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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不平事

    ◎依时璲的性子,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

    谢惟良隔了一日才回到谢府。

    听说判完案子,惹得民情激愤,将提刑司沿街堵得车马不通。巡抚无奈之下,只好调集府军卫、金陵卫的人马前来镇压。

    偏那两处卫所不知得了谁的指令,发兵消极怠慢,一夜小打小闹,直至天亮才驱散了百姓。

    畹君一夜睡不安稳,一时想着周茹二人的遭遇,一时想着谢惟良对她的觊觎,一时又想着时璲对她的百般好处。

    若是让时璲知道她伙同谢家人算计他,那他只怕恨不得从未认识她吧。

    她满心的酸涩郁结,直至天色幽明方朦朦胧胧地睡过去。

    未几,又被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吵醒。

    眼下虽过腊月,离年关还有廿余日,怎么会有人放爆竹?

    畹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听见外面爆竹声声、鼓乐齐鸣,竟比旁人家娶亲还热闹。外面响起下人们杂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句窃窃私语:

    “大少爷回来了,正在门前撒赏钱呢!”

    “快到前头领赏!”

    ……

    谢惟良无罪归家,谢知府做足了排场。请来戏班伶人奏乐不说,沿街的爆竹碎纸快铺成了一条红毯。寻常人家的金榜题名、迎亲嫁娶也不过如此了。

    一个杀人犯,用权势躲过律法的审判,凭什么还能这么嚣张地招摇过市!

    畹君心里泛冷,一口贝齿险些咬碎。

    她直直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头脸,试图把那喜庆欢声隔绝在外头。

    及至辰时,外头的锣鼓声渐歇,畹君才起来洗漱。

    饶是她根本不想听到谢惟良的消息,可如今阖府上下议论着他,难免听得一清二楚。

    那谢惟良在牢房里待了半个月,甫一回来,府上给他接风洗尘,叫了好几桌酒楼的席面。又叫来好几个秦楼楚馆的姑娘陪侍——

    往常谢惟良再怎么荒唐,也不可能把伎子叫到家里来的。

    他出这一回事,谢知府非但不严加管教,反而越发纵容起来。

    畹君一想到金陵的父母官是这样的人,愈发心灰意冷,连带在这谢家都待不下去了。

    谢家的主子都在给谢惟良接风,畹君估摸着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便换了件对襟披袄准备回家去。

    刚走出二门,迎面跑来几个小厮,口中嚷道:“出事了,快,快到前面去!”

    畹君看着他们火急火燎的样子,忙伸手拉住其中一人,问道:“小哥,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跺了跺脚道:“时家二爷带人来砸场子了,管事的让我们赶紧过去!”

    说罢挣开她的手往前院跑去了。

    畹君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这事就算尘埃落定了,却忘了依时璲的性子,他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

    她霎时间将回家的事情抛到脑后,忙跟着那小厮往前院去了。

    时璲带着八个亲卫从大门进来,被谢家管事带着人拦在影壁墙外。

    他的人清一色红曳撒,配长刀,个个身量颀长、挺拔隽秀,在谢府一众家仆面前如同鹤立鸡群。

    谢府人数虽众,气势却低了一等。

    一个穿宝蓝锦袍的管事正在跟时璲交涉,点头哈腰道:“时二爷,我们老爷还在府衙,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我找谢惟良,让他出来。”时璲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那管事瞧着他冷峻的面孔,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又兼这几日府里风言风语,说大爷被抓跟这位时二爷脱不了干系,因此更加不敢把谢惟良叫出来。

    正唯喏推脱间,时璲已不耐烦地搡开他,迈开长腿往里头走。

    刚转过前庭,谢惟良已闻声从正堂出来,站在堂前遥遥地望向时璲。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云锦襕衫,眉间勒着金钿缀珠额带,上半身斜倚着朱漆廊柱,便是站也站得酥筋软骨,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见时璲带人走到他面前,谢惟良挑起了眉,那双浸着酒色财气的桃花眼笑觑下来,面上却颇是自得轻蔑之色:“时表弟,你也是来贺为兄冤屈得雪的么?”

    时璲一言不发地扫了眼地上的红纸金屑,又望向他身后丝竹声声的厅堂,最后目光落在谢惟良的脸上。

    谢惟良身量虽不及时璲高挑,可站在白石台阶上,他甚至能睥睨着庭前的人。

    他半弯下腰,面对着时璲,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我的好妹夫,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背后指使,想给那姓周的出头。我堂堂知府长子、尚书嫡孙,几个蝼蚁死便死了,要我偿命,太天真了吧?”

    时璲冷冷一笑,倏地伸手揪住谢惟良的衣襟,一把将他掼倒在阶前。

    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谢家的下人哗然上前,忽然众人眼前白光耀目,耳边闻得一阵铮然之声,原来是时璲带来的人齐齐拔刀,将时谢二人围在了中间。

    众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惊得呆住,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谢惟良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怒视着时璲:“你敢动我?”

    “动的就是你。”时璲抬着下巴蔑视他,“你不是爱仗势欺人么?今天我就让你尝尝被欺的滋味。”

    话音落下,骤出一掌打在谢惟良腹部,疼得他立刻弓着腰跪了下来。

    时璲冷睨着跪在脚下的谢惟良。

    “你若不服,来日叫你老子到御前告我的状。”他环顾四周,冷冷道,“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绝不逼他们改证词。”

    谢惟良怒火中烧,他何曾这样被人打过?

    他捂着腹部爬起来便要还手,可他整日流连温柔乡,哪里是时璲的对手?

    时璲一个小擒拿反剪住他的双臂,手下寸寸施力,只听得骨头“咔吧”的声音响起,谢惟良已浑身疼得直冒冷汗。

    “你不是很能打么?”时璲挑高眉毛看他,“你怎么打的周家姑娘,我一样样地还回来给你。你最好是受得住。”

    说罢一拳砸在他脸上,谢惟良顿时头晕目眩,两道热流从鼻腔中涌出。

    没待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拳落在他的眼眶,只听噼啪一声细响,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谢惟良眼冒金星,几乎说不成话来。

    他此刻方感到惊恐,努力睁大渗血的眼睛望去,只见四周围了一圈谢家的人,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

    他忙不迭地求饶:“看在四娘的份上……”

    “谁的面子都没用!”

    时璲将谢惟良狠狠地抵在墙上,重重地击向他的头脸胸腹。

    谢惟良根本无力还击,口鼻鲜血直迸,如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任人摆布。

    谢太太闻讯赶来,见到此情此景眼前一黑,却也不敢上前,只得怒视着庭前众人:“你们快上去拦住他呀!”

    那众人面前横着明晃晃的长刀,谁敢当这个出头鸟?一时间只做出焦急的样子,却没人真敢上前制止。

    谢四娘眼见谢惟良身上披帛挂彩,只剩出气没剩进气,再挨几拳,恐怕谢家就能直接给他治丧了。

    她心下正焦急万分,忽地在人群中看见畹君纤秀的身影。

    谢四娘不做他想,悄悄走到畹君身后,一用力把她推了出去。

    畹君方才跟着人群来到前院,正撞上时璲跟谢惟良对峙。谢惟良还敢出言挑衅,那嚣张的模样令她咬牙切齿。

    见时璲动了手,她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中还在暗自给他鼓劲助威。

    可是眼见那地上的血越来越多,她不由心慌起来。

    谢惟良固然死不足惜,时璲要是在谢家的地盘把他打死了,谢家焉能善罢甘休?

    她正隐隐不安,忽然被人从身后大力推了一把。

    畹君一个踉跄,竟冲破了那亲卫围起来的防线,闯进了包围圈里。

    靠到了近前,她才嗅到那冷腥的血气,不同于灵堂里空寂的死意,那是一种正在消逝的生命气息。

    时璲若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死谢惟良,那可该怎么收场?

    畹君踌躇一瞬,到底不忍见他为一个烂人自毁前途,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阻拦。

    待他再扬起拳头时,她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时璲此刻正在气头上,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撞上来,便将手臂用力往后一甩。

    畹君没料到他力气那么大,当即被甩了出去,踉跄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廊角下摆着一株翠柏盆栽,她的腰正好磕在那四方盆沿上,疼得她立时冒出了冷汗,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时璲听得那声音愕然转头,只见畹君正坐在地上,手扶着腰侧,秀眉紧蹙,苍白的脸上几无血色。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猛地一攥,下意识要上前去看她的情况,又生生定住了步伐,只把揪着谢惟良衣领的手一松。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谢大公子此刻有气进没气出,如同一块破布般瘫软在地,身下尽是他口鼻中冒出的鲜血。

    时璲胸口起伏不定,冷冷地看了地上的谢惟良一眼,又环顾一圈围在四周的人群。

    他拂袖转身,经过她身边时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畹君望着那琼枝玉树般的背影,心中既期冀时璲回头看她一眼,又希望他能狠心斩断彼此间的瓜葛。

    一颗心左右摇摆,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时璲定了一瞬,终是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谢家的前庭。那群亲卫见时璲离去,便纷纷收刀跟上。

    众人这才纷拥上前,只见谢惟良满身的血,脸上青紫可怖,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的儿!”谢太太当场嚎哭了起来。

    还是谢四娘控住了场,指派下人抬来担床,又遣人去叫大夫,一时众人忙得不可开交。

    没人注意的角落里,畹君坐在地上,正低头悄悄抹掉眼角的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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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情伤处

    ◎这简直跟被捉奸没有区别!◎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时璲带人去谢府找事,一早有人往各方送了信。

    宣平侯得知此事,顿时气急攻心,一听说时璲回来,立即着人将他唤到前厅。

    时璲心情正坏着,一走进前厅,只见他祖母和他爹宣平侯分坐上首;侯夫人陆氏、二老爷二太太、世子时琮和世子夫人谢氏都在里面,便知他们是问罪来了。

    他不待宣平侯开口,率先在末座上坐了下来。

    “逆子!”宣平侯怒气冲冲,“起来!给我跪下!”

    时璲非但不跪,反而翘起了二郎腿,挑高眉毛望着他爹道:“衙门拿人,总该有个罪名。父亲叫我跪下,也得先说个由头吧?”

    宣平侯气急败坏:“由头!你还好意思问!我问你,你去谢家干什么?”

    时璲微挑的凤目横了他一眼:“我去剿匪。”

    宣平侯被他气笑了:“巡抚都判了谢大郎无罪,你还出什么头?就为了你手下一个兵卫,啊?值得跟谢家撕破脸皮吗?”

    “我不只是为了手下人!”

    时璲的语气骤然冷下来,“这些天我看了衙门的案卷,不看还不知道,谢家来金陵不到五年,谢惟良犯了多少事?光是人命案就五六起,更别提那些奸淫掳掠的事!前几年我不在金陵便罢了,现在他还敢在我眼皮底下闹事,那就是找死!”

    宣平侯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上面多少人保他,赵臬台都不敢管他,你一个指挥佥事把手伸那么长干什么?”

    时璲也拍桌:“圣上派我回江南剿匪,如今最大的匪首就在金陵坐着,你们不管,还不许我管么!”

    谢老夫人气得拿拐杖顿地:“什么匪首,那是你表哥!时谢两家世代姻亲,荣辱与共,你是昏了头跟谢家过不去!”

    陆夫人亦道:“是啊,咱们还要跟他们家结亲呢,现下我礼单都拟好了,你这么一闹,礼单我还送不送?”

    “送个屁!”时璲腾地站了起来,“现在就派人去把聘书要回来。跟姓谢的结亲,我时璲丢不起这个人!”

    谢老夫人和谢氏的脸僵了一僵。

    陆夫人急道:“韦家的你不喜欢,现在谢家的你又不要!成日悔婚,天天让你娘去受人白眼,我也是要脸的!”

    时璲心烦意乱:“以后我的亲事,母亲不必操心了。”

    陆夫人顿足:“你老大不小了,我怎么能不操心……”

    “够了!”宣平侯一声断喝,“亲事先放一边,你现在立刻跟我去谢家请罪!”

    “我没做错,凭什么请罪?”时璲一点都不怕他爹,“让谢家告到皇上面前去,皇上判我错了,我就给他们道歉。”

    他瞥了宣平侯一眼,掷地有声道:“在此之前,时家的人,谁都不许去跟谢家低头,否则我立刻进京参谢尚书渎职纵亲、弄权罔法之罪!”

    宣平侯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小子是吃准了谢家不敢闹到御前,逼着侯府跟谢知府家断交啊!

    他这儿子从小在他父亲跟前长大,老宣平侯仙逝以后,时璲便去了塞北。再回来时,不仅官职跟他平起平坐了,论权力还要比他大一点。

    他是半点也管不了这个儿子!

    宣平侯破罐破摔:“那你就等着将来的谢阁老给你穿小鞋吧!”

    时璲冷笑:“那就来吧,我等着!”

    父子俩不欢而散。

    时三时四等人正躲在门外偷听,一见时璲走出来,立刻兴奋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道:

    “二哥,你真是吾辈楷模啊!连大伯都敢怼!”

    “太痛快了,我忍谢大郎很久了!”

    “走走走,小弟请你到醉仙楼喝一杯。”

    时璲冷着脸,一语不发地拨开众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几个公子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时三方开口道:“我没看错吧?二哥眼眶好像有点红?”

    时六道:“该不会是哭了吧?”

    时四一拍他脑袋:“不能吧!刚刚不是吵赢了吗!”

    时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难道是因为丢了媳妇?”

    其他三人立刻反驳:“你以为二哥跟你一样儿女情长呀!”

    *

    比起侯府的剑拔弩张,谢家此刻一团乱麻,众人水泄不通地围在谢惟良身边,却无一人理会旁边的畹君。

    她腰间磕了那一下,半天直不起身来,在地上坐了许久,方有两个平时交好的丫鬟注意到她,赶过来扶着畹君回了屋去,又张罗着要给她叫大夫。

    畹君忙制止了她们,苦笑道:“眼下阖府都忙着大爷的事,我就不要添乱了。有劳两位姐姐给我叫辆车,我回家去养伤罢。”

    这两日的事一环接一环,实在是出乎畹君的意料,以至于她有些看不清现在的局势了。可不管怎么样,搬家是刻不容缓的了。

    回到家里,云娘少不得又要问起谢惟良那桩事:“听说今儿谢府请了人来唱戏,光是赏钱就发了好几大箩筐?”

    畹君犹豫了一下,没有说时璲上门打人的事,只顺着她娘的话道:“大家都知道人是他杀的,可耐不住人*家关系硬。听说巡抚大人以前还是他祖父的学生呢。”

    “啧啧,人家拔根汗毛下来比咱们腰还粗。落在他手里,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最多在下面跟阎王告状,判他下辈子投胎到畜生道。”

    云娘感叹了一番,又问道,“你这腰是怎么回事?”

    畹君支支吾吾道:“不小心撞的。”

    云娘半信半疑地去取来药油。

    腊月天寒,她先烧起一盆炭火,待屋里暖和了,才动手给畹君涂药。

    畹君脱了外裳趴在床上,葱绿色主腰褪到胸前,露出半截盈盈一握的纤腰。腰侧横着一道红紫的瘀痕,狰狞地铺陈在素雪般的肌肤上,分外触目惊心。

    云娘倒了药油在手里搓热,小心地盖在那道瘀痕上,疼得畹君直抽气。

    云娘虽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却轻了些,还着意地帮她按着两侧的肌肤,慢慢地化开那瘀血,于是疼痛中又多了几分轻缓的舒适。

    窗纸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屋里却暖洋洋的,火盆里的炭块时而噼啪作响,越发显出静谧的暖馨。

    畹君半闭着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冬夜,父亲在案前读书,她就伏在母亲腿间,母亲的手温柔地顺着她的后背,激起昏昏的睡意,却又格外令人安心。

    如今父亲不在了,她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这些年,好像自十四五岁之后,她和云娘话不投机动辄吵闹,鲜少有这么温馨的时刻。

    其实细论起来,还是这几年家里太过拮据的缘故。

    云娘压力大了,难免耐性就少了些;而她受了委屈,更要用倔强来武装自己,家里自然是永无宁日。

    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真跟梦一般,虽然过程不堪回首,好歹结果差强人意,她真真切切地把银子攥在了手里。

    等搬去临安,就斩断金陵的一切前缘,跟母亲和妹妹好好地过日子。

    “娘,”畹君微微偏过头,用余光瞟着云娘的动静,“我们搬到临安过年吧?我请人在临安赁了一间宅院,咱们搬过去就能住。”

    为免云娘刨根究底,她只说那宅子是租的。

    云娘其实也一直琢磨着搬家之事。

    这些天周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那谢公子的手段令人发指,四邻街坊没有不为周家姑娘唏嘘的。

    她一早就想让女儿别在谢家做事了,没想到畹君思虑得倒比自己周全,连落脚的宅院的安置好了。

    于是云娘细细地问起那宅院的地段价钱,畹君一一答了。

    云娘听罢默了半晌,忽然感触道:“你去谢家这半年,倒是能干了许多。”

    畹君心下嘀咕:我一直那么能干,你看不到罢了。

    母女二人各自想着心事,云娘留意到畹君半截腰背还露在外头,便伸手替她把中衣捋了下来。

    目光扫过她的肩颈时,云娘的脸色微微一变,将她颈侧的青丝拨了上去。

    只见纤秀的颈项上落着两枚淡粉的印记,虽然颜色已极浅,可在那雪肤上仍是有些醒目。

    云娘气得语调都变了:“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畹君不明所以,伸手摸了摸脖子:“什么怎么回事?”

    云娘一把拍开她的手,指着那印记道:“这两个是什么东西?是吻痕吧?谁弄出来的!”

    畹君余光瞟见颈上浅淡的痕迹,心里猛地一惊,骤然想起半个月前那一夜的荒唐。

    想起时璲伏在她身上的耳鬓厮磨,仿佛热气仍拂在耳际颈侧,还有那缠绵濡湿的吮吻……

    原来那样……会留下痕迹吗?

    冬日里衣裳穿得厚,她也从没留意过颈间的异状,竟猝不及防地被云娘瞧了出来。

    畹君顿时方寸大乱,这简直跟被捉奸没有区别!和时璲的种种已是过往烟云,然而对着母亲,她必须拿出一番说辞。

    畹君虽成日跟云娘吵架,可她骨子里还是畏惧母亲的,时璲这回真是害死她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云娘见状,更加笃定她心里有鬼。

    一想到平时整日对女儿耳提面命,要洁身自爱、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可是千防万防,还是让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云娘顿时气血上涌,转身出去折了根竹篾条进来,照着她的胳膊便抽了下去。

    畹君自十五岁以后便没再挨过打了,被她娘一竹条抽下来,顿时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又不敢辩驳,只好捂着手臂缩到床角。

    云娘火冒三丈,兀自骂道:“平时管得严点,你就一副委屈的模样;一撒手不管,你就给我搞出这种事,存心气死你娘是不是?”

    说着,扬起竹条又抽了一下。

    “娘!别打姐姐了!”

    佩兰闻声从隔壁屋跑过来,想要制止云娘,又怕那根竹条抽到自己身上,只好远远地站在门口。

    云娘正在气头上,哪里肯理会佩兰的话?

    她一边拉扯着畹君,一边质问道:“是谁干的?趁早说来,我上他家讨说法去!”

    “是我干的!”

    稚嫩的声音响起,云娘和畹君都惊愕地望向门口的佩兰。

    佩兰贴在墙边站着,干脆地认下了这口锅:“是我趁姐姐睡觉的时候偷偷亲的,姐姐不知道!”

    “谁教你这样干的?”云娘动作一顿,先骂了佩兰两句,“你怎么不早说,害你姐姐白挨顿打!”

    她又转头看向瑟缩在床角的畹君,想着虽然错怪了她,可要做母亲的道歉,那又是万万不可能的。干脆换了个责备的理由:“你也是,早点解释不就好了!”

    畹君眼角还挂着泪珠,她虽委屈,那委屈里也是带着心虚的。

    因此只好弱弱地反驳一句:“我说了,你信我么!”

    【作者有话说】

    时璲:老婆没了,想哭[爆哭]

    畹君:水太浑了,想跑[可怜]

    第33章 有时尽(二更)

    ◎放手。我们不是一路人。◎

    畹君在家养了两天伤,勉强可以自如行动了。

    云娘辞了庆云楼的工,将家里的东西收拾起来,林林总总装了三个箱笼。

    半年前那场失火烧掉了不少陈年旧物,这回搬起家来才没那么麻烦,可见福祸相倚——半年前,畹君也没从想过会搬离金陵。

    可对于她的新生活,她还是很期待的。

    而佩兰从小拘在屋里,从未出过远门。小孩子天性好动,说起搬家更是兴奋得洋溢言表。

    只有云娘忧心忡忡,年前搬家,又是避祸,根本提不起对来日的憧憬。

    这几日阴天薄雪,雇不到车马搬家。

    云娘便跟畹君商量:“要么这两日你还是往侯府走一趟,临行前跟你姨妈道个别?”

    畹君是不想再见到郑姨妈的,可若说她对金陵有什么放不下,唯一的牵念便是侯府那一位了。

    她不奢求再与他有什么交集,可若能借给郑姨妈道别的名义,到侯府去探听一下他的近况也好。

    畹君应了云娘的吩咐,隔日雇了辆马车到侯府。

    从马车上下来,她拢了拢风帽,将一张小巧的脸遮住大半,这才去叩响了门。

    应门的是个小厮,他瞧着眼前只露了小半张脸的少女,迟疑道:“姑娘,你找谁?”

    畹君给他递了三钱碎银,低声道:“我找你们府上的三姑娘。有劳小哥去通报一声,就说是三房的表姑娘找。”

    “三房?怎么不到西街那边去,特意绕到这来。”那小厮一面嘀咕,又将银子掂了掂,“那姑娘稍等一会,小的去通报一声,只是能不能请来三姑娘就不一定了。”

    畹君对他道了声谢,便拢紧了身上的披袄,躲在檐下避风。

    侯府里层层通报,过了一刻钟门才复又打开。

    时雪莹罩了一件莲青色素缎披肩,在两个婢女的簇拥下走出来。

    见到立在檐下的畹君,时雪莹忙拉住她的手往门里走,口中嗔道:“谢表姐,你怎么不进去?外头多冷啊!”

    她说话的白气直冒到畹君脸上,雾蒙蒙地罩住她眼前的朱漆角门,仿佛升起一道迷离的界限,将她与那道朱门隔绝开来。

    畹君拉住时雪莹,轻声道:“我是路过这里,跟你说两句话就走。”

    时雪莹见到停在街对面的马车,便道:“谢表姐,你找我什么事?”

    畹君犹豫了一下,先问起谢家的后续:“我听说你哥哥把谢公子打了?最后怎么收场的?”

    这几日谢家肯定乱成了一锅粥,她回家这么些天,谢四娘也没来找她。

    时雪莹蹙起两道修长的黛眉,道:“听说谢家表哥如今瘫卧在床,连便溺都不能自主,跟废人没什么分别了。出事的第二天,我家就去退了跟四娘的亲事,现在两边闹得可僵了。”

    畹君听说是时家去退的婚,心里竟微微地失落。

    她又问:“那你二哥他,他还好么?”

    时雪莹摇摇头:“二哥他也太冲动了,直接闯进知府官邸打人,巡抚已经勒停了他的官职。听说谢尚书大动肝火,还是太子出面承诺保他入阁,谢家才肯让这事作罢呢。二哥现在成日在家里待着,他心情很不好,谁也不敢去惹他。”

    畹君心里一阵牵痛,好半天没说话。

    时雪莹也轻轻叹了口气。

    她和纪郎分离时都没这么消沉,可见革职给二哥的打击是多么大。要是有人陪他说会儿话,说不定还容易走出来一点。

    想到这里,她殷切地对畹君道:“你找他有事么?我把他叫出来。”

    畹君忙拦住她,轻轻摇头道:“不必了。我……没什么跟他说的。”

    得知他并不安好,尽管那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可到底还是达成了此行的目的,畹君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三娘。”门边忽然传来一道紧涩的声线。

    两个姑娘循声望过去,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倚站在门边。

    他穿着一身家常的玄色暗纹道袍,连网巾都没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显出几分不修边幅的落拓与失意。

    时雪莹有些讶异:“二哥,你怎么出来了?”

    “你先回去。”

    尽管话是对着时雪莹说的,可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直凝视着畹君。

    时雪莹不敢违抗兄长的命令,忙带着婢女回到了门内。

    角门关上,廊檐下只剩相顾无言的两人。

    冷阴的天色映在时璲的脸庞上,使那双乌浓的双眸更加深邃幽沉。

    畹君错眼避开他的目光,却仍能感受到流连在她脸上的视线。

    那视线是带着温度的,却不似以往的炽热。像熄了的火堆里的余热,眷恋尚存,却敌不过理智的降温。

    半个多月前的依依惜别犹在眼前,那还是半黑的天,下着细雪。她被他半牵半搂着出了这道角门,他套马鞍的时候,她就躲在他怀里取暖。

    可如今他们中间跨了一道鸿沟,谁也迈不出向前的那一步了。

    畹君心里涌起千般情绪,追忆、不舍、难堪、心酸……乱麻似的一团堵在胸口,哪边也占不了上风。

    时璲开口打破了沉默:“你……”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畹君抢在他前面说道,“你把我大哥害成那个样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时璲怔忪地望着她,眼里带着不容错识的愕然与沉痛。

    畹君垂眸后退了一步,转身向街边停着的马车走去。

    快到马车边上的时候,她几乎是小跑着,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境地。

    车夫见到她过来,已经摆好了脚凳。

    畹君踩着脚凳上马车,可是动作太急,牵扯到了她的腰伤,不慎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带起劲朔的风,吹得她发丝飘飞。畹君一手撑地,一手往身后一挡:“别过来!”

    身后人的脚步声一顿。

    她没有回头,咬牙扶着腰尝试着站起来,忽然整个人落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

    那温暖也是稍纵即逝的,时璲将她抱起放在车厢前的横板上,便别过脸退开了一步。

    畹君神色复杂地望他一眼,一言不发地钻进了车厢里。

    “走吧。”她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对外头的车夫说道。

    “嗳。”

    车夫应了一声,正欲扬鞭驾马,时璲忽然伸手抵住车轼:“等一下。”

    他的动作带起一道劲风拂过车帘。透过被风拂起来的缝隙,畹君看到他骨节修长的手指攥在轼木上,连指尖都压出了褪色的白。

    隔着一道车帘,他在外头轻声问道:“你……还好不好?”

    畹君咬住下唇,极力压抑着胸腔的哽咽。

    “与你无关。”车帘隔绝了她的泪眼,传出去的声色冷若霜雪,“从你带人闯进谢府的那一刻,你心里就做好了抉择,不是么?”

    外面沉默良久。终是道:“……我希望你不要恨我。”

    畹君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慢慢把他握着轼木的手指推开。

    那微凉的指节硬如玉石,可在碰到她指尖的一瞬间悉数软化下来。

    “放手。”她的声音沉静而冷淡,一语双关地说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天上又飘起絮絮薄雪,马车驶出了长街。街上冷寂无人,漫天素白中,唯有一道玄色身影久久伫立。

    畹君坐在车厢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雪风,终是忍不住将脸埋在掌心之中,无声地流下泪来。

    ……

    回到家里,云娘望着畹君微红的眼眶,追问道:“你姨妈又拿话挤兑你了?”

    畹君摇摇头,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云娘。

    “这是姨妈借的。”她提前堵住了云娘的疑问,又安排道,“娘拿着这银票,去车马行雇两辆马车,我们这两天就走。”

    云娘吃了一惊,“怎么这么急?”

    “早点安置下来,早些准备过年不好么?”

    畹君是怕夜长梦多。

    侯府已经退了谢四娘的婚事,等谢四娘回过神来,肯定要找她算账。可是吃进来的银子哪有吐出去的道理?她要立刻走人。

    “不要找我们家附近的车马行。”她又嘱咐云娘一句,“加点钱,找上元县那边的。”

    云娘将银票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嘀咕道:“白花那钱干什么!”

    翌日搬家的车马也雇好了,只是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城外官道积雪未除,只能等次日再动身。

    在金陵的最后一晚,云娘烧了好几道拿手菜,又到垆边沽了二两酒回来。

    那酒原是酒家自酿的黄酒,放炉子上一温,顿时醇芳扑鼻,甜中带香。

    待酒温好,云娘倒了小半碗出来,递给畹君让她喝点暖身。

    佩兰从前没尝过,也嚷着要喝酒。云娘拗不过,拿竹筷蘸了一点给她吮。

    畹君见状埋怨道:“干嘛给她吃酒?人家好好的小孩都不敢乱喝,何况佩兰身子这么弱,弄出点事来怎么办?”

    云娘最不爱听这话,反驳道:“给她尝尝味道罢了,哪里就会出什么事!你是做姐姐的,也不盼着点妹妹好!”

    畹君气结,只觉得跟云娘白费口舌,胡乱吃过晚饭便回屋了。

    未想不过半个时辰,果然叫她一语成谶,佩兰突然发起病来,脸色通红急喘不止,竟比往日发病还要严重许多。

    云娘忙给佩兰顺气,又打发畹君赶紧出街请大夫。

    如今冬日昼短,酉正时分天已黑透。

    畹君忙点起一盏灯笼,披了件夹袄便匆匆出了门。她心里慌得厉害,怕出岔子,怕佩兰有事,也怕明天不能顺利成行。

    可是刚到巷口就出了岔子。

    一辆二尺宽的华盖马车停在巷口,堵住了巷外的灯火。

    一片幽暗的阴影里,绒锦车帘半掀,谢四娘就坐在里头,正冷冷地盯着她。

    第34章 无绝期(三更)

    ◎现在又要他回心转意,何其强人所难啊!◎

    畹君停住脚步,遥遥与那道摄人冷眸相望。

    仅一个眼神,她便知今日不能轻易过关了。

    畹君记挂着妹妹的病势,只得上前跟谢四娘见礼:“四姑娘……”

    “你好大的本事!”

    谢四娘劈头将袖中手炉砸出去,好在她避得快,那手炉骨碌一下,滚到院墙下面去了。

    畹君抬头望向谢四娘,心中隐怒不发,忍气吞声道:“四姑娘何故问罪?”

    “你心知肚明,何必再问!”谢四娘冷笑,“你挑唆时二爷与我家为敌,坏了我的姻缘,现在准备举家搬到临安去,以为我就此束手无策了,是不是?谢畹君,你是聪明人,可我也不是傻子!”

    畹君瞳孔倏然一紧,冷汗立刻冒了下来。

    她料到谢四娘会怀疑到她身上,所以才想着年前搬走。可是她没想到,谢四娘竟连她的去处都查出来了!

    她强自镇定,努力做最后一丝回旋:“四姑娘,我没把你的事办好,是我无能。你的银子,我会照数还给你……”

    “我要银子?”谢四娘冷笑,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谢惟良出了事,谢知府把气都撒到太太头上,太太又把气撒到她头上。她还被时家退了亲,当真里外不是人,多少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如今连三姐的亲事都受了影响,太太更不可能用心给她另谋亲事了。

    谢四娘心中怒恨交加,从车厢里探身出来:“我大哥成了废人,我被退了亲,成了全城的笑柄。你就拿几百两打发我?”

    畹君无可奈何:“那四姑娘待要如何?”

    谢四娘冷睃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搞砸我的亲事,就怎么给我捡回来!”

    畹君闻言吃了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两家都结下仇了,你还想着跟时二爷成亲?”

    谢四娘却有自己的盘算。

    她大哥废了,怎么说都是侯府理亏。将来嫁去侯府,就算时璲不待见她,可是舅姑叔嫂,谁不得捧着敬着她?

    因道:“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叫他回心转意便是。”

    她见畹君一脸抗拒之色,又微笑道:“你妹妹的病,发得挺急的吧?我这里有一丸药,教她吃下去便好了,倒不用去找什么大夫。”

    畹君神色剧变,失声道:“你!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在给她抓的药上加了点料,让你知道一下我的手段罢了。”谢四娘恻然一笑,“记着,你妹妹有此一劫,全赖你自作聪明。要想你家人平平安安,就别再跟我耍心眼!”

    畹君紧紧攥着灯笼提柄,死死咬住嘴唇,方将满腔的怒火、屈辱及愧疚压下去。

    “行。我答应你。”她咬牙道,“药给我。”

    谢四娘扬手将一樽瓷瓶扔到她脚下。

    “一个月之内,我要看到时二爷亲自上门。”

    她扔下一句话,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畹君慢慢蹲下身去捡起瓷瓶。

    她心绪震乱,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半天站不起来。

    可是,佩兰还在等着吃药,她纵使再惶然再无措,也得先支撑着把药送回去。

    待佩兰吃过药,果然喘息渐消,枕着云娘的腿睡过去了。

    畹君这才敢跟她娘商量:“要不……我们明天还是先不要走了,等过完年再说吧。”

    云娘闻言柳眉倒竖,斥道:“朝令夕改,你当搬家是玩闹呢?东西都收拾好了,马车的定金也已经给了,足足二两银子,是你说不走就不走的?”

    畹君道:“二两银子哪有佩兰的身体重要,她身上不好,何必再折腾她!等过完年,让她将养好了身子再走不迟。”

    提起佩兰的身体,云娘果然动摇了:“那便过完年再走吧。”

    畹君又吞吞吐吐道:“那要是这般,我还得去一趟谢府。毕竟收了人家的束脩,咱们这样不声不响走了,得罪了谢家反而不好。”

    云娘点头:“是这个理,只是你也趁早请辞,让他们家太太另请西席。那些大人物,咱们惹不起,还是别去趟那浑水了。”

    畹君松了口气。

    安抚好了家人,她还得琢磨怎么让时璲回心转意。

    依时璲那嫉恶如仇的个性,怎么可能还会跟谢家结亲。何况那天,她怕时璲不死心,还故意挑膈应他的话来说。

    她都那般决然地跟他相断了,现在又要他回心转意,何其强人所难啊!

    畹君头痛。

    翌日一早,谢四娘便派了马车来接她。

    畹君出门之时,见左右邻舍竟候着几个面生的壮仆。

    她心中一凛,意识到这是谢四娘派来监视她家的。这趟没走成,恐怕之后行动皆要受限,只能乖乖任谢四娘摆布了。

    畹君从小便颇有主见,小时候邻居孩子欺负她们姐妹,她也总有巧计反击回去。

    可是真对上了谢四娘,她才知道,在绝对的财力人力面前,自己的抗争是如此徒劳。

    她回到谢府,每日只在屋里蒙头睡觉,连给谢家小姐上课做做样子都懒得去了。

    谢四娘坐不住了,打发人去问了她好几回,又忍不住亲自跑到她屋里头问责:“再过几日就除夕了,你连时二爷的面都没见上,难不成准备托梦叫他来娶我?”

    畹君不耐烦地说道:“你以为我到他面前去,就能叫他回心转意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谢四娘冷笑,“总之一个月期限,到元宵我还没见到聘书,仔细你妹妹的病!”

    畹君亦是冷笑:“四姑娘,少拿这个威胁我。我所有能失去的东西,不过就一个母亲和妹妹。逼急了我,大不了跟你鱼死网破。你能失去的东西可太多了,你最好想想划不划得来。”

    谢四娘大怒:“你敢威胁我?”

    “那就相安无事不好么?”畹君平静地看着她,“与其整天琢磨怎么给我添堵,还不如派人去打听一下,周家祖孙现下安置在何处,平时都有什么人去看她们。”

    “周家?”

    “就是你大哥那桩案子的苦主。”畹君不愿多谈。

    谢四娘恍然大悟。

    她一定是想去姓周的那里献殷勤扮贤良,好美化谢家在时璲心里的印象,借此挽回他的心。

    虽然让谢畹君打着自己的名义去探望,未免太抬举那对祖孙;不过左右不是让她亲自去,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谢四娘依言派人去打听消息。

    据说金陵卫明言要给周婆婆养老送终,周家祖孙如今被安置在启仁巷的一间民居里。

    那周姑娘卧伤在床、周婆婆眼睛不好,卫所出钱请了人照顾她们。

    而周茂的故友,那个名叫李清的兵卫,腊八、冬至都去看望过周茹和周婆婆。

    畹君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可是直到年关,她也没有去看望周婆婆的意思。

    她只记挂着回家过除夕的事:“四姑娘,你软禁了我这么些天,过年总该让我回家去吧?”

    谢四娘冷笑道:“你倒有闲心过年,我们谢家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因为谢惟良的事,谢家上下没有一丝过年的喜庆气氛,甚至连下人的赏钱都削减了。

    畹君不背这个锅:“害你们家这样的人不是时二爷么?你不还是谋划着要嫁他!”

    谢四娘咬牙。若不是还要用她,真恨不得把这张尖牙利嘴撕烂!

    她冷冷道:“滚吧!”

    腊月二十九,畹君回到家里,身后还跟着谢四娘派来盯梢的人。

    她知道谢四娘不会轻易让她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云娘见畹君回来,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趁佩兰睡觉时悄悄问畹君:“这些天咱们家附近多了几个闲汉,每回我出门他们都跟在后面。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畹君怕母亲担心,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只得含糊其辞道:“那些是谢家的人,等过完年我请辞以后,他们就不会盯着咱了。”

    云娘仍是愁眉不展。

    畹君摇着她的胳膊道:“娘,你往年除夕都在酒楼奔忙,难得今年不用上工,咱们手头又宽裕了,是不是该好好过个年?”

    云娘这才转忧为喜,带着畹君到街市上置办年货,又买了冬菜果饯、肉鲊鸡鸭,预备好好捣腾一席年夜饭。

    到除夕这日,畹君给佩兰换上新裙子,让她到院里玩耍。

    云娘在厨房忙碌,畹君便过去给她打下手。灶炉旁烟气腾腾,倒是格外暖和。

    佩兰在外面玩了一会儿,也跑来厨房凑热闹。

    云娘看着容光照人的大女儿、香培玉琢的小女儿,不由感叹道:“一转眼你们姐妹都长这么大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除夕,娘不在家,你去热菜给妹妹吃,结果烫到了手,菜也不热了,就领着妹妹坐在门口哭。”

    畹君哪能不记得?那时她才十一二岁,是在金陵过的第二个年。

    邻居家家团圆,唯有她娘为了几钱银子还在酒楼做活。家里冷冷清清,她去灶上热菜给佩兰吃,还不小心被烫到了手。

    她一边哭一边到门口等云娘回来,佩兰饿得不行,也蹲在她身边哭。

    结果云娘一回来,就骂她看着妹妹饿肚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畹君道:“这事我能记一辈子。”

    云娘听得时隔多年的控诉,啐道:“你这个小白眼狼,就光记得你娘骂你了是不是?那年多冷啊,药铺都关门回家过年了,娘冒着雪找了好几条街,四处求人,去掉了大半个月的工钱,才求到了一瓶烫伤膏。你看你手上,现在半点疤痕也没有!”

    这事畹君还真不知道。

    她讪讪道:“那,那谁让你整天骂我。你少骂两句,我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云娘一边炒菜一边道:“当娘的骂孩子几句天经地义。等你以后有了孩子,说不定骂得比我还狠。”

    畹君发誓:“我绝不跟你一样!”

    闲谈逗趣间,一道道浓油赤酱、鲜香扑鼻的菜馔相继出锅。

    畹君将菜馔各装了一小碟出来,放进一个六角食盒里。

    云娘见状道:“这是做什么?”

    畹君将周茂救过她的事情告诉了云娘,又道:“除夕是家家团圆的日子,我想送点饭食去给周家婆婆,聊表一点心意。”

    云娘本就同情那周家祖孙,听说她们跟自家还有这层渊源,连连点头道:“应该!应该!”

    她将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又张罗着早早吃完年夜饭,催畹君赶紧将食盒里的饭菜送过去。

    【作者有话说】

    以后都是晚上八点更新哦[狗头叼玫瑰]

    第35章 一寸灰

    ◎那道魂牵梦萦的声气霎时令他浑身一僵。◎

    与畹君家的热闹不同,宣平侯府此时正剑拔弩张。

    “逆子!不气死我不肯罢休是不是!”

    宣平侯将一张信纸掷于时璲脚下。

    一旁的陆夫人忙捡起信纸,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竟是东宫写来的信,允诺让时璲年后补临安卫指挥使的差。

    “谁准你去浙江的!”宣平侯怒不可遏。

    “那么大声干嘛?别吓着孩子。”陆夫人忙安抚宣平侯,又对时璲道,“这不是任命没下来吗?你赶紧给东宫回封信,就说你不去,啊。”

    时璲道:“这差使就是我管太子要的,我为什么不去?”

    陆夫人顿足道:“你才回金陵多久?五郎都要娶亲了,你的亲事还没着落,现在又去浙江,那得何年何月才能成家!”

    “我就是不想成家才自请调任浙江!”时璲烦躁地说道,“我说过成亲的事娘别管了。”

    “不肖子孙!”宣平侯站了起来,怒喝道,“谢家的事你还没闹够,现在又拿成家来威胁你老子是不是?要不今晚的年夜饭你来坐主位,我给你布菜好了!”

    时璲瞧着他爹怒发冲冠的样子,冷声道:“谢家那事是他罪有应得,爹何必死咬着不放,非要把自己的家宅也搅得鸡犬不宁?倘若祖父还在世,我看他老人家得把主位让给你坐,再亲自给你布菜!”

    “孽障!还敢顶嘴!”

    宣平侯怫然作色,伸手将一旁的洋漆描金小几掀翻开来,茶盅盖碗顿时跌落一地。

    陆夫人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轻抚着宣平侯的后背,又对时璲道:“大过年的,这是闹哪出?璲儿,快给你爹赔个不是。”

    “谢家的事,我没做错。要我道歉,门都没有!”

    时璲冷笑一声,转身掀起帘子,风一样地走出去了。

    宣平侯怒而捶桌:“这臭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陆夫人唤人进来收拾满地狼藉,又按着宣平侯的肩背道:“老爷你也是,璲儿被革了职,这些日子都消沉成什么样了?你还整天给他找不痛快!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好好说,他能听进去的。”

    “哪有当爹的顺着儿子的道理?”宣平侯拂开陆夫人的手,又问道,“往各家的年礼备齐没有?”

    陆夫人在他身旁坐下:“一早备齐送去了。”

    “谢家的也送了?”

    陆夫人犹豫道:“这些天两府不是正闹得僵?若送年礼去,倒不怕他们家不收,只是给璲儿知道,又有一通闹了。”

    宣平侯冷笑:“我竟不知这侯府如今是他做主了?传我的话下去,立刻派人给谢府送年礼去,不仅要送,还要厚备,给别家的双份!”

    陆夫人长叹一声,这父子俩这是杠上了。

    她命人唤来管事,嘱咐他悄悄地往谢家送礼去,千万不能叫时璲察觉。

    等到酉正时分,侯府的年夜宴在正厅开台,左右各置一张大团圆桌,按男东女西分列而坐。女眷的桌席自是以谢老夫人为尊,男丁这边则是宣平侯坐主位。

    待各人坐定,宣平侯环视下首的兄弟子侄,却不见时璲的身影。

    他一拍桌子:“二郎人呢?还要一大家子等他不成?”

    世子时琮忙站起身道:“方才命人去请时,回说二郎还在靶场练箭。许是忘了时辰,我去喊他。”

    说罢,披起氅衣往后园走。

    侯府的靶场原是一处花木葱茏的园景,因时璲回来,推平了改建成靶场。自他被革职后,一日里倒有七八个时辰待在这里。

    时琮到了靶场,见时璲只穿一身墨紫色箭袖,卓然立在凛冽寒风中,不知疲倦般地搭弓射箭,前方数面靶心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羽箭,远远望去倒像一只只刺猬。

    时琮上前,伸手按下弓弦道:“二郎,快别练了,前头大家等着你开宴呢。”

    “不吃。”时璲又搭上一支羽箭。

    时琮笑道:“怎么?还在跟爹赌气呢?”

    “谁跟他赌气?”时璲费解地瞥他一眼,又转睛盯着面前的箭靶。“没心情*吃罢了。”

    说罢,“噌”地一声射出一箭,稳稳扎进靶心的箭矢堆里。

    时琮微微收了笑,叹道:“你还在耿耿于怀谢家的事呢?你都闹了这么久……”

    “闹?”时璲冷笑,“合着你们都觉得是我做错了?”

    他拉弓张弦,一支羽箭破空而去,那扎满箭矢的箭靶终是承受不住冲击,“砰”地一声轰然倒地。

    时琮叹了口气。

    他这弟弟少年在军营中度过,对人情世故疏于修炼,英勇有余而圆滑不足。自己身为兄长,有必要提点他两句。

    时琮语重心长地说道:“二郎,为人处世的学问,绝非拘于简单的对错。谢大郎犯天大的错,自有他长辈兜底摆平。你这样做,道义上是对的,可是没人会认同你,因为你坏了世家的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

    时璲嗤之以鼻,将手中长弓放回兵器架上,转身往外走去。只是他离开的方向却不是往前厅去的南门,而是往角院的北门。

    “站住,你去哪?”时琮在他身后喝道。

    “去巡城。”

    时璲脚步不停,转眼已走出了靶场。

    他牵着马走出角门,正见一个管事在指挥下人将箱匣物事搬上马车。

    那管事一见到他,心中暗叫不好。

    这趟给谢家送礼,夫人吩咐了不能教二爷知道,是以他特意命人在角门装车。谁知二爷偏偏从这里出来了!

    他一紧张,时璲立刻瞧出了不对,瞥了眼那一车的彩漆箱匣,朝身旁的下人问道:“这是干什么?”

    管事抹了把冷汗,正欲开口敷衍过去,那嘴快的下人已经接道:“回二爷,这是预备送到谢府的年礼。”

    时璲眸光一冷,转而看向那管事:“谁叫你们送的?”

    他一双冷睛如濯了雪的黑曜石,叫人没来由地发颤。

    管事磕磕巴巴道:“是、是侯爷吩咐的。”

    他偷觑着时璲的神色,战战兢兢道:“二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跟小的为难吧?”

    “我为难你做什么?”时璲牵着马往外走。

    那管事刚舒了一口气,又见他回过头来,“正好我要出门,便帮你把这年礼送过去吧。”

    “这……”管事膝盖一软,差点要给他跪下,“二爷,您可别折腾了,这大过年的闹起来,两边脸上都不好看啊!”

    时璲不理他,转头催促那下人:“快点装车,别耽误我时间。”

    那管事见势不妙,又不敢违逆他,只得赶紧进门叫人去谢府看着,别让他闹出了事来。

    时璲等那下人装好车,便翻身上马,领着马车往府外走了。

    走出一段路,那赶车的下人犹犹豫豫道:“二爷,去文昌巷不是走这条路吧?”

    时璲没回头:“我用你提醒?跟紧就是。”

    那下人不敢多言,只好驾着车紧紧跟在他身后。

    绕过几重街道,百姓都在家里守岁,沿街许多商铺都闭门谢户,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影。

    时璲忽然勒住了马,朝前头唤了一声:“李清。”

    那前头骑马之人闻声回头,见是时璲,立时翻身下马,朝他行了个抱拳礼:“属下见过大人。”

    时璲摆摆手道:“我已经不是你的上官了,叫我的表字拓贞就行。”

    李清忙道:“属下不敢。大人义薄云天,永远是我们的大人!”

    时璲将李清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除夕夜你不在家待着,怎么跑到这街上闲逛?”

    李清叹道:“今儿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可周家却再没有团圆的时候了。属下出来看看周家婆婆和妹妹。”

    时璲一扬眉:“那正巧了,我要给她们送年礼,那便一起过去吧。”

    年礼?李清的目光望向他身后那辆平顶马车。

    只听那轱辘碾过地板的声音,便知里面装了多沉的东西。大人这个时候,竟还记挂着给周婆婆送年礼!

    他有些受宠若惊:“大人怎么还亲自送来?”

    “顺路罢了。”时璲淡声道,“这里街巷纵横交错,你前面带一下路。”

    李清忙上马引路。

    他还沉浸在感动中,便听得时璲在后面问道:“你经常去看周婆婆?”

    李清忙道:“只是年节过去看看。周茂比我早半年进金陵卫,他很照顾我。现在他不在了,代他在婆婆跟前尽尽孝是应该的。”

    时璲“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李清踌躇道:“大人,您一离开金陵卫,指挥使就停了给周家的例银,说没有这样的先例。伺候周家的两个婢子没了月银,都拍马不干了……”

    话音未落,身后便飞来一样物事。

    李清抄手接过,是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时璲在他身后道:“你拿这个银子去雇两个人过来伺候。以后有劳你费心关照她们,一应开销都到侯府的账上去支。”

    李清语带哽咽道:“属下代周家婆婆和妹妹谢过大人!”

    时璲摇了摇头:“你也算有情有义,若论谢,我还得代周茂谢过你。”

    安置周茹祖孙的宅院在一处窄巷里,巷口停着辆平顶马车堵住了去路。

    那车夫正打着盹,见有人过来,便驾着马车腾出了路。

    李清望了那马车一眼,自言自语道:“怪了,往常这里都没外人来的,怎么今儿还停了辆车子。”

    说着进到了周婆婆住的院子里,李清下马请时璲进屋去。

    时璲摆摆手道:“你进去吧,别说我来了。”

    他一进去,那瞎眼老太太还得起来拜他。

    李清只得自己进了堂屋。

    此时天上又飘起细雪,时璲站在屋檐底下,看侯府的下人把年礼搬出马车。

    彩漆描金的箱匣、黑漆螺钿的盒筒,竟林林总总地装了半个车厢。

    时璲冷笑:犯得着对谢家这么殷勤,给他们送那么多年礼么?

    他命下人将年礼都抬进厢房里去。

    这时屋里头忽然传出李清的怒吼:“你来做什么?还嫌你们谢家害得她们不够惨么!”

    时璲循声往堂屋里望去。

    里头一道细柔的女声响起,关着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那道魂牵梦萦的声气一传出来,霎时令他浑身一僵。

    紧接着里头响起瓷器落地的声音,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过后,突然响起又急又快的“啪”的一声。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仿佛打在了他的心头。

    时璲心神俱震。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七点更两章[加一][加一]

    第36章 不思量(一更)

    ◎原来受相思之苦折磨的不止是她。◎

    畹君来这一趟除了给周婆婆送饭外,还为了在这里堵李清。

    谢四娘打听到的消息里,他腊八、冬至都过来了,畹君笃定除夕他一定会过来。

    她要挽回时璲,总得让他先放下了芥蒂想见她,她才有机会施展后着。

    当初给周婆婆写下的那张血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因此畹君是是故意叫李清在这里撞上她,好借他的口告诉时璲真相。

    可是她低估了李清对谢家人的愤恨,李清一见她便目眦欲裂,抬手扫掉桌上的碗碟不说,更不由分说地打了她一巴掌。

    习武之人的手劲非比寻常,一巴掌下去打得她眼冒金星,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

    李清此时怒目圆睁,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立刻给我滚出这里!”

    畹君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怕他发起狂来再伤害她,跌跌撞撞地推门走了出去。

    漫天琼花飞絮迎面扑来,雪风吹得檐铃叮咚作响。

    檐下有人朝她望过来,斜飞入鬓的长眉紧锁,点漆双目凝视着她,俊容上尽是惊愕与痛惜,嘴唇似乎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畹君顿时方寸大乱,心中难堪又沮丧——为何他会在这里?为何总是被他看到她狼狈的一面?

    她无地自容地别过头,拉起风帽挡住发红的脸颊,冒着雪跑出了院门。

    时璲立在檐下一动不动,眼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仍怔忡地望着那处出神。直到李清从屋里走出来,他才回过神,冷刀般的眼神剜在李清面上。

    李清却仍沉浸在怒火里,愤愤道:“太过分了!她还有脸过来……”

    “谁叫你打她的?”

    时璲打断他的话,神情比暮雪的天色还要冷沉。

    李清义愤填膺道:“有什么打不得?谢家人都是些敲骨吸髓的恶鬼,她哥哥还害死了周家妹夫……”

    “那关她什么事!”

    李清瞪大眼睛:“大人,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她!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周茂刚出事那会儿,我在街上见到她,想给周茂讨几两帛金,她都无动于衷!周茂可是在护送她的路上出的事!”

    “那你怎么不来打我?是我让周茂护送她的!你怎么不去打谢惟良?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

    李清一愣,抬眸望见时璲那冷冽的神情,玉璧般的脸上结了层寒霜,眼中却是喷薄的怒火。大人素来风度从容,何曾有过如此难看的脸色?

    他连忙半跪下来道:“属下知错,请大人责罚!”

    时璲睥睨着他,半晌方冷冷丢下一句话:“元宵过后,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氅衣带起一阵朔风扑在李清脸上,如冰刀刮面,刻骨生寒。

    他一动不动地跪着,待时璲走出院门方慢慢站起身。

    大人英明神武,偏偏在女人的事上犯糊涂。李清不忿地想,二十军棍算什么,她要再敢来这里,他还要打。

    他转身走进里屋,周婆婆正坐在床上。她眼睛不好,却把方才堂屋里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察觉到李清进来,周婆婆急急道:“你刚刚是不是跟畹君丫头吵架了?啊?你是不是跟她动手了?”

    畹君丫头?李清心道,原来她叫畹君。

    他对周婆婆道:“婆婆你别怕,她没为难你吧?你放心,以后她都不敢来了。”

    周婆婆一拍大腿,哭嚎道:“作孽哟!你怎么把畹君赶走了?要不是她,阿二哪能得以瞑目……”

    李清吃惊道:“婆婆,你糊涂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周婆婆摇摇头,畹君并未明说过她的身份,可是那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她是被茂儿救过的姑娘,是她帮阿茹写的血状,是她教我去找你们时大人喊冤。不然提刑司哪里看得到我们老百姓的冤屈,不然时大人怎么会帮阿茹报仇……”

    在背后指点周婆婆的人是她?

    李清如遭雷击,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在金陵卫大营前看到的那一幕。

    朔风飞雪铺天盖地,伶仃瘦小的老人跪在皑皑雪地,面前的白幡也隐在了雪色里,唯有那褐红的血字触目惊心,挣破冰雪的束缚,将冤情无声地呐喊出来。

    那天金陵卫的官兵,识字的不识字的,一个个七尺男儿全都泪流满面。

    原来那是她的手笔!

    而他,刚刚一巴掌把人扇走了。

    *

    畹君捂着脸回到家,半边脸还是麻的。

    这李清真是个野蛮人,上来就动手。除了谢惟良打她那一下,再没挨过那么狠的。

    不过……时璲怎么也在那里?

    畹君心烦意乱,怎么就叫他瞧见她挨打的那一幕,实在是太丢人了!

    不过他在,倒省去了让李清在中间传话的波折。只要时璲一进去看周婆婆,一说起她便能得知状告谢惟良的内情。

    便是为了那无端挨的一巴掌,时璲也该来见见她的。至于下一步棋怎么走,还得先看看他的态度再说。

    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让家人从谢四娘的监视下脱身。

    搬去临安之行,畹君是头一回做这种事,难免思虑不全。

    现在想想,为那一间宅院找了行商、请了牙人、写了契书,事事留痕,难怪谢四娘将她的底都翻了出来。

    有那回教训,她绝对不会再栽第二回了。

    这回她要走得出其不意,谁也别想查到她的下落。谢四娘不能,时璲……也不能。

    畹君心里默默合计了半宿,待要睡去,却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阖上眼睛,就想起在那院子里的惊鸿一瞥。

    他就立在檐下,挺拔身形披罩在鹤氅之下,风鼓噪着袍袖飞扬,愈发显出列松如翠的风姿。

    可她看得出来他瘦了,周身笼罩着一层落拓颓唐的气息,像一杆清挺的玉竹,虽挺虽直,心却是空的。

    畹君心里钝钝地疼,原来受相思之苦折磨的不止是她,可因她早知道那是一场梦幻泡影,所以抽身比他容易多了。

    翌日一早,谢四娘便派了人来接她过府。

    畹君将私库里的银票金饰悉数装进内衫里,又取了一百两出来给云娘,将昨夜想的脱身之计悄悄同她如是交代了一番。

    外头谢家的人催得急,畹君便只能匆匆告别了母亲和妹妹,坐上了去谢家的马车。

    路上那两个赶车的家仆闲话,说起昨夜侯府来谢家闹事一节,畹君忙竖起耳朵来细听。

    原来昨天晚上,谢府门口忽然来了几个侯府的下人,口口声声说是护送年礼来的。可是谢家压根就没收到侯府的年礼,以为那几个下人是来找茬的,便把他们打了一顿。

    宣平侯知道后脸上挂不住,派了有头脸的管事去要说法,却被谢知府一句话堵了回去:“你儿子把我儿子打成了活死人,给说法了吗?”

    侯府的管事灰溜溜地回去了,可谢知府被勾起了伤心事,除夕夜对着妻妾女儿们大发雷霆,搅得阖府不安,连带着他们下人也受累,大清早便被四姑娘派过来接畹君。

    畹君听到这里便明白过来了。

    难怪昨天在周婆婆院里看到一车礼箱,原来那是给谢府的,被时璲半路截胡了出去。

    那几个去谢府的下人,想来是被侯府的管事派过去看着,免得时璲到谢家闹事的。谁知道他根本没把年礼往谢家送,反而让两家闹出了乌龙。

    畹君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时二爷的作风还真是我行我素。

    可是,她喜欢的正是他那带点莽撞耿直的率真。即便出身名门望族,他仍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把底层的百姓当人看。这是她觉得最可贵的地方。

    不像那时瑜,说是对她多么痴心难解,其实不过把她当成一件求而不得的玩物罢了。而谢四娘就更不用提了,把她当成一件趁手的工具,还是用完销毁的那种。

    到了谢府,谢四娘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吃了一惊:“你脸上怎么了?”

    畹君冷冷道:“为了你挨的。”

    “为了我?”谢四娘嚷道,“你知不知道昨天侯府又上门闹事了?我们两家的关系再恶化下去,就算时二爷肯回心转意,我爹也不肯许婚了!”

    “你放心,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畹君嫌她聒噪,解了斗篷挂在黄梨花木架上,径直往屋里走去。

    可是,这一等便是半个月,直到元宵,他都没出现。

    畹君不禁慌了神,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判断,继而怀疑起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许,就算知道了真相,他也未必会为了她向谢知府低头。

    毕竟对于那样高傲又正气的人而言,跟谢家结亲是一种耻辱吧。

    可是时璲不来,她的家人没法脱离被监视的处境。

    谢四娘的耐心每况愈下,起先畹君还有底气跟她周旋,到后来面对她的怒火,也只能一言不发地逆来顺受了。

    到元宵这日,畹君没有回家,也没出门逛灯市。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想对策。

    时璲不来找她,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知道了真相,但不愿再跟谢家有瓜葛;二是那天在周婆婆院里,他没有进去,所以还没知道真相。

    畹君思来想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她见过他深情难遣的一面,所以笃定他不会轻易放开她。

    只是这李清也太不靠谱了吧!

    畹君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脸颊,觉得指望他是不成了。可是要她到时璲面前亲口告诉他真相,那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在时璲面前,她莫名有种骄傲,绝不愿低头乞怜。无关谢四娘这个假身份,那是出于本心的自尊。在恋慕自己的男人面前,那点骄傲就是她的优势,她是绝对不肯丢掉的。

    畹君想了想,决定还是从时璲身边的人着手,请人递了信给时雪莹约她见面。

    及至晚间,那下人才带了时雪莹的口信回来,约定明日到庆云楼见面。

    畹君松了口气,打发走那下人,目光落到妆台的菱花镜上。

    镜子里映着微亮的一豆烛火,绰绰地打在她的脸上。窗外彩灯高悬,倒比屋里明亮许多,其时已经月上中天了。

    畹君轻叹了口气,对着镜子解下钗环,披着乌泽的长发,走到灯台前吹灭了那半截红烛。

    元宵夜,她早早地歇下了。可是辗转反侧,没有半点睡意。

    一时想着佩兰这会儿可吃过药了,一时又想着明日与时雪莹的见面。想到最后,心中却满是时璲俊朗的身影,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第37章 自难忘(二更)

    ◎这傻姑娘,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帮别人出头!◎

    元宵当夜,秦淮河畔张灯结彩、广开灯市,繁光缀月灯如昼,火树银花不夜天。

    上元灯节,历来是少年男女相携出游的节庆。往日拘于内宅的姑娘们得以出行,自然要千妆万饰,恨不能艳惊四座。

    时家的姑娘们互相描眉画鬓,让那本就明艳动人的脸庞更加耀目,她们准备好了与满城的华灯争辉,且她们也确实有这样的实力。

    一贯众星捧月的时雪莹却缺席了姐妹们的盛会。

    她自与纪遥分离之后,对这种热闹的节庆便敬而远之。热闹欢欣是别人的,她只有无尽的孤独。

    她宁愿一个人躲清静。

    姐妹们都盛装相携着出门去了,时雪莹却披了件斗篷,独自一人来到侯府东北角的小花园里。

    这处花园僻静少人,连悬彩结饰的下人都遗漏了此处。没有了花光彩灯的映照,越发显得明月如霜,淡蓝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正合了她极冷极清的心境。

    时雪莹借着冷霜月色,回看她与纪遥的书信。

    当初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漫涌上心头,一时间心怅神惘,不由垂泪低泣,打湿了手中信纸。

    不远处一缕依稀低徊的笛声传来,其声渺远,其调幽迷,争如离鸿失伴,又似秋风落叶,别有一番催心折肝的滋味。

    这样笙歌喧阗的日子,究竟是谁,会怀有跟她一样的心情,在这僻静之处吹奏如此哀冷的笛曲?

    时雪莹收起书信,寻着那乐音走去。

    一路穿花转廊,来到一处临水轩台,远远见到她二哥茕然立于月下,正背倚山石吹奏着一管玉笛。清俊身姿溶在霜银月色里,颇有几分寂冷的萧索。

    这样幽柔催泪的笛声,竟是素来不近人情的二哥所奏,时雪莹一时怔在原地。

    察觉到来人,时璲缓缓收了笛音,飘渺的音色洇在夜色里,幽沉的余韵却久久不散。

    时雪莹慢慢走到他身侧,开口打破沉默:“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一首塞北的民歌。”

    他的声音冷清里带着些许沙哑。

    时雪莹道:“是情歌吧?”

    而且还是那种爱而不得的悲歌。她能听出来。

    时璲瞥了她一眼,淡淡笑了笑。

    “三娘,你怨我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时雪莹听懂了他的意思。唯有当他也尝到了失意的滋味,才知道当初对她是多么残忍。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她轻声道,又含了一丝期冀看向时璲,幽幽地说道,“反正纪郎也回不来了。”

    时璲一句话击碎了她的希望:“他不是你的良配。”

    时雪莹恼上心头,一时口不择言:“那四娘也不是你的良配!”

    话音落下,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她有些忐忑地望向兄长。

    只见他的眼眸里闪过不容错识的震动,脸庞在银蓝月色下透着苍冷的白。神色虽然僵着,却仿佛有数道看不见的裂缝,自他的心里一直裂到了脸上。

    时雪莹知道自己扎到了他的心。

    “二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磕磕绊绊地找补,“你若是实在放不下她,就舍下面子去跟谢表叔低个头,他总不至于真跟我们家撕破脸……”

    时璲摇了摇头:“不是面子的事。”

    那天在侯府的角门前,她决绝地推开了他的手,她说他们不是一路人。她也怨他,也觉得是他做错了……

    时璲轻吐出胸口的浊气,自嘲一笑道:“你说得对,她不是我的良配。”

    时雪莹愕然,正欲开口,时璲却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余光正好瞥见鹤风在廊外探头探脑,便朝他招了招手:“什么事?”

    鹤风小跑过来,先给时雪莹请了安,这才对时璲道:“二爷,金陵卫那个李清在府门外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时璲的脸色倏然沉了下去:“让他滚。”

    鹤风察言观色,喏喏道:“是。”

    刚一转身,又听得时璲道:“给我备匹马,戌时一刻我要出门。”

    鹤风忙领了命下去。

    这些他一直足不出户,难得今夜竟要出门。时雪莹奇道:“二哥要去哪儿?”

    时璲不答,只是拿玉笛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娘准备把你许给浙江巡抚的次子。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赶紧忘了。”

    时雪莹如被冰雪,心底骤然一凉,久久不能回神。

    时璲这趟出去是赴时三郎的邀约。

    他铁了心要去浙江,连宣平侯也拦不住,调令到二月就该下来了。

    时家的几位少爷见他整日消沉,便合计着趁元宵佳节,以践行的名义邀他出去喝酒。

    时三郎做东,租下长安桥边的一间画舫,又请了伶人乐伎来奏唱赏玩。

    沿岸花街灯市,灯火辉映着粼粼的秦淮河水,是热闹喧阗的众生;而朱栏结彩的画舫内鼓乐笙箫,轻歌曼舞,又有自成一派的闲适风雅。

    时琮不在,时璲坐了主位,却没留出半分眼神来赏歌观舞,只自顾斟酒酌饮。金陵产的松花酒他当白水似的一杯又一杯,面前顷刻堆起了数樽空坛。

    时家几位少爷对视一眼。

    若说他这些天的消沉是为革职一事,调任浙江之事已有了准信,也该振作起来了;可看如今情状,倒不见半点喜色。难不成真被五郎说中了,是为着女人的事?

    时瑜也纳闷极了,那谢家四娘他远远见过几回,印象中是个骄矜的性子,生得也不是特别美,怎么就叫他二哥伤神至此?

    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时璲在塞北待久了,没见过世面。

    其他几位少爷显然也是作如此想。

    时三郎笑道:“二哥,良辰美景,行乐在即,光是喝酒有什么意思?”

    时璲眉毛一抬,等着他的下文。

    时三郎招手,命那东家唤了一批舞姬进来,舫内粉淡香清,顿时如群花入室,比外头的彩灯还要璀璨。

    他指着那一排环肥燕瘦、婀娜多姿的舞姬道:“这些小娘子都是金陵顶级的舞姬,二哥可有看上眼的,让她来斟酒与你喝。”

    时璲冷笑:“你在外狎弄风月,邓参政可知道?”

    邓参政的女儿是时三郎的未婚妻。

    时三郎从容笑道:“我有了未婚妻,自然不好叫人作陪。可二哥不是没有嘛,你难道还怕谢府台……”

    “砰”地一声,时璲将手中酒盏掷到他面前。

    时三郎案前的杯盏应声破裂,碎片在银烛下泛着生冷的流光,跟时璲眼底的寒意如出一辙。

    时三郎的话语顿住。

    偏偏时瑜坐在时三郎对面,没看到时璲冷若冰霜的脸色,非常没有眼色地接话道:“可不是,二哥,还没恭喜你脱离苦海呢。”

    恭喜?时璲攥起了拳头。

    他记起她曾经说过时瑜对她有意。如今和她的婚事不成了,这小子,只怕想恭喜的是他自己吧!

    时璲转头,对上时瑜隐含笑意的眼,忽又想起不久前时瑜跟他说的话。

    他说他心悦三婶娘家的表妹……

    一丝怪异的感觉从他心底划过,却被满腔的邪火盖了过去。

    五郎定了彭家的姑娘,却不仅挂心着那位表妹,还敢惦记着她!如此三心二意之辈,简直令人不齿!

    时璲遽然起身,上前揪住时瑜的领子便是一拳。

    案前的杯盏瓷碟被拂到地上,哐啷的碎响伴着清泠的琴声,又夹杂着舞姬们的尖叫,一时间陡生惊变,画舫里乱成一团。

    时家的少爷们先是吃惊,继而反应过来,忙上前去将时璲拉开。

    时瑜狼狈地躺在地上,衣领蓬乱,嘴角青紫,眼神更是茫然:他也没说什么吧,为什么要打他?

    时璲挣开众人的拉拽,阔步走出了画舫。

    冷冽的寒风挟裹着雪粒扑面而来,驱散了舫内暖醺的香粉气。

    时璲神智清醒了些,命此间的伙计将他的马牵来。

    就这会等候的功夫,他又看到暗处有人朝他走来。那人走路一瘸一拐,直至走到光下他才辨出那是李清。

    时璲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烧了起来。

    他将李清上下一扫,冷声道:“军棍领完了?”

    李清除夕当夜便去领了二十军棍,直到今天才勉强能起身活动。

    他龇牙咧嘴朝时璲道:“大人,属下真的知错了。属下想见见谢姑娘,给她赔个罪。大人可否帮忙引见一下?”

    时璲冷觑着他,过了许久方道:“你要见她,自己想办法去。我不会再登谢家的门。”

    李清“啊”了一声,又试探着问道:“大人,我听说你跟谢姑娘退了婚,是不是?”

    时璲绷着脸没说话。

    今天究竟是撞了什么邪,一个个都要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李清没留意他的神情,沉浸在歉疚里不可自拔:“哎,我真该死!我早该知道以大人的英明,不会无缘无故护着谢姑娘的。”

    时璲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清吞吞吐吐道:“其实……那谢惟良固然该死,可谢姑娘能大义灭亲,便不该受他牵连。大人你退了她的亲,属下觉得、觉得有点可惜。”

    时璲心头一震,拽起他的衣领喝问道:“什么大义灭亲?”

    李清瞪大眼睛:“大人,你、你不知道?那血状是谢姑娘帮周婆婆写的啊。”

    时璲脑子里“轰”的一声,不可置信地望着李清。

    有雪粒飞进他的眼眸,又麻又冷,可是浑身的血止不住地喧沸起来。

    那些他觉得不对劲、却没有细究的地方,此刻清晰地串联在眼前:

    她为何那晚顶着风雪在侯府门口等他,她为何哭得那样伤心,她指尖的伤口,没做完的护臂——她是来跟他道别的,她知道他们没有以后了。

    这傻姑娘,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帮别人出头!

    可是他那时在干什么?

    他但凡多问两句,而不是贪恋怀中的温香暖玉……

    “为什么不早说!”他红着眼睛吼李清。

    李清一愣,摸了摸后臀道:“二十军棍哪……”

    话没说完,时璲一把将他掼倒在地,干脆利落地扳鞍上了马。

    玄金色的氅衣在雪风中猎猎作响,转眼间已消失在视线里。

    【作者有话说】

    明晚十一点更两章[加一][加一]

    有肉汤喝[摸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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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如下】

    当朝三皇子宗铎野心勃勃,一心盯着九五之尊的位子。

    为了当上储君,他文武双修,招贤纳良,汲汲而营,不放过一切夺嫡的机会。

    宗铎会娶施宝楹,完全是因为谋士算出她天生凤命,有助他入主东宫。

    施宝楹其人迷糊、温吞、好吃懒做,跟他雷厉风行的作风大相径庭。

    不过没关系,宗铎就当是花钱聘了个谋士,她只要老老实实当个吉祥物就好。

    可是宝楹偏不!

    她是来正经过日子的,才不要守活寡!

    她认认真真地履行皇子妃的义务——

    今天煲了汤逼宗铎喝;

    明天强行将议事中的宗铎抓回去同房;

    后天闹着要他陪她去西苑看梅花;

    扰得宗铎不胜其烦。

    宗铎暗自发誓,等他登上皇位,就一脚把她踹了。

    没想到这一天提前到来。谋士发现自己算错了,天生凤命的另有其人。

    向来果断的宗铎拿着写好的和离书,却头一次犹豫了。

    其实……养着这个贪图享乐的女人在后宅也不是不行。

    毕竟离了他,还有谁能这样娇纵她?

    他默默把和离书收了起来。

    可是次日他便接到了宝楹递来的和离书。

    她一脸的如释重负,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宝楹早就受不了这个沉闷又唯利是图的男人,这下终于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他了。

    她笑语盈盈:“殿下,我没有凤命,就不阻你的登基大业啦。”

    谁知宗铎冷笑着将和离书撕了个粉碎。

    “谁说你没有凤命?”

    他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得把她送到皇后的宝座去,跟他共主这天下。

    野心勃勃的卷王×好吃懒做迷糊蛋,先婚后爱小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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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立中宵(一更)

    ◎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畹君睡得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在敲她的房门,她清楚门后之人就是时璲。可是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扇门,急得畹君满头大汗,倏地睁开眼睛。

    残灯冷月透过窗格照进来,她才猛然意识到那是一场梦。可是梦中那敲门声却没有消失,还在又急又快地拍打着她的房门。

    畹君来不及失落,连忙披衣起身,趿着鞋子去开了门。

    谢四娘披着斗篷站在屋门口,廊檐灯笼金红的烛光照下来,喜悦粼粼地浮在她的脸上。门一开,她便迫不及待地把畹君往外拉:“时二爷来了,快去!”

    “什么?”畹君吃了一惊,目光落到谢四娘身后的李二身上。

    李二忙走上前来,道:“时二爷此刻就候在后门外,姑娘快过去吧!”

    畹君拂开谢四娘的拉扯,朝李二问道:“他说了什么没有?”

    李二挠挠头道:“没说什么。时二爷是骑马来的,身上好浓的酒气,一来便拍门说要见姑娘。”

    畹君心里像挨了记闷锤,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谢四娘见她只管望着雪幕出神,以为她是嫌天寒躲懒,便催促道:“你快去见他呀!”

    畹君回过神来,却摇了摇头,对李二道:“你就说我歇下了,请他回去。”

    谢四娘顿时柳眉倒竖,喊道:“你什么意思?临门一脚你跟我撂挑子是吧?”

    畹君看不上她那急赤白脸的样子,微哂道:“四姑娘,人家一来你就迫不及待地迎出去,未免也太轻佻了吧。”

    谢四娘被她的话一噎,正欲开口,畹君已施施然转身进了屋。两页隔扇门一关,带起的微风将馨淡的幽香迎面扑来。

    谢四娘猝不及防吃了个闭门羹,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反正她家人在自己手里,不怕她翻起什么风浪来!

    畹君进了屋,方才的从容自若骤然褪去,颤抖着手点起了蜡烛。

    大冷的天,她也舍不得他在外面受冻。可是,不晾他一晾,怎能轻易叫他回心转意。

    从私心上讲,她一万个不想让时璲回头;可为了母亲和妹妹,少不得还得再骗他一回了。

    俄而夜深雪重,月上中天又转西沉,连外面的烟花丝竹也渐渐歇了声气。

    紧闭的屋门终于推开,畹君自里面走出来。

    她已重新挽了鬓发,穿一件碧罗色出毛昭君袄,蓬绒兔毛围着雪白的脸,虽略敷了层脂粉,依稀可见眼尾的一圈薄红。

    走到后门处,李二见到畹君,连忙迎上前:“姑娘你可出来了,时二爷还在外头等着呢。”

    畹君脸上没什么波动,轻声道:“有劳替我开一下门。”

    厚重的木门推开,街对面那高挑鹤立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他背倚着檐柱,正站在迎风处。风挟裹着如盐细雪飘飞,那乌浓的眉眼染了淡白,连玄色织金的氅衣上也结了层薄霜。

    黄灯笼的光晕落在他的脸上,竟要将眉睫上的雪霜溶化一般,虽是暖金的色调,浮出来的却是透骨的冷。

    畹君想,那晚他在侯府门口见到的她,想必也是此番光景。

    自那道紧闭的角门打开,他的眼神便定定落在畹君身上,迎面扑来的雪粒也未能叫他眨眼。

    畹君不躲不避地对上他的注视,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随着她的走近,时璲慢慢垂下眼睫,黑亮的瞳仁仿佛被雪濯洗过一般,清晰地映出她那张素洁的玉容,映出她眼底氤氲的雾气。

    畹君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她怨他怎么才来,又怨他为什么要来。

    明明那么杀伐果断的一个人,为何在情事上如此单纯,甚至不需她如何费心,勾勾手指就能让他乖乖回头。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怨他还是怨她,是想让他痛还是想让她痛。

    时璲没有躲避,不偏不倚地受了她这一巴掌。他捉起她隐隐作痛的手,将它拉到嘴边亲了一下。

    “我……”他斟酌着,什么都想说,可是说什么都不合适。最终下定决心般,“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畹君的泪又滑了下来。

    时璲将她搂进了怀里,双臂寸寸收紧。

    他的衣袍冷得结了霜,怀抱却是热暖的,畹君的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雷般的心跳犹在耳边,一呼一吸间尽是他的气息。他今夜许是喝了很多酒,连衣袍上都带着酒气,醇辛里混着暖醺,并不令人反感。

    可是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的身上,有如玉山倾倒,畹君不得不伸手环住他的腰。

    他醉了。

    畹君心想。

    她半拥半扶着他,维持平衡已是吃力,不得不回头朝门内的人求助:“李二!”

    连喊了好几声,李二才匆匆从门里出来。

    “时二爷醉了。”畹君道,“你去雇一顶轿子送他回去。”

    李二应了一声,却并未依言离去,而是上前扶住时璲,搀着他往门内走去。

    畹君吃了一惊,待要责问,又唯恐被时璲听出端倪,只得任李二将他扶进了谢府的后门。

    她住的厢房就在后门不远,眼见李二扶着时璲往她的住处走,畹君自是又惊又急。

    她知道这绝对是谢四娘的授意,她到底想干什么?

    转过回廊,有人拉了她一把。

    畹君驻步回头,见谢四娘站在暗处。她等李二扶着时璲走远了,这才低声咬牙道:“四姑娘,你疯了?你把他带进来做什么?”

    谢四娘隐在暗处,廊下的灯笼照下来,那冷艳的脸庞半明半暗,神色却分外坚定。

    “我不管你假戏也好,真做也罢。”她目光灼灼,不容置疑地说道,“你今夜必须牢牢套住他!”

    畹君气坏了。

    她是喜欢时璲,但不代表她愿意被人强塞个男人进她屋里。

    可是她气也没用,只得恨恨剜了谢四娘一眼,转身疾步跟上李二。

    李二已经扶着时璲站在了她的屋门外。时璲比李二整整高一个头,此刻却醉得不省人事,任其扶着倚在门边。

    畹君只得上前开了屋门,从李二手上接过时璲,小心地把他扶进了屋里。

    可恨那张绣榻还不及时璲的身量长,畹君怕他躺上去不舒服,便吃力搀他进里间的床上躺着了。

    卸下身上那玉山般的人,畹君方觉一阵松快,又出去命人送了一盆热水进来。

    白铜面盆上氲氲地冒着热气,畹君伸手试了下水温,烫得她忙把手缩了回来。

    望着醉躺在她床上的时璲,畹君叹了口气,着手替他除下外衣。

    此人身长八尺,躺在床上如醉玉颓山,身躯亦如铁打钢炼,畹君费了好大劲才把他身上的氅衣脱下来。

    将氅衣挂上黄花梨架子,她已手腕发酸。待要撂挑子,又不忍见时璲被一身酒气挟裹。只得耐下性子,替他除了乌靴,又去解外袍的腰带。

    一回生二回熟,脱下那身外袍倒少费了些工夫。只是她将那件直身袍挂上架子时,却从上面的酒气中隐约嗅出了些脂粉香味。

    畹君脸色一变,没来由地着恼,再看他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可恶,恨不得将他拽下她的床帏。

    她伸手扯了他一把,可时璲却纹丝不动。

    畹君又气又恼,干脆将铜盆里的面巾半拧干水,趁着那面巾滚烫,泄愤般地便拍在他的脸上。

    时璲轻哼了一声,浓长的眉微微蹙起,脸往旁边偏了偏。

    畹君见状又心疼,将那方面巾拿开,借着莹莹烛光一瞧,被面巾烫到的地方红了一块,潮润的赤色铺在白璧般的脸庞上,格外地引人注目。

    “活该。”

    她不忿地嘀咕道,却拿起面巾仔细地替他擦着脸。一面擦,一面用目光细致地描摹他的五官。

    热气化开了他睫稍的冷霜,愈发显得眉目深翠乌浓。

    因他平躺着,鼻梁挺拔得像一座巍峨的峰峦。

    水气蔓延到他的唇畔,这张薄俊的唇不笑时便自带冷峻之色。可畹君不会忘记这里带给她的欢愉:那微弓的唇峰之下嵌着一点唇珠,在亲吻时曾经那样撩拨她的唇齿她的心。

    她还从未如此细致地端详过时璲,窄面直鼻,眉飞入鬓,不可否认他是个金质玉相的美男子。

    畹君一时心中不平:老天真是偏心,给了他那般好的出身,还要给他这般好的相貌。真该让他家境贫寒,而她把他招进家里当上门女婿,那才叫公平呢。

    她这样想着,自己倒是忍俊不禁起来,抛开了那身脂粉香勾起的恼意。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顺着他的下颏擦到修长的颈项。

    他穿着长襟素色里衣,畹君犹豫了一下,还是只替他松了松衣襟,沿着青筋隐现的脖颈擦至锁骨,点到为止。

    拧干面巾搭上三足面盆架,畹君着实累得够呛。

    她坐在床畔,俯身轻轻啄了一下时璲的嘴唇,微微嗔道:“你可真有福气,我还从没这样伺候过人呢。”

    烛影昏昏之下,他的唇角似乎弯了弯。

    畹君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心中仍是有些无端的气恼。

    这人喝醉了酒便来折腾她,等他明朝酒醒,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万一他清醒过来,又不肯跟谢家结亲了怎么办?

    畹君想起谢四娘的话,不管假戏也好,真做也罢……

    她是不是该松松衣领,做出一副被他占了便宜的样子,好教他不能反悔?

    畹君这样想着,到底没好意思做这样的事,只得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吹灭了灯烛。

    屋里骤然坠入黑暗,待眼前适应后,窗外又盈盈地照进银蓝的雪月清光。

    她脱掉外衣上了床,在时璲身侧躺下,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胸际。暗夜里他的心跳格外沉稳,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这些天来的彷徨忧虑忽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已有多日不曾安眠,竟就此在他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小情侣贴贴

    第39章 如梦令(二更)

    ◎让我亲亲你。◎

    春夜清寒,窗户留了一丝缝隙没关严,细冷的风钻进来,屋角的珐琅炭盆渐渐熄了热气。

    睡梦中的畹君受了冷,迷迷糊糊地往他怀里拱。

    时璲微微睁开眼睛,今夜的月色亮得出奇,映着一地雪光照进屋里,四周泛着空蒙的白。

    怀里的姑娘温香暖玉,乌泽的长发盖住半边身子,里面竟只穿了件红绉纱主腰,露着莹润纤薄的肩胛,曲线玲珑,白得透出了玉的光泽。

    时璲脑子里“嗡”地一声,浑身的血控制不住地往下走。

    他低头衔住她的檀口,舌尖撬开温凉的牙关,吮上那日思夜想的香舌。

    她“呜呜”地回应着他。

    沉睡的姑娘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清凌的大眼睛闪着羞涩又明亮的光,趁着缠吻的间隙对他娇声慢语:“我等你很久了。”

    她星眼迷离,腮颊透粉,美得像一株初绽的白芙蓉,偏偏染着胭脂的霞色,清冷里带着欲迎还拒的魅惑,最是叫人迷恋。

    两个月来的相思如拉满的弓弦,在这一刻绷到了极限。他的欲望有如离弦之箭,迫切地渴望她、占有她。

    时璲再也把持不住,欺身压了上去。

    情思澎湃,春潮暗涌。罗帐灯昏,云酣雨洽。

    外面敲过四更的锣鼓,嗡嗡地在寂夜里回荡着余韵。

    时璲眉心微微一动,睁开双目。室内昏沉幽暗,借着窗棱透进来的微光勉强可以视物。

    只见畹君躺在他的怀里睡得正香,墨浓青丝铺垂在枕席间,身上穿着淡青色软绸里衣,只露出一段纤细的玉颈,玲珑曲线被裹得严严实实。

    方才那些绮色春光,竟都源自于他梦中的遐想。

    时璲甩了甩头,伸手往下一探,果然摸到一片冰凉黏腻。

    他眉心一蹙,欲坐起身来,胳臂又被怀里的姑娘枕着。他轻轻扶起她的脑袋,欲将胳膊抽出,却不料这轻柔的动作反教她睁开了眼。

    畹君这一觉不过睡了一个时辰,却分外酣甜。

    乍一醒来,眼底尚有几分茫然之色,却见一个绰绰的人影侧卧着望她,一对瞳仁却是分外明亮。

    她猛然想起时璲还睡在她床上,下意识地坐了起来。

    “你……”她有种莫名的羞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自言自语道,“我去看看什么时辰了。”

    说着正准备起身,却被他按着躺了回去。

    “四更天了。”时璲说道。

    习惯了眼前的昏暗,畹君见他那双窄长清目沉沉盯着自己,带着些晦暗不明的情愫,莫名让她心中有些不自在。

    “你干嘛这样看我?”

    时璲喉结滚了滚,慢慢转开目光,可是手上却将她搂得更紧了。

    他有百般疑问千般衷情待诉,可是不想让那些事毁了此刻的温情,默了默,只问出一句话:

    “嫁给我好么。”

    畹君心里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前襟:“我说了不算的。”

    “不必管他们。”时璲道,“我只要你的回答。”

    他的声音沉静从容,仿佛她只要一点头,他就能马上把她娶回家似的。

    畹君不由仰头看他,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

    此刻虽是做戏,却又带着几分真心,极认真地说道:“我这里,你是知道的。”

    时璲没料到她会有此番动作,手掌隔着薄衣触上那柔软玉雪,莫名又想起梦里的场景,再一听她的话语,心中顿时层浪叠涌再难抑制,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畹君耳边满是他鼓噪的心跳,又被勒得喘不上气来,便在他怀中扭动起身子来。

    “别动。”

    时璲将她按得更紧了。

    “我喘不过气来了!”

    畹君咬牙憋出一句话。

    时璲忙松了桎梏,抬起她的下巴一看,果然一张玉容憋出了桃粉色,竟莫名跟梦中那朵粉白芙蓉重合起来。

    喧嚣的情欲重新翻腾起来,他半垂眼睫低头欲吻,却没亲上那魂牵梦绕的丹唇,反被她一只柔荑横在中间挡了回去。

    时璲不解地望着她,只见畹君雪腮微鼓,神色肃然:“我问你,来找我之前,是不是刚从秦楼楚馆出来?”

    “什么?”时璲疑惑。

    “别装了!”畹君气呼呼地说道,“你身上那脂粉香还没散尽呢!”

    时璲扶额,心里将那多事的时三郎骂了一通,却又忽然失笑道:“我说你先前缘何拿巾子烫我……”

    畹君瞪大眼睛:“你不是醉过去了?”

    时璲但笑不语。

    其实,金陵的酒水哪能灌倒他。

    北地苦寒,烧刀子当水喝,他十五岁便练成了千杯不倒的酒量。金陵的酒水于他是甘柔的甜酿,而她言笑晏晏,更是那温甜的代表。

    偏偏那清雅甜润的外在里,裹着的是热烈的灵魂,像塞北的烧刀子,烧蚀着他的心肝肺腑,不能忘,不想忘。

    时璲怕她不肯原谅他,所以才故意装作酒醉之态,近乎无赖地缠上她。

    谁知这小妞这般敏锐,一时失言竟叫她察出了端倪,当下便止了话头不肯再开口。

    畹君更生气了,攥起拳头砸向他胸口:“你耍我!”

    那坚实的胸膛硬邦邦的,反倒打得她拳心生疼。

    时璲捂住她的手,忍着笑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对。明儿我备上厚礼,亲自登门给令尊赔罪,把咱们的婚约续上。你就别恼我了,好不好?”

    畹君听他这般低声下气地道歉,恼意顿时如烟消云散,反而替他揪心:“要是谢……我爹不同意怎么办?”

    毕竟,时璲把谢惟良打成那样,可以说是绝了谢知府的后,说是世仇也不过分了吧?

    时璲倒是不以为然地笑笑:“他不会不同意的。”

    畹君歪着头,清亮的眼睛在暗夜里盯着他,像只好奇的小狐狸。

    时璲只好给她解释:“这两年圣上龙体欠安,太子掌了监国之权。你们家是景王党,你祖父虽进了内阁,可过几年便该致仕了。你爹为了前程,肯定千方百计想搭上东宫的线。我要娶你,他没有不应的道理。”

    畹君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可她听懂了时璲的意思:

    在谢知府眼里,他的仕途远比独子重要。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谢知府如今春秋鼎盛,八姨娘又即将临盆,看过的大夫都说是男胎,谁还管那个瘫在床上的废人?

    可畹君仍不免唏嘘高门贵族的凉薄。她自问不管多大的利益前程,在她心中也重不过母亲和妹妹。

    时璲见她不语,又斟酌着开口:“你为什么要……”

    他没问下去,却又补了一句,“他毕竟是你大哥。”

    “可他办的不是人事!”

    畹君垂下睫毛盖住眼底的憎意。

    提起此事,她仍是难掩哽咽:“若不是怕你吃官司,我真情愿你直接把他打死!”

    时璲在黑暗里默了半晌,下颌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有些微微的扎人。

    他忽然问道:“你的腰伤还要紧么?”

    畹君摇摇头:“早就没事了。”

    “给我看看。”他不容置疑地说道。

    畹君待要躲,已被他将里衣推了上去,玉骨般的指节覆在腰身上,有种酥烫的暖意。

    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只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她腰身游走,还有那呼出来的热气拂在肌肤上,又麻又痒。

    她咬唇忍耐了一会儿,忽然腰间覆上湿软的触感,麻意瞬间向四肢百骸游走——

    是时璲低头在她腰间亲了一下。

    亲便罢了,他犹嫌不足,用牙齿轻轻磨了一下她腰间的肌肤。

    畹君一个激灵,简直快哭出来了:“你、你别这样!”

    时璲抬起头,沾染了情欲的声音有些喑哑:“让我亲亲你。”

    他捧着她的脸,轻柔又深重地吻了下去。

    轻柔是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深重却是诉尽相思的梦魂颠倒。

    畹君的神思渐渐在缠吻中迷失,坠入比这暗夜更深的黑暗里。她的五感凝聚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高挺的鼻尖碾着她的脸,温热的气息拂动她的鬓发,唇舌交缠之间,连津涎都是甜丝丝的。

    她觉得自己的心贴着他的心。

    到了这样的地步,谢四娘所说的不管是假戏、还是真做,在她看来也并非是不能接受的了。

    她意识迷乱地朝他身上探去……

    尽管时璲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她的手,可畹君还是探到了那片冰凉。

    她瞬间从迷离中回过神,崩溃地喊道:“你——你尿我床上了?”

    时璲哭笑不得地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喊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畹君口鼻被他捂着,只露出一对清凌的秀目,里头盛满了不可思议的质疑——那湿冷的触感,不是她想的那样是什么!

    时璲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说了你也不懂。”

    畹君惯常是求真的性子:“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时璲看了她一眼。

    夜里虽然看得不甚清楚,可畹君确信他脸红了。那双星眸熠熠看着她,缓缓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你。”

    温热的吐息就在耳边,畹君竟鬼使神差地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顿时脸上飞起红云,含嗔瞪了他一眼:“登徒子!”

    说罢,却是从床上下来,先点起了一盏小灯,伸手在三足架上的面盆里探了探。

    “水冷了。”她沮丧地说道。

    时璲在她身后问道:“干什么?”

    畹君回头瞥了眼那处,红着脸挪开目光,“弄脏了,不清理一下么?”

    “天快亮了,我回去更衣便是。”时璲径直起身披上了外袍。

    “你要回去啦?”

    她幽幽地看着他,微朦的暖光在她的脸上蒙着层淡金,微蹙的黛眉透出几分不舍之意。

    可眼下快天亮了,再想做点什么好像也来不及了。畹君竟觉得有些可惜。

    她上前取下氅衣,待他穿好外袍方替他披上。氅衣上还残留着一点酒气,畹君噘嘴道:“你以后别出去喝酒了!”

    那薄面含嗔的模样分外动人,时璲忍不住低头亲了下盈润的丹唇,笑道:“我没去找女人。把你弄丢了,我哪还有心思理会旁的人。”

    畹君横了他一眼:“那现在找回来了,是不是就有心思理会别人了?”

    时璲笑:“我都有你了,还理会旁人作甚?”

    她总算面色稍霁,却仍不肯给他好脸色。

    时璲捧着她的脸蛋又揉又搓,好话说尽,又承诺今晚请她出去看灯,畹君才梨涡浅漾,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40章 无重数

    ◎你自己愿打愿挨,以后别怨我就行。◎

    昨晚下过一整夜的雪,侯府的下人天没亮便起来扫雪。

    因此二公子拂晓方从外头回来的消息,不出一刻钟便传到了侯夫人和老夫人院里。

    往常时璲也经常夜不归宿,可那时都是宿在金陵卫。如今他一介闲人,彻夜不归,还能是干什么去了?

    陆夫人爱子心切,倒是乐得儿子走出家门散心。

    谢老夫人可就气坏了,她出身百年世族,向来极重礼仪规矩;尤其孙子退了她娘家的婚约便出去厮混,倒叫她的脸往哪搁?

    差人一问,原来是昨夜时三郎等人拉他出去喝酒了。

    一早孙辈们过来请安,老太太把他们发落一通,齐齐赶出了椿和堂。

    时三等人垂头丧气地从椿和堂走出来,时六郎埋怨道:“三哥你真是两头得罪,害我们跟你一起挨骂。”

    时瑜捂着青紫的脸庞,愤愤不平道:“你们挨骂便算了,我还白挨一顿打。”

    时三郎摇头:“你们看不出来么,祖母是不敢发落二哥,拿咱们撒气来了。说起来,咱们是代二哥受过!”

    时四郎不无羡慕道:“早知道当初我也去塞北建功立业了。都说咱们府上现在大小王并立,大王还得避小王。”

    “什么大王小王?”

    垂花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霎时让众人止了声气。

    循声望去,只见时璲从转角处走过来。

    他已换下昨夜的装束,头戴金丝冠,玄纱抹额,身穿霜白缎绣云鹤直身袍,如濯雪玉树般英姿笔挺,哪里还有昨夜那一醉方休的颓唐之气?

    他先朝时瑜招了招手:“五郎。”

    时瑜满不情愿地走上前,犹带后怕地离他数步远。

    时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我昨夜喝多了,给你赔个不是,你别放在心上。”

    话说到这份上,时瑜也只得道:“二哥说哪里话,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说话间又扯到嘴角的瘀伤,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时璲显然很是满意,反手一拳顶在他胸口上,淡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也该练练武艺了。祖父是马背上起的家,你身为时家子孙,被自家兄弟打便罢了,要是对上外人也毫无还手之力,岂不是丢时家的人。”

    时瑜讪讪应了,心下却腹诽:时家往来的都是鸿儒公卿,谁会像你这般一言不合就动手?野蛮武夫!

    时璲又走到时三郎面前,神色严肃道:“以后再让我发现你出入风月场,不用二叔出手,我先收拾你!”

    时三郎感到莫名其妙,又有些欲哭无泪:他昨晚那马屁真是拍到马腿上了!

    时璲跟他们说过话,继续往陆夫人的上房走去。

    转过连廊,却看见时雪莹迎面走来。

    她穿了一身翠色绫袄、织锦湘裙,头上钗环齐整,像是要出门的样子,眼圈却泛着红肿,显然是哭了一夜。

    如今从陆夫人屋里出来,又拿帕子擦着眼泪。待见到时璲,方敛容过来给他见礼。

    时璲不动声色地打量她,随口道:“你要出门?”

    时雪莹刚在母亲那里碰了钉子,对着时璲也没有好脸色,冷笑道:“难不成我如今连出门的资格都没有了?”

    时璲淡淡一笑,眼神扫过时雪莹身后的婢女,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身边伺候的人。

    时雪莹见他微蹙起眉毛若有所思,以为时璲要拦她,不由恼道:“你们都逼我!非要折断我的翅膀,把我锁在笼子里才甘心是吗!”

    时璲奇怪地瞥她一眼,道:“谁逼你了?你想出门,多带几个护卫就是了。”

    说罢,转身往陆夫人屋里走去。

    时雪莹跺了跺脚,坐在廊下捂着脸哭了起来。

    昨夜二哥说母亲准备把她许人,她一早去跟母亲求证,却听说两家连庚帖都换了。陆夫人虽然娇宠她,可是在她的婚事上不容一丝回寰。

    时雪莹力争不成,又挂心着畹君的邀约,只得从母亲屋里出来,准备去跟畹君讨个主意。

    没想到在廊下碰到二哥,又勾起她的伤心事。

    她正暗自垂泪,忽然听到母亲在屋里喊了一声:“你说什么?”

    时雪莹吓了一跳,何曾听过母亲如此高声说话,不由止住了泪,靠近屋外凝神细听起来。

    “你又要娶她?你当嫁娶之事是儿戏呢!”

    二哥说了什么听不清楚,可紧接着又响起母亲的声音:“我是没脸再去谢家了!你真是、真是把你娘二十几年经营的情面都用光了……”

    时雪莹捂着心口后退几步。

    二哥他……这是准备跟四娘重修于好?

    凭什么!凭什么!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凭什么二哥的婚事就能由他做主、朝令夕改,而她却只能任父母摆布!

    时雪莹带着满腔的委屈愤恨到庆云楼赴约。

    畹君一早便候在了包厢里。

    原本这场邀约是为了打探时璲的近况,谁知昨夜峰回路转,倒不必费心从时雪莹这里入手了。只是到底不好爽约,只得忍着困意来了庆云楼,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思索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谁知时雪莹一进门便扑到她怀里哽咽,倒令畹君不知所措起来,只得搂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

    时雪莹哭了一阵,把母亲欲将她许给浙江巡抚之子的事告诉了畹君。

    畹君欲言又止,浙江巡抚家的婚事,难道不是很好么?

    可时雪莹哭道:“我不想跟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共度余生。光是想一想,便觉得前头的天都是黑的,还不如常伴青灯古佛来得清净!”

    畹君吃了一惊,忙道:“三姑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你又没见过那位公子,怎知他不是良人?”

    时雪莹抬起泪眼,幽幽道:“谢表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畹君脸色一僵,不知道话题怎么引到了她身上。

    好在时雪莹也不是真要她回答,又自顾道:“等你心里住进一个人后,就知道何为‘曾经沧海难为水’。嫁不成纪郎,旁人再好,我是不屑一顾的。”

    畹君眨了眨眼睛,她也嫁不成时璲,可总不能因此不嫁人了吧。

    时雪莹又抓起她的手道:“谢表姐,我想让母亲给我供一座道观,我就上那儿做个女修士,再也不用想嫁人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畹君愕然,好半天才说道:“为了纪公子?值得么?”

    “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我不高兴跟别的男人过日子。”

    时雪莹站起身来,绕着畹君踱步,越说越起劲,“谁说女子只有嫁人一条路?我有爹娘养着、大哥养着、侄儿养着,一辈子在家里当个老姑娘也无妨。说不定等我三十岁遇到想嫁之人,那时再出阁也不迟。”

    畹君听得瞠目结舌,简直对时雪莹刮目相看。

    这样离经叛道的见地,她从前是想也没想过的。如今听时雪莹说来,心中竟也有几分隐羡。

    时雪莹攥着她的手,眸光熠熠地寻求认同:“谢表姐,你也支持我吧?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回去跟我娘说。”

    畹君忙抽回了手,斟字酌句道:“三姑娘,事关你的终身,还是徐徐图之吧。”

    时雪莹有些失望,抱怨道:“为什么咱们女人处处受限,男人却可以为所欲为?对了,你知不知道我二哥又改了主意,又准备去跟谢四娘订婚。”

    她把晨间在上房外听到的话告诉了畹君。

    畹君饶是心里有数,也没料到时璲的行动如此迅速。

    她咬唇思忖片刻,嘱托时雪莹道:“三姑娘,你能不能帮我办件事?”

    时雪莹闻言忙道:“谢表姐,你只管说,便是我办不到,也必须让大哥二哥帮你办成。”

    畹君连忙摆手:“这事千万得帮我保密。你帮我去戏班找一对能扮母女的艺人……”

    她附耳在时雪莹耳边说了几句话。

    时雪莹疑惑地点头:“这事倒不难,只是你要做什么?”

    畹君怅然一笑道:“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如今处处受谢四娘监视,连今日出门都有婢女跟着。

    虽不想让时雪莹牵涉进这趟浑水里,可为了家人平安脱身,也只得顺手利用一下她了。

    从庆云楼回去,谢府上下洋溢着怪异的气氛,说是喜事,却又没给下人发赏钱,因此也没多少欢声。

    畹君问了与她相熟的丫鬟,得知宣平侯府一早备了厚礼,侯夫人和时二爷亲自登门讲和。

    侯夫人将道歉的诚意摆足,谢太太自不可能太为难她;倒是听说谢知府对时璲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而时璲竟一声不响地照单全收了。

    那谦逊温文的模样,简直与那天上门打人时的霸道大相径庭。

    畹君听罢心里颇不是滋味。

    依时璲那冷傲不驯的脾气,要他给谢知府道歉只怕已经够难受的了,竟还要忍受谢知府的刁难,多打他的脸啊。

    满府都说他是为了谢四娘而来,只有畹君知道,他是为了她。

    可是他越委曲求全,便越令她心存愧疚。

    为着这份不能宣之于口的愧意,晚膳后畹君特意对镜妆扮一番,以赴他今夜的灯会邀约。

    云髻松挽,铅华妆淡。窄裉袄,排穗褂,里面叠一袭海棠红彩绣绫裙,像误入早春的一朵照水红蕖,衬得檐下未消的残冰都有了化冻之意。

    走出后门,时璲已立在一架黑漆马车边上,正转头朝她望过来。刚好这时天边绽出一簇烟花,银光彩焰照得他的眸光亮了一亮。

    “今儿怎地这般漂亮?”

    畹君临去秋波斜了他一眼:“难道平时不漂亮?”

    时璲悠悠笑道:“平时是不加修饰的漂亮,今夜的漂亮里多了点用心,便更叫人移不开眼睛了。”

    畹君忍不住笑,又嗔他:“油嘴滑舌!”

    时璲一双点漆星目里也含着笑,却格外留意地瞟了一眼她身后的婢女,微笑道:“你平时出门都不带人,今天怎么倒一反常态了。”

    畹君侧头用余光瞥向那婢女,微微踮起脚在他耳边道:“我也不想带,可是太太说出门没人跟着不像话。你快帮我打发了她。”

    她微勾的秋水眼里闪着淡光,带着叫人不能推拒的娇蛮。

    时璲揉了揉她的发顶,转过头对那婢女道:“你回去罢,看完灯我送你们四姑娘回来。”

    那婢女原是谢四娘派来监视畹君的,她虽畏惧自家小姐的淫威,可在时璲面前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扶畹君上了马车。

    车厢里焚着零陵香,熏着银炭炉,带出点春雪微融的暖意。

    畹君挨着时璲坐下,待放下车帘,方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听说谢……我爹今天给你脸色瞧了?”

    时璲伸手环上她的腰侧,促狭一笑道:“想要抱得美人归,少不得要看老丈人脸色。”

    畹君有点笑不出来,幽幽道:“你自己愿打愿挨,以后别怨我就行。*”

    时璲却不像往常那般笑着接话,反而长眉微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畹君没来由地心虚,别过眼神望向车厢顶的织金锦盖。

    车厢里一时静谧。

    时璲将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过些日子我要调去浙江。”

    畹君愕然,转头睁大眼睛望着他。

    她正愁怎么在时璲和谢四娘眼皮底下脱身,他就要离开金陵,未免……也太顺遂了点吧?

    她心中跃然,面上却故作不悦:“是谁这么坏,明知你的终身大事没着落,还把你调去浙江!”

    “谁说没着落?你不是我的着落?”

    他将脸低下来作势要亲她,说话的吐息拂得她鬓角碎发乱飞,扫得畹君耳际发痒,忙不迭地笑着躲避。

    笑闹了一会儿,时璲方露出几分懊恼之态,道:“你放心,不出三个月我就能回来。”

    三个月……三个月够她跑到天涯海角了。

    畹君心中飞快地思索起了脱身的计策。

    见她又开始出神,时璲将她的脸扳过来跟他对视。

    车帘遮盖住了外头的灯火,影栋昏蒙的车厢里,他清熠狭长的双眸凝视着她,极认真地说道:“你有事别瞒着我,也别自作主张,等我回来给你解决。”

    畹君心里颤了一颤,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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