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第三支线凤鸣九皋,声闻于天已结算完毕,玩家获得:
民间声望99999点
世家声望1000点
己方阵营声望99998点】
【恭喜玩家获得称号“民心之圣”,支线奖励及粉丝礼物可折算为现世生命值,共计兑换生命值8030天】
【结算完毕后,游戏主线宋阀主公,今天开后宫了吗即将关闭,请玩家于倒计时结束前从左边出口离开,回归现世。倒计时十……】
宋乐珩身处在一个影院里,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听着音响里播放着系统提示音。放映光从她头顶上的小窗照出,落在影院的幕布上,却并不是什么电影。她透过那块幕布,看到她在游戏世界死后发生的一切。
此刻的灵堂中,燕丞身上的血把两个人的衣物都染透了,还是执意不肯分开。宋乐珩眼角的泪水从始至终就没停下过,喃喃发问道:“那这个世界……会怎么样?这些人……能活下来吗?”
系统倒计时的声音停了,过了片刻,才又响起。
【游戏世界将成为平行时空线,进行自主演化。按照目前演化推算,战乱仍将持续,六年后,中原一统,宋阀内各重要角色将在未来八年间,相继死去】
“为什么……”宋乐珩颤声追问:“为什么都会死?”
【根据演化推算,宋阀重要角色战死率为三成。未来君主有暴君倾向,将为各簇拥功臣安排鸟尽弓藏结局】
“那如果……如果我选择回到这个世界呢?能救他们吗?”
系统沉默了很久。久到宋乐珩一度以为,这个系统是不是卡机了……
好半晌,那提示音才又重新响起来。
【不能】
像是带着气闷的情绪,旋即又接连补充。
【不建议】
【不赞成】
好像就要骂出来了。
大抵是忍住了那一口气,系统才接着提示。
【玩家如需重回游戏世界,关卡难度将大幅度提升。且将用所有奖励物品兑换成玩家复活甲,复活甲只可使用一次。后续玩家在游戏世界死亡,即彻底死亡,现世和游戏世界将同时抹杀玩家的存在痕迹】
宋乐珩:“……”
【请玩家郑重选择】
宋乐珩看着那屏幕上的燕丞、李文彧,还有那一个个熟悉的人。燕丞已是快要撑不住了,再这么下去,他指不定就要和她躺在一个棺材里了。宋乐珩抠紧五指,指甲都深掐在掌心里。她脖子上仿似还有刺骨的痛意,让她一时难下决心。
【回到现世,玩家将拥有二十二年生命值;回到游戏世界,将面临更多生离死别,请玩家郑重选择】
是啊,连系统都知道的道理,她怎么拎不清?她在那个世界已经死了,就合该人死万事休。
她要回去了,回到平淡的现实,每天只用担心饭钱哪里挣,房子怎么买,未来的养老金够不够花。没有激烈的痛苦,没有忙不完的政务,没有无休无止的战火,也不用再去操心站在她身后的人……能不能活。
宋乐珩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低下头不再去看那残忍的屏幕。她从过道的楼梯一步步往下,朝着出口走去。
【请玩家从左边出口回归现世,请勿进
入右边入口】
下完了台阶,宋乐珩擦了一把眼泪,走向左边亮着绿灯的出口。恍恍惚惚的,她耳畔好像听到了哭声,燕丞那声嘶力竭的哭,李文彧那像尖叫鸡一样的哭,还有她舅舅的哭,她亲卫们的哭。明明屏幕上的画面是无声无息,可她就是知道,知道燕丞会说些什么话,他一定会说……
燕丞抱着宋乐珩的尸身,眼里都快要渗出血泪来,他在她耳畔,声声字字都如刻骨剜肉:“你怎么总是这样,对我半点心软都没有,就留那两个字,让人怎么活……你好歹……好歹哄我两句,骗我两句,要我走多远,要我走多久,你至少……告诉我啊!”
宋乐珩已经要去推开那扇出口的门了,可她……
突然头也不回的,朝另一边的出口走去。那门一打开,巨大刺眼的白色光晕就吞没了她的身形。
系统真的开骂了。
【蠢蛋,傻子,什么脑子,这都能选错!死一次不够你是要把一身骨头都搭出去吗】
【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
【值得吗】
【小兔崽子】
一声叹息,屏幕上的画面,关闭了。
燕丞闭着眼,已经是气空力竭了。那么多人都在拽他,在拉他,要分开他和宋乐珩,他却只剩这一腔的执念了,怎么都不肯松开手去。他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说:“宋乐珩,我……我跟你一起吧,你要埋进土里,我也陪着你,好不好……好不好?我们合葬……”
“不好。”
一个女音突兀的回荡在灵堂里,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李文彧还保持着拉扯燕丞衣服的姿势,睁大眼问:“你、你们都听到了吗?”
蒋律道:“我……我好像是听到了。”
灵堂外的喊魂声还在持续,蒋律听着那些悲嚎的声音,咽了口口水,说:“会不会是真的……喊回来了?”
他这一说,张卓曦和亲卫当先跪了一地。张卓曦朝着虚空就开始砰砰磕头:“主公!主公是不是你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你告诉我!我张卓曦就算是豁出这条性命,都会替主公完成心愿的!”
“我也是!”蒋律也跪了:“主公……都是我们没用……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想跟着主公!”
众人哽咽着朝四周探望,都纷纷松开了拉着燕丞的手。
裴温眼里含泪道:“阿珩,你去吧,安心去吧。去找你娘亲,去找阿景!我会照顾好你外爷,照顾好那小世子,不会辜负你的嘱托!待我和你外爷百年之后,我们一家人,再……黄泉相会!”
“哎……”重重的一句叹,叹得人心里都不是滋味了。
燕丞只觉得这声叹息好像就在他耳边,以为自己是出了幻觉,却还是心满意足,喃喃道:“宋乐珩,你是不是……还是舍不得我,回来找我了。”
“嗯。舍不得你……也舍不得大家。”
燕丞的眼睛陡然睁开。余下的人还在寻找宋乐珩的魂魄到底是在哪里说话,恍然就看到……
那双惨白惨白死青死青的手,抬起来,拥住了燕丞的背。
“诈……诈尸了!主公诈尸了!燕将军!快、快松开主公!民间都说诈尸是怨气太重!大家快退出去!”张卓曦站起来就扯开嗓门喊。
众人也没见过诈尸这种情况,心里还是发怵的。李保乾当即拉起李文彧就跑出了灵堂,裴温则是被张卓曦架走的。蒋律和金旺试图拉走燕丞没成功,只能先跑出灵堂去。
宋乐珩用了很久,才找回了控制身体的力道,好不容易睁了眼,目睹这满室的白花魂幡,再听外头那一声一声喊她名字的哭腔,眼睛顿时也热了。她忍了一忍,才沙着嗓子说:“你还不跑,不怕我真成了索命的厉鬼啊?”
“不怕。”燕丞搂得更紧一些,脑袋深埋在她的颈窝。
那气味着实算不上好闻,甚至带着明显的尸臭,可燕丞浑不在意:“你要是厉鬼,那太好了,你天天来索我的命。只要能见到你,我别无所求的。要不然,你把我杀了,我和你一起当鬼,我们当鬼夫妻。你那个会算命的手下不是说,我们有夫妻缘分吗?”
宋乐珩想笑,一笑,眼泪就滚出来,滑进燕丞的领口里。
“你想得倒美。”
燕丞察觉到那泪水的温度,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把宋乐珩松开一些,看宋乐珩是真的醒了,她就那般望着他,眼尾弯弯的,带着惯有的浅笑。只是那笑里藏着悲伤,极其浓烈的悲伤。她的脸上也像是开始回温了,有了血色。纵使没有他搂抱着,她也能好好地坐在棺材里。
燕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是误入美梦,擦了擦眼,又用两只手去揉宋乐珩的脸颊,揉完她的脸颊又抓她手臂,抓完手臂握住她的双手,感受到她指尖温度的瞬时,人就泣不成声。
“我是不是做梦……我是不是做梦啊……宋乐珩,你真的回来了吗?你不是鬼,你是人……你不要骗我……你别骗我……”哭得快要喘不上气来,缓了下,燕丞又说:“你怎么……怎么能让人这么伤心,我的心都要裂开了……”
宋乐珩把人抱住,蹭了蹭燕丞的脸,安抚着他。
上一回燕丞这样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还是在他年少时,他长姐去世那年。他平日里最是讨厌李文彧这样哭哭啼啼的做派,可这一次,换成了他这样哭。
宋乐珩温声道:“我回来了,真回来了,以后……都不走了,不走了……”
燕丞只当她是在说以后不会再做自伤这种事,眼泪一大把一大把地糊在她那件“寿衣”上。
“你再走……你前脚怎么走的,我立刻就跟你去。管他什么宋阀天下,管他什么百姓生死,我都不想听。你敢死在我面前,我就把这些都丢了,去黄泉地府下,当你的小将军……”
“好了好了,不说浑话。”宋乐珩把人稍微推开些,看着他衣料上的殷红颜色,禁不住阵阵心痛。她轻按着那破损的盔甲,朝门口喊道:“蒋律。”
刚刚跑出去的众人又重新聚集在了门口。每个人看到棺材里坐着的宋乐珩,都是两眼发红,泪如雨下。
灵堂外的长明灯似璀璨星河,照亮泼墨的穹顶。那明暗交叠的光影中,拓着每一张宋乐珩无比牵念的脸。
裴温当先进屋,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颤栗,只喊出阿珩两个字,被砍了手都没痛哭过的读书人,就那么蹲下来,哭到全身发颤,哭到失声。
蒋律等人也都进来,一排跪在地上,磕头哭喊:“主公!”
李保乾满眼泪水,朝宋乐珩笑笑:“主公。”
李文彧冲过来,想抱住宋乐珩,又看燕丞还无力地靠在宋乐珩的肩膀上。他知晓燕丞都快半死不活了,也不敢去推他,干脆就把两人一起圈进怀里,哭道:“宋乐珩,你真的活了,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好了。”宋乐珩拍了拍李文彧的手,道:“燕丞伤势很严重,你先别勒着他。”
李文彧又依言松开。
宋乐珩转头对蒋律几人道:“蒋律,你去把兰笙请来。另外,我此次死而复生,是因一些机缘巧合,不可对外界言。往后宣称我是假死即可。”
“是。”
“明日出殡的事暂且压下,我的生死也先不要走漏了风声。这段日子,要事之一是安抚好江州余下的百姓,让江州重现生机。今次百姓折损严重,统计一下百姓损失的财物,尽量折成银钱,补给他们。”
李保乾颔首道:“主公放心,此事我会牵头。若裴先生不急着回邕州,可否留下相助?”
裴温站起来,擦了泪,一连声道:“好,好。”
宋乐珩难过地看看裴温还裹缠着的右手,道:“舅舅,你的手……”
“无事。不疼了。我这左手也能书写,只是字体不算好看,应是能帮上李大人忙的。”
“也好。”宋乐珩没有多说,继续道:“江州百姓锐减,后续会涉及到田地房屋荒废的诸多事务,统计好后,在南方各州郡都发下文书,若各州郡有百姓愿迁往江州,可按户中人口分得田地和房屋。房屋修届时交由百姓自主负责,官府按修的面积和难度,补贴百姓银钱。”
“好。”李保乾应道。
“其余细碎事务,李大人和舅舅商议着来便是。为了方便百姓迁移,通往江州的官道上,还要多设茶驿,为百姓提供茶水干粮,不能收取银钱。”
“是。”
“熊茂和张须也回来了吗?”宋乐珩又问。
燕丞靠着她闭着眼睛虚弱地回:“都回来了。我让他们驻守在城外的军营里,负责营里事务。”
“好,那便如此。都去歇着吧,后续有什么要事,众人都及时上禀。”
一干人知晓宋乐珩和燕丞都需要好好歇着,便都自觉散了,连李文彧都难得的没有缠着宋乐珩。
宋乐珩让金旺和张卓曦去拿了张床板,把燕丞抬回了房间。本想着让燕丞先睡一觉,可他非要抓着宋乐珩的手腕,不准她离开。他朝床榻里头费力地挪了挪,拍拍身边,道:“一起睡。”
宋乐珩坐下来,牵起嘴角笑:“你还没名分呢,这就得寸进尺上了。”
“就一起睡嘛。”燕丞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来回晃动着她的手腕,破天荒的用了丝撒娇的调调:“我不想和你分开。你自己说,这回是不是欠我的,你从颍州走,还要灌我药,还要和我吵……你要是……”
没能活过来,每每想到两人之间最后的言语是争执,他就连半刻都活不下去了。
宋乐珩见燕丞哽咽着收住了话匣子,其实也知晓他想说什么,便从善如流地接了话,道:“是欠你的。”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补偿我啊,你每时每刻都得和我在一起,不能离开半步的。快上来,一起睡。我真的……真的好困……我已经好几日,没睡觉了……”
宋乐珩鼻尖儿一酸,和衣躺在了燕丞的旁边。他
把人捞进怀里,如愿以偿地拥着,很快就没有了意识。
到得快一个时辰后,兰笙才跟着蒋律到了行宫。
第202章 不见故人
兰笙来的时候,宋乐珩并没有睡着,她一直都在观察着燕丞的情况。燕丞的呼吸变得很轻,有时一口气出来,许久都没气进去。也不像从前那样,一睡着,呼噜声能震到旁边的人彻夜难眠。
宋乐珩看着他,就觉悲从心中来。她刚伸出手去,碰了碰燕丞高挺的鼻梁,轻缓的敲门声便响起来了。
宋乐珩拨开燕丞软绵绵的手,起身去开了门。蒋律和兰笙站在外头,兰笙也是一脸的疲惫憔悴,衣服上还沾染着不少血迹,背着药箱道:“主公,我来晚了,营里伤兵太多,实在脱不了身。”
宋乐珩点点头,没说什么,只侧开身让兰笙进去检查燕丞的情况。
这一看,就看了大半个时辰。等兰笙给燕丞缝好身上大大小小的十几处伤,用纱布都包扎好,宋乐珩便嘱咐蒋律手脚轻些,去给燕丞换身干净的衣裳,自己则和兰笙走到了屋外交谈。
兰笙许久都不说话。宋乐珩心里也有准备,强作平静道:“还能救吗?”
兰笙摇头,旋即很重地叹了一口气:“在颍州时,我和主公说明过的,燕将军再动武,神仙都救不回来。眼下只是早晚的事了。”
宋乐珩那心口上一堵,排山倒海的痛压过来,压得她五脏都搅成了一团。她眼里发热得紧,不敢敛低眼皮,只能抬眸望着天际。
漆黑的夜里,盏盏长明灯都燃尽了,没有星子,亦无明月,只有泼墨的一片。
“还有……多长时间?”
兰笙想了想:“我先用药给燕将军吊命吧。能吊几日是几日,主公……主公要是还有什么想和燕将军说的、做的,便都抓紧些。他心上的伤不可逆,只会越来越严重。等血脉皆不通,那人就……”
“如果……”宋乐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如果凤仙儿在,鬼门十三针能起死回生吗?”
“不行的。”兰笙知道这话残忍,却还是说出了口:“这个世上,没有任何能起死回生的法子。我是不明白主公为何会死而复生,但我们学医的都清楚,生死是场天命,有时人力在天命面前,渺小又脆弱。主公……顺势而为吧。”
宋乐珩没再言语。
等蒋律给燕丞换好了衣物,她便让蒋律送兰笙回军营,顺道去取燕丞的药回来。
这日过后,宋乐珩“身死”的消息相继传到了各地,但宋阀迟迟不出殡,又让各方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南方各州郡都有百姓披麻戴孝,而北方的余下势力则是暗流涌动。
世家大族得到辽人屠戮江州的战报,各人的心中都在打着算盘。
王钧尧死了,宋乐珩也“死”了,中原的军阀就剩个脑子不大好使的祝孝全。袁氏已经表明投靠了辽人,辽人多半是只待合适的时机,必会挥兵南下,侵占中原。世家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稳住中原的政权,找出能够抗辽的人。
几大世家商议着去宋阀迎回杨鹤川,让杨鹤川在洛城登基,正好借此机会将宋阀的文臣武将都纳入朝廷,由宋阀的将领去抵挡辽人。此事一议定,贺溪龄即刻派了当年侍奉杨彻的太监孙胜亲往江州,前去迎接杨鹤川。
洛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忧心未来命途,只那魏府之上,于夜深时分,纸钱香烛烧得明明灭灭,映照着魏江母子的脸。
与此同时,齐州也有了动静,祝孝全似在整兵,不知是要抢入洛城还是攻打宋阀。
如沸水一般的局势之下,江州就显得尤为平和,宋乐珩吩咐下来的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唯一让人揪心的,便是燕丞。他那一觉睡下去,三天三夜都没醒。
宋乐珩时时刻刻都守在燕丞的房间里,有时众人要议事,也就隔着一道屏风。见燕丞这般人事不知的模样,大家的心里也都预感到了什么,能不去打扰宋乐珩的时候,都尽量不去。就连李文彧都甚少去找宋乐珩。
至三月中旬,西北那边也传了消息回来,熊茂知晓军机不能延误,这才带着信件来找宋乐珩。
那信是秦行简亲写的。她自西州领兵南下,正好碰到落荒而逃的袁萧联军。但秦行简没有贸然和萧仿开战,只见萧仿暂时留驻在西州前方的德西郡,秦行简则扎营在德西郡南面的山头上,关注着萧仿的动向。
宋乐珩看着信上所书,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她一直以为秦行简在西北饮败,凶多吉少,此时方知,最早传回西北消息的那名斥候,应当是被买通了,才故意误导她。
温季礼从没有背叛过宋阀,萧氏的这场内乱,让他的黑甲永远停在了北留城,他也因为宋阀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宋乐珩沉默不语,把信递给了几个将领传阅。
熊茂看完了信,难掩激动道:“主公,军师果然没有背叛咱们!咱们是不是立刻给军师和秦将军去一封信,也告诉他们主公没事,让他们先赶回江州来?”
“不了。”宋乐珩揉了揉眉心,语气里竟是有了沧桑之意:“我活着的消息,目前知晓的人越少,后续才越好行事。西北情况复杂,去了信极有可能被敌方截去。”
“主公说的是。”张须道:“那秦将军和军师这边,主公有什么指示吗?”
“以后……莫要叫军师了。”
屋子里的几人都是一愣,除了张卓曦和蒋律很快收敛了表情,熊茂、张须、金旺都有些不理解。
熊茂道:“这是为何?主公和军师并肩走到今日,要因萧仿那个畜牲反目成仇吗?”
信传完一圈,最后又由张卓曦默然地放回了宋乐珩面前的桌子上。
宋乐珩看着信纸,看了许久,直看到眼睛干涩,心里也阵阵揪紧:“正因同行到今日,才不能……把他架在火上烤了。萧仿是他的至亲,整个萧氏,都是他的族人。无论如何,改变不了他是北辽人的事实。江州十日,萧氏和宋阀,甚至是和整个中原都结下了血海深仇,温季礼再入中原来,光景就不同了。中原人会戳着他的脊骨骂,辽人也会骂他叛国叛族,他不会好受的。”
几个将领都不吱声儿。他们都心知肚明,宋乐珩说得句句在理,温季礼回不了宋阀了。
既然回不来,那宋乐珩“死”了,对他而言,兴许是件好事,他不用再两边为难,也不用再牵念宋阀的诸事了。
静默须臾,宋乐珩继续道:“萧仿驻留德西不回北辽,或是有其他打算。先让秦行简留驻德西郡,试着隔开萧仿和北辽的联系,就说……是燕将军的意思。告诉她不用正面开战,她此时兵困马乏,不一定能占上风。简老将军在西北疏通的粮道如何了?”
张须答道:“江州出事前,我有收到简老将军那边的消息,说是最迟月底,粮道能抵西州。”
“好。让简老将军抓紧时间,派人将舆图送回。粮道疏通后,让他也前往德西,与秦行简汇合。熊茂,你明日领兵五万,先往蜀州,在蜀州和肃州的交界处扎营停留,准备随时接应。军中诸事,由两位张将军负责。”
“是。”几个人齐声应了。
眼看宋乐珩没有旁的事要安排,几人便陆续离开房间。熊茂走在最末,宋乐珩忽而叫住他,问道:“子睿和何晟……你收敛在何处了?”
熊茂身影一顿,低埋着头,眼眶瞬时便红了。他深吸一口气,把情绪憋好了,才敢回身道:“宋阀众人,都埋在江边的。”
宋乐珩默了默,站起身来看了眼床上还睡着没有动静的人,说:“走吧,我同你一起,去看看他们。”
话罢,人便率先出了房间。熊茂也紧跟上去,轻轻关好了房间门。
乘着马车一路出城,宋乐珩这还是活过来后,第一次看到江州城内的情形。
百姓少了很多,街上那些铺子有的又开起来了。只是少了从前那般的热闹,两个铺子之间,往往要隔好几个已经没有主人的店铺。
许多人的脸上还是笼着挥之不去的痛苦悲色,好些明明正值青壮年的男女,那头发却都现了白。
可人生就是这样,由一场场生离死别来组成。生命里重要的人走了,也别无他法,只能拼了命地活,耗尽全力地活,试着从泥沼里爬出来,用长久的光阴来消磨他存在过的痕迹。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消磨干净。
大抵是哪家失去了孩子,一名鬓发花白的男子正在门前烧着小孩的东西,襁褓、衣服、长生锁……
妇人从屋里疯跑出来,就那样扑进火里,去抓长生锁。她的哭声太凄厉了,回荡在整条长街上,焦灼了人心。
“不要烧……不要烧!这是小宝的,不要烧小宝的东西,不能烧啊……”
男人哭着抱住她,旁边的邻里也都上前安慰。
“李婶子,这些东西留着看了伤心的,你还年轻,以后会有别的孩子的。”
“我不要别的孩子,我只要小宝,我就要我的小宝,我想要我的小宝回来……”
宋乐珩放下车帘,却隔不开那悲伤到极致的哭腔。前面驾车的熊茂也吸了吸鼻子,哑声说:“主公,江州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啊……这几天,江边那山头都快被新坟堆满了……”
“三年吧。”宋乐珩喃喃:“人心里的伤……要用三年来恢复的。”
“为什么是三年?”
“不记得了。”宋乐珩叹息:“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一句话。有人说,离别的第一年,痛不欲生,白天夜里都好像总能看到离去的那个人,每做一件事,都想起和他也做过。要是他在,那就好了。”
“离别的第二年,人生好似又恢复了正常。人前说笑,年头年尾一晃,好像就这么过来了。可他的东西仍不敢碰,仍不敢见,见则伤筋动骨。”
“到了离别的第三年,那个人成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慢慢的,敢与人提及了。那时候,就是真的放下了。”
熊茂笑了笑,眼里却蓄满了泪。他用带着护腕的手擦眼睛,刮得眼皮生疼:“江州城破后,我一直没敢提老二老三。总觉得是他们没守好城,才害得百姓流离失所,痛失亲人。也害得主公……”再擦了擦眼泪:“可、可就算他们犯下天大的过错,那还是我兄弟……他们就这么走了,我、我好不习惯。要是像主公说的,三年过去,能忘那就好了……”
宋乐珩没有说话。再掀开车帘时,妇人哭晕过去了,那火被男子踩灭了,他从火里捡起被烧掉一半的拨浪鼓,拿在手里摇,人在鼓里哭……
到了江边,正值午后。
早晨看着要晴起来的天,又突兀地攀了层乌云,笼得整个江面上都灰扑扑的。正如熊茂所说,那山头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新坟,崭新的白魂幡在风里招摇,满地的黄纸被江风一吹,打着旋儿,扬得漫山遍野都是。
宋乐珩从那山道往坡上走时,她将行的地方黄纸就会被吹开,像是生怕阻了宋乐珩的步调。
熊茂跟在她的身后,险些被吹起的黄纸糊住眼睛,含着笑感慨道:“这些个兵蛋子,肯定是知道主公来看他们,在给主公开道呢。真不够意思的,我来的时候,他们就没吹得这么卖力,看来他们是只服主公。”
宋乐珩眉眼见了弧度,也只是安静地听着这如泣如诉的风声。
到了山半腰,祭拜过何晟和邓子睿,边上便是宋流景的墓。那碑是裴温立的,上面写着——
裴薇爱子宋流景之墓。
右下角,刻着宋流景的生卒年月。宋乐珩看着那年月才想起来,只有六天,就该是宋流景二十一的生辰了。
他还没过二十一,这场人间事就戛然而止。
宋乐珩那胸腔里骤然像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冷风直往里头钻,刀子似的,割得人四肢百骸都在疼。她走近过去,蹲在墓前,打量着那碑。
宋流景平日里很少饮酒,是以她也没带祭酒来,见旁边一朵小雏菊开得正艳,便摘下来,放在宋流景的面前。换成以往,他定会开心,凑到她面前,要她把花别他的发里,再一口一个阿姐地喊,喊得人心都化了。
宋乐珩坐下来,想起系统里存放了宋流景的心迹。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从前系统里也没有过。此时她心绪难安,便想着看一看那心迹。跟着系统的提示一点开,眼前幕幕,如走马观花,皆是宋流景人生里的重要轨迹。
二十一年前,这么个白发白肤的奶团子出生,稳婆一抱起他,就因触及子母蛊的毒,被毒死了。宋含章认为宋流景是怪胎,当场要杀子,裴薇用后背挡住了宋含章刺向宋流景的剑,保全了宋流景的性命。
后来漫长的年月,宋流景被囚在只有他和裴薇居住的后院。但那时的裴薇还要照顾“宋乐珩”,所以常常只有宋流景一个人留在院中。他偶尔碰到鸟,鸟死了。碰到花,花也死了。鱼塘碰不得,树草碰不得,他碰什么,什么就会腐烂掉。宋流景从一开始的崩溃害怕,慢慢的,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漠视生命。
直到有一天,他的阿姐从门缝里塞了一张画给他。
那画色彩斑斓,但其实画得很丑。可宋流景觉得,那是他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礼。
他珍藏着宋乐珩给的每一幅画,不管上面是抽象的火柴人,还是晕染得稀里糊涂的红黄绿,他都视若珍宝,小心翼翼的用最好的匣子装在一起。
他期待明天、后天、大后天、今后的每一天,会收到他阿姐怎样的大作。他也期待有那么一天,他阿姐能走进这后院的门,来看一看他。
可是有一天,他的阿姐消失了。
那时候的宋流景几乎要疯了。多年积压的偏执阴暗一刹爆发,他想将所有人都活活地拽进地狱去。甚至……
他其实是恨宋乐珩的,恨到想让宋乐珩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是土里烂掉的一部分,他不在乎。他只想在埋着宋乐珩的土上栽一株花树就好。于是,他要离开平南王府。
宋含章如临大敌,让前赴后继的府兵杀他。那天的后院,血流成河。是裴薇,用母蛊控制了他,让他停止杀戮。
然后,他的天地从一方后院变成了一个被铁链捆缚的铁盒子,和裴薇被困白莲教时的人形铁匣相差无几。
他痛苦到每天都在求,求宋含章放了他。他每天都在发誓,再也不离开平南王府,再也不大开杀戒。
直到某一天,裴薇终于求动了宋含章,把他放了出来。那时,宋流景想,他要解除子母蛊,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不想再受制于子母蛊。
他忍受非人的折磨,给自己种了心蛊。心蛊竟然种成了,这让他狂喜。可很快他就发现,命运还是在捉弄他。他种成了心蛊,那子母蛊却还是没能解除。自天堂到地狱,他竟然经历了一回又一回。
宋流景疯了短暂几日,又开始找,找办法解除的办法,他终于找到了——
子离母生,母离子死。
他选择献祭裴薇。
裴薇被送进白莲教后,他随着白莲教那车人肉粮草想往北边去,那一夜,他和宋乐珩重逢。他见她一瞬,仍有怨有恨,及至宋乐珩踹开那扇破败的门,不顾危险吸出他伤口上的“毒”。
那晚月华似纱,罩在宋乐珩衣上,发上。她扣着他的手,紧紧地扣着。那些恨,竟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消散了……
再是四五年白驹过隙,他跟在宋乐珩身边,磨自己的念。
他对她的欲念,爱念,杀念,贪念,都在一次又一次的生与死里,如被磨平的利爪血肉。她想要他是什么样子的,他就可以是什么样子的,只要能呆在她身边一辈子,他可以藏起自己的疯,自己的阴暗和不堪。
可他没想到,原来他的一辈子,这么短。
短到满打满算,不过五年的光阴。
军中发生瘟疫时,他怕疫症传开,危及宋乐珩,利用蛊虫加快了清除伤兵血疫的速度。可宋乐珩还是染上了。他的心蛊已有损,再救宋乐珩,他会死。所以,他一度想借这瘟疫带走宋乐珩,索
性把宋乐珩也制成蛊人,两人找一个清净地隐居。
可他放弃了……
他不愿宋乐珩恨他,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制成蛊人。他只能用伤兵的血勉强维持心蛊,帮宋乐珩清掉疫症。
被关进天牢的日子,他日日都戴着那黄金戒指比心,可从头到尾都没得到过回应。他原想着,等宋乐珩回来,两人还能再见上一面,或许,她愿听他一句解释。却不知,争吵那一见,成了最后一见。
城破那夜,他也算是做到了。他答应她不会伤害她身边的人,他尽力了……
宋乐珩看过江州城最后一幕,已是心如刀绞。她一只手按在宋流景的墓碑上,佝偻着身子,喘不过气。那沉闷暗哑的哭声一点一点从她嗓子里挤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五脏如焚的嚎啕。
江水湍急,黄纸纷纷。不见故人,只闻送别声。
第203章 日落西山
宋乐珩回转的时候,日头刚落了山。
燕丞的房间门没关,一脚迈进去,隔着屏风就能看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抄着手倚在床头坐着。宋乐珩前脚刚绕过屏风,那人就在床上眼也不抬地哼哼。
“你去哪儿了?我一醒来没看见你,我都要怕死了。不是说好一刻都不分开的吗?万一我……”
后话还没出,燕丞便瞧见宋乐珩的两只眼睛都有些红肿。他即刻停住了话头,坐起身些,拉住宋乐珩的手腕,把人拉到身边坐下:“怎么了这是?怎么哭成了这样?出什么事了?”
他心疼地捧住宋乐珩的脸,粗糙的指腹去擦她的眼尾。
宋乐珩阖着眸,由他动作,只瓮声瓮气地问道:“什么时候醒的?伤口疼吗?”
“不疼,好着呢。”燕丞想拍自己的胸口作保证,手还没拍下去,又自个儿尴尬地停下来,冲着宋乐珩龇着门牙笑。可脸上笑着,眼里却满是难过和担忧。
“说说嘛,是谁让我们主公哭成这样啦?我砍了他去。”
“没有谁。”宋乐珩摇摇头,主动抱住燕丞。她手上的力道很轻,生怕碰到他的伤。她在他的颈上、脸上蹭了蹭,被他的热意暖了江风吹冷的脸颊,心里方才安稳了些。
“见你睡着没醒,就去拜祭了宋阀众人,还看到了一些……一些关于阿景的事。”
燕丞环住她的腰,默然了一瞬。生离死别这桩事上,他其实不擅长去宽慰别人。他和宋乐珩一样,把自己的生死看得轻,把至亲的生死看得重。他早年参军,上战场打仗的每个人日子都是倒着数的,过一天少一天,大家都把马革裹尸当结局,生和死都是家常便饭。真要宽慰起来,左右不过那两句——
什么黄泉再见,什么来世当兄弟。
可宋乐珩“死”了这一回过后,他明白了,死的那个人就是最轻松的,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无苦无痛的。但留下的人就惨了。
心里的牵挂太重了,重得像有好多的秤砣,吊在每一根骨头上,每一条血脉上,每一个脏器上。牵挂的人一走,秤砣就变成了千万斤重,要把人活生生的勒碎,勒成渣子去。
他舍不得宋乐珩这么痛,可他好像……
没有办法。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想到这些,燕丞的眼眶就红了,吸了口气,扯着嘴角对宋乐珩笑,故作轻松道:“你也才恢复几天,脖子上的伤都还在呢,让自己这么伤神做什么?乱世嘛,打仗都是拿死人堆出来的胜利。每个人都会死,这种事没什么的。”
宋乐珩不吱声,想埋下头去。燕丞珍之重之地捧着她的脸,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话音也是干哑得紧:“不要难过呀,你是宋阀的主公,是要成大事的人,得把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对不对,是这么说的吧?你教我的。”
宋乐珩哭笑不得地看他。他就势把人揽怀里,捂了捂她僵硬冰冷的身子,又理着她有些凌乱的鬓发,道:“说真的,我最看不得你哭,你一哭,我的脑子都糊了,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以后,不哭了
,好不好?要像我刚见你那会儿,啧,让人印象深刻。你那慢动作加凌空三圈翻过来,我当时真以为你是活神仙来着,结果,你啪唧一下摔我脚边,呕一声,全吐出来了。”
说到这,燕丞自己就笑出来了:“多鲜活,多让人另眼相看的一个人啊。”
宋乐珩吸了吸鼻子,也跟着道:“是啊。那时候的燕小将军也是让人记忆深刻,手撕活人的猛将,居然怕老鼠。”
燕丞急急忙忙的在宋乐珩的嘴边啄了一下,扬起眉梢道:“好端端的,提这个干什么。不许说。”末了,他长舒一口气:“你说,我是不是年纪大了啊,一提起过往事,都有种沧桑感了。这几年南征北战,好像跟你……跟你走了一生似的。”
“你才多大些,说什么年纪大了。历史上的名将,都得活个七老八十,名声才传得出去。”
“你逗呢。”
两人相视一笑,笑着笑着,心口里就都被酸涩塞满了。
“你别以为我没读过书啊,那历史上最厉害的名将,年纪小着呢。”又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燕丞道:“我就是突然想起,从我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好像觉得,你是不一样的。我们在高州城外,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有种好奇怪的感觉,就像……我们认识好久好久了,我也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瞎扯。你喜欢我好久,那第一次见面你还想着杀我呢。”
“你不也带着我跳悬崖吗?我们一起在那场梦里,你抓着那把长戟,唰一下,把你我捅了个对穿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那天看着你的眼睛,就觉得……心都不跳了。”
“你那是心被长戟扎住了。”
“才不是!就是早喜欢了。但后来我一出那个梦,看见那个人,你俩头上有根一模一样的簪子,我就明白了,是我来晚了。本来那阵儿我是打算掐断这心思的,想着还来得及嘛。谁知道喜欢一个人这事儿,根本就是掐不断的。”
说罢,燕丞扶住宋乐珩的双肩,与她定定对视。他的眸光不自觉地下移,流连在宋乐珩的唇上。他的喉结滚动着,想靠近的念头像火一样烧在他的脏腑间,却又生生克制住了。那双若骄阳的眼睛抬起来,道:“其实我知道的,你也很早很早就对我动心了,你也爱我。”
宋乐珩想开口,燕丞截住了她的话头:“你别说。是也好,不是也好,都不要说出来。我一直都信我们之间真有夫妻缘分,我想问问你,如果我现在给你下聘,你……愿不愿接受?”
宋乐珩愕然了一瞬,继而抬起戴着草编戒指的手,在燕丞的眼前晃了晃:“这不是聘礼?”
“哎呀。”燕丞握住她的手:“这哪儿算聘礼啊,说出去,我皇亲国戚宋阀大将军的名头往哪儿搁?你给我八百人吧,我去把聘礼给你带回来。”
宋乐珩沉默不语,眸中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燕丞。
燕丞的脸泛着一种青白,类似于死气。她知道,他的伤已经快到极限了。
燕丞也不敢和她对视,怕被她瞧出端倪来,只用指甲轻轻在她掌心挠着,问:“好不好?就八百人。”
隔了良久,宋乐珩垂低眸子,藏住那骤然间灼烧眼底的滚烫,道:“你不是说不分开了吗?要和我每时每刻都在一起的,现在怎么又要主动离开了?”
“因为……”
因为……
没时间了呀。
他不想说这话惹宋乐珩哭,就又笑起来:“着急嘛,男人下聘哪有不着急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该谈婚论嫁了。万一不把你绑住,你以后登基了,身边全是莺莺燕燕的,我怕你心里又装别人去。我要是第一个和你成亲,身上又那么多的军功,你得封我当个皇后吧?”
宋乐珩抿了抿唇,好不容易止住眼中翻涌的热流,才又看回燕丞。
“要去多久?还……还回来吗?”
“这是什么话。”燕丞重新把人拉进怀里,用了些力地抱紧,自己眼中的泪也快要忍不住了,只能藏着掖着,用环着宋乐珩的手去擦:“我……我肯定得回来呀。从地府里都得爬回你身边呢,哪有下聘是本人不到的。十日,最多十日,我就回来。”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吧。今晚我就想看着你。你说奇怪不奇怪,看你这么多年,怎么也看不腻。外头月亮好,我们一起赏赏月,说说话。算起来,我还没和你赏过月呢。我看坊间那些话本子老写咱俩老赏月。”
“只赏月吗?没做其他的?”
“也、也不是没做……就、咳……你别问了!说点正经的,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是不是我某个特别威风凛凛的时刻?是在战场上?还是我揍李文彧那几个绣花枕头的时候?”
“……我不知道。”
“宋乐珩!我说了这么多,你一个字都不讲,你这人好不厚道!说嘛,说呀,我想听。”
“这种事哪还有特定时候的?你非要我说,我只能编了。”
“行,那你编。”
宋乐珩:“……”
宋乐珩:“我在一个梦里,梦到你是个衙门当差的……”
燕丞:“……”
燕丞:“我堂堂一个皇亲国戚你说我在衙门当差,你这什么破梦,编得都不像话。你重新编,好歹把我编威猛一点啊,什么皇子太子隔壁国皇帝的老子,我都行。”
……
月慢慢偏了东,过了四更,燕丞屋中的烛火早已熄灭了多时。
一派死寂里,那房门倏然打开,燕丞已换了一身玄色的盔甲,手里抱着头盔,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又无声无息地关上门。
金旺已在院里侯了许久,见燕丞走下石阶,抹了把发红的眼睛,快步迎上去,道:“将军,八百骑兵都按吩咐,在城门口等着了。你身上还有伤,何不等到天亮了再出发。”
“天亮了……就不想走了。”
说着话,燕丞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没有他的心上人,可他好像看见了和心上人白头偕老的一生。他用画笔画下过的一生。
那再也不可得的一生。
他望了望天,咬着牙迫使自己收回视线,戴上头盔道:“出发!”
屋子里,没有烛火的窗框后,宋乐珩就静静地站在那,目送燕丞走远。她看他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不知归期。
燕丞走了后,宋乐珩闲来无事,便总去城楼上,望着过江的方向。她其实猜得到,燕丞要去哪里。眼下的中原,袁氏刚历大败,就只有齐州的祝孝全还在蠢蠢欲动。燕丞是想把中原安安稳稳地送到她手上,他才能放心。
三月下旬的江州,正是春雨频繁。一场绵绵雨落下来,好几日都不见停歇。雨下得久了,天气就变得湿冷。宋乐珩常常穿得很单薄,在城上一站就是大半日。后来李文彧来寻她,将去岁给宋乐珩新做的那件大氅披在她的肩头,宋乐珩这才发现,李文彧的脸色变得很差,时不时就在咳嗽。
她问起了,李文彧才说:“没什么,就前些日子没怎么歇着,染上了风寒。找大夫看过了,说没事,养养就好。这几日天凉,你就算要等,也要多穿点。”
宋乐珩点头,让李文彧先回去休息。李文彧没走,就站在她的边上。两人并着肩沉默了半晌,李文彧才恍神地说:“这几年,我常年都守在江州,每次你出征,我也是这样,就在这里等,从早等到晚,从冬等到春。这城外的油菜花,四季是什么样的,我都看过。”
说完,他自嘲笑笑:“我从前都不晓得油菜花是长什么样的。这一晃……好多年过了。”
他转头去看城墙上。
不久之前,他在这里等宋乐珩的时候,还在和邓子睿吵闹,何晟还在劝他俩。可现在,城上的兵和将都换了一批了。
心绪起伏间,人就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宋乐珩见他实在是咳得厉害,不让他在城楼上继续吹冷风,叮嘱蒋律把他送回去歇着。快要下城楼之前,李文彧回头,道:“宋乐珩,我会一直在的,我会陪着你。”
“嗯。”
听宋乐珩应了,李文彧这才离去。
等到第十日,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一早就破云而出的日头晒干了连日来湿润的江州。宋乐珩站在城楼上,觉得这一天过得尤其的慢,每一刻都像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了申时三刻,她终于看到远处的山坡上,一支骑兵队正缓行而来。最前头的枣红马走得很慢,有人牵着,那马背上驮了一个趴着的人。
宋乐珩飞奔下城楼,独自策了马出城去。快到那支骑兵队面前,她才看清,牵马的人是金旺,马背上的燕丞一动也不动,看不出是个什么状况来。
她勒马停下之际,对面的金旺也同时扬了手,让慢行的骑兵们都停下。众人向宋乐珩行礼,宋乐珩木然地摆摆手,视线一直落在燕丞的身上。
金旺行完了礼,这才拍了拍马上的燕丞,喊道:“将军,我们回来了……将军,醒醒,主公来迎你了。”
那伏着的人这才有了动静。他像是睡醒一觉,艰难地撑起身子来。看宋乐珩站在前头,他咧嘴便露了笑意。
彼时,鸟鸣花香,夕阳光拓在他俊朗的眉眼间。他说话的声气又哑又低,只撑着那一口气似的,勉强说:“我回来了。你看,我是不是……没有食言……”
尾音都还没稳住,人就从马背上倒落下来。金旺将人接住,就势坐在地上。那眼泪断了线一般,呜咽声有一茬没一茬的,从喉咙里发出来。
宋乐珩翻身下马,急步跑过去。她一蹲下身,金旺就知事的把人送到了她的怀里。燕丞伸出手,苍白的指节去指马背上驮着的包袱。金旺会意,去把包袱取下来打开,拿出里面的木匣子。
那匣子里装的是齐州印信。他跪着把印信托高,献到宋乐珩面前,哭道:“齐州……祝孝全伏诛,齐州上下,皆愿降宋阀。此是齐州印信,请主公验收!”
宋乐珩一只手抱着虚弱的燕丞,一只手颤着去拿过了印信。燕丞又朝金旺挥挥手,说:“回去吧……都……回去吧……让我和她说说话。”
“是。”
金旺重重磕响三个头。后面的骑兵队也都下了马,挥泪朝燕丞叩首。金旺领头道:“副将金旺,拜别……将军!愿来生……再和将军做兄弟!”
燕丞又动了动手指。
金旺翻身上马,再看了最后一眼,领着骑兵奔腾远去。
宋乐珩坐下来,把木匣子放去了一旁,让燕丞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枣红马去寻了宋乐珩的坐骑,两匹马厮磨片刻,便双双在不远处吃草。此处的山坡临高,周围都是重新种过的油菜花田,已经绿油油的结了籽。一轮红艳艳的残阳悬在半空,正慢慢地沉下远山。
宋乐珩打趣地问:“啧,八百人就拿下了齐州,怎么做到的呀?燕大将军,真不愧是当世名将。”
燕丞被她逗笑,笑得气息都有些不稳,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哄孩子呢。你知道的,你明明……什么都知道。那个祝孝全……以为宋阀无主,我去投诚,就让我进了城,好酒好肉地招待着。”
“那你是真不厚道,就这样你还削了人家。”
“没办法呀。我都跟他说了,我说,我急着成亲,想借他的东西下个聘,他不肯给我,我就只能拿了嘛……我琢磨着,把这印信和他的人头都拿回来,但又觉得下聘怎么能见血呢,不吉利,就找了个地方,把他埋了。”
宋乐珩哽咽得厉害,压着声音说:“那你……你想什么时候成亲?”
燕丞看着天际,看那霞光满天,太阳红得透亮。可他已经不觉得阳光刺眼了。
过了很久,他说:“下辈子,好不好?”
凄风
拂过花田,吹得草叶飒飒。
他听不到宋乐珩的回答,便撑着身子坐起来,定睛一看,面前人哭得满脸都是水泽,眼睛鼻尖儿都红得不像话。她已经拼命在克制了,可完全克制不住,只能竭力压抑自己不出声。燕丞看她这样,心都要碎了,又是无奈,又是憾恨,恨得想问一问天地神佛,怎么办啊。
他的心上人哭成这样,他该怎么办啊……
他没有办法……他就快死了……
燕丞自己也落了泪,还是手忙脚乱的去给宋乐珩擦,哄着人道:“不哭嘛,说好的,以后都不哭的。”
宋乐珩哭得更是汹涌,哭出了声音来。那泪水擦了又落,擦了又落,像没有尽头似的。她所有的感官都在痛,痛得她想把身子蜷起来,躲起来,躲到没有生死的角落里去。
燕丞的每个字都在颤,手上也在颤,笑着哭,对她说:“好了,好了,就这一次……以后……以后不能这样哭了……要不然,我会着急的,急得在地府里打转儿撒泼。到时候……到时候我不肯去投胎,就要被打得灰飞烟灭了……”
“你别说……别说这些话……”
“好,我不说,我不说。你也不要哭了……好不好?”燕丞拍拍那木匣子:“你看,我下辈子的聘礼都带回来了,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下一世,还有下下一世,我会来找你。到时候,你一定要等着我,不要让我觉得,我又来晚了,好不好?”
宋乐珩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好不好呀?你……你答我一句呀……你不说好,我、我走了都不安心的。”
“好……好……”宋乐珩重重点头,一点头,泪珠子就往燕丞的手背上砸:“我答应你……”
“那就……那就说定了。”
燕丞挤出苍白的笑意,又把手抬高些,去整理好宋乐珩被风吹散的发。猩红的眼尾泡在泪里,把他的笑都染得苦了,涩了。
他用手指去描摹宋乐珩的眉眼,鼻尖儿,脸颊,要把她的长相用心刻到骨头里去,记到魂魄里去。他好怕……
好怕她记他一辈子,又好怕她不记他一辈子。怕她喜欢得太深,又怕她喜欢得不够。
人这一世,好矛盾啊……
怎么就……不能两全呢。
拇指最后停留在宋乐珩的唇角,所有的温柔,缱绻,不舍都揉杂在燕丞的口吻中,他说:“下辈子,我们做夫妻,谁也……谁也不准食言。”
“好。”
他挨近过去,一只手捂住宋乐珩的双眼。那掌心底下的知觉木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哭。他的吻印在她的唇上,很轻,很浅。
宋乐珩只觉得,像有一阵风过。然后,挡住她视线的手滑落下去了,吻她的人从她脸颊擦过,重重靠上她的肩头,睡着了……
宋乐珩没有出声,把哭腔死死憋在急促起伏的胸口,憋得整个人都在颤栗。她不能吵着他,她怕他过不了河,她怕他急得打转撒泼。她就这么陪着他,在花田里坐到余晖都散尽。
太阳……
落山了。
她的小将军,不会再回来了。
第204章 围点打援
行宫里头,又设了灵堂。
宋乐珩守了七日七夜,偶尔太累了,就在椅子上小憩一会儿。她做了很多梦,梦里杂乱又零碎,有时候,是梦到过去发生的事,梦到广信,梦到高州,那会儿的身边总是人多嘈杂,枭使们吵吵闹闹的,那四个人吃起醋来没完没了,她就恨不得躲在茅房里,躲到地老天荒去。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唯余梦间才有那般的光景了。
时常醒来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脸上就湿了一大片。
到燕丞下葬这日,宋乐珩在封棺之前取了她给燕丞的护身符,又剪了一缕燕丞的头发放在里面,佩在自己的身上。抬棺从东门出去,照旧是葬在江边,和宋阀众人一起,就在邓子睿和何晟的边上。
原本是个很灿烂的春日,可江边的哭声层层叠叠的,挥散不开,让这春日也似笼了阴云。
新撒的黄纸打着旋儿地飘,白色招魂幡几乎占据了整片江岸。将士在哭,百姓在哭,有人在喊将军,一声比一声高亢凄厉。只有宋乐珩没哭,她也不敢喊燕丞的名。
她站在江边望,就好似看见燕丞在忘川里上了船。她要是一喊,他身上挂的牵念太重了,船就搭不了他了。
到下午回城,李文彧吹了这一阵儿江风,风寒一重,人就发起高热来。宋乐珩把兰笙从军营里调过来,照料了李文彧两三日。她这两三日便去了军营中,安排后续的事。
燕丞不在了,军中要提拔新的将领,张卓曦和金旺都跟随燕丞多年,身上也都累了不少军功,宋乐珩便让两人各担了将职,又让两人自个儿去选了合适的副职,末了,便议定了出征西北之事。
如今宋乐珩死而复生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萧仿又暂留德西没有回西州,正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风声走漏,后续指不准又会生变。点过兵将,宋乐珩才折返回行宫,召来了李保乾、裴温、李太等人,详说了出征之后众人要注意的事情,又让李保乾好生安顿世家那边派过来迎接杨鹤川的宦官,但不能透露杨鹤川在邕州之事。
到得入了夜,宋乐珩才抽出时间去看李文彧。
李文彧自打病倒,人就昏昏沉沉的,总是在睡觉,偶尔醒过来,就在打算盘记账。
今时江州的重建,百姓的迁移都需要大量的财力物力,宋阀连续经历了多次大战,更是要精打细算,把钱都花在刀刃上,否则,后面招兵买马或是粮草再出问题,宋阀就会陷入支绌境地。
李文彧这段时日的担子并不轻松,加上之前被辽人关押许久,这一病,就颇有些病来如山倒的架势。
宋乐珩在他屋里等了许久,不见他醒转,也没去吵着他,就坐在他的床边上,翻看那些账册。翻到第二本的时候,李文彧迷迷
糊糊地喊着要喝水,宋乐珩便放了账本,去倒了水回来喂他。等李文彧靠在她身上喝空茶盏,恍惚地睁开眼,才发现是宋乐珩来了。
“宋乐珩?”他一下子睁大眼睛,起初还有些不可置信。喊完宋乐珩的名字,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咳完了,人也委屈上了,眼眶瞬间就变得绯红。
宋乐珩把茶盏放在旁边的高案上,又转过头来看他,道:“这是怎么了,见着我就哭。”
李文彧又忙不迭抬起袖子擦眼眶。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了,出殡都不知道出了多少次,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送走,他的心里都跟针扎似的,更遑论宋乐珩会有多难熬。他不想哭起来招她的伤心,便只是委屈巴巴地说:“没、没什么,就是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前几日……实在没法分身,抱歉。”
“你……你说什么抱歉啊。”李文彧擦完了泪花,眼睛还是红的。许是发热的缘故,那眼底浮着血丝,颇是憔悴。他转头看着宋乐珩,道:“怎么……都生疏了。我知道的,所以我都没去搅扰你。我也知道你现在很忙,很烦,我没抱怨,也没觉得委屈,就是……就是太久见不着你,有点想你。”
宋乐珩抿了抿唇,挪到床畔的凳子上坐下,打量着李文彧。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天李文彧在城楼上跟她说的话,知晓这些年他在江州城楼上等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宋乐珩心里总是有些愧疚的。
李文彧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你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哪怕……
说不要他守在身边了,说让他离开,他也答应。
只要宋乐珩能好好的,他怎么样都没关系。
想是这么想,心口却在隐隐作痛,痛得那浮红的眼睛里泪意都更加明显。宋乐珩眼看他一味地忍,忍得那水珠子要落不落的,叹了口气,道:“大军明日要出征了。”
李文彧一愣:“这次去哪?”
“德西郡。这一遭,要把西、肃两州一起收了。眼下齐州已降,就只剩下这两州,要让辽人在中原绝迹。”
李文彧张了张嘴,本想避开让宋乐珩难受的话题,可终究没忍住,矮声道:“你……和辽人开战,那温季礼……”
“我还活着的事,他应当还不知道。要是一直不知,也许是桩好事。”
宋乐珩起了身,去倒了一杯茶,面上镇定自若,手里却是将那茶盏失神地转了好几圈。末了,她走回来坐下,润了润喉咙,才接着说:“北辽和中原是世仇,萧仿屠了江州,他得偿命,袁氏和萧氏也都必须付出代价。不然,我没脸进洛城去。”
宋乐珩过去很少对李文彧说这些,毕竟,打天下的事,她素来是和温季礼说,和燕丞说的。而今,这两人都不在她的身边了。
“事已至此,个人的爱恨嗔怨,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宋乐珩说得很淡然,好像把结局都看得通透。即使白首相知犹按剑,她也能豁达释然似的。
但李文彧陪着她走了这么多年,他看到过宋乐珩和温季礼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他知道宋乐珩有多看重温季礼。她这样一个本身就重情重义的人,此一番,是将她的血肉放在磨上来回地碾。
用生死碾,用情仇碾。
以前他老是烦宋乐珩身边有那三个人,现在……却是开始怀念了。
还是那时好啊,那时的宋乐珩,好歹有一身的活人气儿。眼下的活人气儿越来越少了,少得人心疼。
李文彧哽了哽,闭了眼,又睁开来,说:“你带我一起去吧。”
宋乐珩微微拧眉,拒绝的话还没出口,李文彧就抢了话道:“没个人吵着你,我怕你不习惯的。我在你身边,哪怕……哪怕没什么用,上不了战场,也出不了主意,但我能和你说说话,能在你跟前笑一笑,哭一哭,闹一闹呢。我大伯说,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些事得吵着闹着,便就过了。要总是一个人闷着憋着,会钻牛角尖的。”
宋乐珩略是一默,松了口风道:“西北的战场不比江州……”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的。”李文彧急道:“我以前是怕死,是不敢去战场上。但……但江州城破那几天,我都想明白了,真要死的时候,怕能什么用啊。宋乐珩,我不想……不想有遗憾,你答应我吧,好不好?”
人间数十载,遗憾确实是太多了。
宋乐珩又沉默了好一阵儿,直到喝完了杯中茶,方起身说:“好好休息吧。睡醒了将这些账册都托给你大伯。要是他也没意见,你就随军吧。”
李文彧松了一口气,脸上也见了笑,应道:“好。”
次日一早,李文彧匆匆忙忙赶去拜别李保乾。破天荒的,李保乾这回都没拦着他,甚至一早就猜到了他得追着宋乐珩跑,嘴上虽是骂他不让人省心,可手上也没停着,给李文彧打点好了厚衣裳、薄衣裳,鞋袜亵衣都检查了一遍有没有带够。生怕李文彧路上饿着,他还给李文彧装了一包袱的点心和好茶。
临要出城,百姓们晓得大军要出征,也有不少赶来送行的。江州的百姓一早听闻了宋乐珩没死,都是欢欣不已,个个挤在宋乐珩和李文彧乘坐的马车旁,做什么营生就给宋乐珩送什么物件儿,有送春衣的,有送活鸡活鸭的,有送猪肉的,有送鞋的,还有送药草的。
少数百姓是这几日才从附近的州郡乡野迁过来的,家还没安好,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摘了今岁春生的野花,做成了花饼,急着递给宋乐珩。
宋乐珩的马车走得慢,只收了那些不怎么花钱的东西。出了城门,大军已在城外列队。今次领兵的是张卓曦和张须,金旺则留下来驻守江州。
宋乐珩从马车上下来,李文彧就留在车里。李保乾和裴温分别从后头的马车下了车,目送宋乐珩走至军阵前,翻身上了马。
裴温急追两步,离得近了,哽咽着叮嘱宋乐珩:“千万要保重,战场之上,万事小心。”
宋乐珩点点头,又看裴温那只没有养好的断臂,涩声道:“这几日天气反复,舅舅的伤要好生将养,无事时多休息,不要太操劳。落了病根儿年纪大了要手疼的。”
裴温笑笑,摇头道:“你只知说我,你那腿伤……”
话至此,又不说了。说了徒添伤感,索性转了话题道:“我在江州等你。”
宋乐珩颔首。
李保乾上前行礼道:“愿我主百战不殆,凯旋而归!”
金旺和守军、百姓们都相继跪下,祝声荡荡,回响九霄——
“愿我主百战不殆,凯旋而归!”
宋乐珩一一扫视过众人,旋即拉紧缰绳,下令出发。大军浩浩汤汤,踏春西行。李文彧的马车紧跟在军阵之后。前行之际,他掀起车帘,看着城门口渐远的众人,挥手喊道:“大伯,舅舅,你们都要保重啊!我会照顾好宋乐珩的!”
裴温朝他点头。
李保乾忍了忍,没忍得住,含泪追出数步去:“随军不是游山玩水,你出门在外,要收敛性子,别给主公添麻烦!”
“我知道!”
“也别乱跑,战场上刀剑不长眼得,你又没什么保命的本事,能呆在营地就呆在营地!”
“知道了!你别说了大伯!”
“要……要平安回来,我和你爹娘……都等着你……”
“知道了……”
李文彧怕自己也按耐不住泪水,深吸一口气,放下了车帘去。大军行远,伴着朝阳初升,那长了青苔的斑驳城门被甩在后头,慢慢至不见……
*
同年五月,留驻德西郡的袁、萧联军察觉到秦行简孤军动向,萧仿断定宋阀无主,群龙无首,下令追击秦行简,于定西郡中宋乐珩三路包抄之计。联军折损严重,萧仿和袁平且战且退,求救于西州无果。
至九塞河边,联军仅余数百人,仓皇过河,上九塞坡,死守于九塞哨城中,孤立无援,陷入绝境……
宋乐珩没有急着围剿哨城,反而驻扎在河岸的浅滩上,
只将九塞坡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所谓的九塞坡,是九塞河与平江一条支流交汇,千百年来被河水冲刷堆积起来的一处矮山。因此地是蜀州通往西州的关卡,许多年前西、蜀都不归中原政权时,两边的地方武装便时常在这里起冲突。西州人借着地势,在坡顶上建了一座哨城。
这座哨城居高临下,可望四面,又有河水环绕,是典型的易守难攻地形。无论从哪一方进军,都能在哨城上看得清清楚楚,还可万箭齐发。
那萧仿和袁平在哨城里躲了十来日,宋乐珩就在坡下驻了十来日。其间有袁氏的势力试图来救,被宋阀大军堵住全歼,连半个人都没给袁氏剩下。
到得六月上旬,肃州之内袁氏残部尽数归降,唯西州还在萧氏的掌控中,始终没个动静。
彼时,西北的天气白日已经热了,夜里退了凉,却又有些寒意。宋乐珩和李文彧、及几个将领坐在河边生了篝火,正烤着一腿羊肉。
头顶上星河灿灿,不时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迹。
张卓曦将那架子上的羊腿翻了个面,撒上这次缴获的孜然粒,一边咽口水,一边嗅着那香味儿道:“吃羊肉还真得是西北这边的人,这小东西别看不打眼,那一撒上去老香了,我肚子里的馋虫闻着味儿都一个劲儿咕蛹。我得把这好东西收点起来,等仗打完了,我回邕州接小渝儿的时候,也烤给她吃。”
“张卓曦,你这是贼心不死啊。”蒋律打趣道:“主公让小渝儿跟着那小世子回邕州,一来是怕小渝儿遇到危险,二来就防你呢!你怎么没点自觉?”
几个将领都摇头失笑。
张卓曦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孜然也不撒了,窜到宋乐珩旁边蹲下,可怜兮兮地问:“不能吧?主公,不能吧?你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吧主公?我这几年拼命挣军功可就是想让小渝儿过好日子的,主公你别对我这么残忍啊……”
他作势要去晃宋乐珩的手臂,他还没抓上,坐在宋乐珩边上的李文彧就手疾眼快,一巴掌拍开了张卓曦:“你别对她动手动脚的。”
宋乐珩也无奈摇头:“撒你的孜然去。”
“哦。”张卓曦答了话,又老老实实回去撒调料。
撒好了,见羊腿已经烤得焦香,他当先割了一大块腿肉递给宋乐珩。宋乐珩只是摆摆手,说夜里吃油腻了难以消化,便让他给了李文彧。李文彧被烫得直喊娘,惹得秦行简一阵嫌弃,另几个将领便都是笑出了声。
众人各自吹着风撕肉吃,张须道:“主公,咱们已经围了半月了,该来的援军都来过了,看这架势,萧氏那边恐怕不会来应援,咱们要不要今夜趁势突袭哨城?”
熊茂跟着道:“萧氏既然不动,那主公不如先宰了萧仿,再出兵往西州。”
宋乐珩目光幽幽地盯着山顶哨城,伸出发冷的指尖靠近篝火暖了暖,道:“西州,也要拿,但不急。”
“主公在等什么?”简雍有些不理解道。
正如张须所说,半个月的围点打援,能打掉的全都打了。剩下的,也不会再援这座哨城,再守下去,意义不大。
几个将领都在面面相觑间,就听宋乐珩道:“这座哨城是西州用来防外族的,可以强攻,但这地势定会有士兵折损。那里面的辽人,现在不值我们再赔上任何一条性命。顶多就这一两日,哨城之内,必会内讧,届时,我们再不费一兵一卒地攻上去。”
“是!”众人这才安心应下。
眼见宋乐珩说完了军务,李文彧把吹凉的羊腿肉喂到宋乐珩的嘴边,道:“可以吃了,不烫嘴了,你快尝尝!”
宋乐珩着实是没什么胃口,但也清楚李文彧这倔性子,索性接过了腿肉。李文彧正是眼睛一亮,嘴角一笑,就看她转头把肉递给了秦行简。
李文彧:“……”
宋乐珩:“秦将军帮我吃吧,这半年秦将军都辛苦了。”
“不要!”李文彧站起身就想抢,结果没抢过秦行简,只能叉着腰气急道:“那是我特意给你吹凉的!她秦行简要吃自己不会吹啊!秦行简,你把羊肉还给她!”
秦行简不搭理,侧过身子张嘴咬了一大口。
李文彧哼了好几声,没好气道:“好,你吃,你吃!我告诉你,我方才吹凉的时候,抹口水在上面了。”
秦行简:“……”
宋乐珩:“……”
一干爆笑出声的将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行简猛一挥手,把羊肉丢进了河水里,旋即起身就去揍李文彧。李文彧拎起衣摆就开跑,一边跑一边就朝秦行简丢石头。除了这两人,其余将领都笑得是前仰后合。
熊茂捂着肚子道:“我打赌啊,十个数,李公子指定得被制服。”
“还十个数?你咋那么看得起他。”张卓曦伸出三根油乎乎的手指:“就三个数,赌输的明早操练多跑十圈。简老将军,大张将军,你俩赌不赌?”
简雍笑着摇头。
张须道:“我也赌三。”
“有眼光。”张卓曦背对着追打的秦行简和李文彧,开始倒计时:“三……”
李文彧还在丢石头,扯着嗓子拼命嚎:“宋乐珩!救命啊!你快让这男人婆停下来!”
秦行简如今已是能开口了,只是那嗓音仍旧像据木头一样,很有几分粗犷的意味:“娘娘腔!除了喊救命你还会什么!”
张卓曦:“二。”
宋乐珩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李文彧卷袖子:“哎呀,你敢骂我娘娘腔,我要和你拼了!”
张卓曦:“一!”
李文彧一回头,就被秦行简反剪住一只手,按在了地上。他疼得直锤地面,嗷嗷嚎道:“啊啊啊啊啊啊!疼疼疼!你下手这么重干什么!多大仇!松开!快松开!宋乐珩!你还管不管她了!”
宋乐珩暗暗叹气,起身走近过去,示意秦行简把人放开。秦行简冷哼一记,走回篝火旁去继续吃肉。宋乐珩便蹲下身扶起李文彧,捡掉他头
发沾上的干草:“你一天天的,怎么跟谁都吵,你又打不过他们,非惹他们做什么,伤着没有?”
李文彧瘪着嘴,拍拍衣服上的灰:“我哪有惹她,明明是她非要吃那块肉。你不帮我,你还让她欺负我!人沿途的百姓,都说我是你金屋藏娇出征都要带着的心头宠!哦,你就这么宠我啊?”
宋乐珩头疼发笑:“你少看点那些奇怪的话本子,看多了就不好找准自个儿的定位了。”
“啊你!”
宋乐珩看李文彧气急败坏到卡住了话头,都禁不住笑起来,温声道:“好了,那羊肉我真不想吃。时间不早了,我去处理公务,你要是想吃,就去和他们吃点,别打闹了。”
话罢,宋乐珩便独自朝中军帐走去。
李文彧欲言又止,目送她进了帐子,才气哼哼的回到篝火旁坐下。一落座,就打怀里掏出个精致的荷包,给几人一人发了一大锭金子。
熊茂接过金子,还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继而喜滋滋地收进怀里,嘿嘿道:“谢谢李公子。”
张卓曦也接过金子,朝李文彧抱了抱拳,乐道:“李公子不愧是我宋阀第一富啊,出手就是阔绰!”
张须和蒋律都把金子收了,只有简雍儒雅摆手:“多谢李公子,简某无功不受禄。”
李文彧没有勉强,最后才愤愤不平地发给了秦行简。
秦行简面无表情地接过金锭,继续啃她的羊肉。
李文彧吃痛地揉着自个儿的手臂,对秦行简抱怨道:“我说你下次能不能轻点!那说好了就是配合着闹一闹,逗她开心嘛,哪有你这样下死手的。我要缺胳膊少条腿,以后出去不是丢她脸面吗。”
“天底下男人这么多,她非你吗。”
李文彧:“……”
“哎呀,你这态度还收钱!你还……”
“好了好了。”张卓曦急忙跑到两人中间打圆场,揽住秦行简的肩膀道:“都是为主公好,和气,和气点。”
秦行简翻个白眼,拂开张卓曦的手。
张卓曦又笑呵呵地转向李文彧,问:“咱们下一场怎么演?我刚刚可看见主公笑了,算起来,将军走之后,这好像还是主公头一回笑,别说,李公子这法子还是有点效果的。”
秦行简泼冷水道:“她能不知道你们这点鬼把戏。”
李文彧又气得要骂人,熊茂也到他另一边拍他的后背顺气:“别吵别吵。今时不同往日了,秦将军真动手,可没人打得过她。李公子,咱们还是商量怎么能让主公高兴点。”
李文彧白了秦行简一眼,把荷包揣回身上,换了一个话本子掏出来,翻开道:“我来研究研究。”
张卓曦和熊茂啃着腿肉双双凑过去:“一起研究研究。”
张卓曦指着书上道:“诶,你们看,这法子好!果然还是咱百姓有智慧啊……”
三人齐齐点头。对面的张须和简雍都只是无声一笑。
秦行简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三人一通,起身就去了中军帐。人还没进帐子,宋乐珩就听到了她吐槽的心声——
男人都是智障吗?尤其是那个姓李的!你真不打算管他?不怕他留下来影响士兵吗?
掀开了帐帘,宋乐珩正在看文书,面上的表情却轻松了些许。至少,比她二人在德西郡汇合时,看上去有人味儿了。秦行简在门口默了默,果断放回帐帘,转头去听李文彧还有什么计划了……
第205章 缘生缘灭
西州上空,已有连续数日,雀鹰一直在盘旋,从日到夜,不断发出警示的啼鸣。袁氏势弱后,肃州一带落入宋阀的掌控,西州便由萧氏的骑兵拿下。此时州牧府的里里外外,驻守着的都是辽兵。
萧恪站在主厢房外的长廊上,看着那满天的雀鹰,正是眉头紧锁,忽而,死寂的长街之上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就停在州牧府外。不多时,有人闯了进来。人未至,声先到。
“滚开!我也是你们能拦下的?!今日我定要见到长兄!谁敢阻挡,格杀勿论!”
萧恪往长廊的另一头看去,就见一身骑装的萧宁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来。她手上持弓拉弦,作势要杀人。士兵们拦着她,又不敢当真伤她,只能随着她逼近的脚步徐徐后退,在她身边围了一圈。
萧恪没好气地收了视线,稳住了心绪,方冷着脸迎上去。士兵们自主散往两侧,萧宁一见萧恪,便把箭头瞄准他的眉心,质问道:“我长兄在哪?!让他出来!一个大男人,当什么缩头乌龟!”
“放肆!”萧恪怒斥道:“三小姐,你对家主是愈发不敬了!”
“少跟我说这些中原人的面子话,我打小就没怕过他这个家主,现在也不怕!你叫他出来,我要见他!”
“家主不见任何人。”萧恪的口吻更冷,只道:“家主有令,让三小姐留在五原反思,不得随意离开。三小姐还是尽快回去,别让我难做!”
“只要他出兵我就回去!”萧宁大吼出声,眼眶瞬间也红了。
她不知道事态怎么会发展到今天的,明明他们三兄妹感情那么深厚,说好了要共逐天下,一起让萧氏站在权利顶峰的。可是她的长兄,一去中原就不回来了。等她的二哥往岭南走了一趟,回来时人就变了。变得病弱,阴暗。
她亲眼看着她的二哥再也无法在草场上骑马飞奔,再也无法恣意地追鹰打猎。她看着这么四五年,那些异姓的将领想杀了她的二哥取而代之,她的二哥每一步都走得艰险万分,摇摇欲坠。
每一次有危机时,她就想,她的长兄要是还在那就好了,她的长兄回来护着他们俩那就好了。就像从前一样。
可是,没有……
她的长兄,整整四五年间,没有回过家,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在血里摸爬滚打,强迫自己淬出一身硬骨头来,撑起萧氏。
所以,当她的二哥说要出兵,说要毁了她长兄在中原的牵念,让她长兄从中原回来的时候,他们一拍即合。
她想过的,长兄回来就好了,迟早有一天,他会忘掉中原那些人,那些事。毕竟……
他们才是一家人啊。
萧敬德掌权时,那么难熬的日子,他们三兄妹都是一起过来的。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她就是这么坚定的以为。
直到,满城的雀鹰哀鸣盘旋,她听闻她的二哥被困九塞坡无人去援,她才知道,她错了。
他们三兄妹……竟已走到了生死不见的地步。
萧宁越是这么思量,心里就绞得喘不上气来。她抬起眼,想憋住眼泪,却在看到主厢房里晃过的人影之际,还是没忍住,落下了泪来。她咬了咬牙,话像是对萧恪说,实则,却是对着那屋里的人说:“出兵去援九塞坡!立刻去!晚了就来不及了!那是我的二哥,是萧氏的二公子!你……你们不能不管他!”
萧恪垂着眼,毫无波澜道:“萧氏上下,只会听家主的命令。”
话至此,又像积压已久的怨怼控制不住地钻出来,眼神如刃地盯着萧宁,恨声道:“你只知萧仿是萧氏的二公子,是你二哥,你想过家主吗?家主离开时是如何叮嘱的,二公子去中原时他又是如何叮嘱的,你们都不管不顾,非要把事情发展至无可转圜的地步!萧仿今日就算战死,也是他自己造成的结果!”
“那也是他先弃我们于不顾的!是他先背叛我们的!”萧宁的声音拔高,恨得切齿,恨得拉弓的手都在抖,泪水簌簌直落:“我最后问一次,出不出兵!”
“来人!把三小姐带回……”
命令的后半句尚未脱口,萧恪骤见瞄着他的箭头转向,倏然指向了厢房。那羽箭射出的疾风擦过萧恪的脸,他想伸手阻止,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那箭矢破窗而入,将窗纸扎出了一个透风的豁口来。
他恼红了眼,恶狠狠瞪了一眼萧宁,又屏退了士兵,才举步朝厢房跑。士兵们都面面相觑了一通,相继散出了院子。
萧宁只觉萧恪这反应不太对劲,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萧恪在前推开了厢房门,彼时,沈凤仙还一脸惊恐未定地站着,地上掉了一缕她被羽箭割断的头发。那只箭眼下不偏不倚地扎在屋内雕花的宽床上,温季礼就面无血色地躺在上面,箭尖离他的脖颈仅有一寸。在他的枕头边,还放着那只碎裂的白玉簪。
这样入了夏的天气,白日里的西州热得人都穿不住两件衣裳,可那床上睡着的人,不仅盖着厚厚的棉被,上面还搭了一件黑色的皮毛大氅。床边生了炭盆,把整个屋子烤得都犹如酷暑。
在离床的不远处,还有一座青铜灯台,上面点了七盏七星灯。那灯烛的火苗已是极弱,像是随时都会灭掉一般。
萧恪知这屋子里是万万不能见风,只确定了一眼羽箭没有伤着温季礼和沈凤仙,转头便要关门。
萧宁先一步挤了进来,定睛一看屋内情形,登时便愣住了。萧恪憋了一口气,也没去赶走她,把门一合,便快步到床边去观察温季礼的情况。
沈凤仙这会儿也回了神,看看萧恪,又看看萧宁,道:“你们下这手,是确定不想让他活了?”
“抱歉。方才……方才出了些意外。”萧恪又瞪一眼萧宁,随后转向沈凤仙时,目光便要柔和不少:“家主……没事吧?”
“这一刻没事,但下一刻,说不准。”沈凤仙走到那灯台前,去给七星灯添油,也没避忌门口的萧宁,道:“这种神神鬼鬼的续命法子,我是在书里看的,没实践过。看这灯苗,添了油也烧不旺,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萧恪嘴里一阵涩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萧宁讷讷地往前走了数步,每一步都走得很轻,很慢。她仔细注视着那床间的人,只觉得思绪很恍惚。
在她的记忆里,她的长兄素来有天人之姿,比那雪山顶上融化的冷泉还要澈洌矜贵。他本是整个萧氏的骄傲,是北辽八部里无可比拟的神话传说。
可现在,这个传说,似乎就要陨落了。
他的脸上已经没什么人气了,苍白若纸,就连那头发也白了,一缕一缕的,掺杂在青丝里,成了花白的颜色,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草场上颓然又枯败,即将腐坏的花……
萧宁驻足在离床半丈的地方,呆楞地开了口:“他……他怎么了?”
沈凤仙平静又没什么情绪地说:“要死了。你不用着急,他就这几天的事。”
萧恪两眼血红,攥紧拳头狠狠看着萧宁:“三小姐现在满意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死了?”萧宁不解。那眼神是空洞的,扫过萧恪,又定在沈凤仙的身上。沈凤仙是大夫,能解答她的疑惑,“你们……离开五原的时候,他不是好好的吗?那个假死药是巫药,耶律芷说过的,不会害死他的。”
沈凤仙添完了灯油,她性冷话少,原是不想费唇舌解释的,但看萧恪恨不得要杀了萧宁的模样,也不能指望他去解释,便慢悠悠道:“那个药是不会让他死,但会伤他的根本。”
说到这,沈凤仙又忍不住吐槽:“你们三兄妹是干花做的吗?一扯就碎?你这个长兄,去中原那一年,我第一次给他诊治,就发现他的脉相近乎枯竭,五脏俱损,最多还有五年可活。”
萧宁脚下一踉跄,忽觉钻心之苦,苦入愁肠。
“我虽然能治,但我发过誓不治外人。那年就是你和你二哥铁了心要弄死的宋阀阀主,也就是你长兄这个爱人,她跪下来求我,让我救你们长兄。”
萧宁一言不发,那双空洞的眼里又弥漫上许多情绪,但是太杂了,她都分辨不出那是些什么。
床上的人不知是不是也听见了沈凤仙的话,又在睡里忆起了那年旧光景,眼角便渗出水泽,滚进了花白的鬓发间。
沈凤仙道:“我当时答应了救你长兄一命。这么些年头,算下来也给他施针六七十回了。他这根元固住了,本也看着是个能和爱人白
首偕老儿孙满堂的底子了,结果你兄妹二人,非得把他往死里整。他中你二人的计,假死伤他身,至亲伤他神,五脏都如下了遍油锅,就凭那一念撑着。江州城破,牵他这一念的人死了,他的心脉也就断了。”
“心脉……心脉断了,会、会怎么样?”萧宁问着话,泪水就一个劲儿地掉。
沈凤仙皱了皱眉,感觉像在看傻子。
萧恪压着嗓子喝道:“会死!家主前半生就为你二人有个坦途,为了萧氏有个坦途,熬干了自己心血!他在中原刚刚养好,你们就索他的命!萧宁,你和萧仿还是人吗!”
萧宁被吼得如梦初醒,又把目光挪回去,安静地看着温季礼。
萧恪站起来,走近道:“你问为什么不出兵,因为出不了!你和你二哥的错误决定,让萧氏折损了三万人!要是家主现在的情况再传出去,萧氏立刻就会乱!不止五原,河西四郡都会陷入争夺之中,你明白了吗?!”
“那二哥……”萧宁抬眼盯着站在她面前的萧恪,喃喃问:“二哥要怎么办?长兄……长兄要是醒着,他会不管二哥吗?”
萧恪的眼睛还是血红血红的,对上萧宁那双眸子,却又感到无尽的悲哀。他少时被温季礼拣回萧氏,是目睹过这三兄妹曾是哪般的情谊厚重。这些天他偶尔做梦,都梦到那五原州牧府的书屋。已经斑驳的过往里,家主总喜欢在书屋里一呆就是一整日,尚且年少的萧仿和萧宁怕他枯闷,就躲在窗子下头,窃笑着往屋里扔东西。
幼时扔新采的花,长大些扔自个儿做的风干牛羊肉,再大些就扔去别的部族抢回来的战利品。就等着屋子里的人夸他俩一句。
倘使那人不应,他们俩就要进去闹哄半晌,没一会儿,笑声就荡在整个书屋的里里外外。
那些年月,萧恪总是守在书屋外,听着三兄妹笑,自己也跟着笑。
一眨眼,光阴不可回,世事捉弄人。
他阖了阖眸,道:“我不是家主,我不知家主会做什么样的决定。萧仿暗害家主,使萧氏陷入乱局,这是事实,他只能自己承担代价。我现在只会让萧氏的兵守好家主,保证家主安危。其他的,我不会越俎代庖。”
萧宁沉默良久,旋即,点了点头。最后再错开萧恪的身影,看了眼床上人,转身便要离去。
她拉开房门时,萧恪道:“三小姐回五原去吧。此后,我会尽力保萧氏平安。”
萧宁又默默颔首,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又稍是停顿,趁着没风的间隙,说:“长兄……或许没错。我也不觉得二哥做错了。这世间的事,真是可笑。”
话罢,人便关门离去了。
萧恪怕之前的动乱引起士兵猜忌,走漏了温季礼不好的风声,赶着去巡查了。沈凤仙出门去用了个午膳的功夫,再回来时,温季礼枕边的白玉簪已经被人修复过。
那修复并不算精巧,只是在玉簪上打了许多细小的洞,然后用金线把那些洞再穿起来,连接了玉簪碎裂的地方。沈凤仙料想得到这是谁修复的,只是那人没在,她便没提此事。
至入暮,温季礼的情况突然急转直下,那几盏七星灯眼见着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熄灭一盏,无论沈凤仙和萧恪如何添油隔风,都留不住那覆灭的灯芯。温季礼仿佛是在做一场噩梦,不断呓语着萧仿和萧宁的名字。
有一刹,他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那眼睛陡然睁开,灰败地望着帐子顶。萧恪喊他也喊不应。沈凤仙只道温季礼是走魂了,让萧恪去把萧宁找回来,再送他最后一程。萧恪急急忙忙派人去寻,消息传回来时,他方知晓,萧宁竟是孤身往九塞坡去了。
这一天的夜里,九塞坡哨城,彻底乱了……
第206章 血仇血偿
那九塞坡上的哨城里头,早已是一派凄风惨雨。
辽人在外征伐,向来会带风干的牛羊肉和馕饼,这些东西背一包袱能支撑个把月。但中原人却没这习惯,打仗都是靠后方
供给粮草。眼下萧氏兵将的干粮所剩不多,袁平这边更是连战马都杀光吃光了,再无能够果腹的食物。饿了三日,人就到了极限,只想着索性去杀了人来吃。
要杀人,那也不能从自己人杀,袁平便想着从辽人杀起。他领着余下的兵半夜摸到萧仿屋外,岂料萧仿也还没睡。辽人自个儿也在内乱,那大将耶律钧正和萧仿吵得不可开交。
“你已经成了萧氏的弃子!萧仿,你该怎么做,你心里面明白!”
另一名将领萧策也在屋里,斥责耶律钧道:“二公子说要南下劫掠中原的时候,你们耶律氏跳得最高!杀进江州也是你们耶律氏抢得最多!怎么,你砍人抢人的时候快活,见中原人打过来,你就怂了?!”
“我跟你们南下,是因为你们假造家主之死!如果我知道家主还活着,我不可能带我耶律氏跟你们打江州!出来三万人,现在就剩了五百不到!连我大哥都没了!萧仿,那宋阀阀主一个女人都能为她的臣民自刎,你是不敢吗?!”
萧仿坐在屋里上首的椅子内,身体微微前倾着,两手支在自己的腿上,慢慢撕咬着手里一小块风干牛肉。
“自刎?我为什么要自刎?我二叔自刎是他想保住家里人,那宋乐珩自刎,是她假仁假义。我?我没有想保住的人,我不会自刎。”
耶律钧一激动,上前揪住萧仿的衣领,恶狠狠道:“那我们算什么?!跟着你出征的将士算什么!”
“算什么?”萧仿想了想,叹了口气:“我现在战败了。你们跟了我,那只能算你们倒霉了。”
“……”
耶律钧赫然拔出腰间弯刀,架在萧仿的脖子上。萧策和一干忠于萧氏的辽兵纷纷拔刀,另一些姓氏的士兵们也随着耶律钧拔刀对峙。如此剑拔弩张的状态下,只有萧仿那眼尾还是藏着笑,又冷又毒。
“耶律钧,你疯了!放开二公子!只有家主有权处置二公子!”
耶律钧对萧策的话置若罔闻,只死死盯着萧仿道:“你和你兄长比,差太远了!难怪你兄长能在中原如鱼得水,换了你,你就像中原人说的,是条丧家之犬!你不敢自刎,那我帮你!我会割了你的头献给宋阀,换一条生路!”
“啊,为什么。”
耶律钧那把弯刀把萧仿的皮肉都割开了,血迅速流下来,淌湿了萧仿的衣领,但他却浑不在意。他的双目也没有焦点,只是平静地问着发疯的话。
“为什么我比兄长差?我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吗?我不是……兄长带大的吗?为什么……我会败……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兄长比我做得好?你们,只服兄长,从不服我,是吗?”
“这个问题,你留着去地底下,好好问你萧氏的祖宗吧!”
话音一落,耶律钧正要下死手,突然,萧仿的袖子里射出一支袖箭,直直从耶律钧的喉咙穿过去,带出一片散开的血雾。
人轰然倒下。
跟随耶律钧的士兵见状,立刻冲杀向萧仿。萧策与另一波士兵则护在萧仿的身边。袁平看已经杀成这样了,干脆也带人杀进去,想把辽人一波收拾干净。
如此混乱的杀戮里,温血溅得萧仿一脸都是。他就着血啃肉干,还在独自呢喃:“为什么……我错在哪,我到底错在哪……”
但这乱局没持续半刻,哨城之外,再添了杀伐声。
浑厚的号角响彻了这个血夜,哨城的两边城门同时发出激烈的冲撞动静,漫天如网的箭矢从城外射进来,扎在哨城的地面上,房屋的门框上、窗框上。少数的辽兵和袁氏士兵在屋外大喊:“宋阀攻上来了!宋阀攻上来了!”
可没人停下。
袁平和萧氏的众人都不敢停止砍杀,生怕一停自己就先成了刀下亡魂。
只是眨眼的片刻间,哨城就破了。
宋阀的大军攻进来,是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势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联军的残部杀了个片甲不留。投降的,不降的,全都成了祭奠江州的亡魂,最后只剩下二三十个联军兵卒围在萧仿那间屋子的里外。
秦行简和熊茂等人带兵围了这屋子时,袁平才刚被萧策斩杀。萧仿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等到杀声都停了,他才站起来,把脚底下袁平的脑袋一脚踢开,慢条斯理地走至门口。他扫视了一圈恨不得把他生啖血肉的宋阀众人,冷笑着问:“怪了,怎么来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你们那位燕大将军呢。”
张卓曦手里提着滚血的剑,眼睛都恨得血红,想立刻冲上去把萧仿生吞活剥。其余人听他提燕丞,也都是目光沉暗,怒意织沸。
“你们宋阀一路把我从德西逼到了这儿,总得让我看看谁是主帅吧?哦,已经不能叫宋阀了,宋乐珩死了。那你们现在跟谁姓?是姓燕?还是姓其他的?”
萧仿自己说着,便就笑了起来。没有任何濒死的恐惧,只有死前还拉了宋乐珩垫背的快意。他弯腰下来坐在门槛上,一手撑着头,问:“让我输个明白,我这是输在谁的手上了?”
“我。”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从将士们身后传来。萧仿听见这声音的当头,那笑意就凝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直视着前方,看几个将领从中让开一条路,冲阴影里走出的那人喊道:“主公。”
他顿时觉得,这太荒谬了。这怎么可能?宋阀不该还有主公的,宋乐珩已经死了!
可他借着那些火把光,看得清晰,也看得分明,那自军士中走出来的女子,穿着黑色绣金的长衣,头发简单束着,只佩了一支白玉簪。她的目光幽暗得紧,如雪山融冰后的寒潭,落在人的身上,竟让人一阵阵后背生凉。
比起当年初见,那气度里褪了温和,变得冷冽肃杀,如一柄出鞘饮血的寒剑。
萧仿猛地站起,还是难以相信,把她从头到脚都反复端详了好几遍。
怎么会是宋乐珩呢?
他分明是看着她死的!
可若不是宋乐珩,那李文彧怎么会站在她身旁?这些将领士兵,又怎么会喊她主公?
萧仿这般想着,把心里的念头都喃喃说了出来:“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在城楼上看着你自刎的,你死了!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为什么!”他只手指着宋乐珩,激动的话音也随之一转:“假死?你是假死?你骗了全天下的人?宋乐珩,你好卑鄙!”
宋乐珩没有作答,眸底映的是火光,却丝毫无暖意。她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秦行简猝然出手!那黑色长刀携力挥下,把萧仿指着宋乐珩的那只手生生砍断。
萧仿捂着喷血的手痛苦嘶吼。萧策等人欲上前护他,张卓曦一步迈近,将剑比在萧策的脖子上,切齿道:“急什么!狗崽子们,很快就轮到你们了!”
局势至此,左右都是死路。萧策闭了闭眼,没再动作,算是认命了。
宋乐珩等到萧仿那股痛劲儿缓了过去,不再吼叫,方走近半步,居高临下的冷眼瞧他。
“选。江州的血债,你是始作俑者,我给你两条路,一,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二,我将你做成人彘,运回江州,供百姓观赏。”
“你……”萧仿疼得倒抽冷气,额头上满是暴起的青筋,抬眼望向宋乐珩时,却是笑了:“呵呵呵呵呵……好、好狠啊……宋乐珩,其实、其实我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看上你了。我、我和我兄长很像的,他喜欢的,我也喜欢……我现在只后悔,该、该把你抢回北辽……供我和兄长……”
“疯狗!”李文彧忍着那怕血的瑟缩劲儿,冲上前一脚踹在萧仿的肩头,把人踹翻过去。他指着萧仿,气急败坏道:“你再敢对她出言不逊,我、我踢死你!”
宋乐珩稍是抬手,拦了拦李文彧,又轻轻扬了扬下巴。秦行简把手里的长刀扔给张须,张须替她接住了,继而,她走到萧仿身后,一手抓住萧仿的头发,另一只手抠上了他的两个眼球。
李文彧见不得更加可怕血腥的场面,一下子缩回了宋乐珩的身后躲着,头都不敢探出来。
萧仿疯归疯,但也不想死得太难看,更遑论被人生生抠出眼珠子,那是何等的痛苦。他终于有了一丝惶恐,急喊道:“宋乐珩!宋乐珩!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这样对我,你还要不要萧若卿活!我是他养大的,长兄如父,长兄如父!你听到了吗?!他会死的,他会死的!啊!”
话到最后,爆发出一声变调的鬼哭狼嚎。
两个眼珠子,当真被秦行简从他眼眶里剥落出来,像两颗沾了血黏着肉的荔枝,秦行简握在掌心里一捏,就爆裂开来。
萧策不忍目睹,胆子小一些的士兵都在瑟瑟发抖。李文彧知晓这是发生了什么,甚至躲在宋乐珩身后都有些打干呕,慌慌张张地跑去了远处树下。
萧仿这会儿满脸都是血,蜷缩在地上浑身痉挛,痛得只知大吼大叫。
宋乐珩蹲下来身,看着萧仿那张已经不成人样的脸,道:“你这双眼睛,我最不喜欢。太像你兄长了。若不是你有几分像他,江州你打不下来。你杀我胞弟,屠我百姓时,就该知道,这笔帐,迟早有一天会清算。”
“你……你只杀我……不解气啊……”萧仿已至末路,语气更疯狂了:“我杀宋流景的时候,那把刀,可钝了……他的脖子硬得很,我反复地割,来回地割,割了好久,才把他脑袋剁下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时候他只有一丝气,一直在喊阿姐,哈哈哈哈哈哈……”
宋乐珩的面色愈发阴沉。
萧仿还在道:“对辽人,你不能心软呐……我屠你江州,你就该屠我萧氏。把萧若卿的头也挂上城楼,你敢吗?你舍得吗?心慈手软,怎么当雄主啊……”
萧策怒道:“萧仿,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不要拖萧氏下水!去打江州是你一意孤行!我们跟着你赔命也就算了,萧氏其余人,没有血洗江州的罪!你要把你妹妹,你母亲全都害死吗!”
“怎么不能!怎么不能!我打江州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萧氏吗?不是为了萧若卿吗!他们现在是怎么对我的!他们放弃了我,他们舍弃了我!我凭什么不能让整个萧氏陪葬!”
“陪葬?你也配?”
宋乐珩轻飘飘地道完这句,随即,捏住了萧仿的下巴。萧仿现在无法视物,不知自己会面临什么,那种极度的绝望紧张,让他血色覆盖下的脸都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来。
宋乐珩朝张卓曦伸出手去,张卓曦会意,即刻递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宋乐珩将那匕首捅进萧仿的嘴里绞,绞烂了他的舌头,绞烂了他的喉咙。他痛极的想要挣扎,又被秦行简死死扯着头发扭住胳膊,只能崩溃地发出呜咽声。
“我当不当得了雄主,你说了不算。你在我的面前,现在连条狗都算不上。你还剩个耳朵,你若真想听我屠你萧氏,我就让你好好听一听。”
萧仿已然说不了话,只能发出一些急促惨烈的气音。
宋乐珩站起身来,把匕首还给张卓曦,拿出手巾擦掉了手上沾染的血,下令道:“哨城中所有联军,一个不留。押到他面前来,挨个斩首。让这些兵卒都记住,是谁杀他们,又是谁害他们到今时今日。下了黄泉,好去找这罪魁祸首算账。”
“是!”
张卓曦当先押过萧策,让萧策跪在萧仿的面前。那刀比上后脖颈的时候,岂能不恨。萧策恨极了萧仿,更恨当初跟他南下的自己。
刀光在火色下一闪,高举起将要落下,众人忽闻马蹄声从哨城外冲杀进来。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一支羽箭破风,正好射偏了张卓曦手里的刀。
来的仅有一马,一人。那人身着骑装,挽弓搭箭,射开拦截的宋阀士兵,欲冲向这战圈的最中央。
萧策定
睛一看,来的竟是萧宁,不由得惊诧开口:“三小姐?”
本在痛苦颤栗的萧仿闻言一僵,连那身形都定住了。他是常年骑马的人,能轻而易举的通过马蹄声辨别出,有多少援军来。
他怎么都没想到,如此绝境下,竟只有他的三妹冲进了九塞坡。
萧仿想让萧宁走,但他没有舌头能说话了,便去拉萧策的衣服。萧策也回过神来,高吼道:“三小姐!走!快走啊!”
萧宁只精骑射,武艺并不算拔尖。一旦扎进了人堆里,她单枪匹马,弓箭瞬间便失去了优势。宋阀和萧氏交战这几个月,宋乐珩是专门训练过步兵对骑兵的。此时后方持长矛的士兵换上,只过几息,十来只长矛齐齐刺中了马腹。马应声倒下,萧宁也从马背摔落,更成了且战且退,险象环生的场面。
萧策急得红了眼,吼道:“三小姐,跑啊!跑啊!”
萧宁被一支长矛刺中肩头,血洒当场。她用弯刀格住那长矛,却还是被步步逼退。她分心看了眼远处,见到萧仿的惨状,悲怒高喝一声,劈开了那索命的长矛,想朝萧仿而来。
“我……我来援二哥。我来救你们!”
“走啊……快走……”萧策那声音里已染了哭腔。
宋乐珩长久没有言语,几个将领也没上去开杀。谁都没想到,萧氏最后来的援军,会是这么一个女子。
孤军浴血的女子。
众人的心底皆有敬佩,一时都不忍对这义薄云天的姑娘出手。可萧宁挡不住,只是短暂之间,她身上就现了好几处血窟窿,她被几根长矛架住,抵死在一株粗壮的古木下。她还在试图反抗,试图去救她的族人和二哥,越是反抗,那身上的血就流得越汹涌,在她的脚下晕开整片的红。
萧仿听着自己妹妹声嘶力竭的吼声,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摸索着去找宋乐珩的鞋。找到了,他就一边沙哑地支吾,一边落出血泪来。
宋乐珩转头睨他,道:“求我不杀你妹妹?萧仿,求人应该是怎样的态度?”
萧仿愣了愣,没再犹豫,一个头接一个头重重地磕,磕得地面上全是血红。
萧策也转过身面朝宋乐珩,磕着头道:“宋阀主,是我等屠了江州,你将我们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我们都无话可说。宋阀一向以仁义立世,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们三小姐吧……她没去过江州,也没杀过中原人!我求您了,您放她走吧。”
“我……我不走……二哥,就算是死,我们兄妹也要在一处。”
萧仿冲萧宁嘶声大吼,可没有字音,只有吼声。吼完了,他又继续对宋乐珩磕头。
宋乐珩闭了闭眼,刚扬起手要下令放萧宁,话未出口,萧宁抓住一把长矛,狠地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萧策的哭声止住了。
萧仿也像察觉到什么,停止了动作。
萧宁一说话,满嘴都是血,断断续续地道:“二哥……我……我好没用……我救不了你……也……也救不了……”
尾音散了,如风,如一场止息的潮湿的雨。
萧仿瘫坐在地,没有任何的声响,他不觉痛了,好似所有的知觉、感情都在这一刻麻木了。
哨城之中,安静了须臾,只闻宋乐珩道:“杀。杀完后,将萧仿割耳,斩掉四肢做成人彘,运回江州。沿途不治,以供百姓泄愤,何处死,何处弃,自有百姓食他血肉。”
“是。”
张卓曦又问:“那个姑娘……”
宋乐珩抬起眼,瞄了瞄古树底下,被长矛穿刺在树干上的人,已经没有了声息,血染了骑装,把那青蓝色都变做了红。
人真是奇怪,走到了这一步,就总容易念起往事,念起那一年温季礼欲回北辽,却又中途折返,还是选择留在宋乐珩的身边,当她的军师。
那一日,宋乐珩看见他的脆弱,看见他的悲伤无奈,听他说这两个孩子是他怎么拉扯大的,听他说他爹早逝,他的母亲归了佛教,不理俗务。只有他,又当爹又当娘,几乎是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了两个弟妹。
他还给宋乐珩看过萧宁的牙齿,萧宁绣的荷包。
经年过去,世事难料,他这双弟妹,竟都折在了她的手上。恨与爱,情与仇,怎就这般千丝万缕,落在了两人之间。
宋乐珩每念及此,就觉胸腔里的气血翻涌得厉害,喉咙上也尝了腥味。她忍了一忍,道:“好好安置,整其遗容,将她送回西州去吧。”
“是。”
*
次日早间,西州的州牧府上,便多了一具尸首摆在花园里。萧恪掀开那盖着的白布,手都颤得厉害。他猜到是谁,但又无比希望是自己猜错了。直到那白布底下露出萧宁青灰的脸,萧恪才觉所有思绪一空,愣怔地看了好久,又把白布无声盖回。
他站起身,问半跪的士兵:“何时送回的?只有……只有三小姐吗?”
士兵垂着头答:“两刻钟之前。还有……还有萧策将军等人的头,被丢在城外。送尸体的人先到,眼下宋阀的大军已在十里之外了。”
萧恪握紧拳头,咬住后槽牙,问:“那二公子呢?”
“二公子……”士兵把头垂得更低,更小声地说:“说是被宋阀做成了人彘,运往江州,供沿途的百姓泄愤了。”
“你说什么!”萧恪一激动,拖拽住士兵的领口,把人拉了起来:“他们敢!他们宋阀敢如此欺辱萧氏!传我的命令……”
话刚至此,萧恪身后那扇厢房门,骤然被推开了——
作者有话说:两千营养液加更章节晚上六点发,花式比心~
第207章 爱恨交加(营养液加更)
萧恪话头一卡,想让人把尸体抬走已经来不及了,一回头,就看到了温季礼站在那,手里拿着那只被修复过的白玉簪。他的瞳孔像覆了层雾,
朦胧又恍惚,风卷起他花白的发尾,他就直直看着花园里那具尸体。
士兵见着温季礼这副模样,都禁不住怔了一怔,旋即,那神情就变了,暗藏着计量。
萧恪此时也顾不得会走漏什么风声,只松开了士兵的领口,迎上前就要搀扶温季礼。温季礼没让他扶,在原地站了良久,才缓慢地走下石阶,往那具尸体走去。
他睡得实在是太久了,久到他都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梦,还是不堪负重的现实。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上,虚浮又缥缈。目所能及的世界也是灰白的,仿佛是一副忘了上彩墨的画。好不容易行到了尸体旁边,他也只是怔忪地看着那白布,一时不知该作何举动。
沈凤仙此时也走到了厢房门口,一面关注着温季礼,一面留意着屋子里剩下的最后三盏七星灯。萧恪压着嗓音问她:“家主是何时醒的?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吗?”
沈凤仙面无表情道:“八九不离十吧。他现在醒不醒,也没什么差别了。”
萧恪心头一痛,转身走去了温季礼的近前,涩苦道:“公子……您先回屋吧,今日……风大,您不能见风。余下的事,交给末将处理吧。”
温季礼置若罔闻。站得久了,双腿便也没了什么气力,他半蹲下来,伸出去的手顿了顿,然后僵硬着,去揭开了那抹白。
方露了布底下的一角,卷过庭院里的风一大,竟将整张白布都吹开了。
他当真是许多年没好好看过萧宁了,他离家的时候,萧宁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那日他在五原醒来,和萧宁吵那一架,满心只有尽快赶回江州去,都没仔细去看过她。竟是要到了此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的三妹真的长大了,眉眼间褪去了稚嫩,多了英气。头发也长长了,以前齐肩的发,现在落到了腰间。她的上嘴唇有一道细小的疤,是那年他出发时,萧宁从马上摔下来,磕碰出来的伤。至今日,连那疤都淡了。
他的三妹五官长开了,正是最好的年纪。在他贯穿这一生的筹谋里,他一直想着,等他的三妹到了适婚时,萧氏也当是安稳下来了,他可以为他三妹择一名好夫婿,再看着他的三妹平平安安、顺顺遂隧地过好这辈子。
可这一切,戛然而止。
萧宁再不会像小时一样,跟只小鸭子似的追在他后面喊——
长兄,长兄,梳辫子,梳辫子。
也不会像少时一样在他书屋外的窗户底下喊——
长兄,尝尝我晒的肉干。
更不会像前些日子那样和他吵——
萧若卿,你姓萧!你不姓宋,也不姓温!
他姓萧啊……他是他们的长兄,可在他们走进生死之际,他不在他们的身边……
温季礼抬起颤抖的手按住心口,陡然喷出了一口血。萧恪见状,急急忙忙扶住他。沈凤仙转头看见屋里的七星灯又开始灭了,当即招呼萧恪道:“快把他扶进来,别让他看了。”
萧恪透过那扇敞开的门,见七星灯只余下两盏,就在沈凤仙说话的当头,又有一盏滋啦一声,无风熄灭。他急得眼底都起了氤氲,却还是只能哽咽劝道:“公子,回房吧。您现在不能出事,求您为萧氏,为河西四郡,保重自己!”
温季礼没有任何的反应,像失去了提线的木偶,整个人都是空的。
沈凤仙不耐烦地走过去,一把搡开萧恪,皱眉道:“你劝个人都不会劝!”末了,她又对温季礼说:“刚刚这个当兵的说了,宋阀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你要是不想宋阀和萧氏打成一滩肉泥,你这命最好还是保一保。”
温季礼听到这一句,那失去焦点的瞳才勉强定住,忽而问道:“宋阀……何人领兵?”
萧恪不知这话是该答还是不该答,只能看了眼沈凤仙。沈凤仙清楚现在能牵住温季礼一念生机的,只有宋阀和萧氏的战事,便对萧恪点了点头。萧恪得了她的允许,方示意士兵作答。
那士兵立刻道:“回家主,领兵之人,是宋阀阀主。”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小兵。
沈凤仙诧异道:“宋乐珩?之前的战报不是说她在江州自刎了吗?”
萧恪也按住小兵的肩膀道:“你打听清楚了没?确定是宋阀阀主?”
小兵抬起眼,冷不丁对上温季礼那双萦绕着死气的眸,又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作答道:“确实是宋阀阀主宋乐珩。下令送回三小姐尸体的,也是她。她、她还派人说……”
“她……”温季礼启齿间,那音色就已暗哑得不成形,敛眸稳住了心神,他才继续问:“她说了什么?”
“让所有辽人一日之内,撤出西州,退回河西。故人在世,她不犯河西,当还故人之情。但此后萧氏不得再踏入中原半步,否则,宋阀必与萧氏全面开战。”
“还……还情……”温季礼呢喃一句,似哭,又似笑:“是她,是她的口吻。”
她还活着,这该是天大的欢喜。可此际此刻,此情此景,横亘着这短短半年荒谬的人和事,竟全都成了憾恨。温季礼甚至都不知道,他该不该恨?他又该恨谁?
那些刻在他骨头上的爱意裹挟着怨与仇,变成了要命的毒,一点一点的,蚕食磨碎他。
这般被搓磨着,他又呕出一小口血来。
萧恪急得眼泪都快落出来,又无计可施,只能撕下一块干净的衣料,想着给温季礼擦血。沈凤仙快他一步,蹲下身来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绢帕,递给了温季礼。
温季礼讷讷接过,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沈凤仙轻轻叹了口气,观他这状态猜他是很难过今日了,便没再劝他回房,只是道:“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带给她吗?你二人相互扶持多年,你若想保全萧氏,她会答应的。”
他自是知晓,她会答应。宋乐珩的性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换成别的势力攻进江州,她不会给对方留下半点的立足之地。
只因……萧氏有他,她才留了这一线的余地。
一念至此,那爱和恨就更加纠缠,千丝万缕地勒进他的血肉里,缠进他的心肺里。
院子里静默了许久。
到那穹顶的云聚了又散,温季礼艰难地遏制住喉头翻涌的腥味,道:“替我更衣,束冠吧。我去城楼上……见一见她。”
*
西州城外,天际浮着残阳如血,拓得云层都似有烈火在烧。宋阀大军整齐列阵,肃杀的风声吹得呼呼作响,那一面面宋字军旗就在阵中飒飒飘荡。
宋乐珩和李文彧以及几个将领都站在前锋军阵的后头,眼见天色渐晚,城中的辽人久未回复是否退兵,宋乐珩索性下了令,让士兵们原地休息。军阵里的氛围一松,一直梗着脖子的李文彧也像卸了一口气似的,又捂着翻江倒海的肚子,一只手按在张卓曦的肩膀上,要吐不吐的。
秦行简翻着白眼瞅了瞅他,忍不住嫌弃道:“绣花枕头,能从昨晚上吐到现在。这么没用,随军来干什么。”
“哎你,不是你……哕……”李文彧说着话就又呕了一下,幸得张卓曦给他拍背,他才把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又压了回去,指着秦行简道:“我是哪儿得罪你了,你老和我不对付!我见不得那种场面又怎么了?那说明我斯文,不像你这种野蛮人!”
秦行简举手要揍他,李文彧往宋乐珩身边一闪,来回拉扯着宋乐珩的袖口道:“她又要动手,你说说她呀,这男人婆她老欺负我!”
宋乐珩久久没吱声,视线一动不动的,落在那道高耸的城墙上。
不见故人时,总觉那过往的情谊可用漫漫一生来轻放。可到了故人近在咫尺,心口里就揪着,拧着,一刻都不得安生。千万般的情绪都滋长出来,变作囚笼,把她困于其中。
宋乐珩默了一默,强迫自己合上眼,收回了目光来。她缓了缓那跌宕的心绪,低头摸出来一个牛皮纸的小包,递给了李文彧:“你吃这个
点心压一压,要实在还想吐,就先回营地里去,让兰笙给你开幅药。”
李文彧哼哼唧唧地打开牛皮纸,里面是从江州带出来的点心,但都压碎了许多,只有中间一小块尚算是完好。
他只看了一眼,前一刻还略为扬起的嘴角便又撇了下去,不满地嘟哝道:“这是青竹口味的,我不爱吃。你知道我喜欢吃甜的,他家的桂花味才好吃嘛。这个口味就只有……”
宋乐珩看向他。
李文彧话头一噎,立刻把点心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非常识时务道:“偶尔……咳,偶尔变化一下口味也行。这个味道还不错,我喜欢。”
吃得太急,便又被呛到。宋乐珩哭笑不得地取下自己的水囊,拿给咳得厉害的李文彧顺点心,一面又替他拍着背。
秦行简更没好气地骂了李文彧一句草包,趁着李文彧没法回嘴,她又转了话题,矮声问宋乐珩道:“若辽人在天黑前不撤,我们要攻城吗?”
宋乐珩紧抿唇线,没有回答。
几个将领都晓得知己反目的伤怀,也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张卓曦睨着那城墙之上稀稀落落的辽兵,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感受。他跟着燕丞这好些年,燕丞教他兵法,救他性命,让他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若非萧氏,燕丞不会死。每每想到这些,他就恨透了辽人,恨透了萧氏。
可……
又因为温季礼同宋阀起于微末的情谊,这恨都不那么纯粹了。
简直磨人得紧。
张卓曦攥紧了拳头,道:“主公,看这城上的兵力,西州的辽人估计不多。这种情况下,若是他们还不肯撤,执意和我们开战,估计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鱼死网破了。”
这鱼死网破四个字,让宋乐珩的神情愈发沉暗,若那将覆天际的墨色。
张须道:“萧氏骑兵多,步兵少。若骑兵乍时出城,恐会冲散我军前锋,主公,我们是否要提前布置?”
宋乐珩又抬起眼去,想看看这城里做主的那个人,有没有派人来传句话。就这么一看,残阳与夜的交辉中,她便望见时隔大半年没见的人缓缓走上了城楼。他还是穿着一袭青衣,束着冠,在那城上的中央站定,隔着军阵,遥遥与她相见。
太远了。
两人很少隔这么远注视对方,以至于宋乐珩都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了。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腿上那道箭伤落了病根,让她走起路来左腿时常用不上力。平日里走得慢,稳住身形就看不大出来异常。可眼下人失了神,走得快了些,穿过前锋军阵的时候,那腿就一轻一重地拐着。
几个将领和李文彧也都随在宋乐珩左右,看见城上的人,说不感慨那都是假的。
过往宋阀的城池,有多少是他坐镇,有多少是他守住的。他也曾这样站在城楼上,击溃宋阀的敌人。可经年已过,物是人非,他现在站在了宋阀的对立面。
温季礼的视线原也是模糊的,只能大致看到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大军,可不知何时,有一个身影在他眸中变得清晰了,天地万物,浩浩军阵里,他只看得清她。
她清瘦了许多,那腿也不晓是受了多重的伤,如今走起路都不大方便。在她身边,少了燕丞,李文彧大抵又是闹了好几场,才使她同意了让他跟着上战场。等宋乐珩站定在近一些的地方,他隐隐见着,她那脖子上盘踞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那伤口入眼的一刹,好多好多的恨啊,怨啊,竟都……
消散了。
徒留后悔。
后悔不该分兵回西北,后悔不该离开她……那样……说不定他就可以守她一世,不让她历种种生死。而他的三妹,还有萧仿……便都不会死了。
从头到尾,他该恨的,只有他自己。
温季礼动了动嘴唇,有满腹的话想与她说,可又哑然无声。宋乐珩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着,看这光阴竟白了故人发,看那发间已经没有她送的白玉簪了。
她五脏一阵灼沸,刚想启齿打破这僵局,温季礼却抢了先,不温不火地开口道:“宋阀主,好久不见。”
这称谓一出,宋乐珩就明白……
自此以后,宋阀不会再有军师了。
这世间,也不会再有温季礼了。在她面前这个人,是萧氏的家主,萧若卿。
她垂下眼睑,指甲深扣在掌心里,忍住了如涟漪般泛开的巨大酸涩。那喉咙里也发紧得厉害,是以她答话都是慢吞吞的:“萧家主别来无恙。我让人给家主带的话,不知家主有无异议?”
温季礼默然半刻,言简意赅地道了两个字:“三日。”
宋乐珩知他在说什么,从前如此,现下亦是如此。她定了心神,声线也冷静了许多:“太长了,萧氏是骑兵,离开西州,用不了三日。”
“宋阀主是担心我于西州设计反扑?”
温季礼说着,尾音便似卡了一下。他侧过头去,用绢帕捂在嘴上,停歇了好一阵儿。宋乐珩也看不清楚,那绢帕上是不是留了腥红的血迹。等他收起绢帕,缓过一口气,他甫继续说:“宋阀,从前于我有恩,有义。但今时今日,于我已是血海深仇……”
宋乐珩的手指微微一颤。
李文彧听不下去,高声冲温季礼斥道:“温季礼,你有没有良心!你对着她说这话?!”
宋乐珩拦了一遭,没拦得住,两方死寂的对峙里,所有人就听李文彧扯开了大嗓门,卷起袖子骂温季礼。
“你那胞弟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要我一桩一件数给你听吗?他在江州,屠杀整整十三日!十三日!温季礼,你知道江州是什么惨状吗!江州的百姓死伤过七成,多少孩子没了父母,多少父母痛失幼子你知道吗!那些人都喊过你军师啊!你有脸面对他们吗!”
温季礼的面色更显惨白,半点人气都没有。就连守在他旁边的萧恪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反驳。
“还有宋乐珩,你知道她……”
宋乐珩抓住李文彧的手腕。李文彧话音一滞,知晓不能说宋乐珩死而复生,却还是不解气道:“她脖子上的伤你看得到啊,那是萧仿用我,用她舅舅,用全城的百姓威胁她,逼她自刎,说这是你惯用的手法!”
温季礼扶在城墙上的手指生生磨出了血。萧恪想阻止李文彧继续说,可他没有立场,只能紧张地搀扶着温季礼。
“她大难不死是她命大!但你萧氏,还有萧仿,就该血债血偿!他砍了舅舅的手,燕丞、宋流景、邓子睿和何晟都因他而死!那么多的宋阀将士,那么多的江州百姓!要说血海深仇,也该是宋阀和你萧氏清算!你有什么资格提这四个字!”
温季礼只觉得嘴里的血涌动得快要遏制不住,李文彧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利刃穿刺在他的四肢百骸,疼得他难以支撑。他费力地吞咽了好几遭,方无波无澜道:“萧氏出兵部众,已全数覆灭,某只愿两方仇怨,止于今日。若宋阀主尚念故人,便请宽限三日。此后,萧氏与宋阀,两清。”
最后的二个字,是下了决心,在将夜的风声里,裹着城外黄沙,荡于四野。
宋乐珩定定地望着温季礼。他的眉眼疏冷了,说的话听上去体面,但字字都是冷漠和决绝。
原来,这个人当萧氏家主时,没有那万般的情动,一切的怨憎会苦好似都淡了。过往说过的话,落过的泪,拉着她的手央求把他抢回邕州藏起来的样子,都变作了一场妄念,一场……
镜花水月。
宋乐珩收住思绪,也挪开了目光,道:“也罢。就此三日。三日后,请萧家主如约撤离,再不可踏入中原。另外,我那小舅娘还请萧家主送回。若我小舅娘有闪失,我与萧家主这约定,便当作废。”
“好。”
温季礼应了话,宋乐珩扬手要下令撤军,却又听他接了下一句,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玉簪。”
宋乐珩呼吸一屏。两人之间那不合时宜的默契让她想装糊涂都装不了,她甚至没听真切温季
礼说这话时究竟是个什么语气,但就是知晓,他在提醒她——
断念。
她抽出发间的玉簪,干脆地脱了手,丢弃在地上,旋即,转身下令道:“众人听令,后撤三十里!”
军中齐喝响彻云霄。蒋律即刻牵了马跑过来,马蹄将地上的玉簪踩了个粉碎,宋乐珩看也不看,翻身便上了马去。李文彧等人也都跟着上了马,那数匹马穿过军阵,徐徐远去。
暗沉沉的暮色里,那身影头也不回,远到轮廓都再次陷入了模糊。温季礼周身再无丝毫的暖意,就这么站在那,耳畔交错回响起许多的声音,都是她在喊——
军师。
温军师。
温季礼。
萧若卿。
各种口吻,是温和的,是逗趣的,是着急的,是难过的。
他生为温季礼的这一生实在太短了,可又太深刻了,深刻到他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纠缠在这一个人身上,深刻到他历经千百劫都不想再放下温季礼这个名字。
慢慢的,他再看不清她,看不到她身上的颜色,也看不到地上那支玉簪是不是碎成齑粉了。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挽留,但又知不能挽留,只能克制着,将手缩回来。
宋乐珩骑在马上,似有所感,勒住马停了一停。可是她没有听到城楼上的人再说话,便也没有回望。
夕阳落尽,往事消泯,该各自前行了。
第208章 此生长憾
温季礼被萧恪背回州牧府的时候,那张脸已然白得像是焚烧过后的死灰。他右手紧紧攥着,只露出来一小截碎掉的玉簪。萧恪急急忙忙把主厢房的门推开之际,险些就要吹灭掉最后一盏七星灯。
沈凤仙赶紧挡了风,将那灯盏护住。见萧恪将人放在床上坐下,她才走过去查看温季礼的情况。
温季礼神情恍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怔忪片刻,他低头从袖口里拿出了另一只玉簪,将这一对碎过的玉簪合起来,握在手中。
他不能将这玉簪留给宋乐珩了。他若死,玉簪会断。今日既断了念,他就盼着宋乐珩断个干干净净,往后余生,能再无憾事。
可……
这场憾事于他,却是人间九泉都难以放下。
他死后,萧氏该怎么办。欠宋乐珩的,又该怎么办?洛城里还有那么多的世家大族,还有那么多的肮脏事,谁来替她做?
这命数不能尽。
但越不想尽,那七星灯的火苗就越是微弱,他还有什么办法?
温季礼望着那要燃尽的火苗,正欲启齿,忽然,屋外起了喧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行近,被萧恪安排的守兵拦下,随后,便有人开了口。
“属下耶律平,求见家主!”
“属下贺兰诚,求见家主!”
“属下呼延裕,求见家主!”
一连串的人名报上,萧恪的脸色也随之越来越难看。他握了握腰间的佩刀,知晓温季礼的情况是再瞒不住这些人了。眼下他们找上门来,便是藏了七八分的造反之心。毕竟,温季礼一旦出事,萧氏再无人能主事,河西四郡就会成为众人都想争抢的肥肉。
想到这,萧恪打定主意,要护完萧氏这最后一程,他跪下来,朝温季礼道:“公子放心,萧恪必会竭力周全萧氏,不会有负公子这些年的教诲。公子安心休养。”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继而又起身,走到沈凤仙面前。想说的话尚未脱口,屋外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试探开了。
“萧恪,我知道你在里面守着家主。家主要是不方便见我们,你代家主传话也行。我们就想知晓,萧氏如今出了如此大的变故,后续家主是有什么打算?三日后,果真要窝囊地退回五原吗?”
“是啊,三小姐身死,二公子被宋阀凌辱,还在送往中原的路上,依我看,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报仇雪恨呐。不如趁宋阀不备,今夜冲进他们营地,抢杀一通,再退回五原据守!看她宋阀能拿我们怎么样!”
“家主,你出来说句话吧。您若不言不语,我等会以为您是被萧恪挟持了。中原人不是有句老话吗?挟天子令诸侯,谁知萧恪在打什么主意。”
“这些狗娘养的!简直是在放屁!”萧恪咬牙骂了一句,话罢,看看面无人色的温季礼,又转向沈凤仙,哑声说:“沈医师,你在萧家呆了这半年,多多少少是知道萧氏情况的。当年萧氏是被公子整合,才据了河西四郡,有了后来盛景。时下公子这状况不好,这些人恐怕就……”
话未说尽,但沈凤仙已知其意,略是皱了皱眉,问:“那怎么办?要不你去通知宋乐珩一声,让她派几万兵先进西州,把我接走了你们再打。”
萧恪:“……”
萧恪苦笑:“沈医师……真是真性情。你救过家主,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扯下脖子上带的狼头玉佩,塞进了沈凤仙的手里,有些颤抖地握住沈凤仙的手,矮声叮嘱:“城里的辽兵,有五成算是萧氏的亲兵,不会背叛公子和我。若稍后我与这几人起了冲突,有劳沈医师带上家主,我让亲兵护送你和家主离开西州。家主这一生……”再看一眼温季礼,萧恪不禁红了眼眶,腔调也哽咽了:“够苦了。最后的时日,若我无法守在家主身边,就请沈医师代我略尽绵力吧。”
沈凤仙默了默,打量着手中玉佩,道:“你这玉佩……是要给你家主买棺材的钱?”
萧恪:“……”
萧恪惨然笑笑:“沈医师说是,那就是罢。”
尾音落,外头已然响起了刀兵出鞘的动静。有人喊道:“萧恪!你再要拦着,不让我们去见家主,就别怪我们不顾往日的情份了!”
萧恪神色一凛,快步出了房间去,把两扇房门都紧紧合上。他前脚一走,温季礼便用极轻的口吻对沈凤仙道:“萧恪……尚未成亲。”
沈凤仙:“……”
沈凤仙虽是无心情事,但也并不是不开窍,瞬间就明白了萧恪这块玉佩的含义。原本冰凉的手感突兀变得有些滚烫,让她丢也不是,拿着不是。她纠结了半刻,方表情复杂地看向温季礼,感慨道:“你都要死了,还在意下属成没成亲。”
温季礼的神情是带着几分木然的,视线仍旧定在手里那对白玉簪上,话像是说给沈凤仙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方才我在城楼,听李文彧说,燕丞……不在了,宋流景也不在了,裴先生……被萧仿砍断了手。”
沈凤仙身形一僵,又听温季礼道:“抱歉。是我这个当长兄的,没有教好萧仿……”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沈凤仙都没想到,就这么半年,会发生这许多的变故,把人打得措手不及。她略叹一息,道:“你这声抱歉,是想说给她听,又何必藏着掖着。”
“灯,要灭了。”
喃喃道完这一句,温季礼小心妥帖的把白玉簪收进了心口处,那絮语变得充满了遗憾,充满了无奈。
“那时候……也不知她是如何熬过来的。方才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分兵从海郡离开,袁氏和萧仿不敢趁虚攻打江州,她也不会……被迫自刎。那道伤……好深……定然……定然是很疼。”
沉默良久,又是一语自嘲:“抱歉二字,如何堪抵血债。”
沈凤仙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屋外的争执已变得剑拔弩张,双方的冲突一触即发。
温季礼抬眼望着那门上投落的暗影,语气逐渐转为笃定:“我若走了,无人再去做她手里的刀,我……放不下。请沈医师破例一回,用那锁魂针吧。”
沈凤仙顿感诧异,皱眉道:“那年我说过的,鬼门十三针没有生死人肉白骨的作用,用了锁魂针,你就算不得人了,会比活着还痛苦,你确定要用吗?”
“嗯。”
应下一字,那双灰白瞳孔里笼着的雾,便就散开了。
“有劳沈医师。”
*
“我们大军一撤,西州就增兵了。我看到少说有几百精骑冲进了西州城去。我还以为是军师……呸。”
宋阀的中军帐里,一干将领正围坐着议事,李文彧也坐在宋乐珩的书案旁边。宋乐珩似是疲乏至极,一手撑着头靠坐在圈椅内,阖着眸没吭声。
说话的张卓曦忘了改口,提及军师二字便顿了一顿,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才接着道:“我还以为那萧家主是出尔反尔,真要反扑,结果,就俩时辰,又有几个骑兵背着几个大包袱出来了,正好被我逮了一个。”
简雍道:“小张将军,你快别卖关子了,这几个骑兵可是有诈?”
“那倒也没有。”张卓曦被这句小张将军喊得整个人都神气了,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他们包袱里背的,全是人头。那骑兵交代,这些人头,是附庸萧氏那几个大姓氏的将领。他们是听到了萧家主可能要死了的消息,急着领兵赶来的。”
宋乐珩的手指微微一蜷,压在喉咙里的一口血味儿像是按也按不住,翻涌得愈加厉害。
张卓曦还在道:“这辽人啊,说得好听点是弱肉强食,说得难听就是他大爷的没人性!什么兄弟姊妹、好友至亲都是假的,他们为了抢那点吃的喝的,背后捅至亲的不要太多!”
秦行简知晓宋乐珩不会想听这些,拧着眉头提醒道:“你说重点!”
“哦哦。”张卓曦立刻讲回正事:“那些将领就是去试探萧家主是不是真要死了,准备造反抢河西四郡的。哎,该说不说,要不他能入主公眼,当上主公的军师呢……”
“你说重点!”
这一遭,秦行简、李文彧、蒋律等人都异口同声地吼了出来。
张卓曦被众人吼得一激灵,又扇了自个儿嘴巴一下,谨慎道:“重点……重点就是去造反的将领一个都没活,全被这位萧家主给杀了。他命骑兵将所有将领的头送回属地,悬于城楼示众半月,以示警戒。”
“这兄弟俩一个死德行,都爱挂人脑袋,也不怕遭报应!”李文彧嘟嘟囔囔地骂。
宋乐珩忽而开了口道:“他……萧氏家主濒死的消息,是何时传出的?”
张卓曦挠了挠头:“就这一两日。那骑兵说,打从他们家主进了西州,就很少见人,萧氏的将领除了一个叫萧恪的,其余人都许久没见过他了。这次一见,都把命给见没了。主公,以他的能耐,他真会心甘情愿地退回五原吗?”
宋乐珩没说话。
隔了许久,她才站起身。几个将领和李文彧都跟着站起,还以为宋乐珩要交代什么,不料,她倏然按在桌案上,张嘴呕出一大口血色来。
帐子里瞬间就乱了,众人全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李文彧一边扶着宋乐珩,一边就着急喊蒋律去传兰笙。
不多时,兰笙匆匆忙忙背着个药箱子来了,几个将领把她推进军帐,都生怕扰着宋乐珩休养,个个自觉地退了。只有李文彧,死活不肯离开,一个劲儿围着兰笙问东问西,恨不得立刻就能精通医理亲手把宋乐珩给治好。
宋乐珩嫌他吵得自己耳鸣,伸手去捏住了李文彧的嘴巴,吩咐蒋律把人带走。人都被架出了帐子,那高音嗓子还扬开了两里地。最后也不知是谁被吵烦了,把李文彧的嘴给堵了,中军帐附近才彻底安静下来。
宋乐珩彼时只觉累,周身又泛着冷意。脱了外袍上床躺好,兰笙才坐在她身边号脉。
那阵儿宋乐珩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只听见兰笙说什么积郁在心,又过度操劳,要她好生歇着一段时日。她呢喃着应了,两眼一闭,就任由巨大的黑暗吞噬了自己。
约莫当真是病了,睡着的时候,她浑身都在疼,四肢百骸疼,胸口里尤其的闷疼,疼到她想叫喊出来,却又发不了声。所有的情绪都被生生憋着,憋得她难受不已。
她梦到许多凌乱的往事,有交州那场大战,有在广信炸匪寨那时,还有在邕州揭穿白莲教那日。一场场魂颠梦倒的,她耳畔便反反复复响起许多吴柒同她说过的话。吴柒那会儿总爱骂她,说她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儿,真出个什么事,会要了温季礼的命。他还说,她知晓温季礼是辽人,就不该去招惹他的,否则将来掺杂个国仇家恨,两人难有善终。
宋乐珩总是嬉皮笑脸地回答吴柒,说不至于,不至于……
可谁想,原来长辈说的话,有些是真能应验。
后来,宋乐珩就依稀听到梦里的吴柒在叹气,还是如过往那样,骂她小兔崽子,骂她不该不听劝。
宋乐珩听得恍神,整个人都好似溺在水里。等到意识稍微清醒些了,再入耳的,便又不是吴柒的话音了。
中军帐之外,几个人说话的动静悉悉嗦嗦的,像是生怕吵醒了她,都在捏着嗓子交谈。
“这能行吗?兰医师都说了,主公不知道还要睡多久,等主公醒了,这不得憋死了。李公子你别造这孽,赶紧放了吧。”
“你们是没收我钱啊,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兰笙不是还说了,她这是郁结于心、操劳过度!我得想个法子让她开心。”
“开心?开什么心。你今年究竟是几岁了,这种哄小孩的法子她能开心吗?要不你还是回家吧。”
“嘶,秦行简你说话真难听!你是不是在嫉妒我?她……”
“哎哎,好了好了,李公子秦将军你们先别吵了,实在不行,咱想个法子养起来吧。”
“成。”李文彧拍板道:“不过我也没养过,这东西该怎么养?哦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她醒了之后,
你们都不准说这东西不是我捉的。”
宋乐珩被几个人闹醒,慢腾腾的从床上坐起来,倚靠在床头。她顺着被风掀起的帘帐看出去,就见李文彧和张卓曦、蒋律围在一处。起先秦行简也在说话,眼下估计是和李文彧话不投机,已经先离开了。
宋乐珩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开口喊道:“李文彧,在干什么。”
李文彧那身形一僵,忙不迭拽着张卓曦和蒋律跑去了一旁,没多久,就只他一人进了帐子。
他把衣摆兜了起来,封住口捏在手里,里面好像是装了什么东西。到宋乐珩的床边坐下,他把宋乐珩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好生地打量了一回,旋即嘴角一撇,竟是有些委屈:“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兰笙过来给你看看。”
宋乐珩瞧瞧外头漆黑的天色,摇头道:“不用叫兰笙了,我这是睡了多久?”
“两日了。”
话到这,李文彧那脸上的哀怨更明显,怨得鼻尖儿都红了,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非要赶我走,我半夜不放心,偷跑进你的帐子给你盖被子,才发现你一直在说梦话。你……”
调调一卡,人就哽咽上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难过了,生气了,都会表现出来的,至少还会哭。你现在就只一个人憋着,憋到吐血了也不肯说。你这样,我总觉得……我好没用。”
宋乐珩有些无奈地看着李文彧,看他那眼睛红通通的,泛着水光,像要帮她哭一哭似的。她安抚了一句自己没事,生怕李文彧真要哭出来,便岔开了话题道:“衣摆里藏的什么?是好东西吗?”
李文彧果不其然思路被她带偏,哼哼一声,眼睛就亮了,神神秘秘地道:“你猜。”
宋乐珩假装想了想:“糕点?”
“不是。”
“花?”
“不是。”
“那是什么?猜不到了。”
李文彧挨近些许,嘴角捎上了一丝得意的笑:“这可是我花了……咳,花了好大功夫才捉来的,岭南是很少见的,你千万别眨眼啊,我给你看。”
他起身去吹熄了几盏帐里的烛火,然后又回到床榻前,那兜着的衣摆一散,里面飞出来成百上千只绿莹莹的萤火虫。
霎时间,点点幽光若星河流转,旖旎灿烂。
宋乐珩看着这四处飞舞的萤火虫,李文彧便坐下来,仔仔细细注视着落在她眸子里,那忽明又忽暗的光。
“草原上的人说,这些会发光的小虫子叫景天。我原本是想去找这附近的牧民,换些能让你喜欢的东西,可牧民的家里除了肉干馕饼和羊奶、马奶什么的,就没其他的了。那时刚好天黑,我从一个牧民的家里出来,看到周围全是这些会发光的虫子。我就想,我要是能捉回来放你帐子里,你说不定会喜欢的。”
说至最末,李文彧的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问道:“你喜欢吗?”
宋乐珩点点头,应了一声。李文彧正是高兴,冷不丁又听她道:“花了多少钱?”
李文彧:“……”
李文彧乍时泄气,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道:“你……你都听到了?”
“嗯。”宋乐珩面无表情地追问:“是让张卓曦和蒋律帮你捉的?”
李文彧神情一臊:“我、我也不是想让他们帮我捉,我试过自己捉的,结果踩了一腿子的马屎羊屎,还差点摔进屎坑去了。”
宋乐珩:“……”
“谁让这草原上的牧民都随地大小拉嘛,他们屎尿全在草原上解决,还说这样能让草长得更好,牛羊马都能吃。我……我踩到那些东西,都吐了,吐了自己一身。”
宋乐珩:“……”
“我最后是实在没办法了嘛,我要是再在那草场呆下去,指不定会吐成什么样的,就只能……”他瘪瘪嘴,不好意思道:“就只能出钱,让蒋律和张卓曦领着人去帮我捉。我……是不是叫贿赂将领啊?你不会打我军棍吧?”
宋乐珩盯着李文彧,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李文彧见她这一笑,顿时觉得,就算是真摔进屎坑一遭,那也值了。他埋头拉住宋乐珩的手,竟有些乐极生悲的感受,随着宋乐珩一道笑了笑,又是一阵鼻头发酸,哑声道:“宋乐珩,我好久……好久都没见过你这样笑了。从江州出事,你就几乎没再笑过,你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怕你一直郁郁寡欢,怕你从此以后什么事都往心头压。这些日子,我每天都觉得,其实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草包绣花枕头,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有时都在想,要是……要是燕丞活着,你能高兴点,我都愿意拿命……”
“别瞎说。”宋乐珩打断李文彧的话,眼尾还是扬着不浅不淡的笑意:“宋阀能走至今日,多亏了你和李氏。没有你与你大伯,宋阀的军械兵马不会有此番光景,你又怎么会是废物草包。”
“你真这么想的?”
李文彧眨巴着眼睛,宋乐珩便又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这才像彻底放下一块压在心间的大石,委屈巴巴地抽噎道:“那你以后……难过的时候,不要赶我走,不要让我觉得,自己没用,好不好?我这一辈子,其实没怎么受过挫折的,我娘在我出生时找过大仙给我算命,说我命好,是个有福之人,将来能得泼天的富贵。所以我打小就得爹娘喜欢,大伯也把我当亲子养。大伯为了我去入仕,又让我有本钱做生意,还做得那么一帆风顺的。再后来,我又遇上你……”
宋乐珩失笑:“遇上我,也算有福?”
“当然算了!要不是遇上你,我早死在匪寨里了。我总是大难不死的,你说,我福气好不好?”
宋乐珩煞有介事道:“嗯,仔细想想,是挺好的。”
李文彧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认真说:“那你就让我多陪着你嘛,这样我能把我的福气也分给你,你以后就会好好的,没病没痛,没灾没难。”
宋乐珩打趣:“你不是已经陪着了,别得寸进尺啊。上茅房睡觉洗浴,我还不需要人陪。”
“那、那哪儿说得准,指不定以后睡觉还是需要人的呢?我可以暖被窝啊。”李文彧自个儿说着,脸就红了个透。他假作镇定地干咳一记,才又定神看向宋乐珩,观她眸中的星河万千。
“那现在,你心里好受些了吗?”
宋乐珩睨他须臾,移开了视线去,看着那些萤火虫自在飞舞,有些钻出了帐子,盘旋于夜空,与星月同辉。
“好受些了。这两日,似也通透了许多事。”
她和温季礼,天各一方,其实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以温季礼之智,即便他不入中原,在北辽也会另辟出一番天地的。而她入了洛完成最后的主线,也许,还会滞留在这个世界,也许,会选择回到现世去。
无论如何,情仇至此,生离总好过死别的。如此一想,人就豁达得多。
这漫长的几十年,本就没有圆满一说,人活一世,也只能让种种缺憾少一些,再少一些罢了。
宋乐珩沉默了良久,再看回李文彧时,李文彧还在等她下文,听她到底通透了啥,结果,宋乐珩只是道:“有些饿了,去让蒋律拿些吃的来罢。”
“你……你这故意的嘛,哪有说话只说一半的!不行,我要听你讲完嘛。”
李文彧正是闹腾,忽而,秦行简去而复返,在帐外沉声禀道:“主公,萧氏……和我们开战了。”
第209章 入主洛城
“主公,萧氏……和我们开战了。”
宋乐珩闻言,前一刻还轻松的神色骤变。她眉心一压,招呼秦行简进帐之际,便穿整鞋袜披了外袍,走到书案前坐下。李文彧心里虽在抱怨事情多,半刻都不让人消停,但也不敢多说,只哼哼唧唧地去给宋乐珩倒了碗热腾腾的药茶,就占了她就近的位置坐下。
几个将领跟在秦行简的身后鱼贯而入,待众人都坐定,宋乐珩喝了半盏药茶润喉,方才问道:“何处在开战?”
“肃州边界,萧仿被杀了。”
秦行简答得简略。宋乐珩端着茶盏的手却是微微一顿。
李文彧不可置信道:“萧仿死了?是辽人自己干的?”
“是。”简雍凝神道:“昨日下午,萧氏欲要撤离西州,我和秦将军领兵压阵,看着他们出了西州界的。本是要在他们离开西州时带回沈医师,但沈医师不知为何,竟愿意留在辽人那边,说之后她会自行折返。秦将军多留了个心眼儿,派了几路斥候去尾随萧氏。”
秦行简接过话茬道:“刚刚,斥候回话,都跟丢了。只知一路骑兵在肃州杀萧仿。另有一路,约有三千人,由萧氏家主带领,往冀州方向。”
宋乐珩默不作声。
萧仿在九塞坡被削成了人彘,萧氏必然知情。温季礼不想萧仿受辱,派人去了结萧仿的性命,她倒是不感意外。只是他又率骑兵去往冀州这事,宋乐珩却是万没料到。
她明明都与他说清道明了,萧氏再入中原,双方必然开战,他又何必将局面推到无法转圜的地步。
一念至此,宋乐珩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揉着太阳穴缓和那针扎似的痛感,几个将领见她不说话,也都在静静等她的安排,只有张卓曦气愤不平道:“这个萧家主他到底是想干什么?!主公是念旧情,才允他萧氏三日内撤离,他倒好,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简直就是狼心狗肺嘛!”
熊茂劝道:“你先少说两句,看主公有何决断。”
“主公,他萧氏趁咱们出兵去打了江州,现在他既然敢率骑兵往中原去,那不如咱们也来个以牙还牙,把河西四郡给他们屠了!看他们还敢耍什么阴谋!”
简雍摇头:“小张将军此话过激了。屠城之事,非正义之举。宋阀以仁立天下,不可为之。”
“和辽人要讲什么仁义。那萧氏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要是不提前截住他们的路,还不知道他们在中原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眼看几人各有说辞,宋乐珩忽然睁眼,不轻不重地开了口:“秦行简,去岁出征西北时,大军可躲过了各方斥候的查探?”
帐中一静,只听秦行简应道:“萧氏家主对西北的地形尤为熟悉,可称活舆图。当时大军确实躲过了各方的查探。若非军中出了内应,我军行踪不会暴露。”
“嗯。”宋乐珩轻应一声,又闭上眼撑着头揉太阳穴:“既如此,萧氏骑兵分路而行,为何会被我方斥候发现?”
几个将领一听这话,心神都是一凛。要论对西北地形的熟悉,自然无人能比得上温季礼。更何况,骑兵行动敏捷,要被探查到,更是难上加难。温季礼本可回转五原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派出骑兵,他为何要故意暴露?
一时间,几人鸦雀无声,都在琢磨温季礼此举是个什么含义。
宋乐珩其实也很难看透此一刻的温季礼,只是隐隐觉得,他应当不是真想与她为敌,可真实的内情如何,她也不能轻下定论。
毕竟,眼下两人间隔阂万千,心境都再不是从前了。
暗叹一息,宋乐珩道:“吩咐下去吧,即刻拔营。我领骑兵追截那三千人,张卓曦和简老将军做我左右副将。熊茂负责领大军在后,随时准备接应。”
“是。”三人齐声应下。
“张须,你点五千人马赶回邕州去。如今中原已定,眼下需尽快入主洛城,重建朝纲。你负责将小世子和李大人一同接往洛城。我外爷和舅舅也暗中随行,你这一路切不可暴露行踪。到得洛城外,枭卫从前有一处庄子,位置隐秘,你等先安置在那处,等候大军。待会儿让张卓曦把那庄子的路观图画给你。”
“是。”
“秦行简,你率五万人留下,接管西、肃两州的事务。十五日内,如辽人不再进犯,你再带兵回转洛城。”
“是!”
众人各自领下军令出帐,不一会儿,外面整兵拔营的动静便开始热火朝天。
宋乐珩让蒋律和冯忠玉进帐收拾,李文彧便跑出去端了一锅熬好的粥回来。把粥放到宋乐珩面前的书案上,他一边舀出一小碗,一边就解释道:“我这两日问过兰笙,她说羊肉特别补气,熬成咸粥给你吃是最好的。所以我一大早就去现宰了一头羊,回来就开始熬了。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宋乐珩打量着手里这碗熬至晶莹黏糊的米粥,拿着勺子搅了搅,略有些诧异地问:“你熬的?”
“是啊,我……”
李文彧挺起胸,刚要求赞许,不成想就被打包褥子被子的蒋律插了一嘴:“可不是吗主公,李公子从上午开始就在伙房那边造,造了好几锅粥都糊了。”
“那糊了的粥是倒掉了?”宋乐珩的眉头拧了起来。
李文彧赶紧道:“没有!”
说着话,他就气闷地瞄了一眼大嘴巴的蒋律,然后又不大好意思地说:“那粥都糊了,肯定是不能给你吃。但、但还是能吃的,我就给士兵们吃了。”
“是啊。能吃的。”冯忠玉格外捧场道:“除了吃了蹿稀,也没别的毛病。反正喝了李公子那些粥的士兵在三里外的草场蹲了一下午。”
宋乐珩:“……”
李文彧:“……”
宋乐珩看着手里这碗粥的表情愈加复杂了,颇有些进退不能。
李文彧忙道:“你别听他俩瞎说,我……我那几锅粥,就是、就是羊肉放晚了些,可能没煮熟。但这锅粥我总结过经验的!肯定没问题的,我保证!你就吃两口嘛,来,我喂你。”
他拿起勺子,送了一小勺粥到宋乐珩的嘴边。宋乐珩抿了抿唇线,尴尬道:“你知道的,等下我就要领骑兵出发,这要是路上闹肚子,骑马还颠得厉害,我怕我……”
李文彧不等她说完,那眉梢一撇,一脸委屈到了极致的模样:“我是第一次熬粥。我娘、我爹、我大伯,都还没吃过我熬过的粥,你是第一个。你就这么嫌弃我……”
那双凤眼里迅速蓄泪,竟还带上了哭腔。
蒋律和冯忠玉都在无声憋着笑。宋乐珩也是没辙,就着那勺子里的粥抿了一口。
李文彧当即眼睛一亮,那眼泪说没就没,只余期许地问:“如何?味道好吗?”
宋乐珩默了默,把那徘徊在喉咙上的粥咽下去,抽出一张绢帕来擦了擦嘴,道:“还不错,你也尝尝。”
李文彧不疑有他,果断尝了一口。于是,帐子里的其余三人就看到,他那张冶艳的脸骤然变了色,五官都皱在了一处。他把勺子往煲粥的锅子里一丢,两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吞了粥没吐出来,一开口,人就开始打起干呕。
“呕……怎么会是……会是这种味道!这羊肉……这羊肉有毒……呕。”
蒋律和冯忠玉笑得前仰后合。宋乐珩也是忍俊不禁道:“不是羊肉有毒,是你做羊肉的法子不对,太膻了。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学人做饭干什么,这些事,以后还是交给厨子做。”
“不、不行!”李文彧倔道:“我这两天都想好了……呕……我不止要学做饭,还要……还要学针线的。”
宋乐珩:“……”
李文彧实在想吐得紧,翻着白眼连打了好几个干呕,转头去拿茶水漱了口,消减了嘴里那羊膻味儿,方又转回宋乐珩跟前坐下,拍抚着自己的心口,道:“你身边,不能少这么个知冷知热的人。从前,这些事都是柒叔做,柒叔能做好的,我也可以。我不会的,我都可以慢慢学,这有什么难的。我生意都能做得好,照顾你肯定也能得心应手。”
一提吴柒,蒋律和冯忠玉便是一阵伤怀。
宋乐珩也略是走了神,想起吴柒还在时,她的
衣食住行,确实都是吴柒在安排照料。这么一个人,一眨眼,竟也不在这么多年了。
李文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乐珩的神情,问:“我是不是……不该提柒叔的?”
宋乐珩摇头:“没有不该提。人不在了,总该多说一说。要总是不提他,他还以为生人都把他给忘了。”
帐中清寂了片刻,宋乐珩那恍惚的目光重新定在李文彧的身上,道:“你说你大伯当年为了你入仕,你知晓他是为何一个人去洛城拼仕途吗?”
李文彧呆了一呆,旋即,那眉头就皱成了一条线,听得宋乐珩说:“那洛城里头,富庶繁华,中原的财气,尽聚于这一城。李氏为商贾,但你大伯却从未萌生让你往洛城发展的念头,便是因那洛城里吃人的豺狼虎豹太多了。我今次往洛城,变数颇多,我想……”
李文彧伸出手去,捂住了宋乐珩的嘴巴:“不,你不想。”
宋乐珩:“……”
宋乐珩拉下他的手,看着他有些泛红的眼睛,认真道:“你性子太直,没和那些阴诡之人打过交道,现在带你入洛城去,不妥当。我让冯忠玉先送你回江州,去看一看你父母,可好?”
“不好!不好!”李文彧抽回手来,气得在桌案前绕了好几个大圈,绕得宋乐珩头晕:“刚刚,就刚刚,我在你帐子里放那些发光虫子的时候,你答应我什么了嘛?你都答应了,怎么还能反悔的!那戏文里不是说,君无戏言!”
“我没有答应。”
“你当时的眼神就是答应我了!”
“李文彧,别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我不要回江州,我就是不回江州!”他又踱回宋乐珩的近前,蹲下来,可怜巴巴地拉扯宋乐珩的手腕:“我这次不是跟着你连战场都上过了,我哪还会怕洛城里的人?你就是想吓唬我,洛城里能有什么吃人的豺狼虎豹!哪来的豺狼虎豹!”
“真有。”蒋律开始收拾书桌,煞有介事道:“那洛城里的世家贵族,不好对付的,大都表面是人,实际上鬼见了他们都得绕道走!那人命在他们眼里……”
“就你话多!”李文彧打岔道:“怎么了!我是没去过洛城?!”
“知你去过。”宋乐珩道:“但那会儿你大伯在朝为官,你和洛城中人没有冲突,这一回,不一样。”
“你……你就是不想让我跟着是不是!好,你不让我跟着,我去找条河把自己淹死!”
说着,李文彧一起身,当真就要转头出帐。
宋乐珩心里清楚,其实李文彧的性子早比过去沉稳些了,他作这撒泼耍浑,只是因为……
若没他闹腾,那她的身边,就太安静了。
安静到一呼一吸间,都会念起旧人。
李文彧走到门口,掀起帐帘又停留了一瞬,稍稍侧头道:“我、我真去找河了啊!”
宋乐珩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应了他:“实在不想回江州,那就……不回吧。”
“当真?”李文彧猛一回头,眉梢眼底都盛了喜色。
宋乐珩无奈:“真的。但入洛城以后,得让冯忠玉跟着你,保护你。有任何事,都需与我相商。”
“知道了知道了,入了洛城,我哪都不去,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赶我走我都不走。”
*
七月中旬的洛城,正值酷暑。午后的烈日灼人得紧,地面的热浪裹起尘沙,路旁的浅草都被晒得蔫头巴脑。
那城门之下,门外是两边排开的数十官兵,门内则是身着官服的五品以下官员。此时个个热得汗流浃背,摇摇欲坠,都不敢动弹分毫。
城楼之上,谯楼屋中放了两口巨大的冰鉴,使得里外都颇为凉爽。包括魏江在内的四品以上官员,以及四个世家的众人便都在此处纳凉。魏江倚靠在门口站着,目光瞧着远处官道上骑马行来的一人。
如此炎热的天,那人却是身穿白色锦纹的大氅,戴着兜帽将脸遮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是个什么长相。那前头牵马的则是一名高壮大汉,做的是布衣打扮。无人来往的道上,乍见这么一个诡异之人,魏江不由得下细审视。他的视线落在前方,耳里却也没落下屋内的交谈。
那卢氏的家主正是阴阳怪气道:“宋阀的阀主真是好大的威风。她说这两日将到洛城,我们就眼巴巴地候了她整整三天。去岁冬冷,今岁这夏天倒是热得厉害,我见城下的官员个个晒得打了蔫。单昨日就晒晕了六七个。”
贺溪龄板正地坐在上首位置,阖眸小憩,没置喙卢家主的话。那崔氏家主坐在卢家主的右侧,搅了搅手里那碗加了冰的梅子汤,品鉴了一口,馋得那些没资格吃冰的官员们直咽口水。
放下了碗,崔家主才道:“此番宋阀入洛城,是携小世子一起。我等皆为大盛臣子,正统还朝,岂有不来相迎之理?你卢氏要是不想迎,首辅也不会做勉强。是了,你家子侄在颍州同宋阀结了仇,卢家主心里是该对宋阀有意见。”
“崔家主这爱看笑话的性子应当改改。宋乐珩这几年深得民心,她入洛城是要为民做主的,在座的诸位,几个是民啊?”
谯楼里静了静。
卢家主又笑道:“她若要和我卢氏算帐,莫不成诸位就能独善其身?这位宋阀主,与旧情缘都能反目,杀其弟妹,听闻在齐州还险些杀了她这位旧情缘,如此不念旧的人,诸位不是当真以为那交州之盟能持续多久吧?”
贺溪龄微皱眉头,睁开眼睇向卢家主。卢家主当即脸色讪讪,不敢再多说了。
就在此时,城外忽来马蹄疾驰的动静,扬起了漫天沙尘。众人神色一凝,悉数跟在贺溪龄身后出了谯楼,在城上排开观望。只见那不远处的官道上,数千宋阀精骑以迅雷之势逼近,围住了势单力孤的两人一马。
宋乐珩勒马停下,看着那身穿大氅的人,心底唯有百感交集。对峙之下,她朗声道:“萧家主,再进一步,你我之间,便真要见生死了。”
第210章 立场之别
“萧家主,再进一步,你我之间,便真要见生死了。”
四下无风,只闻零碎的蹄声与马嘶。与宋乐珩领头的骑兵约有两里之隔,便是宋阀前行的大军。如此困顿之下,那马背上穿着大氅的人却丝毫不见示弱之色,只伸出那细瘦如竹节的手,将兜帽的帽檐拉得更低了一些。
这一路,宋乐珩追着他的骑兵从西州到洛城,中途他留了两百人在齐州阻截,两百人死尽,再然后,温季礼和余下的骑兵便销声匿迹。直到这洛城外百里,他才现了踪影。宋乐珩闻讯追上来,两人竟就成了这样对峙的一幕。
那城楼上下的官员们都在看,贺溪龄见宋乐珩到了,也不敢轻怠,领着众官都下了城楼。宋乐珩没去过多关注旁人,只瞧着那离得不近不远的故人。
单就两个月的光景,他比在西州时又瘦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得形销骨立,病病殃殃的。
他似乎也不愿让宋乐珩把自己看个清楚,连手都拢回了袖中,只冷清道:“我与宋阀主之间,本就是生死仇怨,这一步进不进,都无甚差别。”
宋乐珩胸腔一涩,按捺着翻涌上来的心绪。
张卓曦拉马上前,气道:“你们姓萧的还有没有良心!今日既被拦了,就休想再进洛城,要么你们滚回河西,要么就……”
一个死字尚未脱口,温季礼抬起眼来,睨着张卓曦。张卓曦那脖子一缩,就如习惯了似的,对上温季礼这道视线,卡住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来。
宋乐珩挥手示意他退下,继而,也敛了心神,言简意赅道:“萧家主那些部下,现在何处?”
“无可奉告!”萧恪昂起首道。
“那我只能先拿下萧家主,逼人现身了。”
宋乐珩只手扬起,数十骑兵顿时蠢蠢欲动。
远处看热闹的官员们都悉悉嗦嗦地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但那几句嚼烂了舌根的话总结出来,大都在说宋乐珩不念旧情,把自己曾经的军师逼到这个份儿上。又说这两人曾是怎样的鱼水君臣,情谊深笃,结果为了争权夺利,还不是走到了知己成仇的地步,可见这权势有多磨人。
人人抄着手,或讥讽、或嘲笑地看着这场你死我活,世家们都在盘算能从中获什么利的当头,就听温季礼在那将起的杀声中,从容不迫地道:“宋阀主,此地,是洛城。”
宋乐珩道:“我知晓是洛城。”
“宋阀主再是势大,除非自立,便始终是臣。河西萧氏为外邦,外邦要献降,宋阀主尚无受降的资格。我千里迢迢来此,便是要亲自向中原的朝廷献降。宋阀主要擒杀我二人,是确有自立之意吗?”
宋乐珩眉头一皱。看好戏的世家官员们也一下子安静了。
能混上朝堂的,虽不乏混吃等死之辈,但站在那百官前头的,却是个抵个的人精。
崔家主一听这话,当即就向贺溪龄挪近一步,摇开扇子挡住嘴形,道:“他这是挑拨离间啊。这位宋阀曾经的军师,下一步该不会是要向首辅献降吧。”
果不其然,说辞还在末尾,温季礼就给萧恪做了个手势。萧恪会意,从马背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木匣子,双手高举着,慢步走到了贺溪龄的跟前,跪下献印。
“河西萧氏萧恪,奉家主之令,向首辅献上萧氏印信,请首辅查验。此后,萧氏上下,尽归盛朝,永不背弃!”
城外的风声都随之死寂,无数道视线静默地黏在了贺溪龄的身上。
温季礼此番态度已经表明,萧氏是想为世家所用。如今全天下的人都晓得萧氏和宋阀结了血海深仇,一旦贺溪龄受了这降,那便是要庇护萧氏之意。宋乐珩入洛城后,难免两方要起争端。
可若不受降,世家就要失去一道助力。
毕竟,卢家主方才那话还是说对了,宋乐珩想为民做主,可今日站在这里的,没有民,只有官绅豪强。他们的手里,还少了一把能和宋乐珩抗衡的利刃。
贺溪龄迟迟没有接那印信。
正值此际,宋阀乌泱泱的大军已抵城下。中军处,是杨鹤川乘坐的四马车架,后面还跟了辆规制小一些的二马马车,是李文彧一家子乘坐的。大军一停,杨鹤川和李文彧都从车窗上探出头来,观望着前方。
那如黑云压城的军队一眼看过去,望也望不到头。贺溪龄沉思须臾,收回了目色,于众目睽睽下,探手接过了萧恪的印信,让萧恪起了身。
宋乐珩眼中杀意骤起,旁边的蒋律咬着牙矮声道:“主公,这老匹夫还真敢受降,他是不怕咱们今天多拿几个人开刀!”
张卓曦附和道:“干脆从他们几个世家见血,看他们还敢不敢生出二心!”
宋乐珩没有作声,眯眼注视着贺溪龄率领百官走上前来。待众人整齐站定,贺溪龄感慨道:“光阴催人呐,短短六年,不想竟物是人非至此。”
宋乐珩笑笑:“是啊,我也没想到。这印信重得很,首辅要拿稳了,别给萧氏摔了才是。”
“多谢宋阀主的提醒,老夫自是不敢疏忽。”话末,他又转向温季礼:“老夫今日便暂代天子受降,等新君登基,自会对萧氏另做安排。时下,老夫是该称阁下为温先生,还是萧家主?”
温季礼低垂着头,观不见其神色:“往事……已矣,过去的化名不提也罢。首辅请恕某身在病中,难以下马行礼。若要萧氏觐见新君,此段时日,某可否留于洛城?”
贺溪龄看宋乐珩:“宋阀主以为如何?”
“首辅纳降,那自该是首辅做主。”宋乐珩不置可否,只对温季礼道:“我提醒萧家主一句,我小舅娘的安危,是我底线,望萧家主好自为之。”
“我无恙,沈夫人自是无恙。宋阀主大可放心。”
见宋乐珩不再阻止,贺溪龄朝着身后的官员们扬了扬手,那百官之中便自主散出一条道来。他又给温季礼递了个眼神,温季礼便同样朝贺溪龄拱手作了一礼,命萧恪牵了马,自那道入了洛城去。
宋乐珩瞧着那马背上的身影,只感五味杂陈,心尖儿似有千万根细密的针在扎,扎得人十分不好受。
过去这几年里,她想过很多和温季礼的结局,两人好时想的是白头偕老;江州被屠时,想的是情不得长久。温季礼早些时候身子不好,她也想过两人之间的生死别离。
可独独……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人会站在她的对立面,用他那些细密的心思,来算计于她。
喉中涌起涩苦之意,宋乐珩敛下眼眸,忍了一忍。
贺溪龄也晓得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左右得给出点诚意来,否则局面不好收拾。他给站在身后的魏江递了个眼色,魏江便也捧一木匣,从官员里走出,献到宋乐珩的马前。
贺溪龄道:“此为青、冀两州掌兵之虎符。虽两州的兵力所剩无几,但今时天下兵马尽在宋阀,老夫思量,这两州的虎符也该交由宋阀主保管。”
张卓曦嗤道:“那王氏兄弟死得连骨头都不剩了,这两州能有几个兵?屁用没有的东西,也好意思献给吾主?”
“你放肆!”卢氏家主大喝:“都城之地,岂由得你这身份大放厥词?!”
这时秦行简、熊茂、简雍、金旺等人都护着那两辆马车上前来了,一听卢氏的言语,个个凶神恶煞地勒了马,停在宋乐珩的身后。
秦行简那沙哑低沉的嗓子一起,就让人头皮发麻心惊胆寒:“我等,是什么身份?”
“是啊。”金旺道:“卢家主,我们是主公手下的兵将,有句老话说得好,打脸也要看主人,卢家主是想给我等下马威吗?!”
数年杀伐,让几个将领的轻甲上都似裹了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蔓延过来,激得人心惶惶。好似谁再多说一句,再敢冲撞了宋乐珩,他们就会齐齐冲上来,把人就地斩杀。
不止一个官员在想,也幸好宋乐珩身边最不讲道理的那个将领没了,否则搞不好贺溪龄都没拿得稳印信,他就能脚踢城门,拳打世家。总归那些事,他曾经也不是没做过。
众人都不敢再多看这宋阀的上上下下,官位小一些的,急忙如鹌鹑般缩回了脑袋。那卢氏家主憋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启齿。
宋乐珩这才领着将领们都翻身下了马,走到魏江面前去,打开那木匣看了一眼。里面有一枚小巧的金色虎符,她也没拿出来查验,顺势就把木匣子盖上,示意蒋律接了过去。
“罢了,我与首辅有交州之盟,今日首辅接个印信,我接个虎符,面子上也算是过得去。我身旁这些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向来是没什么规矩,今日进了这洛城,要请首辅和诸位大人,多担待些了。”
话说得客气,可神情却又不是那么回事。百官都听得出这担待二字,多半是反着说的。但此时此际,没人想去触宋乐珩的霉头,生怕一个不慎,就要血溅城门。
正是这般压抑紧逼的氛围下,李文彧不耐烦的从马车下来。李保乾大抵也是不放心他,心知这洛城水深,便把李文彧的父母都留在了车上,自己跟着下了车来。两人到了宋乐珩旁边,李保乾先是向贺溪龄见了礼。
他过往在洛城为官,也是变着法子跪舔过世家的,可现下不同往日,宋阀坐大,他的气度自然也不同,虽是行了礼,却是不卑不亢,颇有些世家家主之风。
四个世家刚就憋了一肚子的火,那杀气重的将领不敢惹,商贾之家却断没有不敢惹的道理。卢氏家主当即把苗头转了向,对李保乾冷嘲热讽道:“哟,李大人这才几年不见,见了首辅都不用行大礼了。看来,李大人还是适合做市井中人,不适合入朝为官呐。”
“入不入朝,为不为官,卢太保说了,不算。”
“你……”
李保乾截住他的话,道:“我李家是运气好,在这乱世里背靠吾主,未来可期。反倒是卢太保,下棋落错子,豪赌输了注。与其担
心李某,不如还是担心担心卢氏吧。”
“哎。”崔家主摇开扇子,阴阳怪气地笑:“运气好?李大人这话说得实在太委婉了,李家能有今日,难道不是靠贵侄这惊为天人的皮相吗?”
李保乾:“……”
宋乐珩:“……”
百官除了为首的贺溪龄还是一脸板正外,其余人都在偷偷讽笑李氏,说李氏没有风骨,竟靠小辈的美色上位,尽做下三滥的手段。
李氏两人听着这阵议论,李文彧倒是很得意,一个劲儿在宋乐珩耳边念:“听到没,他们说我好看。坊间的话本子里都写了,我是你男宠里长得最好的,你觉着是不是?”
宋乐珩:“……”
一提及男宠两个字,官员们更是嘴都笑咧了。
李保乾只难堪了一瞬,晓得李文彧是个不省心的,没法指望他在人前谨言慎行,便转而对崔家主道:“没办法呀。崔御史羡慕也不行,你崔家上下,可惜没有长得周正的,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鞋拔子脸。”
崔家主:“……”
崔家主扇子一收,脸色难看道:“李保乾,你真当李氏已经飞黄腾达了?这洛城里头,恐怕还没有你李氏的立足之地。”
李文彧嘶了一声,刚想卷起袖子去吵架,宋乐珩就按着太阳穴道了句:“聒噪,吵得人头疼。”
秦行简立刻抽出背上长刀,那寒意透骨的铮鸣之音顿时让百官生畏,人潮都急退开好几步,眨眼间就安静下来。
唯有贺溪龄还站在原地,拿眼角的余光瞄了瞄秦行简那把长刀。他认出这是秦国公从前的兵器,却也没有多问,只将目光又移回宋乐珩,道:“宋阀主常年征战,惯于以武威慑。但此地非战场,还请宋阀主莫要吓到朝中百官。”
宋乐珩连眼皮都没抬:“从前我没上战场的时候,也是枭卫之主。枭卫做什么的,首辅清楚吧。”
贺溪龄的神色滞了滞,很快又恢复如常:“今日天气炎热,世子在车上只怕气闷。老夫已命人打扫好皇家别院,先请世子和宋阀主移步去别院吧。”
他后退半步,朝那四马车架行一重礼,高声道:“老臣贺溪龄,率满朝文武,迎世子还朝!”
百官齐齐敬拜:“恭迎世子还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