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夏夜春情

    入夜,月明星稀,重门叠户的宅院幽静无声。


    司命换了雪白的绸袍没有挽发。


    今日二人玩到红日西沉才归家。


    他掌了烛灯坐在桌子边,看着买回来的那几样东西。


    包在粽叶里的粉团、精致的香包、被编成小老虎的艾草、画着五福驱邪的花灯、还有厉天舒亲自给他编的长命缕。


    司命格外珍惜地将这些东西揽到自己怀里,即便眼前不过一些凡物,却看了又看。


    屋外传来一阵阵的蝉鸣声。


    司命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难道真的是这一千年过得太寂寥了。


    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坠入那场名为情爱的劫难之中?


    毕竟,他下凡本意本不在此……


    存在掌心的山河镜闪了闪光芒,司命敛眸看去,却听见身后的花窗传来‘哒哒’的敲击声。


    司命神色一凛:“谁!”


    熟悉的声音传来:“你猜猜看。”


    司命赶紧站起身来,有些慌乱地低头看了看,他的衣裳没穿整齐,发也不曾挽……


    “还不来开窗吗,那我走了?”厉天舒指尖敲在窗棂上,慢悠悠道。


    司命闻言哪还坐得住,将那窗子打开,一刻不见就思念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窗外的厉天舒也看呆了去。


    长发如云缎,面庞莹润如水,没了往日衣衫妆粉的修饰,眼前的人像是被水洗过的玉。


    明明不是绝色,却每看一眼都惊艳,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她的决明。


    厉天舒欲盖弥彰地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司命将她迎进来:“不曾歇下,怎么会打扰。”


    他本就不需要休息,即便她不来,他也是一夜夜等着天明。


    厉天舒怀里捧着一个小包裹:“这些皮影是我托人雕的,等不及明日了你看漂不漂亮?”


    他的心神被那精致的皮影夺去,已经无暇去顾及山河镜的光芒。


    这两个小皮影人竟然刻的是他和厉天舒的样子。


    刻得惟妙惟肖。


    厉天舒将一扇薄纱的花鸟屏风推了过来,拿起一盏烛灯放在纱屏背后。


    “快快,你去前面坐着——”她将皮影贴在纱屏上,手中抖了抖连接的细棍。


    司命笑着看她忙活,演得正是自己救她的那一场戏码。


    厉天舒的皮影人,穿着带血的衣裳倒在路旁:“啊,我受伤了。”


    ‘噗嗤——’司命忍不住笑出声来。


    厉天舒的另一只手,是穿着一身雪白衣裳,背着药匣子的司命。


    他走在路上一蹦一跳,瞧见厉天舒便跑过去:“哎!这里怎么倒个人,姑娘?姑娘?”


    司命纠正她:“我救你的时候可什么都没说——”


    “嘘,”厉天舒打断他:“我还没演完呢。”


    司命只得乖乖闭上了嘴。


    司命的皮影小人把厉天舒的皮影小人搬搬挪挪。


    “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救了我吗?”厉天舒换了个虚弱的声音:“多谢小神医,如此救命之恩——”


    .


    .


    .


    烛灯的暖光透过来,他细细看着厉天舒映过来的影子,像是心甘情愿被这道影子困在其中。


    厉天舒一手拿一个皮影,忙得手忙脚乱,细线都打结了。


    忽然一只手把属于司命的皮影小人接了过去,像是一朵莲花停驻她身边。


    属于司命的皮影小人,把手轻轻抚上厉天舒皮影小人的脸:“救命之恩不如以身相许吧…”


    历天舒呆愣地说:“我还没演完呢。”


    “呆子。”司命忽略她的不解风情,只仰着头看她,再一次柔声问:“好不好?”


    厉天舒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好’


    .


    灯下看美人,更显出往日不见的艳色来。


    司命望着她,唇间轻启,像是含着一团雾气:“阿满…”


    一双手揽过他的腰,抱了过去。


    花鸟屏透出影影绰绰的烛火,随着纱帘落下,蒙上一层晕影。


    皮影小人被随手搁在了地上。


    ‘滴答,滴答——’


    窗外落了雨打到廊檐上,遮掩了屋内细碎的声响。


    *


    丹姝手中的灵犀圈散下点点微茫,将她与玄霄笼罩其中,凡尘俗世隔绝在外。


    “是给我的吗?”丹姝目光下移,落到他怀中的纸包上。


    客栈不过两层,玄霄自院中走到她屋门外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似乎每一步都犹豫万分。


    听见她问,玄霄喉间一噎,却只是将糕点放在八仙桌上,往丹姝手边推了推。


    桌下的手指骤然攥紧,明明方才还想着只要能同她说句话就好,此刻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丹姝饶有兴致地看着玄霄一举一动,捏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含糊道:“还是热的呢,你要不要也尝一尝,吃完就该走了。”


    玄霄抬头:“去哪?”


    “我们又不是下凡游山玩水来的,”丹姝抬手支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山河镜还下落不明呢。”


    听见她这样说,玄霄难得露出一丝无措,他竟全然忘了为什么要下凡了。


    本不该如此的……


    玄霄垂眸:“那为何还不走。”


    丹姝摊手:“司命扰乱凡人命格,于那人而言乃是无妄之灾,总要与阴差讲清缘由才不至于将她打入恶鬼道,司命身上的孽也能少背点。”


    丹姝也有私心,若她替司命求情,再借山河镜一窥辛启的踪迹也未尝不可。


    “你与司命,很相熟吗?”


    丹姝侧首,就见玄霄面目平静地望向她,白绸下的眼睛如水般沉静。


    不待她回答,玄霄便扭过头去:“是我多言了。”


    丹姝瞧着他别扭的样子,明明想知道,却硬是要嘴硬,她展开纸包。


    玄霄看着手心攥出的月牙,下一瞬便见一块白胖的糕点递到他唇边,散发着淡淡的芙蓉花香。


    “尝尝吧。”那手指又往前递了递。


    玄霄不敢转头看她,便启唇轻轻咬下一块。


    果然还是热的,甜丝丝。


    .


    .


    “二位——?”


    两道瘦长身影穿墙而过,愣在门边。


    来人抗伞持扇一副衰眉笑脸,头戴高帽,一曰见吾死哉,一曰见吾生财。


    正是丹姝召来的云州鬼差。


    黑白无常瞧见面前的人举止亲昵,丹姝的手甚至还落在那男子唇边,惯常的笑脸一僵,忍不住看了看手中飞符。


    没错啊,天官所召,正是此处。


    玄霄蓦地站起身,又变作清冷的星君模样,只是发中的耳根透着一抹薄红。


    “没走错没走错,正是我召二位前来,”丹姝倒不拘谨,还有闲心将芙蓉糕收起来:“我乃司命府主簿丹姝,这位是灵枢宫玄霄星君。”


    闻言,黑白无常赶忙躬身一拜:“见过二位天官,不知所召何事?”


    “我想问,齐国边城是否有一位将军的亡魂不见了?”


    白无常一惊:“正是!”


    丹姝问道:“可已报给冥界?作何判罚?”


    黑无常道:“崔判官有令,追缉恶魂,送缚冥界,贬畜生道。”


    丹姝闻言忙道:“可否撤销判罚,这道魂魄逃窜并非本意,而是被私自下凡的天官召回阳间,这件事我正在纠察。”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半晌:“非是我二人不从,此令乃是崔判官所发,我们有心无力啊。”


    丹姝知道此举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玄霄从旁忽然道:“去泰山府走一遭吧。”


    俗话说‘生有长安,死有泰山’,阎王殿判惩人间亡魂善恶,掌管六道轮回,但司命为天官,厉天舒又命格有异,阎王管不着,若要更改判罚只能亲自往东岳帝君处走一遭。


    多数帝王将星寿数,都封在泰山金箧玉策之中。


    丹姝叹口气,摸了摸袖中生死簿:“好吧,也只能如此了。”


    黑白无常松了口气:“我来为二位天官开路。”


    玄霄颔首:“有劳。”


    *


    云卷风啸下,数道霞光自天际划过。


    几人转瞬已至云海岱顶,黑白无常脸色寡白,暗叹这天上的神仙一个个都是急性子,歇口气的功夫都不给啊。


    几人行过蒿里山,此处便是幽冥界入口。


    一道关口竖立在眼前,黑沉河水呼号而过,星星点点的彼岸花如一簇簇赤色火焰,若灯草将亡魂指引向黄泉深处。


    “二位天官随我来——”


    一道灵光笼罩在丹姝玄霄二人周身,为漆黑幽深的地府辟出一隙光亮。


    丹姝在黑白无常的引路下涉过黑河,忽见一处高台,寥落萧索,一队队亡魂皆站在此处遥望。


    “此台名曰望乡台,是给那些人最后看一眼人间的地方。”黑无常出现在身后解释道。


    丹姝看着亡魂走上奈何桥,忽然想起自己升仙之时,也想过走一趟阴曹地府的。


    她想知道他会投胎成什么人,是男是女?或贫或贵?寿数几何……


    直到她看到了玄霄——


    原来那个人根本不用入轮回,他变作了天上的星君,没有记忆,凡人一世于他不过一粟…


    “丹姝?”


    身后那道熟悉的声音轻唤,她却并未答话,半晌才转过身来。


    丹姝眸光落在他身上:又变作了高不可攀的星君啊。


    他站在簇簇赤焰中,却周身都是白雪皑皑的寒气,如冰似玉,清寒肃肃。


    丹姝发觉,他与他其实是不同的,他的眼睛要更凉,望过来的眼神也总是流露出丝丝寒意。


    而那个少年是山野间的桃花,笑时会抖落春日残晕……


    他们不一样。


    “在想什么?”玄霄轻声问,他好像看穿了她。


    丹姝摇摇头:“看看人间而已,走吧。”


    擦身而过时,玄霄伸出手去,却被袖子遮掩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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