢四娘倒是眼前一亮:“四妹妹,你跟前那个小美人呢?叫她过来陪陪你大哥,我快闷死了。”
谢四娘咬牙道:“大哥,你消停一点行不行?侯府前两天才给我下了聘书,你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你亲妹子节外生枝。”
谢惟良啐道:“时璲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他大舅哥被人打了,还不肯借几个兵抓凶。”
“等真成了一家人,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他还能不帮你?”谢四娘耐着性子安抚他,又道,“那个谢畹君,我现在要用她,你别招惹她!”
谢惟良半阖着眼道:“凭什么他时璲能动我不能动?四妹妹,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啊!”
谢四娘心里骂他分不清轻重缓急,面上却只得笑道:“大哥,好东西当然是给你留着的。只是她脾气太硬,总得徐徐图之嘛。”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只要敲定和时璲的婚事,就让那谢畹君远远地滚蛋。
可重阳那日在清凉山,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时璲、第一次见到他和畹君的相处,也是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眼里看到那么缠绵的情意。
谢四娘相信自己的直觉,只要这个谢畹君动了心思,就能轻易地毁掉她的婚事。她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她不能放畹君走。
谢四娘坐得离床边近了些,压低声音道:“等我的婚书写好,我亲自把她送到大哥你的床上去。但是大哥你得答应我,从此不能让她走出你的后院,不能再让时二爷见到她。”
“这有何难?”谢惟良一下子来了精神,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只是我看那丫头性子烈得很,你有办法让她乖乖驯服?”
他是真喜欢畹君那张脸,还是存着跟她过日子的心的,因此能叫她心甘情愿是最好的。
“妹妹何曾骗过大哥。”
谢四娘胸有成竹地一笑,心中却道:那谢畹君最好是不驯服。惹恼了她大哥,管你什么神妃仙子,他通通都能给你做掉。
兄妹两人各怀鬼胎,相视而笑。谢四娘见目的达成,便起身告辞。
而谢惟良想着畹君那宜喜宜嗔的模样,当下便再也躺不住了,唤来小厮要去行院作乐解馋。
那小厮苦劝道:“我的大爷,您这身上还没好全呢!那些歹人也没抓到,万一出去又遭一顿,那小的可怎么跟老爷交代?”
谢惟良一脚踹在那小厮腰上,怒道:“什么时候我要出门还得看人脸色了?那几个杀千刀的爷还怕他们不来,再给爷瞧见,非把他们一个个弄死不可!”
那小厮忙跪了下来,口中直道:“大爷息怒、息怒!”
他转了转眼珠,决定说点别的话来转移谢惟良的注意。
当下搜肠刮肚,想起一件事来,忙膝行到谢惟良面前,陪笑道:“大爷,有件喜事,想必您还不知道罢。”
“什么喜事?”
“大爷还记不记得,当初关您进卫所的那个兵卫?”
谢惟良脸一黑。
他可太记得了!
毕竟他在金陵横行无忌,偶有不长眼的兵吏敢给他不快,事后他也能立马把人收拾了。
然而他那不可一世的英名,却折在一个小小的骁骑兵卫手中。
那个兵卫,在元宵当天抓他进牢房关了一夜。出来后他要收拾那人,偏偏那人是时璲的手下、偏偏时璲要驳他的面子,非但没有黜退那人,还提了他当亲卫!
有时璲罩着,他想动那人都无从下手,生生吃了个哑巴亏。这事只要一想起来都叫他辗转反侧,恨不能将那人抽筋扒皮。
谢惟良横了那小厮一眼,啐道:“非要给爷找不痛快是吧?”
“不是不是!”那小厮连忙摆手,又涎着脸上前,“老天爷替大爷报了仇,把那人收了!”
“什么?”谢惟良一挑眉,“他死了?”
“是,是。前些日子金陵卫不是剿匪嘛,他死在那群匪徒手里了。”
“呵!真是苍天有眼!”谢惟良大笑起来,“你去跟布政司打个招呼,不要发放他的恤银。”
“嗐呀!”那小厮道,“那人都死了半年多了,他妹妹早把恤银领走了!”
谢惟良眉头一皱。
过了半晌,方摸着下颌道:“他妹妹?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大少爷的仇家,下面的人自然是摸得一清二楚。那小厮忙道:“他家里只有一个年近七旬的祖母和一个妹妹。”
谢惟良锁着的眉心渐展,阴恻恻地一笑,拍了拍那小厮的头道:“走,报仇去!”
第26章 晚来风
◎谁会想不开跟知府公子过不去呢?◎
十月一过,寒气渐重。
初五这日,畹君一早从谢府出来,先去府库领了时璲十一月的俸银。
回到家里,畹君给了些银子让云娘添置冬衣。
她本有心多给些,又怕云娘生疑,干脆便只给五两银子。反正往年过冬,家里还拿不出五两来置冬装呢。
在家里吃过午饭,畹君又到绸缎庄裁了三尺红绸。
原来周茹要为她兄长服九个月的大功,正好到明年正月除服。考虑到周婆婆年纪大了,周茹便和方二将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待成亲后和周婆婆搬出杂院。
畹君算了算时间,明年二月她应该还没搬去临安,正赶得上他们的婚礼,便打算绣一顶凤穿牡丹的红盖头送给周茹,以贺她新婚之喜。
从绸缎庄出来,她又去了方二做学徒的鞣皮坊。
方二与她在周家见过几回,彼此也算熟识。见她进门,忙迎上前来:“谢姑娘,你怎么来了?”
畹君道:“我想做对护臂,有没有合适的料子?”
“有!”方二话不多,低头便去给她翻找起来。
畹君对着他的背影补上一句:“要最好的。”
方二翻了匹二尺见方的鹿革给她:“这是我们坊里最好的料子,弹韧耐磨,很适合做护臂。”
畹君接过来一看,那匹鹿革软韧沉手,透着柔润的光泽,一看就是极好的料子。她非常满意:“多少银子?”
方二忙道:“姑娘是阿茹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好收姑娘的银子?这件鹿革也是我鞣制的,就当送给姑娘了。”
畹君如今不缺银子,怎么肯占他的便宜?
两人推脱了一番,畹君见他执意不要,便拿出十两银子递到他手上:“方二哥,多谢你的好意,那我就收了你的料子。这银子也不是给你的,你拿去打几件好看的钗环送给阿茹,姑娘家喜欢这些的。”
方二听她这般说来,便不好再推拒;也怕其他伙计看到不好,只得收下了银子。
他将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又对畹君道:“做护臂,绳子也是顶紧要的。我鞣几条弹韧的鹿皮绳出来,下个旬日姑娘过来取就是。”
畹君听罢,连连谢过他,这才走出鞣皮坊。
拿了皮料,她又去买了衬布、缀片等材料,回到家里慢慢画样子。
上回谢惟良的事,怎么说时璲也是帮她报了仇。畹君见他箭法了得,想来经常搭弓射箭,便准备做一对护臂回报他。
佩兰拿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看,见畹君在鹿革上画了尺寸,忽然伸手一指:“姐姐,这是不是给时家哥哥做的?”
畹君心里微微一惊,含笑看她:“你怎么知道?”
佩兰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姐姐,娘亲说了,还没定亲就跟外面的人接触,是很危险的。姐姐要保护好自己呀。”
畹君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放心,姐姐比谁都清楚。”
她当然比谁都清楚,这就是一桩买卖。
给时璲做护臂,不过是为了回报他数次相救之恩罢了,绝对没有别的私心。
隔日回到谢家,谢四娘屋里的丫鬟送了一两赏钱过来,包在洒金红纸里,看着分外喜庆。
畹君奇道:“府里有什么好事?”
那丫鬟道:“昨儿八姨娘诊出了喜脉,有三个月了。大夫们都说怀的是小少爷,老爷一高兴,给阖府都发了赏银。婢子见姑娘不在,便替姑娘领了,等姑娘回来再送过来。”
那丫鬟正是被畹君赠过药膏的那位,因此待她分外尽心些。
畹君笑道:“你有心了。”
她接过赏银,又取了一对新打的双色络子送给丫鬟。
那丫鬟低头看着手中那对精美的络子,却踟蹰着不肯走。
“怎么了?”畹君瞧那情状,猜她有事要说。
那丫鬟只顾着低头咬唇,脸都憋红了,却不发一言。
畹君想着这丫鬟许是遇到难事了,若是银钱上的事,她倒可帮拂一二;若不是银子的事,她去求求时璲,想来他不会不给她面子。
“你遇到什么事了?不妨跟我说说。”畹君冲她眨眨眼,“就算我帮不上忙,说不定能请时二爷帮帮你呢。”
那丫鬟听得她这样说,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飞快地低声说道:“婢子没遇上事,是姑娘遇上事了!”
畹君吃了一惊,道:“我?我遇上什么事了?”
那丫鬟旋身去门口张望了一番,把屋门一关,这才低声跟畹君道:“婢子说了,姑娘可千万不要声张,否则婢子在这府里也待不下去了。”
畹君见她一脸的严肃郑重,不由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连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事。
那丫鬟这才附耳说来:
原来那日谢四娘去探望谢惟良,正是那丫鬟跟过去伺候的。
他们兄妹俩在里间说话,丫鬟便在外间候着。
谁知忽然听见他们提起畹君的名字,因畹君待她亲厚,她便格外留神听着,把谢家兄妹的密谋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当即骇出一身冷汗。
像她们这样卖了身的奴婢尚有活动的自由,畹君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把人囚禁在后院再不得出,那跟断送了一生有什么分别?
那丫鬟思来想去,谢家的主子她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是畹君平日从不拿她当下人,还把那么珍贵的药膏给她用,她到底过不去良心那关,决定来给畹君提个醒。
说罢,她又不放心地反复叮嘱:“姑娘,你还是早做打算,只是千万别把婢子捅出去。”
畹君听得手脚发凉,心乱如麻地送那丫鬟出去。走到门外,她又想起什么,把那红纸包着的赏银塞进那丫鬟手里,低声道:“多谢你给我提醒。你放心,这事我绝不牵累你。”
送走丫鬟,畹君方觉浑身如坠冰窖,抵着门板出了好一会儿神。
本以为乖乖听话,谢四娘就会放她离开,谁知那谢四娘根本只想卸磨杀驴!
畹君虽然识时务,到底还是有几分气性的。
惊怒之下,她竟生出把真相告知时璲的念头,谢四娘要她办事还出尔反尔,她不奉陪了!
她转身打开门,冷寒如刀的朔风迎面吹来,霎时间吹熄了她心头的无名火。她定了定神,旋即压下了那荒唐的想法。
时家已经给谢家送了聘书,要是这时把真相抖落出去,别说谢四娘不放过她,恐怕时璲也得拿她开刀。
她是见识过时璲的手段的。他说——
他从不吃哑巴亏。
她上了谢四娘的贼船,离岸太远,已经回不了头了。
畹君慢慢把门关上,背倚着门板坐到地上去,咬着手背思索脱身之计。
反正聘书已经写了,后面的纳征请期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她大不了不要那剩下的二百两,等谢家兄妹反应过来时她已人去楼空,他们又能奈她何?
畹君冷静下来,每日还当无事人般与谢四娘相处,私下却托了牙人抓紧替她物色临安的宅院。
那谢惟良这些天倒没来招惹她,许是已和谢四娘约定好的缘故。
不过要么说他可能年底犯煞,伤好以后又不当回事地出去取乐,没想到又遇上寻仇的,真格往他身上捅了一刀。好在他出去带的人多才没受更重的伤。
只是他到底挨了一刀,又躺回了府里休养。
畹君觉得大快人心,只恨那下没把他捅死,从此为民除害。
这回倒不像是时璲的手笔了。难不成是谢惟良的仇家有样学样?可是一想到他的仇家多是些老实本分的百姓,她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若不是被逼得急了,谁会想不开跟知府公子过不去呢?
到十五这日,牙人传回信来,说临安有一处位置极好的宅院急售,计价一百五十两。机不可失,畹君托牙人帮她先签下了白契,待她到临安与官府签下红契,便算是过户完成了。
她敲定了那边的宅院,方去探云娘的口风。
不出所料,云娘自然是不肯离开金陵的:“搬家,搬哪儿去?你有银子搬家?成天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趁早找个夫家!”
畹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要嫁人容易,你有没有想过佩兰啊?再过个七八年她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病怏怏的谁要她?金陵的大夫是治不好她了,搬到临安松江那些地方,没准就治好了呢。”
一番话果然说得云娘心动,只是搬家到底是件大事,云娘不肯轻易松口。
畹君知道过犹不及,便不再多说。
反正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关了,再怎么着也得过完年才能搬。她天天在云娘耳边撺掇,不怕母亲不同意。
畹君算着时间,周茹的盖头恐怕是做不成了,可时璲的护臂还能送出去。
她把护臂做得差不多了,绒锦内衬,鹿革皮面,镶紫铜片,只差缚绳了。
正好今天到了一个旬日,畹君便去鞣皮坊找方二要皮绳。
一进鞣皮坊,里头忙忙碌碌,一个面生的伙计出来招待她。
畹君问道:“方二呢?我来找他的。”
“方二?”那伙计脸上的笑骤然坠下去,嘴角下撇着,有些惨然的样子,“他家里出事了。姑娘今后不用来找他了。”
畹君吃了一惊,急忙追问:“出什么事了?”
那伙计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别打听。咱们惹不起的。”
畹君的心沉沉一坠。
那方二是个孤儿,他的家就是周茹的家。周茹家出什么事了?
她忙掉头出了鞣皮坊,急急往周茹家奔去。
一进那间大杂院,纸钱被风刮着迎面飞来,入目是崭新的白幡飘扬。
她记得周茂的白幡早已撤下去了的。
畹君脚下一软,跌跌撞撞地跑进周茹家的堂屋。
光影昏昏的屋里搭着简陋的灵堂,当中摆着一具薄板棺材。
灵堂上搁着一个香炉,其上插满残断的线香,数点红光忽明忽灭,飘悠缭绕地散逸着白烟,是艾蒿的烟气。
屋里寂静地,不见人声。
第27章 思悄然
◎她想去见时璲。◎
畹君神色震动,瘫坐在地上。
屋外一个大婶探头探脑地望进来,见状忙进去搀起畹君,搬了张小杌子给她坐。
畹君抓着她的手,颤声问道:“大嫂,周家……出什么事了?”
那大婶深深叹了口气,颇沉痛地说道:“他们家那个女婿,前些日子让人打死了。”
“谁干的?”畹君不敢相信。
方二是个老实憨厚的人,别说冲突,连口角也不曾与人起过,怎么可能会被人打死?
大婶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打死他家女婿的人是府台的公子,咱们没权没势的老百姓,有什么冤也得往肚子里吞了。”
畹君冷不防听到谢惟良的名号,浑身震了震。方二一个不起眼的小学徒,怎么会跟谢惟良有交集?
那大婶看到她震动的神色,以为她是被那名号唬住了,又叹息道:“周婆婆这些日子哭坏了眼睛,连灵堂都是邻里们帮忙张罗起来的。”
畹君心神恍惚道:“阿茹呢?”
“阿茹……”大婶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那谢大公子带人闯进她家,也不知所为何事,看到阿茹青春貌美,便欲行不轨。周家婆婆出来阻止,被他的随从一棍子打晕了。阿茹对那谢公子又抓又挠,那活阎王被坏了兴致,把她狠狠打了一顿,眼下正吊着一口气在躺在床上呢,也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
畹君颤声道:“你们把动静听得这么清楚,难道就没人出来阻止吗!”
大婶摇摇头:“你说得轻巧,他可是知府的公子,又带着那么多恶奴,谁敢多管闲事?我们都是等他带着人走了,才给阿茹请的大夫,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她那未婚夫,就是因为这桩事,气不忿拿刀去捅了那谢公子。可他也不想想,那样的人哪里是咱们这种草头百姓惹得起的?那谢阎王当场让人把他打死了。”
说到这里,大婶不住地摇头叹息:“等阿茹醒过来,得知这个噩耗,还不知道她撑不撑得过去呢!”
畹君心神恍惚地在灵前上了香,又走进屋里去瞧周茹。
屋里关着窗,只有门口照进光去,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弥漫着扑鼻的药味,却怎么也盖不住那浓重的血腥气。
畹君咬着牙,一步步走到床边,看到了那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少女。
她忍不住捂着嘴痛哭出声。
“谁?什么人?”角落忽然传来一道惊惶又苍老的声音。
畹君循声望去,只见周婆婆蹲坐在墙角,缩成一团瘦小的黑影,唯有鬓发霜白刺眼,愈发显得伶仃凄苦。
她心里一酸,忙擦了眼泪走过去扶起她:“婆婆,这地上凉,快起来。”
周婆婆枯瘦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一番,好半天才哑着嗓音道:“是畹君丫头来了?”
畹君心里一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却毫无反应。
周婆婆这是,生生把眼睛哭瞎了!
畹君再忍不住哽咽,别过头去抹了一把泪,这才搀着周婆婆到床上坐下。
看着面前这个瘦小无依的老人,她心中纵使百般疑问,却也无从开口。
畹君心头千回百转,最终只是道:“婆婆,你得振作起来,阿茹她需要你。”
周婆婆早前哭干了眼泪,如今千般*悲怆,也只能化成翻来覆去的几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要是我能代阿二去死就好了,要是受这罪的是我就好了!”
畹君心酸不已,周茹祖孙这样的平民百姓,跟谢惟良根本没有交集,他为什么会突然闯进周茹家?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和周茹的联系。
难道周茹是因为她遭受的无妄之灾?
她不敢再想下去,可如若祸端真是因她而起,她的良心又如何能安!
畹君颤声道:“婆婆,那姓谢的,他怎么会……突然来找你们的麻烦?”
周婆婆喃喃道:“他那天过来的时候说,阿茂以前下过他的面子,要阿茹给他赔罪。可是阿茂都走了这么久,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畹君气得发抖。
她知道那桩事的前情,却没有想到那个得罪谢惟良的兵卫就是周茂。可是谢惟良本就不占理,且周茂人都走了,他还要把周家害成这样!
方二和周茹都快成亲了,他们本可以拥有幸福的生活,如今却一死一重伤!那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难道就这样算了?
她摇着周婆婆:“婆婆,你去告他啊!邻居都是证人!”
那大婶一直守在外面,见状开口道:“姑娘,他老子是金陵知府,衙门能受理么?只会把周阿婆当滋事的打出去罢了!”
畹君喊了一声:“金陵知府有什么了不起?府衙不管,那告到提刑司去,我不信金陵的天是黑的!”
那大婶长叹道:“前些日子,临安商会会长的独子不也被打死了?你看提刑司管了么?那样有钱有势的都奈何不了他,咱们去告,那是嫌命长!”
畹君颓然,好半晌才咬牙恨道:“可她哥哥是为了金陵的百姓得罪谢惟良、是为了金陵的百姓而死的啊。”
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而她,还在帮着谢惟良的妹妹嫁入侯府,让那恶人从此更加得势。她这样和助纣为虐又有什么分别?加害周茹的人里,是不是也该算上她一个?
畹君痛苦地摇摇头,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既然老百姓奈何不了谢惟良,那就让更有权、更有势的人去收拾他好了。
她抹干眼泪,起身走到屋外,扯下一张六尺长的白幡铺在灵堂上。
那大婶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畹君一言不发,咬破指尖挤出鲜红的血滴来,在那张白幡上写下十几个血字。
那大婶探着头看,可惜她不识字,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畹君写罢,将白幡卷起来递到周婆婆手上:“婆婆,你明日一早带着这张白幡,到金陵卫大营外面跪着。会有人出来给你主持公道的。”
金陵卫?那大婶眉头一皱。敢情这姑娘什么也不懂,这些事不归金陵卫管的。
可是周婆婆听到“公道”二字,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宝贝似的将那卷白幡搂进怀里。
从周家出来,虽未至日暮时分,可天阴得密云笼罩,纷纷扬扬地飘起了薄雪。
这是今年冬天金陵下的第一场雪。
畹君仰头看向那轻舞飞扬的雪絮。从明天开始,她和时璲、谢四娘和时璲,该彻底地陌路了。
她借时璲之手来对付谢惟良,既能给周茹和方二报仇,又能让自己避开谢惟良的觊觎,时璲也不必再跟谢四娘结亲;这真是个三全的计策,她该感到解脱的。
可畹君心中却郁郁不已。
她此刻不想回家,更不想去谢府。她漫无目的地穿行在雪幕中,心中想去的地方却渐渐明晰起来。
她想去见时璲。
畹君此刻不得不承认,尽管是受迫而不得不去引诱他,可她实则是享受这段关系的。
好在她还有一晚上时间,可以沉浸在这段绮梦里,假装没有带着目的的欺骗隐瞒,没有门第出身的阻隔,而他喜欢她。
到了侯府大门外,天色渐趋昏暗,檐下已点起了灯笼。
畹君没有上前叫门,只是躲在飞椽下避雪。
暮夜时分,寒气渐甚。
她站得腿麻,干脆就坐在台阶下,双手抱膝怔怔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的石板路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畹君举目望去——
空寂的街面上,清俊挺拔的身影骑着高头大马,自夜雪纷飞中缓缓走来。
沿街灯笼的烛火映在他的颊侧,光影裁出高挺的鼻梁和锋直的下颌线。明明是向她靠近的,可昏暝的夜色将他半隐起来,因而看上去更遥远了。
畹君呆坐不动,迷茫地望着他。
时璲骑着马走到近前,认出了她的身影。
他吃了一惊,没到门口便飞身下了马,几步奔至她的面前:“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就在门口傻坐着!”
他一把将畹君从阶上拽起来。
她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长翘的乌睫上都凝了一层白霜。拉她起来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在冒着寒气。
时璲忙脱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带着清馥幽香的热暖瞬间裹住畹君,仿佛热水滴在结冰的心上,她的神思渐渐回转过来了。
“为什么不进去找鹤风?外面不冷么?”时璲还在一连声地追问她,“怎么突然过来了?出什么事了?”
他拧着浓眉,眼里既有焦急,又有心疼,更兼有几分无语。
大雪天呆呆在外面坐着,不是缺心眼是什么?可又不敢大声说她,怕一不小心又凶了她。
畹君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手搂住他的腰身,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软绵绵的一抱,时璲心头的无名火霎时被捂熄了。
他回手搂住她的肩背,隔着氅衣都能感到她身上的寒意,连发顶都是冰冷的。
她在他怀里微微颤抖,时璲本以为她是冷的,便将她搂紧了些。可怀里的人抖得愈发厉害了,仿佛自胸腔里源源不断地震颤,伴着细细的呜声。
他莫名想起在慈育堂那晚,官府的援兵到了以后,他进堂屋里找她。
扫遍了墙角桌底没看见人,最后循着一阵细微的呜声,拉开橱柜,她就躲在里面,睁着一双水光粼粼的大眼睛无助地望向他。
时璲脑中“嗡”的一声,伸手格开她的脸,果然摸到衣袍上洇湿了一大片。
他抬起畹君的下巴,她的眼眶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泪水糊了一脸。
她在哭。
第28章 襄王意
◎不如咱们提前把夫妻做了,嗯?◎
屋里亮着柔和明亮的烛光,鹤风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汤进来,放在畹君面前的黄花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两道隔扇门一合,将冷意关在外头,屋里洋洋泛暖。时璲坐在桌边端详着她:
她刚哭过,眼角鼻子都是红的,像搽了层淡淡的胭脂。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又像是白瓷里上了层嫣红的薄釉,有种脆弱而冶艳的美。
时璲舀起一匙姜汤吹了吹,方递到她嘴边:“喝点姜汤驱寒,别冻坏了。”
畹君乖顺地张口抿了进去。
时璲把姜汤一勺勺地喂她喝了下去,见她情绪平复了,这才锁着眉问道:“出什么事了,谢惟良又欺负你了?”
畹君摇摇头。
方才在侯府门外见到他,躲进坚实温暖怀抱的那一刻,她实在是没忍住,把心中的悲怆化成泪流了出来。
如今面对他的追问,她既不能说周茹之事的悲恸,也不能诉说今夜这场暗别的伤情,只好低着头道:“我想你了。”
时璲被她的回答气笑了。
大晚上在他家门前受冻,见到他哭成个泪人,就是因为想他?
“说实话。”他压重了点语气。
畹君吸了吸鼻子:“我,我昨晚梦到跟你没走到最后。我很伤心……”
“就为这个?”时璲倍感纳罕,嘴角却忍不住弯起来。
他揪了下她的脸蛋,在那苍白的颊上揪出点血色来:“傻妞,梦都是反的,值当你跑这一趟么?”
他越笑,畹君心里反而越伤感。
“不单是为这个。”她从袖中取出那对做好的护臂,“这对护臂送给你。”
时璲接过来一看,是一对做工精细的玄色鹿革镶紫铜护臂,内衬竟还绣了麒麟腾云的纹样。他不由微微挑眉:“你做的?”
“那当然。”畹君总算抿出了一丝微笑,“你看我眼睛都熬红了。”
她眼圈是泛着薄红,可那不是方才哭的么?
时璲一笑,他身上正穿着窄袖袍,便将那对护臂戴在了手上,尺寸竟分毫不差。
“你什么时候量了我的尺寸?”
畹君横乜他一眼:“用得着量么?多看几次不就知道了。”
时璲闻言“唔”了一声不再言语,眼底却泛起清浅的笑意。
“怎么没有缚绳?”他正对着烛光整理衣袖,随口问了一句。
畹君猛地想起方二那没给出去的皮绳,登时没了言语。
时璲见她默然不语,便回头望去。她的脸沐浴在烛光的淡金下,掩下了些许苍白,却掩不住那哀凄的神色。
时璲忙坐回她身边,搓了搓她的脸蛋:“怎么又不开心了?”
畹君将脸一扭,噘起了嘴,用不悦来掩饰她的伤心。
“我很喜欢你送的护臂。”时璲耐着性子哄她,想了想又道,“我这屋里的东西,随便你挑一件当回礼,如何?”
“当真?”畹君斜过黑亮的瞳仁看他。
时璲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只要你要,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畹君环视着屋里的陈设。
这里是时璲的屋子,与郑姨妈屋里那金光璀璨的豪奢不同,他的屋子清雅得有些简洁。
一应黑漆的台几屏架,两边四座书架,错落摆着些书画瓶石,隐隐透着文气,倒不像个武将的作风。
畹君知道,这里随便拿件什么出来,都要比郑姨妈屋里的东西值钱。
可她却只是心动了动,便将眸光转向时璲。
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烛台上的火焰映在他的眼里,给那墨浓的星眸镀了层暖金色泽,平添了几许温柔意。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额头抵着他的额,鼻尖抵着他的鼻。
那样近的距离,彼此都清晰地在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模样。
畹君轻声道:“我想要你……”
话音未落,他的唇施施然地覆了下来,将她没说完的话堵在了舌尖。
……的心。
畹君闭上眼睛,吮了吮他的嘴唇,权作是回应。
她虽然对引诱异性有点无师自通的天赋,可这样唇齿相贴的亲密是从未有过的,因而应对起来有些笨拙。
可哪怕是笨拙的应对,也叫时璲再难以自持。他还吻着畹君,可手上已将她横抱了起来,大步往内间走去。
湘妃竹帘开了又合,摆动间闪起错落摇晃的波纹,影影绰绰地透着里面的人影。
紫檀雕花的大床罗帐低垂,畹君被他扔在床帏上,因为松软锦被的承托,她身上并不疼,反而有些坠入云端的飘忽。
清凛的男子气息迎面罩下来,伴着屋里幽淡的沉香,竟有了一丝醉人的气息。畹君星眼半朦,左支右绌地应对他的亲吻吮啄。
带着湿意的吻一路下行,温润缠绵地吮住她的锁骨尖,畹君这才察觉她的里衫半敞,露着秋香色主腰和一片雪肌。
而他滚汤的气息喷拂在她颈项间,激起一片酥热的麻意。
她伸手推了推身上的人,喃喃道:“不行……”
时璲抬起脸,乌浓深邃的眼眸在纱帐昏影中熠熠摄人。他的呼吸沉而重,慢慢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不是你说想要我的么?”
畹君窘然。
他误会了她的意思,可她惊异于自己并不反感和他更深入的接触。
时璲微阖上眼睛,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行军打仗讲究随机应变。眼下天时地利人和,不如咱们提前把夫妻做了,嗯?”
伴着那醇厚低沉的尾音,他从她的鬓角一路吻过去。隔着一层薄缎主腰,炽热以燎原之势蔓延到身上每一寸肌肤,畹君却陡然清醒起来。
她不能!
她微微挣扎起来,因为上半身被他覆压禁锢着,只能屈起腿借力。足跟抵着床榻的同时,膝盖也顶到了压在她身上的时璲。
“唔!”时璲闷哼一声,浓长的眉攒了起来,弓着腰慢慢倒向另一边去。
身上的威压骤解,她松了口气,偏过头去看旁边的时璲。
他仰面躺在床上,鼻尖沁着冷汗,咬牙道:“你个小没良心的,谋害亲夫是不是?”
畹君“啊”了一声,不解道:“你怎么了?”
时璲拧眉闭眼,胸口缓缓起伏着,好一会儿没说话。
畹君无措地看着他,目光往下游弋,陡然明白过来,脸上也仿佛烧起了炭火,嗫声道:“你……你没事吧?”
时璲缓了一会儿,忽然捉着她的手往身下探:“有没有事,得让你给我检查一下……”
畹君的手心被他引着向下,仿佛碰到块烙铁似的,急忙抽了回来。她又羞又恼,伸手在他胸口打了一下,翻了个身要下床去。
时璲笑起来,伸手搂过她的腰肢将人捞进怀里。
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腿弯锁住她的双膝,低声道:“别动,我不碰你。让我这样抱抱你好么?”
畹君僵着的身子渐渐软和下来,如一滩水般化在他怀中。
两具年轻的身体紧紧相依,在深寂的寒夜里,只有彼此鼓噪的心跳相和。
时璲慢慢拉起她的手,捻着那两根凝了血痂的指尖细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畹君垂眸看去,他的手修长宽大,将她的手完全拢在掌中,素白指尖上那两道血痂显得分外惹眼。
那是她咬破指尖给周婆婆写血书的伤口,因为一根指尖的血不够,她咬了两根。
只是他的眼神怎么这么好,在这昏沉帐内都能注意到。
“给你做护臂时被针扎的。”她胡乱想着借口。
“少糊弄我。”时璲捻了捻她的指尖,“看这样子,像被什么野兽咬的。”
畹君气闷,她的牙印像野兽?
他又道:“你养兔子?还是猫?”
畹君没好气:“我养了一只狗!狗鼻子灵得很,好奇心又重,什么都要问。”
时璲笑:“狗怎么会说话?”
畹君在他怀中猱转身子,面对面地望着他,扑闪着眼睛道:“是呀,狗怎么会说话?”
清圆的水杏眼,因为微勾的眼尾,带上了些狐狸般的魅惑。此刻闪着狡黠的微光,懵懂却又格外地诱人。
时璲心里猛地一跳,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血液重新喧嚣沸腾起来。
一时顾不得计较她骂他的事,低头衔住那翕动的丹唇,一翻身又将她压在了身下。
畹君的嘴唇被他吮着,只能“唔唔”地挣扎起来。
“别动,一会儿就好了。”时璲忙固定住她的手足,“别再给我来一下了。”
畹君闻言果然不敢再动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目光滑过修直的颈项喉结,再到里衣半敞的胸口。一道陈年旧疤从锁骨往下拉,最终隐在里衣的掩映之中。
畹君忽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往。
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锁骨上的旧疤,轻声说道:“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
“以前?”
时璲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拂在锁骨上。那带着颤抖的抚摸,仿佛穿越了时光,轻抚在那个受伤的少年身上。
“这道疤是两年前留下来的。”他带着追忆慢慢道,“那时候太子还没入主东宫,在塞北做监军,我在他手下当参将。那年鞑子大肆引兵南下,连克数城,还把太子活捉了去。
“我带着一个营的人追击,在戈壁上跟鞑子主帅狭路相逢,双方几乎十死无生。我用胸前这道疤的代价,取下了鞑子主帅的首级。
“后来鞑子败走,太子也救了回来。癸未大捷,回朝后太子便封了东宫。倒是我爹娘吓坏了,千方百计把我调回了金陵。”
那些刀光剑影的岁月,经由他轻描淡写地讲述出来,仿佛戈壁上的风刀霜剑也迎面扑了过来。
何止他爹娘吓坏了,畹君光是听着都觉得万分凶险。
她攥紧他的衣襟,喃喃道:“鞑子为什么要犯边?大家相安无事的不好么?”
“为了银子,为了人,为了土地牛羊。”
时璲冷笑,“鞑子抢汉民的财物便罢了,还要虐杀他们取乐。在塞北五年,我至少手刃了一千条鞑子。我祖母在清凉寺点了五百盏长明灯替我消业。”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声,“其实大可不必。鞑子拿汉人百姓当畜生杀,我也拿鞑子当畜生杀,何业之有?”
畹君紧紧搂住他的腰身。
谢惟良也把百姓当畜生一样残害,那他总不会不管吧?
她隐隐感到安心,却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凄伤,索性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夜色渐深,能与他多待一刻便是一刻。等天亮了,她的梦也就该醒了。
可时璲不这么想,他搂了她一会儿,望向窗外映着的雪光,估摸着也该有二更天了。
他慢慢从她身上直起身来,整了整凌乱的里衣,轻声道:“我得送你回去了。”
畹君充耳不闻,闭着眼睛装睡。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畹君没有反应。
过了不知多久,他把灯吹了。
畹君闭着眼睛,从黑暗坠入更深的黑暗,唇边却忍不住弯起得逞的微笑。怕他看见,忙又压下了嘴角。
耳边一阵窸窣响动,他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畹君虽然看不见,可他那股温暖清冽的淡香却萦绕着她,莫名地令人安心。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终于是支撑不住,意识渐渐沉沦了下去。
半梦半醒之际,唇上忽然一重,覆上了一个温凉的吻。
他在偷偷亲她。
次日天没亮,时璲就把畹君叫了起来。
他已穿戴整齐,黑锦云纹抹额,玄狐裘,羊皮靴。里面穿的是石青色窄袖,戴着畹君送他的护臂。
畹君整个人裹在锦被里,只露着一张素白的脸在外面,星眼朦胧地看着他。
时璲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快点起来,等天亮了,你回去被人瞧见可就说不清了。”
“本来就说不清了。”
畹君嘴里嘟嚷着,却并不着急。
反正她又不是真正的谢四娘,就算夜不归宿也无人在意。
外面飘着细雪,时璲拿氅衣裹着她出门。因要避人耳目,也不好让人套马车,便还让畹君跟他共乘一骑。
沿路商铺还点着灯笼,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马蹄声“哒哒”地回响。
畹君侧坐在马上,头抵着他的胸膛。虽则朔风凛冽,可是靠在他身上却有种暖洋洋的惬意,从肌肤直渗进骨头里。
她真希望这条路长些、再漫长些。
畹君揪着时璲的衣领仰面看他:“冷。走慢点。”
“冷?”他将她笼进氅衣里,却并未放慢马速,“很快到谢府了,回去就不冷了。”
畹君郁闷地噘起嘴。
时璲莞尔,低头飞快地吻了她一下:“等会儿就天亮了,得快些送你回去。要是舍不得我,那我过两天再去看你。”
畹君更郁闷了。
过两天,他们就该形同陌路了。
到了谢府后门,她心中才真正翻涌起别离的苦涩与不舍。
畹君想再抱抱他,又怕自己憋不住情绪,让他看出不对来。于是干脆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心一横闪身进了谢府的后门。
时璲看着她的裙角消失在门内,又把那开门的李二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翻身上马往金陵卫大营走。
昨晚一夜未睡,他却没有半点疲乏之色,神采奕奕地回想着昨夜的事情。
离了她,他才渐渐意识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她向来对他若即若离,怎么昨天那般粘人?竟被他轻而易举地拐到床上去了。不过,粘人的她像只小狐狸,还怪可爱的。
早上起来的时候,她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天知道他是怎么克制住跟她温存的冲动,把人叫起来送回家去的。
时璲不由微微一笑,把那不对劲的地方又抛到脑后去了,心里鼓鼓胀胀,装的全是她那海棠春睡的娇憨模样。
不多时到了金陵卫营前,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雪却下得更大了。
时璲端坐在马背上,遥遥看见一坨黑影蜷在大营门口,岗哨的兵卫竟对此视而不见。
他眉心一皱,策马上前。微微眯起眼睫挡住迎面扑来的风雪,这才看清是个瘦小伶仃的老妪跪在那里,面前展着一条白幡。
待看清白幡上的字后,时璲的脸色霎时冷肃下来。
天边阴云翻卷,雪粒纷扬,落在白幡那已干涸的血字上,像一副苍茫斑驳的挽联,上面怆然写着:
忠骨未寒,新坟又起。
庶民何辜,白发当哭!
第29章 红叶落
◎畹君此刻躲时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找他?◎
十一月十八,谢惟良被提刑按察使司的人带走了。
彼时他人还在谢府养伤,提刑司的官役直接进知府的官邸拿人,谢府上下顿时炸开了锅。
谢惟良虽不是谢太太所出,却是谢家唯一的儿子。一时急得谢太太坐立难安,连派了好几拨人到府衙去报信。
直至天黑,谢知府才从外面回来,却是眉头紧锁,满面尘气。
谢太太急急忙忙道:“怎么回事,啊?提刑司怎么会突然把良儿抓了去?”
谢知府把官帽掷于桌上,气急败坏道:“我方才去了一趟提刑司,赵臬台却避而不见,只说抓良儿是上头的意思,让我回去。”
他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提刑司缉拿谢惟良的名义是骄恣杀人。据说今早有个老妪到提刑司衙门喊冤,控诉谢惟良打伤其孙女、杀害其孙婿,中午提刑司便派差役上门拿人了。
这等区区小事,提刑司怎么会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声,就上门把人抓走了呢?
谢知府面沉如水:“只怕这是个借口,上面要动我谢家才是真。”
谢太太惊得脸色发白:“怎么会?阿翁不是才升了尚书,年后便要入阁吗?这时候谁敢动我们谢家?”
“赵臬台的老师是陈阁老,陈阁老又是太子的人,而我爹是景王的人。”
谢知府沉吟着,心中纳闷极了,“难道是太子跟景王斗起来了,拿我们谢家开刀?只是天上要斗,怎么会先从咱们金陵斗起来了?”
思及此处,他忙吩咐道:“磨墨!我得赶紧写信进京去!”
谢太太急道:“这写信一来一回得用掉多少天,难道良儿这些天就在牢狱里待着?”
谢知府把铜镇纸砸在她脚下,喝道:“那你说怎么办!”
谢太太吓了一跳,忙拾起镇纸放回他面前,挤出一丝笑道:“老爷你忘了,咱们四娘的未婚夫、时家的二郎,在太子那边也是说得上话的。不如先让他去跟赵臬台打声招呼,先把人放出来。”
谢知府一拍脑袋,转怒为喜:“对,对对。你明天赶早带着四娘去一趟侯府,请姑母帮忙说说情,让他家二郎去把良儿捞出来。”
谢太太闻言不由攒眉,面上仍是笑道:“老爷,这么大的事,你出面比较合适吧?”
“我是他岳丈,哪有泰山求东床的道理?”谢知府眼睛一瞪,“这种小事都不肯帮忙摆平,我看他也不用求娶我家女儿了!”
谢太太喏喏应是,心头却忍不住嘲讽:先前不是你求着跟人家结亲么?现在人家松了口,你倒还摆起了谱!
出了书房,她让人传话给谢四娘,要明日带她去一趟侯府。
谢四娘也正为其兄之事焦心,闻讯忙唤来畹君,要她明日同往侯府:“你去跟时二爷求求情,只要我大哥出来,剩下的二百两银子提前付给你。”
谢家人不了解谢惟良被捕的内情,畹君却是心中有数的。
谢惟良有今天,少不了她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她要的就是谢惟良伏法,怎么可能去帮他说情?
畹君面上虽答应了谢四娘,心里却打定主意:她打死也不去见时璲。
不过,恐怕时璲此刻也不想再见到谢家的人吧。他一定,连带着对她也厌了去。
畹君幽幽叹口气。
次日一早,谢太太便让人套了马车拜访侯府。
因家里刚出了事,若只带谢四娘登门,那意图未免太过明显,便仍带了三娘五娘等人同去。
几辆马车浩浩荡荡驶到侯府,世子夫人谢氏迎出来接待她们。
谢氏乃谢知府的长兄之女,跟他们家颇亲厚,此刻顾不得寒暄,先忧心忡忡地问起谢惟良之事。
谢太太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道:“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有个老妇状告良儿杀人,连证据也没有便抓了人,哪有这样的道理?只怕是我们老爷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存心整他!”
谢氏搀扶着她往里走,一边宽慰道:“婶婶别忧心。在金陵,谁敢往三叔头上动土?便真有什么事,时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就算时家力有不逮,还有祖父在呢。”
谢太太闻言安心了些许。
其实这事仔细想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就是杀了个人吗?
只是提刑司这回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拿了人,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难免叫她乱了阵脚。
路上穿廊过院,来到谢老夫人所居的椿和堂,谢太太便领着姑娘们进去请安。
谢四娘朝畹君使眼色,示意她自去找时璲。
畹君此刻躲时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找他?
在这侯府,她唯一的去处便是郑姨妈的秋云院了。
郑姨妈虽刻薄虽吝啬,这些年来多多少少也帮扶过她家。
当初父亲去世后,母亲带她和佩兰搬进金陵城,就是为着金陵还有这么个亲戚。如今她既打算搬去临安,怎么说也该去跟郑姨妈道个别。
畹君这样想着,便往秋云院去了。
丫鬟领着她进了屋,畹君给郑姨妈请了安,并不隐瞒搬家的事,只是留了个心眼,说她要搬到松江府去——反正郑姨妈也不会去探望她。
郑姨妈斜着眼打量她,皮笑肉不笑道:“你娘真是想不开,整个江南哪有比得上金陵繁华富庶的?不过要搬去松江么,也是你们的自由。只是你们就别想着从我手上要银子了,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我不赞成。”
畹君道:“姨妈误会了。我们卖了金陵的宅子,便能凑够搬家的银子了,并不劳烦姨妈。”
郑姨妈闻言便道:“那是最好。我听说你最近攀上了高枝,成了谢家的座上宾,上哪儿都带着你,是不是?你这趟也是跟他们一道过来的吧,真难为还记得你有个姨妈。”
畹君道:“姨妈说笑了。甥女在他们府上当西席,谋生而已。”
郑姨妈瞧她温言细语如清泉泠然,敛眉垂目如仙娥低顾,一时可惜她这般人才,便忍不住点拨她两句:“其实姨妈看得出来,以你这般姿容样貌,做五郎的侧室是有些委屈的。他虽是有了举人功名,可中进士还不知何年何月呢。”
畹君以为郑姨妈还要给她和时瑜拉郎配,心下已不悦,面上却仍是微笑道:“是甥女配不上五表哥。”
郑姨妈摆摆手道:“五郎虽不是我生的,他什么资质我知道。你这样出挑的人品样貌,就算做妾,也该配我们家二郎那样的。二郎没比五郎大多少,可已经是四品官身,将来指不定有多呼风唤雨呢。”
畹君乍然听她提起时璲,顿时吃了一惊,以为郑姨妈察觉了些什么,不由抬头望了她一眼。
郑姨妈见了她的反应,只当她也是有意,心下便越发有谱,胸有成竹道:
“若论样貌论品性,谢家四娘哪里比得过你?她不过是出身好些罢了。旁人姨妈不敢打包票,时家的男人,还真就喜欢你这样的。你若愿意,姨妈给你牵个线,保管叫二郎纳你进门。不比搬去什么松江强多了?”
畹君听出郑姨妈的意思,登时浑身的血一凝。
叫她给时璲做小,倒比给时瑜做妾还要来得屈辱——给时瑜做妾尚且只是自尊接受不了;
可她跟时璲的相处里,她甚至是处于上位的,要她回归自己的身份从此低就他,还要同别的女人共侍他,她简直不能忍受!
“不可能!”
畹君丢下一句话,转身夺门而出。
她一心只想离开这个令她难堪的地方,冷不防在门口撞进一个人怀中。
那人伸手扶住她:“畹君妹妹……”
畹君定睛一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竟跟时瑜在这里撞上了!
她不待时瑜说话,把他往旁边一推,提着裙子疾步跑了出去。
时瑜望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他今天本来听说畹君过来了,才想着来一趟秋云院偶遇她。没想到方才在门口,正好听到郑姨妈方才那番话。
继母要给二哥和他的心上人牵线,时瑜一下子心神大乱,也顾不得进屋去给郑姨妈请安了,转身走出了秋云院。
仔细想来,继母的话虽然刻薄,说得又确实在理。时瑜知道,论出身、论能力,甚至论样貌,他都比不过时璲。
畹君不愿意做他的侧室,可未必不愿意做二哥的侧室。若她成了他的嫂子,相对却不能相守,那该是何等的煎熬!
时瑜心急如焚,唤来小厮吩咐道:“去大门外候着,二哥下了衙即刻通知我。”
那小厮忙领命去了。
时瑜喝了一盏茶方冷静下来。
他们一向兄友弟恭,想必他在时璲面前表明对畹君的心意后,二哥就不会夺人所爱了。
直至酉正时分,小厮匆匆赶回来报信:“五爷,二爷回来了。”
时瑜忙披上外袍往大门口走。
远远便望见一道青松翠柏般挺拔的身影,走近前去,正是时璲站在影壁边和鹤风说话。
时瑜忙上前道:“二哥……”
“等一下。”时璲抬手打断他的话,仍旧看着鹤风,“你说今天谢家太太来了?”
“是。”鹤风躬身道,“在椿和堂跟老夫人说了好久的话。”
时璲一边摘手套一边阔步往府里走:“四姑娘也来了?”
“是。谢家来了好几位小姐……”
“走了没有?”时璲打断他。
“酉初二刻便回去了。”
时璲“唔”了一声,步伐慢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一边的时瑜:“五郎,你有什么事?”
时瑜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毕竟他继母的做派实在上不得台面,哪有把自己外甥女牵线给侄子做妾的?
可是为了他的幸福,时瑜还是吞吞吐吐道:“二哥,我继母有个外甥女,我心悦她很久了……”
“你不是明年五月要跟彭家姑娘成亲了?”时璲瞥他一眼,“你想退亲?”
“怎么可能。”时瑜忙摆手道,“你也知道我继母的出身,要娶那位表妹是不切实际的。我本想着成婚之后纳她进门……”
“你跟我说干什么?”时璲不耐烦听这些,“跟三婶说去。”
“问题就出在这!”时瑜忙道,“我继母想把她说给你。”
“说给我?”时璲凝起眉心,语气里已透出了不悦,“我缺女人?什么人都往我屋里塞!”
时瑜听着他二哥不以为然的语气,那是对他心上人的轻蔑,尤为不能忍受,心里顿时也不高兴起来。
他知道时璲跟谢四娘好事将近,可是畹君不知比那谢四娘好多少!他这二哥在塞北待久了,没见过女人才把谢四娘当宝。
他不放心地叮嘱道:“反正,我继母要是想牵这个线,二哥你千万拒绝就是。”
“知道了。”
时璲不以为意。
倒是一旁的鹤风好奇问了一句:“五爷,你那表妹叫什么名字?”
第30章 风满楼
◎他就这么舍不得她?◎
“五爷,你那表妹叫什么名字?”
时瑜正欲回答,前头迎面走来一个婢女,抢在他前面喊了声:“二爷!老夫人请你往椿和堂走一趟。”
时璲了然地朝鹤风一笑:“准是当说客来了。”
他把摘下来的手套往鹤风怀里一抛,泰然自若地跟着婢女去了椿和堂。
时瑜一头雾水:“当什么说客?”
鹤风道:“我说五爷,你一点不关心外面的事么?昨儿谢家大爷被提刑司抓走了,谢家太太今天登临侯府,一准儿是为这事求情来了。”
他说得半点不错,谢太太在谢老夫人跟前哭诉了一下午。
那老夫人上了年纪,本就疼爱孙辈,听闻谢惟良被关在牢狱里,顿时揪心不已,一听说时璲回来便立马派人传他。
时璲进了椿和堂,先给谢老夫人问了安,在下首的圈椅上坐定。
谢老夫人道:“你谢家表哥被提刑司抓了,你知道不知道?”
时璲端着茶盏慢慢在手中转着圈,不紧不慢道:“有这事?提刑司为何要抓他?”
谢老夫人愣了一下:“说是他杀了人家孙女婿……”
“那不就对了。”时璲将茶盏放回桌上,磕出清脆的一声响。“那么提刑司抓他有什么问题?”
“你这孩子!”谢老夫人回过神来,“他再怎么不对,自有他老子娘来管教。提刑司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抓进牢里,谢家的脸往哪搁?我们时家难道又有面子?”
时璲垂着眼不说话,只用指尖拨着茶盖转圈。
谢老夫人见他不表态,又道:“你既然要娶谢家的姑娘,她大哥的事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我娶他妹妹,又不是娶他,凭什么要管他的事?”
谢老夫人摇摇头道:“今儿四娘才跟她母亲过来。那孩子平时嘴巴甜得很,今天却愁得连话都少了……”
她嘴巴甜?时璲心里好笑,平时想让她说点好听话比登天还难。那晚躺在他的床上,还敢骂他是狗。
不过……尝起来是挺甜的。
谢老夫人还在絮絮念叨:“……难得开口说几句话,也是给她大哥求情,祖母听着也不忍。四娘就这一个大哥,要是出了事,她将来该依靠谁?”
时璲听说她来给谢惟良求情,胸口霎时一堵,不耐烦道:“将来四娘进了门,自有我照顾爱护她。那谢惟良能给她什么依靠?不拖累她就不错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呢!”谢老夫人急了,“祖母已经答应了你谢家婶娘,明日要把人放出去的。”
她拿沉香拄拐在团花地毯上顿了顿,“就是去跟赵臬台打个招呼的事,能有多为难你?”
“我不去。”时璲断然拒绝,“祖母可知他害的那两人,原是我手下亲卫的家眷?我去帮姓谢的出了这个头,我手下的人要怎么想?”
谢老夫人一滞,好半晌才道:“祖母知道你要服众,只是凡事也该分个轻重缓急。你舅公正是入阁的要紧关头,良儿这桩事大张旗鼓地闹起来,要是被有心人拿来做筏子,阻了你舅公入阁可怎么办?”
“那他也不冤。”
时璲冷笑着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祖母,你若是担心舅公入不了阁,不如去清凉寺斋戒诵经,祈祷他的子孙别再犯事,可比在这里弄权徇私要管用得多。”
“你!”谢老夫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一群嬷嬷婢女忙拥上前去给她顺气。
一时间人声嘈乱,时璲却头也不回地出了椿和堂。
且说那谢家太太托了谢老夫人说情,得了承诺后便安心回了家,叫来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吩咐他们次日一早去接谢惟良回家。
孰料次日到了提刑司,根本连人都见不着。
谢家的管事不是吃素的,当场就闹了起来。那些官役却不为所动,只说这是上头吩咐的,谢惟良身为重犯,谁也不许探视。
消息传回谢府,谢知府怒砸了一套杯盘,犹不解气,一巴掌甩在谢太太脸上:“你昨儿干什么去了?”
谢太太捂着发红的脸颊,抖着嘴唇道:“昨天姑母明明答应得好好的,说今天就能把人放出来的!”
谢知府背着手来回踱步:“是时二郎的话也不管用?还是他根本同那赵肖是一伙的?”
不能吧?谢太太茫然抬起脸。
他们跟时家可是亲家啊!谢惟良被抓了,对时家有什么好处?
那头谢四娘也在责问畹君:“你昨天没去找时二爷么?”
畹君背对着她坐在窗边,菱花窗上隐隐映着唇畔的笑意:“时二爷又不在家,我上哪找他去?”
谢四娘暗自咬牙,明明已经给谢惟良许过好处了,他还到处闹事!害她婚前就丢光了面子,将来嫁到时家还怎么抬头?
畹君趁机道:“四姑娘,你说,时二爷该不会因此退了这桩婚事吧?我可是已经尽力了。”
“不可能!”谢四娘断然道,“时家不会落井下石,在这节骨眼给我们谢家难堪。”
畹君悄悄撇嘴。
谢四娘还是太不了解时璲了。按他的个性,这会儿只怕恨不得跟谢家割席了吧?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解脱,有怅惘,又有替周家报仇的快慰。
提刑司若真格查起了这桩案件,那谢惟良身负人命,就算不能让他偿命,至少也得流放三千里,再不能回金陵。
趁着这几日谢家上下鸡飞狗跳,畹君告了假回到家里。
知府公子被缉一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百姓们纷纷额手称庆。
云娘脸上倒未见喜色,忧心忡忡地对畹君道:“你东家出事了,要不趁机辞了这件差使吧?那谢家公子手段可太残忍了,啧啧,一死一伤,两条人命啊!”
畹君早就想脱离谢家了,只是此刻还没到时候。
她趁机游说云娘:“我在谢家也委实待不下去了,可是说好的教他家姑娘一年,半途走了,只怕招谢家记恨报复。要不我们还是搬去临安避避风头吧?”
云娘这次没有明确反对,只是道:“咱们有那银子搬家?”
畹君道:“我在谢家这半年存了些钱,加上林林总总的打赏也有不少。娘你只管收拾好家里的东西,旁的不用你操心。年前我们就离开金陵。”
云娘本来还在犹豫,见畹君说得笃定,想想那谢家也确实让人胆寒,轻易招惹不起。便真把她的话放进了心里,逐步收拾起行装来。
畹君见说动了她娘,这头稍稍放下心,那边又隐隐不安起来。
按说要查这桩案件应该并不难。那谢惟良行事骄恣,无论是打伤周茹还是打死方二,都未曾掩人耳目。
可是距他被缉拿已过数日,提刑司虽不放人,却也并未推进审查,仿佛夹在两股势力之间,竟陷入了僵局。
这些天谢知府各方奔忙,陈留谢氏百年传家,亲友门生遍布朝野。
畹君身在谢府中,频繁听到许多重臣名姓。
近如南直隶的巡抚、指挥使,远如京城刑部侍郎、都察院御史等人,更别提那位即将入阁的谢尚书及其背后的景王。
这些人畹君此前从未听闻过,却也知道那都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这些人都被请了出来,原本板上钉钉的结果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据说是太子派系、以按察使赵肖为首的人要判他;而景王派系、以巡抚为首的人要保他。坊间甚至开了赌局,赌谢大公子能不能伏法。
畹君一颗心七上八下,巡抚虽是南直隶头一把交椅,可是景王,总越不过太子去吧?
经过十来天的博弈,谢惟良的案件终于开审了。
金陵百姓苦其淫威久矣,听闻知府公子即将受审伏法,竞相奔走宣告。
因谢惟良身份特殊,主审官特由巡抚充任,按察使和右都御史充当副审官。这等架势,金陵多少年能有这么一回?
开审这日,提刑司衙门内外被挤得水泄不通。
畹君本也有心去旁听,替周茹见证凶手伏诛的那一刻;又唯恐被时璲看到她反倒节外生枝,便只好耐着性子在谢家等消息。
这一上午,谢家上下都弥漫着焦灼的气氛。
畹君原本不爱跟谢四娘待在一起,只是为了听到最新的消息,便去了谢四娘屋里等候。
丫鬟上前斟茶,谢四娘端起来喝了一口,便连茶带水地砸在那丫鬟脸上:“你想烫死我不成?”
热茶泼在脸上,那丫鬟却不敢呼痛,忙跪下来请罪。
畹君看不过眼,拉着那丫鬟起来,用眼神示意她出去,这才对谢四娘道:“冬天茶凉得快,四姑娘也是太心急了些。”
“我能不急么!”谢四娘甩着帕子,恨声道,“要是大哥被定了罪,我们谢家在金陵就抬不起头了!”
她侧目望向畹君,忽然把那张芙蓉春晓面看顺眼了一点——幸好畹君帮她定了和时家的亲事。否则这事一闹出来,愿意聘她的人家就不多了!
谢四娘招呼畹君上前,悄悄在她耳边道:“你知道么,我听说大哥身陷囹圄,这背后就是时二爷的手笔!”
畹君心里一惊,睃了谢四娘一眼,却不见其面上有恼色。
她试探着说道:“那也太过分了吧?你们还是亲家呢!我看这事一过,干脆退了他们家的婚好了!”
“那怎么成?”谢四娘懒懒斜了她一眼,“大哥已经无药可救了,为了他放弃我的大好姻缘,我倒没那么傻。”
畹君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谢四娘竟还想着嫁给时璲,一时竟无言以对。
谢四娘又道:“时二爷要收拾我大哥,却不肯出面,反而要扯赵臬台的旗,可见他还是舍不得这桩婚约,不想跟我们家撕破脸。”
畹君心中震动。
对这种官场局势,她看得是不如谢四娘清楚的。难道真如谢四娘所说,时璲隐于人后,是因为还想着和谢家结亲?
他就这么舍不得她?
畹君气得心口疼。
谢四娘没留意她的表情,继续道:“这事不管是什么结果,你都得想办法让时二爷把婚期提前,免得夜长梦多。我要尽早嫁进时家。”
畹君心道:这事一了结,她立刻搬家,才不给谢四娘为虎作伥了。
因此口中不肯应允,顾左右而言他道:“时二爷这样算计你大哥,你爹娘还肯把你嫁给他么?”
谢四娘担忧的正是这个。
谢知府有十个女儿,眼里却只有那一个儿子,从没为她们姐妹打算过。她现在的亲事都是自己谋划来的。
要是她爹赌气退了这门亲,她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亲事了!
谢四娘咬牙道:“我不管,我一定要嫁进时家!”
畹君听着她那坚决怆然的语气,忽地动了一下恻隐之心。
谢四娘尽管冷血、尽管可恶,可在终身这块,她和自己、和时雪莹一样,各有各的不得已。
她能不知道算计来的婚姻,将会永远跟夫君有罅隙么?也许对她而言,哪怕是一场不幸福的婚姻,也比在这谢家待着要好。
畹君正暗自感伤,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一个短打小厮一路奔过来,跪在廊下语无伦次道:“判了,判了!”
谢四娘忙捉裙下了罗汉床,疾步走出屋外赶到那小厮面前追问:“怎么样?”
畹君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那小厮喘顺了气,一口气不带停地说道:“大爷是冤枉的!是那个叫方二的偷袭大爷在先,大爷的人才动手的。巡抚大人审完案,还了大爷清白。只是外头的刁民群情激愤,巡抚大人让大爷在衙门暂避,要等官兵疏散了刁民,才能把大爷接回来。”
“什么!”未等谢四娘发话,畹君已经失声叫了起来。
她冲到那小厮面前质问道:“怎么可能?方二在闹市被打死的,多少人都看到了!”
那小厮道:“是很多人看到,可那又不是大爷动的手。打人的奴才已经被收监问罪了。”
“那周茹呢?”畹君胸口剧烈起伏着,颤声道,“她被打成那样,邻居都是人证!”
小厮挠挠头:“她的邻居是作了证,可他们的证言都说是周茹先动的手,大爷为了自保才还的手,而且又没把她打死。对了,要不是那些邻居的证言,还没那么容易还大爷清白呢!”
畹君顿感一阵天旋地转,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四娘见状打发走那小厮,试探着问她:“你怎么了?”
畹君犹自怔神。
她没料到谢家如此手眼通天,竟连时璲都奈何他不得。自己方才简直是失心疯了,竟还在这里同情谢四娘!
闹了这么久,方二白死了,周茹的罪白受了,谢惟良什么事都没有,而谢四娘依旧要跟时璲成亲。
她计划中的目标,一个也没实现。
畹君颓然瘫坐在地上,忽然明白过来: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的一切努力,都是蚍蜉撼树。
谢四娘连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谢四娘正用探究的语气问道:“你怎么那么清楚那些细枝末节?”
畹君这才意识到她方才失态了。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囫囵解释道:“回家的时候,听街坊们说的。”
谢四娘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阅读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