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卓曦从马袋里掏出一个三爪铁钩,在钩子的底部套上一根长麻绳,正要策马冲向城门,就见城上众人已然是乱了。有人在高声喊道:“不能去啊我的祖宗!外面是个什么情况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宋阀主说了,战事平息就会派人来通知开城门的,你再等等!韩将军!诶韩将军快帮着拦住这祖宗!”
“我看谁敢!你们拦了我,我让你们全喝西北风去!你们不开城门,行,我不让你开,我自个儿跳下去!”
宋乐珩和一干枭使遥遥望着城楼上,惊见一袭红衣出
现在视野里。他腰上捆着一根麻绳,平日里分明是笨手笨脚的,这下动作倒是麻利,没等那广信城守和韩世靖追过来拦他,他就高呼了一嗓子“宋乐珩我来了”,然后义无反顾地翻出城墙墩子,拉着绳子蹦了下来。
宋乐珩本能地脱口道:“卧槽。”
城楼上的广信城守发出土拨鼠似的尖叫,韩世靖和士兵们则都在探着脑袋往下看。
李文彧对于跳城楼也没什么经验,绳子的另一头由几个李氏家丁合力拽着,但显然是短了,李文彧没落到地上,整个人就那么晃晃荡荡,挂在了半空中。
宋乐珩:“……”
枭使们:“……”
宋乐珩忙不迭骑马过去,在城门底下斥道:“李文彧,你嫌命长吗?这么点儿细的绳子你也敢套在身上往下跳,出了事怎么办!”
楼上的韩世靖看见宋乐珩,喜道:“主公!战事可平了?”
宋乐珩稍是颔首,视线紧接着又转回李文彧的身上。李文彧这会儿正是难受,他掉下来的时候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手上没抓紧,导致绳子勒得他的肚子生疼,随时都要呕出来一样。他费力抬起眼看了看宋乐珩,正要答话,不料,宋乐珩说别的不一定准,当乌鸦嘴却是准得可怕,只听那绳子呲啦一声裂响,受不住重力,骤然断开,人就那么摔了下来。
宋乐珩下意识就要去接李文彧。吴柒快她一步,自马上飞身而起,把人稳稳当当地接住,双双落在地上。两人刚一站下脚跟,李文彧被这么一勒,再一吓,一转头,一肚子的酸水全吐在了吴柒身上。
吴柒:“……”
吴柒黑着脸,严肃对宋乐珩道:“你和这傻子的事,我不同意。这回我说真的。”
宋乐珩:“……”
“哎哟,不是,我快要被笑死了,他怎么会选择跳城楼的啊,关键还被勒吐了。一方巨富,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要是他,以后老没脸活了哈哈哈哈哈……”
李氏客栈里,有一处单独辟出的独立院落,清幽雅静。偶尔李氏有贵客至,便会将人安顿在此处。
此时李文彧正在房中沐浴更衣,一群枭使就站在院子里说笑嗑瓜子。吴柒还在嫌弃地闻刚换上的新衣,总觉得自己身上那股子酸味儿还在,肚子里的火到现在都没消。
蒋律接过张卓曦的话茬,跟着笑道:“没脸的还有主公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跳之前还吼了句宋乐珩我来了,我估摸着半城的百姓都听见了。这下是所有人都知道李氏公子为找主公,跳了城楼。”
枭使们笑得前仰后合。宋乐珩埋着头按住自己一抽一抽的眼皮子。
马怀恩道:“你们说,李文彧像不像骄横小姐离家出走,哭着吵着要去找情郎?”
葛老八拍着自己的大腿:“像!像极了!指不定都要不了几日,咱们就能在茶楼里听到这出话本了!”
众人笑得更大声,险些要把屋顶都掀翻。
吴柒没好气地瞅着宋乐珩,道:“我就说了让你别去沾李文彧,你自己看看,他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我要是他,我没武功我就选择钻狗洞,省得丢人现眼!”
“我怎么就丢人现眼了!你们不是都靠我养着!”房门轰然打开,新换了一身金丝红衣的李文彧气呼呼地站在门口。他几步走到宋乐珩身边,不轻不重地掐宋乐珩的胳膊:“你就任着你的人编排我?我想出城那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你这么多日都不来信儿,我不晓得城外是什么情况,更不知晓你的生死,你知不知道我……”
李文彧话音一噎,像是气急了,眼眶都泛了红,死死瞪着宋乐珩。
宋乐珩理亏地摸摸鼻尖儿,冲枭使们道:“今日进了城,你们都别聚在这儿了,去城里逛逛,想吃想买想玩的,都记在李公子的账上,赶紧散了。”
众人激动地扔掉还没嗑完的瓜子,一个个眼巴巴的等着李文彧也发话。
李文彧不耐烦地摆手:“去去去。”
一群人兴奋叫着,眨眼间就冲出了院子。
眼下城里的戒严令已解除,城门也恢复了正常通行。吴柒知晓宋乐珩大抵找李文彧还有其他正事,也没留下,随着张卓曦等人走了。
等院子里就只剩下两个人,宋乐珩看李文彧气着还不肯开口,便轻声道:“这些人都是跟着我从洛城一路到岭南的,平日里对我说话就这样,不过都没什么坏心,你习惯习惯就好了。”
李文彧:“哼。”
他抄起手扬了扬下巴。
宋乐珩抿了抿唇,又道:“肚子好些了吗?还疼不疼?反不反胃,想不想吐?你若当真不舒服,我去把凤仙儿叫来给你看看。”
她每问一句,李文彧的神情就柔和一分。一连问这么多句,那张艳绝张扬的俊脸上,早就不见了气性。
“还知道关心我,那你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来找我?我就不信,你和那燕丞开战,能打了小半个月!还有那个李太和韩世靖,都是死脑筋!我说开城门让我出去,他们死活不给我开!我不管,你要做主,打他们板子!像上次打熊茂他们一样!”
宋乐珩看着他这骄纵样儿,也是哭笑不得,只能嘴上应付道:“回头我说说他们。”
“你是不是心里也在笑我没用?那我还不是想不到其他法子了,才……才跳城楼的。”
宋乐珩想开口,李文彧又抢先一步:“狗洞我也找了!就是没找到。这城里它就没有通往城外的狗洞!我还让人挖地道来着,结果李太发现了,还告诉我娘了。你看看,我还被揍了。”
李文彧卷起袖子,手臂上有几条浅浅的棍印,看上去已经快要消了。他闷声闷气的,带着点委屈道:“宋乐珩,我好想你,想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快要想疯了……”
说话之间,便再忍不住哽咽。
宋乐珩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心里有些愧疚,沉默了片刻,说:“我让韩世靖关闭城门,是为你好,也是为了城中百姓好。燕丞悍勇无比,交战的结果我也说不准。你若是贸然出城,遇上了燕军怎么办?”
“我不管!”李文彧拉住她的手腕:“那温季礼,他都病弱成那样儿了,你不也让他呆在军营里吗?你下次出征也好,交战也好,也要把我安排在军营里!我是你未来的夫君,有责任保护你的。”
“他是我的军师,你这身手……”
李文彧鼓着眼睛盯宋乐珩。宋乐珩伤人的话一卡,识趣的不说了,只道:“下次的事,等下次再说。岭南近来应该都不会有大的战事了,可以消停一段时日。”
“真的?”树影间透下斑驳的阳光,衬得李文彧那双眸子如同璀璨的宝石:“所以,你是战事一平,就来找我了?”
“嗯。”宋乐珩诚恳点头。
“所以,”李文彧的语气上扬激动了些:“你也迫不及待的想见我?”
宋乐珩目光飘忽,缄默不语
地摸自己鼻尖儿。
李文彧压根儿看不见她想婉拒的表情,只当她是默认了,于是更加激动:“所以!你也想我,快要想疯了?”
宋乐珩:“……”
这个是真没有。
这要答了是,后院只怕都要被火烧穿。
她战术性的清了清嗓子,拉着满脸期待的李文彧在树下的石桌旁落了座。
“我来找你,其实是有正事的。此次迎敌,军中诸将都功不可没,战事既然告一段落,对将士们也要论功行赏。我想着,近几日在军中举行一场庆功宴。”
李文彧:“……”
那般灿烂的笑容,就这么僵在了那俊俏又风流的皮相上。
宋乐珩也有点尴尬,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你是知道的,我这家底犒劳几千人尚且吃紧,更何况如今有这么几万人指着我吃饭。”
李文彧心如死灰,闭了闭眼:“你来找我,不是要给我报平安,不是知晓我担心你,甚至你都不是急着想见我,你就单是……单是来问我要钱的?”
宋乐珩被这话问得很是心虚。
事实上,她本不该心虚的,她一开始威胁李文彧支持宋阀,就是看中李家的财力。她也从未以感情来掩饰过这个目的。李文彧本身也清楚,她同意维持婚约仍是为了他李家在钱财上的鼎力支持。可不知怎么的,宋乐珩看着李文彧那受伤难过的样子,从前能舌灿莲花的分析利弊,眼下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起身道:“这事儿是我考虑得不周全,钱的事,我还是自己……”
李文彧抓住她的袖子,开口的同时就在吸着鼻子抽抽:“我、我没说不给。就算……就算你是为了钱来找我……”重重地哽咽了一下,他强行压制着想哭的冲动,可怜巴巴道:“我也会给的。我说过,李氏永远为你所用。”
“哎,李文彧你先别哭,你这一哭,我都不好意思……”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文彧果然就放声哭了起来。不管不顾的一把抱住宋乐珩的腰,把人往怀里带,那鼻涕眼泪就全糊在她的衣衫上。
“你好没良心!你都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难熬!我怕你受伤,怕你出事,还……还怕你跟着温季礼跑了,不要我了!你倒好,你心里半点都没有我!”
宋乐珩挣脱也不是,抱着他也不是。
外面两个小二被这嗷嗷的哭声给吸引过来,探着头在洞门外张望,见是自个儿的东家哭得跟上坟似的,又不敢再接着看,只能慌忙溜了。宋乐珩生怕李文彧引来更多的人,就着衣裳袖子给李文彧擦脸擦泪。
“好了好了,这样行不行,我答应你,以后出征只要你愿意跟,我就安排你在身边,我派人护着你。”
“真的?”李文彧仰起头,冷不丁打了个哭嗝:“你现在是军阀之主,不兴骗人的。”
“不骗人不骗人,你别哭了。”
李文彧不哭了,寻思着自个儿的衣服是新换的,干脆就拿着宋乐珩的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泪水,边擦边说:“我等会儿……等会儿给你买件新的。你要办庆功宴,总得穿华丽大气些。”
宋乐珩倒也没拒绝,坐回了位置上。李文彧得了她的允诺,心情一下子大好,主动问道:“那庆功宴还要我准备些什么?”
“就绢帛银子实用些。若是这广信城内有多余的宅邸……”
“有啊。你要地要宅,要金要银,我什么没有?你想要多大的宅子?要多少间?”
宋乐珩思量片刻:“就两间足矣,不必太大。如今几个将领的军功尚是初立阶段,我只是想着给他们在广信落个安身之处。”
李文彧为难道:“你要大的我随处挑给你都行,但你要小的……”
宋乐珩:“……”
你们富豪就是这么豪横的吗?
见宋乐珩直勾勾盯着自己,李文彧忙道:“小的……小的我让家里的下人腾一处出来。”
“……”
连他家下人都有小宅子!李氏一方巨富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宋乐珩默了默,又续道:“还有一桩事。那个……温季礼的胞弟到岭南来了,他住在军营里多有不便,你且借我一处宅子,我想安排他到城里来住。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的。”
李文彧抱起手,一脸不悦:“哼。”
“怎么又哼上了。我招待他,不单是为了温季礼。我打算组建一支精甲骑兵,中原的马匹都矮小瘦弱,比不上温季礼家乡的马。温季礼如今人在中原,家中事务多是这胞弟在操持,我想买马,还是得与他搞好些关系的。”宋乐珩耐着性子解释。
李文彧一听,神情稍见了缓和,放下手道:“那这事我来安排。既然不打仗了,你也不用住在军营了对不对?那你……”
宋乐珩晓得他要说去李府住,赶紧截了他的话头:“军中事多,以后我多半的时间都会在军营里。我住的地方你就不用费心了。”
“……”
李文彧:“哼!”
“属猪的吗?一天哼哼哼的。”宋乐珩把人拉起来,道:“走吧,我还有桩要事,你带我走一趟城里最好的铁匠铺。”——
作者有话说:小李真的是有点子可爱在身上的[猫头]
下一章萧二就要搞事了。关于萧二,其实埋了一个小小的伏笔在前面,不知道会不会有宝看出~
第122章 叔嫂关系
李氏占据着邕州和漳州所有的铁矿,在这两州下辖的五个郡县,每一家铁匠铺子明里暗里其实都是李氏在经营。大盛颁布有“禁武令”,百姓家里要买铁器是需拿到县衙批文的,加上能买的铁器种类并不多,是以铁匠铺子向来生意冷清,每座城里至多只有一两家铁匠铺,还都是以朝廷为靠山的。
李文彧带着宋乐珩绕过了半座城,来到西郊一家门可罗雀的铁匠铺子。宋乐珩在里面一呆就是大半日,亲手绘了一张面具图,以细铁丝打底,上面佐以精雕细琢的花木和凤凰款式,颇为精美复杂。宋乐珩仔仔细细和铁匠说明了面具打造的要点,还特意叮嘱要镀上一层金色才好看。
末了,她又画了一套轻甲样式,一并交给了铁匠。
离开铁匠铺,便已是下午的光景。两人乘着马车返回城中,紧邻抱月楼的边上,就是广信最大的一家成衣坊,也是李氏的铺子。
这成衣坊不同铁匠铺,生意红火得紧,门口贵女的马车停了整整一排,里面负责招呼的小二忙得是脚不沾地。
李文彧和宋乐珩先后从马车上下来。李文彧先进了成衣坊中,宋乐珩则是打眼就门口支着的一个胭脂小摊,那摊主正是潘英。
潘英自打上回提供李氏别院的消息有功,吴柒便让她负责惊门里的消息传递与统筹。如今宋乐珩在广信落脚,是以潘英等惊门众人,为了方便打探各路的消息,都在城里做各种各样的营生。潘英乍一见着宋乐珩,神情一激动,便想打招呼。宋乐珩轻轻摇了摇头,走到摊子近前,随意看了看潘英铺子上的东西。
“做起生意来,倒是有模有样的,可别露馅儿了。”
潘英听宋乐珩这般说,忍不住高兴,拿起一盒胭脂就塞进宋乐珩手里:“这盒胭脂颜色好看!姑娘拿这盒吧!还有这口脂也好看,您看看!”
宋乐珩从善如流的把胭脂、口脂都拿了,要掏钱给潘英,潘英却按住了宋乐珩的手。
“不要钱,都给你。这些东西都是柒叔给的本钱,我哪儿能收主公姐姐的钱。”潘英声音极小地说道:“主公是要去这家成衣坊吗?我刚才看见……”
潘英一席话尚未说完,李文彧又跑出成衣坊来,不由分说地牵起宋乐珩往坊里走:“这街边摊的胭脂哪儿衬得上你了,你要是想要,我让抱月楼的掌柜送几套好看的颜色去营里。”
潘英被李文彧这话噎得瞬间脸色难看,宋乐珩无奈朝她摆摆手,以示安抚,
旋即才跟着李文彧进了成衣坊去。
跨过门槛,宋乐珩拂开李文彧的手,道:“你别当着人家摊主的面说这种话,做生意的,不就图一个和气生财?你也不怕人半夜放火烧你的铺子。”
“她敢!”两个字里尽是权贵的嚣张跋扈劲儿。李文彧还想接着说,一看宋乐珩的眼神变了,立刻老实道:“我知道了,下次我不当着别人的面说了嘛。你先选衣裳。”
宋乐珩微微点了头,正举步要去看看衣裳的款式,冷不丁就听李文彧拍了拍手,高调道:“诸位,今日我夫人要选衣裳,坊内暂时歇业,恕不迎客。请诸位留下名姓,明日我将送上洛城新进的丝缎一匹,聊表歉意。”
宋乐珩:“?”
宋乐珩扭头就走回去拉住李文彧,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小声道:“不是,你们有钱人是没有时代限制啊?都喜欢搞这清场这一套吗?我就买身衣裳多大点事儿,没必要……”
一名贵女经过两人身边,和旁边的丫鬟小声议论道:“这就是李氏未来的少夫人啊?让李公子跳城楼的那位?”
宋乐珩:“……”
宋乐珩转了个背,恨不得把头埋地里去。
李文彧不耻下问道:“什么叫清场?”
宋乐珩:“这不是重点。我选衣裳和别人选衣裳有什么冲突?你把人都赶走做什么?”
“你选衣裳,那肯定是好看的全要了,哪还有衣裳卖给别人?”
宋乐珩:“……”
又两名贵女经过,议论道:“所以李公子寻死觅活跳城楼都是为了她?是为什么要跳啊?李公子被始乱终弃了想不开吗?”
宋乐珩:“……”
宋乐珩突然觉得,还是让这些人都走吧,要不指不定能编排出什么大戏来。
她紧紧捂着半边脸,等着贵女们去小二处登记名姓,陆续离开。想到李文彧方才说起洛城新进的丝缎,宋乐珩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道:“洛城那边过来的布料不是说很紧缺吗?怎么你这般大气?这一送,不得几十匹送出去了?”
李文彧故意凑近,虚揽着她的腰,也跟着小声道:“是紧缺。现在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起义,官道不好走。不过,我前两年就囤了不少北边儿的货。这些布料年年都是大同小异,前几年料子便宜,这两年是水涨船高。你据了岭南,以后岭南的货价还得往上飞窜,我压着点儿出存货,才能吃到高利。”
“奸商。”宋乐珩拍了下他的手:“你赚权贵的钱,我不反对。但老百姓要的布料,你别给我整水涨船高那一套。”
李文彧吃痛地缩回手来,揉着手背道:“那么用力干什么!我要没这点头脑,李氏哪来财力支持你起兵啊。那百姓的衣物,我尽量不涨价就是了。”
说完,铺子里的人也走完了。李文彧瘪着嘴把被打红的手伸到宋乐珩的嘴边:“吹吹,好疼啊。”
宋乐珩哭笑不得:“李文彧,你幼不幼稚。”
“吹一下嘛。你打的,你就得负责。”
李文彧固执地把手往她嘴边送。宋乐珩拗不过也躲不过,只能没好气的往他手背上吹了两下。这一吹,李文彧顿时就心花怒放,眉梢眼底的笑压也压不住,捂着手背上的那一丝余温不想让其消散。
宋乐珩没去在意他这点小心思,只道:“我昨夜里弄坏了小舅娘一件洛城丝缎做的衣裳,你那布料我也买……”
李文彧的模样立刻幽怨起来。
宋乐珩顿了顿,道:“……也送我一匹,我好给小舅娘赔罪。”
李文彧又笑,挨着她的肩头道:“你要多少匹都行,我那货仓全给你。”
他转手拉住宋乐珩,大摇大摆的带着人走到茶案旁坐下。小二立刻放下手中整理好的名单,端了茶水和一碟糕点过来。
这小二垂着头,神色寡淡不苟言笑,惹得宋乐珩不禁多看了他两眼。李文彧也挑了挑眉,审视着这小二,问:“怎么这么脸生?是新来的?”
“回少主,小人是文掌柜前几日才招进来的。”小二答得毕恭毕敬。
“那你们掌柜呢?”宋乐珩问。
小二稍微侧了侧身子,对着宋乐珩道:“回少夫人,掌柜出去办事了,很快就回来。”
宋乐珩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
李文彧倒是很喜欢这小二的机灵劲儿,喜滋滋地掏了块碎银子丢给他,夸道:“会喊,多喊两句。”
“是。少主,少夫人。”
宋乐珩正想把这称谓给扭转过来,李文彧岔开了话道:“去把坊里已经做好的成衣,尺寸合她身型的,都拿过来给她试试。”
小二应下一声,埋着头退开了。
宋乐珩斜眼瞄着李文彧,见李文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得意样儿,还在怡然自得地哼着曲儿喝着茶,心知只要有两人的婚约在,她纵使是说破嘴皮子,李文彧也绝不会低调处理两人的关系。
他性情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的,像一朵张扬又妖冶的花。
宋乐珩琢磨着三年时间恐怕还是太长了,她得想点法子,尽快废了这纸婚约。否则温季礼的气性那般大,指不准哪日又要喝满一缸子的醋。
她这厢正是思索着,那小二便一件接一件的呈上来七八件衣裳。什么款式都有,颜色俱全,做工精细,皆是时下贵女们最喜欢的。宋乐珩本想随便挑一件保暖的袄裙了事,李文彧非说袄裙臃肿,不搭她的身份。他帮着宋乐珩选了几件各有千秋的,全塞在小二怀里,让小二领着宋乐珩去后厅试穿。
后厅是坊里专门设置给贵客试新衣的,与前厅隔着一方不大不小的天井。
如此人来客往的成衣铺子,进门却只见这一个小二,没有掌柜,也没有其余帮工的。宋乐珩跟在这小二身后走着,目光便在打量他后背的身形,漫不经心地问:“今日坊中客人如此多,你一人应付,忙得过来吗?”
小二脚下未停,一边领路,一边作答:“就忙了这一小会儿。少夫人来之前,掌柜也在的。”
“你这掌柜倒是颇有慧眼,我常见的小二大都没有你这般……身形高大,步伐轻盈。”
小二一僵,明显慌乱了一刹,很快又不动声色的继续前行:“少夫人过奖了。许是因我从小就下苦力的缘故。”
“是吗。”
言谈之间,小二推开后厅的门,侧身侯着宋乐珩入内。宋乐珩看了看他,也没再多问,取过他手中的几件衣服,入了屋去。
她刚一站定,就注意到一面青竹屏风后,有个身影在晃动。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宋乐珩也没去理会,慢慢朝着那面屏风走。离得近了,她探出脑袋去瞅屏风的另一端,这一瞅,就瞅见窗框透进的暖阳之下,一个少年正在更衣。
他此时此刻的衣裳还没能穿得规整,左手拎着一件青色的长衫,右手拎着雪白的中衣,上身赤着,只穿了条辽人刺花宽脚的裤子。他侧身对着宋乐珩,点点光斑笼在他的发尖儿上,镀下一层柔柔的金辉,中和了那清隽五官里并不算协调的锋利。
少年的身板匀称结实,黝黑的肌肉彰显着绝对的力量感,但又不显得过于壮硕。后腰的线条凹凸有致,流畅的往下延伸,把原始的野性发挥到淋漓尽致。
宋乐珩全然没有收回目光的自觉,那少年也晓得有人在看,低笑了一声,道:“宋阀主还没看够吗?”
他既开了口,宋乐珩便大大方方的从屏风后走出来,看那墙上还挂着几件男子衣裳,指点道:“这青色的不适合你,这种颜色适合你兄长。他气质温雅些。你年纪小,要活泼外放点的颜色,那件橘色我看着不错,你要不试试?”
萧仿:“……”
萧仿没想到宋乐珩是这反应,出乎意料地愣了一下,随后,他歪着头问宋乐珩:“宋阀主不是说,我与兄长生得很像吗?兄长能穿的颜色,未必我就不能。只是这中原人的衣服襟襟吊吊的,穿起来好麻烦,我不大会穿,宋阀主能不能帮我一下?”
宋乐珩转头就走:“我去给你叫小二。”
她前脚走到门边,刚把门拉开一条缝,身后一股热气扑来,一只手将门重重按了回去。萧仿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长得却很高,比他兄长还要高出半个头,对于宋乐珩而言,更像是一个巨人。他贴在宋乐珩的背后,那压迫感不亚于是泰山压顶。
宋乐珩只觉腰上一紧,她低头看去,便见那指节分明的手掌紧压着她的腹部,带着少年炙热滚烫的温度。
萧仿靠近宋乐珩的耳朵后,说话时的气息就这么裹挟着宋乐珩的感知:“昨夜萧溯之与我说了许多你和我兄长之间的事,宋阀主初见兄长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态度,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截然不同了?你喜欢我兄长的脸,不应该也喜欢我吗?”
宋乐珩试着扯了下萧仿的手,没扯得动,索性作罢道:“我初见你兄长的时候,他没穿裤子。”
萧仿:“……”
萧仿看她这么流氓,本想打蛇随棍上,可宋乐珩没给他这个机会,紧接着就补充道:“那会儿他在温泉
里沐浴呢,你想学他眼下是不大现实了。再者,我不止喜欢你兄长的脸,更喜欢的,是他这个人。”
“我兄长这个人……”萧仿重复着呢喃一句,靠得更近了些,下巴若轻若重地搁在宋乐珩的肩头:“我兄长应该很无趣才对,整日只知筹谋,也不曾与人谈论过感情,克己守礼得很,宋阀主青睐兄长什么?”
“这样的人,才有意思。”
萧仿手上一用力,将宋乐珩搂得踉跄了半步。后背紧贴着宽厚的胸膛,如军鼓般有序的心跳,血肉里烈日般的火热,都隔着衣衫传递给了宋乐珩。
“我兄长重情,这样的人,要么是理智到从不动情,要么……一旦陷进去,就得丢了心,丢了命。但是,他是我的兄长,是整个萧氏的骄傲,我不允许、也不愿见兄长的心丢在外面。他娶的人,应该是对萧氏最有利的人,不是你。”
“啧,你这话……”宋乐珩挣扎了一下,可惜力量悬殊太大,挣脱不开,便只能维持着这个不大有利于叔嫂关系的姿势,道:“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别看我现在只有邕州广信这么屁大点的地方,但中原这盘棋,谁苟到最后才是赢。我要真打下了中原,怎么能说对你们萧氏没有利?到时候,我和你们萧氏联姻,这不就成了强强联手?关内关外,都是我们的,是不是,小叔子?”
萧仿嗤笑一声,手上一用力,把人带得猛地转了半圈,面朝着他。宋乐珩承了对方的力道,后背撞在门板上,碰出一声闷响来。
萧仿低头审视她,两人近在咫尺,目光交锋:“联姻?你想和萧氏联姻?好啊,那你嫁给我如何?”
宋乐珩:“……”
宋乐珩:“你这梦做得这么狂野,你哥知道吗?”
第123章 萧氏野心
“我娶你做个妾,不过是小事一桩,兄长无需知晓。你若当真喜欢兄长,那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你们……偷情。你看,是不是两全其美?”
成衣坊的后厅里,萧仿的挑衅言辞裹挟着一股子玩弄和嘲讽之意,充斥在宋乐珩的耳畔。他两手紧握着宋乐珩的肩膀,嘴唇几乎快要贴上宋乐珩的耳垂,宋乐珩不用看也知晓,现在萧仿那双眼睛,必如草原上狡黠又精明的孤狼,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能死死咬住猎物。
宋乐珩默了默。
也不知道她和温季礼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两个弟弟都长成了这样。难道这就是有卧龙的地方必有凤雏?
眼见谈话都进行到这么不道德的一步了,她要是再不扇人耳光就显得有点不符合身份。宋乐珩正要有点行动,偏生系统送礼的提示音接连不断。她寻思着莫不是粉丝们也在期待她手打小叔子,于是,她再一次不长记性的打开了弹幕……
【(阵营温润如玉)温季礼结芬:这就是天选背德感吗?退一万步说,我想看他和温季礼兄弟盖饭不行吗】
【(阵营流精岁月)奶白的雪子:这孩子和我们流景都是小母牛拿大顶,牛逼冲天了啊】
【(阵营彧火焚身)李子甜甜哒:李文彧你个傻子你被偷家了啊!再不来他俩裤子都要脱了】
【(阵营丞欢□□)我要当燕丞的马:燕丞不在,偷吃嘻嘻嘻】
宋乐珩:“……”
这弹幕,果然是没救了。不管黑的白的,都能被想成黄的。
宋乐珩没眼看地关掉弹幕,第无数次发誓,她以后要是再开弹幕就坚决剁手。末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去,戳着萧仿的肩膀,让他后退了两步。
“你稍微退开些,咱们先走个程序。”
萧仿:“?”
萧仿没听明白她的意思,皱了皱眉,略显谨慎地注视着宋乐珩。
宋乐珩活动了一下手腕,继续道:“今儿发生的事,大家就当是个意外,出了这个屋,你我权当没在城中见过。你兄长的身体不好,此等小事,就不值得让他忧心了。”
萧仿的嘴角扬起一抹讽笑:“这么说,你是打算与我……”
话刚说了半句,“啪”的一声脆响,他骤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捂住被打的左脸,咬了咬后槽牙,眸子里闪过杀意:“你敢对我动手?”
“哎,嫂嫂对你动手,这是爱护。你当得起。”
萧仿:“……”
萧仿气急怒急,用了狠劲儿去抓住宋乐珩的腕子。
宋乐珩也沉下脸来,道:“嫂嫂好好和你说话时,你得听。你今日在这铺子里做手脚,想必是我从军营一出来,你就跟着我了。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把这铺子的掌柜小二都放了,你安排的人,自个儿撤了,以后莫要如此行事,便也作罢。若否……”
“若否?”萧仿冷笑:“你还想如何?”
“你要是不想讲道理,那嫂嫂也能和你讲些武力。你要清醒点,这是在岭南,不是在北辽。”
话罢,宋乐珩欲要吹响夜鹰哨,岂料萧仿一早就从萧溯之那里听说了她是怎样召集手下的,一把捂紧了她的嘴,把人狠狠压在了门上。
宋乐珩惊怒交加,听得萧仿道:“你想唤你的人,没机会了。我既设伏于此处,你总不会以为,只是想和你小打小闹吧?”
宋乐珩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仿凑在她耳畔启齿,语气还是那般玩弄似的调调:“你若真答应给我当个妾,我还能留你一条命,但偏偏,你不知好歹。”
他的视线定格在门框的金色余晖上,声线越来越轻:“这铺子的后头,还有一个进货的小门,我已经让人侯在外面很久了。你放心,杀你之事我会做得很隐秘。我打算先将你送去漳州,借燕丞之手要你的命。待你死以后,兄长自是会为你攻打漳州的。你这三万人马,也会顺理成章归入我兄长的麾下。我想,那时候的兄长,必会把中原搅得腥风血雨,那我们萧氏就可以……”
话末留了白。他眼尾含着笑,与宋乐珩短暂的对视了一刹。他很不喜欢宋乐珩此时此刻看他的眼神,如同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冷剑,让人后背生凉。他没给宋乐珩任何说话的机会,斜手劈在她的脖颈上。宋乐珩顿时失去知觉,晕倒在地……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成衣坊内灯火通明,李文彧豢养的几十个打手尽数出动,全都聚集在前厅里。李文彧暴怒的来回走动,春寒料峭的天气,他愣是火大得拿了把绢丝扇不停地扇着。打手们大气都不敢出,唯有中间为首的一人矮声道:“附近两条街都翻遍了,没有找到少夫人。文掌柜和之前的小二都失踪了,不知道是跑了还是……”
李文彧抓起冷了的茶盏,砸向说话之人。这打手飞快退开一步,茶盏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横流。
“找!你们回来干什么!都给我接着找!把广信翻过来找!我就不信了,什么歹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把她害了!这广信是谁这么不要命!”
前排几个打手面面相觑一通,那为首的又道:“公子,广信实在太大了,我们人手不够,要不要……去通知城外军……”
话没说完,李文彧跳起来就想去踹这打手。打手敏捷躲开,他没能踹到,险些还闪了腰。李文彧气得头上都要冒出火来,扇子都快扇出火星子,吼道:“你敢!她是和我在一起时不见的,那就只能我把她找回来!人手不够,就去通知李太,让他给我派人!要是找不到宋乐珩,你们……你们以后半个铜钱都别想从我李家拿到!”
打手们飞快冲出去,很快四散进夜幕中。李文彧缓了口气,坐回椅子上,眼睛瞬间就红了,自言自语道:“宋乐珩……你不要吓我……你到底在哪儿……”
城外渡口处,吴柒等人七手八脚地撬开一个货箱子的锁。地上十来个辽人已经死绝,其中正有下午在成衣坊装小二的那一个。
箱子里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的宋乐珩被吴柒搀扶出来的时候,她才清醒过来不久,整个人还有点晕晕乎乎。吴柒一边解她身上的绳子,一边就恼道:“我昨日是怎么跟你说的?我就说那小子不是善茬,你还不至于不至于!你对身边的人就是少了点戒心!这小王八蛋才到广信就敢对你动手!老子看他是不想活了!”
张卓曦也骂骂咧咧道:“就是,军师那么斯文的一个人,他这弟弟怎么半点不像他?他害主公是想干啥!”
“鬼知道!”马怀恩接了话:“今日要不是潘英守着成衣坊门口的胭脂摊,及时给咱们通风报信,那小王八蛋还真指不定得手了。主公,干脆我们回去宰了他!”
“对!宰了他!”枭使们挨个附和。
宋乐珩扭着被劈得生疼的脖子,龇着牙道:“他是温季礼的亲弟弟,怎么宰?宰了我怎么给温季礼交代?”
“那你说怎么弄?”吴柒来气道:“干脆让你那弟弟来收拾他,这种小王八蛋,就得小混蛋来治!”
宋乐珩:“……不是,你这话听着,像把我和温季礼一块儿骂了。现在世道不好,人都快被逼疯了,十来岁的孩子想法偏激,那干点错事也是正常的。”
“你……”
宋乐珩急忙打断吴柒的碎碎念:“温季礼的家事,左右还是得让温季礼处理。萧仿既然来阴的,咱们也回点礼便是。张卓曦,你点两个人,今晚把萧仿套个麻布口袋扔野外去,狠狠揍上一顿,记得把他脖子给我往死里劈。”
“好嘞!”张卓曦摩拳擦掌,拉着冯忠玉和蒋律在边上商量去了。
宋乐珩又道:“江渝,你回去广信一趟,通知李文彧我回军营了。”
江渝呆萌点点头,起身一跃,人就消失在了夜色里。剩余的枭使处理了辽人的尸体,拎起不远处放着的大包小包,一边给宋乐珩展示今日的采买战果,一边闹闹腾腾的回转军营。
温季礼站在营帐门口,远远眺望着归营的夜路。他睡至下午才醒来,彼时便听士兵们说宋乐珩进城去找李文彧了。他心里分明晓得,宋乐珩理当是为了正事,可不知怎地,胸口处还是觉得空落落的。
他本以为,他醒来时,会见到她在身边的……
可她不在,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温季礼闭了闭眼,单是脑补宋乐珩与李文彧相处一日,指不准还顶着李文彧未婚妻子的名头,陪着李夫人和李老爷吃饭。那其乐融融的一幕,光是想象出来,都已经把他虐得够呛。
他掩唇低咳数声,萧仿自帐中而出,悉心把狐裘披在了温季礼的肩上,劝道:“兄长,已经很晚了,我肚子饿了,先吃饭吧?”
温季礼止住咳嗽点点头,再看了一眼归营的路上,仍是没有那道熟悉的影,方才收回了视线,和萧仿一道进了帐子去。
此时的帐中放着三个炭盆,炭盆上方支着烤架,一根红柳枝上串着羊腿,已经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边上还摆有一个茶炉子,上面的陶盆里煮着疙瘩汤。三张小案围着炭盆,案上早放好了银制的碗碟餐具,佐以一把割肉的小刀。
萧仿和温季礼各自在案前坐下,萧溯之舀好两碗疙瘩汤,送到温季礼和萧仿的案上。空着的小案没有人坐,温季礼有些失神地看着那案上的碗筷。
萧仿注意到他眼中的黯然,捧着热乎乎的疙瘩汤道:“兄长,你入中原这些时日,怎么也习惯了中原的繁文缛节?我们在家里的时候,要是去和将士们宴饮,都见不着这些桌案筷子。席宴的中间燃着冲天的篝火,烤着牛羊,谁要是想吃,就自己拿刀去割,割下来直接就塞嘴里,佐一口我们北辽的烈酒,那才是潇洒恣意。哪像这些中原人,都小家子气。”
萧仿把桌案踹开,席地而坐,喝完了疙瘩汤,抽出腰间的匕首,割下一大块羊腿肉来,送到温季礼的嘴边:“兄长,你快尝尝,这只羊可是我从家里千里迢迢背过来的活羊!小妹说你太久没尝尝家里的味道,怕你给忘了。来,张嘴。”
温季礼听出他话里有弦音,也没多说什么,示意了一下碗碟,道:“放下,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哦。”萧仿乖乖把羊肉放下,又去割了一块,顺手就扔给了萧溯之。
萧溯之谢了礼,站在温季礼的身后细嚼慢咽。
萧仿再割下一块肉,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旋即又取下随身的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半。温季礼没什么胃口,不想沾荤腥。若不是想让宋乐珩也尝尝这北辽的烤物,他是不会让萧溯之下午就宰了活羊,把羊腿烤在帐内的。他拿勺子搅匀疙瘩汤,轻抿了一口,道:“你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去城里都做了些什么?”
“买了几件中原人的衣裳。”萧仿吃着肉,含糊应声:“但那些衣裳穿起来太麻烦了,我不喜欢,还不如母亲做的衣裳方便。”
说着,萧仿看一眼温季礼盘子里的羊肉,问:“兄长为何不吃?还要等宋阀主吗?要是肉凉透了羊油凝住,就不好吃了。”
温季礼手中的勺子一顿,抬眼看了看萧仿。
萧仿的神色微微一僵,总觉得自家兄长的目光似能透人心骨一般,逼得他不敢对视。他跪坐到温季礼的案旁,用刀子把羊肉切成小片。
“我帮兄长切小一些,你多少尝一尝。阿宁知道我要来寻你,羡慕得不得了,她本也想跟着我进中原的,可要是阿宁也走了,家中无人主事,我怕出乱子。”
“你既知晓,便当尽快回转。”
“那兄长呢?”萧仿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温季礼:“兄长打算何时回五原?你在入中原前,答应过我和阿宁的。你说最慢不过一两年,可如今一年过去了,我和阿宁一直都在等兄长的来信,等与兄长重聚那一日。兄长还要我们等多久?”
温季礼敛眸没有答话。
萧仿有些激动道:“兄长明明已经做到了。现在大盛的北边儿乱了,平昭王在赣州虎视眈眈,东夷本就不安稳,长州和渝州也是起义不断。倘使兄长用这三万人攻漳州,再北上由我和阿宁接应,那我萧氏入主中原也不是没可能。兄长在迟疑什么?”
“啪”的一声,勺子被重重拍在小案上,震得疙瘩汤四溅。温季礼那沉静眸中夹着霜冻之寒,注视着萧仿。
萧仿骤然回神,但心知已经晚了。
“说,主公人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宋流景:仿佛听到了召唤
第124章 打架斗殴
萧仿是跟在温季礼身边长大的。于他而言,长兄如父。他六七岁还在萧敬德府上吃冷饭受人白眼的时候,他就亲眼见证了他十四岁的兄长是如何以雷霆手段逼死萧敬德及其部将,掀起腥风血雨收服萧氏的。
他的长兄在他心里,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信仰,参照,以及人生的底色,都是他长兄赋予的。
他时常觉得他的长兄能通过细节洞察一切,只要他出现一丁点的纰漏,以温季礼对他的了解,他所有的秘密都将无所遁形。
萧仿沉默片刻,知晓瞒不了了,便收回割羊肉的匕首,两手垂放在腿上,道:“或许几日之后,宋乐珩会出现在漳州。现在漳州是燕丞占据,兄长若想去寻人,必会惊动燕丞。唯有出兵漳州,兄长才能找到她。”
温季礼的手指收了收,一度着紧地握了拳,但随后又松开来。
萧溯之本还在啃着羊肉,听完萧仿的话也惊呆了。他全然没想到,萧仿居然敢在岭南刺杀宋乐珩。他有些慌张的来回扫视着温季礼和萧仿,随时做好了准备下跪替二公子求情。
隔了少顷,温季礼的声线恢复了一贯的平和,只是带着些微的冷意:“出去跪下,跪在校场上。”
萧仿一惊:“兄长……要因她责罚我?”
“若是不跪,便杖责三十,溯之。”
萧溯之跟着跪下:“公子,这是在宋阀军营,若是当众惩处,二公子会颜面无存,还请公子三思!”
温季礼正想启齿,帐帘冷不丁掀开,探进
来一个脑袋,左右瞧了瞧:“哟,教育小叔子呢,看来我回得不巧。”
脑袋退回帐外,帐帘合上。
帐中的三人都没动作,温季礼仍是一派从容,萧仿和萧溯之却是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萧仿都快忍不住想追出去问问宋乐珩是怎么逃回来之际,那帘子又掀开了。这一次,宋乐珩摸着鼻尖儿走了进来,边走边打趣道:“我闻着好香啊,吃着烤羊腿呢?有没有我的份儿?我也不耽搁你打孩子,我就坐在边上吃点肉。”
温季礼忍俊不禁,温声道:“桌案和餐具都给主公备好了,是主公回来得晚了。”
宋乐珩定睛一瞧,果然三个小案里有一个是完全没动过的。她自觉走到那方小案前盘腿坐下,眯着眼冲温季礼笑,笑完又瞅还跪在温季礼面前的萧溯之,招呼道:“萧侍卫,你懂事点。那羊腿烫手,我这细皮嫩肉的,总不能让我亲自去割,你赶紧起来,给我削一腿过来。”
萧溯之用鼻子哼着气儿瞪宋乐珩。
萧仿也皱着眉头寒着脸望宋乐珩。
宋乐珩指着那陶盆道:“炖的什么汤,给我也来一碗。今天下午在城里遇着个刺儿头,害我到现在都没吃上晚膳,饿死人了。”
萧溯之一动不动。最后还是温季礼使了眼色,他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给宋乐珩舀了碗疙瘩汤,又给她割了拳头大小的一块羊腿肉。宋乐珩一面吃着,一面就幽幽审视着萧仿。
萧仿毕竟年纪小,按耐不住性子,还是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乐珩哼哼冷笑一嗓子,没有答。
温季礼道:“我与你说过,常人生死,刀兵足矣。彗者生死,七日成局。谋大智大勇者的生死,则须以身入局,静待时机。你昨日方到广信,若主公能被你如此轻易的算计,那便不会是我所选择的主公。你今日之错,一在不该设计主公;二在,无智。”
“听到了没?”宋乐珩帮腔道:“岭南是个什么局势你都没摸清楚,就想着添乱。想杀我的人,只你一个吗?那别人都不成,你一来就成了,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呢。”
“你!”萧仿气怒不已。
宋乐珩岔了他的话道:“你们这帮子小孩儿,就是沉不住气,没什么耐心。依我看,这事还是得长长记性才行,你们自己人打起军棍来肯定是不舍得下重手,索性我让柒叔……”
萧仿看不惯宋乐珩得志,也高声岔了她的话:“我今日进城,本也没想着算计宋阀主,就是想看看岭南的风土人情。结果不巧,我在城里听了见了不少逸闻趣事,心里替兄长不值,所以冲动了些。就比如那城楼之上……”
宋乐珩立刻道:“话说回头,这萧二公子呢,到底还小,小孩儿犯错嘛,我们枭卫的人都主张用爱感化。”
温季礼:“……”
温季礼敏锐道:“城楼上出什么事了?”
宋乐珩讪讪:“没事。哪有什么事,广信的城楼稳固得很。”
温季礼:“……”
萧仿学着宋乐珩刚才的模样,哼哼冷笑两声:“而且,我还在李氏客栈里看到某些人抱……”
宋乐珩被疙瘩汤噎得呛咳了好几下,忙不迭道:“其实我感觉打孩子军棍这种方法还是要不得。小叔子呢,左右就是无伤大雅地开了个玩笑,我看就算了。吃饭,来,都坐下来吃饭,都不谈白日事了。”
温季礼冷着脸,道:“都出去。”
帐中几人同时安静了,非常一致的,惴惴不安地望着温季礼。
宋乐珩抿了抿唇,对萧仿说:“你哥叫你出去。”
“也叫你了!”
“我不出去,我今晚就睡这儿。你没来的时候,我就和你哥一块儿睡的。”
温季礼被宋乐珩这厚脸皮的话弄得有几分难堪。
萧仿怒视着宋乐珩,刚想起身走向她,萧溯之见状不对,匆匆追上前把萧仿拉着走了。等这两人出了营帐,帘子放下,宋乐珩方挪着坐垫,想坐到温季礼身旁去。
温季礼冷硬道:“主公也出去。”
宋乐珩不搭理,没皮没脸地凑到他边上,软着声调说:“我去找李文彧,是有正事的。我本想叫你同行,可你前几日熬更守夜的,我就想让你睡个好觉。”
“何为正事?正事便是你和他……”温季礼禁不住看向宋乐珩,却又说不出后续的话,使气地别开了视线。
宋乐珩双手搂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埋埋蹭蹭的:“我能解释的。李文彧今早为了出城,从城楼上跳下来了。”
温季礼略一愕然。
宋乐珩补充道:“他拴着绳子呢。就是那绳子断了,要不是柒叔薅了他一把,他指不定就折在城楼那儿了。后来人给绳子勒吐了,我就陪他去客栈洗了洗。你也晓得,枭卫都是些碎嘴子,就拿他说笑了两句。他那阵儿正委屈,我也不好推开他。说到底,我还是需要仰仗李氏的。”
宋乐珩说得有几分心虚。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这打仗就是打在一个钱字上,她现在是属实不能没有李氏。温季礼也清楚这一点,捏着袖口的手紧了紧。
那里面还藏着那方硬壳的纸书,此时此际,却显得尤为硌手。
宋乐珩见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急道:“但我没抱他,真的。我已经在思索如何退婚了。此事拖得越久,对李文彧也不公平。”
温季礼略显晦涩的眸复又明亮起来,但里面却掺杂着百般复杂的情绪。
“主公若是退婚,没有了李氏支持,宋阀如何招兵买马?宋含章没留下多少家底,邕州的商贾你也开罪了,再少了李氏,恐怕是举步维艰。”
事实上,温季礼也不是没想过,让其他地方的巨富商贾支持宋阀,但……实在是鞭长莫及,随时都会产生变数。闲时尚能应对各样的变数,可一旦逢上战时,万一后方缺少粮草辎重,对宋阀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宋乐珩也是如他一般的考量,叹了口气道:“就是麻烦在这儿。虽说没了李氏,岭南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世家富绅,可在这财力之上,还是差了一大截。其他州郡的有钱世家,就更是指望不上了。将来往外扩张,粮草军备跟不上,我们只能占这岭南为王了。割据一方,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大鱼吃小鱼,会被人吞掉的。”
“那,主公是打算……”温季礼话音一顿,两人交换了一记眼神,他便猜到了宋乐珩所思:“你想打下其他州郡,将其盐铁权交给李氏?”
“对。如此一来,李氏能从我这儿获得巨大收益,和宋阀就成了利益绑定关系,不用再系于这一纸婚约。而且李文彧这个人,我信他。”
温季礼微微拧眉,不置可否。
宋乐珩拉着他的手背亲了亲:“我知晓盐铁的重要性,不该轻许给别人的。但我对自己的识人眼光还是有信心的。等这婚约退成了,你我就把亲事定下来,你看可好?”
“你……当真想与我成亲?”温季礼问得细致又谨慎。
宋乐珩哑然失笑,在他的唇上也啄了一遭:“你这叫什么话了?我怎么就不想?你这人重名分的,要是一直不成亲,那我们怎么……”
温季礼捂住她的嘴,脸上瞬间就燥红起来:“好了,别说了。羊腿,趁热吃。”
宋乐珩笑弯了眉眼,她收了话匣子,起身去割了点羊腿肉,又舀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换掉了温季礼那碗已经冷掉的。坐回温季礼的身边,她慢条斯理地吃了会儿羊肉,才闲话家常似的道:“你这弟弟,你可知他心中所想?”
温季礼略略颔首,叹息道:“今日之事,我代阿仿向主公赔罪。”
“哎我也不是这意思,你我之间,自是不计较这些的。他是你弟弟,我也把他当半个弟弟,就如同你待阿景一般。只是他这行事手段,放我身上也就罢了,倘使换了他人,怕他给你惹出点麻烦来。”
“阿仿……打小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温季礼垂着眼道:
“母亲早些年要应付萧敬德身边的人事,没有太多的精力照顾弟妹,我便需担负起长兄的责任。他如今做事,不择手段了些,野心欲望都极大,说起来,实则怨我。”
宋乐珩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静静听着温季礼的述说。
“他年纪尚小观念稚嫩时,就见我争夺萧氏,屠害长者……我在城楼上逼得萧敬德和他部下自刎那日,血流成河的场景,被阿仿看见了。彼时,他就在我身边,我还牵着他的手。”
温季礼阖了阖眼。
少年时,过于尖锐的心性是一把锋利的屠刀,恨不得搅碎与自己相悖的所有异类。他以为那些鲜红又刺目的血色会随着时间斑驳,褪去。可多年以后,那日浓烈的、与他同脉同源的血腥气却始终萦绕在他的鼻息之下,让他时常梦到那日族人对他最恶毒的诅咒和唾骂。
他从不后悔所行之事,却后悔不该在那日以那样的场景去教导萧仿。心里正钉着一根根的尖刺,突然,他的脸就被人捧住。温季礼一睁眼,恰恰撞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你看看你这人,怎么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心思不能这么重的呀。”宋乐珩认真道:“人都各有本性,三分是后天,七分是他娘胎里带的,你能左右之事十分有限,怎么还强行怪上自己了?”
温季礼:“……”
温季礼的眼珠子左右看了看她的手,憋声憋气地道:“主公……手……手……”
“我手怎么了?”宋乐珩没在意,还在固执地开解他:“纵使萧仿是你胞弟,你也不能负责他这辈子不是。今日的事,就此揭过了,以后都不提,但萧仿的路,你得让他自己走。”
“油……油……”
宋乐珩默了默,试着接道:“切克闹?”
温季礼:“?”
两人大眼看小眼,宋乐珩终于瞄到了自己十根手指上都是羊油,这才赶紧收回来。她一看温季礼的脸上被印出两个油光水滑的五指印,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还以为你在唱饶舌,我给你擦擦。”她从温季礼的袖子里掏出一张手巾,小心翼翼地擦掉温季礼脸上的油。
温季礼也是不禁笑道:“我都提醒主公了。饶舌?这又是什么?”
“就是……就是一种唱腔,我家乡那边的。我想想啊,我来给你整段简单的。”
宋乐珩回忆着自己在现实世界刷过的几个说唱视频,拎了一段记忆深刻地说给温季礼听。她说的是方言,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给温季礼解释意思,逗得温季礼频频失笑。
帐子里说笑声不断,帐子外头还在偷听的萧仿已经是恨得牙齿紧咬,手握成拳。萧溯之站在他边上,小声道:“二公子,你今日为何如此冲动?这宋乐珩在公子心中的分量不轻,纵使要对付她,二公子也切记不能引火烧身。”
“这火烧的是谁的身,尚且不定。谁说我……”
萧仿话还没说完,张卓曦冷不丁从天而降,一个麻布口袋精准地套在了萧仿的头上,转手就重重劈在萧仿的脖颈,把人劈晕了过去。
萧溯之大怒,刚要拔刀开骂:“张卓曦,你……”
另一个麻布口袋也跟着从天而降,套在了萧溯之的头上。萧溯之还没挣扎两下,也被人斜劈在脖子上,劈晕了。
蒋律踹了一脚地上的两人,呸道:“两个狗东西,天天想着杀咱们主公,把他们一块儿揍个半死!”
张卓曦点头,招呼着冯忠玉、马怀恩、江渝等人过来,一伙人扛起麻袋就窜进了黑夜中。
次日,天光晴好。
李氏一大早就派人将庆功宴要用的东西悉数往军营里拉。一排板车上,前头装的是金丝楠木的桌案椅凳,中间的是金银杯盏碗碟,后面便是绢帛银子。士兵们都得知今晚要庆功,又得了宋乐珩的命令,正高高兴兴的帮着李氏家丁在校场上摆设布置。
校场的一角,龇牙咧嘴的萧仿弯着腰,被鼻青脸肿的萧溯之搀扶着。张卓曦为首的几个枭使默不吭声地站成一排。温季礼扫视着几人没有说话,宋乐珩背着手走了两圈,假装痛心疾首地斥道:“看看你们,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兴偷偷摸摸的比武呢,这要比,就光明正大的比嘛。在小树林里比了一宿,完事人打不过你们,还告状告到军师面前来了,这成何体统嘛。下次不许了啊!”
“什么叫比武!”萧仿一说话,就牵扯到后背的伤钻心的疼。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瘸着腿走到温季礼身侧,恶狠狠盯着张卓曦等人道:“兄长,这几个人将我和萧溯之挂在林子里一整夜!我还险些被他们打个半死!若不是今早萧晋发现我二人不在,我还不知要挂在那林子里多久!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就该被处死!”
张卓曦几人翻着白眼,纷纷啐他口水。
宋乐珩打圆场道:“哪有处死这么严重。就算不是比武,那顶多是互殴。宋阀军中,严禁私下斗殴的。我看这样,按照军法,一人挨个二十军棍。军师意下如何?”
萧仿怒道:“你叫人打我,现在还要反咬我一口,再打我二十军棍!?”
“阿仿。”
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句,萧仿即刻有所收敛,低下了头去。
“此事,你不占理在先。你行事之前,便该想到,有些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今日则当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行事不可再鲁莽无智。”
“兄长!”
萧仿还想开口,宋乐珩打断道:“军师都发话了,那就军棍可免,责罚不能少。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谢过军师,再滚过来挨骂!”
张卓曦几人齐齐向温季礼作揖:“谢军师!”
继而,众人围在宋乐珩身边走远。几人一转过背去,笑容便藏不住了,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却也能让人听个七七八八。
“揍得狠吗?那小王八蛋的脖子怎么没给我劈歪了?”宋乐珩扭着自己的脖子道:“我这会儿脖子都疼。”
马怀恩兴奋道:“狠!没好意思打他脸,就怕军师介意。不过他和萧溯之被咱们吊树上收拾了一夜,屁股都快被踢开花了。”
“对。”江渝呆萌道:“他们身上肯定找不出一块好肉。”
“漂亮!”宋乐珩拍了拍手。
萧仿气得脸都变了色,一只手捂着疼得要命的屁股,一只手指着宋乐珩的背影怒道:“兄长,你看她就是故意的!你怎么还帮着她说话!”
温季礼目送着宋乐珩一行人远去,摇头笑了笑,收回视线时,脸色又变得严肃:“你对她所行之事,她是未往心里去,皆因你是我至亲。倘若她当了真,你早已没命。今晚军中要设庆功宴,主公的意思,是一并为你接风洗尘。她已做到这一步,你莫要再生事端,明白了吗?”
萧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低眉顺目道:“是。”
第125章 何为归宿
夜色铺陈,星月灿灿。
校场上的火把映透了半边苍穹,丝竹乐声悠扬婉转,伶人在场中翩翩起舞,花红柳绿的衣裳交错撩动,似一场春花月宴,迷乱人眼。上首的高台上,宋乐珩坐在中间,温季礼和李文彧分坐两旁。底下左右各有十数张桌案,除了远道而来的萧仿,韩世靖、熊茂、邓子睿、何晟皆在其中,黑甲将领和枭使们也皆有列席。
士兵们也都松懈下来,除了负责值守的,其余人七七八八地围着柴火吃肉喝酒,抑或站着,抑或坐着,纷纷伸长了脑袋去欣赏歌舞。
李文彧的视线从伶人身上撤回来,一只手撑着头,目光执迷地望向宋乐珩,邀功道:“如何?你这庆功宴,我办得好不好?我知你不喜跳舞的全是女子,所以我还特意去别的地方找了几个男伶,你都不夸夸我吗?”
宋乐珩无奈笑笑:“是该夸。”
她举起酒盏,高声朝众人道:“诸位,今日军中有此宴,全仰仗李氏少主的支持。这一盏酒,诸位与我共举杯,敬李少主!”
众人各自举高酒盏,附和宋乐珩的话:“多谢李少主!”
李文彧陪着众人一饮而尽,摆摆手让将士们都坐下,这才不好意思地转向宋乐珩,小声道:“我又不是让你这样谢。”
“怎么,我给你长面子呢,你还不乐意。”
“谁要这面子了。我这面子里子都是为你做的,我就想……就想你一个人对我表示表示感谢嘛。”
李文彧语调里带着几分骄纵,像一只猫咪蹭着人腿,求人摸摸他的头似的。
宋乐珩心里忐忑,用余光瞅了眼另一边的温季礼。温季礼这会儿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唯有那袖口底下修长如竹节的手指微攥着,显出了少许的不痛快。
宋乐珩干咳一嗓子,矮声对着李文彧敷衍道:“这儿人多,我回头再谢你。”
“当真?”李文彧眼尾一扬:“那你要依我的方式谢。”
“你别太得寸进尺啊李文彧。”
宋乐珩半开玩笑地警示了一句,也不敢在这话题上过多纠缠,自己倒满酒盏,起身绕过桌
案,走至高台的边缘。她扬起手,舞乐暂歇,将士们也放下了手中吃的喝的,聚精会神地望向宋乐珩。
“去岁秋末,我自洛城回岭南,沿途路上,亲睹百姓之苦,社稷之哀。彼时白莲作乱,岭南家家户户无有余粮,室如悬磐,家中女子尽受白莲残害。我于邕州平息白莲之祸,欲拨乱反正,还民清平。今岁除上冈寨余匪于广信,拒不义之师于漳州,道阻且长,行至今日,唯半步有余,惭愧至极。今得诸位鼎力扶持,共济天下,实乃平生幸事!我以此杯敬诸君,愿未来征程与共,我与诸君同谋太平!”
众人齐齐起身,举杯回应:“我等誓死追随主公!”
上下共饮杯中酒,唯独萧仿寒着脸不肯迎合。
喝完了酒,宋乐珩示意众人坐下,枭使们聚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又骄傲又自豪地看着宋乐珩。
张卓曦戳着吴柒的肩膀道:“老吴,看看咱们主公,越来越有气度风范了。当年跟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主公肯定不简单!跟着她,有肉吃!”
“没骨气!你小子就为了那一口肉!”吴柒满眼都是老父的慈爱,面上俱是欣慰自得。
马怀恩跳到吴柒身后道:“还得是你啊老吴,你这太上皇的算盘,从咱们在洛城就开始打上了吧。你都当太上皇了,到时候不得封我一个二品大官?”
“滚蛋。”
吴柒一脚踹开马怀恩。众人笑成一团。
高台上,宋乐珩继续道:“今日,既为庆功,那便要论功行赏。韩世靖。”
韩世靖起身走到台前半跪:“末将在。”
宋乐珩自高台快步下去,扶起韩世靖:“当初若无世伯,我在邕州无法立足。我与世伯皆以邕州为底气,一衣带水,打断骨头都得连着筋。今后,邕州和韩世伯、赵世伯,就是我立身的根本了。”
宋乐珩握紧韩世靖的手,韩世靖也激动到有些颤抖,道:“末将与赵勇,必为主公守好邕州!”
“世伯在漳州一战,剿匪一战里皆有战功,今赏广信宅邸一座,绢帛五百,白银三千!”
韩世靖猛地跪下道:“多谢主公!”
宋乐珩把韩世靖搀起来,待韩世靖退回位置上,又喊道:“熊茂、何晟、邓子睿。”
三人兴奋的互看一眼,忙上前行礼半跪:“末将在!”
“尔等三人在此次漳州之战里功不可没,誓死护主反攻,赏广信宅邸一座,每人绢帛两百,白银一千!”
三人喜不自胜,谢礼道:“多谢主公!”
宋乐珩同样把三人虚扶起来,道:“今后广信的安危,也要多仰仗三位了。”
“末将誓不辱命!”
宋乐珩示意三人回到位置上,走回高台再斟满一杯酒,举起杯道:“其余各军士,宴散之后,按军阶各领白银!今夜,同心同乐,不醉无归!”
群情高涨。谢声,笑声交织一片,回荡九霄。乐鼓再次奏起来,更加开怀的军士们此番兴致到处,便跟着起身去载歌载舞。
宋乐珩坐回位置上,李文彧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宋乐珩,你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人了。”
“那是你见得少了。谁让你以前总流连青楼的。”
“你……”李文彧被她一句话气得鼓起了腮帮。
宋乐珩又转向温季礼,举盏道:“我也敬军师。自怀山而来,幸有军师在侧。若今生得你同行,无憾,无忧。”
这几盏酒下了肚,宋乐珩的两颊已略有酒色。视线交汇之际,温季礼只恨不能把她的影一笔一画地镌刻进内心深处。他端起她特意为自己备下的果酿,同她薄饮一盏。
一派喜庆之中,独有萧仿面上冷厉。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高台,宋乐珩左边的李文彧使气藏娇,右边的温季礼从容自若。
萧晋和两个黑甲正在说笑,讨论着任凭李文彧富可敌国,肯定也争不过温季礼在宋乐珩心中的位置。
萧仿听着这些话,只觉刺耳至极,荒唐至极,愤懑地喝完杯中酒,他重重把酒盏搁在了桌案上。他抬起眼,眼底掩着血腥的野性,盯着宋乐珩,话却是骂身边人:“萧晋,中原的酒肉就那么好吃,把你的骨头吃软了是吗?!”
萧晋一愣。
就近的黑甲都不敢再说笑,各自噤声下来。
萧晋委屈道:“二公子不要误会,我只忠心公子的。就是公子他喜欢宋阀主,而且这宋阀主……”
萧溯之在萧仿的身后使劲给萧晋递眼色。
萧晋看了,但约等于没看到,接着说完了后话:“她也不差?人还挺好的?您看她对手底下的人不是都挺好吗?”
“好?她这叫治军无方!若眼下有敌军攻来,她就等死吧!”
萧晋实诚道:“但没有敌军呀。对面漳州的燕丞,我上次见着好像对宋阀主也没那么大敌意了。这漳州是……”
萧仿死死瞪着萧晋,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萧晋噎了一噎。
萧溯之忙骂道:“你是白眼狼吗?!别说了。”
萧晋果然不敢说了。
萧仿不出气,再喝了一盏酒,顺手就把金盏砸在了地上。
“庆功宴?好!那我就让这宴再热闹一点!”
萧溯之一惊,想去拉住萧仿,但动作慢了一步。萧仿起身走到高台前,不怀好意地看看台上的宋乐珩,又毕恭毕敬的对温季礼行了个礼,随后才道:“兄长,我自家中出发前,母亲特意让我带一个人来见你。她一刻之前刚到营外。今日宋阀主既办庆功宴,可否让她一同入席?”
温季礼脸色一沉,尚未开口,宋乐珩道:“是你家里人?兵分两路来的?今日我本也有意为你们一行人接风洗尘,
既然到了,那就请进来吧。”
“多谢宋阀主的美意。”萧仿笑道:“此人是我未来兄嫂,我想,宋阀主必有兴趣,见上一见。”
校场里顿时就显得有些安静。但凡是听清萧仿这话的人,大都收敛了说笑。
宋乐珩从未在军中掩饰过她和温季礼的关系,虽未摆在台面上,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是相互有情有义,距离夫妻大抵就差了礼成那一步。所有人都坐等着喝喜酒了,冷不丁冒出来一个温季礼的未来夫人,让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宋乐珩没接萧仿的话,转而看向温季礼。温季礼神情冷冽,训斥萧仿道:“休要胡言,退下去!”
李文彧品了一口酒,唯恐天下不乱:“退什么呀。温季礼,你定亲是好事,怎么还遮着掩着的?想骗谁呢?来来,你去把你兄嫂接进来,都兄嫂了,千万不能晾着别人。”
宋乐珩也没有阻止。
萧仿微微颔首,转身冲着校场外拍了拍手,就见几名萧仿的随从护着一位白衣女子,缓步走进了校场。那女子做的是中原人的打扮,一张面巾上坠着精致的流苏,挡住了半张脸。她眉眼深邃,骨相突出,打眼一看,便知是异域的漂亮姑娘。
宋乐珩端起酒盏默默喝了一口,端详着这女子。她走到高台之上,朝李文彧和宋乐珩各行了一个中原礼节,随即含情脉脉地看向温季礼,像习惯那般,一言不发地走到温季礼身边坐下。
温季礼此时的脸色是少见的难看,握成拳的手青筋暴起,却也没有斥她退开。
李文彧戏谑道:“温季礼,怎么不介绍介绍?你是军师,那军师的夫人,不该让将士们都认识认识吗?”
底下的人开始小声议论。
邓子睿道:“怎么一回事?我一直以为主公和军师已是互许终生了,原来不是吗?”
何晟道:“我也以为主公和李氏定亲只是权宜之计,和军师才是彼此倾心,可军师也定了亲,那他们这关系……”
熊茂压着嗓子喝道:“好了,主公的事,你二人不要瞎议论!”
对面的吴柒捏着桌案一角咬牙切齿:“温季礼这病秧子居然定亲了?!定亲了他还来者不拒,他是想死吗!”
张卓曦忙按住吴柒道:“柒叔你先别冲动,看看主公怎么说。”
宋乐珩扫视着校场内外,不止是将领,就连士兵们也在吃着她和温季礼的瓜。温季礼这般隐忍模样,想必是和这女子有些故旧。她现下也不便探问,索性高声道:“好了,人既已入席,诸位就不要过多关注军师的私事了,继续宴饮吧。”
“不要啊宋乐珩,他还没介绍呢。”李文彧嚷道。
宋乐珩小声斥责:“你别胡闹。”
李文彧刚要启齿,萧仿接了话去:“我兄长持重,不如由我代为介绍吧。我兄嫂名叫白芷,是母亲为兄长定下的妻室。兄嫂曾于我母亲有恩,是以我们萧家待她素来珍之重之。今次兄嫂随我入中原,只因兄长久不归家,兄嫂年岁渐长,已是婚嫁的年龄。这女人嘛,说起来迟早都是要嫁人。”
萧仿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意有所指地望着宋乐珩。
场中更安静了。因为无人说话,乐声也随着小了些。十几个跳舞的伶人察觉气氛不大对,连舞姿都变得收敛起来。
李文彧这样丝毫不通权谋心机的人,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萧仿话里藏锋,是冲着宋乐珩来的。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捅出了篓子,像鸵鸟一样怂了回去,捧着酒盏不再说话。
温季礼眉间紧锁,严厉道:“军营重地,岂是你胡言之处!萧溯之,将二公子带回帐中!严加看管!不得我令,不许外出!”
萧溯之还未上前,萧仿故意打了个酒嗝,道:“兄长,我说错什么了?我既没有违背军令,也没有犯错吧?这中原不是有句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兄嫂念你安危,才翻山越岭来寻你的。倘使,这岭南女子看中我们北地的男子,要嫁去北地,那可真是……陪嫁的东西都翻不过赫连山。”
“够了!”
温季礼一时激动,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白芷温柔地给他拍背,被他拂开。
萧溯之飞快上前,拉走萧仿:“二公子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帐。”
萧仿装着醉又打了一个酒嗝,这才慢慢悠悠的跟着萧溯之往校场外走。
这火种子已经被他给点着了,熊茂三人包括聚在校场里外的士兵们,此时此刻都在思考同一件事——
女人始终要嫁人,可他们追随的主公,便是一个女人。
温季礼是辽人这事众人是心知肚明的。毕竟,雀鹰是辽人驯出来的猛禽,只有辽人才有。倘使宋乐珩将来真想嫁去北辽,这天下还打不打了?这群兵将不可能跟着宋乐珩去北辽,那他们的归宿又在何处?
第126章 心生隔阂
众人想到这,只觉是前景渺茫,仿佛眼前笼着浓雾一般,这宴上的肉也不香了,酒也不醇了。在这乱世没个领着他们往前走的人是不行的,他们迟早都会死在其他势力或者朝廷的蚕食下。
一时间,整个校场里变得鸦雀无声。
走到出口的萧仿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睨了遭宋乐珩。
宋乐珩面上没见什么慌乱之色,把手中杯盏的余酒饮尽,深看了一眼温季礼。
温季礼按捺着喉咙里的咳嗽,道:“诸位,我胞弟酒后戏言,失态于三军前,我代他赔罪,自罚一杯。”
温季礼饮完果酿,又道:“今日庆功宴,望诸位尽兴席间,万莫因此小事辜负了主公的一番美意。”
弦乐声寥寥,再无先前众人唱和的热闹。除了韩世靖默默吃着案上的烤肉,其余几个将领都没什么心思动筷子。邓子睿是个冲动压不住话的,到底没憋住心底的疑惑,站起身来。
熊茂拽了下他的袖口,喝道:“你坐下。”
邓子睿不管不顾地拂开熊茂的手,道:“主公,先前听军师二弟所言,我们……我们心里有一担忧。”
萧仿已经走到了校场外,见邓子睿开了口,深知今日这宴算是被他搅成了,这才心满意足的加快了步伐。
宋乐珩放下杯盏,温和道:“你们都是我的亲兵与心腹,子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主公会嫁人吗?”
熊茂和何晟一惊,都没想到邓子睿会问得这么直白,急忙站起来,双双拉住邓子睿。熊茂责骂道:“你疯了不成!这问的什么话!”
对面的枭使们个个凝神以待,视线都聚焦在邓子睿的身上。
邓子睿借着酒劲荡开左右两人,固执道:“打仗是要人命的!兄弟们参军打天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有口酒,有口肉,能活到最后卸甲归田颐养天年吗!这话就算我们不说,主公也是晓得的。我们既跟了主公,豁出了性命,就想要一个结果,结果是什么?总不能是天下打到一半,就突然撂了挑子,去嫁……嫁到千里迢迢之外去,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这么多人,总不能跟着主公翻山越岭去当陪嫁。”
邓子睿话糙理不糙,说的正是每个人心里的担忧。
这古往今来,掌权的女子少,打天下的女子就更少。在世人眼中,女子一旦到了年纪,都是要成亲生子,固守在一方小小天地里,恪守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他们害怕,宋乐珩也要走这条路。说到底,温季礼是男子,亲眷皆在北辽,还是大族的掌权者,他不可能一生都呆在中原的。
温季礼默了默,道:“邓将军,主公她……”
话起了头,却被一记拍桌声打断。
李文彧约莫是拍桌拍得重了点,疼得手一缩,侧过头龇了龇牙,随后才站起来,冲着台下众人骂道:“你们是瞎了还是傻了!当我不存在吗?!你们吃着我李氏的粮,喝着我李氏的酒,赏着我李氏伶人的歌舞,居然问这种问题!?宋乐珩不能嫁人吗!她打天下怎么就不能嫁人了!她和我是定了亲的,她不嫁,我把你们的粮草全给断了!你们还战场上卖命,没了粮食,我让你们上不了战场就没命了!”
众人:“……”
李文彧这么一插科打诨,众人的思路居然神奇的跟着他走了。所有人都在质疑宋乐珩和温季礼的嫁娶问题,却都忘了李文彧才是宋乐珩定亲的对象。
宋乐珩也没吱声,由着李文彧发挥。
李文彧气不过,卷起袖子指指点点:“还嫁千里迢迢之外,她嫁谁要千里迢迢?!我李氏立足岭南,我和她成亲后,她往哪儿打,我李文彧就在哪儿!这整个中原,哪里没有我李氏的商号!等以后她真成了中原之主,我就把话撂在这儿,我,李文彧,入赘宋阀!你们还有什么屁要放!”
众人面面相觑,都被李文彧这话强行塞了一颗定心丸。以李氏的财力,如此死心塌地追随宋阀,那宋阀打天下的赢面确实大很多。
但……
此事李文彧一人说了不算。
邓子睿等人又看看宋乐珩和温季礼,仍在等着宋乐珩发话。
李文彧哼哼地溜回宋乐珩身边,着急道:“宋乐珩,你跟他们说呀,你是不是会嫁给我?是不是很快就会嫁给我!”
“是。”宋乐珩应了话。
一刹那,温季礼骤觉心口像被一记鞭子重重抽中,疼得厉害。他面上血色尽褪,连唇间也少了分红润之色。
枭使们和黑甲们各自忧心忡忡,见宋乐珩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自我兴兵之日起,我一人利害,便成宋阀利害。我之私事,也必将是对宋阀有利之事,此一点,诸位无需多疑。我知晓,女人争夺天下,顾忌颇多。但,你们要的是结果,是功成名就,是从十八层地狱里掀翻了天去,把那些享尽荣华富贵民脂民膏的天子贵胄们拉下来当鬼!这天上的富贵,他们享得,我们亦享得!你们所思,我尽知!你们所求,也是我心所向!今日这最后一盏酒,遥寄来日。待来日,诸君随我攻入皇城,站那天上宫阙之日,我等,共饮!”
宋乐珩将酒水倾洒在地。
群情激扬,酒劲裹着热血,一盏盏杯中酒,埋进黄土,藏着野心和
欲望,浸润理想和壮志。
此一刻,众志成城,心向一人。
“我等愿随主公,争天下,立功绩,问鼎中原,入主洛城!”
远处伤兵营,秦行简倚靠在帐子口看着校场这一幕。
她明白,这一次,她终于选对了人。
“他大爷的,我去做了那小子!”
中军帐里,吴柒坐在小板凳上磨刀,一边磨,一边就在骂。宋乐珩不胜酒力,几盏纯粮食酒下去,她脑子懵懵的,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头,闭眼揉着自个儿的太阳穴。
系统的提示音在她耳畔回响着。
叮。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画饼专家”,奖励顺风耳耳机一对】
宋乐珩:“……”
她什么时候画饼了!
那分明都是正向激励!
宋乐珩吐槽着系统的鬼成就,一摊手,一对红宝石耳坠造型的耳机便出现在她的掌心里。这会儿帐中人多,李文彧在一旁拿着扇子给炉子扇着风,正给她煮着醒酒汤。几个枭使也聚在吴柒身旁,讨论怎么对付萧仿。宋乐珩慢条斯理把那耳坠戴上,想试试什么叫顺风耳。
刚一戴好,系统就弹出来一个选择。
【请选择偷听对象:a温季礼,b温季礼,c温季礼】
宋乐珩:“……”
怎么还要强制选择温季礼?
宋乐珩本也不想偷听,但思及方才宴散之际,温季礼那苍白如纸的脸,还是没忍住,随便按了个选择。下一刻,耳边果然传来那无比熟悉的声音。
——为何要在庆功宴上大放厥词!你可知你今晚言语,动摇了军心!若非主公不计较,你便当杀头之罪!
“杀头?凭什么要杀头?”
温季礼的帐中,萧仿正跪在温季礼面前,眼神却甚是执拗:“我非她宋阀中人,且我只是实话实说,并未触犯她什么军规。她宋乐珩是女人,这有目共睹,今日我不戳她的脊骨,来日有的是人戳,兄长能在此事上护住她吗?”
“我念你远至岭南,相聚不易,方破格将你留于军中。你既如此不明事理,明日便启程,返回五原。我会传信于萧恪,等你回去之后,闭门三月,不得外出。萧氏大小事务,暂时交给萧恪处理。”
萧仿眸中愕然:“兄长,你这是……要卸我的权?为了宋乐珩?”他膝行两步,到近处抓住温季礼的裤腿,眼底顷刻就起了层水雾:“你走这一年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兄长,掐着日子算兄长何时能归。我为何对宋乐珩这般的态度,兄长难道不清楚吗?你我身上都留着萧家的血,兄长知我,我岂不知兄长!兄长曾经说过,要搅乱中原,让萧氏从中获利,以此壮大萧氏。可现在呢?兄长只一心一意帮宋乐珩打天下,那萧氏在兄长心里成了什么位置?你助她打完天下之后呢?倘若她宋乐珩要平了关外,兄长是不是还要放弃萧氏去讨好她!”
“你……”温季礼掩嘴剧咳,咳得手巾上渗了鲜艳的红:“你闭嘴……”
萧仿也生怕激到温季礼,可这些话,他压抑许久了。自萧溯之第一次给家中传信,提起这个叫宋乐珩的女人,他就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怕他兄长放下萧氏,怕他兄长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女人。
他说着话,眼泪就在倔强地落,手紧攥着那块衣料,像是抓住救命的浮木,用力到发抖:“兄长,中原人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宋乐珩也不会例外的。你若真助她坐稳天下,我们萧氏就成了北辽的叛徒,到时候中原也不会接纳我们,我们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兄长与我一起回五原吧,让宋阀自生自灭,好不好?你与宋乐珩不过是一载情分,我们是家人啊兄长……你答应过我的……”
细碎的哭声从耳坠上传出来,起伏不定地震在宋乐珩的耳膜上。
——你答应过我和阿宁,不会再让我们受少时之苦,会让我们立万人之上的。你不能抛下萧氏,抛下我们。
很久。
那耳坠里都没再传来温季礼的声音。
宋乐珩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把耳坠取了下来。李文彧见她有些失神,拿手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晃,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酒劲儿难受?醒酒汤马上就好了。”
宋乐珩摇摇头,又听几个枭使还在商议。
“这小王八蛋看着年纪也不大啊,心思是真深啊,难怪和军师是亲兄弟。不过柒叔,你这大摇大摆拿刀去砍人,不显着他今日说的那些屁话有理了吗?依我看,咱们下毒,那种见血封喉的剧毒,下他饭菜里。”
马怀恩一巴掌拍在张卓曦的后脑勺:“你也是个蠢的。你毒死他这就不明显了?要不咱们还是老规矩,半夜去绑人,直接沉江,让他死不见尸!”
李文彧啧了一声,不喜欢听这些杀人流血的事,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耳朵。
宋乐珩招呼道:“好了,都别闹了。你们杀了他,温季礼那边怎么说。你们用什么法子能瞒得过温季礼?”
“瞒不过,那就别瞒。”吴柒摸着磨好的刀刃,道:“是他这弟弟不干人事在前。那萧仿今晚明显是下你脸子,想让你难堪。他都不顾你和温季礼的情分,那你还顾什么?”
“他做事不知轻重,莫不是我与他一样?且不说他背后是北辽萧氏的势力,单就论温季礼……”宋乐珩忽然觉得心中难受。
分明一两日前,两人还在说着定亲的事,还在心有灵犀。可眼下,竟变成了要忌惮他的能力。
“温季礼……他那般的能耐,他若离开宋阀,转投其他势力,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从他那儿薅着便宜。他弟弟今日但凡是死在这军营里,咱们与他,就真是生死之间的立场了。”
一群人听她这么说,都安静下来。
宋乐珩喉咙上堵得厉害,那肆意翻涌的哽咽,逼得她几乎想要呕出来。她扶着头不再出声。吴柒等人是把她和温季礼一步步走来都看在眼里的,自然知她此时的煎熬难受。
蒋律道:“主公,要是咱们不动手,就怕这小子还憋着其他坏。万一他……”
宋乐珩摆摆手:“温季礼与我从怀山一路到这,助我良多,当日没有他,宋含章攻上山凌风崖时,我保不住外爷和舅舅,宋阀也不会壮大得如此迅速,就当……就当是我欠他。这几日,你们多盯着萧仿,别让他再有风吹草动,也别伤着他。估摸要不了太久,温季礼会命他返回北辽的。”
几个枭使互相看看,只能应下声,退出了营帐去。
李文彧不满地抄起手,哼道:“宋乐珩,你为什么处处要替那温季礼考虑啊。他是你军师,换句话说,你是他掌柜,他是给你做工的,他自己人做错了事,那就该受罚啊,你……”
宋乐珩突然起身,朝着帐外走。
她还是放不下温季礼,想去看看他。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和李文彧的婚约,温季礼必然会胡思乱想。
脚步凌乱地
走出一段距离,手腕忽然被人拽住。宋乐珩回头一看,李文彧眉头都快拧成一条线了,鼓着腮帮子望着她,气闷问道:“你要去哪?”
宋乐珩没答,拂他的手道:“你放开,成什么样子。”
“我不放。”李文彧把人往回拉一点,迫使宋乐珩站在他面前。他看看帐外值守的士兵们,小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去找温季礼。都这样了,你还去找他。”
“他是我军师,我有军务和他商议。”
“你骗人。”李文彧再把人往回拉,两人几乎快要贴在一起:“什么军务不能白天商量,非得半夜说?现在也没那么紧急的军情,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李文彧……”
“你叫我名字也没用。我就是不放手。宋乐珩,你方才在庆功宴上都说要嫁给我了,你现在又去他帐里,你让那些将领怎么想?他们会觉得你言而无信的!”
宋乐珩默了默,看了眼温季礼营帐的方向,收回了视线,揉着眉心道:“我不去,你也赶紧回城。”
宋乐珩往书案走。李文彧眉开眼笑,照旧拉着她跟在后面:“我不回城,我今晚住你帐子里。”
“你是想死?”宋乐珩转头瞪他。
李文彧凑到她耳边,道:“我是在帮你!帮你稳固军心!你看所有人都觉得你嫁给我,那才是最不影响你打天下的。我在你帐子里多住几晚,他们就不会有杂七杂八的顾虑了!”
宋乐珩没好气地看着李文彧。
李文彧眨巴眼:“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宋乐珩:“……”
宋乐珩重重甩开他的手:“你睡地上!敢夜里上床,我让他们把你沉江!”
夜色深沉,温季礼的帐中仍点着一灯如豆。
萧溯之脚步轻缓地进了帐,走到温季礼的面前。他已在榻上坐了许久,一动不动的。从校场出来,那脸上便没什么血色。眼下已是初春天,本也不怎么冷了,可他仍旧披着宋乐珩送的狐裘。那眉梢眼底,仿佛能凝出冰晶来。
萧溯之赶紧把炭盆挪近了些,放到温季礼的脚边,随后轻声说:“公子,已经持您的手令,把二公子送进城里去安顿了。萧晋也带了五个人守着二公子,不会再让他轻举妄动。还有一事……”
“何事。”
“枭卫的人,似乎也在盯二公子。他们会不会……”
“不会。”温季礼有些疲倦地敛低眼睑,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萧溯之听:“主公不会。她……睡下了吗?”
萧溯之唇线动了动,迟疑片刻,于心不忍道:“像是睡下了。李文彧……留宿在她帐中。”
手指一紧,不知是冰冷到麻木了,还是指甲太尖利,温季礼都辨不清自己用没用力气,便轻而易举地掐破了掌心,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刺痛。那苍白的面上愈发不见人气儿,好似乍然间就被抽空了血色一般。
萧溯之怕他多想,赶紧道:“公子,您别再等了,早些休息吧。若她真要与李文彧成亲,您不如回……”
“出去吧。”温季礼打断萧溯之的话。
萧溯之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行礼退出帐外。
这一宿,温季礼帐中的灯未灭。
到次日早间,中军帐里,宋乐珩抱着被子睡得毫无形象,打地铺的李文彧则难受得翻来滚去。两人都还没醒之际,外头传来了士兵通报的声音。
“主公,有人来找李少主。那人自称是李氏商铺的掌柜,说有人要杀他。”
第127章 旧计拆穿
“军爷,我真是李氏的掌柜!求求你们让我见见少主吧!有人要杀我!现在只有少主才能救我了。”
熊茂、邓子睿和何晟都聚在营地门口。那掌柜身上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脸上青紫交加胡茬青黑,显然是被人拘禁殴打过。他胸口的薄衫里揣着一本要露不露的账册,颤声乞求着熊茂三人。
熊茂三人互看一眼,没有随意放行,只是道:“军营重地,不能让你进去。我已派人去知会李少主,你再稍等片刻。”
“来不及了呀!来不及了……”这掌柜说着,眼泪就跟着流下来,万分恐惧地拉住熊茂的手,道:“求求你,我求求你了军爷,让我现在就去见少主吧。我得告诉他,那批粮食……那批粮食……根本就没有运去邕州,他被骗了,都被骗了!”
“什么粮食?”熊茂问道。
掌柜的眼珠子乱转了一通,像是惊吓过度,隔了片刻才定格在熊茂的脸上:“我必须说出来……就是她,骗李氏把粮食拿去给邕州养兵,结果,粮食根本没有运去邕州,粮食全部在……”
话音没落,掌柜突然口吐黑血,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地身亡。熊茂三人急忙围在掌柜身边查看施救,却已经来不及。
何晟伸出手指探了下掌柜的鼻息,摇头道:“没气了,人已经死了。”
邓子睿道:“是被人下了毒?他刚刚说的粮食,不会是……”
邓子睿掏出掌柜怀里的账册,熊茂想要阻止,却没拦得住。邓子睿翻开账册,只见上面写着米记粮铺的字样,里面记载着宋乐珩正月里从李氏收到多少粮草,又支给了熊茂多少粮草,且还写明正月十六宋乐珩拨出十斤谷壳烂米,命镖师送去魏江府上。
正月十六,正是李氏派人送粮到漳州,熊茂三人兴冲冲去问魏江要粮,结果魏江说李氏送来的粮车上,只有一点谷壳和烂米,底下全是沙子和泥土。三人当时不信,以为是魏江从中作梗,邓子睿一时冲动还险些把魏江砍了。
现下想来,魏江有什么道理做手脚?有什么道理非要吞了那批粮食,逼熊茂三人造反?
三人越是看那账册,越是心惊肉跳。他们都是打仗的莽夫,向来不懂玩什么心机,眼下被人这么一点,三人才觉得似乎从李文彧到军营打了他们军棍开始,他们就中了圈套。而这圈套,还是他们如今为之卖命的人设下的。
这念头一旦滋长,就愈发深刻,像在他们的脑子里生根发芽了一样。三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邓子睿捏皱了账册正要开口,宋乐珩和李文彧就一起走到了营地门口。紧接着,温季礼也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三人一碰头,温季礼和宋乐珩眸光交汇,各自略有神伤。李文彧打着呵欠往两人中间挡了一下,冷不丁瞧见熊茂脚边的尸体,吓得怪叫一嗓子,又躲回了宋乐珩身后。
他探出个脑袋,指着尸体道:“那、那不是我家掌柜吗?他怎么死的!”
李文彧这一确认,熊茂三人的神情便夹着更加明显的愤怒。邓子睿藏不住话,当场就想质问宋乐珩,被熊茂和何晟一同拉住了。
熊茂忍了一口气,仍是向宋乐珩作揖禀道:“主公,方才此人来到军营,央求见李少主,说是有人要杀他。在主公来之前,此人便毒发身亡,这是我们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账册。”
熊茂拿过邓子睿手里的账本,递给了宋乐珩。宋乐珩翻开一看,脸色顿时铁青。温季礼稍微走近些,看清账册的一瞬,收在袖口里的手也紧握成拳。李文彧瞧着账本上的记录,一时忘了胆怯,面色凝重,时不时还看一眼宋乐珩。
何晟道:“方才此人说,当初李氏断我们的粮,是因主公提出要用李氏的粮草养邕州的兵。可李氏给了这批粮草后,主公并未将粮草运去邕州,反而是用来接济我们。我们三人愚鲁,实在想不明白,主公此举究竟是何意?”
邓子睿接着道:“还有魏江收到那些烂谷子,也是主公指使的吗?后续两日,我们军营里因为没有粮食死了那么几十号人,主公在危难时才把粮食送过来,这些,都是主公精心设计好的吗!”
这一回,连熊茂都没有阻止邓子睿的质问。
熊茂曾对宋乐珩说过,漳州的兵,三教九流都有,全是些无路可走的苦命人,
就为了那三瓜两枣去卖命的。他们已经这般不易了,若当初他们归顺宋乐珩,是因为宋乐珩的步步设计,那他们还替宋乐珩卖命,就对不起那些被饿死冻死的兵。
三人俱都看着宋乐珩,等一个答案。
李文彧也看着宋乐珩,用少见的严肃目光。他饶是再迟钝,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宋乐珩让他不要养江对岸的两万兵,原来是用他的粮草,来收服他李家的私兵。从那时开始,她就在算计他了。
李文彧难过道:“宋乐珩,你……”
宋乐珩看看他,目光又转向温季礼。两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这一局,应当又是萧仿在背后推动。
再多再深的情谊,这样次次消磨下去,也会从相知相惜,走到两厢生厌。
宋乐珩暗暗叹口气,将账本还给了熊茂:“此人抬下去,找个地方埋了吧。他是李氏成衣坊的掌柜,岂会知我军中粮草之事?这账本上,尔等若仔细查看,便会发现诸多破绽。你们应当查清的是,军中是否有人将正月里漳州之事告诉了有心人。还有,三位将军遇事也需理智斟酌。一次入局尚可谓不识人心,若次数多了,信任建立起来难,崩毁却易,三位都当知晓这个道理。”
“那魏江收到粮草一事……”
邓子睿还想刨根问底,被熊茂制止了。
李文彧没好气道:“粮草是我断的,魏江那几车烂谷子烂米,也是我让人拉去的,怎么了?我就是不想养你们这帮子废物,那又怎么了?!”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撒,索性全泼在熊茂三人的身上,对着三人指指点点道:“你们自己跟着那魏江是个什么屁样,心里是没点数?!我养你们几年,你们连剿个匪都剿不明白!我被土匪绑去,要不是宋乐珩,我早就死了!你们说,我养你们有什么用!我早想断你们粮食了!那批粮食,是我主动送给宋乐珩养兵的,早知道她悄悄用来接济你们,我就把粮食全换成沙子!”
“你!”邓子睿激动要动手:“你知不知道!因为少粮,军中死了多少兄弟!你把人命看成什么!”
熊茂和何晟一起拽住邓子睿。
宋乐珩冷脸呵斥:“放肆!李文彧是宋阀的贵人,再有不敬者,按军法处置!”
两人又忙不迭拉着邓子睿跪下,熊茂与何晟异口同声道:“主公恕罪!”
“今日之事,你们三人自当反思!今后再以下犯上,定不轻饶!”
“是。”
话罢,宋乐珩拂袖离去,边走边道:“李文彧,你跟我过来!”
李文彧哼哼两声,还是跟了上去。温季礼站在原地,面色惨白,耳边还回响着宋乐珩的话——
信任建立起来难,崩毁却易。
他望着宋乐珩的身影,望着她和李文彧远走,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好似此情此景,她在离他越来越远。他捏了捏袖口里的硬壳书册,不敢去想两人若就此分道扬镳,他在一个无关她人生的位置上,听见她将来身边有另一个人时,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只是有此思量,已成钻心之苦。
温季礼默然少顷,对地上三人道:“这成衣坊的掌柜,前几日于城中失踪。今日离奇出现在此,是另有缘由,与主公无关。主公为人如何,待尔等又是如何,尔等心中自有明镜,望三位莫要再曲解主公之意。”
说完,温季礼也朝着宋乐珩离开的方向走去。
熊茂三人跪在地上,邓子睿还是一脸的不服气。
“我不信这事是李文彧那绣花枕头干的!就算是,他肯定也被煽风点火了!要是他们没做过,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要以身份相压!大哥,我们还要继续留在这卖命吗!”
“好了,别说了。”熊茂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攥着。
“为什么不能说!”邓子睿吼道:“咱们三个当初是被人当了猴耍,要还是装作不知道,等将来死了下九泉,哪有脸去见冻死饿死的兄弟!”
熊茂陡然站起身来,何晟和邓子睿也跟着站起。熊茂一言不发,再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转身朝着军营外走去。何晟和邓子睿都不知道熊茂要干什么,招呼了两个士兵把尸体处理掉,急急忙忙去追上熊茂。
江水边。
灰蒙蒙的穹顶不见日头,平缓的水面上笼着一层白白的薄雾,和远天相接。上游荡着一艘小小的渔船,捕鱼人正撒开巨大的渔网,带起来圈圈的涟漪。
宋乐珩在江边站了会儿,李文彧就绕着她走来走去,故意哼了五六声,见宋乐珩不开口,他气急了,就嚷道:“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宋乐珩这才转过身面朝他,见着不远处还站着温季礼,要脱口的话便也跟着一顿。李文彧循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愈发恼道:“他怎么也跟来了。”
宋乐珩打断他满腹的抱怨,说:“你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气成这样,怎么不对他们三个说实话?”
假使李文彧今日当着熊茂三人的面戳穿她,她就真成了骑虎难下。届时,军中必见血。想到这,宋乐珩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李文彧听她这么问,反而更气:“你连我生气什么你都不知道!我生气……我生气那是因为你防备我!你算计我!”
李文彧情不自禁地拔高了嗓门,心火止也止不住的往头上冒:“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不对他们说实话?宋乐珩,你有没有心?!我以为我们在匪寨相处那几日,你就知道我这辈子认定你了,我怎么可能做伤害你的事?我在政事上,是不聪明,也没有像你们那样,一个人长八百个心眼子,可我分得清好坏!我就是……我就是难过……那些兵你想要,你一句话我就给你了,你为什么对我都不肯说实话,还要费心设计?你就没有……没有信任过我吗?”
话到最末,李文彧眼眶泛红,又想着自己是在吵架,忍着哽咽不肯示弱,活像一只急了要咬人的兔子。
宋乐珩在此事上的确有愧于他,见他这副模样,下意识就想掏块帕子给他擦擦,可摸遍了怀里袖口,都没能找到手巾,只能讪讪道:“匪寨那几日,谁看得出你这辈子认个人还认得这么轻易啊……”
“啊你!”
“再者,你不知道自个儿从前是个什么名声吗?我哪敢轻易……”
话没说完,李文彧真就成了急眼的兔子,猛地抓捧起宋乐珩的左手,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宋乐珩惊呼出声,本能地缩回手来。远处的温季礼见状,也不由得往前迈了数步。
宋乐珩吃痛地看着大拇指底下被啃出一个发红的牙印,下了猛力的地方,隐隐还见了血,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李文彧,你属狗啊?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咬人。”
“谁让你不信我!你以后再不信我,我还咬,把你身上都留下我咬出的印子!”
宋乐珩:“……”
好端端的,说什么荤话!
宋乐珩正是尴尬,李文彧见咬得重了,又禁不住心疼起来。他挪近半步,牵起宋乐珩的手,方才那点火气,眨眼就烟消云散了,连带着话音都软了下来:“疼不疼?我是不是咬得太重了?”
不等宋乐珩回答,他又稍稍弯下腰去,替宋乐珩吹着伤处。那嘴唇贴在她的手背上,有着过于灼人的温度。
“以后,你要是再惹我生气,我就……我就咬轻点好了。”
江风徐徐,似刀似刃,落在温季礼的心尖儿上。
宋乐珩收回手来,有些窘迫道:“不疼,你别吹了。”末了,她又低头睨着那逐渐消掉的牙印:“你李家这些年养兵,所耗财力岂止是万千的白银,我吞了你的粮草,吞了你的兵,你纵使更生气,也是应该的。”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气的不是这个。”
“但你应该气这个。这两万的私兵,是你李氏立足乱世的根本。你哪怕不为自己,也该为家人计较。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榨干李氏所有,将你李氏弃之一旁?”
“怕啊,那你不要这样对我,不就好了嘛?”李文彧答得认真又笃定。
宋乐珩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
他顶不住宋乐珩这眼神,收敛了贯来胡闹的样子,正经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荒唐了?又很笨?你不要小看我,我能让李氏有今日,其实没那么蠢的。我大伯当年说了,盛朝过不了十个年头,要不了太久,天下就会遍地烽火了,到时候,李氏就成了军阀眼中的肥肉。大伯养私兵,一来是为了自保,二来……”
李文彧顿了一下。
宋乐珩了然道:“你大伯也想争一争。这么说起来,等你大伯回了岭南,是真要把你吊起来打。”
“我也不怕。你会帮我的嘛。”李文彧眨巴着眼瞅宋乐珩,又续道:“等真乱起来了,李氏必须找个势力依附,我们家的人,没什么打仗的本事。你在岭南兴兵,又这么厉害,我为什么不选择你。最重要的是,我看人很准的,我知道你能成事,我更知道,你不是会把李氏榨干,再把李氏一脚踹开的人。其他军阀都有可能如此,你不会的。”
李文彧的眼睛里像缀满了星光,闪烁着熠熠之辉,倒映出宋乐珩的影。宋乐珩也看着他,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的,对李文彧交付出全心全意的信任。
片刻。
宋乐珩垂眸道:“我知晓了。你的身家性命既愿交托于我,我必不负李氏。”
“不是。什么叫不负李氏,是我喜欢……”
“好了。”宋乐珩岔开李文彧未尽的话:“方才出来得急,你还没吃过早膳,饿不饿?”
李文彧的肚子“咕噜”一声响,非常应景。他捂住肚子,看看身后的温季礼,像护宝贝一样拉住宋乐珩,道:“那我们一起去吃早膳?”
宋乐珩轻轻拍开他的手:“柒叔熬了八宝羹,你先去吃,我等会儿就来。”
“那我不饿。”李文彧放下捂肚子的手,瘪着嘴哼唧:“你把我支开,就是想和他说话,我偏不走!我偏不饿!”
肚子又咕噜响了一下。
宋乐珩哭笑不得,安抚道:“我与军师是有两句话要说,你先去用膳吧。你这会儿挡着,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挡着。他是我的军师,我不可能不与他交谈的。”
李文彧觉得这话也占理,他确实没办法从日到夜都守着宋乐珩,不让宋乐珩和温季礼说话。他心里不乐意,抱着手又哼来哼去两声,才说:“那就两句话啊!我在帐子里等你,我会算时间的!”
宋乐珩不应,他便闹着让她答应只说两句。看宋乐珩点了头,李文彧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江岸剩下两人遥遥站着,相望彼此。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人心里的隔阂就像这岸边嶙峋的鹅卵石,忐忑重重。走过去,怕扭伤了脚,不走过去,又怕刺痛了心。
李文彧走到营地门口,像山里野猴子似的,藏在一根木头桩子后,探头探脑地偷看。看江边两人半天没个动静,又着急又不痛快,索性难得再给自己添堵,一扭头,先往中军帐去了。
温季礼这时才缓慢走向宋乐珩,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又带着些执拗。到了她面前,两人对视一遭,竟同时开了口。
“你脸色……”
“主公……”
双双话音一滞,宋乐珩知晓温季礼会让自己先说,便先续上话道:“脸色为何如此差?没有休息好?”
“不碍事。”
温季礼垂了垂眸,没有说自己昨夜等了她很久,想与她解释。也没有说他得知李文彧留宿她帐中后,那心里刀削火燎的,难受至极,煎熬至极。昔年他欲掀起萧氏内讧的前一夜,都不曾这般局促艰难过。
至了半夜里,他甚至还去了一趟宋乐珩的帐外,听见李文彧说了梦话。他也不知他在帐外站了多久,后来回去时,三魂七魄都像落在了中军帐里,只余下个躯壳。
两人又是默然少时,温季礼道:“这账册一事,已经埋下猜忌的种子了。我方才来的路上,派人注意着熊茂三人的动向。此时虽为用人之际,但他们三人身份特殊,容易引起军心涣散,此事……”
“我知晓。”宋乐珩略显疲惫道:“我会处理的。”
温季礼袖中的手指一蜷。
她的字里行间,透露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倘若是两日以前,即使两人所思一致,她也会与他商议如何行事。可眼下,她与他说话,竟还比不上和李文彧那般轻松自在,好似戴上了一张陌生的面具,在将他往远处推。
温季礼浑身都像一把钝刀在拉回拉扯,疼得他面色又苍白了些许。
宋乐珩本刻意回避着视线,可终归没忍住,眸光过处,见那唇色像散了人气儿似的,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捧他的脸,可手还没伸出去,便就止住了。宋乐珩掐着自己的掌心,道:“军师若没休息好,就先回帐中歇下吧。这几日军中之事,我会多上心。你胞弟远道而来,你若无事,也可陪他多走动走动。如有需要,可调遣些人手,陪你们逛逛岭南四州。我今早起得急,还没用过早膳,这会儿有些饿了,我先回营去。”
温季礼想要开口,宋乐珩却已和他擦肩而过。他转身看她走出几步,眼中酸涩得厉害。
“主公……在怨我吗?”
宋乐珩脚步停下。
初春的风扬起岸边抽芽的柳枝,也扬起轻纱衣摆。那柳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壮,枝桠繁茂,像伶人的舞裙,恣意蓬开在风里。
宋乐珩忽而想起刚回岭南不久,她和温季礼一起被宋含章沉塘,她在水底把那颗见鬼的“手打鱼丸”渡到温季礼的嘴里。温季礼上岸后,也是这样坐在一棵古木下沉思。
想必,他那时思量的是,对宋乐珩的忌惮。一如,她此时所思。
宋乐珩很轻很轻地叹口气,道:“没有怨。不是你所为,为何要怨你。就是想起一句话,有些事不上称,无足轻重,上了称,就是千斤也打不住。从前是我想得太轻巧了,忽略了许多隔在你我之间的事……”
譬如立场。譬如种族。譬如利益。
她没法跟他去北辽。他亦是萧氏的家主,不能放下亲人和族群。
宋乐珩顿了一顿,知晓这些话没必要说到明处,便道:“人都是自私的,我也是。”
举步欲要往前,还没迈出去,手腕就被一个力道轻轻拉住。那语气里带着轻易就可察觉的颤音,说着:“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温军师……”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我知晓阿仿做错了,是我没有约束好他。我会让他尽快返回北辽,但你……但你不要推开我,明明一开始,你也知道的……”
宋乐珩心里一阵阵绞紧,胸口上像被掏了一个洞出来,呼呼地灌着冷风。温季礼试着让她转向自己,才看清宋乐珩这会儿也是两眼泛红。
他们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对方心中所想,比任何的君臣都更要默契。在宋乐珩心里,温季礼不可或缺。她也一度以为,无论遇到任何事,他们都能彼此坚定,互相信任。
直到,萧仿接二连三地捅她刀子。
宋乐珩才发现,她需要的,是完完全全与她同一阵营,对她没有二心之人。别人将所有心放在她身上,她哪怕掏心掏肺都愿回报。如李文彧,如枭使,如这几日之前的温季礼。
可一旦双方角度不同,利益互相侵犯损害,挡住了她的路,她便很难再做到心无芥蒂。
她的自私,便是如此。
温季礼看着她,把袖口里藏了许久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方红色烫金的小册,温季礼将其翻开,道:“在我得知阿仿入了中原时,其实,我已将此物备好了。你愿意……在这上面,落你之名吗?”
宋乐珩的眼眸微微睁大,有些难以置信——
那是庚帖,结亲所用的庚帖。
第128章 各自神伤
庚帖上,已经写好了萧若卿这个名,底下有烫金笔注明的生辰八字。
宋乐珩微有些愕然:“我与李氏
还未退婚。况且,即使换了庚帖,你我的立场之别,也不会因此改变。”
“昔年我母亲曾得过一场重病,那耶律芷……”温季礼顿了顿,解释道:“便是昨夜被阿仿称作白芷的姑娘,她外祖母是一名巫医,救过我母亲的性命,与萧氏也颇有渊源。巫医本以救命之恩相胁,希望我能娶那耶律姑娘。及至巫医过世,耶律姑娘无依无靠,母亲便将其接入府中,留在身旁。”
宋乐珩知晓他是不希望自己有所误会,便耐心地听着。
温季礼抬眼看着她,广阔天地间,他只见她。
“母亲有意这门亲事,彼时我曾告过宗族,此生都不欲婚娶,只因一身病骨,不想走时有所牵累。”
“你……”宋乐珩一时心疼,话音也随之哑然。
温季礼郑重道:“家中人都知晓,若未遇上入我心者,我这一生都不会松口。这庚帖,我意欲让阿仿带回北辽,此为,瓦全、玉碎之意。他们会明白的。”
“温季礼……”宋乐珩的视线落在那红色小册的名字上,眉眼中难掩万般复杂的情绪。
想来温季礼备好这庚帖许久,也藏了许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宋乐珩这一生是不会随他回北辽的,这庚帖一旦递出去,定了这终生之事,他至终老时,便都要守在她身旁,留于中原了。
那对萧氏而言,对萧仿而言,他便成了一个背弃之人。
他这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一面完好,一面就得被烧焦摧毁,熏出浓烈的黑烟来。
“何必呢。”宋乐珩声音干哑:“何必要把自己逼到这一步……”
“我……我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智计谋略,才能算计这段感情,才能迫使自己放手,我看的那些书里,都不曾教过。”温季礼指尖冰凉,轻轻握住宋乐珩的手:“你若愿意在这上面落名,我们便算……便算定了终生。我会亲送阿仿回北辽,取道豫州。豫州的王氏曾向我问计,略有交情。我欲说服王氏扶持宋阀,如此一来,你与李氏的婚约,便可解除。”
宋乐珩诧异地抬眼看他:“王氏?我倒是知晓,豫州王氏的财力不亚于李氏,但豫州紧邻赣州,有平昭王坐镇,王氏岂会舍近求远。”
“昔年王氏问计时,我曾告知其家主,平昭王非长久之君,王氏是为避祸,方暂时虚与委蛇。且将来欲入洛城,豫州是必取之地,此中利害,我自会与王氏剖析。”
宋乐珩默然半晌,接过温季礼手中的庚帖,正要回答之际,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阿姐。”
宋乐珩一惊,抬头的刹那,一个身影扑过来,将她牢牢抱住。她嗅着那熟悉的,仿若冬月冷雾般的熏香,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阿景?你怎么会来?这段时日你都去哪儿了?”
宋流景松开宋乐珩,有几分委屈,深深地打量了宋乐珩好一会儿,方按捺住激涌的心绪,笑道:“阿姐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这是什么话。”宋乐珩把庚帖收进袖口里,定了定心神,道:“只是有些突然。你不见踪影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回邕州去了。”
“没有。”宋流景道:“我到处去走了走。原本想要走出广信,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可看过之后,便觉和平南王府那方后院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见花,不见草,不见生机勃勃,也不见阿姐……太想阿姐了,所以,就回来了。”
宋流景故意抚摸着宋乐珩的脸颊:“阿姐为何瘦了这么多?是太操劳了吗?”
温季礼眼神黯下来。
宋乐珩怕宋流景的动作让他难受,拉下了宋流景的手,道:“可用过早膳了?”
“没有。阿姐呢?”
“我也没有,正好一道回营里吃吧。军师,你所提之事我会考量,这几日……你陪一陪萧仿吧。”
话罢,宋乐珩拉着宋流景转身离开。
温季礼在原地站了许久,双腿冻到快失去知觉时,方走了一程回头路。
中军帐里。
一张四方桌旁,宋乐珩坐在位置上发呆。宋流景和李文彧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边,桌子上只摆了一锅八宝羹,看起来就够一个人吃的份量……
最多两个。
不能再多。
李文彧和宋流景彼此审视着,一个咋咋唬唬,一个笑里藏刀,双方目光里都夹枪带棒,恨不得把对方捅出个窟窿来。
帐子外,吴柒一脸头疼,揉着太阳穴站在门口。张卓曦和江渝啃着现摘的果子,一起走近打量着军帐里头。张卓曦小声道:“柒叔,这什么情况?这小祖宗怎么真回广信来了?是来帮主公对付那个小王八蛋的吗?”
宋流景准备拿碗舀粥,李文彧手疾眼快地按住他,死活不准他动。
吴柒没眼看地扫了扫身后三个人,有两个都快打起来了,宋乐珩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在老僧入定。他收回视线,又改成揉眉心,道:“说是今早刚到的。我就熬了一个人的粥,她倒好,叫回来两个人吃饭,我看这锅粥是谁也喝不成。”
话音刚落,李文彧果不其然抢过宋流景手里的勺子重重摔在地上,没憋得住火气,站起来就吼道:“你是谁!从哪儿钻出来的!长得一副狐媚子样儿,跟她回来你是想干什么!”
宋流景眼睛一红,可怜巴巴地转向宋乐珩,喊道:“阿姐,他就是和你定亲的人吗?怎么脾气如此大?他骂我事小,若将来对你也这般……”
宋乐珩回过神来,看看面前突然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又看看地上的勺子,劝道:“李文彧,你别欺负他……”
“我欺负他?!”李文彧不可置信地指指自己的鼻尖儿,再指指宋流景:“你看看他!他都快把勾引两个字写自个儿脸上了!你还说我欺负他!他还喊你阿姐,他见谁都叫阿姐吗!宋乐珩,你这什么嗜好啊!是听到别人叫你姐姐你就走不动道吗?你到底上哪儿捡的这东西回来。”
啃果子的张卓曦呛了一下,呛出一口果皮来。吴柒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就知道,宋乐珩身边这几个,迟早得撕出花样儿来。
宋流景眼尾更红了,伸手拉住宋乐珩的腕子:“阿姐,这个人看起来就不太聪明,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哎呀你!”李文彧气得想掀桌子。
吴柒几步迈过去,一掌按在桌子上,喝道:“你俩要打出去打!这锅粥左右也不是给你们吃的。”
宋乐珩忙道:“哎,别吵别吵,我头好疼。李文彧,他是……”
“你不准帮他说话!”李文彧气得不行,嗓音又高亢又大声:“你刚刚还说了不会负我的,这么快就让人骑我头上了!”
“我那是说的……”
宋流景摇晃宋乐珩的手:“阿姐,这个人有什么好的?他好像一只早上打鸣的红色公鸡……”
“不是,他……”
李文彧伸手去薅宋流景,边薅边喊:“
你不准碰她!你把手给我放开。”
宋乐珩:“……”
好吵……
头要炸开了。
宋乐珩猛地拍了下桌子,帐子里陡然就安静了。外头的张卓曦兴高采烈地招呼了人过来看扯头花,吴柒则端着锅子垮着脸站在边上。宋流景冷眼盯着李文彧,李文彧拽着宋流景的一缕鬓发。
宋乐珩看着这一团乱,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按眼皮,道:“李文彧,你还不把他头发给松开!”
李文彧恼道:“你还吼我,明明是他……”
“他是我弟弟,宋流景!他姓宋!”
“他姓宋又怎么……”李文彧话头一卡,愣了愣,旋即迅速松开了宋流景的头发,规矩安分地坐回了位置上,一面重新打量着宋流景,一面问宋乐珩道:“你们是亲的?一个娘生的?”
宋乐珩翻着白眼点头。
宋流景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看着李文彧。
李文彧稍有些尴尬,吸吸鼻子,小声抱怨道:“那你方才进来的时候不早说。我问你他是谁,你又不答我。”
“我那是……我那是在想事。”宋乐珩含糊带过,让吴柒把粥放回桌子上。
李文彧这下气全消了,主动舀了碗粥递到宋流景面前,嘴上还说着场面话:“既然是小舅子,我道歉就是了。今晚我在城中设宴,为小舅子接风洗尘。”
“不用。”宋流景面上带着一丝笑,衬着眼尾还未褪散的红,呈现出一种阴诡的病态。他用勺子舀起粥吹凉,道:“我阿姐尚未嫁人,我不喜欢小舅子这个称呼。”
末了,他把勺子送到宋乐珩的嘴边,声气柔柔地哄:“阿姐日日对着这些人,难怪操劳过度。粥都吹凉了,阿姐先尝尝。”
李文彧:“……”
李文彧在别的方面或许不怎么样,但在男女情事和经商一道上,那却是敏锐到常人难比。
事实上,从宋流景一进这帐子,他就发现他看宋乐珩的眼光不对劲,眼下更是确定了。可有些事,见不得光也出不得口,尤其宋流景还极有可能是他未来的小舅子。李文彧一句话哽在喉咙上哽得涨红了脸,想说又说不出,只能看看一脸了然的吴柒,又看看宋乐珩,道:“你这弟弟他……”
宋乐珩接过宋流景手里的粥碗和勺子,说:“阿景才十来岁,你大他许多,就包容他一些。李文彧,我有一桩事,想问一问你。”
李文彧听出宋乐珩的口吻有些凝重,也收起了插科打诨的心思。
“什么事?”
“倘使……我是说,倘使有朝一日,我要与你解除婚约,你可还会支持宋阀?”
李文彧:“……”
李文彧呆愣地看宋乐珩。
宋流景幸灾乐祸地弯了眼睛。
吴柒则又端起锅子出了帐,生怕一锅好粥被人糟蹋。
“你……你要……”
宋乐珩看李文彧话都说不利索了,赶紧补充道:“我不是想强逼李氏支持宋阀,你若不愿意,我也可以……”
李文彧站起来就往外冲:“我要去杀了温季礼!!”
宋乐珩:“……”
“我就知道,不该让你和他单独谈!肯定是他在蛊惑你和我退婚!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宋流景看热闹不嫌事大道:“这桩事,我倒乐意帮忙。”
宋乐珩又按住脑袋喊道:“李文彧你回来!张卓曦你还笑,赶紧把人给我逮回来!我头更疼了,你们两个,都给我呆在帐子里!哪里都不许去!”
好不容易让李文彧和宋流景闹闹腾腾地吃完了早饭,宋乐珩已是有些精疲力尽。她面前的一碗粥到最后也没吃两口,放了会儿便凉透了。她以还要处理军务为由,让吴柒和张卓曦先去安顿好吵闹的两人,自己便一个人坐在桌边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张卓曦啃着果子哼着曲儿又回来了。
宋乐珩懒懒发问:“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张卓曦乐呵呵地答:“两个人为了抢谁离中军帐近,差点又打起来。不是我说,主公,你这弟弟的嘴,实在是太欠了,把李文彧给气得,整个人都快变成红头虾了!”
宋乐珩抬起眼皮,吴柒正没好气的把那碗凉了的粥倒回锅里,准备给她放炉子上热一热。宋乐珩摆手道:“我不想……”
吃字没脱口,吴柒端着粥看她一眼,宋乐珩机智改口:“不想吃太热的,稍微热一下就是了。”
吴柒没吭声,垮着脸坐到火炉子边上,把锅架在炉子上,拿勺子不断搅动着。
宋乐珩又朝张卓曦道:“我是让你们安顿阿景,怎么李文彧也在军中住下了?你直接把他送回城去啊。”
“那主公自己去说。”
宋乐珩:“……”
张卓曦道:“刚还是我和柒叔拉的架,他俩才没打起来。主公那弟弟,阴森森的,我看着都犯怵!再说李文彧,主公昨晚都承认要嫁给他了,他说他住军营是应该的,我们也拿他没辙嘛。”
宋乐珩咬了咬牙,脑子里每隔片刻就像被人扯了一下筋似的,疼得她龇牙咧嘴。她刚歇了一口气,吴柒就道:“活该,早说你沾一屁股的屎,迟早坐凳子都得留个印儿!你身边这几个,谁是好应付的主?你昨晚众目睽睽认了和李文彧的婚约,今日是怎么又想起悔婚了。”
“昨日那是权宜之计,当下这么说,是最快安抚军心的。李氏财力雄厚,我只有承认和李氏联姻,士兵们才知道自己不会饿肚子,才愿意跟着宋阀。”
“那你都知道这理,何必还要提退婚这一茬?怎么了,那温季礼是能把他关外的银子都运到岭南来,助你兴兵?就他这个弟弟,都能在背后给你不停放冷箭,你真要和他在一块儿,还不知道他家里人搞出些什么幺蛾子。”
“哎,柒叔,我头真的好疼你别说了。”
“还不兴人说。”吴柒把热好的粥放回桌上,重新替宋乐珩舀了一碗,又冲张卓曦道:“滚去伤兵营,把沈医师请过来给她看看。”
宋乐珩摆手:“别了。我缓一会儿就好。”
她慢条斯理吃了两口粥,又歇了好半晌,方悠悠问道:“熊茂三人是个什么动向?”
“军师那边派人跟着的,黑甲传回来消息说,他们三个过河去了漳州那边一个小村子,像是去探望死去士兵的家眷。”张卓曦啃一口果子,道:“主公,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宋乐珩久久不语,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萧仿是个有心机城府的,才到广信几日,就能察觉她当初收服熊茂三人用的是什么招。这军营里必有人被他收买,假以时日,他若在她的地盘上安插暗桩子,那只怕是更加麻烦。
宋乐珩思索少顷,指尖触及袖口里那份庚帖,又是一阵神伤。此时熊茂三人已和她心有嫌隙,她必须尽快处理好此事。宋乐珩一手抵了抵自己的额头,下了决定道:“去,给枭使都传个令。”
“要出任务?”吴柒皱眉询问。
“嗯。今晚都把脸给我遮实了,尽数埋伏在城中熊茂的府宅外,听我命令行事。”
第129章 图个清净
已至戌时一刻。
夜色铺呈如墨,浓云掩映着星月,透出一层薄薄的银辉。
宋乐珩赐给熊茂三人的宅邸在广信的城南。广信是岭南重镇,城中的格局建得方正,因李氏落宅于城南,是以大多数有钱人都跟随李氏,城南便成了富户区。高门阔庭建得一个比一个大气,门前的街道一家比一家宽敞。有人门前栽柳树成荫,有人傍河而居,河里种着成片的荷叶,一至夏日,荷香萦绕,入目皆是叶绿花红。
而没钱的穷人则居城北,以穿过广信的闽江分支为界,城北俱是矮门矮户,墙头斑驳,瓦上生苔,宅子密集又破烂,和城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无数穷人,穷其一生都跨不过闽江的分支,不敢妄想买得起城南的地皮。熊茂三人本也是不敢想的,按他们的俸禄,一辈子都不可能攒起买宅子的钱。
可宋乐珩赐了他们一套。
虽然,那宅子临近城郊,门口既没有柳树也没有荷塘,甚至门头和其他富人比起来,都是狭小又简陋的,但熊茂三人直至今晨,都对宋乐珩是死心塌地,满怀感恩。
他们骑在马背上,慢行在宽阔干净的青石板路,家家户户门前都点着明亮的灯笼,洒下成片的光,照亮了前路。不像他们今日去过的小村子——
他们三人曾经生活过的村子。
那里残破,狼藉,凌乱不堪,十室九空,泥泞的乡道上,永远充斥着粪便的臭气。如今只剩下讨不到生路的孤儿寡母、年迈老人,还滞留在那没有生机的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尚算过得去,家里的物件家具都换了新的,房子也经过了修,每月都会有人送去粮食,供给他们的生计。
这几户,便是因李氏断粮,被活生生饿死的、冻死的漳州士兵。
熊茂三人想到当日营中场景,又思及今时所见,胸口上就好像压了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气来。沉默行了大半路,邓子睿开口道:“老张头他们几家,送银子送粮食的,就是主公吧。”
熊茂和何晟都没开口。
邓子睿又道:“心里没鬼,才不会去做这些。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什么时候把咱们的命当过命,她竟然还会亲手掩埋死去的兵卒。现在想想,都是做给我们看的。这个当,上得我心里真他娘的憋屈!”
何晟皱眉道:“好了。若换一个主子,也不一定能做得比她好。你也说了,这世道,谁把当兵的当个人看,你跟着别人,死了就是死了,谁要收埋你,谁要负责你家里人的生计。”
“可是……”邓子睿哑然片刻,喉咙里带着些颤音:“那是命啊。大哥,二哥,那是活生生的命。要是她没有使这些手段,那晚的军营里,不会有人饿死,冻死,不会有人为了跑出去啃一口树皮,被军法处置!我到现在都记得被我砍了头的逃兵,他们就睁着眼看着我,死都不瞑目!”
邓子睿抹了把眼睛:“大哥,我们真的……别无选择了吗?这样的世道,我不想当兵了。”
“说什么傻话。”熊茂叹道:“我们三个什么都没有,就一条贱命,你不卖命,拿什么过日子?仗已经打起来了,你当兵还能拼一条活路。不当兵,等着去死吗?”
“那……那我们带着自己人离开广信,
另投明主!”
何晟摇头:“谈何容易。你当兵是要活,别人也是要活。跟着我们,手底下的兵不是没挨过饿,可跟着主公,除了上战场,他们有吃有喝有俸禄,怎么会选择跟我们走。”
“那我们就自己走!我就是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
“好了。”熊茂拍拍邓子睿的肩膀:“你让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三人行到府宅外,勒停了马。这宅子三人早上就来看过,当时喜欢得不得了,里面虽小,却是一应俱全,大到床榻柜子,小到一个洗脸的铜盆,宋乐珩都给他们备了崭新的,三个人无需再做准备,人来了就能住下。
熊茂率先翻身下马,何晟跟在后头。邓子睿别扭得紧,不想再进这宅子,可瞧见前面两人都往宅子里去,也不得不下了马。
进了大门,过一道萧墙,便见院子里那棵早樱树的下头,坐着一个人。
已是二月,樱树上挂满了成串的粉白,压弯了枝头。院子里的地上,俱是被风吹落的花瓣。偶尔微风一拂,花落如雨,美不胜收。在灿灿花树下,便是石桌石凳,宋乐珩裹着大氅坐在其间,脚底下放了个炭盆,正烘烤着冻得发白的手。
三人愣了一愣,熊茂复杂的情绪在面上一闪而过,上前行礼道:“主公。都这么晚了,主公为何会在此?”
何晟也拉着邓子睿朝宋乐珩行礼。
宋乐珩微微颔首,示意三人不必如此拘束,而后才道:“这宅子是我亲选的。广信地皮紧张,城南更是寸土寸金,本想着给你们三人再挑个大一点的,但眼下没有更好的空宅子了。我瞧着这宅子新,格局通风都好,便定了此处。唯一的瑕疵,大抵是有这棵花树。”
宋乐珩仰头看着那遮蔽穹顶的娇嫩粉色,熊茂三人也不自禁地追随着她的视线。
“我琢磨着你们三人皆是武将,不会喜欢这种粉粉嫩嫩的花儿,特意寻了花匠来问,想着把这树给移了,换点桂花梧桐之类的,寓意好,也好看。但那花匠说,这樱花树长了许多年,根系深植于土中,遍布整个地基。若要移树,便伤根系,必死无疑。”
宋乐珩又收回视线,看向熊茂三人。熊茂听明白了宋乐珩的话意,垂下眼皮,眉头紧锁。
“我望三位之心,便如这根系与地基,生死牵系,忠心不移。不知这处宅子,我选的合不合你们之意?”
熊茂默然须臾,躬身抱拳道:“主公厚爱,我们三人无以为报。追随主公时,我曾同主公说过,我们都是乡野小民,偶逢李氏募兵,才有了后来的种种机缘。我三人眼界胆识有限,思量已久,只恐辱没主公的栽培与托付,还请主公应允,让我们三人离营回乡。我三人以性命起誓,绝不从二主,只愿在乡间苟活。”
何晟和邓子睿皆是一惊。
何晟上前道:“大哥,你这是……”
熊茂对他摇摇头,何晟便不再开口。
邓子睿站在熊茂的另一边,也朝宋乐珩不耐地作了个揖:“请主公成全,让我们兄弟三人回乡!”
宋乐珩默不开口,袖子里的双手微微握成拳头。隔了好一阵儿,她方站起身来,走到三人的面前,道:“是因断粮之事?”
三人都不说话,神色各异,当是默认。
宋乐珩了然他们的想法,当初那几十条人命,让他们三人的猜忌已生,比起将来君臣相疑,不得善终,倒不如现在就返乡去,能活几日是几日。宋乐珩阖了阖眼,倏然撩开衣摆,朝三人跪下。这一遭,三人惊惧不已,下意识就跟着双膝落地,都跪在宋乐珩的对面。
熊茂惶恐道:“主公!主公您这是做什么?您这般,末将是万不敢承受!”
“断粮之事,的确是我设计。当日我与李氏并未有今日之信任,且魏江心向朝廷,意欲联合燕丞平定岭南。我手中兵力难敌燕丞,若不设法将漳州兵力收入麾下,今日的岭南已是旧时模样。我自洛城辞枭卫督主归于岭南,早时并未有全然向民之心,是多见这一路疾苦,才萌生出改换天地之意。行至此,唯一愧疚于心之事,便是漳州断粮。那晚我亲手埋下众兵卒,便知有朝一日,或因此得报应。但,我不悔。”
宋乐珩说得诚恳笃定,目光一一扫视过三人:“我能力平平,非经天纬地之才,若非逢此乱世,本应也是个普通人。我无法保天下人人安稳,只能求将来人人安稳。若三位能见我心,得三位相助,幸之。若不见我心,我祝三位前途……似锦。此一跪,是我罪当其罚。此叩首,是我对不起三位将军的忠心,亦对不起死去的数十兵卒。”
宋乐珩弯腰欲伏地,熊茂急忙膝行两步,搀住她道:“主公,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何晟也上前虚扶着宋乐珩,眼中温热:“主公,我们只是怕……怕跟错了人,怕将来有更多这样的事情发生,牺牲的,都是和我们一样出生的乡野小民。主公的心,我们看到了,我愿意留下,替主公征战四方!”
邓子睿看看熊茂和何晟两人,还是跪在原地,只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我们断粮时,主公送来粮草,你说什么我都信的。可你骗了我们。”
熊茂斥道:“三弟!”
邓子睿仍是道:“我以前没参军的时候,种过地,也去给达官显贵当过小工,我没见过那些人犯了错给下人磕头下跪的。冲这一点,我愿意……再信一次。”
宋乐珩泪水滚落:“多谢。”
三人这才齐力,将宋乐珩扶起身。
熊茂道:“我本以为,主公不会对我们三人说出真相……主公愿这般坦诚相待,我三人也绝不会再负主公之意,我们愿作这檐下之樱,为宋阀肝脑涂地!生死不移!”
叮。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爱哭主公最好命”,自动提升技能面板:梨花带雨值+1。奖励一次性安全屋】
安全屋使用说明:启用后,可躲避债务追杀,情杀,扯头花,修罗场等。但不保证安全屋使用时效及效果。
宋乐珩坐在回营的马车上,揉着太阳穴看系统弹出来的提示,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这狗东西,也不知道给点奖励让她应付下背后的冷箭,一天天的,净整这些没屁用的。她要梨花带雨值来干什么!现在还有什么情况能让她想躲进安全屋的?!
宋乐珩关掉系统界面,眼看马车停下,撩开车帘瞅了眼外面。
营地门口,温季礼、李文彧、宋流景站成一排,似乎是正在等她。并且,李文彧和宋流景还在小幅度地掐架。
宋乐珩默默把车帘放下,坐回位置上。现在这个情况,就让她挺想躲进安全屋的……
吴柒坐在另一边的位子正擦着剑,抬眼见宋乐珩这幅模样,也从车帘缝隙往外瞧了瞧。这一瞧,他都禁不住替她发愁道:“得,凑齐
了。今晚你那帐子怕是顶篷都得被掀了。”
宋乐珩赶紧打开系统界面,与此同时,脚步声已经朝着马车来了。
李文彧喊道:“宋乐珩,你回来了不下车干什么?我备了一桌子好菜,是专程让酒楼的厨子来营里现做的,你快下来呀,等会儿饭菜就凉了!”
宋流景道:“阿姐,我今早听你说头疼,特意去问小舅娘要了些药油,可以按压头部舒筋活血的,阿姐与我回帐中吧。”
温季礼道:“主公……”
他欲言又止,李文彧却已经咆哮开了。
“你们俩够了啊!她是我的未来夫人,你们都不要得寸进尺!这多晚了,还按什么压!你们都少找借口!想把宋乐珩带走,除非你们从我身上踩……啊,宋流景你真动手!”
宋乐珩:“……”
宋乐珩当机立断道:“柒叔,我去躲躲,你待会儿就说我没回来,不知道去哪儿了。”
吴柒还没来得及吱声儿,宋乐珩已经启用了安全屋,人“咻”的一声就不见了。
车帘被李文彧一把掀开,眼见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吴柒一人,李文彧和宋流景同时启齿问道:“宋乐珩呢?”
“我阿姐呢?”
吴柒顿了顿擦剑的手:“……没回来。不知道去哪儿了。”
“三更半夜的,她能去哪?”李文彧皱着眉头念叨了一句,旋即眼睛一瞪,自言自语道:“难道……难道她在外面还有别人???不行,我要去找她!”
吴柒:“……”
好了。
这下更热闹了。
与此同时,突然就闪现在漳州的宋乐珩是怎么都没有想到……
它个狗屎垃圾系统,奖励的安全屋它居然是……
燕丞的浴桶!
漳州刺史府的主卧里,一块屏风之后,硕大的浴桶之中,宋乐珩和燕丞就这么隔着腾腾袅袅的热气面对着面。一个赤着膀子未着寸缕,一个湿头湿脑表情尴尬。眼看燕丞脸黑得像要把她的脑壳劈烂,宋乐珩忙不迭道:“这个事情……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你信我,它、它就是个意外!”
燕丞咬着牙,双眼充满杀气:“说,你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就……咻的一下出现的?”
燕丞:“……”
燕丞狠地掰过宋乐珩的肩膀,用不容抗拒的力道带得宋乐珩转过身背对着他。他刻意避开两人的身体接触,只用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捏着宋乐珩的脖子。
“你到底是个什么妖怪?能把我带回七年前,还能突然出现在我浴桶里,你是想干什么?”
“没想。真没想。我就单纯找个地方溜达会儿。”
燕丞指上使了些劲儿:“不说实话是吧?你信不信我把你摁水里淹死!”
宋乐珩沉默半刻,问:“那你穿裤子了吗?”
“……”
“我怕我死前看到点不该看的,要不,你先把裤子穿上。”
“……你流氓啊。”燕丞把人推开,险些被她气笑。
宋乐珩心里清楚,燕丞压根儿没打算杀自己,时下这局势,无论是两人在那场“梦境”里浅薄的交情,还是以燕丞的处境来说,他都不可能真对宋乐珩下杀手,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只是泡澡的时候冷不丁有个人砸进浴桶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气恼的。
宋乐珩没有回头,就听见身后有出水的动静。
燕丞道:“你把眼睛闭上,别看啊。真看到什么,我不会负责的。”
宋乐珩趴在浴桶边缘,识时务地闭上了眼。燕丞穿好裤子,上身尤然赤条条的,他拿过屏风上搭着的布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目光一转,就看宋乐珩不知何时睁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
“你真看?不怕长针眼啊?”
“我又不是占你便宜,我就看看你身上的这些伤。”
伤处太多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有些是皮表的,有些伤疤却是极深,哪怕愈合了,都足有三指那么宽,甚是骇人。最可怖的,是腹部的一道横伤,像是把整个人都快横着劈开了似的。打眼望去,燕丞这一身结实精壮的腱子肉上,居然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
燕丞由着她看,大咧咧道:“怎么了?丑吗?”
“是有点。”宋乐珩如实道。
“嘶,你这人,说点客气话都不会啊?”
“我有什么好跟你客气的。再说了,这些伤不正是你的军功吗?你心里指不定骄傲着。”
燕丞被她一句话戳穿,哼着气儿斜眼瞄瞄宋乐珩,举步就往屏风后去。
“老鼠都没你精。”
宋乐珩忙喊道:“你别走呀,给我也找一身衣服,我身上这湿了,没法穿。”
“我这儿没女人的衣服。”
“你的就行。”
燕丞没应。隔了少顷,他才将一套常服挂在屏风上,末了便走到了远处去。宋乐珩从浴桶里出来,不急不慢的换衣服。恰逢有士兵来报,说是洛城那边下了第九道令,让燕丞立即赶回洛城复命。
燕丞约莫是被催得火气上头,隔着门就骂道:“让那些宦官滚回去!再派人来催,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是。”外头的士兵一溜小跑没了声儿。
宋乐珩系好腰带,绕出屏风,就见燕丞赤身坐在茶榻上,一只脚没个正形地踩在榻面,恣意得紧。他抬眸看了看宋乐珩,喉头微微一滚,又敛下了目光。
“这会儿城门都关了,也没人渡河,你想怎么回去?”
“我不着急。”宋乐珩坐到茶榻的另一边。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桌案,案上堆着不少兵书。宋乐珩随手拿起一本翻看,道:“我今晚本来就是想找个地方躲清净,借你这儿睡一宿。”
“你借我这儿睡?你当我是……”
“也不是没睡过一个屋子,你紧张什么。”
燕丞:“……”
燕丞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得更明显:“谁说我紧张?那在梦里的时候,你顶着秦巍那张老脸,我能对你有什么想法?但这会儿你是个女的!”
宋乐珩没去接他的话,转而道:“你把朝廷派来的人轰走,是想好要占山为王了?杨彻在你身上可耗了不少心血,你这一叛变,他搞不好要亲征漳州。”
燕丞哼笑了一记,笑完那眉头就锁住了。
他到底是二十出头,又是武将,不喜藏着掖着,红尘里的苦乐悲欢,都在那一汪眉眼之下,尤为明显。
“喝酒吗?”宋乐珩突然问。
燕丞挑眉:“你要和我喝酒?你就不怕……”
“我忘了,你喜欢喝羊奶。所以你是喝奶还是喝酒?”
燕丞:“……”
燕丞咬牙切齿的又哼笑了一记,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道:“我、喝、奶!”
宋乐珩:“……”
第130章 阴差阳错
大半个时辰后,茶榻底下的酒瓶子空了三四个。小桌案上的兵书被收起来了,靠着宋乐珩这边,摆着酒瓶。靠着燕丞那边,则摆着一大桶羊奶,桶里搁了个舀奶的竹勺,燕丞的手边还放着喝剩了半杯的鲜白羊奶。
宋乐珩此时喝得是五迷三道,脸色驼红的在茶榻上歪着斜着。燕丞盘腿坐着,不停打奶嗝。
“我方才……盯着你那些伤口看,其实,我是在想一个问题。”
“丑,是吗?嗝。”
“不是。”宋乐珩摆摆手,勉为其难地坐直:“大盛的人,都说你是天纵奇才,打仗厉害,刀枪剑戟,样样都厉害。就像那日,我在江对岸阻截你,你一个人打我两百个枭使,他们都没能砍掉你脑袋。我就在想,在你这奇才身上留伤的,那得是些什么样的人。”
“奇才……嗝。”燕丞跟着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分明没有喝酒,可宋乐珩喝一盏酒就要与他碰杯,让他也灌了不少奶下去。
羊奶不醉人,可这一刹那,燕丞也觉得晕晕乎乎,似是真的喝醉了,醉到有些该烂在肚子里的话,乘着夜风回响在这寂静室内。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质疑过,那不是幻境,也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七年前。”
宋乐珩略是一怔,问:“为什么?”
燕丞没答,又反问她:“你知不知道,秦巍的副将为什么不服我?”
“你当时的年纪太小了。”
宋乐珩端起杯盏和他碰。
燕丞把剩下的半盏羊奶喝完,抿了抿唇,道:“不止是年纪。我之所以肯定豹房里发生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而不是你用什么狗屁仙术造出来骗我的,就是因为……知道我不是奇才的人,早就死了。秦巍那三个副将,他们骂我的话,不是全无道理。十岁沙盘上排兵布阵……哈哈哈哈哈……”
燕丞先是轻笑,而后便是捧腹大笑,笑得一口气尽了,才说:“我十岁能打鸟摸鱼干翻一群世家子弟是真的,排兵布阵,哈哈哈哈,布个屁。”
“所以,那是杨彻为了争夺兵权拿你当刀子使的谎言。”
燕丞不置可否,隔了良久,又说:“我初入军营时,就只知道发了浑的蛮干。纸上谈兵我输,校场练武我也输,那三个副将,那些兵,都能把我按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揍,你说,他们凭
什么服我。得亏呢,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不肯服输,打仗是什么,不就是干一场人多点的群架,我怎么不行?老子从小就在都城里拳打脚踢。”
宋乐珩忽然觉得手里的酒盏有些重,把盏轻轻放回了桌案上,听燕丞道:“他们看的兵书,老子就把那兵书嚼烂了撕碎了,吞肚子里,刻脑子里。我打不过他们,老子就练,练到一拳下去能把他们的脑袋砸个窟窿出来。个子小,我就补,什么狗屁天纵奇才,老天给的,有什么意思,老子自己争来的,那才叫有种!”
宋乐珩定定看着燕丞,心里自是佩服。她原先只以为,燕丞是在皇室尊荣之下,叼着金勺长大的将军,他的一身嚣狂傲气,都是来自天家给予的底气。现下才发现,这人的底气和傲骨,都是他自己挣的,是他从一刀一剑里,挨出来的。
宋乐珩仰头喝了口酒,道:“那这一杯,就敬有种的燕大将军。我保证,以后不拿你喝羊奶说事儿了。”
“呔。你说了又能如何,我还在意你嚼这点儿舌根?”燕丞跟着抿了口羊奶:“你也挺够有种的。”
“别互相吹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固守漳州,始终不是个办法。要是杨彻真来讨伐……”
“我等着他来。这些年,老子替他南征北战,从不管他做的那些腌臜事儿,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你对我说的那些,我比谁都清楚,但是……他是长姐唯一的儿子,我不能……不能背叛他的。”
话到尾音,藏着许多无奈的沙哑。燕丞耷拉下头,低垂半晌,说:“我是长姐带大的,她一直跟我说,要我好好辅佐杨彻。我们这一支,就只剩下我和杨彻相依为命了。我不想让长姐失望……长姐去世那年,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从军营赶回去的时候,人都入皇陵了。所有人都跟我说,长姐是突染急病,怕病气在宫中传开,所以才尽快下葬。我怀疑过,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没想到会是那样不堪的缘由……”
声音卡住,只见晶莹的泪珠子一滴一滴,大颗的往下砸,砸在燕丞的裤管上,砸在他的手背上。他没有擦,也没有动:“那是他母亲……我……我竟帮了这畜牲这么久……要是他敢亲征漳州,我就亲手宰了他……”
“你得排队。”
燕丞:“……”
宋乐珩喝着酒道:“我知道现在说服你加入宋阀不现实,但若杨彻打漳州,你我共守。你也知道的,我那边儿有个人等着把杨彻千刀万剐的,你让让她。”
“你!”燕丞被这么一打岔,诸般怨怒爱憎都像发泄在了一团棉花上,憋着一口气提不上来:“你还是不是人,我这正、正伤怀呢!”
“哭了就哭了,整那么文雅。这世道,就没几个人是一帆风顺的。谁没点糟心事?谁喝几口马尿不得掉点儿小珍珠啊?”
燕丞深觉这话糙理不糙,喝了半口奶,道:“那你在糟心什么?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宋乐珩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索性就把自己和温季礼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回。及至这弯弯绕绕曲曲折折说清道明,两人又各自喝了五六盏酒和羊奶。
已值夜深,夜鸟归巢,万籁俱寂。几盏烛火于风中摇曳,门外站着守夜打盹儿的兵。
宋乐珩晕乎乎的在袖口里掏了半天,才掏出来那张庚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燕丞瞥一眼那烫金的小册,道:“我那日在你们军帐里醒来,就看见那病秧子头上插着和你一样的发簪,就猜到你俩有点啥。你觉不觉得,他像跟着穷小子私奔的大户千金。”
宋乐珩:“……”
“你别瞪我,我这就是实话。”燕丞道:“你把人骗到岭南来,人家里就不乐意。现在他家里人都找上门来了,摆明不同意你跟他的事,你要还落了这庚帖上的名,真成了拐人的贩子了。”
“不是,我这……”
“你这、那啥呀。辽人本来就不跟中原通婚,你方才还说了,他是他们家的梁柱子,你把人家家里梁柱子给掏走了,剩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人能不在背后捅你刀子?说远一点,辽人和中原是世仇,将来免不了要开战,到时候,你是要支着他去打自己家里人?他让你把刀子对着你家里人,你乐意?”
宋乐珩:“……”
宋乐珩沉默许久,看着庚帖的眼光都清明了些,苦笑一声道:“没看出来,你说得还挺头头是道。”
“开什么玩笑,老子在军营里,出了名的开解大师,你打听打听。你要不想害了别人,就让人回去。反正换了我,要是我长姐还在,无论我多喜欢谁,我都不能为了别人伤害我长姐。家人,就是家人。”
悉悉嗦嗦的话音,散在愈趋沉寂的夜幕之下。
“还没找到人吗?”
天已蒙蒙亮,中军帐里,坐着一夜未眠的众人。温季礼坐在上首位置发问,脸色苍白病弱,眸光沉静又严肃。宋流景坐在他的左侧,微微低着头,神情隐于阴影中,只能见他唇线紧绷,隐忍不发。李文彧叉着腰,在帐子里焦躁的来回走动。熊茂三人则是坐在温季礼的右手边。
萧溯之站在帐中,道:“城中客栈都去找过了,营地附近也找了,都没找到。”
熊茂不禁忧心道:“主公昨晚找我们三人谈过话,但戌时三刻就离开了,只说回营。怎会突然就不见了。”
李文彧恼道:“我就不信,她一个大活人能人间蒸发了!那谁,你去城里跟李太说一声,让他也找,把广信城翻过来找!”
李文彧指着邓子睿,邓子睿朝他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搭理他。
李文彧瞪大眼嘿了一声,活像斗气的大红公鸡:“我还使唤不动你了?行,温季礼,你是军师,那你来!”
帐中正是商议着该怎么寻人,一群枭使在帐外也没消停,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马怀恩撞了一下吴柒,小声道:“老吴,你到底把主公藏哪儿去了?这会儿天都大亮了,你赶紧把人带回来了。事情真闹大了,不好收拾。”
吴柒瞪马怀恩道:“我是真不知道!我要知道,他们仨昨夜差点把军营给掀了,我能不说吗?”
“那主公……不会是遇到危险了吧?”
枭使们也相继担忧起来。
就在这时,长期扎根在城里的杨砚舟举着一块“神算”的布招牌屁颠颠地跑过来,见众人都聚集在一处,拍了拍张卓曦的肩膀,问道:“你们干嘛呢?出什么事了?”
张卓曦抱着手皱眉道:“主公不见了,正找着呢。”
“嘿,那不巧了?”杨砚舟晃了晃自己的招牌,神气活现道:“我来就是想验证这事儿的!我昨日夜里见着一颗身负天命的紫星往江对岸去,我掐指一算,十有八九就是主公!你们往……”
吴柒猛地捂住杨砚舟的嘴巴。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捂杨砚舟的嘴巴,但直觉告诉他,必须捂住杨砚舟的嘴巴。
可惜,捂太晚了,帐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温季礼带头走出来,盯着杨砚舟问:“你知晓主公现在何处?”
杨砚舟在吴柒的手底下支支吾吾,点了点头,看一眼满脸威胁意味的吴柒,又赶紧摇摇头。
温季礼也看着吴柒道:“吴使君,你把人放开。”
吴柒默了默,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看,知晓肯定是帮宋乐珩瞒不住了,只能松开了杨砚舟。
杨砚舟立刻恢复了那神气活现的做派,掐着指头道:“据我测算,主公定是在漳州主将的住处。”
温季礼:“……”
宋流景:“……”
李文彧:“……”
杨砚舟继续掐指头道:“不对啊,这漳州主将现在不是燕丞吗?哎呀,你们看,我就说他俩有夫妻缘分,果然是有吧!”
枭使们:“……”
其余人:“……”
杨砚舟不解:“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幅脸?”
李文彧第一个往营地外冲,一边冲一边就喊道:“过江!我要去看看!她还和谁有夫妻缘分!”
温季礼冷声道:“来人,此人信口雌黄,拉下去重责二十军棍!”
萧溯之正要有所动作,杨砚舟忙跳到吴柒身后去:“我没有!军师要是不信,我带你去找主公,包能找到的!”
温季礼:“……”
温季礼默然须臾,应了下来:“若是寻不到人,绝不轻饶。”
吴柒:“……”
哦豁。
今天更热闹了。
“几时了?是不是该起了?哎,你别把手搭我身上!好重!”
茶榻之上,宋乐珩身上裹着一床薄被,被挤在角落里。燕丞依旧赤着上身,一只手搭在她腰间。
地上,除了数多歪歪倒倒的空酒瓶,一个空奶桶,便是那张小桌案和凌乱不堪的兵书。
燕丞打了个呵欠,闭着眼嘟哝:“你以为我想搭你身上。你昨个儿醉得不省人事,半夜老踹被子,我给你盖了好几次!这不是没法子才摁着你的。你怎么睡相和当秦巍的时候一样差啊。”
燕丞没好气地翻个身,背朝着宋乐珩。宋乐珩刚要开口,耳边骤然响起尖锐爆鸣。
叮。
【警告!警告!警告!十级危险预警!请玩家快速撤离!快速撤离!】
宋乐珩猛地睁眼,翻身坐起来,整个人都吓得激灵了一下,瞌睡瞬间全无。她被那接连不断的爆鸣声刺得头皮发麻,张望着外头,抓着燕丞摇晃道:“穿衣服,快穿衣服,肯定是有敌袭!”
燕丞拂开她:“哪来的敌袭。就算朝廷出兵,也没那么快,安心睡你的。”
宋乐珩寻思着不是敌袭多半也是有其他危险,诸如百姓暴起,军队哗变之类的。她刚要再喊燕丞,没料想外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以及一名副将的话音。
“都是交过手的,我没必要骗你们。将军叮嘱过,暂和宋阀交好,我们又岂会藏匿宋阀主?孰轻孰重,我等还是知晓的。将军这几日心绪不佳,都是一个人独处,他就在里面,你们且容我禀明一声。将军……”
轰。
门被推开。
所有人都愣了。
包括榻上裹着被子坐着的宋乐珩。门外站着的燕丞副将,温季礼、李文彧、宋流景、吴柒、杨砚舟……
轰。
门被关上。
副将干着嗓音解释:“刚刚那是……那是……”他解释不出来,有些自我疑惑道:“我产生幻觉了吗?不可能啊?我们将军不近女色的。啊,难怪他说和宋阀休战……”
轰。
门又被推开,伴随的,是李文彧【马老师版】的咆哮声:“宋乐珩!!!!!!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在他的床上!!!!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乐珩:“……”
救命。
头又痛起来了。
温季礼的脸色唰的一下更白了。宋流景一动不动,也看不出是怎么个心绪。
杨砚舟伸长脖子道:“怎么样,军师我测得准吗?”完了他又掐手指头:“这么快就应夫妻缘分了?不对呀,这还没到应期呀?”
吴柒抓住杨砚舟的手,恨不得把他手指头给掰了:“你他娘快别算了!”
宋乐珩缓了一下,琢磨着先翻下榻去再解释。人刚一动,燕丞就被吵得不耐烦,骤然坐起,森然盯着一行人道:“金旺!谁准你带这些人进来的!都赶出去,吵死了!尤其是那只打鸣的红色公鸡!”
“你还敢骂我!”李文彧暴跳如雷:“宋乐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要是不跟我说清楚!我……我就……”
他左右看看,竟是趁着那叫金旺的副将慌神之际,拔了他腰间佩剑。众人震惊之时,就见李文彧把剑尖指向宋流景,还带着大幅度的颤抖,吼道:“你不说清楚,我就捅死你弟弟!”
宋乐珩:“……”
其余人:“……”
这厮还真是分得清大小王,知道不能捅自己,也知道不能捅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摆了摆手,道:“李文彧,你别胡闹,把剑放下,真伤着人怎么办?我昨晚……昨晚就是来找燕将军议事的。”
说话间,宋乐珩心虚地瞟了遭温季礼。
温季礼也看着她,眼底似漾开千里弱水,欲过岸却身陷其中,只能痛苦地沉溺挣扎。
“议事?议什么事你们要喝酒?议什么事你要和他睡一张榻上,还、还不穿衣服!”
李文彧叽叽喳喳闹个不休,可这会儿宋流景和温季礼都未开口阻止他。只因他问的,也是他们想知道的。
燕丞厌烦地看看李文彧,道:“你就是她那个未来夫婿?她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你在紧张个什么劲儿?她迟早会跟你退婚。”
“你!”
“这个又谁?亲弟弟?弟弟跑这儿来干什么了,你姐嫁谁你都是小舅子。”
宋流景:“……”
宋乐珩:“……”
他是要凭一己之力嘴完全场啊。
燕丞最后看向温季礼:“你……”
宋乐珩忙要阻止,他又感慨一句:“算了。我说,你们都大惊小怪的干什么,不知道她和我当过七天夫妻?睡一块儿的事,我和她早干过了。”
李文彧手里的剑“叮”的一声落在地上,紧跟着屁股也坐在了地上。宋流景只手攥拳,手背上暴起突兀的青筋。温季礼熬了一宿,早已是心神俱疲,眼下愈发是面如死灰,脚下止不住地踉跄了半步。吴柒搀住他,他复又抬起眸来,万般复杂的情绪都写尽在眸底的汹涌中,定格在宋乐珩的身上。
宋乐珩心里一紧,忙道:“那只是冒充夫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昨晚真没和他做什么,也没脱衣服,不信你们看。”
宋乐珩脱开身上的被子自证清白,低头一看,只有一件松松垮垮领口半敞的亵衣。
宋乐珩:“……”
宋乐珩默默把被子又拉回去裹上。
屋子里,顿时更吵了,耳边全是李文彧的尖叫声。
及至半盏茶过后,宋乐珩好说歹说,才总算是劝住了宋流景和李文彧,让两人相信了她昨晚来找燕丞只是为谈结盟一事,后来两人多喝了几口酒解闷,宋乐珩吐了自个儿一身,才没有法子只能穿了件亵衣睡觉。
李文彧和宋流景虽然对此事不是那么好接受,但看宋乐珩再三声明自己和燕丞只有正常来往,不掺任何感情,两人才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宋乐珩让吴柒先把两人送回军营,温季礼则和她留了下来,与燕丞正式议定了双方盟约。
待签下了盟书,宋乐珩和温季礼才准备一起渡江回转。
出府邸时,温
季礼因着精神不济,走路都有些飘忽。他一言不发,先行上了马车。宋乐珩和燕丞并排走在后头,心中惴惴不安。燕丞看她的眼神一刻不落地停在温季礼所在的方向,啧了一声,道:“就那么喜欢?这病秧子你是看中他哪里?能力?还是皮相?”
“我只是……”宋乐珩稍是一顿,道:“没遇见过这样的人。”
像两个完全契合的齿轮,知你所知,想你所想。
一旦遇到了,那世间千万人,都再难及此惊鸿,再难扣死心间。
回程的路上,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马车里,许久都未有言语。
两人自相识以来,很少有如这般的沉默。宋乐珩低垂着眉眼,瞧着那青袖之中修长的指节,像是干瘦的竹子,泛着虚弱的青白。她喉咙上一堵,矮声开口道:“昨夜……”
温季礼截了她的话:“是不是……我让主公为难了?主公不想待在营地里,不想……见到我。”
“不是。”宋乐珩一时慌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如本能一般,握紧了那苍白的手指。她默了一默,叹了一息,旋即将那冰冷的指尖握得更紧些,试着把自己的暖意过给他。
“阿景和李文彧昨天早上差点打起来了,你晓得的,李文彧那嗓门像吞了七八个大喇叭似的,吵得我耳朵嗡嗡响,头也疼。但他说什么都不肯回城里住,我就是想躲个清净。”
“燕丞……”
宋乐珩赶紧道:“清白的,真的。”
“我没有质疑过主公和燕丞的关系。主公非滥情之人。我只是想知晓,主公昨夜是如何过江的?”温季礼侧首看向宋乐珩。
宋乐珩摸摸鼻子,总不能说她是咻的一下掉进了燕丞的浴桶里,便道:“那个,就那个商店,给了一个奖励。”
生怕温季礼再追问,宋乐珩转移话题道:“那份庚帖……”
温季礼一瞬屏住了呼吸,垂下了眼睑去。天光自窗框透入马车,将他的眼睫拓出一小片淡淡的暗影。他脸上刚有了几分人气儿,此刻又迅速消散,如同一个将死之人,等待着最后落下的利刃。
“主公……说吧。”话里已经竭力藏住那细微的颤抖,可还是被宋乐珩捕捉到了。
他这番模样,仿佛是精致又脆弱的瓷瓶,宋乐珩捧在手心里,不知道该下怎样的决心把它摔碎。她苦笑道:“你这样……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被握着的手指一蜷,然后便是自觉的缓慢抽离,像是撕开了他的皮肉,他强迫自己忍着那股剧痛舍弃眷恋的暖意。
“我……我知晓了。主公不必再说了。”
“你知晓什么。”
宋乐珩把那即将抽开的手又重新握住,温季礼乍惊之余,听她在耳畔说:“我的生辰八字,记不大清楚了,回头得问问外爷。等我问清了,我就……”
她已经要应下了。
只差半句话。
温季礼眼光炽热,定定看着宋乐珩。马车却在这一刻被人拦停。随着剧烈的晃动停止,温季礼刚护着宋乐珩坐稳,就听萧晋在外急切道:“公子!不好了!二公子他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