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松开温季礼的当头,张卓曦几人已经跑到了近前来。宋乐珩皱眉瞅瞅他们,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张卓曦喘着气,指着大门的方向:“外面……百姓……突然有好多百姓聚集在府外,说是要见主公。”
温季礼顺着张卓曦那手看了遭院外,听见街上隐隐约约的嘈杂声,了然笑笑,道:“主公先去看看吧。”
宋乐珩一看他这表情,就知他葫芦里肯定是藏了什么药,当下也没多问,率先朝着府外行去。枭使们也悉数跟在宋乐珩和温季礼的身后。
一行人到了郡守府门外时,就见一条长街上乌泱泱的,全是摩肩接踵的百姓。人声鼎沸,哄闹一片,却让人听不出个重点来。
郡守站在大门口,招呼着不断试图涌上前的百姓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大家冷静些!千万、千万不要冲撞了宋阀主!”
这一句话的功夫,前排的人已经看见宋乐珩了,当即有个粗犷的男音吼道:“快看!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更是激动,像是要围上来把宋乐珩生吞活剥了一般。
郡守拼命挡在宋乐珩前方,和打头的百姓们角力:“各位听我说一句!冷静啊!都别挤了!别挤了!再挤就是以下犯上了!”
饶是宋乐珩早已见了不少的大场面,乍一看这数不清的人向她涌,心里还是有些发怵。她让张卓曦等人都去帮着郡守拦住百姓们,并下了严令不许伤人,末了,自己才拉着温季礼后退半步,谨慎道:“这怎么一回事?总不能是因为我弑君,满城的百姓也和我结下梁子了吧?”
温季礼笑着摇摇头,解释的说辞尚未脱口,人群看挤不动了,另一个大娘便喊道:“都停下!宋阀主能听见我们的话了!大家都赶紧的!”
尾音一落,满街的男女老少,自前排开始,如一阵潮水起落,相继朝宋乐珩跪了下去。宋乐珩顿时屏住呼吸,耳边听得那许许多多的声音,纷杂凌乱的回荡在整个高州城内。
其中,有嗓音尖细的稚子,有说话粗哑的老者,有虚浮无力的病弱年轻人,还有那些从高州行宫里被救出来的女子……
他们的话声很乱,半点不整齐,可每个人都在磕着头重复同一句——
“谢谢宋阀主的救命之恩!谢谢宋阀主救我们!”
郡守也转过身,跟着百姓们跪下。那官帽重重叩在地上,久未起来。
“下官高州郡守荀戊,领全城百姓,谢过宋阀主对高州城的救命之恩!”
宋乐珩料想是那日战局底定后,温季礼肯定帮她安排好了高州的民生事宜,才会出现今日这一幕。她百感交集地看看郡守和百姓们,走下门前石阶,道:“荀大人,诸位,都先起来说话吧。”
郡守未起,百姓们也都跪着。荀戊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颤音和哽咽,由衷道:“自朝廷下令让高州兴建行宫,高州由上至下就被这道政令压得喘不过气,不知有多少尸骨埋在了行宫底下。后来行宫是建成了,可高州的百姓也要活不下去了。家里唯一能种田的,要么死了,要么残了。高州的田地荒废八成,人也越来越少,连商贾都走得七七八八。”
宋乐珩眉头拧紧,听着这些话心里不是滋味。百姓们起起伏伏的哭声和抽泣声也交织着,散在沉闷又炙热的夏风里。
“前任郡守病死前,还在上书朝廷,望朝廷能减轻赋税,发放赈济,给高州的生民一条活路。可……可没人管啊!百姓照样要缴高额粮税,缴不出的,便要流放充军!到今时今日,若非宋阀主,这高州再过个一两载,就是一座死城了!”
“郡守大人说的是啊……”一名身型颤栗杵着木头拐杖的老者接过了话,道:“前些日子,我们看郡守大人下发了文书,说会将行宫里的东西一一清算,折成银钱,按户发放。我们……我们根本就不信,那是皇帝的行宫,谁敢动啊……直到昨天,这些钱……竟真的送到了我们手里!”
“宋阀主英明!要不是宋阀主,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多谢宋阀主!多谢宋阀主!”
百姓们一句接一句地谢着,一个头接一个头地磕。
宋乐珩悲悯地着眼这街上的人群,已然理清了来龙去脉。她知晓清算行宫一事是由温季礼推动,心里不由得一阵温暖触动,转而又看了一眼温季礼。
温季礼轻声道:“战事落定时,我便派人去广信请了李家的掌柜过来清算。杨彻之死很快会传出,因而这些事也必须尽早解决。昨日早间广信的人已经到了,想着主公在养伤,便擅自做了主,让郡守带人先去了行宫。”
宋乐珩略是颔首,对默默打点好一切的心上人愈是珍视两分。末了,她方对百姓们道:“杨彻当政时,横征暴敛,以百姓之膏血,频频发动战争,大兴土木,人人得而诛之!这行宫本是压榨百姓建成,将其还诸于百姓,是我当为,诸位都不必跪我,快起来吧。”
“宋阀主待我们这般好,我们……我们都愿意拥护宋阀主!”人群里的一个中年女子高声道。
“对!我们都愿拥护宋阀主!归顺宋阀!”
又是一通群情激扬过后,百姓们的画风开始莫名其妙地走偏了——
“宋阀主的相公也是个大好人!是青天大老爷!还多给了我们双倍银钱!我们都祝宋阀主和大老爷百年好合,比翼双飞,举案齐眉……”
宋乐珩:“……”
温季礼:“……”
枭使们:“……”
约莫是这祝词实在太长,百姓们记不大住,陆陆续续有几个人从袖口里掏出了小抄,照着念道:“珠联璧合,琴瑟和鸣,五世其昌……”
然后,跪谢就变成了漫长的新婚祝词。街上还是吵吵嚷嚷的,热闹非凡,却少了几分刚才的沉重。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哭笑不得。温季礼也显出几分无可奈何,道:“此事非我所为。我只是让李氏派一名账房先生过来,但……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出人意料。”
“他昨日到了高州,没与你打照面?”
温季礼摇摇头回应。
宋乐珩扶着脑袋无奈笑一声,旋即朗声喊道:“李文彧,出来!”
街对面的临街铺子吱呀一下开了门,一袭红衣似火,张扬又明艳的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摇晃着一把风流倜傥的扇子,往人堆里那么一扎,想要忽视都很难。隔着几丈的距离望向宋乐珩的时候,他那双璀璨明亮的眸子里,既有着满满当当如蜜糖牵丝的甜腻,又裹挟出一丝一缕的幽怨来。
他艰难地挤过跪在地上的百姓们,一面朝宋乐珩走,一面说:“让让,让让,多谢诸位!不用念了!”
百姓自发地让开一条道。他好不容易到了宋乐珩跟前,宋乐珩还没开口说点什么,他的眼眶当先就红了,把扇子一合,用力将人圈进了怀里。
街上安静了。
百姓们有的在偷看,有的虽害臊地挪开了视线,却仍在小声议论:“宋阀主和她相公真是郎才女貌!而且还都是好人,真般配!”
宋乐珩表情复杂,想去看看温季礼此刻是个什么反应,又被李文彧挡着没能看到,只能伸手去推李文彧的腰。李文彧不肯撒开,仍是用了力道抱着她,说话的调子闷闷的,带着瓮瓮的鼻音:“你这负心的……说好打完仗就回广信,你倒好,索性留在高州得了。”
“哎,这么多人呢,你别耍小脾气。先放开。”
“你都不知道!”生气的口吻忽然拔高,又忽然一顿,哑了下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宋乐珩,我好想好想你,好担心你,担心得我每天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可你……你都不给我捎一封信。”
李文彧像一只扒拉在宋乐珩身上的大型犬,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蹭了又蹭。
议论声愈发密集了,枭使们也集体开启了吃瓜模式。
“宋阀主和她的相公果然很恩爱啊!就是苦了她相公,宋阀主在外征战,她相公不得天天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啊。”
“那有什么,宋阀主一看就是个专一的好人!不像杨彻那暴君,朝三暮四,贪淫好色!她相公在家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宋乐珩:“……”
身边就杵了两个桃花债的宋乐珩是半点都不敢开腔。
李文彧还在委屈诉说:“我一听你让我派个人来高州,我急急忙忙连夜就赶过来了。这世上有哪个账房先生算账能比得过我呀。我路上都没歇着,那马车差点把骨头都给我抖散架了!昨天一到,这个郡守说要我先去清算行宫,我想着是你交代的正事,立刻就去了!结果你都不来看我一眼。宋乐珩,你好狠的心。”
宋乐珩叹了口气,轻拍李文彧的腰侧:“辛苦了。你先放开,晚些时候我再好好谢你,眼下这么多人呢,都看着的。”
李文彧听她这么一说,通红通红的眼睛瞬间攀上笑意,依言松开了宋乐珩:“当真?这可是你说的,要好好谢我。”
宋乐珩应了一声,偷偷瞄了瞄温季礼。见温季礼没有太多的神情变化,她才暗暗松了口气。她请百姓们都起了身,百姓们又是谢她,又是祝福她和李文彧。喧闹了好一阵儿,宋乐珩才让郡守安排百姓们有序地散去。
李文彧挺着胸,像只花孔雀一样骄傲道:“怎么样?这些祝福你喜欢
吗?我给了好多银子才让大家照着稿子念的!我写了一晚上那些祝福的话!”
宋乐珩:“……”
宋乐珩皮笑肉不笑:“双倍银钱,你也不怕把你李家给掏空了。”
“怎么会掏空?我是傻的吗?”李文彧瞧瞧还没走远的百姓们,放小了声音,说:“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那行宫里头的东西,都是皇家的规格,民间是卖不起价,但北方有的是人愿意出高价。我两三倍的价钱收过来,出手至少能翻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宋乐珩惊讶了一遭,没成想李文彧做起生意果然是比谁都精,还会一箭双雕,口碑和银子都让他给赚了。她和温季礼互换了一个眼色,温季礼也颇感意外,两人一起摇头失笑。
李文彧轻轻撞了撞宋乐珩的肩膀,道:“我是要替你养兵的,这是我的价值所在。我怎么可能让我自己失去价值。”
百姓们欢喜地散了,街上又恢复如常。
李文彧迫不及待地问:“该你说了,你打算怎么谢我?是想送我东西?还是……要给我一个……”
他抿了抿嘴唇,闭着眼睛主动朝宋乐珩撅起。
与此同时,退去了热闹的长街中央,远远站着一名老妇人。在妇人身旁,是蒋律和两名枭使。
这老妇人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锦衣华服,双手拢于身前,虽满面皆是岁月风霜,但眸色却清明内敛,宛如平缓流动的水面,将万事万物都沉淀于其中。
温季礼虚揽住宋乐珩的腰,将人带远了一些,躲开了李文彧快要贴到宋乐珩脑门上的唇,随后,他才对宋乐珩小声道:“主公,去见一见魏老夫人吧。”
宋乐珩一惊:“你什么时候请到这尊大佛的?”
“高州之战前。主公提及魏江,那时便派人往洛城去寻了。寻到后,请了人快马加鞭护送魏老夫人到高州来,前几日才让蒋使君去接应。”
宋乐珩笑眯了眼,感慨道:“军师啊军师。”
不会再有第二人,如此明她心思,知晓她对魏江是动了收拢之意。如今她和魏江的嫌隙太深,若是没有温季礼请来的这尊大佛,想要说服魏江加入宋阀几乎是不可能。想至此,宋乐珩只觉有温季礼在,何其有幸。
她给枭使们递了个眼色,示意枭使们安顿好李文彧,两人这才并肩朝着魏老夫人走去。
李文彧此时还不知面前早已没了想亲的人,只想着这人怎么离得那么远,嘴撅了半天都没亲到。他这厢还在费力的脖子前倾,张卓曦就憋着笑招呼众枭使围住李文彧,用两根手指并拢,按在了李文彧的唇上。
李文彧还以为当真瓷实地亲到了宋乐珩,欣喜地睁开眼一看,却见是张卓曦站在他跟前,宋乐珩和温季礼早就走远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刚想推开枭使们追过去,张卓曦和马怀恩一人架起他一只手,往郡守府里拖。
“李公子,别去捣乱,主公干正事呢!”
李文彧被架得双脚离地,乱踢一通:“放我下来!凭什么她干正事温季礼就可以在旁边!我也要跟着她!你们放开我!”
“哎呀李公子,女人办正事的时候,男人得听话啊。主公说了,让你等着她,她办完事就来找你。今天晚上,她肯定好好谢你!”
“真的?没骗我?”李文彧的目光顿时清澈:“她真是这么跟你们说的?我怎么没听到?那我今晚穿什么等她?要做什么准备吗?要在房间里摆弄些花花草草吗?要熏哪种香在身上?你们赶紧帮我参考下。”
一行人簇拥着李文彧进了府。另一边,宋乐珩和温季礼已然行到魏老夫人的跟前。宋乐珩朝老人家作了一揖。老人家便也点点头以作还礼,面无悲喜道:“老妇见过宋阀主。”
“魏老夫人远道而来,晚辈有失远迎,若老夫人不弃嫌,请入府一叙,晚辈亲为老夫人接风洗尘。”
“不必了。”魏老夫人扫视过重新陷入寂寥的街上行人,道:“方才已见宋阀主的亲民善举,老妇对宋阀主钦佩有加。只是老妇没读过什么书,见识粗鄙,不敢与宋阀主同席,怕有冲撞。”
宋乐珩和温季礼都听得出魏老夫人的拒人之意,宋乐珩正要多说两句场面话,魏老夫人的视线又转回她身上,深深审视着她,道:“恕老妇冒昧,请问宋阀主,我儿魏江如今可是成了宋阀的阶下囚了?”
宋乐珩道:“魏大人忠于朝廷,与我的立场不同,因而我将他暂时留于高州府衙中。但请老夫人放心,我十分敬重魏大人的才学,是以手下人都不曾苛待于他。只是在先前的交手中,我无意误伤过魏大人,故使魏大人心中有怨。”
“所以,宋阀主将老妇接来高州,是想以老妇威胁我儿,归顺宋阀,是吗?”
这话问得坦诚。
事实上,这也是最真实的目的。只是历来一方雄主要塑造个明君模样,就多少得套一通冠冕堂皇的说辞,把这丑陋的目的穿上层华丽好看的外衣。
温季礼已经把这说辞都替宋乐珩想好了,正要开口来个一唱一和,宋乐珩却是握了握他的手臂,意简言赅地答道:“是。”
温季礼看看宋乐珩,倒也不显多少意外之色,只是收了话匣子,没再插嘴。
魏老夫人道:“倘若老妇不答应呢?”
宋乐珩偏了偏头,问得认真:“为什么不答应?”
魏老夫人:“……”
魏老夫人一时语塞,又听宋乐珩当真是不理解地道:“魏老夫人长居洛城,无非是魏江想向朝廷表忠心的证明,可如今的朝廷,是个什么鬼样子,魏老夫人如此通透之人,不会不知。这朝廷不把人当人,更没把女人当人。魏老夫人与我同是女人,放眼中原的军阀,就我是女人,老夫人不支持我,是打算让魏江去支持另一个糟践女性的上位者吗?”
“那依宋阀主的意思,全天下的女子都该支持你宋阀?”
宋乐珩理直气壮:“不然呢?”
魏老夫人噎住了。噎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下一句:“女人打天下,古往今来都没几个。你若是兵败,我儿能有好下场吗?”
宋乐珩笑笑:“您这话说的,我现在不兵败,您不支持我,你儿子也没好下场。”
魏老夫人:“……”
温季礼:“……”
温季礼抿了抿唇,转眼望着天憋笑。
守在老夫人旁边的蒋律和两个枭使都见惯了宋乐珩这常规操作,三脸得意的等着魏老夫人松口。
宋乐珩看魏老夫人好像是气到无话可说的模样,上前一步,贴心地拉起老人家的手,开解道:“我是当真想邀魏大人加入宋阀,诚心实意的。我这人,看起来可能没什么雄主之资,但胜在我以诚待人,从不整那些两面三刀的路子,更不会鸟尽弓藏。只要魏大人愿意助我,将来他必是宋阀的元勋功臣。当然了,魏大人要是实在不助我,我也不能让他落进别人的虎口,所以我得把他杀了。”
“……你!”魏老夫人气得抽出手来。
宋乐珩依然噙着那厚脸皮的笑,道:“但是话说回来,我和魏大人算是故友,如果他死了,我给您当女儿,让您在宋阀安心养老,我给您送终。纵使乱世,我也必不让老夫人受半点的苦楚。”
这一句,宋乐珩说得是给足了诚意。
魏老夫人静默片刻,定定看着她,道:“我儿若死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将我一起杀了,岂不干脆?”
“那不行,这样我和别的权贵军阀就没区别了。”
“本来就没区别!”
“还是有的。”宋乐珩正色道:“晚辈杀魏江,是为给天下人挣一个太平。但若杀了老夫人,就成了禽兽。我要做人,不做禽兽。”
“挣一个太平?”魏老夫人讽笑道:“说得轻巧。若有一日,你宋阀战败,敌军屠城,你可愿以死保全一城之众?”
“愿。”宋乐珩不假思索地答出一字。
倘若真有那一天,这一城之众里,不知会有多少跟她一路走来的枭使,亲兵,甚至是温季礼,宋流景,李文
彧,燕丞,还有她的舅舅,外爷,以及与他们万万千千的相系之人。
这么多的人,如果能救,她怎么不愿?
历史上穷途末路自戕的枭雄本就是数不胜数。
魏老夫人这回许久都没有言语,只是和宋乐珩两两相望着。那眼神里既是探究,也是质疑,最后,成了叹服。她转身就走,边走边道:“那就望宋阀主永不失今日之心。走吧。”
“去哪?”
“不是要说服我那不孝子吗?”
宋乐珩和温季礼相视一笑,赶紧双双跟上,小声在后头蛐蛐。
“我厉害吧?我跟你说,我对付老年人可有一套。这魏老夫人一看就是个暴烈的直性子,整那些花里胡哨神吹鬼吹的,今日肯定说服不了她。”
温季礼忍俊不禁,竖了一下大拇指:“主公着实厉害。”
“你说说,今日魏老夫人能说服魏江吗?我总觉得吧,这魏老夫人的教育方法铁定有问题,不然怎么教出魏江这一根筋。以后咱们有了孩子,千万得避免!”
温季礼:“……”
温季礼又羞又臊:“主公,还在大街上,不要说这种话,会被人听去的。”
“不会的。我就这点声音……”
宋乐珩话音还没落,就看前面的魏老夫人越走越快,脚下几乎都要生风。她望着这老年人的背影,疑惑道:“咦,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感觉魏老夫人有点生气?脚底板都要擦出火星子来了,你别说,她这矫健的身姿,还真是老当益壮……”
两刻钟后。
宋乐珩就发现,她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彼时,郡守一路恭恭敬敬地领着几个人来到天牢里,魏江那会儿正背着牢门,坐在铺整齐的茅草上,面朝墙壁,悉悉索索的在地上写着信。听见开门的声响,他头也不回,只道:“不降。问多少次,我都不降。我不给宋乐珩这种下贱女流卖命!”
魏老夫人和宋乐珩、温季礼站定在牢房里。宋乐珩示意郡守先退下。待郡守带着狱卒离去,魏老夫人才一边怪异地脱下一只鞋,一边平静地喊了句:“江儿。”
魏江赫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娘?!您怎么来了?”
他一激动,想朝魏老夫人跪行过来,忽然又定睛看到魏老夫人手里那只鞋,竟然爬起来就要跑。宋乐珩还以为他是要越狱,刚想叫人,就看魏老夫人果然是老当益壮,三两步追上魏江,拎着他的领口,拿着鞋底子啪啪就往魏江脸上抽。
“下贱女流!?你骂谁下贱女流?你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你娘不是女流?你不是女流养大的?我日你爹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脸都给我丢尽了!”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震惊地拉着温季礼退到天牢门口,附在温季礼耳畔继续蛐蛐:“看吧,我就说他们家的教育方式肯定有问题!”
温季礼:“……”
第152章 文臣之骨
半柱香过后,这天牢里鞋底子抽脸的动静才总算是消停了。
此时牢中关押的犯人并不多,只有少数几个据说是活不下去入室抢劫的百姓,结果没能抢着有用的,最后实在走投无路去抢郡守家,就被送进了天牢。一进天牢,这几个犯人就死活不肯出去了。
毕竟,郡衙里再穷,还能给犯人匀一口潲水。出去了,就连潲水都可能吃不着了。
牢里一向清冷,冷不丁有一场热闹可看,那几个犯人便都扒拉在牢门口,伸长了脑袋瞧魏江的笑话。魏江被打得满脸都是鞋印儿,板板正正地跪着,一只手摸着嘴角被抽红的地方,疼得是龇牙咧嘴。魏老夫人则是气不喘手不抖地站在他跟前,正下盘稳固的单脚穿着鞋。
宋乐珩和温季礼还杵在角落,她瞅一眼魏江那惨样儿就想笑,但又觉得现在笑出来十分不厚道,只能拼命拧着自己的大腿忍耐。温季礼见状,无奈摇头,将她的手拽进掌心里握着,不让她自伤。
魏江气恼地瞟一遭宋乐珩,又怯生生看看穿好了鞋的老太太,嘟哝道:“娘,您怎么突然到高州这穷乡僻壤来了?山长水远的,万一您路上出点什么事儿……”
老太太揪住魏江的耳朵骂道:“你是不是就盼着老妇出事!”
“不是不是……娘,您先松手,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老太太又松开魏江去。
宋乐珩憋笑憋得脸都红了,抬袖挡住半张脸,低声对温季礼道:“老辈子是不是都爱揪人耳朵?这老太太多半能和柒叔聊得来。”
温季礼回道:“主公和魏大人,应该也有共同话题了。”
宋乐珩:“……”
宋乐珩用指甲刺了下温季礼的掌心。温季礼将她不安分的手指扣得更紧了些。
另一边,魏老夫人静默地打量了一通魏江,早前魏江跟着杨彻急行军,衣衫上有些地方豁了口子,还没来得及补,这几日人又关在牢房里始终不肯低头,因而也没怎么洗漱过。那发髻虽还束着,却显得有几分凌乱。脸上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挡住了那只受伤的眼睛。
魏老夫人的视线定住在那眼罩上,眸眶乍然就湿了,嗓音里难掩心疼:“我儿的眼睛……是如何弄的?看不见了吗?”
魏江揉着耳朵的手一顿,故作轻松道:“没事的娘,就是瞎了,不碍事儿。儿子照样……照样能凭着一只眼睛闯出名堂来。”
魏老夫人颤抖着伸出手去,轻抚过魏江那只眼罩,也没有去详细追问。旋即,她又蹲下身,含泪看清魏江脸上的风霜,手落至他的鬓发处,见那青丝里已掺了几缕白。
“都有白发了。今岁你才三十三,就有白发了。”
“娘,您记恍了。”魏江眼里也有泪,竭力掩饰着,笑道:“年关都过了,这都盛夏了,儿子已经三十四了。”
“三十四了……是啊,三十四了。你一走,六七年都没有回过家,除了逢年过节往家里捎封信,当娘的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你了,连你的生辰都记恍了。你一个人在外面,眼睛也弄瞎了,头发也白了。这一趟我不来高州,是不是一生都见不到你这不孝子了。”
魏老夫人的眼泪滴下来,溅在枯草上。
魏江哽了一哽,还是没忍住泪意,重重抹了把脸,朝魏老夫人磕了记响头:“是儿子不孝!儿子本想……本想这次随皇上平定岭南,有了军功,回朝去便能加官晋爵,顺利留在洛城,给母亲养老。可不成想,儿子……失算了。”
那头叩在地上,便没有再起来。
魏老夫人矮瘦的身形绷得笔直,犹如老松不屈。她的手轻落在魏江颤栗的头顶,道:“这些年,你在外受委屈了。”
魏江顿了顿。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这个年纪的人,常是上有老下有小,得顶天立地,扛得住家里的风吹雨打。
这世上的风雪何其重,常能将人压到直不起腰来。年纪越长,越像一只拖着犁的老黄牛,佝偻着前行,再难抬头看见天日。魏江旧年抱着一身的才华想去投奔世家,孰知世家视他这等白身如狗,半点机遇都不肯赏他。后来想着依附李家,远赴漳州任刺史,以为终有一日能飞黄腾达高居人上,可这日还没来,岭南就乱了。
从漳州出来,魏江逃回洛城的路上,他一度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完了,说不定还会连累老母。他只能赌,赌帮杨彻收复岭南的功绩。哪能想到,就连杨彻都折在了岭南……
人人都说寒门才子难出头,可他连寒门都算不上。在权贵的眼里,他就是比狗还不如。没有家世,没有气运,百般努力,也奈何不了自己身在这个世道。
这个只看权势,人吃人的世道。
若无人问津,这艰难的一生过了也就过了,下辈子就不做人了。可偏生有这么一个人,不在意你有多少钱和权,她只会关心你的委屈,担忧你被压弯的腰。
魏江再难克制,呜咽声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压出来,伏在地上,后背都随着那哭声起伏。
“是儿子……儿子没用……没有办法让母亲颐养天年……还累得母亲被贼人胁迫至此,我没能力,不能让母亲享福……”说到这,魏江抬起猩红的眼,死死盯着宋乐珩,恨得切齿:“宋阀主,以家眷威胁,实是下作之举,非明主当为!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只请你放我娘离开!”
“哎,你这么说就……”
宋乐珩话刚起头,就见还流着泪的魏老太太又抽了魏江一下,抽得魏江整个人都懵了。
“娘,您又打我干什么!”
魏老夫人哭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你想死就死之理!我既来了高州,要么,今日我死你前头,也好过看着亲子丧命,肝肠寸断!要么,你听老妇的,降了宋阀主,从此以后,安心为她办事。”
魏江懵住的双眼缓慢睁大,缓了好一会儿神,才道:“娘,她给您什么好处您就替她当说客来了?这天下事您也不懂,您不要听她随口胡诌两句就应了!她一个女……”
话音停了一下,生怕再说错了又要挨打,转而小心道:“她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上桌争天下?如今先帝死在岭南,等其他军阀悉数起事,她第一个就会被撕得粉身碎骨!渣都不剩!儿子要是跟着她,和现在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魏大人这话说得太武断了。”宋乐珩悠悠上前道:“你这叫刻板印象,争天下这张桌,我一个女人怎么就坐不得?”
“别的我不知道,但我读过的书里,没有开国打天下的皇帝是女人的先例!”魏江气怒道:“宋乐珩,你莫要忽悠我娘,我娘是没读过几天书……”
啪。
又被扇了一个嘴巴子。
魏江忙用双手挡住脸,还是坚持道:“就算历史上有过女帝,那也是守成之主!你没有打天下的魄力和雄心!你也没那手段和本事!”
“啧,那我怎么就坐稳了岭南,还让天子折在此地。”
“那是你刚好占了天时人和而已!是杨彻自己做得天怒人怨,激得燕丞站在了你这方!没有燕丞,死的就是你!”
宋乐珩走到近前,半蹲下来,和魏江平视:“那以魏大人看,杨彻死了,这天底下有几方势力可以上桌?”
“豫州的平昭王,冀州的王氏,齐州的祝氏,长州的朱氏,江州的周氏,再远一点,还有西州的袁氏,这几个,都是拥兵自重的军阀,哪一个不比你有实力?更何况,渝州那边起义的朝阳军早已声势壮大。论地利,论兵力和财力,你拿什么同他们争?”
宋乐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冲温季礼招手,温季礼便走过来,站在宋乐珩旁边。宋乐珩盘腿坐在地上,望着温季礼道:“军师,魏大人分析得如何?”
温季礼认可道:“不错。”
“那咱们有什么优势啊。”
“得民心者,得天下。”
宋乐珩眯着眼朝魏江笑:“听到了吗?魏大人。这些军阀士族的出生,都太优渥了。你说,人活在世上,争什么?”
魏江没接宋乐珩的话,只是看着宋乐珩的手拂开地上的枯草,在满是尘灰的地面上以指尖画出三个圈来。
“钱,权,色。说到底,就图这三样。这三样东西,你拿得多,你就是权贵。拿得少,你就是权贵的看门狗。拿不到,你就是底层。王朝末年,从底层到权贵的这条路,”宋乐珩画了第四个大圈,以线连上其他三个小圈,却又把那条线截断:“已经关闭了。这三个东西越来越少,落不到底层的手里了,只会集中在权贵的手中。而所有的底层,都成了被压榨的枯井。你也试过的,对不对?你想投靠贺氏,那日你在贺氏门前擦地,贺氏给了你怎样的答复?”
魏江眸中一阵明灭,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魏老夫人听见擦地两个字,神情里骤是万般的心疼。
不成想她视为骄傲的儿子,却早已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魏江没给宋乐珩答案,宋乐珩自然也没指望他会当真说出来。但她能想到,若是贺氏把魏江当人看,魏江也不会再投靠商贾出生的李保乾。
她接着道:“当下的时局里,你无论再去投靠哪一方势力,都无法通过你的能力,最终抵达权贵这个阶层。大盛三百年,这三百年里,世家权贵皆追求人丁兴旺,一个家族少则几十上百人,如贺氏那样的庞大族系,算起来能有好几千人,更莫说与他们弯弯绕绕有着亲缘关系的旁支。他们的自己人尚且不够分权贵这盘肉,又怎么会让肉再落进你的嘴里?你想跨越这一步,带着魏老夫人跻身权贵,就得撕碎了现在的权贵,顶了他们的位置。只有我,和世家权贵没有任何关联的我,才能达成你的目的。”
魏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乐珩,半晌,才说出来一句话:“这权贵就是士族!你知道士族和皇权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吗?这么几千年,两者紧密相关,你想撕碎这关系谈何容易!不过是一句虚言!”
“不试试怎么知道?”宋乐珩目光灼灼:“你说我卑鄙也行,下作也罢。我单问你一句,你是真想带着你娘过好日子,还是想撒了你娘自己去死?你要是死了,我当然也不会为难你娘,但老人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估计活也活不成了。魏大人,你要想清楚。”
魏江沉默半刻,冷笑道:“宋乐珩,我不会上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
魏老夫人一巴掌扇在魏江脑袋上:“不会什么!这宋阀主哪一句话说得不在理了!那些洛城里的大官们,哪一个把我们母子当人看了!你是当真要舍了老妇,和你地底下那死爹团聚吗!”
“娘,您就别添乱了……”魏江抱头道:“这是打天下!豁出身家性命的!要是跟错了人,爹的祖坟都得被人给刨了。”
“刨了不就刨了!死人骨头一堆你怕别人拿去卖吗?”
“不是,娘,你这……”
魏老夫人打断魏江的话,斥道:“我都亲眼看见了,现在高州城的百姓都对宋阀主心服口服,她能善待百姓,这就够了!”
“娘,那定是他们做戏给你看的。”
“就算做戏,那她也愿意做!我们也是穷苦百姓出生,你连杨彻那样的狗皇帝都能辅佐,怎么就不能替宋阀主办事!”
魏江的脸一顿涨红,有一句话似憋在胸口里,欲说难说。魏老夫人戳着他的脑袋问了好几遍为什么,他方突然站起身来,爆发似的指着宋乐珩吼出:“因为我这只眼睛就是她弄瞎的!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
魏老
夫人一愣。
宋乐珩抹了抹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扶着温季礼的手,跟着站了起来。
“你早说你要吼这一通,我好撑个伞的,看你这弄的,喷我一脸。”
魏江:“……”
魏江的脸更涨红了:“宋乐珩,你……”
宋乐珩大咧咧道:“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这眼睛。”
“对。我就是为了这眼睛!”魏江恨得要命,咬紧了后槽牙道:“要我辅佐你,行啊,你把眼睛赔给我,你能做得到吗!”
温季礼顷刻冷了脸,道:“魏大人,你与我主本是敌对,战场之上,生死有命,怪不得旁人。我主今欣赏你的才能,方欲邀魏大人加入宋阀,一同改换天地。此事话已说尽,若魏大人一意孤行,宋阀不做勉强。至于魏老夫人,我主定然会善待。”
温季礼扯了扯宋乐珩的衣袖,示意她离开。宋乐珩站在原地没动。温季礼直觉不妙,刚想出口劝她,她便拍拍温季礼的手背以示安抚,脱开了温季礼的手,取下了头上玉簪。
“主公!”温季礼表情骤惊。
宋乐珩稍是扬手阻止,话却是朝魏江说:“说句良心话,你这眼睛,多少是有点赖账了。当时那情形,你是被鸟给啄的,不是被我弄瞎的,这原本就是个意外。不过,你非要算我头上,也无妨。人都有价值,在我这儿,魏大人值一只眼睛,我赔给你。”
魏江震惊地看着宋乐珩,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
宋乐珩拿着簪子在自己面门前比了比,道:“我看看啊,你瞎的是左眼,以后咱俩要走在一块儿,左眼都戴眼罩的话,人还以为咱俩是情侣眼罩,这不太合适。”
魏江:“……”
魏老夫人:“……”
温季礼:“……”
请问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那我就刺右眼吧。以后上了战场,要是有敌情,你看右边,我看左边。分工合作。”
话音一落,宋乐珩不再多说,拿着玉簪尖利的一头就往自己的右眼扎去。那玉簪离她的眼球就一个指甲盖之际,又陡然停住。温季礼和魏江都伸出了手,只是魏江快一步,抓住了宋乐珩的手腕。他此刻的神色太过杂乱了,有惊讶,有质疑,有敬佩,也有……不甘。
对命运的不甘,对屈于女人之下的不甘。
但那不甘,终在片刻过后,烟消云散。
宋乐珩说得对,中原的权贵军阀们,无论是谁,都做不到把眼睛赔给他这种事了。毕竟,他只是一个狗都不如的白身啊……
他松开手,不可觉察地叹了口气,继而后退一步,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宋乐珩眼内有着如星火般的亮色,道:“你说。”
“以后,我在哪,我娘就在哪。我娘年纪大了,我不想再让她受分离之苦,我要给我娘养老,不再让我娘一个人了。”
魏老夫人闻言,涕泪直下,泣不成声。
宋乐珩定定颔首:“应当的。只要魏老夫人不嫌颠沛流离,我必以最好条件待老夫人。”
魏江紧紧握了握母亲的手,末了,他向宋乐珩郑重行礼:“属下魏江,拜见主公。”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60%,获得关键人物魏江的死心塌地,奖励白月光丸一枚】
道具说明:消失的白月光,才是最好的白月光。服下白月光丸的人,将成为玩家最期待的模样。注:手动捏脸版,白月光脸型数据系统概不提供。
宋乐珩:“……”
就知道这系统半年没憋出一个屁,果然是要拉坨大的——
作者有话说:明日预告:希望不会被锁!!宝们懂的!
第153章 夏夜潮浓
“哎,我错了,真错了,我不该冒险,不该往自己眼珠子上扎,你听我说嘛,你别走那么快呀。”
郡守府的长廊上,温季礼在前头走得脚下生风,宋乐珩就在后头追得脚板冒烟。一群枭使看有热闹,纷纷院落各处如雨后春笋冒出头来,议论纷纷。
“这么快又吵起来了?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我赌一贯钱,肯定是因为李文彧来了!”
枭使们闲着无事下注开赌,宋乐珩已经趁温季礼进屋关门前,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这会儿温季礼的眉心上还覆满着冰渣子,不悦的情绪显而易见。他顿住须臾,到底是没说出口赶人的词句,只能沉着脸关上了两扇房门。
那门扉一合,一双手就自他背后搂过来,紧紧拢在他的腰腹之上。宋乐珩整个人都贴着他的后背,依稀还能听到那具单薄的身体里尚未平复的心跳,七上八下的,又急又快,全然没有素日里的沉稳。
宋乐珩轻声道:“军师,你这心,跳得好快啊。”
听她还在调侃,温季礼的眉间蹙得更紧,扒了一下她的手。宋乐珩忙抱得更用力,解释道:“假的,就是试探之意。”
温季礼的动作停了停,僵道:“那若是魏江没有阻止,主公会如何?”
“还能如何呀?”宋乐珩的额头抵在他的背上。
今日的温季礼穿了袭月蓝色的衣裳,外衫是纱织的轻薄款式,衣袂处用银色的绣线作了竹纹,中衣若皎雪,将他那劲瘦的窄腰裹得格外熨贴,在那薄纱之下,勾得人眼热。宋乐珩鼻息里萦绕的尽是他衣上清浅的药味,只觉得一阵心猿意马。
“魏江此人实在不肯归顺,也就不用了,将他与他母亲送去后方,差点人看着便是。我当时就想着赌一把。他和我心有嫌隙,他跟着我,也是赌局。赌得好,封侯万里。赌不好,那就是鸟尽弓藏。他等我表态呢。何况,魏江这人精着呢,我在那牢里真瞎了,我身边这些人放得过他吗。你头一个就得宰了他。”
“我不宰他。”温季礼有些偏执道:“死了不痛苦,我只会让他生不如死。”
宋乐珩低笑,一只手从温季礼手掌之下钻出来,寻了个空子,往他襟口内探去。温季礼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她打趣道:“啧啧,我家军师这么一个温雅之人,被逼成什么样了。又生魏江的气,又生我的气,莫不是我真成了魏江那样的独眼,你就不喜欢了?”
温季礼捉住她的手,不准她动了。
宋乐珩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气性又上了头,当即哄道:“我说笑的,你别当真呀。”
“不会不喜欢。”他忽而道:“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骗子。”宋乐珩笑道:“满大街的姑娘,就没有人是一只眼睛的。人性就是喜欢完整美好的东西,你就算是看我内在,也得符合基本审美才行。温季礼,你是不是撒谎了。”
“不是。”怀拥的身板更加僵硬,语气也更加笃定:“若真是那样,我便……将眼睛剜了。”
宋乐珩:“……”
宋乐珩哑住,像有什么东西猛地在心口处炸开,又酸又涩,还带着极致缱绻的滚烫:“你这疯起来,也是个不要命的。话都说到这儿了,当真还要如此僵着吗?我背上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她那手有意无意地剥开层层的衣衫,指甲刚一刮过内里的肌肤,瞬时就点燃了已经冒了火星子的欲念。温季礼回过身来,急切地俯首吻她。宋乐珩的眉眼都舒展开,将人抱紧,唇齿交缠间,回应着他的害怕,他的忧心,他的不安。
门口到内室只那么数十步的距离,两人的衣裳便掉落了一路。绕过了屏风,温季礼步调凌乱的要把人往床上带,宋乐珩喘着气按住他,声音里揉杂着浓浓的情/欲,道:“试试……那把摇椅。”
温季礼转过头一看,表情顿时有些怔住了。
这内室的左侧面做了一处檐下的内廊,用于观赏后花园的景致,平日里,仅用一扇推拉的隔门挡风遮光。此时,那隔门没关,打眼看过去,就能看见那不算精致的一方小花园,花园的穹顶上聚集着乌黑的云层,马上就要落下雨来。一把木制的摇晃躺椅被骤起的夏风一吹,就在那廊下吱呀吱呀地摇动。
这摇椅是吴柒之前做的,共就做了两把,一把让宋乐珩养伤的时候能坐在后花园里解解闷,是以上面都铺好了软垫,以免硌着宋乐珩的伤处。还有一把,吴柒这几日负责照看宋流景,便放在宋流景的房里用了。
温季礼的脸上不自觉地写满了抗拒,矮声道:“不、不好……万一有枭使在房顶上……”
“不会的。他们前几日才被训过,不敢靠近这间屋子。”宋乐珩拉着他的袖口,引诱的把人带过去:“你看,下雨了,更不会有人来了。”
伴着一声雷响,豆大的雨点打在花园里的叶片上,只见叶片晃了晃,紧接着,就被一场突来的急雨打得蔫耸下去。
轰隆的雨声雷声中,温季礼来不及细思,也来不及反对,已然沉沦在欲/望里,被宋乐珩牵着鼻子走了。
不知何时,那木椅摇晃得愈趋激烈,发出惊心动魄节奏疾快的吱呀声,檐上的雨成串地坠下来,落在木地板上,晕湿了一大片。细密的水珠溅在宋乐珩骨感的脚踝上。温季礼喉结滚动着,捉住她的脚踝,手指绷得发白。
他的眼神早被黏腻的浪打得浑浊,扬起的视线执迷地望着身上这一人,他看她被汗湿透的发,看那透明的汗顺着她的下颚,滑过她的脖颈,落进那半敞的衣襟内。宋乐珩弯腰啄他的唇,几个沉重的浪起浪落,温季礼急喘的气息不可遏制的变得愈发细碎颤栗。
“主公……慢、唔……慢一些……椅子……会、会被人听去的……”
“雨骤风急,听不到的。萧若卿,你是不是……”
温季礼知她要说什么,抢在这话出口前便用含糊的吻堵住了。
夏日的雨来得凶猛,一阵疯打过后,廊下的水势积多。话音碎了,词难成句,狂浪攀至尽头时,温季礼整个人都紧绷地弓起身来。他狠狠拥紧怀里的人,深埋在她肩颈处短促地呼吸着。
唇间呵出的潮湿热气扑在宋乐珩的皮肤上。宋乐珩也有些脱力地靠在他怀中,懒倦地眯了眯眼,听温季礼闷着声气说:“说了,慢一些的。”
宋乐珩哭笑不得:“哎,萧若卿,出力的可是我,你这吃饭的还打上厨子了?这摇椅虽然是省劲儿些,但不好控制嘛,我一动,你一摇的,我怎么慢下来。”
“不要躺椅。”温季礼难得使性子,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就着这密不可分的姿势,亲吻她的胸口:“我也可以出力,换我来,好不好?”
宋乐珩讶异:“你还没尽兴?你这身子折腾久了,我怕凤仙儿到时候又要口出狂言了。”
“就一次。”
他把人抱起身来,大步走进室内,轻而又轻的把宋乐珩放在了床上。
刚刚见小的雨势又落
大了些,及至黄昏,一抹残阳才从变得清朗的云后钻出,止住了这半日的雨声。
宋乐珩趴在床头,犯困地赏着小花园里落日的光景。温季礼已然是穿戴规整,倒了一杯热茶回来,坐在床畔,递到了宋乐珩的手边去。见宋乐珩后背露在外面,他只望了那么一眼,就觉身上发热,忙不迭把锦被拉上去些,盖住了宋乐珩的身子。
宋乐珩抿了一口茶,有气无力的把杯盏放在床沿,道:“热着呢,别盖了。”
她刚要踢开被子,温季礼说:“主公不盖着,我……”
宋乐珩立刻把被角默默拉回去裹了个严实,然后甚是愕然地回过头看他:“你还行?啧,温军师,你这心火实在有些重啊。说真的,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啊。”
“嗯。”温季礼略是颔首。
宋乐珩侧躺下来,拉住了他的手,才敢开口:“你们当家主的,跟中原当皇帝的,也没多大个区别吧?我以前听说皇帝都是从小就要学房中术的,你这怎么……”
温季礼脸一白,僵住了。
宋乐珩心道不好,飞快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我也没有说你差的意思。久是蛮久的,但这个事,它其实还是有点技巧的,你刚弄得我……”
温季礼一副被雷劈过的模样,目光都涣散了,一言不发地抽回手来。
宋乐珩心急地起身安慰:“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说好不生气的嘛。”
宋乐珩又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温季礼这才重新聚焦,隔了许久,艰难地问出一句:“真的……一点都不好吗?主公……是不舒服吗?不喜欢吗?”
“也、也没有。喜欢的,还是喜欢的。”宋乐珩违心地打了个哈哈,心里苦大仇深地想着,这话实在是太伤温季礼的自尊了,她说不出来,干脆眼一闭心一横,这技术就这技术吧,咬咬牙就过去了,大不了以后少让温季礼主动些。
温季礼何其了解宋乐珩,一看她这神色就猜到了七八分她的心思,顿时失落地敛下眼睑,道:“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这真没关系……我就是、就是事后探讨,随口一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嗯。”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而后又道:“时辰也不早了,主公今晚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答应了今晚要去给李文彧道谢的。
宋乐珩沉默少时,一面拿过枕头边的衣服穿上,一面有些心虚:“今日李文彧那般行事,你有没有生气?”
“没有。”
温季礼说得实诚,见宋乐珩三下五除二穿好中衣下了床,便主动拿起外袍,替她穿戴整齐。
宋乐珩由着他帮自己系腰带,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真没生气?那我今晚去找他,你也不生气?”
温季礼沉默片刻,等把腰带系完了,他忽然将人抱住,生怕她会走掉一般,嘴上却是说:“李文彧如今事事皆为宋阀着想,宋阀亦需倚仗李家,我有个人情绪,也不可凌驾在正事之上。将来若当真事成,李家便是重臣,主公待重臣,也要……示好拉拢的。”
宋乐珩笑着掐了下温季礼的腰侧:“说是这么说,心里又不是这么想的。我不拉拢李家也成的,实在不行,咱俩去退隐种地吧,当平凡夫妻,你看好不好?”
宋乐珩抬起头,笑眯眯地望进温季礼的眼底。有那么一瞬,一个好字就在温季礼的喉咙上打转。
可就一瞬。
虚无缥缈的一瞬。
今是乱世,平凡人活的是九死一生。况且两人的肩上各自担着责任,他们根本没得选,只能进,不能退。
温季礼笑笑,像是被她这情话哄好了,松开了手,道:“主公不要说笑了,早些去,早些回吧。”
宋乐珩拖着鼻音应下,看了看他,方举步往门口走。快过屏风时,她回望了一眼,温季礼静静站在那,像一棵寥落的青竹。分明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可无端端就是看得人难过。易地而处,若她是温季礼,此情此景,只怕心中也有如附骨之蛆在啃噬。
想至此,宋乐珩就觉得,两人之间这名分,其实她早该给了。
她冷不丁启齿道:“有个事我问问军师,那马场算我的还是你的?”
温季礼微一诧异,转身看宋乐珩,猜出了宋乐珩的想法:“主公是想……”
“你就说嘛,那些马,我的还是你的?”
“……自然是主公的。”
“那好。我去了,待会儿就回来。”
人出了房间,不多时,脚步声就远了。温季礼在房中独坐了良久,翻出一本医书翻来覆去地看,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等萧溯之来给他送晚膳时,萧溯之就发现自家公子心不在焉的。
他以为温季礼是在吃李文彧的醋,抱不平道:“公子是不是在想那李文彧到高州来的事?我听那些个枭使嚼舌根,说李文彧下午就去行宫边上的一座别院里布置了,说今晚要和……和宋阀主共度良宵……”
温季礼放下书。
萧溯之接着道:“公子要是看不得那李文彧
,我去除了他。”
温季礼面无表情道:“与他无关。”
“那公子这是……”
温季礼想了想,拿起碗筷又放下,纠结了好一阵儿,才对萧溯之道:“明日……你去书坊买几本书。”
萧溯之点头:“是。公子要买什么书?”
温季礼抿了抿唇,半天挤出几个字:“还是算了。”
“哦……”
一息不到,温季礼又说:“还是去买吧。”
萧溯之:“……”
萧溯之看出自家公子确实不对劲了,但他没有多想,只是问:“公子要买的是什么书?”
“……房中术。”
萧溯之:“……”
萧溯之:“?”
温季礼正色叮嘱:“你……把脸遮挡一下,别让人发现是你去买的,回来时,也要小心些。”
萧溯之:“……”
萧溯之想,宋乐珩这个杀千刀的,让他家高贵无暇的公子不干净了……
另一厢,宋乐珩乘着马车去往别院的路上,才听枭使们七嘴八舌地说起,原来李氏早年就在这高州行宫旁添置了一处别院,但这些年无人居住,院子已有些荒废了。上午李文彧听到宋乐珩说要好好谢他后,就以一个苦力十两银子的价格,雇了大半枭使去给他打扫别院,还特地叮嘱江渝要等到宋乐珩办完事,亲自把人送到别院去。
彼时,江渝身上揣了不少李文彧贿赂她的糕点糖果,和宋乐珩坐在马车上不停地吃,边吃还边说:“主公,李公子人可好了,在别院里忙了一下午。他说这个季节的紫薇花开了,专程去移了好些紫薇花种在别院里,就想着让你高兴。”
宋乐珩:“……”
宋乐珩揉了揉眉心:“这不是胡闹嘛。”末了,又看向吃得腮帮子都被塞圆的江渝:“你收了他多少。”
江渝缩了缩脖子,然后在宋乐珩的注视下,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两。李公子说,让我每天在你耳边负责念他十遍就好。”
宋乐珩刚想让江渝不必开口,江渝已经开始念了。
“主公,李公子可好了。他是主公的良配,主公就应该早点和李公子成亲,让他主内。”
宋乐珩:“……”
到了别院,已是戌时。
两人刚下马车,江渝就从袖口里掏出一条布巾,想给宋乐珩蒙在眼睛上。不想被宋乐珩一瞪,江渝又识趣的把布巾揣回了袖子里,不声不响的跟在宋乐珩身后,往别院里走。
这别院有些年头了,即使经过清扫,地面还是依稀能见斑驳的青苔痕迹。小径两旁的绿植都是新栽的,歪七倒八、稀稀拉拉的,大抵都是枭使们的手笔。穿过偌大的前院,过两道洞门,从宅子的后门出去,眼前却是豁然开朗。一条石子路往前延伸,直至河畔。周遭紫薇成林,灯火掩映。林中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精致的糕点和琉璃酒盏。李文彧和枭使们正蹲在河岸边,一盏一盏地放飞孔明灯。
百十盏灯袅袅升空,如璀璨的星河,与河中倒影相衬,实是美不胜收。
宋乐珩站在一株紫薇树下,看着这一幕。李文彧和枭使们吵吵闹闹,呱噪得不行。一会儿是张卓曦在喊累死了,不放灯了。一会儿李文彧就说加钱,枭使们便一蹦三尺高,他说什么都肯听。
宋乐珩哑然失笑,出声喊道:“李文彧。”
李文彧闻声,回眸刹那,那双眸子也似夜中繁星,亮晶晶的,缀得他那艳绝的皮相更添几丝活色生香。他一路小跑到宋乐珩跟前,如瀑的墨发间,落了少许粉红的花瓣。他笑盈盈地拉起宋乐珩的手,邀功道:“你来了。快看看,我布置得怎么样?好不好看?”
宋乐珩没有点评。
李文彧稍稍弯腰,凑近去看宋乐珩的表情,有些委屈道:“我都尽力了!这宅子实在太老旧了!本来那时听说杨彻修行宫,我大伯非要在这里置个别院,说离行宫近,能让李家在杨彻面前过过眼。谁知那狗皇帝就来了那么一次。这高州又太穷了,生意都不往这边做,院子就荒废了。我可是收拾了一下午,才弄成这样的。”说到这,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你……不喜欢吗?”
“李文彧,你布置这些干什么?你又不在这里长住。”
李文彧欲言又止,想起旁边还有一圈枭使,便扫视了一眼众人。枭使们也是机灵的,一个个揉着酸痛的脖子肩膀腰,识时务道:“这就走,这就走!”
一群人踩着风火轮窜进了黑暗里。等到河边清风雅静,鸦雀无声,李文彧兴冲冲地拉着宋乐珩在石桌旁坐下,捻起一块糕点,往宋乐珩嘴边喂:“啊,张嘴,我带来的厨子今日现做的,这人以前可是洛城的大厨,你先尝尝,好不好吃。”
他不由分说的把糕点塞过来。宋乐珩只能咬了一口,接过这糕点。她嘴里品着甜而不腻,入口化渣的松软点心,话也没忘续上刚才:“糕点在哪吃不是吃,你何必大费周章扫洒这别院。”
“那还不是因为,你说你要向我道谢。”李文彧满眼期待,又有些神气地抱起手来,道:“道谢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你天天日理万机的,还、还老是记挂着某个不该记挂的人,你哪有那么多心思来布置。”
他用眼角余光瞥过宋乐珩,假装生气,哼了一声。哼完又像没有办法,叹了口气,一副自怜自艾的表情,拿起糕点也气呼呼地咬了一口:“我就只能自己布置,方便你道谢咯。”
宋乐珩:“……”
李文彧这一套表情小连招下来,宋乐珩是当真差点栽在他这张皮相上。不用她给反馈,系统疯狂上涨的礼物都可见直播间粉丝被这会儿的李文彧迷成了什么鬼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稳住心神,避免落下好色之徒的名头,随即将没吃完的点心放在桌子上,道:“其实,这道谢吧,也就是……”
话没说完,李文彧就把一只手摊在了她面前。
宋乐珩不解:“干什么?”
李文彧眉梢一扬:“谢礼啊!”
宋乐珩:“……”
李文彧看她这反应,先是一惊,继而就当真生气了,收回手道:“我……我都替你布置成这样了,你居然连份谢礼都没有准备?那你还说会好好谢我!宋乐珩,你有没有心啊!我这么远赶来高州,吃喝拉撒我都在马车上,我……”
“有有有。”宋乐珩赶紧打断他,假模假样地掏着袖口,顺便打开系统,迅速翻找商店和背包里有没有能拿出来当谢礼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没备谢礼,我就是没见过别人主动要的,有些失神了。”
李文彧抄手看她找。
看她找……
看她找!
找了半天,她恨不得把头发丝儿里都摸一遍,结果还是没找出来!李文彧蹭地站起:“宋乐珩,你……”
宋乐珩也站起:“别着急别着急,我就是忘记放哪儿了。”
这狗系统里,居然连一个正经玩意儿都没有!全是迷/药、春/药一系列没用的屁道具!宋乐珩正暗暗骂街,系统忽然响起提示音。
叮。
【榜一粉丝“彧染心上”使用vvvip高级特权:隔空送礼,玩家是否接受】
宋乐珩想也没想,心呼着苍天有眼就点了接受。
于是,下一刻,桌面上出现了一本偌大的彩色画册,封皮上写着显眼的“春夜潮浓”四个字。宋乐珩眼皮子一跳,李文彧已经手快的把东西拿起来,并且翻开:“这是什么?你送……”
一个我字,就这么死死卡在了李文彧的嘴巴里。
这本精美的画册中,竟然包罗万象,有水中play,捆绑play,猫耳猫尾play,强制play……等等……
画风极火辣,风格极多元,且主角的脸极好认。
一个李文彧。一个宋乐珩。
宋乐珩和李文彧的表情都精彩极了。她不是不知道粉圈流行画同人图这一套,尤其是画带颜色的同人图。但她实在没料到,直播间粉丝能这么不靠谱,舞到正主面前来了啊!
宋乐珩看得眼前一黑又一黑。饶是李文彧这个多年的老油条看着这些图都禁不得双颊绯红,震惊道:“你……你想和我……做这些?这都是……都是你画的吗?你想做……怎么也不告诉我……”
宋乐珩:“……”
宋乐珩扶额苦笑。
这下好了,今晚回去又跟家里那气性大的说不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呵呵,改了一天改麻了,将就看吧宝们[捂脸笑哭]
第154章 负气出走
一刻钟后,宋乐珩还在试图抢回李文彧藏在怀里的宝贝画册,嘴上不停道:“这不是我画的!真不是!我也没有这么想!你赶紧拿去烧掉!这要传出去了我跳进黄河都说不清!”
李文彧誓死捍卫一百零八种姿势图:“什么是黄河?你别抢!这是你送我的谢礼!我干嘛要让别人看!”
宋乐珩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实在是抢不回来,只能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喘气喝着茶道:“李文彧,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给不给我!”
“不给!”李文彧倔道:“你喜欢我,你都画我这些了,为什么不肯承认?就是因为温季礼吗?你和我才是有婚约的人,他又算什么东西!”
“我都说了,这不是我画的!”
“就是就是!不是你画的怎么会突然出现!”
宋乐珩:“……”
宋乐珩看实在是有理说不清,缓了一口气,道:“罢了,既然话也说到这儿了,那我便直说了。其实今晚,我还有一桩事要同你讲。”
李文彧见她这模样,不由得神色一凝。
宋乐珩道:“你我的婚约,早该解除的。我需要李氏,但我不希望,以后旁人认为我得李氏帮助,是因我吊着你的感情。”
“什么叫你吊着我的感情?”李文彧不满道:“两国还联姻呢,不都是为了互相得利吗?也没见谁敢骂皇帝的,你……”
“你先听我说完!”宋乐珩稍是提高了嗓音,李文彧便不吱声儿了,只是气呼呼地看着她。
“李文彧,你若愿意李家和宋阀继续合作,我先前提的,宋阀城池的盐铁都归李氏,依然有效。另外,翠屏山下,有一马场,是军师引了六万匹北辽马入中原,要助我组建精甲骑兵的。我将这马场,赠你李氏。”
宋乐珩目光诚恳,语气也很是诚恳。可她这边还说着,李文彧那眼眶就已悄然晕出了一圈薄红。
宋乐珩想着快刀斩乱麻,狠了下心,继续说:“你是生意人,当知晓北辽的战马对中原各军阀而言,有多珍贵。这数万的北辽马,还能够繁殖出更多。此后战事一起,骑兵对每
个军阀都是至关紧要的,你李家坐拥这马场,能握尽天底下的财富。”
河边一时无声。唯偶尔的风过,吹拂落花,使那粉白颜色从枝头簌簌落下,隔在两人之间。
李文彧开口发问,声音很小很轻,带着克制不住的委屈:“为什么。”
宋乐珩叹气:“你此番助我清算行宫,我本也要谢你的。盐铁尽归你,马场也归你,不会再有第二个军阀,这般善待李氏。你清楚的,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我是问……”话里的抽噎明显了。李文彧顿了一顿,拼了命藏住那哭腔,道:“为什么还是要退婚?你不是……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你说的,那日在河里你说过的,说不会退婚的。”
“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你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你。占着和你的婚约,对你对他,都不公平。”
“你只在意温季礼。”李文彧惨然一笑,突然起身怒喝:“你只看得见温季礼!为什么!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了!宋乐珩,你看看我啊!你要我呆在广信!我听你的!我替你募兵,在广信沿途设置济民的驿站,想着帮你招揽更多的人到岭南来!我都不懂这些的!我翻了好多书!我看着那些史书,我脑子嗡嗡直叫。以前大伯让我看,我都拼命躲的!可我现在……我是因为你才学的!温季礼懂的,我也可以懂……”
宋乐珩眼中动容。她属实没想到,李文彧这段时日在广信还做了这些。默了一默,她起身伸出手,却又停在了中途,收了回来,只道:“抱歉,我知道你做了许多……”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到高州来,你知道我有多想第一时间到你身边,我有多想见你!可我……可我都忍住了!我想你喜欢先做正事的人,所以我马不停蹄去行宫,熬更守夜盘点那些东西!我今天在这里……”他话音一哑,停顿之际,眼泪吧哒吧哒的往外涌:“我花了好大心力。这些紫薇树,好多都是我亲手种的,手都磨破了。你不知道我都有多期待……我以为会听见你说好听的话,就像你哄温季礼那样。可你……你就对我说这些……”
宋乐珩看他哭成这样,心都给人哭软了。可他想要的,她始终给不了。思来想去,宋乐珩矮声劝道:“那马场……那马场你考虑考虑,真论价值,其实比我还……”
“宋乐珩,你真的……没有心。”
李文彧的语气中满是伤心和失望,猛地将桌子上的糕点盘子一股脑推到地上摔碎,抓起酒盏重重砸在脚边,转头就走。他气恼得不行,恨不得走的时候把紫薇树全给踹了。可他踹了一脚,树没倒,人却踉跄几步险些就倒了,于是更气,哭着摔门消失在了别院里。
宋乐珩重重叹息,捂着额头坐下来。
谈崩了。
李文彧这一去,搞不好就要和宋阀恩断义绝。她坐在又热又闷的夜风里,都在思考下一步是不是该去豫州拉拢一下王氏,正要起身回郡守府找温季礼商议,就见马怀恩和张卓曦几人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主公!你和李公子吵架啦!他那么一个绣花枕头,你怎么跟他吵起来的?”
“这李公子一个人是要去哪啊?我看他骑个马都歪歪扭扭的,他会不会骑?不会摔下来吧。”
宋乐珩:“……”
宋乐珩起身急道:“他哪儿来的马?”
张卓曦挠头:“主公那辆马车套的马啊。”
宋乐珩:“……”
宋乐珩吼道:“你们都是猪吗!也不知道拦着点儿!这么晚了他骑个马到处走,出事了怎么办!”
说着,宋乐珩就快步往别院里去。其余人也紧张起来,悉数跟在她身后。
马怀恩道:“这、这李公子刚刚什么话都不肯说,他是主公的未婚夫婿,我们哪里敢拦嘛……”
“还在这废话!都给我备马!把人给我找回来!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几个皮都得被我扒一层!”
“是!”
翠屏山的草场上,几处篝火熊熊,火舌卷起半丈高。密密麻麻的繁星流转在低垂的天幕上,往草场笼了一层薄薄的银辉。
燕丞和众人都围坐在篝火旁,烤着刚打来的野兔。此时众人才操练完不久,一个个都是大汗淋漓。邓子睿脱掉上衣拧了把汗水,萧晋也卸了身上的轻甲。燕丞将烤好的兔子掰扯一只腿下来,递给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秦行简。
邓子睿大咧咧把拧干的上衣往肩膀上一搭,坐到燕丞旁边,痛快笑道:“早就听过燕将军的厉害,但听过是一回事,见过又是另一回事。燕将军年纪轻轻居然擅长各种兵器,还精通骑兵的战术!这是怎么做到的?”
萧晋道:“燕将军的确是天生的将才。这么短的时间内,都能和我们黑甲打得有来有回了。”
燕丞咬了口兔子肉:“天生谈不上,看得多,学得勤而已。你们黑甲倒是很有意思,温季礼自个儿也不上阵杀敌,怎么能把你们训成这样的?”
“我们公子就是比普通人聪明许多。”萧晋一聊起温季礼,就满心都是佩服。坐在另外几簇篝火旁的黑甲士兵们一听说到温季礼了,也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脊背,恭敬有加。
“我们公子最开始是在沙盘上演练,模拟实战的各种突发情况,制定黑甲的基础阵型。然后会用十人对战,公子在高处观望,用不同颜色的旗子指挥两边变化阵型和攻势,再慢慢增加人数。黑甲的许多阵型,都是公子独创的。就算在我们北辽,个个部族骑兵精悍,都没几支骑兵能闯出我们黑甲的阵型。总之,我们公子就是很聪明。”
所有黑甲纷纷点头附和。
邓子睿也认同道:“对,主公和军师都是特别厉害的人。当时军师指挥我们在广信围剿朝廷兵的时候……”
燕丞用后槽牙咬碎了一块兔子骨头。
邓子睿话声一顿,这才想起当时他打的就是燕丞的兵,尴尬的清咳一声,跳过这茬道:“我就是……就是挺佩服主公和军师的。”
“那他和宋乐珩……”燕丞这说辞起了头,又停了一遭。
秦行简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侧过身子去,懒得搭理这一伙人。
燕丞也尴尬的清咳一声,说:“那他怎么选择辅佐宋乐珩?这么聪明一个人,不该去投奔一个家底殷实的军阀吗?跟着宋乐珩偏安岭南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是怎么想的?他有没有……换个主公的想法?”
邓子睿和萧晋众人完全没觉察出燕丞的小九九,全然以为燕丞是单纯在好奇两人的关系,萧晋便道:“换不了了。”
“怎么就换不了?他要走,宋乐珩也不能强留他不是。”
“哎……”萧晋叹口气,拿过烤好的兔子腿吹了吹。温季礼的事,他不敢当着太多黑甲的面聊八卦,便屁股挪动着,挪到燕丞近前,小声说:“我们家公子,没谈过。”
“什么没谈过?”燕丞不解地问。
邓子睿在燕丞另一边矮声道:“没谈过姑娘。”
燕丞不说话了。
萧晋再叹一口气:“宋阀主先前和公子生过嫌弃,让公子回北辽来着。还没走多远,公子就吐血了。我跟了公子很多年,他当时那状态,我都能看得出……”
“看得出什么?”燕丞问道。
“公子这身子骨,就这么回了北辽去,估摸着离郁郁而终就不远了。他也知道,他是走不了了,只能折返回来。这一辈子,怕是都得落在宋阀主手里了。”萧晋第三次叹了气,说:“燕将军,这几日咱们打了这么多架,我是拿你当兄弟才说的,这话可别传到我们公子耳朵里。”
燕丞若有所思,点着头咬了口兔子肉。
邓子睿也咬兔子肉道:“军师对主公,确实说得上一心一意。主公对军师也不差
的,就是……”
桃花债多这句话还没说出来,两人就听燕丞突然道:“这温季礼,身体不好是吧?”
到这时,萧晋都还没察觉不对劲,诚实应声:“是不好。公子早年在家里就呕心沥血的,把人都快熬干了。”
“那……他还有那方面能力吗?”
萧晋:“……”
邓子睿:“?”
秦行简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拿着兔子腿起身到一旁去吃了。
萧晋和邓子睿也终于发现了问题,都盯着燕丞一言不发。
燕丞打哈哈道:“我就是随口问的。”完了又说:“那他还活得久吗?这么个病法,应该也活不长吧?一年?三年?还是五年?”
萧晋倏然站起,指着燕丞道:“姓燕的,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想让我们公子病死?你这人简直是……”
后话未出,草场上,骤然响起连绵不绝的狼嚎,萦绕在四面八方,高低起伏。这一下,所有围在篝火边的人都停止了说笑,全都站起身,凝神戒备。
秦行简退回来,朝着燕丞打了个手势。燕丞环望着四下,道:“听声音,这数量还不少啊,高州哪儿来这么多狼。”
萧晋皱眉道:“麻烦了。怕不是从武威跟过来的。春夏季节,我们那边的马场也是狼多。这次带着马迁移,出了武威就被狼袭了三四回,折损了十几匹马。后来路上没见着狼,我还以为没事了。”
话音一落,便有马嘶声起。
这马场建得匆忙,马匹的数量又太多,到现在为止马厩都还没完全竣工,仍有不少马是散养的状态。狼群一来,散养的马四处跑,很容易就成了狼群的果腹之物。燕丞当机立断道:“快,都上马!萧晋、邓子睿、秦行简,各带一队人,我们从四个方向合力赶狼,护住马场!”
众人立刻吹响马哨招来坐骑,持剑上马,奔向四方的狼群。
与此同时,高州城门处,郡守焦烂了一张脸。在他脚边,还躺着一个下半身血肉模糊的人,不停痛苦呻吟。几个年迈的士兵正合力将这伤者抬到一处担架上去。
宋乐珩在城里找了一圈,没找到李文彧,刚到城门这方,就见郡守正招呼几个士兵,让他们动作轻些,不要伤着百姓。她从马上下来,身后跟着一群枭使,走近询问道:“这是发生何事了?”
荀郡守忙不迭行了礼,禀道:“主公,这是昨日去城外山上采药的郎中,说是遇到了狼,拣了一条命才跑回来的,我正要着人将他送去城里另一个郎中处看看。”
宋乐珩点点头,示意快些将人送去医治,又叮嘱郡守要在城中张贴有狼的告示,以免百姓冒然出城。说完,她刚要离去继续寻找李文彧,郡守就说了句让她后背都生凉的话。
“主公,方才那李家公子策马来城门处,说是您让他连夜赶回广信,彼时下官还不知城外有狼,他这出了城,又是孤身一人的,会不会有危险啊?”
宋乐珩:“……”
宋乐珩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又改为扶住了额头。后面的枭使见状,都机灵的一溜烟跑近,两人帮着士兵抬走受伤的百姓,不让他们挡道,其余人则全抢着去开城门了。
郡守一脸懵道:“主公为何突然要开城门?”
张卓曦架开郡守,道:“哎大人,您快别说话了,主公就没让李公子出城!你说你把人放出去也不知会一声!真出个什么事,我们皮都得被主公扒了,您快让让,我们去把李公子找回来。”
宋乐珩沉着脸率先上马。待城门打开,她拍马而出,其余枭使挨个跳上马跟在后头,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荀郡守哆哆嗦嗦地望着城外,喃喃自语:“这……我也不知晓李公子敢假传口令啊……李公子你真是要害死在下了……”
话罢,郡守紧赶慢赶朝府上去,想着找温季礼说道说道,以苟全性命。
时值夜黑风高。
城外的山林一片死寂,拂过林叶的微风里,扩散着一股格外浓烈的血腥味。斑斑月色下,四五匹狼合力咬住还在挣扎的马。一只狼从马脖子上活活撕下一块肉来,那马儿的口鼻里都喷出血沫,吭哧吭哧喘息两下,睁着眼彻底不动弹了。狼群渐松了制住马儿的力道,开始分食猎物。马身下的血流淌开,浸进土地里。乌鸦在枝头高声啼鸣,偏着头注视这血腥残忍的一幕,随时准备分一杯羹。
在不远处的山洞里,弱小的火光挥动着,阴影一晃一晃的,夹杂着惊恐的人声。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救命!啊!”
第155章 后院起火
山洞里,李文彧大幅度地挥舞着手里的火折子,已经是走投无路,退到了山壁处。在他面前,是两只龇牙咧嘴凶悍的饿狼。他扯着嗓子冲两只狼咆哮,虽恐惧到了极点,却不敢表示出半点的弱势来。他知道一旦示弱,马上就会沦为这两只狼的猎物。
眼看退无可退,李文彧飞快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砸向逼近的狼。两只狼没有退走,反而紧盯着他手里跳动的火色,分开两边,继续缩小包围圈。
李文彧整个人都快崩溃了,不知道该怎么逃生,偏偏此时山洞顶部爬下来一条细细的毒蛇。他丝毫没有察觉,退到毒蛇旁侧,被毒蛇一口咬中了肩膀。李文彧大叫一声,脚下也绊在石头上,就此跌坐下去。两条狼看准时机,猛然扑向他!
那一瞬,李文彧觉得自己是死定了,他抬起袖子挡住眼,却是意外听到了狼的惨嚎。
紧接着,便是人声。
“操,真他大爷的吓死老子了!还好是赶到了,这要晚一步,真得被主公抽筋扒皮。”
李文彧一愣,见袖子底下钻进明亮的光线来。他放下捂眼的手,就看张卓曦手里拿着剑,脚边不远处就是两头狼的尸体。张卓曦擦着剑刃上的血,后头拿火把的枭使们一散开,宋乐珩沉着脸色走进了山洞。
到得李文彧跟前,她皱着眉头看他半晌,方伸出手说:“闹也闹够了,跟我回去。”
李文彧心里绞成了一团,眼睛也酸,肩膀也痛,浑身都痛。他抿了抿唇,道:“你这是什么语气。”
宋乐珩:“我……”
“你这是什么态度!谁要你来的!我没有让你来找我!我跟你回去干什么!你不是要和我退婚吗!你要和我退婚,你管我是死是活!”
枭使们齐刷刷闭紧了嘴巴,
这才知道今晚这一出又是退婚引起的。一群人无声吃瓜。宋乐珩忍了忍心里的火,蹲下身来,声调放柔和了些:“你这大半夜出城,是分不清轻重吗,方才有没有伤着……”
“我就是分不清!”李文彧激动吼道,眼睛泛着红,泪珠子打着转,扑闪扑闪的:“我什么都分不清!我就是个绣花枕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我没有温季礼好,我哪里都不如他,你满意了!?你走!你去找你的温季礼!”
“李文彧!”
“你走啊!你要对我绝情,你就做狠一点,你这样拖拖拉拉拖泥带水干什么!你就放我在这儿,我活着是我的命,我死了也是我的命!”吼完这一通,他委屈到了极致,干脆放声哭起来,断断续续地道:“我死了……你再说那些话,我的心就不会痛了……早知道是这样,你让我死在匪寨里算了……”
宋乐珩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稍微侧头道:“都出去,守外头。别走太远。”
“是。”
枭使们齐声应下,都打算蹲在山洞口继续听八卦,不想宋乐珩又补充了一句:“也别太近。谁敢偷听,自己把耳朵割下来。”
众人:“……”
众人被这么一威胁,老实了,出了山洞就找了个不近不远也听不到说话声的地方蹲着。洞里的宋乐珩听脚步声悉数远去了,这才试图去拉李文彧的袖口:“好了……”
李文彧重重甩开她的手,哭着闹脾气:“你别碰我,你这个没有心的人!”
宋乐珩万般无奈,索性一屁股坐下来,定定看着李文彧。
“李文彧,你以前流连青楼的时候,也有不少姑娘是真心喜欢你吧?”
“怎么了?”李文彧又气又惊:“都到现在了,你还要和我翻旧帐?!”
“我不是和你翻旧帐。你想想,那些姑娘喜欢你,也是喜欢得要死要活的,那你怎么就不能喜欢她们?感情这桩事,原本就是强求不来的。”
“你不喜欢我,那你救我干什么……”李文彧打着哭嗝,近乎执拗地盯着宋乐珩:“你要是没在匪寨里救我,我还会流连青楼,等有一天,我遇到一个有点喜欢的姑娘,我就与她成亲。或许,我找不到喜欢的,那就找个母亲喜欢的。你就不该救我,不该出现的。”
“你这就是在胡……”
“你出现了,你还救我的命,我就是喜欢你了,喜欢得不得了。有一个喜欢成这样的人,我还……我还怎么跟别人去过一辈子……都怪你……”说到这,他低下头去,眼泪大颗大颗往被弄脏的锦衣华服上砸:“我还要怎么做嘛,要怎么样,你才能喜欢我一点嘛……就一点也好啊。我真是……恨死自己了,恨死自己了……”
“李文彧……”宋乐珩的心又软了下来,难以再说出伤人的话。
“你不能……不能一个机会都不给我呀……我以前是混账,我改了嘛……你也不能、不能让我去当太监吧……”
宋乐珩:“……”
李文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就不能试一试,万一……万一你也可以喜欢我的呢……”
宋乐珩默然片刻,诸多说辞到了嘴边,还是只道出一句无关紧要的:“我们先回去,回去再说。”
她想去拉李文彧起身。不料指尖还没薅到李文彧,就见他整个人倏然瘫软下去,靠倒在山壁上,后脑勺磕碰出一声闷响。宋乐珩一紧张,忙不迭扶住他道:“你怎么了?受伤了?伤在哪?”
“你走,我不要你管……我都这样了,我都差点死了,你还是不愿意说一句软话,你真的半点都不喜欢我……”
宋乐珩骂人的那几句在舌尖滚了一遭,又咽了下去,轻轻柔柔地说:“都这会儿了还要撒气,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先说到底伤哪儿了,别惹人担心。”
听到她担心自己,李文彧的眼睛又亮了一下。别扭了须臾,他还是指了指自己被蛇咬过的肩膀,嘟哝道:“有蛇……有蛇咬我,好疼……”
宋乐珩手快地扒开他的领口,看见那锁骨上方的位置,当真有被毒蛇咬过的痕迹,伤口已经泛出青紫色来。她眉头一拧,也没多说,径直俯首下去,啄在李文彧的伤口处。李文彧闷哼一记,吃痛地闭上眼,五官都拧到了一处。
宋乐珩用力吸出第一口血水吐掉,立刻又吸第二次。
一开始,伤处只是又麻又痛,到后来,痛感逐渐消减,那湿热唇瓣的触感,变得愈发明晰。宋乐珩的力道下得有些重,吮吸时鼻息扑打在李文彧的领口下,有如轻羽在撩刮,带着灼人又致命的火。
这对李文彧而言,比蛇毒还要伤他的脏腑。
他咬紧着牙关,喉头狠狠吞咽了几个来回,手指先是重重地蜷起,想要忍住,可到底没忍得下去。他一只手猛地搂住宋乐珩的腰,翻身将宋乐珩压倒在地。
宋乐珩惊呆了,偏头吐出嘴里的毒血,愕然瞅着李文彧:“好家伙,你还有这力气呢?”
李文彧的眼神带着中毒的迷离,视野模糊不清地落在宋乐珩沾血的唇角上。他伸出拇指,轻轻拭掉宋乐珩嘴边的血色,一眨眸子,还没干的泪水就这么落进宋乐珩的眼眶里。
“你要救我,就救彻底一点,好不好……宋乐珩,我……我心痛得要死了……真的……”
又是几滴泪胡乱地砸下来。李文彧把头埋进宋乐珩的脖颈间,愈趋狼狈的哽咽。宋乐珩细不可查地叹息着,刚想宽慰两句,突然间,压在身上的重量一轻。她刚一定睛,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冲进了山洞的燕丞单手拎起李文彧,一脚踹在李文彧的胸口,把人踹出丈余远,狠摔在地上……
跟进来的枭使们都呆在了山洞口,喊了句主公就没了下文。
宋乐珩惊愕交加地坐起来,急道:“燕丞?你怎么来了?你踹他干什么!”
“还我踹他干什么!他占你便宜,不该踹吗!你就不知道躲开吗?!老子还想再踹他几脚!”
燕丞暴怒着要冲上去,宋乐珩忙招呼枭使把人拽住。她还没来得及上前查看李文彧的情况,李文彧仿佛喷泉一样,喷出一大口血来,然后彻底晕了过去,再无声息。
山洞里,安静了。
宋乐珩僵立着,看看李文彧,又看看燕丞。
燕丞挑挑眉,理直气壮道:“你看我干什么?谁知道他那么不经踹!真是个废物!”
宋乐珩:“……”
一行人把李文彧带回郡守府,又将沈凤仙从城外军营接过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李文彧被安置在温季礼住的那间西院。沈凤仙坐在床边给昏迷的李文彧诊脉。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桌旁,一个不停揉太阳穴,一个虽表情沉静,但总有一股子六月飘雪感。燕丞则站在窗边抄着手,也是一副没好气的模样。
屋子外,俱是一堆好事的人,枭使,黑甲,热闹非凡,都在小声蛐蛐着昨晚的故事有多精彩,有多曲折。
宋乐珩也觉得曲折,曲折到她的头都快痛炸了。
生理意义上的真痛。
沈凤仙很快把完了脉,开口就捅了下宋乐珩的心窝子:“他们几个,是按受伤轻重在你后宫排大小的吗?”
宋乐珩:“……”
宋乐珩手肘滑了一下,差点没撑住头。
温季礼和燕丞都同时朝她投去了极其微妙又复杂的目光。
沈凤仙又道:“频繁受伤会影响你的使用,不建议……”
宋乐珩迈着箭步就冲了过去,捂住了沈凤仙的嘴:“哎,凤仙儿,我的好凤仙儿,我的亲舅娘!你放过我行不行?别添乱了。李文彧他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大碍?昨晚那口血他吐得挺吓人的。”
沈凤仙幽幽看她一眼,渗得宋乐珩当即就撒开手去。
“如果按你说的,被一脚踢出去丈余,还是腾空飞出去的,胸骨应该是断了。”沈凤仙一边答着,一边就伸手在李文彧的胸膛上按来按去:“但他没有。”
按到某个地方停下了,沈凤仙把手摸进李文彧的外袍里头,当众掏出来李文彧胸骨没断的主要缘由——
那本画风火辣且正正揣在他怀里的画册。
宋乐珩
张嘴喊了声:“我的娘诶!”
她伸手欲抢,谁知燕丞竟然也冲了过来,手速比她快得多,一把就抓走了画册。他翻来翻去地看了一眼封面,骂道:“这草包是个什么自恋鬼,怎么还画自己的出浴图。”
说着,他翻开了画册……
宋乐珩抢夺的手僵在半空。旋即,燕丞也僵住了,两只眼睛缓缓睁大,带着不可置信、怀疑自我的神情飞快翻过每一页。翻完了,他睨向宋乐珩,额角都隐隐能见青筋在跳:“你和他……做过这些事?你不是……你不是……那你还……”
大抵是这画册里的东西对燕丞来说过于刺激了,激得他话音都打了结,半天没说明白自个儿脑子里想的。
宋乐珩也放弃了挣扎,头痛欲裂,闭着眼扶着自己的头道:“燕将军,你快回马场吧,不是还得训骑兵吗?”
“那这画册……”
“你别管什么画册了!”宋乐珩压了整整一晚的火气陡然爆出来:“这画册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抢什么抢!还有,你昨晚干什么非得出现在那山洞!干什么非得踹他一脚把他踹吐血!这天底下有几个人经得起你踹!你把他一脚踹去见阎王了,那养兵的钱谁来出!”
燕丞的脸色迅速冷下去,一言不发。
宋乐珩向来很少发火,情绪稳定到仿佛遇到任何事情她都能自我消化,就连外面热衷八卦的枭使们都一时惊住了,万没想到宋乐珩会对着燕丞来一通劈头盖脸。众人飞快收住话匣子溜了,还顺带拉走了萧晋和萧溯之。
屋子里也静默了少时。
燕丞“啪”的一声,把那本画册扔在地上,寒声道:“赶我走,是吧?行,宋乐珩,那你别求我回来!”
话罢,人大步朝门口行去,又像死活顺不下这口气似的,回头捡起画册,咬着牙把画册全给撕碎了。撕成了一堆的碎片,还往怀里一揣,生怕被人看去。检查完了一片都没漏下,燕丞这才恶狠狠盯了遭还人事不省的李文彧,摔门离开了。
宋乐珩:“……”
宋乐珩杵在原地,两只手都按在太阳穴上,使劲揉着。
一直坐在桌边没有开口的温季礼走过来,她便解释道:“那本画册就是个意外,昨夜里李文彧问我要谢礼,我都不知晓那里面画的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就是那狗屁商店自动掉出来的。我和李文彧说了退婚之事后,他使气跑出了城,我是怕他被狼叼了,才带人去找。结果燕丞一来就给他一脚……怎么糟心事就一桩一件的,半点都不让人消停。”
“我都知晓,昨天夜里主公出城后,荀戊来与我说过了。”温季礼站到宋乐珩的身后,取代了她手指的位置,轻轻替她按着头:“主公是累了。”
宋乐珩没说话,心里的确是又烦又闷。宋流景那失控的症状还没彻底好转,转头就又躺了一个。要是李文彧真出个好歹,她拿什么给李家交代。
温季礼又温声道:“昨晚草场那边也遇到了狼袭,折损了几匹好马。燕丞带萧晋等人驱狼,但没能杀干净。他来城里找你说这事,是我告知他你去山上寻人了。他怕你遇险,这才赶去。”
宋乐珩胸口里咯噔了一下。
“越至高位,肩上担子便越沉。每日要处理的事太多,国事家事,百姓事,大臣事,桩桩件件,都要这一人做主。李家是养兵之财源,不可轻怠。燕丞这将军,不也是主公心心念念的大将吗。这人情是碗中水,主公需得端平才是。”
宋乐珩回过身,对上温季礼平和的眸光。她晓得,温季礼眼下指不定自己心里都是思绪万千波澜起伏的,可他却生生掩下了,反倒来开解她。宋乐珩依赖地靠在他心口处,听着他身体里有序的心音,燥闷也似乎消散了些,懒声懒气道:“当主公好累,怎么办。”
“无事。”温季礼理着她鬓边发:“事情总是能解决的。主公昨夜退婚,是全我名分之想,我可以等,所以,主公也不必操之过急,由得李公子自己想明白吧。”
“那你不醋?”宋乐珩眨巴眼。
“端看主公的心在何处了。”
宋乐珩被温季礼逗得开了怀,笑道:“啧啧,军师,今日要是换个人和我处对象,我这就叫为了争夺天下不择手段,一面用婚约套住了李家,一面用感情套住了军师……”
沈凤仙适时插嘴:“话本里的渣男和他的怨种正妻。”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道:“哎凤仙儿当我求你,你别开口。”末了,又把视线转回温季礼身上,语气黏黏糊糊的,听得温季礼耳根子发软:“你知道我不是。”
“嗯,主公不是。我和主公是一样的人。这条路,即使有荆棘,主公也必须走到万人之上。”
沈凤仙:“然后你就成为第一个被她踹掉的糟糠之夫。”
宋乐珩:“……”
温季礼:“……”
温季礼摇头失笑。
宋乐珩忍无可忍,松开温季礼走到沈凤仙的旁边:“不是,凤仙儿你就非得和我过不去!我招你惹你了。”
沈凤仙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我实话实说。话本里就有个什么开国皇帝不顾妻儿死活,打仗路上找了个年轻貌美的夫人,希望发妻死在外头别回来。”
宋乐珩默了默,问:“你说的那个发妻……姓吕?”
沈凤仙喜道:“你也看过这话本?我看的时候还没出完,现在写完了吗?有结局了吗?”
宋乐珩:“……”
宋乐珩一本正经:“我不看。我老实人,从来不看话本。说正事儿,李文彧这伤得养多久?什么时候能醒?”
“蛇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再吃两服药。他气血堵在胸口,好在挨了那一脚,把血吐出来了,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
宋乐珩:“……”
宋乐珩无言以对,没成想燕丞这一脚是歪打正着。
她寻思着沈凤仙来都来了,诊完了李文彧,便顺道让沈凤仙再去看一看宋流景。宋流景人虽清醒了,但这几日总是昏睡,接连不断地做梦,说梦话,要么喊着裴薇,要么就念宋乐珩。吴柒寸步不离地守了他好几日,有时宋流景醒过来,昏昏沉沉想去找宋乐珩,都被吴柒拦下了。
几人到客房的时候,宋流景吃完早膳不久,正躺在吴柒做的那把摇椅上,在敞开的窗户底下吹着风。因他眼睛看不见,一直戴着遮眼的布巾,只能从他绵长均匀的呼吸判断,他现下是睡着了。
沈凤仙坐在他边上悄无声息地把脉,宋乐珩和温季礼、吴柒则都站在房间的角落处说话。
吴柒道:“这两三日他眼见着脑子是要清楚些了,光雾林的事儿,他说自个儿不记得,我就跟他说清了来龙去脉,省得他不知道是自己差点害死你。”
提起这茬,吴柒还是一肚子气。
宋乐珩道:“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那事儿也不是他想……”
“不说?不说他下次再这么犯浑你怎么办?”吴柒一句话拔高了七八个调子。
宋乐珩刚要知趣的改口,沈凤仙突兀地接了话:“犯不了了。他这心蛊,我摸着像是要死了。”——
作者有话说:宋姐打开小本本记下:把沈凤仙毒哑,把张卓曦毒哑,把萧溯之毒哑,全部毒哑[狗头]
第156章 心蛊将枯
前一刻还在讨论孩子教育问题的三人骤然一惊,都快步走到了沈凤仙的旁边。沈凤仙彼时已经收回诊脉的手,又补充了一句让宋乐珩心惊肉跳的话。
“我说过,心蛊存活是有时限的。他如今心蛊消耗太大,最多就一年半载。他要是想吃什么你让他多吃点。”
宋乐珩:“……”
宋乐珩一宿没睡,乍一听这消息,腿都软了一下。温季礼和吴柒站在她左右,两人同时扶了扶她。
温季礼道:“前几日沈医师诊治时,并未发现他的心蛊有异?”
“嗯,也是奇怪,之前没症状的,今日看着,他这心蛊已经维持不了正常的脉相了,是要枯竭之兆。”
宋乐珩稳住心神,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大范围的控蛊?还能养回来吗?”
“我不确定。”沈凤仙站起身,道:“也许是和控蛊有关,也许,和他的心病有关。蛊人的结局最后都这样。从他种下心蛊,最长就只能活过而立之年。现在当早死早超生吧。”
宋乐珩:“……”
宋乐珩一时说不出话来,满心的愧疚冲击着她,哽得她喉咙生疼。
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该让宋流景跟着去光雾林,或许,他就不会失控,也不会出现这种心蛊将枯的症状了。
温季礼见她难过,矮声道:“抱歉,若非开城门那日我让他前去,此事……”
宋乐珩摇摇头,打断他的话:“和你没关系的。那时是迫不得已,阿景不去,可能我们都得死在高州城。你是军师,如此行事无可厚非,只是……我是他阿姐,我这心里……”
话到此处,宋乐珩的眼眶便红了。
吴柒见状,也对沈凤仙急道:“你是大夫,你倒是想想法子啊,别每次给人看诊就只知道送葬!真能救这死小子,无论你要什么东西,我都去给你找来。她一天天的本来就累,你个当小舅娘的,努力一点不行吗?”
沈凤仙:“……”
沈凤仙鲜少哑口无言,正要反驳回去,
那躺椅上的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扯了扯宋乐珩的衣袖。他像是刚睡醒,嗓音又懒又黏糊:“阿姐……你来了。”
宋乐珩坐在沈凤仙方才那凳子上,由着宋流景摩挲着扣住她的五指,她想问宋流景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宋流景像是知她心思似的,莞尔笑道:“阿姐是不是被吓到了?我刚刚……是故意的,故意乱了心蛊,就是想吓吓阿姐,谁让阿姐这么久都不来陪我。”
宋乐珩将信将疑,一面给沈凤仙递了个眼色,让沈凤仙再把一把宋流景的脉相,一面道:“昨日早上不是才来过,怎么没有来。”
“可你只呆了一盏茶不到,就离开了。”话到这,宋流景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掩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还以为……光雾林之后,阿姐是不想要我了。”
宋乐珩用空着的手在他脑门上轻弹一记:“少胡思乱想。你知我事忙,每天都是脚不沾地的,陪着你的时间才少了些。你与我是血亲,阿姐不会不要你。”
“血亲……”宋流景喃喃咀嚼这两个字,也不知那蒙眼的布巾下是个什么表情。隔了片刻,他略是仰首,对着宋乐珩勾起清浅的笑来:“阿姐说的是。”
“眼睛如何了?能看着点东西了吗?”
“嗯,能隐约见着些轮廓了,只是无法看强光,也看得不够清楚。”宋流景笑着宽慰:“是之前控蛊太耗心神了,要慢慢恢复,阿姐不用担心的。你别听小舅娘瞎说。”
被指控瞎说的沈凤仙:“……”
沈凤仙默默收回手来,见屋子里几人都盯着自己看,只能按耐住心头的诧异,面无表情道:“他的脉相……确实又正常了。”
温季礼闻言,也去诊了诊宋流景的脉相。宋乐珩直等到他也点了头,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真正落回了肚子里。
宋流景尾音上扬着,道:“对吧?我答应过,不会再骗阿姐的。”
宋乐珩应了一声。
温季礼知晓她和宋流景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便先一步带着沈凤仙和吴柒出了房门。他亲送沈凤仙往军营去,顺道聊了些心蛊的细节。吴柒则是听说宋乐珩又熬了一整夜,转头就去厨房里给宋乐珩煲汤了。
姐弟俩坐在安安静静的屋子中,时不时听闻窗外几声鸟儿啼鸣。盛夏的阳光刺眼得紧,带着灼人的热,偶有凉风吹进来,才能拂开那股子扑面的热气。
宋乐珩低头瞧着宋流景那不肯松开的手指,比往常更显苍白些了,还泛着死青,瘦得好像用力一握,就要碎了似的。她看得心疼,轻声问道:“心蛊,当真无碍?”
“真的。就是需要养一养,阿姐多看看我,多陪陪我,我就会好得快许多。”
宋流景从躺椅上坐起来,万般眷恋的,趴在宋乐珩的双腿上。宋乐珩轻轻理着他的发,问:“你何时发现控蛊会损耗自身的?”
“很早了,那时候,还被关在后院里。有一天,我杀了好多府上的侍卫……那天后院里的血腥味太浓了,遍地都是血。”
宋乐珩手上动作一顿,眉间也微微蹙起:“是我去洛城以后的事?为什么要开杀?”
“想离家去找阿姐。宋含章不让,他怕我在外闯了祸事,朝廷会知道他有个妖怪儿子。他想杀我的,没能杀成。那是我第一次用心蛊操控蛊虫,后来便知晓每一次的操控都会折损心蛊。”宋流景停了一下,又抬起头对着宋乐珩:“只要多休息些,不去控蛊,就能养回来了。”
说罢,他重新趴回去,握着宋乐珩的手腕,把她的掌心放在自己头上,想让她像方才那样,拨弄他的发。
那样的亲昵,让他格外受用。
宋乐珩只觉光雾林和高州城里两次用蛊都是亏欠了他,也没有推拒,见他没有束发,索性就慢悠悠的用手指梳着,想给他梳个干净简单的发髻。
“明知伤自己,为何又不早说,偏偏还要一次又一次的控蛊?”
“一开始,是想杀人。”
“……”
“想杀温季礼,想杀那个每天都念叨的婆婆嘴,想把阿姐身边的枭使都杀了。”
宋乐珩张了张嘴,想骂人,又艰难的把话吞了回去。
宋流景继续矮声说:“娘亲不在了,我只有阿姐,我不想让那么多人围着阿姐。可我发现,阿姐太在意这些人了,我杀了他们,你就会不要我。我狠不下心杀阿姐,所以,只能杀死自己。”
“你这孩子……”宋乐珩卡了一遭,想着教育一定要用怀柔模式,于是又耐着性子道:“年纪这么大点,怎么心念就这么重。以后,都不许再用蛊术了。你有什么话,你想做什么,你就说出来。你现在不是在平南王府的后院了,我身边这些人,还有我,都能听你说话的。这人憋着憋着,就得憋坏。”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宋流景的语气都欢喜起来。
宋乐珩拒绝道:“那必然不行。”
宋流景:“……”
“人活着,无论是哪个年纪,都得受规矩的限制。幼时受限于父母,上学时受限于师长,成年后受限于礼法。没有规矩,肆意妄为,那是兽。”宋乐珩叹了口气:“但若是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也不会阻止你什么。”
“我要是每天找着阿姐说话,阿姐不嫌我烦吗?到时候,我不是就像那婆婆嘴一样了。”
正在厨房里煲汤并且多煲了三份的吴柒突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宋乐珩哭笑不得,道:“柒叔的话是密了点,但他人是真好,你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宋流景接过话:“他这些天,变着法子做了许多吃的。每次我吃不下,他就会骂我。”
宋乐珩:“……柒叔他这是……”
“我才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日,阿姐跟着娘亲去礼佛了,我悄悄从后院溜出来,想离开平南王府的。”
听宋流景突然提起往事,宋乐珩没有再打岔。
“我那天走啊走,走到了刘氏那院子里去。刘氏和宋威、宋汶夕还在用膳。宋威那种油脑肥肠的蠢货,小时候吃个饭满屋子乱窜,不好好吃,刘氏当时就是那样骂宋威的。和吴柒好像。”
宋乐珩忍俊不禁,心想着吴柒这名义为爹实际当娘的做派是洗不清了,便又听宋流景道:“娘……从来没有这样骂过我。她每日照顾我,陪着我,但我知晓,她是有些怕我的。吴柒骂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像有一道门被推开了,我才反应过来,啊,正常人家的孩子,好像都是这样长大的。是我的身边太静了,静得总是只有我
一个。”
宋乐珩感慨万千,道:“你喜欢柒叔,那以后让柒叔多给你做些好吃的。”
宋流景像是笑了,又笑得很轻很浅。
宋乐珩难得陪着他,他便将这些时日做的梦林林总总都抖了出来,偶尔提两句前尘是非,都是点到即止。
日头东升西落,宋乐珩和吴柒一起陪着宋流景吵吵嚷嚷地吃过晚膳,宋乐珩实是困倦极了,接连不断地打着呵欠,吴柒这才催她赶紧回去睡。她见宋流景也没再有什么异常,方回了自己的屋里。
彼时,温季礼正在屋中看书,见她回转,着人打来了洗漱用水。趁着宋乐珩洗脸的当头,他便说了自己和沈凤仙对心蛊的观察,需先看宋流景将养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判断。而刚入宋阀的魏江和魏老夫人他也暂时安顿在高州城里,意欲后续让魏江随着宋乐珩出发交州。
宋乐珩知晓温季礼安排好的事情都不用她再操心,洗完过后便拉着人上床,偎在温季礼怀里没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
此后一连几日,郡守府上都闹得不可开交。
李文彧在府上养伤,每天都鬼哭狼嚎的要宋乐珩去照顾他。宋流景放下了光雾林那隔阂,也不再闷着,只拿着鸡毛当令箭,成天就想找宋乐珩说话。
宋乐珩除了定时去看望两人,还要处理诸多正事,赶在去交州之前和温季礼等人商议如何稳定住高州和整个岭南的民生。这么几天下来,枭使们对宋乐珩的日程都做出了如下总结——
扇飞的陀螺都没自家主公能转。难怪励精图治的皇帝都死得那么早……
吴柒听着这些话,心疼又无奈。眼看宋乐珩连好好吃饭的时间都没了,当天下午就按着李文彧和宋流景一通斥骂,说了句格外捅两人心窝子的话——
你俩自己看看!人温季礼什么样子,你们两个什么鬼样子!难怪她会看上温季礼!
李文彧和宋流景一起自闭了。
这天过后,宋乐珩就发现,这两人当真是消停了一些。但宋流景是真消停,而李文彧则是更让人哭笑不得。
他开始学温季礼穿衣。温季礼向来只穿素色的衣裳,他便连最爱的红色也不穿了。温季礼向来发饰简单,只别着他和宋乐珩相同的那支玉簪,李文彧没有玉簪,试图去摸宋乐珩的玉簪,被宋乐珩骂了一顿后,他就在高州城里转了两日,终于找到一根款式差不太多的玉簪……
于是,三个人都戴着几乎同款的玉簪。一出门,百姓都快分不清哪个是宋乐珩的正房……
不仅如此,他还学温季礼说话波澜不兴的模样,也学温季礼吃饭,吃不了两口就装模作样地放下碗筷。
这行为带来的后果就是……
每到半夜,枭使们通常都能发现李文彧摸进厨房去找吃的。被笑话了一回,他就学聪明了,下午就会去街上买好各种小点心,藏在房间里,晚上再偷偷地吃。
到得五月下旬,宋乐珩和温季礼去田里查看高州作物的种植情况,宋乐珩卷着裤腿下地去帮农户浇水,温季礼因着没做过农活,只能呆在田埂上。李文彧琢磨着他的机会来了,想要大显身手,不成想被田里两只蚂蝗钻了腿,吓得他又哭又闹大半个时辰,周围的农户们都赶过来安慰宋阀主这娇弱不能自理的正/偏房。
宋乐珩那会儿见百姓们议论温季礼和李文彧谁大谁小议论得愈发火热,旁边的郡守吓得冷汗涔涔,魏江则是憋笑憋得脸都快成猪肝色了。宋乐珩着实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提前结束查看,带着一行人回转了郡守府。
时值暮色四合,萧溯之在前头垮着脸背着李文彧,宋乐珩和温季礼等人就走在后头。因着即将离开高州,宋乐珩提早给吴柒说了今日想招呼郡守一家人一起吃顿饭,是以大多枭使都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这会儿厨房里是炊烟袅袅,堂屋里外都摆好了桌椅,部分凉菜热菜都已端上了桌,越是往前行,越是饭香十足。
等进了堂屋,萧溯之立刻把李文彧放在了一张宽椅上。宋乐珩让魏江去接魏老夫人过府吃饭,又让郡守去把自家的夫人喊过来。不多时,天南地北的菜式都呈了上来,人也到齐了。
枭使们都习惯了宋乐珩没什么主公架子,她说了开席,众人就吃得热火朝天。唯有郡守一家和魏老夫人显得有几分拘谨,都不怎么敢夹菜。
宋乐珩知温季礼晚膳不喜吃油荤,先是替他裹了一个素菜卷饼,放进温季礼的碗里,而后才打趣道:“魏老夫人和荀郡守、荀夫人为何都不夹菜?是这桌饭菜不合你们的口味吗?我给你们卷几个素菜饼试试?”
宋乐珩这话本是诚心实意的,可听在郡守一家子的耳里,却是像催命符。这一家都快吓跪了的当头,李文彧把碗伸了出来,嚷道:“我也要!我今天都跟你下田了!我还被蚂蝗咬了,你都不犒劳我吗?”
宋乐珩刚要开口,宋流景也跟着道:“阿姐,是什么好吃的吗?我也想……”
饭桌另一边的吴柒迅速裹了两个素菜卷,一个丢进李文彧碗里,一个塞进宋流景嘴里,厉声道:“都好好吃饭!别在这儿整幺蛾子,不吃你俩就滚回房里去!什么场合就在这儿争。”
宋流景嚼着素菜卷不吱声儿了。李文彧气不过想反驳,但又想到吴柒算岳丈,只能哼哼唧唧地埋头吃饼。
他和宋流景安静了,宋乐珩接过温季礼递来的酸辣汤喝了一大口,放下了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就是一顿家常便饭,大家都别客气。我吃饭喜欢热闹,也喜欢把事儿放在饭桌上说。对了,荀郡守。”
荀戊听她喊自己,即刻拉着夫人起身,行了个重礼道:“下官在。”
“哎,坐。”宋乐珩道:“就自己人吃饭,你拉着夫人行什么礼,赶紧坐下。”
郡守怯生生地瞄一眼宋乐珩,又看了看温季礼,这才牵着夫人重新入座。
“主公待人宽和,下官却是万不敢有失分寸。上次让李公子出城遇险,已是下官失责。主公不追究,下官感恩戴德,今再不敢有任何疏漏之处。”
“那是我的私事,和你无关的,你也不用往心里去。这几日,我和军师都听到高州百姓对荀郡守赞誉有加。这高州自修建行宫以来,民困官疲,还需要很长一段时日,才能将民生养回来。以后,都得辛苦荀郡守了。”
荀戊一激动,又想起身作揖。宋乐珩摆手制止了他,他才坐直身体道:“主公是折煞我了。一地父母官,为民生计,是当为之事,主公肯将此重任交予我,是对下官莫大的信任。”
温季礼道:“荀大人是好官,主公自是信你能护好这一城的百姓。不日之后,我与主公便要启程离开高州。此后,中原的战事将愈趋频繁,好在高州非军事重城,也非必经要道,其余势力对高州的威胁不算大。那马场安置在高州,荀大人要多加留心,可招揽部分百姓看顾马场,照顾马匹,也可为百姓解决部分生计问题。”
“是。”
“至于这马场的开支……”宋乐珩意有所指地看向李文彧。
李文彧一触及她的目光,就知事地挺了挺胸,道:“我会留一个账房先生在高州,负责马场的开支。马场缺人,郡守尽管招就是,俸禄都按高州长工俸禄的双倍给。”
“谢主公!谢军师!谢李公子!”
郡守的喜悦溢于言表,眼中都禁不住冒出泪光来。若非宋乐珩拦着不让他行礼,他又要跪下去狠磕三个响头。
说到底,如今高州商铺凋零,百姓流失,余下的人除了种点地自给自足,几乎没有任何的活路。眼下多了这个马场,又有了李氏支撑,百姓也能多一分的希望。
往年的朝廷不曾管过高州的死活,自打宋阀接管高州,高州才真正像从枯死的冬季迈入万物复苏的春,一切皆有了生机。
宋乐珩道:“我和军师去看了今春百姓们播下的作物,长势不太好,估摸着今年秋天收成不佳。”
郡守重重叹息:“春季的时候雨水本来就少,谁也没想到,高州能发生战祸。开战时城外有些田地被踩坏了,按下官的预计,今岁到了秋冬,百姓恐怕难熬。”
魏江跟着道:“最麻烦的是,这城里没有粮商。主公清算了行宫,百姓手里应当还是有余钱的,有银子买不到粮食,这才是麻烦事。衣铺和布坊也就那一两家撑着,若是冬寒,百姓衣食不足,难免会有折损。主公还当未雨绸缪才是。”
宋乐珩略是颔首,末了,便把视线落在李文彧的身上。
李文彧正吃着菜,看众人都不说话,气氛显得有几分凝重,便也有些紧张地放下筷子,问宋乐珩道:“你……你看我做什么呀?我、我是有钱,但也不能让我散尽家财全给百姓吧?那都是我的嫁妆呢!”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被他气笑。
温季礼也摇摇头,无奈道:“主公是想问你,广信的商户,可否由你牵头,到高州来开分号?”
第157章 高州盛宴
“主公是想问你,广信的商户,可否由你牵头,到高州来开分号?”
听温季礼这么一讲,李文彧紧张的神情顿时一松,道:“这呀,分号……是能开,但高州现在这个样子,做生意赚不到什么钱的。除了本地的商人,外地肯定没几个愿往这边来。我是能
牵这个头,但能来几个,我说不好……”
宋乐珩悠悠夹着菜,道:“你是做个样子,但具体的,还得看官府能给商人什么利。我和军师商量过,高州城一年之内,商税减三成。另外,现在城里空着的商铺,大都属于已经外迁的世家。这事儿我来办,只要愿意迁过来的商号,空着的商铺任挑,先到先得,前三年的租子都不收。”
李文彧眼睛一亮:“这就好办多了。做生意嘛,无利不起早的,不收租子的话,愿意过来的商号应当不少。”
宋乐珩和温季礼相视一笑,又招呼众人继续动筷子。
“这些政令,军师都一一写下来了,回头荀郡守你下细琢磨琢磨,查漏补缺,没有问题再下发。”
“是。”
“高州之重,还是百姓。这三年内,田税减半,人头税免去。家中若是没有青壮劳动力,只剩老弱妇孺的,荀郡守你得统计清楚共有多少户。能安顿在马场里的,就安顿下来。若马场用的人差不多了,到时候迁入高州的商户,你和他们定一纸规矩,租子可以不收,但每个铺子至少得解决三个百姓的活计,让这一两户能够吃得饱饭。这么个互利法,高州城才能真的盘活。”
魏江暗暗点头,深觉宋乐珩这些政策当真是以民生为重。魏老夫人看着宋乐珩的眼神也愈带着柔和。
温季礼补充道:“若商户有异议,荀郡守可恩威并施。主公重民,荀郡守只需谨记此道,遇再大的风浪,身后都会有主公支撑。”
荀戊此番是彻底忍不住了,热泪盈眶,激动地拉着夫人绕过桌子,噗通一下跪倒在宋乐珩边上,不停地磕头。
“当日主公在行宫内说那番话时,我就知晓,主公定是明主!定能救我高州于水火,让百姓都有条活路!可那时,下官、下官还不敢奢望太高……今日,我替高州城千千万万的百姓,叩谢主公!!主公是高州城的再生父母啊!!”
郡守夫人也在磕头,哭道:“谢谢主公!谢谢主公!”
宋乐珩急忙起身去扶起两人。那地面上,还留下了两滩泪水。
她感慨地握住郡守和其夫人的手,道:“荀郡守没有放弃过高州,我自也不会愧对你的坚守。这条路,我铺好了,郡守可得好好的,带着百姓走下去。”
“是!下官必不负主公重托!”
荀戊再一次深深向宋乐珩鞠躬。
正事告一段落。荀郡守尤然是热血澎湃,壮着胆子想敬宋乐珩几盏酒。吴柒原本想拦,没能拦得住,这几杯一下肚,场面就开始濒临失控了。
郡守夫妇敬完宋乐珩,又想敬温季礼。温季礼喝不了酒,宋乐珩便主动帮他喝,喝完了酒劲儿一上头,她先是和李文彧一起同郡守夫妇喝了几个来回,随着魏江也加入斗酒,外面的枭使们便陆陆续续地闻声钻进堂屋了。
人一多,就成了一场大乱斗。
郡守两口子酒量颇好,可实在抵不住宋乐珩这边人多。几番车轮战下来,郡守也喝高了。人一喝高,就算脖子断半截都感觉不到,于是,荀戊也开始豪气万千地拍桌道:“主公……我……我不是喝不过!主公人多,我的人也不少!”
“哟。”宋乐珩脸上陀红地打了个酒嗝,接过温季礼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笑道:“你的人在哪?”
“多、多着呢!我在门口去吆喝一声,主公信不信……”荀郡守伸出两个指头:“就一盏茶!我能喊来百十来个,把主公……喝、喝趴下!”
“你喊。”李文彧卷袖子道:“有我在,还有人能喝趴她?我这酒量,打小就练出来的。”
“就是。”张卓曦跟着起哄道:“赶紧喊呀荀大人,我们兄弟都还没润喉呢您都快趴下了。”
宋乐珩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荀戊果不其然不顾自己夫人的阻拦,跑去郡守府外吆喝了。没过一会儿,府门口竟然就堆起了无数人,还全是自带酒的。
高州城没什么美酒佳酿,百姓带来的,全是自家从前釀的陈年酒,咕咚一口下去,又烧喉咙又烧心,一般人都撑不过三碗。
父老乡亲们都在荀戊的带领下和枭使大战,宋乐珩被敬了□□碗下去,醉得愈发是五迷三道。吴柒和宋流景见她总是对敬酒的百姓来者不拒,只好接连去帮她挡酒。温季礼这边敬酒的人也不少,好在全被萧溯之挡了。
到得个把时辰后,闻讯赶来敬谢宋阀主的人是越来越多……
院子里的枭使醉倒了一大片,李文彧也已经横躺在地上,就连素日里抱着酒坛子喝的北辽壮汉萧溯之也坐在地上眼冒金星。除了宋流景好似喝不醉,以及魏老夫人还在豪放地划拳,宋乐珩这边的人马几乎是全军覆没。
宋乐珩不想扫了百姓的兴致,眼看还有人等着敬酒,赶紧叫来了一直躲在角落里吃糕点的江渝,让江渝去城外军营请外援,结果好不容易等到江渝回来,她还是只有一个人。宋乐珩问她怎么没把外援请来,江渝只耸了耸肩,说:“来不了了,全被打了。”
宋乐珩当时晕晕乎乎没听确切,温
季礼倒是清醒着,把江渝叫去了一旁,问了个详细。
如此哄闹到子时,一场盛宴才算是结束。
百姓们一走,堂屋的里里外外,俱是歪七倒八的人。树上挂着的;从房顶上滚下来砸别人身上,又被一脚踹开喊着自己骨折的;抱着酒坛子呼呼大睡的;说自己要吐一头栽花园土里的。各式各样,滑稽至极。
吴柒也很多年没喝得这般醉过了,一只手撑着脑袋使劲晃了晃,只觉睁眼看人都有重影。他扫视了一圈周围,一把就按住了正要起身往宋乐珩走的宋流景,口齿打结道:“小、小子,跟我……跟我去煮醒酒汤。”
宋流景被一屁股按回凳子上,满脸不幸福道:“不去。阿姐喝醉了,我要送阿姐回房。”
吴柒转而揪住他的衣领,直接起身把人拖向厨房:“走!她不喝醒酒汤,明早脑袋都得疼炸!你是不是要疼死你阿姐!”
“你别揪!松手,松手!你不要以为……”
两人闹哄哄的,出了堂屋便不见了,后头的话音也消进夜色里。
李文彧彼时正埋头坐在宋乐珩脚边的地上,两只手都抱着宋乐珩的腿打瞌睡,被宋流景这么一吵,他也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一抬头,就看宋乐珩坐在椅子上,温季礼站在她身后,正帮她揉着太阳穴。揉就算了,关键没揉两下,宋乐珩捉过温季礼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亲。
李文彧汪的一声哭了出来,嚷道:“宋乐珩,你亲他!你当着我的面亲他!你都没亲过我!你没良心!你负我!亏我还帮你挡酒!”
他扒拉着宋乐珩站起来,握着她的肩膀拼命摇晃,自己把脸凑上去:“你也要亲我一下!死嘴,快点亲呀!”
宋乐珩偏头躲开:“不……”
李文彧停下摇晃,一把捂住她的嘴:“你不许说不!你收回去!你对他做什么,也要对我这样做!你要和我拉钩,永远都不准退我的婚!”
他强行用小拇指去勾宋乐珩的小拇指,宋乐珩虽然醉了但依然婉拒,转头就要找温季礼。李文彧想着拉走她,结果两人脚绊住脚,一不留神就双双摔倒在地,温季礼想去扶都没赶得上。两个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李文彧一边放声哭嚎,一边死活要逼宋乐珩和自己拉钩。
“你不能不拉!大不了!大不了我和温季礼平起平坐嘛!快点!你把手指给我!”
“你放开,我不要……”宋乐珩抓住李文彧的手就重重咬了一口。
边上的温季礼:“……”
他正要去拉莫名其妙就开始互咬的两个人,萧溯之也迷迷糊糊地爬过来了,指着李文彧和宋乐珩就捂肚子狂笑:“哈哈哈哈哈……宋阀主公……哪有主公在地上打滚的哈哈哈哈哈……”
温季礼冷着脸一瞥他,萧溯之笑声一收,又变成抱着温季礼的大腿猛哭:“公子!公子您怎么就看上她了啊!您在我的心中,是草原上的皓月!高贵,皎洁!应该在万人之上!”
温季礼扶住头,一阵尴尬直冲天灵盖:“好了,喝醉了就少说两句。”
萧溯之:“可她居然玷污了您!”
温季礼:“……”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老天啊!公子,您为什么不要二公子,为什么不要三小姐,为什么不要萧氏啊!我好想三小姐啊……好想三小姐啊……那是您一生心血……您怎么就跟人私奔不回去了呢……呜呜呜……我好想三小姐啊……”
温季礼:“……”
温季礼一个头两个大,却听萧溯之这一哭,坐在堂屋门口的魏江也哭上了,扯开了嗓门道:“娘,我一定会让您过好日子的!儿子、儿子会有出息的!我不要娘……再像从前一样,给那些权贵,打扫!缝补!受尽他们的冷言冷语!我们能翻身!我要让娘享尽世间尊荣!您等我,等着我!”
魏老夫人抱着魏江痛哭:“儿啊,你受苦了啊!”
郡守跟着哭:“主公,您一定要登基啊!!主公是我见过……对百姓最好的明主!”
荀戊连滚带爬冲到还在打架的宋乐珩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顿磕头:“只有主公在意高州,在意百姓!主公,您登基吧!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头有枭使附和:“主公万岁!”
魏江和魏老夫人互相搀扶着,歪着扭着就朝宋乐珩面前跪:“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季礼:“……”
这些人……
真是疯了。
等吴柒带着宋流景把一大桶醒酒汤拎到堂屋的时候,一群人喊着万岁就跟狼嚎似的。吴柒已然清是醒了许多,摸了把跳得厉害的眉角,一把抓起李文彧塞到椅子上,又拎起宋乐珩,率先给她灌了一大勺醒酒汤下去,边灌边道:“我说什么了,我一开始就不赞成喝酒!哪一次喝多了她不带着这些人发疯,也就得亏这府上没什么外人,被人听了去,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
喂完醒酒汤,吴柒又把醉晕过去的宋乐珩往温季礼怀里一推。温季礼拿出手巾给宋乐珩细致擦嘴,温声道:“难得清闲,今日也是来了兴致。我先送主公回房。”
吴柒点点头。
温季礼打横抱起宋乐珩,宋流景正要上前开口,就被吴柒拦了一把:“你留下,清醒的人就你了,帮我喂醒酒汤!”
“我不要,我去守阿姐。”
眼看温季礼抱着人要出门,宋流景想追上,吴柒拽着他的后背衣衫道:“你守什么守,她醉成那样谁守她指定吐谁一身,她还能对温季礼干什么不成。”
宋流景刚张嘴,另一边,宋乐珩果真就呕了一下,吐了温季礼一身……
温季礼:“……”
宋流景:“……”
宋流景默默把嘴闭上。
吴柒冷哼一嗓子,回头灌李文彧醒酒汤:“看吧,她那点儿德行,我还不了解。”
温季礼无奈闭了闭眼,继续往主院去了。
次日。
宋乐珩醒来之际,已是将近中午。吴柒掐着她醒来的点,送了些午膳过来,都是清爽解腻的小菜清粥,就怕她宿醉之后吃了油荤会难受。宋乐珩那阵儿人还是昏昏沉沉的,本不怎么想吃,被温季礼催促着洗漱完,愣是把她按在了饭桌前。
他替她舀好一小碗粥吹凉。宋乐珩则有气无力地用手支着头,细细打量温季礼。温季礼今日穿了件藕色衣裳,纹样细致精美,里面搭了件白色的里衣,衬得他那容色愈是透润。日午的阳光和室内的阴影交落在清俊的五官之上,仿似画中的谪仙一般。
宋乐珩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直看得温季礼的耳尖泛出了薄红来。他把吹凉的粥放到宋乐珩面前,羞道:“主公在看什么,为何……眼也不眨。”
“看心上人,好看。”宋乐珩说得直白,见温季礼那脸更红了,便伸出食指故意去戳他的腰:“少见你穿这个颜色,素日里不是喜穿青绿吗?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不成?”
“没有特别。”温季礼应得不咸不淡的,看宋乐珩舀了粥来吃,便又帮她夹了一些小菜:“有一件青色的前日洗了,还没干。另外一件,昨夜主公吐我身上了。”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没把嘴里的粥喷出来,忙捂了捂自个儿的嘴,把粥咽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道:“我……我喝吐了?”
“嗯。”
“你这……我这……”宋乐珩说着便涨红了脸。
这吐人身上,太没形象了!而且,温季礼还有洁癖,那酒后的臭气,不得把他熏晕过去……
一想到这,宋乐珩就万分惭愧:“那什么,衣裳你丢了吧?离开高州前,我重新给你做一身儿。要是下次我再喝醉,你让别人照顾,柒叔也行,张卓曦、马怀恩都成,你爱干净,别做这些事儿。”
“是你,没有关系。”
本也是一句打心眼儿里的寻常话,可不知怎么地,一出口,温季礼自己就面红耳赤,好似在变着法子表白似的。
宋乐珩一愣,只觉心窝子都被这句话给抵住了,抵得又暖又柔。她不动声色的去勾住温季礼的手指,然后再慢慢覆握上去,矮声道:“我以后不喝那么多了。回头我就下道禁酒令,以后非必要情况,谁都不准这么喝。”
温季礼失笑摇头,知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跟着宋乐珩这些人逢年过节不热闹一阵儿,恐怕连他都会觉得不习惯了。
“主公不必定这规矩,只是喝多伤身,下次要适量。”
“好。”
“等吃过了午膳,主公去马场看看吧。”
温季礼说到这,就看宋乐珩的筷子顿了顿。他知她心中所想,只道:“主公想避开燕丞到何时呢。”
宋乐珩略有些心虚,放下碗筷,摸了摸鼻尖儿,道:“我也不是存心避开他,就是……就是那天我几句气话蹦也蹦出去了,我现在好歹是有点身份的人嘛,他不来与我解释两句,还得我先去见他,我这脸……有些过不去。”
温季礼眸中情绪闪动,很快,又敛低眼睑遮住了一切的不安。
不该是这样的。
她与魏江有那般的嫌隙,可想拉拢魏江的时候,也不见有什么身份上的扭捏,为何……为何独独对燕丞……
宋乐珩看温季礼不吱声,估摸着他那思路不知道又拐哪条死胡同上了,当即应了话道:“我去便是。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想什么我对燕丞与众不同?你这人,怎么在哪一道上都比旁人多好些心眼子的?”
温季礼轻笑:“被主公嫌弃了。”
“哪有嫌弃,我只会喜欢。”
宋乐珩打趣这么一句,清楚眼下骑兵营应当是能初见雏形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去马场上看看。再者,她先前已和温季礼商议好,后续她出发交州,因着那边是睿亲王的地界,无法让大军随行,是以她只会带枭使和一队精骑兵。
这诸事缠着身,宋乐珩吃完午膳只休憩了片刻,便让江渝套马驱车,和她一同去了马场。吴柒留在府上安排前往交州的琐碎事务,温季礼则是叫来了荀戊,交代宋乐珩昨日说的诸事细节。
到了马场,已经是申时过后。
盛夏的草地比起前段时日,色彩还要更加鲜艳些。草色更绿,其间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劲风一过,万顷浅草倾倒一片,云白天青,美不胜收。
宋乐珩来时,两个骑兵方阵正在进行交战演练。短短光景,秦行简、邓子睿率领的骑兵竟能和黑甲杀上数个来回。虽难免渐落下风,但能与温季礼训练多年的黑甲有一战之力,也是颇超出宋乐珩的预计了。
燕丞彼时骑在赤马的背上,手里持一把长戟,上衣随性地捆在紧实的腰腹间,正赤条条地散着汗。他专注着两个方阵的情况,全然看不到宋乐珩的马车来了似的。宋乐珩透过车窗,就能看到千军万马里,金灿灿的阳光描摹着中间最扎眼的那一人,他身上肌肉线条明朗,肩宽腰窄,每一寸的皮肤都雕着战场上烙出的印记,既见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又见睥睨对手的狂傲野气。
江渝把马车停在离燕丞最近的地方,掀开车帘子,对宋乐珩道:“主公,要叫燕将军过来说话吗?”
宋乐珩摆摆手:“等等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你昨夜里去军营叫人,不是说都被揍得起不来吗?这不好好的?他们被谁揍了?”
话音没落,宋乐珩陡然就听不远处的燕丞一声暴喝:“废物东西!左翼都出空子了还不晓得钻!要是老子领兵,你们都死了!”
第158章 一场赌局
宋乐珩被燕丞这冷不丁炸开的嗓音吓得一抖,旋即,便见燕丞夹紧马腹,冲进军阵,觑准一个空隙,当头把马上的萧晋劈了下来……
那是真劈,劈得萧晋在地上至少滚出四五丈远,狠狠撞在一块大石头上才停下,活像两人有仇似的。
打完了萧晋,燕丞回头又把邓子睿和秦行简相继杀下马,一边狂揍两人,一边骂道:“说了他大爷几百遍,黑甲的战术是稳扎稳打,阵型是首尾配合,你俩还和他们正面硬干,你们虎啊!老子说了要突进突进突进!都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邓子睿和秦行简虚挡了两招,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躺在了地上,很是惨不忍睹。
宋乐珩瞧得一阵肉疼牙酸,看邓子睿捂着胸口直摆手道:“练不动了,我真练不动了。燕将军,我们是人,又不是木头桩子,你都打我们大半月了!我内伤还没好完呢,沈医师说了,我再这么被你揍下去,会死的!”
另一头的萧晋也艰难地跪坐起来,手脚并用的往边上爬:“我认输……你这哪是训骑兵,哪有训骑兵就指着领头的人打的?我打不过,真不打了。我今日……今日要回去给公子复命,我还不想死在这马场……”
燕丞全然不理这两人的抗议,径直用长戟挑起邓子睿的腰带,把人挑得半丈高,又狠摔下去:“这才哪到哪!不挨打的将领都不是好将领!老子是答应了帮你们宋阀训骑兵,老子没说训好了,谁也不准走!快!都给我上马!”
“救命啊!燕将军,谁惹你你揍谁去啊,逮着我们出气算怎么回事嘛。”邓子睿都要哭出来了。
宋乐珩实在看不下去,刚下马车,身边就幽幽飘过来一个声音——
就是你惹了燕丞,对吧?
宋乐珩一激灵,转头一看,秦行简已经不知何时躲在了她的马车后头,那面具底下还在淌鼻血,正一脸幽怨地盯着她,用心声传着话。
宋乐珩拿出一张手巾递过去,皱眉道:“这些日子,他都这么揍你们的?”
秦行简擦着鼻血望天,用心声回:头几天没这么狠的,都是点到为止。赶了狼的第二日,他就不对劲了。一开始也没这么狠,不过他每天望着城里过来的方向,望半晌望不到人……
宋乐珩:“……”
秦行简:他一看没人,下手就一天比一天重。昨晚你让江渝来喊我们进城,我和邓子睿,萧晋,全躺在伤兵营的板板上。
宋乐珩:“……”
宋乐珩扶了扶额头,朗声道:“可以了,今日的操练到此结束,都回营歇着去,这两日大军要开拔离开高州了。”末了,她目光再一转,看着马背上的人:“燕丞,我有话要与你说。”
邓子睿和萧晋见了救星,赶紧爬到了宋乐珩旁边。
燕丞冷着脸看看宋乐珩,嘲讽地哼笑了一句:“你有话对我说?什么话是你想说,我就必须得听的?”
说完,也不等宋乐珩脱口下一句,他就拉紧了缰绳,策马离开。那赤马跑得快,不稍须臾,天地间就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邓子睿从地上站起来,恼道:“这什么态度嘛,燕将军也太傲了!都敢对主公不敬了!”
萧晋也咬牙:“宋阀主,整治他!好好整治他!这种脱缰野马,换成公子来,蹄子都给他撅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小报告。
宋乐珩笑笑,拍拍面前三人的肩膀道:“都辛苦了。回去吧。你们把江渝也捎回城去,马车留下便是。”
三人应了声,都心知宋乐珩和燕丞是有私下话要讲,便都没有逗留,带着骑兵就往回城的方向去了。
宋乐珩坐回车头上,百无聊赖地等。一直等到天边铺满残阳,红霞染透,她实是困了,方禁不住撑着头打了个盹儿。正是迷糊间,忽然,一阵疾风破空,从她手臂旁侧半指的距离,生生擦过去一支长戟,钉在她身后一丈处。那戟身震颤着,发出令人胆寒的嗡鸣。
宋乐珩被惊醒,往后头看了眼,再转过眸时,马蹄声行近,停在了她的跟前。
燕丞的眼神仍是倨傲冰冷的,微微皱了皱眉,道:“怎么不走?这儿有狼,被狼叼去吃了,活该。”
宋乐珩有些尴尬,干咳一嗓子,道:“此事,是我欠你一声抱歉。那日我不该冲你胡乱发火。”
“啧,说笑了。”燕丞又冷又刺道:“你宋阀主众星拱月日理万机的,身边人多事又杂,天天不是忙着喝酒,就是忙着照顾伤患,我算个什么。”
宋乐珩:“……”
好酸。
牙齿要被酸掉了。
“你就是冲我发发火而已,那是我的福气才对。你都来
得太快了,这才十天半个月的,你应该再过十年八年才来道歉,才符合你宋阀主尊贵的身份。”
宋乐珩:“……”
这小子是属柠檬的吗?以前都没发现他有这么记仇。
宋乐珩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和燕丞较劲儿,揭过了这一茬,道:“我今日来,是有正事与你说的。训骑兵一事,我很感激,经此高州一行,你与宋阀也算是一衣带水。这几日我将往交州去请杨睿麟,所以,离开之前,我想听你一个答复。”
燕丞挑着眉头:“什么答复。”
“燕丞,你可愿加入宋阀?”
草场上的风轻抚着,吹得草叶簌簌作响。
燕丞收起这半月来心头的不满,目光定定的,带着半丝的期许,看着马车上的宋乐珩。
“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加入宋阀的理由。”
“你若是愿意加入,此后,你会是宋阀将领第一人。我如果能坐稳中原,你要封候拜将,抑或是泼天富贵,都唾手可得。”
那双若朝阳一般炙热又明亮的眼内,期许之意骤然就散去了,转而被更深的冷意取代。燕丞默然少顷,哼笑了一声,骑在马上围着宋乐珩慢悠悠地转,话也慢悠悠地说:“封候拜将?我是没封过?还是没拜过?这天下,老子也算是坐过一半的,没意思。我不入宋阀。”
宋乐珩垂下眼,没有看燕丞,只听着马蹄声来回绕。等燕丞绕完一圈,重新停下,她叹息道:“那也好。”
燕丞那眉头蹙得更紧,脸色也愈发的难看。他是沙场上的武将,拉下脸时,满身的肃杀气掩也掩不住,往往逼得人不敢直视。
可宋乐珩偏生语调平静,看着他的神情也无比平静,只道:“杀杨彻那事,咱们算是合谋,我还是那句话,不会让你一人担弑君的罪名,此后无论你留在漳州,还是要去其他州郡,投靠其他势力,只要你有需要,我定会带兵援你三次。三次之后,你我两清。骑兵训到今日,燕将军也辛苦了,以后,珍重。”
宋乐珩伸手去牵马缰,准备驾车离开。
燕丞一时愣住,都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不是不清楚,宋乐珩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多多少少都抱着想拉拢他,让他加入宋阀的目的。可到了现在,她居然只有这么一句话?
那也好?
怎么会是那也好?
马车缓缓起步。燕丞终是回过神,拔出地上扎着的长戟,骑马跟上去,就在马车旁边并行着朝宋乐珩大声吼:“你拉着我又是看秦府灭门,又是在漳州与我通夜饮酒,还说什么要当我的家人,那么些花里胡哨的话,不就是想让我入宋阀吗?怎么,现在又不想了?”
“我承认,我确实一早就有这个想法,而且我也没藏着掖着,明里暗里都和你提过许多次了,你就是不肯松口,那我也没法子了。燕大将军是樽大佛,我庙子小,容不下。”
宋乐珩也火气上了头,不自觉就带着一股阴阳怪气。
“你容不下……你容不下你当时还对我说那些话?还与我做那些事?你说话做事都不过脑子的吗!你是对着谁你都可以那样吗!”
“我说什么话了?我做什么事了?”宋乐珩加快了马车的速度:“我说我能当你家人,这话有什么问题?我待身边的人,都视同自家人。你加入宋阀,那自然也是家人。你听不惯,你就别听!”
“你……重点是家人吗?!重点是……是你……”燕丞话音一滞,又像是气得狠了,咬紧了腮帮子道:“行,你憋了这么多天,就憋出这么一通屁话!你这算哪门子的道歉!两清是吧,那就从今天开始,你我两清!”
燕丞勒住马,掉头就要走。就在此时,另一辆马车从对面驶近,温季礼的声音自车中传出。
“燕将军,留步。”
燕丞停下马。宋乐珩也勒停了马车。
吴柒驾着那车到了近处,从车上跳下,又放好了踏凳,温季礼才缓步自车中下来。
宋乐珩从马车上蹦下去,几步走近,还没对温季礼开口,吴柒当先就骂道:“你怎么一回事?现在兵荒马乱的,你把江渝他们都支走了,万一遇上点危险,那不成了喊爹都没用!”
宋乐珩哎呀一声:“柒叔,我心里有数的!我都多大的人了!这个时间了,你们怎么会突然来马场?天都要黑了,马场风又大,怎么穿这么单薄。”
宋乐珩说着,便去握了握温季礼的手,感到他指尖是温热的,这才安心了一些。
燕丞在不远处冷眼看着,又要打马离开。温季礼拍拍宋乐珩的手,示意她且松开,旋即上前两步,对燕丞道:“燕将军可知半个时辰前,我方得到了什么情报?”
燕丞皱眉睨向温季礼,等他的下文。宋乐珩也凝了神,心知温季礼和吴柒赶来,估摸着是因情报紧急。
温季礼道:“王云林已经抵达冀州了,宣告天子死在岭南高州,燕将军背叛朝廷,和宋阀同为弑君的罪人。中原,已经乱了。”
“乱了又能如何?”燕丞无所谓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这弑君你们是要翻来覆去说到什么时候。”
“朝廷如今已由首辅贺溪龄把控,青、冀两州的兵力,相当于也落进了世家之手。五日前,贺溪龄代为下诏,若有人可平定岭南,剿灭宋阀,朝廷将封其王侯,赐其封地。”
宋乐珩神色严峻:“天子一死,洛城本来成了块肥肉,这贺首辅心思倒活络,知道把天下的矛头钉在我们身上。不过,他这代天子下诏,是否做得急了些,就不怕被人骂名不正言不顺有代盛之心吗?”
吴柒嗤道:“那老东西的算盘精着呢,咱们也不是没打过交道。他这诏一发,江州周氏,长州朱氏,陵州谢氏,结成联盟,共阀岭南来了。”
宋乐珩和燕丞心下都是一惊。宋乐珩看看温季礼,温季礼点了点头,表示此事当真。
吴柒又说:“这三个军阀的兵力都不少,现在传回来的消息,说是联军大概有二十万出头,具体的动向还在探。另外,平昭王准备进攻洛城,青、冀两州的兵力都被拖住了。贺溪龄想稳定住洛城的局面,已经带着满朝文武私下往交州去了。”
宋乐珩恍然大悟,敢情贺溪龄和她一样,早就盯上了交州的杨睿麟,这才敢代天子下诏。他这一去,只怕杨睿麟愿不愿意当皇帝,都得被世家架回洛城去。
“这么说,现在的交州也是风云际会。”宋乐珩想了想,道:“世家的动向传出去了吗?各方都知道他们往交州去了?”
吴柒摇头:“贺溪龄和那些官员分批走的,都藏匿了行踪,就怕把矛头引到交州去。我们是因为朝中留了人,才会知道洛城的动静。”
温季礼接话道:“杨睿麟是皇亲国戚,向来不养重兵,只重农业与民生,是以各军阀都有默契,不会轻易去碰交州。现在所有人都在观望,谁会先踏破这条底线。一旦有第一个人发兵交州,那交州就会打成肉泥。”
“贺溪龄这老狐狸此次是豁出命去了。”宋乐珩定神道:“那我明早就快马加鞭赶去交州,得抢在这底线有人踩破前,把杨睿麟抢了。”
温季礼应了一声,继而便看向燕丞。宋乐珩想了想,也看向燕丞,想知道燕丞下一步打算往哪走。吴柒见两人都在看燕丞,干脆跟着一起看燕丞。
燕丞迎着这三人的视线,没好气道:“想说服我替你们宋阀打仗就省点口舌,我没兴趣。”
“身处乱世,人人都有所求。主公向来以诚心待燕将军,自是希望燕将军与宋阀同存,将军又何必拒人千里。”
燕丞实是没想到温季礼会帮着宋乐珩劝他,讽笑道:“你还真是大度。你们当军师的,是不是都以为能洞悉人心?可惜了,我就偏无所求。”
“你有。”
二人的视线汇于一处,一者笃定,一者藏锋。如无声的战场,硝烟四起。
片刻过后。
宋乐珩和吴柒都被支到了远处。马车旁,那匹赤马正在围绕车边吃草,一杆长戟立星月之下,夏夜的风拂起戟上的红缨。
宋乐珩背着手不断走来走去,时不时就要忧心忡忡地望一眼马车,生怕燕丞一言不合就会对温季礼动手。
吴柒抱着手看她,被她走得头晕目眩,按着眉心斥道:“行了,你别走了!他俩才刚进去马车不到一刻钟,你在担心什么,真当温季礼是任人踩碾的小白花啊。”
“话不是这么说嘛。”宋乐珩焦头烂额:“之前燕丞一脚踹飞李文彧的时候,都没到一刻钟呢。”
“李文彧那脑子,能和温季礼比吗。那温季礼没遇到你之前,你不看看北辽那吃人的地方,他都能混出四个郡来,他还能被燕丞给吃了?”
“不是柒叔你都没看到,燕丞最近火气大着,秦行简他们都被打成什么样儿了,我就怕军师那身板……”
这话还没说得完,马车的车帘子猛地掀开,燕丞黑着一张脸走了出来,整个人都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凶兽,恨不得撕宋乐珩两口。
“你说人坏话的时候能不能小点声儿,我都听到了!我为什么揍他们,你心里是没数?!”
宋乐珩没答他,赶紧走过去掀开车帘看了看,见温季礼安然无恙地坐在里面,才把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吞了回去。她拍着心口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燕丞气得要命:“宋乐珩,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的那种人吗!”
“你这脾气大杀性重的,军师是读书人,我有点担忧
不是也很正常。”
“你!”
温季礼笑着摇头,道:“主公,燕将军已答应加入宋阀,明日,由他随你前往交州。”
“啊?”宋乐珩愕然看燕丞。
燕丞更气:“怎么着?你还不乐意?”
温季礼打圆场道:“主公此去交州,定会遇上变数,没有大军在身侧,只恐有所疏漏。燕将军有万夫莫当之勇,他护着你,我会安心些。”
宋乐珩欲言又止,心里却清楚,这样的安排最为合理。眼下的交州和开水锅没区别,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儿,她也不敢再带骑兵前往。燕丞单打独斗的能力最为拔尖儿,有他在,她的安危能多一些保障。
只是,放着燕丞与她同行,温季礼这心里,怕是早被一根根的刺扎得不成模样了。
她想着上车去与他说两句体己话,腿刚要迈出去,后背衣衫就被人一拎,拎得她倒退了好几步。等她稳住身型,燕丞才松开她的衣裳,不满道:“你这是什么反应?你是不是真不想我加入宋阀?你说一声,我现在就走,以后都不出现在你面前!”
“我没这意思。”宋乐珩看看炸毛的人,语气软了:“怎么改变主意的?你和军师说什么了?”
燕丞听她总算是和自己说了句软乎话,眼里那恼意不自觉就消散了七八分,看着宋乐珩也不似一开始的冰冷,反倒多出些丝丝绕绕的情愫来。
“你自己去问他。”话锋一转,燕丞又道:“你看清楚过身边这个人吗?他是人是鬼你知道吗?”
宋乐珩:“……你这样说人坏话,声音好像也不小吧。”
“我这不叫坏话!我这是实话!这个人,你就留点儿心吧,他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他今天能……”
宋乐珩竖起耳朵,想听能什么。
结果,燕丞又收住了话音:“算了,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你眼睛只要看见他,就像拿抹布擦亮的盘子底似的。”
尾音一落,人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宋乐珩:“……”
宋乐珩捂了捂自己那像“盘子底”的眼睛,高声喊道:“哎,能什么啊!你说话别老说一半行不行!到底想说什么啊!”
无人回应。
只有马蹄声,渐渐没入了夜风之中。
宋乐珩无可奈何,回头让吴柒驾另一辆马车,自己驾温季礼这辆马车,一同先返回军营去。她上了车刚拉住缰绳,身后就伸过一只手来,牵过了缰绳去。温季礼在她身边坐下,道:“我来吧。”
宋乐珩笑笑,懒懒勾住温季礼的手臂,将头枕在他的肩上。马车晃晃悠悠地走,宋乐珩的双腿也搭在那车头下,跟着晃晃悠悠地荡。星光照路,花草摇曳,穹顶的闲云浮动着,仿佛触手可及。
宋乐珩嗅着温季礼身上的药味,阖眸养神道:“说说,怎么说服燕丞的?他让我问你。”
“主公猜一猜。”
宋乐珩睁开眼看他,知他是故意不说,便去掐他的腰,逗他笑。温季礼闪躲了两下,就势握住宋乐珩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燕丞本不需要旁人说服,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罢了。既然主公不肯给,我便替主公给了。”
宋乐珩叹道:“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温季礼默了默,如实道:“不是。话出口那时,已经后悔了,像有针在心口扎。”
“那你还……”
“燕丞,的确是陪同主公去交州的最佳人选了。此次我领兵回广信,无法陪着主公。若再无他在主公的身边,我难以心安。与其让主公面临险境,那……扎便扎了吧。”
宋乐珩被他这一言说得心都要化了,凑近过去,用鼻尖儿蹭了蹭温季礼的脸颊,轻声说:“你这人就是这样,替我筹谋这些,计较这些,我哪儿还生得出心思去在意旁人,一颗心都丢在你这儿了。既然要别离,那别离之前是不是……”
旁边驾车的吴柒看着宋乐珩色迷心窍似的,人还驾着车,她就想把人推倒。吴柒左右是没眼看,吼了一句:“他驾着车呢!你仔细你俩摔沟里去!你个小兔崽子是色鬼死了投的胎吗!”
宋乐珩被吓了一大跳,侧过头去看吴柒:“哎呀柒叔,我这一去交州都不知道要和军师分别多久,我黏糊一下怎么了。你先回,我和军师要在车里商量大事。”
吴柒:“……”
吴柒骂人的话卡在嗓子眼儿,说也说不出,最后翻了一个大白眼,率先驾车离开了。
宋乐珩看着那要滚出火星子的车轱辘,忍不住笑起来。温季礼也是哑然失笑,道:“主公当着吴使君的面说这些诨话,不怕被吴使君揪耳朵吗?”
“我不说他也没揪少了。再者,这哪儿叫诨话。”
宋乐珩亲亲温季礼的耳尖儿。嘴唇一碰上去,他的耳朵脖子就红了个透。宋乐珩一只手要探进他的领口,在他耳畔含糊呵着气道:“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行。”温季礼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说话之时,欲念就被撩拨起来了,撑得人难以忽视。
“在、在外面,不行的……况且,明日还要出发,今晚……事多。”
说到末尾的四个字,温季礼的气息已然乱得不成章法。
宋乐珩的吻落在他的唇角,道:“你节制一些。现下还早,戌时一刻回营,来得及的。”
“不……”
只这一个不字,后话便被尽数堵回去了……
待两人回到军营时,果真是戌时一刻。
几个将领都提前接到了吴柒的传话,悉数在中军帐里候着。燕丞此后要随行交州,漳州的主将空缺,便由熊茂顶上。何晟和邓子睿各领了阻击和打探军情的要务,秦行简和韩世靖则负责固守广信,温季礼也会在广信坐镇。
这一宿,燕丞没回军营,宋乐珩也吃不准他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真愿加入宋阀。
至次日早间,士兵们开始拔营,吴柒也在往宋乐珩要乘坐的马车上塞大包小包的随行物品,燕丞却还是不见踪迹。宋乐珩站在营地门口,正寻思着燕丞总不能是一个人跑了的当头,郡守便骑着马,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一到宋乐珩的跟前,荀戊从马背上翻下来,噗通跪在了地上。
“主公……主公恕罪!”
“这是怎么了?”宋乐珩探手把他扶起来。
荀郡守的脸都白了,目光也有些恍惚,哆嗦道:“昨日……昨日吴使君叮嘱我今晨要把李公子和宋小公子按时送到军营来,可……可他们二人,不见了!”
第159章 风云暗涌
“不见了?”宋乐珩按了按眉心,没想到临出发了李文彧和宋流景还能闹出这一茬来。
温季礼刚从中军帐出来,见郡守正和宋乐珩说着话,便也走到了近前。
宋乐珩问:“何时发现他二人不见的?有没有留书之类的?”
郡守摇头:“早前吴使君来府上收拾主公的细软,我也帮着装车,车装好了,我想着去叫李公子和宋小公子用早膳,用完了早膳好送他们来军营,结果……就发现这两人不见了。”
荀郡守急得汗流浃背,心知这两人对宋乐珩极为重要,要是真在他高州弄丢,他绝对是难辞其咎。
宋乐珩稍是一默,看了眼还在往马车上塞地瓜的吴柒。吴柒正苦恼着把地瓜放哪儿,一个人念叨道:“真见鬼了,平常这车也挺能装,怎么今儿这座位底下没塞多少东西就满了。”
宋乐珩:“……”
温季礼:“……”
两人当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宋乐珩坐的马车是吴柒亲手改装过的,靠着车厢的三边座位底下,都被改成了能装东西的箱体,就是为了方便宋乐珩出行。一听吴柒这话,两人都晓得李文彧和宋流景是藏在哪儿了。
宋乐珩对温季礼矮声道:“他俩知道要被送回广信?”
温季礼失笑:“也不难猜。主公要去交州的事并没瞒他们二人,他们自知主公不会带上他们的。”
荀郡守还是瞒在鼓里,干着急
道:“主公,高州人虽少,城池却不小,要找李公子和宋小公子,下官想着……”
“没事。”宋乐珩打断荀戊的话:“不用找了。荀郡守回吧,这段日子,高州就要多仰仗你了。”
荀戊一怔,但见宋乐珩和温季礼都是胸有成竹,料想他们是知悉那两人的去向,便没有再多说。他后退一步,郑重向宋乐珩行了一记叩头大礼,道:“下官荀戊,恭送主公,望主公此行顺利,早日定鼎中原!”
行完重礼,荀戊告了退,又骑上马返回城中。宋乐珩和温季礼目送荀戊走远,而后一同看看那马车,都是哭笑不得。
“这两人,在这事儿上倒是挺有默契的。”宋乐珩头疼道:“怎么弄?打晕了你把他们带回广信去。”
温季礼摇头:“就让他们随主公吧。宋小公子性情偏激,不在主公的身旁,略为棘手。至于李公子……此去交州,或许,他能帮上主公。”
“放那么多人在我身边,你不担心乱花迷人眼啊?”
“此一回,我倒是想将能护住主公的人与事,都安放在主公的身边。你如何能安好,才是我首要考虑的。更何况……我知阿珩。”
最末的四个字,明明咬字不算重,却揣着这一人刀刻斧凿的情谊,深深拓落在宋乐珩的心尖儿上。
及至辰时二刻,士兵们整装待发。宋乐珩这边的人马也已到齐,吴柒领着枭使们骑马随行,魏江也在其中。魏老夫人出于安全考虑,暂时跟随温季礼回广信。
宋乐珩和秦行简、熊茂等人一一叙了话,见时候不早,也不再等燕丞,与温季礼道过别后,便上了马车出发。温季礼直等到那队伍转入官道,被盛夏繁茂的林叶遮挡住,才下令大军启程,往背道的方向去。
行出好几里路,宋乐珩坐在车厢里,惴惴不安地思索着燕丞在哪。江渝坐在她旁边摸着空荡荡的肚子,正想着摸点小零嘴吃,驾车的张卓曦就像和江渝心有灵犀似的,掀开帘子丢了个牛皮纸包进来,恰好就丢在江渝的怀里。
“小渝儿,出发前我给你买的马蹄糕,你尝尝甜不甜。”张卓曦冲着江渝咧着大牙笑。
宋乐珩的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张卓曦顿时尴尬地挠挠头,道:“我知道主公只喜欢吃柒叔做的糕点,所以……我就买了一包马蹄糕。”
他伸出一根手指,大抵是觉得自己的心思太过昭然,生怕宋乐珩去知会吴柒他有拱白菜的举动,忙不迭又指着宋乐珩座位底下的箱子道:“那里面有可多柒叔给主公准备的东西,地瓜花生小兔包都有,主公你摸摸。”
宋乐珩刚想招呼张卓曦好好驾车,坐垫底下就闹开了。
“死瞎子,你过去点!你脑袋!挤着我了!手!手别乱碰!你摸哪儿呢!”
“死公鸡!你才过去点!我这屁股底下……全是花生!坐烂了会挨骂!你这种拖油瓶跟去干什么,好拖累阿姐吗!”
“哎呀,你骂我拖油瓶!?我比你有用多了!”
“你有什么用?你就只会吃喝嫖赌!”
“你放屁!我比你有钱!我的钱能给你阿姐花!你有什么!你就是个阴沟里的臭老鼠!啊……你揪我头发!我要跟你拼了!”
宋乐珩:“……”
两个人在箱子里面打起来了……
宋乐珩一阵头疼,不偏不倚地坐着,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江渝一边吃着马蹄糕,一边蹲在了地上。那座位下的箱体做的是木头推拉门,江渝塞着一嘴巴的糕点将两面的小木门一推开,就看见李文彧挤在一堆行装里,头上还罩着件宋乐珩的外衣,正试图挠花宋流景的脸。而宋流景则是蜷在大包小包的瓜子花生中间,一只手死死扯着李文彧的小辫子……
两人双双停下动作,都吃不准宋乐珩会不会一怒之下遣返他们。
江渝眨巴眼看看两人,抬头对宋乐珩道:“主公,打起来了,要把人丢下去吗?”
宋乐珩摆了摆手,没好气道:“都出来,躲在里面成何体统。”
李文彧这才吃痛地哀嚎一声,费力把自己的小辫子从宋流景手中解救出来,爬出箱体,就势抱住宋乐珩的腿,嚷道:“他打我!你不管管他!”
宋乐珩没吱声,只是垂头看了一眼。
李文彧被看得一怂,也不敢再叫唤,矮声矮气地央求:“你要去交州,就让我陪着你嘛。我在那边还有几个生意,你有用得上钱的地方,我也能帮你呀。宋乐珩,好不好嘛,不要赶我回去。”
宋流景这会儿也钻出来了,怯怯地坐在地上。宋乐珩又瞄了瞄他,严肃道:“阿景,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宋流景摸摸索索地摸到宋乐珩另一只腿上。李文彧眼睛一瞪,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抱了上去,还把头枕在宋乐珩的膝上。
“阿姐,我只是……只是不想离开你。阿姐知晓的,我活着,是因阿姐,若看不到阿姐,心气儿没了,心蛊……会出问题的。”
宋乐珩:“……”
这一个是拿性命威胁上她了。
李文彧翻了个白眼,贱兮兮的学宋流景说话:“我活着是因为阿姐~看不到阿姐心气儿就没了~呸!你哪像没心气儿的人,你打我那两下手劲儿快赶上姓燕的莽夫了!宋乐珩,你不要信他,你把他赶……”
最后一个字,高低起伏,犹如被雷劈了似的。
宋流景用力掐着李文彧的小腿,李文彧痛得五官一扭曲,两人又开始在地上互掐。
宋乐珩看着打成麻花的这两个人,脑袋更疼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追近队伍,惊飞了林中无数雀鸟。
宋乐珩撑起车窗一看,后面数丈,尘沙漫漫,一人催马急行,只着了一袭玄色的单薄中衣。他手上提着昨日那把长戟,此时戟上沾血,随着他到近前减了马速,与宋乐珩的马车并行,宋乐珩便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浓厚的血腥气。
燕丞先是瞅了眼车厢里头仍在扭打的两个人,皱眉道:“这两个废物你也带来了?”
宋乐珩把窗子放下一些,挡了挡宋流景和李文彧,没有答他,反是问道:“这一夜去哪儿了?染得血气这么重。”
边上骑马的蒋律笑道:“燕将军终于回来了,主公大清早就在营地门口等你,不知道的还以为……”
吴柒抽空踹了蒋律一脚:“你少说两句,怕那车里不够闹腾啊!”
蒋律收了话匣子,一群枭使都只是心照不宣地笑。
燕丞一听宋乐珩等自己,眉心都不由得舒展开了。灿灿的阳光罩他一身,那双眸似淬过火,明亮如朝阳,意气勃发得紧。
“上次的狼没能杀干净。眼下我们走了,马场就剩百姓看顾,得把隐忧给清理了。”
“你一个人?”宋乐珩紧张道:“那是狼群,你多带上几个人去啊!受伤了没有?”
“你在担心我。”
这话不是问句,而是带着肯定和得意。宋乐珩正想补充两句以免燕丞多想,燕丞那璀璨的眸便转去了前方,嘴角的笑意却是压也压不住:“狼这东西,再凶猛也比不过战场上的厮杀,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些日子狼群定居了,我摸到了狼窝,杀了头狼,母狼和公狼清理了二十几头,余下的就只剩些小狼崽子,我一口气拎到五十里外那深山老林去了。”
宋乐珩默然片刻,打量着燕丞上上下下,看他没有受过伤的迹象,才放下心来。
一转眼,竟是半年过去了。
初识那阵儿,两人坠崖,在河边说的种种,还是言犹在耳。那时的燕丞,因着身份,和宋乐珩立场不同,他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宋乐珩并行在同一条道路上。
宋乐珩问:“想好了?跟我去交州?这一去,你可就是我这岭南叛贼的麾下大将了。”
燕丞扬了扬眉,视线坦然地定在前路。
“别指望我叫你主公啊,我从前叫你宋乐珩,以后还是这么叫。至于别的叫法,等你真当了皇帝……那再说吧。”
话间,他也不知是想到什么,脸上似落了层日升的红
霞。他打马快行,高声道:“来几个,跟我去前头开路!”
“得嘞!”
蒋律应了声,领着马怀恩和冯忠玉等人追上去了。
宋乐珩看着那少年人的影子,李文彧和宋流景也打完了。李文彧头发乱糟糟地钻出车窗,同样盯着远去的燕丞道:“他刚刚是不是说我坏话了!宋乐珩,你把他带去,他又打我怎么办!”
宋流景也钻出窗户:“打你不是正常的。阿姐,这个人是真心归顺吗?哪有真心归顺的不肯改口的,此人阿姐要留心才是。”
宋乐珩笑笑,与此同时,系统响起提示音。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80%,获得关键人物燕丞的死心塌地,奖励晚安奶杯(无限续杯版)】
道具说明:一款能让人发育的无限畅喝晚安奶。
宋乐珩:“……”
这狗系统,还怪好的嘞。
尽奖励没屁用的东西。
已是七月中旬。
交州地处南方,夏季尤为漫长,立秋过后,都还要再热上一段时日。
这座城池紧挨着贯穿大盛东西两头的平江,水陆商贸都异常繁华,占地颇广,人口也多,每年产出的粮食及各种物资,都是其他城池无法比拟的。那交州城内是比得上洛城的富庶热闹,城外则有良田万顷,夏末时节绿油油的一大片。从山头望下去,十分壮观。
诚然,如此一个世外桃源,杨彻和其他军阀的手,也不是不想伸过来。只是杨彻念及杨睿麟始终是手足同胞,而其他军阀是顾及杨睿麟这皇亲国戚的身份。
大盛延续这三百年太久了,久到每个人心中都认定盛为正统。加上杨睿麟不养兵,没表现出任何野心,若谁将战火烧到交州,那便是大逆不道天人共怒。
因着这共同的认知,交州才能安稳得如此长久。
可如今这安稳,已在被打破的边缘了。
宋乐珩一行人早在七日前便到了交州,隔三差五就往睿亲王府上递拜帖,但无一例外,都被王府的管事回绝了,且每次回绝的借口都是一模一样,说农忙季节,王爷去地里浇水,没空迎客。
宋乐珩没辙,也去田里寻了杨睿麟两次,人是找到了,却真如温季礼所说,这人软硬都不吃,像个没缝的石头,叮不破,啃不穿。宋乐珩同他说农事,他就高高兴兴的,说话有来有回。一旦涉及别的,宋乐珩嘴巴还没张开,杨睿麟就会提醒她田里不谈政务,政务要在府上去谈。
于是,府上不见客,地里不谈事,宋乐珩就被这么晾着。
不止她被晾着,朝廷的人马也没捞着好处。杨睿麟约莫被一波接一波的人在田里堵烦了,后来是种地也不去了,直接声称重病不起,拒绝见客。就连贺溪龄那几个世家来了,也都被他拒之门外。
如此一来,宋乐珩只能耐着点性子,一边观望着贺溪龄那边的动向,一边注意着岭南的战况。
到七月十八,宋乐珩和燕丞、李文彧、宋流景坐在交州茶楼的二楼上等着消息传递。
那茶楼里每日都是人满为患,底下的一出戏唱得正是跌宕起伏,引得满堂喝彩。宋乐珩没留神那戏唱了些什么,只专注地看着枭使刚送过来的一封信,信上是温季礼的笔迹。
李文彧彼时剥了半天的瓜子,瓜子仁儿已经在手帕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剥完最后一颗,喜滋滋地拖着手帕把瓜子仁儿送到宋乐珩的手边去,刚想要表现一番,燕丞顺手就抓走了他的瓜子仁儿往嘴里扔。
李文彧抢没抢得回来,张嘴就开始嚎:“姓燕的,你是不是手贱!那都是我给她剥的!你要吃不知道自己剥啊!”
燕丞嚣张道:“吃你几颗瓜子仁儿怎么了。你个绣花枕头又干不了别的,我吃你东西都是赏识你。”
“你……”李文彧转头拉着宋乐珩告状:“你看他!他骂我!他还欺负我!你让他出去!他这种莽夫,上什么茶楼!”
“老子偏不。”燕丞卷起袖子:“你松开她!一个男人总让女人护着算怎么个事儿,你今儿是不是还想挨老子揍!”
宋流景把剥好的橘子递到宋乐珩嘴边,温声说:“阿姐你别管他们。让他们打去,你吃个橘子,交州的橘子很甜的。”
燕丞把橘子也抢了。
宋流景:“……”
宋流景立刻加入骂人阵营:“燕将军,你还真是狗见嫌。你这手要是不知安分,我也能替你废了。”
“哎哟,我好怕哦。”
三个人互相丢瓜子花生果脯蜜饯儿,不一会儿,满桌子都是一派狼藉。
宋乐珩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把信收起来,叹息着喝了口茶,这才招呼道:“你们三个差不多行了,都多大人了。要是被下面的百姓看到,传出去不嫌惹人笑吗?”
燕丞拿一只脚踩在李文彧的胸口上,逼得李文彧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嘴里的橘子籽吐出来,又蹦在了宋流景的脸上。
宋乐珩:“……”
宋流景气得雪白的脸都有些发青,咬着牙齿拂落了脸上的几粒籽。
燕丞朗声笑道:“她开口了,我今天就不揍你俩,都给我老实点儿!再扔我瓜子壳我把你俩一块儿从窗户丢下去。”
他松开踩着李文彧的脚。李文彧刚要找宋乐珩哭,又被燕丞目光凶狠地指了指,那哭声顿时识趣地压了回去。燕丞这才翘起二郎腿,吃饱喝足地打了个嗝,道:“温季礼信里怎么说?岭南的战况如何了?”
“联军入岭南境内了,但一直驻兵白古城。有过几次交手,他们都守寨不出,不知道在等什么,军师还在派人打探。”
“嘶。”燕丞皱了皱眉头:“这不合理啊。他们兵力占优势,都到白古城了,还能忍着不摸广信的屁股?他们是戒过色啊?”
宋乐珩道:“戒没戒过色我不知道,不过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听到了交州的风声。”
燕丞稍一琢磨:“可能性不大吧。贺溪龄那些老狐狸都是扮成百姓过来的,人还分散着走,地方军阀有几个知道这些朝廷文官长什么样儿的,他们的行踪应当不会走漏。岭南兵线吃紧呢,谁能想到你敢来交州。”
宋乐珩沉默不语。
燕丞拖着椅子坐近了些,食指在桌上敲了敲,道:“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不敢大军开拔来交州,真围了这地儿,只怕除了洛城那边打起来的,中原军阀都得在这一块儿聚齐了。更何况,按正常行军速度,从白古城到交州得个把月,等他们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宋乐珩没多说什么,她总觉得这三方联军藏着猫腻,但她隔得远,也看不真切,只能静候温季礼的消息。要实在发现苗头不对,她等这几日吴柒摸清了贺溪龄那方藏了多少人马在交州,就索性硬抢睿亲王。
正这么盘算着,热闹的戏曲声中,魏江摸着边儿上了二楼,来到了宋乐珩这桌坐下。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见桌子上已经有剥好的瓜子仁儿和橘子,拿起来就放进了嘴里。
因为插不上话又在默默剥瓜子的李文彧:“……”
同样因为插不上话默默剥橘子的宋流景:“……”
魏江乐道:“怎么这么客气,主公还剥好了瓜子仁儿和橘子等我。”
燕丞憋着笑摸鼻子。
宋乐珩看看李文彧和宋流景都是一副恨不得把魏江吃了的表情,忙岔开话题道:“先说说,今日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哦。”魏江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请柬,放在桌上推到宋乐珩面前去:“睿亲王给贺溪龄和主公这边,同时下了请柬,邀请进交州的文武官员军阀豪杰,明日共聚。”
“……”
鸿门宴啊。
第160章 吃瓜群众
宋乐珩略惊谔地拿起请柬查看,燕丞在她边上瞧了个大概,翘起二郎腿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杨睿麟把这么多人聚在他府上去,是想干什么?”
“宴无好宴啊。”魏江想再摸一把瓜子仁儿吃,李文彧手疾眼快,把那放着瓜子仁儿的布巾顿时扯远,护在两手间,不让他碰。魏江转头又想去摸剥好的橘子,被宋流景那阴得人后背发凉的眼神一瞅,讪笑着将手收了回来,接着道:“这回来交州的人太多了。贺溪龄要迎睿亲王还朝登基,其他三个世家,朝里大大小小近百个官员,都跟过来了。”
燕丞皱眉:“怎么来这么多?”
“洛城这不打着吗,四个世家的人一走,谁吃得准他们是要在交州改朝换代还是真要回洛城去?当官的心里都打鼓呢,就怕洛城成了个弃都,所以都想着法子跟过来了。这过来的路上,也不太平。”
魏江说着话的同时,宋乐珩看完请柬,又放回了桌上,问魏江道:“怎么不太平?”
魏江左右看看,确定这二楼上都被宋乐珩包场了,没有其他人上来,才将身子往宋乐珩那方倾了倾,小声道:“路上死人了。”
李文彧吓得剥瓜子的手一抖,侧身就想埋宋乐珩怀里去。燕丞看他一动弹,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先一步提起椅子换了个方位,正好挡在宋乐珩和李文彧的中间。李文彧这一扎,冷不丁就撞在了燕丞的胳膊上。燕丞顺势拿手箍住李文彧的脖颈,另一只手握成拳,用力擂在他脑门。
“钻!老子让你钻!有我在,你休想占她半点便宜!再钻老子今天就把你脑瓜开个瓢!”
李文彧痛得直冒眼泪:“姓燕的,你要杀人啊!松开我!松开!宋乐珩!我疼!他打我!你快管管!”
“谁也管不着!”
燕丞还在继续用力,擂得李文彧脑门一片可怜巴巴的红。宋流景看戏看得高兴,只觉这两人打起来比底下那出戏台子要好看多了。宋乐珩则是揉揉太阳穴,没去管这两人,凝着神道:“死了谁?怎么死的?”
魏江趁机就摸走了李文彧剥的瓜子仁儿。
李文彧嚎得更厉害,又被燕丞加了力道,勒得他说不出话来。
“一个谏议大夫,主公应该识得,就姓程的那个,是崔氏那边的门生。”魏江一面说,一面吃着瓜子仁儿:“拖家带口从洛城跑出来的,带了四房妾室,就留了他不喜欢的正室在洛城,结果怎么着,就交州两百里开外华阴那儿,一夜间全被杀了,四房妾室连带着丫鬟,一个都没剩下。”
宋乐珩的脸色更是严峻,顺嘴招呼了燕丞一句:“你把人给我松开,别真伤着。”
燕丞本就控制着力气,但眼下宋乐珩说着正事儿,他也不想打岔,便依言放开了李文彧。李文彧难受地坐起身摸自己的脖颈,咬着牙只想踹燕丞两脚,却又没那个胆子。
宋乐珩道:“除了这个谏议大夫,还有旁人?”
“嗯,一个仆射,一个主事,还有一个,是太常刘令先。”
“连太常都死了?”这一遭,燕丞都有些诧异:“阵仗够大的啊?都是一夜全死光?”
“对,手法都一样的,一个活口没留下。”魏江凝肃道:“这些事密而不发,我是因为碰着个廷尉左平贺知玉。主公知道的,早年我想投贺氏,想着法子攀了贺氏许久。这贺知玉是贺氏里算少有的清流,又是个旁支,因而不算受重用,他从前还劝过我,说这个世道莫要当官。他也不知我投了主公,只当我是闻风赶来交州观望的,才把这些事同我说了,让我紧着离开交州,说如今来交州的这些人里,怕是有鬼。”
宋乐珩稍是沉吟,道:“确实有鬼。这交州,聚着文武百官,四个世家,还有我这乡下军阀的消息,恐怕是走漏了。有人想在这里一锅端,就着这个朝廷班子,再把杨睿麟扶上帝位,就算是名正言顺了。”
“别的军阀大都是世家出生,不会明着和贺、崔、郑、卢四家撕破脸,倒是有一方……”
燕丞漫不经心地接了魏江的话:“渝州的朝阳军嘛。那伙土匪尽整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们要是想避开各方的斥候到交州来,最多……”他做个八的手势:“八千人,长途奔袭,化整为零,再多就要被抓住辫子了。”
“怕就怕除了这八千,还有后招。岭南那边的战况,不寻常。渝州和江州太近了,两方一直打来打去,但这次江州出兵岭南,朝阳军竟然不趁机吃下江州,主公,此事非同寻常。”
宋乐珩略是颔首,眉间不见轻松之意。
燕丞也听出话外弦音,道:“要撤吗?现在还来得及。”
“撤了……”宋乐珩看看桌上那请柬,眸光晦暗:“杨睿麟一旦没了,或是被另一方抓去当个傀儡皇帝,我们也成了朝阳军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野路子了。只怕到时候争天下这张桌,我们不够格。”
“那你意思是……”燕丞问道。
宋乐珩想了想,看了眼宋流景和李文彧。两人虽然对战局啊权谋啊一窍不通,但见宋乐珩看过来,却都是机灵地开了口。
“阿姐在哪,我就在哪。阿姐不必担心我,我与常人不同,不会有事的。”
宋乐珩又要对李文彧开口,李文彧抢先嘟哝道:“我也不走,他们都不走,凭什么就让我走,宋乐珩,你别想支开我!”
宋乐珩琢磨着这会儿风烈云厚的,她也不知城外有没有埋着朝阳军的人马,真把李文彧送出去,搞不好是送羊入虎口,便也打消了这念头,只道:“明日那宴席,估摸着杨睿麟也是知悉我们把战火要引到交州来了,想尽快把不速之客都清理出交州,这宴上说不定会出什么事,魏大人,阿景,李文彧,你们都留在客栈里,我会留三十枭使护好你们,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离开客栈。”
魏江应下:“是。主公也要万事小心。”
李文彧不满地指着燕丞:“那他干嘛?”
燕丞笑道:“我?我当然是与她同行。能怎么办,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只有我了。她不带我出席,难不成带你一个绣花枕头?”
宋乐珩刚要头疼地喊两人别吵,恰巧底下的戏唱到了高潮。紧锣密鼓中,台上一文一武两个小生正对峙转圈,瞪着彼此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花来。底下的百姓们也分作了两派,吵嚷不停,互丢瓜子,叉腰对骂大有撕起来的架势,一时间整个茶楼里沸沸扬扬的。
楼上几人都琢磨着这是唱了出什么戏这么热闹,那白面的文生便开口了:“燕丞!你个粗野莽夫!岂知何为风月!她和你在一起不会有幸福的!我才是她的良配!”文生拿出一把剑,往武生身上捅:“你去死罢!”
宋乐珩:“……”
李文彧:“……”
燕丞:“……”
宋流景:“……”
吃瓜的魏江:“……”
台子下一半拥护文生的女子们高声附和丢瓜子:“对!燕丞去死!”
燕丞额头青筋直跳,还没来得及骂人,那武生徒手抓剑,一折为二,把断剑扔在地上,怒道:“李文彧!你在找死!你混迹青楼,处处留后,竟厚颜无耻称她良配!上个月!你有三个孩子来认爹!”
李文彧:“?”
宋乐珩噗了一声,险些没把嘴里的茶水全吐自己腿上。
就是说,人还是不能吃太饱,不然什么瓜都能编排出来大吃特吃。
宋流景和燕丞已经是乐开了花,听着底下另一半观众骂李文彧不洁不忠,把李文彧的鼻子都快气歪了。燕丞像是怕气不死他一般,还在补充道:“绣花枕头,你这播种能力挺牛啊?外面有这么多私生子?都传到交州来了。”
“你少胡说!”李文彧满心的怒火都要喷出来了,完了又委屈巴巴地看向宋乐珩:“我没有!是他们污蔑我!”
宋流景冷笑补刀:“是不是污蔑,倒也不好说。我犹记李公子初和阿姐订婚时,你来府上退婚,亲口说过,你纵欲过度,导致有些……咳,有心无力了。”
燕丞笑得更大声。
李文彧恨恨指着宋流景:“啊你!”
此时,戏台角落里上来一个白毛,像鬼一样幽幽地飘着,疯狂大喊:“打起来!都打起来吧!李文彧去死!燕丞去死!温季礼去死!所有人都去死!这世上只留我和阿姐就完美了,我爱阿姐!阿姐爱我!”
宋流景:“……”
宋乐珩:“……”
其余几人都表情复杂地看着宋流景。宋流景沉默片刻,手摸摸索索去拿自己的茶盏,一息里有八百个假动作:“阿姐,这、这个人不是我,我没这么疯癫……”
李文彧和燕丞各自哼笑一记,两边的嘲讽还没开出来,戏曲声陡然一转,高亢大气,一个男角在众多下属的拥簇下十分有排面的出了场。那衣饰华丽,气度雍容,面如冠玉,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优雅矜贵。
台下的女子们再不争执了,都重新成为统一阵营,爆发出激动的尖叫,不断往戏台子上扔着赏钱,更有甚者高喊了一声:“啊啊啊啊啊!温季礼!我的温季礼!”
然后,就晕了过去,被抬出了层层人堆。
宋乐珩:“……”
等到这“温季礼”在戏台上转了两圈站定,便有下属报道:“宋阀主的正室到!”
燕丞头一个冲到栏杆旁,一个橘子就砸中了底下“温季礼”的额头,把人砸晕在地。
“我放你娘的屁,谁说他是正室了!谁和他成亲了!你们哪只眼睛看到了就胡编乱造!老子今天拆了你们的台子!”
百姓们惊呼一片。众多女子愤怒不已,立刻和二楼的燕丞对砸。李文彧也跟去栏杆边,两只手都往底下丢瓜子壳,吼道:“就是!谁说温季礼是正室了!李文彧才是宋乐珩订了婚的对象!他才是正室!”
一楼砸上来的橘子皮挂在了李文彧头发上,有女子骂:“呸!就李文彧这个不知检点的,他也配!”
宋流景道:“阿姐,你看他们俩,多能惹事,在你身边半点都不晓得收敛。”
说完,他也不动声色的往楼下丢了一把带核的果脯。
魏江哭笑不得:“主公啊,难啊。”
宋乐珩也哭笑不得。
难。
真的难。
每天都好艰难,头疼。
与此同时,数百里开外的广信,正是暮色四合,一片红霞照落庭院。
此处是城守李太安排的住所,为了方便宋乐珩和温季礼在广信时落脚。
这庭院的布置清雅不俗。一间通透的书屋南北两面皆做成了木质的门洞,其上雕花刻竹。院落里,栽种着一株花匠定过型的广玉兰。正值花季,那深绿的枝叶间,一簇簇花团似云又似雪,点缀得恰到好处。风过时,偶有雪白落下,铺满幽幽石径。
温季礼跪坐在一方棋案前独自对弈,不远处的门边,放着那只还是不会学人说话的八哥。杨砚舟撩着衣摆蹲在鸟笼子跟前,一面喂八哥,一面逗八哥开口,却是怎么都没效果。
温季礼兀自落定了一颗棋,旋即拿起旁边牛皮纸袋里的一粒糖豆,放进嘴中。等糖豆融得差不多了,他才温声道:“杨先生不是对主公说,这鸟会学人言语吗,某教了许久,这鸟仍是不知窍门,杨先生可有法子?”
“没道理哇。”杨砚舟不解道:“八哥就是要学人说话的,军师你教它说啥了?是不是太难了?”
“不难,只三个字。”
杨砚舟刚想问问是哪三个字,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行近。不多时,几声马儿嘶鸣在院外响起,秦行简和韩世靖一同快步走向书屋。两人穿过那株广玉兰,带着数多打旋儿的花瓣扬起又落下。到得书屋前,两人在外边儿行了礼,由韩世靖双手呈上一卷情报,道:“军师,白古城有紧急军情!”
温季礼起身离开棋案,杨砚舟也识趣的把鸟拿到边上去训。接过情报,温季礼一目十行地看。韩世靖便道:“据我们的探子回报,那白古城的大营里全是扎出来的草人!真实的兵力还不足四万!军师,我和秦将军都担心,这三方联军余下那十几万人,如果不是分兵包抄岭南,那一定就是奔着更大的利益去了!”
秦行简情急点头。
温季礼看完了情报,神色却是依旧从容,道:“联军驻扎白古城已二十天有余,只守不攻,非寻常之道。他们攻打岭南,从头到尾都是障眼法。这十数万人,当是冲交州去了。”
秦行简和韩世靖互看一眼,顿时都急出一头冷汗来。
秦行简立刻费力的出声:“主公……有危险!让我去!”
温季礼摇头:“在联军抵达白古城的第五天,我已派熊茂、邓子睿、何晟暗中抄小路赶往交州了。不过,他们的脚程应当会比联军慢个几日。”
韩世靖松了一口气:“军师料事如神,我还以为熊将军仍在漳州。但……咱们的主力人马在广信,熊将军就算加上何将军、邓将军带领的兵,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万,联军那儿有十五六的人马,他们如何能敌?”
“联军在人数上占优势,我们暂时不宜硬碰硬。”温季礼道:“如今要解交州之围,重点不在交州,而是在……江州。”
两个将领瞬间了然,韩世靖激动道:“军师这是要佯攻江州,让三方联军回援!”
“嗯。我亲率黑甲前往交州支援主公,后续广信仍由韩将军负责驻守,不得有失。秦将军与我同时出城,领兵七万,攻打白古城。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秦行简和韩世靖齐齐跪下接令:“是!”
“踏平白古城大营后,秦将军领这七万人直抵江州,巧攻江州城!记住,要保存我方实力,不可硬上。待三方联军回转江州之后,你取道华阴,立刻到交州与我们汇合!”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