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书。◎
群臣寂静,没有人敢抬头看。刀光映在皇帝陡然苍白的脸上,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颤抖着说:“你你们,蔑视君王威严,谋反,你们这是谋反!”
可所有侍卫只是森然地看着本就是当做傀儡被推上位的天子,等待着高台那一人的命令,谢怀瑾看着怀中的辞盈,轻轻挥了挥手,让侍卫们先放下兵刃。
皇帝颓然地看着一切,手中的剑落在地上,踉跄地退回龙椅上,大殿寂静地落针可闻。
谢怀瑾无意同皇帝计较今日的放肆。推他上位前,就知他愚笨,只是愚笨到如此地步,的确也让谢怀瑾始料未及。
发难的是皇帝,始作俑者却是在远在漠北的漠北王宇文舒,只是不知宇文舒究竟在这皇帝面前说了什么,竟然能让皇帝凭借一番孤勇向谢家发难。
不远处,眼见着大势已去,告御状的安如今一把跪在谢怀瑾跟前,身体抖得和筛子一样:“谢公子饶命,下官是被被逼迫,公子若是愿意留下官一条狗命,下官可以”
墨愉一剑将人敲晕,两个侍卫上前将其带了下去。
待到谢怀瑾一行人离开,大殿上所有官员才能顺畅呼吸。其中属于漠北王的人交换了一下脸色,几人匆匆从大殿边角离去。
一番喧哗之中,林淮安上前扶起了天子,混不吝道:“皇上,谢家忠贞,可别被小人蒙骗了心智,白白做了他人刀柄。”
这一句话给今天的事情定调,是提醒也是警告。
今日的事情咽下去,这傀儡依旧你来当,这事咽不下去,对于谢家而言也只是换一个皇帝。宇文昭惨白的脸上上还有未落的怒意,一下子挥开林淮安的手,林淮安“嗤”了一声,眼中冷然乍现,叹息了一声:“不识好歹。”
若不是今日殊荷心情好,大殿哪里能不流血。
断了琴弦的孤兰琴立在高台中央,林淮安望向高堂之下的芸芸众生,眼眸中冷意渐而凝固。
他最后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依旧在愤怒,林淮安舌尖转来转去也只能转出“蠢笨”二字。
同那赶下去的宇文帝一般,看不清主仆,看不清敌友,分不出主次,得了权势就想着卸磨杀驴,只是不知道以谢家和皇家的关系,究竟被灌了都少迷魂药才能以为谢家才是那个驴。
这边,谢怀瑾和辞盈已经到了回府的马车上。
辞盈裹着斗篷,上了马车也并未摘下,谢怀瑾以为她会问什么,或者像很多人一样用贪求的目光看向他,可她上车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摊开他的手检查有没有受伤。
辞盈俯着头,温热的手指轻柔地蹭过谢怀瑾的手心。
少女从衣袖中拿出一方粉白的帕子,轻轻擦拭青年指尖的红痕,待到全都处理完之后,一下子沉默地将青年抱住,就像在大殿上一样。
马车动起来的时候,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辞盈安静地将自己埋入谢怀瑾怀中,久久无法平息心中的震撼。
她开口说:“谢怀瑾。”
青年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应答。可辞盈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又唤了一声谢怀瑾的名字,谢怀瑾还是轻轻应了一声,就这样,周转反复,最后谢怀瑾听见少女很轻的一声:“好厉害。”
谢怀瑾,好厉害。
和安淮水阁那日一样的评价。
只是好像有哪里不同了,少女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整个人显得格外地安静。
回到府中后,谢怀瑾并没有同辞盈一起下马车,同辞盈交代一番后,让墨愉送辞盈回院子,嘱咐辞盈早些休息。
墨愉将辞盈送到了房门口,小碗同墨愉点头后,跟着辞盈进去关上了房门。泠霜和泠月退了下去,房中只留了小碗一人。
烛火被小碗燃起,映出窗边少女安静的侧脸。
小碗轻声问:“少夫人,是因为茹贞姑娘的事情吗?”
辞盈摇头,都有,但不全是。
窗户被少女推开,她撑着头望着天边,十二月的夜空居然还有一弯月亮,只是浅浅淡淡的,被云层遮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了。
辞盈轻声道:“小碗,你看,有月亮。”
小碗探出头,同辞盈一起看天上的月亮,只是看了一眼就瑟缩回来了,将一个温热的汤婆子塞入辞盈怀中,将窗户关小了一些:“天冷,少夫人还是注意些。”
恍惚间,小碗好像听见辞盈说了什么,什么远还是近,但转身细细去听时,却发现辞盈根本没有说话。
只关了半扇的窗户还是能看见那弯浅浅的月亮,云层愈来越深,月亮的影子也就愈来愈浅,辞盈在心中呢喃。
太远了。
谢怀瑾,太远了。
像这轮随时要消失的月亮一样,明明大殿上时,她在他的怀中,能闻见他的呼吸。但好像下一刻,下一瞬,下一个刹那,他就像云层中的月亮一样,随时会消失。
辞盈伸手想抓住月亮,但月亮哪里抓得住呢,不一会儿云层连最后的影子都没有给辞盈留下。
随着长安落雪,辞盈嫁入谢家的第一个新年就这么来了。
林姝住了半月自己就回去了,回去路上明显在发脾气,被一个行迹匆忙的婢女撞到时不由恼怒,抬手将婢女推到了柱子上。
婢女一下子哭起来,辞盈站在门后,看着林姝从一开始的愤怒到讶异:“我也没有推得这么重吧,别哭啊,阿芸,将人扶起来。”
婢女却只是在地上哭:“奴,奴不是故意冲撞小姐的,只是奴”婢女哭得断断续续,让林姝心烦,抬手道:“我不怪你,起来吧,让别人看见以为我又在欺负人了,阿芸。”
辞盈哑然,安静地继续看着。
婢女的哭声未止:“小姐没有欺负奴,就是奴,我,奴的娘亲病了,奴担心,奴不是故意冲撞小姐的。”
林姝烦死了,抬手:“都说了不怪你了,起来起来。”
婢女哭啼着要走,又被林姝拉回来,从阿芸腰间挂着的荷包解了解,拿出几两银子递了过去:“别哭了,要新年了,拿去给你娘治病,过个团圆年。这谢府也真是的,不知道给你多发些银钱”
婢女哭着还要说什么,被林姝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本小姐不想听,你快走,大过年哭哭啼啼的,晦气。”
婢女只能一直说“谢谢小姐”。
等林姝走后,辞盈和小碗从门口走了出来,小碗犯着嘀咕:“表小姐还有这么好心的一面,怎就对少夫人如此无礼蛮横。”
辞盈望着婢女远去的方向,轻声道:“人都是复杂的。”
可能是因为有了这一遭,后来辞盈听说林家逼着林姝嫁给卫大将军时只觉唏嘘。彼时她尚不知道卫大将军同夫人的关系,只以为林家又重现了当年在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被养的那么肆意张扬将撒娇挂在嘴边的嫡小姐,也就随意成为了家族联姻向上爬的工具,这让辞盈越发觉得宠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也就越发明白,她同谢怀瑾之间的鸿沟,是她此生走到都远的未来都难以弥补的。
临近年关时,大门大户之间都需要送礼回礼,其中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会标注。辞盈理出一天整理库房中的东西时,谢怀瑾恰回来了。
他坐在她身旁,看着她处理着家中事务,时而提醒一两句,时而谈上一两句别的。
辞盈看着谢怀瑾,她们已经数日未见,小碗最近又一直在她耳边嘀咕,可能是被小碗影响了,可能是她自己也一直疑惑,故而她有时也会想,她和谢怀瑾这样到底算不算夫妻。
一月相见一次,谢怀瑾从不留宿,甚至亲密一些的动作也不会有。
有一次她试着踮脚亲吻,却见青年下意识侧头,然后他轻声同她说了一声“抱歉”,那时辞盈摇头说“没关系”。
没关系吧。
要不呢?
辞盈思绪乱了,笔下的东西就出错了,耳边传来青年温和的嗓音:“苏雪柔不喜兰花,换成白牡丹吧。”
辞盈“啊”了一声,随后用毛笔将册子上原本的“兰花”二字划掉,改成“白牡丹”,可能是染多了墨,墨汁浓成一团,在册子上成了一个黑稠的点。
这是辞盈第一次听见苏雪柔的名字。
她彼时尚不知道苏雪柔是谁,也不知道她和谢怀瑾的关系,但可能人就是有直觉的,那日她看了册子这一页数眼,被这一团墨扰乱了心情想要撕掉重新誊抄,但手刚放上去就被谢怀瑾止住了。
青年对她笑得温和:“待到都安排完了会有下面的人誊写,一个墨点而已,不用麻烦。”
辞盈想说“没关系”,但最后也没说,只是顺着苏家苏雪柔的名字重新写了下去,墨汁在唇齿间染开那一刻,苦涩晦暗的味道从口中传来。
恍惚间辞盈身体被掰过来,青年拿着帕子轻轻擦她的唇,含着笑同她对视:“怎将墨吃到了嘴中,同小孩一般,剩下的我来吧。”
辞盈没有推辞,她这几日的确太累了一些,可能因为是第一个新年,老太太那边有意给她下马威,手上的事务成倍成倍地多,辞盈昨日只睡了三个时辰。
她们也没有换位置,辞盈将毛笔和册子递给谢怀瑾,自己坐着安静地为其研墨,垂着眸看着册子上被青年落下的截然不同的字迹。
不似平日的端正清隽,青年写的有些随意,却也挥毫列锦绣,落纸如云烟。
辞盈有些困倦,隔得近了些,能闻见谢怀瑾身上淡淡干净的雪松香气,辞盈不知不觉间垂下了眼,最后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熟了。
谢怀瑾处理完,就看见辞盈安静的睡颜。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出门轻唤了奴仆,小碗随之过来,拿了册子下去交给管事的人,看着谢怀瑾将辞盈抱回房中。
小碗欣慰着两人的亲密,一边碎步走向管事处,一边翻看着册子检查着,看见其中一页时整个人愣住。
辞盈再醒过来时,就看见小碗愣在床边。
辞盈轻唤了小碗一声,小碗却一动不动,一觉睡得懒懒的辞盈也没有完全醒过来,对自己怎么回来的也没有印象,于是她又开口唤了小碗一声。
小碗这才惊诧回头,一把抓住了辞盈的手腕。
屋内燃着很足的炭火,但小碗的手冰凉得可怕,辞盈被冷的缩进被子,用被子将小碗的手也盖住取暖,轻声问:“怎么了?”
小碗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辞盈想忽略都不行。
小碗抬起眸,眼中竟然含了泪。
辞盈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的严重。
只见小碗一把握住辞盈的手,哭着说:“少夫人,您已经知道苏小姐的事情了吗?”
辞盈怔了一下道:“什么?”
小碗哭着说:“我看见册子上的墨点了,怎会不偏不倚滴在苏小姐身边,小姐就算公子曾经同苏小姐情投意合,如今您才是谢府的少夫人,不要被外人乱了心思,好好抓紧公子才是正事。”
辞盈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轻声问:“情投意合?”
小碗哽咽着点头:“当年公子和苏三小姐的事情上京皆知,这些年一直流传着两人的事迹,如若不是苏三小姐因为母亲发丧自请去佛寺守孝三年,凭借公子和苏三小姐的情谊,在苏三小姐及笄那日就定下婚约了。”
屋内的烛火明明暗暗,良久之后辞盈低声道:“我不知。”
如若她知道
如若辞盈知道,她就会按照她当初的打算,在夫人下葬的那一日自请离府,去为夫人和小姐守陵。
小碗还想说什么,被辞盈止住。
烛火不知何时被外面的风吹灭了,一片昏暗中,辞盈缓慢地松开小碗的手,将被子拉过头顶,轻声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小碗心疼地看着辞盈,半晌之后,辞盈叹了一口气:“小碗,你先出去。”
小碗这才离开。
门被关上之后,辞盈将被子拉下来,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她起身将自己的身体靠在床栏上,望着窗外的方向,但小碗离开的时候将窗户关上了,于是辞盈只能看见缝隙的一丝亮光。
外面似乎开始下雪了。
辞盈垂下眸,眼泪顺着脸颊滚下,她想起这半年多来谢怀瑾每一次将她护在怀中的瞬间,心中泛起无限的愧疚。
她不知道,如若她知道,知道谢怀瑾一直有心上人,她不会这样做的。
即便她喜欢了他很多年,即便“谢怀瑾”这三个字一直是她心上翻滚的名字,她也不会这么自私,借着夫人强留在谢怀瑾身边,占了谢府少夫人的位置,坏了谢怀瑾同心上人的姻缘。
辞盈颤抖着身体,良久才动了一下手指,她恍惚间想起她其实听过一两嘴,但当时还未听清小姐就直接拉着她走了,笑着说那些人都是碎嘴子,一天到晚嘴里都是胡话,辞盈本也没有听清,记忆也就随之过了。
如今想起来,她仿佛在很年少的时候就听过了“苏雪柔”这个名字。
漫长的夜,窗外是轻薄的雪,窗内辞盈抱着自己的膝盖,靠着床栏望向窗棂缝隙中漏出来的一丝亮光。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起码现在这一刻,辞盈是不知道的。她想起过去半年的朝暮,想起每一次同谢怀瑾的见面,想起牵手,拥抱,乃至于目光的对视。
想起青年温柔的眼神,细致的照料,这一切像一张网将辞盈的心缠住,哪怕听了小碗的话,她仍旧很难将自己抽离出来。
人非草木,她的喜欢不是册子上可以随意涂改的墨点,即便两人遥不可及的那些年,辞盈依旧将其小心在心间安放,默默喜欢了那么多年,更何况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小碗的话又滚在辞盈耳尖,辞盈茫然着眼,天色渐亮
隔日,小碗小心照看着辞盈,从面上看不出辞盈的想法,看着明明还是往日的模样,但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小碗小心翼翼地想问什么,被泠月拉了出去,泠霜在里面汇报着外面铺子的事情,寻辞盈做决定。
门在小碗面前被关上,出了书房泠月就松开了小碗的衣裳,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小碗有些生气,但辞盈没有阻止泠月的行为,于是小碗也不好说什么。
见小碗频频看着屋内,泠月冷冷看了小碗一眼,雪已经将院子铺白,泠月淡声道:“小碗,身为奴仆要谨记本分。”
小碗昂起脖子:“你什么意思?”
泠月冷声道:“让你不要为主子做主的意思,主子宽待你,但你一天到晚在主子面前乱嚼舌根,真有一天出了事看谁护得住你。”
小碗下意识以为是昨天的事情,声音高了些:“我哪里胡说了,明明就是真的。”
泠月声音更冷了:“茹贞跑到你跟前告诉你她自己想去世子府那个坟坑的,她到你面前亲自同你说的?茹贞和你毫不相熟你为何要在主子面前随意编排她,你同茹贞认识多久,认识过吗,主子同茹贞认识多久,主子和茹贞间的事情轮得到你一个奴婢来置喙吗?”
小碗心虚了一瞬,但她还是硬着声音道:“赏花宴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茹贞背叛辞盈的事情人尽皆知,我知道你们同茹贞关系好,可是也不能罔顾事实。”
这次泠霜刚巧从里面出来,闻言第一次对小碗出声,她向来是温和的人,此时语气也没有太重,只是言语间暗暗含了警告:“小碗,不可直接称呼主子的名讳,下次再犯,我会向主子建议让你去王嬷嬷哪里学半年规矩。”
小碗能和泠月呛两句,却不敢和泠霜呛声,低头应下。
泠霜拉了还愤愤不平的泠月,轻声道:“走了。”
小碗遂而推门进到书房内,辞盈自然听见了外间的吵闹,轻声道:“小碗,泠月和泠霜同茹贞关系不错,你别介意。”
本来小碗就委屈,此时辞盈一说更是委屈得哭了出来:“我说的又没错,茹贞就是背叛了您,她们缘何还要护着一个背叛您的人。”
辞盈放下笔,轻轻将小碗招了过来,如实道:“茹贞做了错事,大家自然会生气,但十多年的情谊在那,见她如此被人作践,无论是否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大家愤恨之余依旧会惋惜和心疼,毕竟她曾是我们所有人护着的妹妹。”
“小碗,你没有错,但是泠月和泠霜也没有错。”辞盈声音温柔,让小碗又是泛起泪花。
见小碗安静下来,辞盈没有再多言,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小碗自己想清楚。她翻开账本,心思却又不在上面。泠霜适才同她说起安淮的事情,她让泠霜多购入土地和宅子,账上的银子划去一笔,还有一些等到来年去佛寺时她要为夫人和小姐捐出去。
又想到茹贞,辞盈低声道:“小碗,去问问烛二,公子今日可在府中?”
小碗顿时眼睛亮了起来,觉得自家夫人终于想通了,忙出门去问。
辞盈想问问茹贞的事情。
但看见小碗气馁一般回来,辞盈便明白,谢怀瑾今日大抵是不在府中。果然,小碗回到房中便说:“烛二说公子出门了,可能晚间会回来,说您有事的话可以直接同他说。”
茹贞的事情同烛二说大抵没有什么用,辞盈便想再寻一个时间,处理府中的事情一不留神就到了晚上,但基本上已经处理完了后面今日大抵可以清闲些了。
辞盈用笔撑着头发呆,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小碗,轻声道:“我等会再回去,不急。”
没听见小碗的回声,反而有一只修长温润的手将她额下的毛笔取去,用手托着她的脸,青年温柔的声音传入辞盈耳畔:“可是无聊了?”
辞盈一怔,抬眸就看见了谢怀瑾。
虽然白日是她主动要去见他,但真看见谢怀瑾了,就不由想起小碗昨日的话,辞盈没有见过那位苏三小姐,但能和谢怀瑾一起在长安并名的人,定也惊才绝艳。
见她在发呆,谢怀瑾将毛笔放下,在一旁坐了下来。
辞盈顺着谢怀瑾的方向看去,青年眉眼之间亦有疲倦,她心又软了一瞬,轻声道:“再过三日就要守岁了,到时候你在家吗?”
“今日是要问这个吗?”青年没有直接回答。
辞盈摇头,诚实道:“那日我在宴会上看见了茹贞,她和宇文拂在一起,我担心她是被人哄骗了,想让你帮忙派人查探一下情况。”
“偷了二妹给你的珍珠钗却只卖了一百两的那个奴婢吗?”谢怀瑾闭上眼,声音依旧温柔。
辞盈走到谢怀瑾身后,为他轻轻按着额头,柔声道:“你知道啊。”谢怀瑾抬眸了一瞬,但同辞盈短暂的视角相交之后又闭上了眼,唇畔带了些笑意:“嗯,知道。”
辞盈温柔地看着谢怀瑾,俯身很轻地将唇印在青年额头。
谢怀瑾又睁开了眼,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也不是全然不能避开。但辞盈的动作很慢,像在试探,却又在恐惧什么,按在他额头上的手不住地颤抖,谢怀瑾原本是要避开的,但叹息一声,牵过辞盈的手将她抱入怀中。
吻是什么感觉?
辞盈觉得有些苦,因为她吃到了自己的眼泪。
青年修长如玉的手拂过她的脸颊,擦去那些混在唇上的泪珠,抬起辞盈的头温柔地吻了上去,唇很轻地|濡|湿|少女的唇瓣,温热的气息渐而交缠,这是一个很缓长的吻,青年一如既往地温柔,比起亲密,安抚的意味更多一些。
辞盈于是哭得更厉害,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吻中辞盈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谢怀瑾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没有人会这样亲吻一个喜欢的人。
她搂住谢怀瑾的脖颈,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眼泪顺着青年的脖颈而落,温热的香气传入辞盈的鼻腔,一瞬间辞盈感受到了谢怀瑾身体的僵硬。
于是辞盈放开了手,她像逃一样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傍晚的时候,谢怀瑾*让烛二送来了茹贞的消息,细细麻麻的小字写在竹卷上,辞盈只认出不是谢怀瑾的字迹。
辞盈细细读了一遍,待到烛二走后,手蓦地松开,竹卷就那样掉在地上,的确如小碗所猜测的一样,入世子府茹贞是自愿的。辞盈长长地凝望着远处的烛火,从窗棂透进来的一丝风将蜡烛上火红的一团吹得忽大忽小,辞盈的心也随着一起发胀。
她垂眸,生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场大病。
乱世人命如草芥,小时候还随绣女秀才在定阳的时候,辞盈不敢得病,她上面有六个哥哥姐姐,同她关系最好的是她的六哥,只比她大上几个月,她四岁、六哥不到五岁的时候,六哥生了一场病,然后就死了。
绣女哭着将孩子埋了,辞盈坐在那个小小的土堆前,茫然地看着连刻字都没有的木板,不明白前两天还抓蛐蛐逗她玩的六哥怎么今天就死了。
书中都说人病了要吃药,但六哥生病了,绣女秀才就直接将六哥埋了。那时在土堆前辞盈望向绣女,不敢问如果她病了是不是也要直接被埋了。
她不敢问,她不敢病。
后来到了谢府,小姐自己就是个病秧子,辞盈更不敢病了。小姐那么好,她若是生病了渡了病气给小姐,以小姐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折腾,辞盈咬着一口牙,很想生病的时候都不生病。
她一直撑到了现在。
在年关的最后两天,彻底地病了下去。
其间多是小碗在照顾她,还有一个名为采鱼的医女。泠月泠霜忙顾外面的事情,会隔一段时间派一人回来看她一次,有一次泠月想干脆将今年的事情全推了回来照顾她,辞盈轻笑着说谢府不缺一个照顾她的婢女。
泠月抹抹泪还要说什么,泠霜拉住了妹妹,温声同小碗说麻烦了,泠月也一改往日的态度哭着对小碗说要把主子照顾好以后我再也不说你坏话了,小碗感动得哇哇大哭,给辞盈在一旁看得边咳嗽边笑。
谢怀瑾也来了许多次,这一月加起来来看她的次数竟然比过去半年他们见面的次数还要多。
他偶尔来了就走,偶尔会陪她很久,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
他有时候会给她念诗文,有时是一些罕人的怪谈,青年声音温润,很冰冷刻薄的语句听在辞盈耳中也含情脉脉,她实觉这样不对,索性从青年手中拿过书自己看。
谁也没有提那个吻。
大家心照不宣。
辞盈看着书,心思其实根本不在书上,她只是想遮住谢怀瑾那双眼。
她每见他一眼,心中就疯涨藤蔓,那藤蔓缠着她的心,一点一点,辞盈偶尔觉得这一生闭闭眼也能过,可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想起小姐,小姐比谁都不自由,小姐比谁都自由,在病床上呆着呆着,辞盈就明白了小姐当年为什么要养一个“辞盈”。
当然仅限于当年的“辞盈”,现在的辞盈,倘若回到她和小姐的初见,大抵小姐只会推着轮椅从她身边浅笑而过。
想着想着辞盈又觉得不对,她想来想去明白,谁能回到过去呢,她要怎么带着现在的记忆回到过去,所以过去不可更改,小姐已经在过去做出了她的选择,谢素薇就是会选择辞盈。
她胡思乱想这么多
胡思乱想这么多。
她只是想小姐了。
谢怀瑾看着病床上发呆的辞盈,也没有打扰,轻轻吹了灯,果然过了一会少女就直接睡着了。
昏暗的天光中,青年安静地看着病床上的少女,伸出手为她掖好被角,关好门离去。
辞盈这一病,就病到了来年三月。
上巳节的时候,辞盈难得地出了门,谢怀瑾自然陪同在身侧。
辞盈很少逛集市,也从未见过如此热闹场面,连带着一连几月的病气都去了不少。一路上,都有人柳枝沾露,祓禊去灾,辞盈热切的目光引了谢怀瑾注意,他牵过她的手,温声问:“要试试吗?”
辞盈点头,从烛二手中拿过杨柳枝,学着一旁的人往谢怀瑾头上点了点。
她轻声笑起来,谢怀瑾也拿着柳枝在她头顶轻点了一下,随后将柳枝放入烛二手中,烛二对着烛一点了点,烛一无语地将干净的帕子递给谢怀瑾。
辞盈习惯性地摊开手,等谢怀瑾擦去她手上的水的时候,她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她已经习惯了。
明明也没有几次。
为两人净手后,谢怀瑾牵起辞盈的手,青年大抵也是第一次涌入如此喧闹的人群,一向冷静的脸上多了一分不自然,辞盈看着,不知道怎么就笑了起来。
她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一串糖葫芦,睁大眼看向谢怀瑾。
谢怀瑾很自然地付账,但谢府的长公子哪里知道糖葫芦什么价格,递了一块银子过去让卖糖葫芦的老头羞窘了脸色说:“贵人我找不开要不送你们吃好了”。
谢怀瑾难得遇见如此情况,有些尴尬说道:“不用找了,您拿着。”
辞盈闷声笑起来,被谢怀瑾拉离人群,即便谢怀瑾一路护着,但人还是太多了,少女脸上都糊了发丝,看着辞盈笑着开心的模样,青年也轻笑了笑,抬手轻轻拢了拢辞盈额边的发丝,目光温柔。
辞盈弯着的眸有些撑不住,被风吹得就要泛下泪来。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不喜欢她呢。
如若他坏一些,她也就不会喜欢他,她就不用混着愧疚和茫然生了一场大病都还没有好,她就能离开。
自然要怪他,她实在无法责怪自己。
要怪就怪她长了眼睛,能看见谢怀瑾的脸,要怪就怪她生了耳朵,能听见谢怀瑾的声音,要怪就怪她生了心,就那么“砰”“砰”“砰”一声为谢怀瑾跳动。
要怪谢怀瑾的话,怪谢怀瑾生了脸,好着嗓子,还活着。
辞盈觉得自己恶毒极了,她扑入谢怀瑾怀中,任眼泪流下,青年只以为是她累了,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问她:“现在回去吗?”
月亮已经爬上天空了,辞盈想的确应该回去了。
但她垂眸:“我还想吃一个糖人。”
不该吃的。
辞盈手上的糖人还热乎,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温柔婉约的女声:“殊荷。”
辞盈回身,月色泠泠,她看见了不远处穿着一身月白色织锦流云裙的人,轻轻泠泠,月中聚雪,玉骨冰姿。
人的直觉就是这样可怕,即使辞盈从未见过小碗口中那位苏三小姐,此时看见的那一刻心中就响起一个声音,她应该就是苏雪柔吧。
辞盈叹息了一声,心中连嫉妒都生不出来。
她站在谢怀瑾身侧,见那人盈盈而来,仿佛披着月光。她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同谢怀瑾齐名长安。
谢怀瑾温声道:“这位是苏三小姐。”
辞盈轻声道:“苏三小姐好。”
苏雪柔走到辞盈身边,温柔道:“你就是辞盈吧,我听家里人说过你,唤我雪柔就好。或者我比妹妹稍大一些,若妹妹不介意,可以唤我一声姐姐。”
辞盈唤不出,苏雪柔也没有计较,只是转身同谢怀瑾交谈起了佛寺的事情:“鱼花方丈让我同你问好。”话语间满是亲昵。
辞盈有些听不下去,转身道:“我要再去买个糖葫芦。”
谢怀瑾看着自己手上辞盈只咬了一口的糖葫芦,拉住辞盈的手,温声道:“同苏三小姐道别,我陪你去。”
“不用。”辞盈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怀瑾却没有放手,温柔却强制地牵住辞盈的手,轻声哄着:“辞盈。”
苏雪柔脸色微变,只见辞盈不情不愿说了一声“再见”,谢怀瑾摸了摸辞盈头随后淡声道:“那我们先走了。”
两个人的身后,苏雪柔的脸彻底冷下来。
再从人群中走出来时,辞盈手上也拿了一个糖葫芦,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认出了她们,怎么都不肯再收钱,将架子上最大的一根糖葫芦笑着递给了辞盈。
拿着两根糖葫芦还有一个糖人回了府,辞盈下车要离去,被谢怀瑾拦住。这可能是辞盈难得的闹脾气,或者说不算闹脾气,是辞盈不知道她要怎么办。
看着垂头的辞盈,谢怀瑾声音温柔了下来:“为什么不开心?”
辞盈摇头说:“我没有。”
“真的没有吗?”谢怀瑾问。
辞盈说:“真的没有。”
辞盈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她没想过有一日她会将委屈这种东西明晃晃写在脸上。
谢怀瑾眼眸温柔了一瞬,接过辞盈手上的糖葫芦和糖人:“我送你回去。”
辞盈没有拒绝,她一路垂着头,到了院子里,谢怀瑾将糖葫芦和糖人放在桌上,辞盈褪下斗篷,推开窗户才迎了风就开始咳嗽。
青年上前一步,伸手将窗户关上。
他抬步要走,在辞盈抬起的眸光中,又转身回来。他想着今日的事情,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是因为苏雪柔?”
辞盈手指变得僵硬,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谢怀瑾坐在辞盈身前,眼眸温和却没有什么温度。
好似之前的一起都是假象,此时辞盈看见的谢怀瑾的模样,才是青年真正的样子——温和却冰冷的君子。
辞盈无由感到些许心慌,刚想摇头就听见此生第一个诘问。
青年抬眸凝视着她,平静开口:“所以,你宁愿相信流言,相信旁人的说辞,也不愿意问我哪怕一次吗?”
辞盈还是想摇头,但她的确就是这么做的。
她扣着自己的手,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望着谢怀瑾的眼睛,只觉得他在欺负人,眼中不知不觉就盈满了泪水。
喜欢别人的人又不是她,为什么说的好像是她错了一样。
辞盈抹了抹眼泪,走到内间,良久之后,外间想起门关上的声音,辞盈眸颤抖了几下,随后闷在被子里面哭。从小到大,她没有怎么哭过,即便偶尔受了委屈,也是把委屈闷进被子。
她哽咽着,良久之后,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声。
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辞盈。”
她被人从身后抱住,青年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如果你对什么事情有疑虑,可以同我说,无论是对的是错的是谣言还是什么,你是我的妻子,你拥有这样的权利。”
辞盈闷声,没有说话。
谢怀瑾也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就只是从身后抱着辞盈。
良久之后,辞盈回身缓慢地抱住谢怀瑾。
她想道歉,但她没有说话。
她好像错了,但她又觉得好像不是她的错,但就像很多时候一样,在谢怀瑾的拥抱面前,在谢怀瑾面前,她选择囫囵而过。
她曾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日子来到六月,辞盈同谢怀瑾已经成婚一年了。
小碗眼中的担忧愈来愈重,辞盈每次看见总觉得好笑,泠月和泠霜自她那次大病之后同小碗关系也好了起来,看见小碗这般模样,泠月就吐了舌头:“小管事婆!”
小碗脸红了起来,泠霜温柔笑了笑,给辞盈斟了一杯茶。
“过两日世子府要办赏花宴,将请柬递到了府上,管家将请帖送了过来。”说着,泠月从袖子中拿出请柬。
“说是赏花宴,但是外面都传是给世子选妻的,也不知道邀请我们主子干嘛。”小碗嘀咕道。
辞盈翻开请柬,手指抚摸过上面的字迹。
她的这一封,是茹贞亲手写的。
泠霜没有说话,一向简单的泠月也欲言又止,她们已经知道了茹贞当初是自愿入的世子府,所以现在看着这封请柬神色格外复杂。
小碗看着辞盈的神情一时也刻薄不出来,干脆转开眼神当哑巴。
一时间无人说话,最后是一向沉稳的泠霜打破沉默:“主子要去吗,若是不想去让管家回拒就好了。”
泠月声音低了下来:“要我说就别去,去干嘛,看她耀武扬威吗?听说最近很得宠,给她母亲送了很多银钱首饰了。”
说着说着泠月竟要哭出来了,小碗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看向辞盈。
“过两日看,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辞盈轻声道。
小碗摇头,这就是去的意思了。她又看向刚刚说不去的泠月,听见辞盈说要去立马抹了眼泪,小碗再次摇头,一个个啊都没有她诚实。
她不想去,毕竟占了人家位置又说了人家那么多坏话,就算她说的全是真的,也不太好啦但主子去的话,小碗就要跟着去了。
和泠月、泠霜相熟之后,小碗也学着她们叫辞盈主子,比“少夫人”那样的称谓听起来更和辞盈亲近些,想着想着,小碗就美滋滋。
赏花宴那日天公不作美,竟然下了雨。
按理说主人家这时就该取消赏花宴再寻好日子了,但宇文拂不仅没有取消,还特意派人来谢府接辞盈。
辞盈提前同谢怀瑾说了一声,去的那日,烛一烛二都扮做侍卫跟在她身后了。泠月在马车上压低声音道:“长得一模一样,我完全分不清。”
小碗立马反驳:“很好分的,那个冷冷一点的就是烛一,喜欢笑的就是烛二。”
小碗实在答得太快,辞盈和泠霜都不由看了一眼,但小碗浑然未觉,还在和泠月分享如何辨认这对双胞子,辞盈和泠霜对视一眼,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泠月被小碗说的头疼,不由捂住小碗的嘴:“好,我不分了,你别说了。”
辞盈和泠霜都捂嘴笑起来,小碗小声来同辞盈告状,辞盈敷衍着“呃呃啊啊”了几声,然后小碗就又回去同泠月一起玩了。
下马车的时候,小碗原本要为辞盈打伞,被辞盈轻轻摇头拒绝了。
辞盈自己撑了一把伞,向世子府深处走去,烛一和烛二跟在她身后。小碗还要上前,被泠月拉住了,泠霜没有说话,泠月低声道:“你笨啊,主子要去找茹贞,我们去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我觉得挺合适的。”小碗醋着道。
泠月见说不通,干脆不说话了,身体碰了碰姐姐,泠霜没法子,拉过小碗开口。她挑着讲了一些辞盈和茹贞小时候的事情,最后轻声道:“虽是回不到从前了,但要主子一点都不关心茹贞,小碗,你不是在为难茹贞,是在为难主子。”
小碗垂眸,彻底安静了。她拍拍自己的嘴巴,有些后悔之前说了那么多不好的话,还在心里诅咒过茹贞,差点就扎了小人。她以为茹贞就是彻头彻尾辜负主子信任的坏蛋,哪里想到坏蛋小时候也当过英雄。
辞盈撑着伞到了茹贞请柬上写的地点,这是她们从前在小姐院中常玩的小把戏,取第一行第三字第二行第五字第三行第七字后,依次循环,最后在请柬中茹贞给她写的话是:“姐姐,来东门相见,来见我,来见我!”
远远地,辞盈就看见了茹贞,她用眼神示意烛一烛二停步,缓缓地走上前。一个穿着绯色襦裙的少女坐在秋千上,只有一个木簪子固定着一些头发,但长发太过浓密主人家也没有固定好,乌黑一片洒下来。
手腕上戴着一个宝石绿的镯子,走近看里面细碎全是伤痕,辞盈眸色复杂看着茹贞,轻声道:“喊我来做什么?”
茹贞仰头对她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辞盈垂眸:“你不说我就走了。”
茹贞就上手来牵她,辞盈要挣脱,就看见茹贞哀求的眼神。辞盈手又装模作样挣了两下,还是被茹贞握住了。
“要我带你走吗?”辞盈主动说出这个话。
茹贞明显楞了一下,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
辞盈顿时就冷下脸了,起身要走却被茹贞一把抱住,辞盈冷着脸:“你到底要干嘛?”
远处,烛一烛二立在墙角,烛二摩挲着下巴远远看着,轻笑着道:“比戏台上的人演的有趣多了。”
烛一一剑敲了过去:“放尊重些。”
烛二百无聊赖:“无趣,公子整日将我们放在辞盈身边,当真无趣。”
烛一眼神顷刻冷了下来,烛二立马举手表示投降。
秋千旁,辞盈眸色复杂地望着茹贞。
茹贞埋在她怀中,眼泪浸湿她的手腕,纤细的手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小心公子,然夫人。”
辞盈想开口,就被茹贞推开了,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缓缓向她们走来,正是这场赏花宴的主角宇文拂。
想起上次宫宴上的情景,辞盈实在看见这人就讨厌,她上前一步攥紧茹贞的手,任由茹贞怎么使眼色都不放开。
她不知道茹贞在打什么哑谜,但不是迷失在这吃人的荣华富贵里就同她回去。就算茹贞实在被这世子府的荣华富贵迷了眼,即便抛开谢府的一切,她现在也很有钱,足够让茹贞奢侈地优渥余生,靠一个恶劣的男人为什么不靠她?
宇文拂走上来,一双桃花眼盛满惊讶,笑着道:“这不是闻名长安的谢少夫人吗,如何和我这女奴拉拉扯扯,让人看见可不好了,还以为我世子府的女奴同你谢家少夫人关系甚笃呢?”
阴阳怪气,明知故问。
辞盈却也不生气,只认真道:“是,关系甚笃,只是一个女奴,世子可否割爱?这女奴这一年来所花费的世子您的银钱,辞盈愿十倍相还。”
宇文拂愣住,辞盈的眼神实在太真诚,让宇文拂欲放的怒气压了又压,最后眸色复杂地望向茹贞。
茹贞红了眼却死咬着不落下泪,宇文拂垂眸掐住茹贞的脸抬起来:“呵,她说要十倍相还,贞贞你觉得这合适吗?”
好像茹贞说一个“合适”,他就这般放了茹贞。
辞盈也看着茹贞。
茹贞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心,迎着辞盈期待的目光抱住了宇文拂的手,讨好一般献媚:“奴自然是要留在世子身边的,她”茹贞嗫了嗫唇,狠声道:“她就是羡慕我”
“茹贞!”辞盈没等茹贞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茹贞根本不敢同辞盈对视,死咬着唇说完:“她就是羡慕我,羡慕我有一个这样好的郎君。”
辞盈脸色冷了下来,生气道:“茹贞我要是再管你,我就”辞盈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因为说到一半,前面的人就开始旁若无人的卿卿我我了,辞盈眼睛疼,心也疼,生气地拂袖走了。
辞盈一走,宇文拂就掐起了茹贞的下巴:“真不想同她回去?”
茹贞颤抖地笑着:“奴自然想留在您身边。”
宇文拂仔细看了茹贞许久,竟然看不出半分虚假,他继续试探道:“她如今可是谢少夫人,真要比起权势富贵,她能给你的可比我多得多。”
茹贞从善如流抱住宇文拂,轻声道:“奴想留在您身边。”
宇文拂眼眸动了动,一双桃花眼闪过疑惑,手却自然地将茹贞搂到了怀中。
辞盈生气地直接离开宴会,车上几人一看便知道完了,来时叽叽喳喳的,回去却默然无声。
辞盈多少有些挫败,她下马车时,迎着风又咳嗽了起来。
小碗忙上前,心中又开始对茹贞不满了,就算今日泠霜和泠月讲了一箩筐茹贞的好话,可茹贞三番两次辜负伤害主子是真的。
见主子伤心,小碗就伤心。
泠月和泠霜也心有愧疚,辞盈今日去见茹贞多少看了她们两分意愿。
辞盈的坏心情一直持续到了谢怀瑾来她屋子,彼时她沾着茶水在桌子上画着乌龟,再用洗的狼毫在里面写上茹贞的名字。
写着写着,辞盈就想到茹贞那一句:“小心公子。”
公子只会是谢怀瑾,她为什么要小心谢怀瑾,换句话说,她身上有什么东西需要谢怀瑾谋求吗?后面提到的然夫人是谁,百家姓里似乎没有然这个姓,谢怀瑾和这个然夫人有什么关系
谢怀瑾为什么会和有夫之妇有关系?
辞盈直直坐起身,就看见青年撑着油纸伞推开了门,小碗上前接过油纸伞,谢怀瑾在门边散了一下身上的雨气才进来。
“再过两日我需得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没有说去哪,自然她也不能随同,辞盈却已经满足,比起最开始一个月才能见一次,如今谢怀瑾出远门会同她说一声已经很好了。
谢怀瑾离开长安半个月后,林姝哭着从坐马车入了谢府,小碗来报的时候辞盈还在看账本,闻言道:“去哪了?”
“去寻老太太了。”说着小碗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讲,但可能是想起上次在拐角看见的事情,低声道:“林府要把她嫁给年近四十的卫将军,她不愿,闹了数日,这是从林府逃出来来我们府避难来了。”
辞盈持笔的手停了一下,轻声道:“哪里听的消息。”
泠月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格外冷:“外面都传遍了,这个林家,真是一招吃遍天下鲜,臭不要脸。”
小碗忙点头。
泠霜在一旁阻止都来不及,轻声道:“泠月说话难听了些,主子别往心里去。”
辞盈摇头,蹙眉问:“卫将军和当年的情况不同,林府想嫁,卫将军愿意娶吗?去年皇上赐婚公主卫将军都拒绝了。”
泠月握着手,泠霜面色也冷了下来:“如果是二小姐的话,是有可能的。”
辞盈放下笔,疑惑道:“为什么,卫将军对林姝一见钟情了?”
还未等泠霜开口,门口突然传来林姝的声音:“辞盈,辞盈,表嫂。”
小碗和泠月眼对着眼,辞盈揉了揉头,这句“表嫂”都喊出来了看来是到了绝路了。她示意泠霜去门口将人先引进来,泠霜叹了一声,轻声道:“主子心善。”
泠月不言,小碗轻声道:“主子才不掺和这种事情呢,当时她趾高气昂一把将主子撞到柱子上,那时可有想过今天。”这般说着,小碗还是向外偷偷望去。
辞盈轻声道:“泠霜,先领进来吧。”
基本是一进来,林姝就跪了下来,口里喊着:“表嫂,表嫂,从前是我不对,求你求你”
辞盈没见过林姝如此狼狈的样子,抬眸刹那她惊讶地发现。
林姝的脸竟然同夫人有七分相似。
从前林姝总打扮得格外鲜艳,鹅黄嫩绿地穿一身,妆容也尽往浓了的扮相。可她如今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裳,脸上也素净得只浅浅扑了一层粉,同夫人相像的容貌便显现了出来。
她跪着,泠月泠霜不好扶,小碗退到两人身后。
辞盈上前将人扶了起来:“你不是去寻老太太了吗?”
林姝哭着说:“老太太说如今这家里她不管事,让我来问你。”
辞盈默然,老太太这是借口都不愿意寻一个,不愿意得罪林家又不愿意得罪林姝,把皮球往她这踢。
辞盈看向林姝,林姝一直流着泪:“对不起,从前是我太骄纵,祖父祖母一直同我说我会是未来的谢家少夫人,所以我才对你多有敌意,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辞盈,求你。”
大抵是看出了少女眸中的松动,林姝开始意识到辞盈可能是她唯一的出路,自小疼爱她的祖父祖母听见她不愿意嫁卫将军冷了脸,她的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搂着她在流泪说:“孩子没办法,林家如珍如宝疼了你这些年,如今林家需要你,将军夫人也很好听不是吗?”
林姝想起这一切整个人就停不下来哭泣,她颤抖着身体说:“我不愿嫁给卫将军,我不愿意,我才及笄,求你了,辞盈”
辞盈蹙眉:“你只是要住进府吗,可婚姻大事,林姝,你能在谢府住一辈子吗?”
林府将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又不知道是为何。
辞盈怕的是,林姝即便能躲过一时,如今名声废了日后该如何嫁人。
林姝握紧拳:“他们就是想用这种方法让我妥协,我如果不嫁,他们宁愿毁了我的名声。”
辞盈看着这张同夫人七分相似的脸,如今狠绝起来更像了一些,泠月和泠霜不忍再看转过头去,小碗一无所知望着眉心发蹙的辞盈。
“表嫂,表嫂。”林姝焦急地喊着辞盈,辞盈长久没有说话,林姝很怕辞盈不管她了:“我无路可去了,长安城都传遍了,谢府如若不收留我的话,辞盈,我只能去死了。”
辞盈迟疑片刻问道:“谢府院子很多,我可以随意给你留一方,你住一辈子都没关系。”
林姝脸上有喜色。
可接下来辞盈的话让她如堕冰窖:“可林姝,归根到底你是林家的人,如若林家上门来讨要,谢家能强留你吗,或者说,我能强求下你吗?老太太的态度就是表明这件事中她不会出手,谢怀瑾如今并不在长安,我林姝,我留不下一个林家的小姐。”
林姝整个人坠下去,跌坐在地上不解问道:“我在谢府为什么他们会来讨要,他们不会和谢家撕破脸的,”
辞盈蹲下身,也没太管顾礼数,坐在林姝身边,将这个事情同她掰开揉碎讲清:“我可以让你暂住谢府,不代表我能代表谢府,所以撕破脸皮一说并没有。而且这件事情,如若说到底是林府占理。从前你住在谢家,林家二老希望你成为少夫人,所以乐见其成。如今谢怀瑾已经成婚,林姝,林家会让你当妾吗?”
林姝摇头,呆呆地说:“他们不会他们可以把我嫁给大我一辈能给我当父亲的卫将军,却不会让我当妾侮辱门楣。”
林姝含着泪看着辞盈,那张脸同夫人实在太像了,辞盈眼眸温柔了一些:“我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如若你愿意的话,或许能暂避一下。只是毁掉的名声已经回不来了,日后你若是想嫁人大抵也会难上加难。”
林姝摇头:“我不想再嫁人了。”
辞盈当机立断,轻声道:“带发出家三年,等风声过去,看林家态度再决定是否归家。你手上应该有林家为你准备的嫁妆,夫人这里也为你准备了一份,你不乱花足够你衣食无忧一生。”
这也是辞盈最终决定帮林姝一把的原因,打理钱庄时,泠月和泠霜将所有的账本整理过后呈到了辞盈面前。在其中,辞盈看见了夫人为林姝准备的嫁妆。或许是夫人早就预料到有一日,林家会像当初卖掉她一样卖掉林姝。
林姝转身要去准备,怕自己来不及,但还是回身对着辞盈跪了三跪:“谢谢你,辞盈,从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辞盈轻声道:“你该多谢夫人。”
林姝哭着道:“对不起,我出家之后会为姑母日日诵经祈福,从前是我错了”说完,林姝带着奴仆匆匆离去,辞盈看了泠霜一眼,泠霜跟上去以防出错。
门关上,小碗唏嘘:“林家可真不是人。”
泠月还是没有说话,脸上的怒气反而越来越重。辞盈看过去,明显发现了泠月的的异常,她思索一番后还是出声问道:“泠月,怎么了?”
泠月有些回神,一向爆竹一样的性子此时却安静下来了:“没有,小姐。”
辞盈见泠月不愿意说,也没有强求。她从账本里面翻到写着夫人留给林姝的嫁妆的那一页,将其递给泠月:“去钱庄取了,一般的物件全都换成银票,以林姝的名义存入钱庄然后将令牌给林姝送过去。”
泠月领了账本下去,房间内只剩小碗和辞盈二人。
辞盈开始处理其他的事情,想起茹贞还是生气,但气着气着,气色倒比之前好上不少。
谢怀瑾回来的时候,是长安最热的七月。
走的时候谢怀瑾没让辞盈送,回来的时候也是到了辞盈房间她才知晓,辞盈偶尔想,旁的夫妻是不是也是如此。
她以前会上前给谢怀瑾一个拥抱,但渐渐就不了。
因为又一次她偶然发现,谢怀瑾是讨厌这些肢体触碰的,即便他面色如常,但在一起久了人自然而然就会注意到对方的一些生活习惯。
但很快,她的手被谢怀瑾牵住。
青年主动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辞盈,我回来了。”
辞盈就又开始有些迟疑,她试探着回抱住谢怀瑾,轻声道:“我很想你。”
青年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后温柔的低笑声在少女耳畔散开,辞盈抬眸就看见了谢怀瑾那一双好看的凤眼,她望着他,因为隔得很近,她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这是一个很亲密的距离,辞盈想了想,将头伏在了青年肩上。
“我也很想你。”谢怀瑾回应着辞盈的想念。
辞盈偶尔想,这样真的很好,她可以这样和谢怀瑾生活一辈子,就这样
但变故总是来的如此突然。
七月中旬的一日,辞盈从小厨房端了冰碗给谢怀瑾送去,本来她是没想的,但是小碗一直在她耳边念叨,她想着送几次也无妨。
小碗留在门外,对着辞盈比了一个呐喊助威的动作,惹得辞盈发笑,一直到辞盈走入书房脸上的笑都没有收住。
书房门口守着的两个侍卫对着辞盈行礼,辞盈迈入书房,远远就看见屏风后修长的影。在府中,一日未出门,谢怀瑾只简单地穿了一身素衣。
见到辞盈来,婢女们拨开珠帘行礼,辞盈示意她们先下去。婢女们自然退至外间,谢怀瑾放下手中的书,轻声道:“如何来了?”
辞盈放下手中的冰碗,轻声道:“天热,小厨房中做了冰碗。”
谢怀瑾起身过来,他原是不食这些的,但看着辞盈微微泛红的脸,温声道:“一同用些吧。”
辞盈坐下来,拿出里面的冰碗,在井水中冰镇过的牛乳上放着雕刻了形状的荔枝肉,打开之际,淡淡的清香飘出来。
辞盈用勺子允了下奶沫,抬起一勺送到谢怀瑾唇边,青年抿了一口,浅红的唇被奶|液染白,随后修长的脖颈吞咽了一下,喉结顺着涌动,淡着眸随后辞盈*的动作用掉了勺子上的荔枝果肉。
“我自己来吧。”谢怀瑾看着辞盈越发泛红的脸,接过辞盈手中的碗碟。
其间辞盈也尝了一下,但她已经在自己屋子内用过,冰碗也不能贪,浅浅用了两口就停下了。谢怀瑾用的时候,辞盈就从一旁书架上寻了本古书,半卧在软榻边开始看起来。
她很久没有回澧山书院了,不知道书院如何了,谢然半年前孤身去了西边,辞盈为其送行时,谢然手臂上又添了很多新的疤痕,她那时被所有事情堆着,无力帮上谢然什么,硬塞了银子就只说了一句来日再见。
谢然的弟弟应该还在书院,再过两年也要参加科举了,辞盈翻着书,莫名觉得燥热。她身上衣衫已经算轻薄,浅浅一层,此时却黏在雪白的皮肤上,辞盈难受地直起身子。
她起身要走,却被谢怀瑾轻柔地拉住。
之所以是轻柔,是因为辞盈实在没有什么力气,谢怀瑾只是握住她的手她就动不了了。她用衣袖擦了擦脖颈间的汗,扶住谢怀瑾轻声道:“我有些难受。”
她有些困了却又不是的感觉,眨眼时看见了谢瑾怀的手,冷白如玉的肌肤上是交错暴起的青筋,辞盈小心地摸上去,发现谢怀瑾的手烫得可怕。
辞盈忙缩开,却被青年一把扣住。
谢怀瑾的声音压得很低,轻唤了一声“辞盈”。
辞盈茫然着抬眼,有些烦闷,却不知道要怎么做。夏日书房内依旧燃着香,适才辞盈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却觉得呼吸都困难。
一身低低的叹息从距离辞盈很近的地方传来,辞盈疑惑抬眸,看见谢怀瑾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或者说是凝视。
辞盈讨厌这种眼神,在遮住谢怀瑾眼睛和闭上自己眼睛之间,辞盈选择了转身,她不看见就行了。但她的身体被强硬地掰回来,掰的辞盈肩膀都疼了,她有些不明白地看向谢怀瑾,谢怀瑾却不看她。
他的眼睫几乎要落在她的脖颈边,但最后温热的呼吸洒了洒又移开,辞盈不知道怎么更难受了一些。她有些烦地挥开谢怀瑾的手,但挥不开,谢怀瑾一直握着她细白的手腕。
辞盈低声道:“我好热,身上黏了汗,谢怀瑾你松开我。”辞盈说着要掀开自己轻薄的衣裙,被谢怀瑾伸出拦住。
辞盈迟疑地望向谢怀瑾,谢怀瑾的手比她烫多了,印在她身上像冬日的暖炉一般。但现在是夏日,辞盈难言,轻轻拥抱了上去,心想夏天就夏天吧。
可她迎上去,谢怀瑾又将她推开。
这下辞盈真的有点生气了,她想甩开谢怀瑾的手腕却又甩不开。辞盈颓然坐下来,有些委屈道:“你要怎么样?”
青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眸色复杂地看着她,随后眼神一点一点淡了下来。辞盈看着他脖颈处青筋暴现,映在冷白的皮肤上让辞盈咽了一下口水,她浑然不知为什么身体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下意识要向谢怀瑾贴上去时又被推开。
辞盈真的生气了。
她睁大眼睛,用了些力气终究是甩开了谢怀瑾的手,伸手放到门上想要拉开时整个人被谢怀瑾拉了回去。
轻薄的衣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掀起来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辞盈一边觉得舒畅些了一边又觉得更难受了,她抬眸望着谢怀瑾,明明情动,青年的眸色却是淡如常。
桌子上的东西被青年挥袖洒下,辞盈就这样被压在桌子上,冰冷的桌面让她的思绪短暂回神,但很快就随着脖颈间温柔的呼吸沉|迷。
陆陆续续有东西从书桌上滚落,脖颈间细密的吻一点点蔓延到唇,青年有一张浅红浅薄的唇,沾着荔枝撞奶的清香,混着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在这个炎热的夏日,烧成辞盈身上的红霞。
轻薄的吻辗转于辞盈的唇,辞盈被亲得抬眸只能看见晃|动的房梁,她下意识轻声喊了“谢怀瑾”的名字,桌上最后一件东西——茶壶终于随之落地。
“砰——”
顷刻之间,万物寂静。
辞盈眼神从迷离中抽离出来,她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想要扯住身上人衣袖手却慢了一般,什么都没扯到的手顿了一下,随后颓然垂下,少女|赤|裸|着半边身体躺在书案上,身下是洒落在地的一片狼藉,头顶是弯曲的房梁。
青年眼神已然清明,接下身上的衣衫盖在辞盈身上,温声说了一句“抱歉”。
辞盈像很多次一样扯住谢怀瑾衣裳的一角,她同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眼神望着谢怀瑾,一定要定义她甚至觉得已经可以算是“乞求”。
她的心上人总会满足她的期待。
人被满足期待,就会变得贪心,一次次满足就会贪得无厌,也就总有一天,她将贪婪刻入骨子,灵魂写满诉求,期望从月亮所在的万丈高空而落,摔得粉碎。
青年没有停留,只又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雪白的衣角从辞盈手中滑落,青年推开门,吩咐守门的婢女去寻医师。恍惚间,辞盈闭上了眼,眼角是泪还是什么的东西,从她的侧脸滑落。
像那方致人清醒的茶壶一样,摔得粉碎。
素衣外袍上满是谢怀瑾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辞盈蜷缩着身体,任素衣包裹住自己,也包括住那些终于落地的不安与狼狈,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什么呢?
小碗推开门看见的就是令她心碎的一幕,辞盈被摆放在高台上,抬眸温柔地望着她来的方向。素衣下露出的些许赤裸的身体有红痕,轻薄的纱团在素衣的边沿,小碗哭着上去说“对不起”。
辞盈无心同她计较,借着小碗的力起身,刚落地就跪到地上,小碗又将她扶起来,要出门时辞盈摇头,轻声道:“出不去的。”
谢怀瑾不会任由她这样出去。
辞盈披着素衣,躺在一旁的软塌上,望向一脸自责泪流满面的小碗,轻声道:“乖,你先出去。”
小碗跪在地上不肯移动,辞盈实在有些受不住,轻声道:“我现在太狼狈了,你别看好不好?”
小碗哭着喊主子,辞盈却已经闭上了眼,小碗出去关上了门,望向书房的外门,果然如小姐所言已经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小碗颓然坐到地上,自己扇了自己一耳光。
她鬼迷心窍为何害了主子受罪。
内间只剩下辞盈一人,她没有管顾身上的难受,只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书架。她的眼睛大抵在流泪,恍惚间她看见了小姐,她伸手想要抱住小姐,却只抓住一片空气。
书架前倒放她的回忆,小姐拿一本书盖在她的头顶,她瞌睡的时候书本砸下去,小姐就在一旁轻笑说:“笨。”
辞盈觉得自己可能的确不聪明。
她竟然觉得谢怀瑾这样的人会为她停留。
她竟然觉得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小姐。
不计较她的身份,真心待她,护她,一步步牵着她走到未看过的世界。
她明知遥不可及,镜中月,水中花,竟然还是任由自己的心动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如今覆水难收。
辞盈垂眸,眼泪一点一点沁出来。
她竟任由自己再被丢弃了一次。
这一刻钟大抵是辞盈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刻钟,医女来的时候,辞盈已经昏睡过去。医女忙扶起她喂她吃药,小碗端着茶水耸动着身子,泠月和泠霜闻声而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软塌上衣裳乱成一团的辞盈和哭成泪人的小碗,两个人心里都“咯哒”了一声。
泠月先上去:“小碗,主子怎么了?”
泠霜从医女手中接过辞盈,轻声道:“麻烦了。”
医女摇头,只躬身为辞盈诊脉,少许时间后轻声道:“没事了,本也不是什么毒药,你家主子身体特殊,娘胎里面受了损,本来就受不得这些,日后勿要再用了。”
小碗跌坐在地,待到医女出去后,又扇了自己一巴掌。
泠月忙拉住小碗的手,生气道:“你干嘛啊。”
泠霜却闭了闭眼,握住辞盈的手,没有再看小碗。
小碗只在一旁哭着,也不说话,泠月还要问却被泠霜拦住了。泠月不得解,却听姐姐的话,小碗跪在床边担忧地望着辞盈。
辞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抬眸就看见了跪在床边上的小碗。泠霜和泠月发现辞盈醒了,忙轻声关心辞盈如何了。
辞盈只觉身上黏|湿一片,虽然后来被换上了干净的里衣还是觉得有一股奇怪的触感,她顺着泠霜的力道爬起来,看向一直不出声的小碗。
“别跪了,起来吧。”辞盈轻声道。
她才醒,嗓子很是低哑,就着泠月端过来的水喝了一口。
小碗不肯起来,辞盈靠在泠霜的身上,也没有什么怒气:“我现在没有力气哄你,小碗,你先起来。”
小碗还是不肯起来:“主子,我错了,我罪该万死”
辞盈没了力气,泠月看不过去,一把将小碗抱了起来:“主子要你起来就起来,磨磨唧唧什么,错了什么也等主子身体好了再说。”
辞盈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望着几个人,轻声道:“先回去吧。”
辞盈被扶着回到了院子,泠霜要扶她进屋,辞盈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看看月亮。”
于是辞盈坐在石桌旁,其他的人打扫着院子,泠霜走到辞盈身边轻声道:“主子放心,今日的事情不会传出去的。”
泠霜一直是几个人里最聪明的一个,辞盈哪里不明白泠霜已经看出来了事情原末,她摇摇头娴静如冬日枝头的梨花:“我并非担心这个。”
她望向一旁的小碗,轻声道:“你和泠月别怪她,她也是为了我好。”
泠霜不赞同,难得反驳辞盈:“主子,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纵容下面的人,茹贞是,小碗是,终有一天会闹出大事,闯下弥天大祸。”
辞盈低头:“我知道的。”
她如何能不知道呢?
她就是被一个一个恩,一个一个祸推到今天,辞盈实在有些累了,那种疲倦从她的灵魂中来,缓慢地吸取她感知一切爱恨的能力。
泠霜也心疼,难以言喻今日看见的一切,声音也低了下去:“主子,别伤心。”
辞盈垂下眸,最后看了一眼天边的月亮,起身向着屋子里面走去。小碗要跟进去,被泠霜拦住,冷声道:“从明日开始你去王嬷嬷那里学规矩。”
泠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陡然听见下意识为小碗说话:“姐姐,她也是担心主子。”
话还没说完,泠霜冷声道:“她给主子送给公子的冰碗中下了春|药,小碗,你知道主子身体耐不住,若不是用的剂量少,差点被你害死吗?”
泠月蹙眉望向小碗,小碗哭着跪下来,泠月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泠霜:“姐姐,小碗”
泠月问不出来,泠霜却直接点名:“主子这边不准备计较,是主子仁善,公子那边定会计较,小碗,若你还有心就别将主子扯下水。”到最后可能是想起辞盈的话,泠霜也不由得心软,提醒小碗:“好好认错是你唯一的活路知道吗?”
小碗还没有反应,泠月已经蹙眉,姐姐从来不说无用的话,她焦急看向小碗:“应啊。”
小碗哭着跪地磕头:“两位姐姐放心,我定不会连累主子,只望两位姐姐日后照顾好主子,小碗在此多谢两位姐姐了。”
泠月语气复杂:“这是我们的本分。”
隔日。
睡了一觉,辞盈终于有了些力气,她推开门发现泠霜在院中绣花,泠月和小碗不知所踪。太阳暖洋洋照在辞盈身上,辞盈歪着头趴在桌子上,轻声问:“泠月和小碗呢?”
泠霜看了看时辰:“泠月带着小碗去寻王嬷嬷了。”
辞盈哑然,轻声道:“的确该多学学规矩,少惹些祸事,我不担心你我担心她们两个,祸再惹得大些了,我怕我护不住。”
泠霜很想摸一摸辞盈的头,但很显然这不符合规矩。她将绣到一半的花递给辞盈:“主子要试试吗?”
辞盈还真会,她接过,细细沿着泠霜打的底绣。就在这时,泠月从不远处跑过来,哭着道:“主子不好了,公子要将小碗杖毙。”
银针陡然刺入指尖,殷红的血滴落在盛放的牡丹花上,像是泣血的蝴蝶。辞盈丢下帕子,向着刑堂跑,泠霜冷眼看了一眼泠月,泠月哭着说:“可是小碗要死了啊,姐姐今日不告诉主子,主子日后知道了该多伤心气愤”
也就交谈了这一句,两个人就追上了辞盈。
恍惚间辞盈觉得一切都很熟悉,她的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小姐,夫人一步步推着她走到的地方,到最后竟是原点。
她扶住刑堂的门框,望向高座下的青年,红着眼睛道:“谢怀瑾,不要。”她刚恢复了些的力气哪里禁得起如此折腾,如若不是泠霜和泠月在一旁扶住,她已经要跌坐在地上。
青年穿着一身雪衣,轻薄高冷。
见到她来,轻声道:“身体尚未好,你该在房中修养。”
他脸色清冷,眸中也没有什么情绪,辞盈在一众人的行礼中走上前,走到谢怀瑾身前,轻声道:“我会送小碗去学规矩,半年,一年,都可以,你不要”辞盈很艰难才能说出那几个字:“你不要杖毙我的婢女。”
谢怀瑾未言,只起身将辞盈扶住,但辞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青年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冷冷看向辞盈:“你是在为了一个婢女同我闹脾气吗?”
辞盈左手捏住右手的手腕,轻声道:“我不敢。”
她的眼神从他身上略过,试图找到小碗所在的地方,却被谢怀瑾一把捏住手腕,辞盈又回到了昨天那样的境况,她挣扎着却怎么都挣不开,只能重复说着:“你把小碗还给我。”
青年见她的躲避,眼神越来越冷,清冷道:“辞盈,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在为了一个下药差点害死你的婢女同我生气吗?”
辞盈眼眸沾了泪,她要怎么说呢,她不知道怎么说了,于是她顺着谢怀瑾牵住她的手腕跪了下来,不远处的泠霜和泠月睁大双眼,谢怀瑾也怔住,随后是从未有过的盛怒,辞盈只是重复道:“请公子将我的婢女还给我。”
辞盈跪在地上,没有什么感觉,可能从前会有,但刚刚那一刻突然就没有了。谢怀瑾诘问她的那一刻,辞盈心中只有无力,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谢家少夫人姜辞盈和从前的婢女辞盈,在谢怀瑾面前从来没有什么差别。
她的心上人,权势巍峨,遮天蔽日。
他不是她的月亮,她无论登多高的梯子,依旧够不到。
而她在他眼中,永远是那个曾经的婢女辞盈,身为婢女的辞盈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茹贞,身为少夫人的辞盈同样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小碗。
没什么差别。
“姜辞盈。”连名带姓,谢怀瑾冷声提醒她。
辞盈不需要提醒,因为姜根本就不是她的姓,只是她为了留在他身边的一架梯子,她现在不想要那弯月亮了,梯子是最无用的东西,她踩着梯子爬的再高,依旧需要仰望那弯月亮。
辞盈伏在地上,周围的奴仆不敢站,全都跪了下来。
良久,谢怀瑾轻笑了一声,将辞盈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如往常一样温柔,却带着不容辞盈拒绝的强势,辞盈开始觉得他有些陌生,一时间连着记忆中谢怀瑾的脸也陌生了起来,她轻声道:“可以将小碗还给我了吗?”
青年语气平淡:“辞盈,你忘了吗,小碗的奴契不在你手中。”
辞盈僵直了身体,恍惚间有什么东西破开来,她红着一双眼望向谢怀瑾:“她是我院子中的婢女。”
谢怀瑾清冷道:“她是谢府买卖的婢女。”
“我是谢府的少夫人。”辞盈咬牙说道。
谢怀瑾终于抬了眸,轻声道:“可你刚刚向我下跪。”
辞盈只觉得谢怀瑾逼人太甚,她拨开谢怀瑾的手就要往里面走,血肉模糊的一切映入辞盈眼中,最后是小碗睁大的眼。
辞盈目眦欲裂,她要跑进去被谢怀瑾一把拦住:“你身子未好,不要沾染污|秽。”
辞盈想将谢怀瑾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开,她被青年死死锢在怀中,大声地哭起来。她双手锤着谢怀瑾,声音崩溃:“我恨你,谢怀瑾,我恨你”
谢怀瑾怔了一瞬,随后轻笑了出来,握住辞盈发颤的手腕,温柔地将她脸上的碎发拂开,温柔问道:“辞盈,你现在是在说,你因为一个奴隶恨我吗?”
辞盈挣扎不得,这些天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气太小了。她嗓子本来也没有好,嘶哑一番后几近失声,她望着血气不断翻滚的刑堂,吐在谢怀瑾身上,起床到现在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也只是些清水。
辞盈佝偻着身子,头抵着谢怀瑾的胸膛,她好像听见了谁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像秋日的枯叶,飘落流离在无人的河畔。
辞盈干呕着,血腥气不断涌入她的鼻腔,她几乎要昏厥,但还是撑着哑声道:“是,我恨你”
谢怀瑾,我开始恨你。
泠霜和泠月将辞盈扶了回去,一身雪衣的青年远远看着自己妻子的背影,冷声道:“收拾了吧。”
许久未见的墨愉回来,将查到的事情的卷宗递到一身冷气的谢怀瑾手中。
泠霜和泠月将辞盈扶回小院后就跪了下来,医女在一旁为辞盈诊脉。辞盈垂着眸,连说一句“你们起来吧”的力气都没有了,过了很久她才抬起眼皮,她轻声问泠霜:“为什么不唤醒我?”
泠霜俯下身:“奴不想主子受牵连。”
辞盈晃神,好像所有人都是为了她好。
小碗为她好,给冰碗中下|药。
泠霜为她好,不告诉她小碗受刑的事情。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她,最可悲的是,桩桩件件,真的都是为了她。
可为什么为她好从来不听她的想法?
她们都说为她好,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
她是否想嫁人,是否想变成谢府的少夫人,是否需要一碗下了春|药的冰碗,是否要小碗一人担下所有的罪责。
辞盈一口血涌了出来,吐在地板上,在泠月和泠霜的高呼中晕了过去。
后来的半年辞盈并不知道自己怎么过得,她浑浑噩噩,一直到了小姐的忌日,那是那一月中她唯一一次出院子。祭拜小姐时,她也为夫人和茹贞姑姑点了香,她跪在小姐坟前,跪着跪着就变成了拥抱坟墓的姿势。
“小姐,我没有救下茹贞。”
“小姐,我也没有救下小碗。”
“我是不是很没有用,我谁都救不下,明明我拥有了好多东西,可为什么我一个人都救不下。你和夫人留给我的银钱够我救下当初整个定阳,可我为什么还是救不下绣女,救不下茹贞,也救不下小碗。”
辞盈抱着墓碑,眼泪顺着墓碑淌下去,辞盈用很低的声音道:“我好想你,我不想要现在的一切,我只想要你。”
她想回到过去,那时辞盈只是谢府一个小小的婢女,她拥有一个名叫谢素薇的全天下最好的小姐,辞盈会为谢素薇爬树,摘果子,写功课,谢素薇会不厌其烦地给辞盈关心,拥抱和爱。
辞盈是谢素薇借以滋养自由的温床,谢素薇是辞盈感知爱和温暖的所有来源。
如若可以,辞盈想将自己的寿命分小姐一半,对半分,谁也不要多,谁也不要少。辞盈哭着哭着,其实就没有眼泪了,说着说着,也没有话了。
她脸色苍白,形如枯槁,如若不是作践自己身体下去会惹谢素薇骂,辞盈中药那日在书房就用碎瓷片一把割开自己的手臂了,倒不是寻死,她只是不想自己被欲念控制,那些情呀爱呀的东西,用血洗一洗,可能就干净了。
只是最后,用的竟是小碗的血。
回去的路上,辞盈的马车被拦住,苏雪柔温声一笑:“我能同你谈一谈吗?”
苏雪柔没有给辞盈拒绝的机会,踩着凳子上了辞盈的马车,坐在辞盈对面。苏雪柔上下打量了一番辞盈,温柔说道:“我很抱歉。”
辞盈垂眸,她对苏雪柔没有什么感觉,只轻声说道:“我们可能没有什么好谈的。”
苏雪头轻声道:“我听闻了谢家的事情,很抱歉。”
辞盈手指颤了一下,眼眸突然抬起来看向苏雪柔,她收回之前那句话,她要承认她对苏雪柔是厌恶的。这种厌恶来源于知觉,辞盈不会对一个时刻算计着自己的人有什么好感。
才见了小姐,辞盈不太想破坏自己的好心情。
她望向泠月,泠月掀开车帘:“我家主子请苏小姐下车。”
苏雪柔笑意僵硬了两分:“辞盈,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我手中可能有你想要的东西。”
辞盈怔了一下,摇头:“可我没有想要的东西了。”
半个时辰后,泠月掀开车帘,辞盈还没下车遥遥就看见了府中挂的丧布,长长白白滚成一团挂在廊上,和当年夫人去世时的一模一样。
辞盈下车,轻声道:“谁逝世了?”
一旁的小厮答道:“回少夫人,是家主。”
辞盈怔了一下,抬眸就看见了不远处穿着丧服的青年,距离那日刑堂对峙后他们已经半年未见。
泠霜为她拿来丧服,她去一旁的客房中换了出来,缓步走到谢怀瑾身旁。她抬眸同他一起望着前方,来往的奴仆摆放着灵堂所需的一切。
想起很多,辞盈到底轻声道了一句“节哀”。
灵堂中是小姐的父亲,她身旁是小姐的兄长,她是谢府的少夫人,理应有这一句。半年未见,青年的眸依旧冷然,辞盈一刹那竟觉得谢怀瑾在同自己赌气,但很快这种想法又散去。
她起身准备离去,却被谢怀瑾拉住手腕。
两人对视间,辞盈看见了青年垂着的眸,她一怔,就被青年拥入怀中。半年能将爱恨消减到什么层度,辞盈下意识推开的反应给了她答案,恨可能就是比爱长久些,这半年爱散干净了,恨却长久地存留着。
奴仆围在周围,还有一些早来的宾客,辞盈并不想在这种地方闹,轻声道:“你放开。”
“辞盈。”谢怀瑾低声道:“我没有父亲了。”
辞盈一怔,更用力地要挣开:“我六岁就父母双亡了,放开我,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你半年前做了什么,放开我。”
谢怀瑾眼眸渐而垂下,轻声道:“辞盈,你不公平。”
青年穿着一身丧衣,整个人冷然如玉:“那两个婢女如此对你你尚可以原谅她们,我只是按照家法处置了罪奴你却同我置气半年。”
辞盈怔住,身体到底停了下来。
她很认真地看着谢怀瑾的眼睛,轻声道:“你很明白我不仅仅是因为小碗。”虽如此说,辞盈的心还是翻动了一下,涌起无尽的艰涩。
谢怀瑾的眼眸渐而变得温柔,轻声道:“我明白了。”
辞盈吸一口气,她不知道谢怀瑾明白了什么,但是她很明白自己不想再呆在这里。她起身离开,这一次谢怀瑾没有拦她。
她身后,谢怀瑾淡淡地看着灵堂处,轻声对着暗处吩咐:“去查,谢清正手上那一方势力是怎么无缘无故消失的。”
暗处有人领命,明明是白日,却如影子一般。
这般的影子辞盈身边有两个,烛一和烛二。
辞盈每次看见烛二,眼眸都会有些许恍惚,小碗虽然从未提及但应该是喜欢烛二的。小碗那样的人,喜欢一个人实在太明显了,便是泠月后来也看出来了。
只是
辞盈想起小碗初见烛一烛二时,偷偷对她说:“他们生的真像。”
眼珠子在两个人身上转啊转,后来转了两个月,眼睛就停在一个人身上了,小碗再也没有和人说过他们像,每次泠月说小碗就会红着脸说:“很好分啊。”
辞盈看着两人,心想,她现在也能分出两个人了。
几日后,听见外面锣鼓喧天,辞盈才想起来好似又要过年了。好似她嫁入谢府之后,就没有好好过过一个年,第一年她生了一场大病,第二年家主去世了。
辞盈这半年本就穿得寡素,如今干脆每日一身白,泠霜偶尔想劝她,却被泠月拉住。
泠月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最开始讨厌小碗,于是看小碗哪里都不顺眼,后来同小碗关系好起来了,冒着风险也要救小碗。谢怀瑾让人杖毙了小碗,哪怕小碗有错,泠月也的确恨着。
天气转暖的时候,辞盈在府中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宇文拂。
辞盈下意识看向宇文拂身后,没有看见茹贞。
宇文拂见她视线,一双桃花眼含了笑:“找那女奴呢?”
辞盈听得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呀,那女奴前两日开罪了贵人,如今正在大牢中服刑呢,我算算”宇文拂掰着手指算着,欣赏着辞盈的担忧和怒火,轻声道:“估计还有个七八九年吧。”
辞盈转身让人去打探茹贞的消息,心跳着,一下比一下重。
想了想,她捏紧了拳,还是跑出院子寻到烛二,询问谢怀瑾在哪。泠月蹙眉,泠霜叹口气,她们何尝看不出主子有多不想去找公子,但主子怕了。
小碗的事情让主子明白了,有时一分一秒就悬着一条命。
辞盈不敢赌了。
烛二挑眉,望向一旁的烛一,笑着道:“我不知道,公子很早之前就让我们随身保护夫人了,公子的去处夫人得去问墨愉。”
辞盈看向烛一,烛一看了烛二一眼,声音冷漠但恭敬:“夫人同我来。”
另一边。
宇文拂同谢怀瑾讲过正事之后,调笑起辞盈来:“你夫人可真有趣,一谈到那女奴,担心就写脸上了,我可是帮你了,谢怀瑾,还是要我学那些人唤你殊荷”宇文拂的神色正经了一些,一双桃花眼弯起:“我要我便宜爹‘粗心’丢下的三千兵马,怎么样,划算吧。”
谢怀瑾手指轻点了点桌案,将手中的书卷平直摊开,温声道:“可以,兵马在漠南那边,你让你的人去接应,另外我附赠你一条消息。”
青年垂眸,温声笑了笑:“你最好同我夫人恭敬些,也别再蹉跎那女奴,如你所言,辞盈很关心珍视她,来人如若真的在你手上出了差错,我怕你后悔。”
宇文拂摆摆手:“替你夫人出气啊,真没意思,我走了。”
谢怀瑾但笑不语。
良久之后闭上书卷,上面赫然是一封罪白书。
门被奴仆从外面关上后,谢怀瑾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雪衣,在案几前斟了一杯茶,香炉里燃起淡淡的烟。
辞盈被烛一带入书房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辞盈垂眸,轻声道:“公子。”
谢怀瑾没有应。
辞盈耳边想起宇文拂的话,咬牙上前一步,轻声道:“谢怀瑾。”
一身雪衣的青年抬了眸,却并没有理会她。
辞盈开始觉得自己之前的确有些倔了,她如果如果当初闹得没有那么难堪,现在也不至于让谢怀瑾这般。
她想着茹贞,正要再上前一步,就见青年站起来,将那杯温热的茶递了过来。
辞盈一怔,恍然间又看见很久以前的谢怀瑾,温热的茶水烫着她的指尖,她轻声道:“我”
还未等她说出口,谢怀瑾就看向了她干燥的茶,温声道:“先将茶喝了。”
辞盈饮了一口,不知道这算什么,就听见谢怀瑾轻声同她说:“辞盈,小碗没有死。”
辞盈瞪大眼睛,忙问:“可我当时明明看见”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母胎里面生了病,身体受不住那样的药,她差点害死你。即便如你所言她是无心的,也必须受罚。”
辞盈实在太惊讶,所以被谢怀瑾带着坐下也没有抗拒。
“那小碗现在在何处?”辞盈捏着茶杯,即便理智告诉她谢怀瑾不会骗她,但她还是有些不确定。
“长安南边乡下的庄子,在里面学规矩,就是你当时为她寻的那个王嬷嬷。”
辞盈怔在原地,轻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怀瑾看着辞盈,平静道:“你当时有完整听我说完一句话吗,你对着我说那个婢女比我更重要些,你说你恨我。”
青年的雪衣轻柔地拂过辞盈的指尖,带着些无奈和自嘲:“辞盈,是不是只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才是你的夫君?”
辞盈一怔,抬眸就对视青年漂亮的凤眼。
她想否认,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被书房的香气闹得头晕,恍惚间她想起来她是为了茹贞来的,她想了想刚才谢怀瑾的话,低声道:“夫君。”
谢怀瑾轻声一笑,温声道:“辞盈。”
辞盈垂着眸,多少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讲道理了。她轻声道:“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宇文拂说茹贞得罪贵人下了狱,你能帮我将茹贞救出来吗?”
谢怀瑾不说话。
辞盈有些忐忑,陡然得知小碗还活着的事情,辞盈有些不知道自己这半年在干嘛。她不是很敢看谢怀瑾,一看就会想起当初在刑堂对峙的事情。
谢怀瑾定然也有问题,但现在看起来更大的问题在她身上,最重要的是,现在需要求人的是她。
辞盈看了一眼谢怀瑾,青年并不是这半年来冷漠的模样,而是唇角噙着笑,辞盈想着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最后有些生硬地说道:“这世上还有比我夫君更重的贵人吗?”
谢怀瑾手指轻*点案几:”喝完这杯茶,让墨愉与你同去,我今日可以和我的妻子一起用晚膳吗?”
辞盈点头,自然应下,转身就想走。
被谢怀瑾握住手的时候,下意识要甩开却又生生忍住,轻声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青年起身,怀抱住消瘦了许多的少女,轻声道:“对不起。”
一直到这一刻,辞盈的心才动了一下,她垂眸:“那可以帮我将茹贞从宇文拂手中讨要回来吗?”
谢怀瑾温声提醒辞盈:“谢夫人,茹贞的奴契在你手中。”
辞盈一怔,温和清冷的雪松气味涌入鼻腔,她眼眸红了一下,也学着谢怀瑾说了一声“对不起”,归根到底他们两个人都有错:“我去接茹贞,我晚上想吃蘑菇,茹贞喜欢吃鱼。”
说完,辞盈就走了。
谢怀瑾看着辞盈的背影,眼眸中的笑淡了下来,他吩咐一直守在门口的烛一:“去将那婢女从庄子上接回来。”
烛一俯身,转身如影子一般离去。
辞盈在大狱中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茹贞,她心疼地将人搂在怀中,恰碰上同样来接人的宇文拂,辞盈将茹贞拦在身后,怒目:“我已经给官府交了赎银,这一次就算茹贞想同你回去,我也不会再允许她这么作践自己了。”
宇文拂望向辞盈身后的茹贞,桃花眼中泛着笑却没有一声暖意:“贞贞怎么想?”
茹贞被打怕了,听见宇文拂的声音就死死缩在辞盈怀中,引得辞盈怒火更胜。
见到茹贞的异样,宇文拂神情僵硬了几分,解释道:“同本世子无关,我没有”他不知道是在解释给谁听,或者谁也不想听他解释就是了。
辞盈带着人出去之后,宇文拂一鞭子向狱|长抡了过去,带着倒刺的鞭子在官吏身上抽出一道血痕,那双桃花眼里泛着从未有过的怒气:“我让你们动她了吗,你们怎么敢的?”
狱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我们没有碰,我们就小小小地用了一下刑具,当初送这女奴来的婢女不说随便我们,她宁死不屈,我们就”
又是一鞭,宇文拂怒气起来,一脚踹翻了官吏:“自己去受罚,明天但凡你们有一个人好手好脚,谁都别活着。”
马车上,茹贞依旧在瑟瑟发抖。
辞盈心疼地抚摸着茹贞满是伤痕的脸,拿过帕子沾了水很轻地擦拭,那些嫌隙在这一刻哪里还剩什么,泠霜和泠月也围在茹贞身边,熟悉的一切让茹贞落下泪来。
辞盈将茹贞抱在怀中,轻声哄着:“不怕,不怕,没事,我们回家。”
茹贞却一下子坐了起来,握住辞盈的手要说什么,但左右看看不敢说出来,只能用手指在辞盈手上写着,但她本来就在颤抖,马车又颠簸了一下,她恍如惊弓之鸟一般伏入辞盈怀中。
辞盈看着茹贞泛泪的眼,轻声说:“不急,没事,茹贞,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茹贞又牵过辞盈的手,虽然还颤抖着,但写出的字迹还是能辨认。
公子。
卫然。
夫人。
辞盈恍然想起那日在世子府茹贞也是这般在她手心写字,只是不是然,是卫然,卫然卫将军,和谢怀瑾和夫人有什么关系。
泠霜和泠月脸色突变,茹贞对着她们点头,泠月捏紧了拳头,泠霜默然。泠月看着泠霜,等着泠霜做决定,是告诉主子还是不告诉主子,刚得知小碗的时候,泠月下不了判断。
平心而论,公子对主子不错。
但可能是辞盈实在待她们太好了,泠霜看着一脸茫然的辞盈和眼怀乞求的茹贞,如若是从前泠霜可能会拉着泠月将事情瞒到底,但经历过小碗的时候,见证了辞盈那段时间的崩溃,泠霜觉得应该告诉辞盈,让辞盈自己做决定。
泠霜取过辞盈的手,一笔一划在手心写道。
“卫然卫大将军是夫人曾经的恋人。”
中间泠霜停顿了几次,但在马车停下之前,泠霜还是写完了。
辞盈怔了一下,莫名想起刚刚的拥抱,她轻叹一声,差点差点就又心动了。她对着茹贞笑了笑,轻声道:“别担心我。”
茹贞不明白辞盈为何会如此淡然,泠霜和泠月却明白,这半年来辞盈是如何靠着一口气熬过来的。
公子的确很会哄人,拿捏住了人心,今日为辞盈救下了茹贞,加上小碗没有死,或许再有个两年以辞盈心软的性子就释怀了。
但现在
泠霜和泠月听着辞盈吩咐着:“你们先将茹贞带回院子,然后将她的奴契找出来,我等会同他说要将茹贞收为义妹,明日去官府消了奴籍。”
泠霜和泠月点头,带着昏迷的茹贞进去了。
辞盈同谢怀瑾用了一顿没滋没味的晚膳,青年依旧温和有礼,辞盈同样目光柔和地望着他。
辞盈想,她爱过的少年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骗子。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或许从他救下她的那一刻起,现在的一切就谢怀瑾的算计之中,辞盈开始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面前温和如玉的青年。
于是半月后的一日,她偶然在书房隔间听见谢怀瑾同宇文拂的对话时也不算意外。
宇文拂因为茹贞的事情很生气,一双桃花眼尽是冷意:“谢怀瑾,林兰已逝世近三年,该收的势力你都收了,卫然那边的人也都到你旗下了,你和那女奴的荒唐婚事什么时候取消?”
谢怀瑾依旧一身雪衣,模样却淡漠至极,青年淡淡倪了一眼宇文拂,温声道:“不急。”
辞盈听见宇文拂气急败坏地跺跺脚:“你不会真爱上那女奴了吧?”辞盈望向更远的一处,雪衣能从缝隙中透出来些,她好奇谢怀瑾会如何回答。
他从前在人前总是万般维护她,可现在宇文拂一个一个“女奴”,谢怀瑾什么都没有说。辞盈凝视着谢怀瑾的方向,半晌之后,耳边传来青年冷淡的声音:“不过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辞盈温柔笑了笑,窗边的风吹过书卷,像吹过辞盈年少为心上人心绪翻滚的日夜,吻去少女此时脸上的泪。
等两人都离开之后,辞盈望向烛二说了一句:“多谢”。
她回到房中,提笔写下一封和离书。
辞盈要离开。
【作者有话说】
V后稳定更新,日6000+,入坑不亏,评论掉落小红包嘿嘿~
特意写了一个超级吉利的数字,恭喜谢怀瑾风光大葬~(其实是之前V前断更鸢鸢有些抱歉,入V之后不用卡字数了所以一下子给大家更个大的嘿嘿,希望大家满意)
啾咪,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3章 二十三章
◎礼物。◎
小碗在辞盈接回茹贞的第二日归了谢府,见到辞盈之时,躬身跪下来行礼,礼数比从前哪一次都要规整隆重。
辞盈上前将人扶起来,没有管顾身后烛一烛二的监|视,抬手将小碗抱入怀中,抬手轻轻抚摸小碗的头,毫不掩饰她对怀中之人的珍重。
小碗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不敢回拥,眼眸却还是悄悄红了起来。
等烛一烛二出去,小碗又跪下来,让辞盈拦也拦不住,哭着说:“主子宽厚,从未同奴计较此前大错,甚至还让人将奴接了回来,这半年来奴日日记挂主子身体,见到主子无虞,死也无憾。”
泠月忙捂住小碗的嘴:“呸呸呸,让你懂些礼数也不是让你变得同姐姐一般,这院子要是有两个泠霜姐姐可还怎么活,好了起来吧主子从未责怪过你。”
泠霜也在一旁温柔看着,没有阻止泠月的“口出狂言”。隔墙有耳,有些话主子不好说,她又说不出口,幸有泠月。
泠月将小碗带下去安置,辞盈入了内室,看着昏迷不醒的茹贞。昨天回来之后,茹贞就彻底撑不住晕了过去。
医女过来诊脉,奴仆小心褪下茹贞衣衫的时候,辞盈看见了此生都不会忘的一幕。茹贞那一身细皮上,密密麻麻全是伤痕,鞭痕,吻痕,撕咬的痕迹,可以说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辞盈下意识捏紧了拳,气宇文拂如此作|践茹贞,又气茹贞这般让人作|践,又觉自己当初应该强硬一些,那时茹贞奴契在她手中,若真要了茹贞,宇文拂又能奈她何。
但此时说来都已经晚了,辞盈手轻柔地抚过那些伤口,接过奴仆手中的药膏,一点一点均匀涂抹起来。
不知不觉茹贞就醒了,抬眸见辞盈就拥抱上来,一声一声唤着“姐姐”。辞盈将人抱住,柔声道:“才上了药,动作小些。”
茹贞像是现在才发现不是梦,眼睛抬了又眨,最后垂下只有长长的泪淌下什么都没有再说。
后面的半月,茹贞在养身体,期间辞盈收到宇文拂数次拜帖,说是拜访她,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宇文拂大怒,竟直接寻上门来。辞盈闭院不见,都不舍得让泠霜泠月去阻拦,干脆让烛一烛二守在门口,左右是谢怀瑾的人,如何也牵涉不到她身上,
宇文拂被烛一烛二拦住时,发了好大的火,辞盈觉得这世子的确纨绔放肆,竟敢在谢家后院如此放浪,但几乎只是瞬间,辞盈就否认了自己。
如今世道,皇帝亦是傀儡,一个世子如若没有谢怀瑾的默许如何敢如此放肆。
晚间用膳时,谢怀瑾果真同她提起宇文拂的事情,只说烛一烛二会处理好,让她不要担忧。
那时外间下着雨,青年走的时候辞盈相送到了廊下,雨声萧瑟,她站在一月凄寒的长廊下,看着漆黑夜里青年撑伞颀长如玉的背影。
他似乎回身轻笑了笑,大抵是让她先回去,辞盈也就转了身,穿过长廊,她扶住一旁的柱子,眼眸同漆黑的夜一起垂下来。
里间热闹,茹贞和泠月泠霜本也相熟,小碗又被带着,如今几个人一起打成一团。辞盈靠着柱子,望着外间的雨,半晌之后被人从身后披上了一层衣裳。
是泠霜。
辞盈抬眸,轻声问:“如何出来了?”
“里面太吵,想着主子许久未回来。”泠霜蹲下身一点一点将披风给辞盈整理好,随后安静地守在一边。
辞盈看着泠霜,不由想起马车上的事情,脑中突然浮现一幕。
雨声清泠,良久之后辞盈才开口:“难怪你们当时见林姝哭诉是如此神情,林家如何能无耻至此。”
竟想用同夫人长得相似的林姝去做夫人的替身,以此作为拉拢势头正盛的卫大将军卫然的敲门砖
泠霜站在辞盈身侧,轻声道:“我替夫人多谢主子。”
辞盈摇头,低声道:“是我要多谢夫人。”
为她考虑良多。
桩桩件件,无不是为她筹码,即便是生母也难为子女谋划至此。辞盈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随着冬日的雨一起脉脉渗入土中。
她和小姐尚且年幼时,小姐总喜欢望着天上的飞鸟,她问小姐鸟有什么好看的。
小姐那时望着她的眼睛,整个人温柔娴静:“自由,辞盈,飞鸟很自由。”
于是辞盈望向谢家高高的青墙,同小姐讲起外面的一切,她将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难化作丰富谢素薇对向往的见闻,她以为小姐会害怕,但小姐只是笑着说:“辞盈,不是这样的。”
自由不是围墙内或者围墙外。
那时病弱的谢素薇撑着辞盈的手勉强站起来,走到墙边,夏日阳光正烈,谢素薇松开辞盈的手,硬撑着身子靠在墙上,对着辞盈笑。
一只飞鸟停在不远处的树梢。
如今,辞盈半倚在长廊上,望着外面乌黑而落的雨,手指很轻很轻地探了出去。
她第二次同谢怀瑾提起要将茹贞收为义妹的事情时,谢怀瑾还是拒绝了,青年的声音依旧温和:“如若你不想她再被一方奴契约束,可以写奴书,但是收为义妹妹不太合适。”
辞盈蹙眉问为什么,同时心里也隐隐地好奇。
这两年以来谢怀瑾一直伪装得很好,几乎对她有求必应。甚至一些她未说出口的东西,他也细致为她做好了。
为何收为茹贞为义妹这般小的事情,谢怀瑾会拒绝她。
辞盈没有得到答案,谢怀瑾不愿意给她答案时,她便瞧不见一点答案的影子。
青年略过辞盈的问题,声音温和,好似在提醒:“我知你同茹贞姐妹情深,但辞盈你要思虑清楚,像上次大牢那样的场景,如若茹贞卖身契不是你手中,宇文拂不愿放人,你要如何保全茹贞。”
辞盈怔了一下,下意识说:“有你。”
谢怀瑾惊讶了一下,随后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些,也没有再劝。
辞盈却在自己脱口吐出那两个字的瞬间毛骨悚然,回去之后,她惊诧地望向铜镜中的人,明明还是自己的脸,如何变得陌生起来。
权势是麻痹人心的良药。
即便她自以为看透了谢怀瑾温柔有礼的皮,明白谢怀瑾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在利用她,依旧会下意识说出依赖他的话语。
仔细想想,这可能是因为成为谢家少夫人之后,她鲜少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她为安淮流泪,贪官污吏死于水阁惨案。
她心念秀女葬身之地,马车停靠在那口井旁,回到长安之后那处宅子的地契被送到她手中。
她担忧身陷大牢的茹贞,茹贞重新回到谢府。
辞盈抽丝剥茧地回想着,铜镜中的人良久才合上眼。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而辞盈那时意识到,她已经习惯了遇见困难的事情寻求谢怀瑾的帮助。谢怀瑾每次都做的很好,于是她越来越习惯用渴求的眼望向青年。
他总是无所不能。
而她总是低头。
不是身体,是心。
冬日的雨落在辞盈的指尖,辞盈瑟缩了身体,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长廊上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灭,辞盈陡然站起身,望向不远处高高的墙,忽然就明白了小姐那时说的那句。
“辞盈,自由与围墙内外无关。”
泠霜扶着辞盈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辞盈摇头,她只是明白了一些东西,只是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她继续像一个乌龟一样躲在自己的壳里,拉着谢夫人的身份以为这个身份能当大家永远的庇护伞的话、
只会被吃掉。
不止是情爱。
过了两日,辞盈收到了谢然的来信,这可能是那段时间辞盈唯一高兴的事情。那时是十二月,谢然来信中夹了一片青绿细长的树叶。
信中提到时说这是她在家后院一棵树上拔的,说离开岭南离开长安之后才知道,原来也有地方一年四季都没有酷暑和寒冬,冬日所有树的叶子几乎都是青绿的,垂杨柳拂过水面时会有成排的鸭子游过。
长长的一封信后,谢然在结尾写:“辞盈,谢谢你,年少时我总在想如若我是阿弟就好了,他天资聪慧素有神童之名,父亲的期望堆得像雪山一样高,而望向我时只有无尽的厌弃。”
“我总是嫉妒又羡慕阿弟,但又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那时总想上天是不是赐福于他,为何好事全让他占了。是男子能被父亲选为接班人,有天赋日后能参加科举入仕为官光耀门楣。”
“我无数次暗中责怪于我女子的身份,想自己若是一个男子会不会也如阿弟一般,三岁成文五岁成诗,闻名岭南各地佳话不断,日后能参加科举成为朝中官员实现抱负,留名青史。”
“不怪我,这天下文章好出名的总是男子。我实在没有这方面天赋,被父亲打了一鞭子又一鞭子,到底不肯承认自己这么不被老天垂爱,于是责怪起出生那一刻便注定的性别。”
“我不怪我,但我很幸运遇见了你。我们心有灵犀,你从未问过我身上的伤,我也从未问过你很多东西,人的秘密往往是这世上最后的遮羞布。”
“在澧山书院这个全国闻名的地方,大多数人都无聊透顶,但我遇见了你,又通过你之口,‘认识’了那个已经逝去的谢二小姐谢素薇,我实觉幸运。红榜上你第一次在我阿弟之上时,阿弟沉闷了好几日,父亲也抽了我好多鞭子。他不舍得抽阿弟,便总是抽我。”
“后来,你一次次在阿弟之上,阿弟有一段时间陷入了茫然,整个人都有些颓废下来,多少有些源于你女子和婢女的身份。如若是谢长公子在他之上,他大抵只会觉得荣幸。于是我突觉一种畅意,也终于放下父亲眼中不可能属于我的期许,选择离开长安。”
“现在想来,不过自欺欺人。年幼时父亲便待我冷漠,即便我诗文如你一般艳绝,父亲依然不会像抱阿弟一般抱我,只因我是女子。不过这如何能算我的错,是父亲的错,后来你被压着无法舒展才华,我便明白是世道的错。”
“辞盈,如若日后你有时间离开长安,我想请你来看我的小鸭子。我在乌乡这边买了一处宅子,平日会为镇上的孩子讲些课,誊写书本。辞盈透了题在澧山书院也只能中下的谢然,在这里被孩童们围着喊“夫子”,大抵这就是世界的不同,我满意我寻到的这一次世界偏僻的角落,大抵在呆腻之前会一直在此处。”
辞盈闭上信,很轻地笑了出来。
心里溢出来的满足感,比从前哪一刻都深。
她想,她会去看谢然的小鸭子的,会去看谢然信中的垂柳,书本和孩童,看看授课的谢然。
辞盈想她是时候该和谢怀瑾说清,是时候让一切回到正轨。她同他的婚姻,本来就是因为一场意外,她被推着向前,他被孝道捆着,又被利益引诱,她们原本在极度不相配的位置上就这样被生硬地捆在了一起。
她喜欢他,她因为这份喜欢向着不属于她的路走了很多步,说是遍体鳞伤也不为过。
但没关系,辞盈想,她认,她愿赌服输。
只是现在,让一切回到正轨。
是冬日,辞盈亲手做了些膳食送去谢怀瑾的书房。
婢女们匆匆不知道忙着什么,门口守门的只有烛二,宇文拂没有来闹之后,辞盈暗示了几次让谢怀瑾将烛一烛二收回去了,她不知道暗中还有没有人,但明面上她不想再看见了。
烛二为辞盈让开了书房门,辞盈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无人,走到内间的隔间等待。谢怀瑾同宇文拂进来的时候,辞盈还没来得及出去就听见了宇文拂的声音。
辞盈停下了出去的脚步,一是她不愿意同宇文拂相见,怕宇文拂想起茹贞又生出事端;二是辞盈好奇,好奇谢怀瑾因而如此“忍让”着宇文拂。
然后她就听见了那一句——
“不过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辞盈不意外,但还是哭了,她摸了摸自己的眼泪,也没有怪自己。
她本来就是想同谢怀瑾商量合离之事,听到今日这一番话辞盈觉得好像不用商量了。谢怀瑾只是尊着家主和夫人的意思,想从她身上拿的东西也早就拿到了。
那就由她来提吧。
等谢怀瑾和宇文拂离开之后,辞盈出门,对上门口烛二玩味的眼。
辞盈轻声道:“能否隐瞒我今日来了书房的事情?”
烛二调笑:“夫人,这是背主。”
辞盈愣神了一瞬,因为烛二的称呼,她才想到家主新亡,如今谢家的家主是谢怀瑾,她也的确从少夫人变成夫人了。
她叹息一声,轻道:“小碗说你还欠她一个承诺。”
烛二脸上的笑意变得淡淡,忍不住问:“她同你说的?”
辞盈点头:“她说我如果有需要,可以向你寻求帮助。”
烛二不死心问:“她说你可以随便用吗?”
辞盈明白了一些什么,却还是点头。她很难说小碗现在的情况,估摸着可能这半年除了学规矩以外还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小碗不想说,她不会去揭小碗的伤心事。
烛二脸冷了下来,冷声道:“她救了我一次,硬寻我讨的,你同她说,现在我和她两不相欠了。”
辞盈的眼眸扫过少年冷然的脸,轻声道:“多谢。”
和离书,辞盈回到书房摊开纸张。
她以为自己会写的很艰难,但没想到会那么顺畅,甚至能算得上一气呵成。
辞盈端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看着桌上染着墨香的和离书。
她心动的十年化作和离书左侧端正的“辞盈”二字,最后少女咬破自己的手指,在“辞盈”二字旁按下了一个清晰的指印。
甜腥的气味在唇齿间蔓延开,风大抵也在叹息,吹落辞盈额边的碎发。
她没有第一时间将写好的和离书拿给谢怀瑾,谢父新亡,就算谢怀瑾也想同她合离,现在也不算好时候。
更何况,她也需要一段时间准备日后离开长安会用到的东西。
至于去处,辞盈想过乌乡,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江南。乌乡等她们在江南定居之后,可以寻一个冬日去,至于为什么是江南
辞盈想,是私心。
在很小的时候,小姐在信中曾提过想做一只江南的燕,辞盈想,小姐那么好的人,这一世没有实现的愿望下一世也会得偿所愿的。
那就,让小姐成为江南的燕,飞向她的屋檐
不出辞盈所料,新年过去之后,谢怀瑾变得很忙。即便家主还在时谢家大部分事务就是谢怀瑾在接管了,但真正成为家主了,到底还是不一样。
三月的一日,又是雨日,辞盈又见到了谢怀瑾。
距离她们上次见面可能已经有半月,辞盈听谢怀瑾说:“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会在外面耗费些时日,辞盈,我将烛一烛二留给你,如若有事的话直接让他们解决。”
三月,万物新生,长廊旁的古树都生了翠黄嫩绿的新芽,一旁绽放的花娇艳欲滴。青年穿着一身雪衣,温润如玉。
真美好啊。
辞盈想,她将一旁的油纸伞递给青年,上面轻薄的一层水落在辞盈的手心上,衣袖上也沾了浅浅一层水,恍若春日花上的露珠,轻薄地顺着衣袖蔓延到更里面。
辞盈抬起眸,眼眸温柔娴静,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青年后,轻声道:“谢怀瑾,等你回来,我想给你送一份礼物。”
青年自是温柔应是,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辞盈头,却被辞盈俯身抱住。
这个怀抱很轻,很温柔,少女抬眸望向他时眼中是浓浓的不舍,但又很快主动放开,笑着说:“谢怀瑾,再见。”
他撑着伞走远,余光中,辞盈对着他挥了挥手。
很多年后,谢怀瑾依旧记得这一幕。
三月草长莺飞,花只稀疏开了一些,少女站在长廊下温柔看着他,唇畔带着清浅的笑意
暗室里,烛一抽了烛二三十鞭,冷声道:“按照暗卫的规矩,这是你欺上瞒下的惩罚,我明日会传信公子,你自己想好如何同公子说。”
说完,烛一起身准备离开,到门口时见烛二垂着一双眼,然后抬起眸,哭着喊了一声“哥”。
烛一推开门的手卡住,他回身看着弟弟,言语间没有平日的冷意:“你哭了?”
烛二哽咽着:“哥,你就当没看见不行吗?”
烛一半跪下来,看着弟弟,轻声道:“你很清楚,瞒过公子的可能性很小,暗中的眼睛不止我们。”
“这只是一件小事,我只是忘了汇报,”烛二握住了烛一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
烛一沉默良久:“我同你一起领罚。”
去安淮的马车上,谢怀瑾端正身体翻着手中的书卷,想到什么脸上泛起了笑,不似往日脸上一直挂着的面具,发自骨子里的温柔,看得一旁的奴仆皆躬下头。
书案上,赫然摆着一封罪白书。
落款是安如今。
*
人间五月芳菲尽,谢怀瑾从安淮回长安时路过了一处寺庙,寺庙并不大,香火却很旺盛。
守门的僧人见了谢怀瑾,忙领着人往里面去:“阿弥陀佛,谢施主已经数月未来,方丈言谢施主还欠他一局棋,不知今日方丈可能如愿。”
说完,僧人拨开帷幔,对着里面道:“方丈,谢施主来了。”
里面缓缓走出来一个清瘦的男子,一身病骨,对着同行而来的僧人挥了挥手:“鱼元,你先下去吧。”
“是,方丈。”鱼元转身离开,路过外间的墨愉时也躬身行了个礼:“阿弥陀佛。”
屋内两个人坐在了棋盘前,鱼花摆出上次的棋局,笑着道:“我们就从这里开始下。”
“嗯。”谢怀瑾习惯了,也没有什么异议。
半个时辰后,鱼花落下一字,皱眉道:“我推衍了几个月你就这么给我解了?”
谢怀瑾将手中的黑棋放回篓子里,没有说话,起身已是要走了。
鱼花在他身后叹了一下:“殊荷。”
谢怀瑾这才转身,淡声道:“三叔。”
鱼花起身,他实在太清瘦,僧袍已经要挂不住,他走到青年身前:“还有回寰余地吗?”
青年淡漠的声音在僧室响起:“出家人该少管些闲事。”
鱼花失笑,这孩子居然连他都在威胁,他还有多少时日呀。
血腥味在喉腔间蔓延,鱼花咳嗽了一声,用帕子擦去嘴角的血:“你知道三叔只是忧心你,人间几十载睁眼闭眼就结束了,何必要那么执着?”
谢怀瑾眸色很淡,一身雪衣比鱼花这个僧人更像脱离凡尘的人。
鱼花一边咳嗽一边说:“你想结束这乱世,我不拦你,但谢家与你为一体,殊荷,你为谢家所选的那一条路,不单单是为谢家选的,也是为你自己选的。你不想登上那个位置,你大可以扶植一位明君,宇文家都是些忘恩负义之徒,换一家便好了。”
鱼花说的很轻松,好似这改朝换代之事,在他眼里只是小孩子过家家。
比起这个,鱼花后面叹了口气:“咳咳咳三叔只是不想看你,殊荷,你才及冠,尚年轻,你远有时间。权倾朝野,呼风唤雨,权势滔天,这些世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东西,如今已全在你手中。”
“殊荷啊,三叔已经时日无多,前两日在梦中梦见了你父亲,他他同我说让我劝劝你,你知道他并不是完全你尚年幼的时候,他也曾为了你同长老们犟嘴,殊荷,再想想?”
谢怀瑾没有任何动容,转身要走。
鱼花叹了口气,血已经从嘴角涌了出来,僧人最后的低语在房中徘徊:“殊荷啊,世间没有你留恋的东西吗?”
但谢怀瑾已经迈步出了门,身后,鱼元跑进去抱住鱼花已然倒下的身体:“方丈,方丈,方丈!”
谢怀瑾脚步一顿,眼眸垂下,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起身向外面走去,没有回头。
留恋的东西?
谢怀瑾脑海中模糊出现一纤细窈窕的身影,她会主动扑入他怀中。
她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在这乱世,若不是被谢素薇护着,早已不知成为哪里的尸骨。
谢素薇死了,没关系,还有他。
那人是他的妻子,他答应了姨母此生会善待她。
二月细雨纷飞的时候,她抱住他,笑着说会给他准备礼物。
谢怀瑾轻声笑了笑。
身后的寺庙响起丧钟,谢怀瑾放下了马车的帘子,淡声道:“走吧。”
马车日夜兼程,谢怀瑾回到谢府的时候是深夜,月亮淡淡照在水面上,谢怀瑾路过之时发现池塘中的荷花快开了。
墨愉上来汇报谢清正失踪的那一方势力:“沿着那个侍卫追查下去,线索在一个名叫李生的人身上断了。”
“李生呢?”青年一身素衣,语调清冷。
墨愉俯身:“死了。”
谢怀瑾抬眸,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继续查。”
隔日,宇文拂又找上门来。
想到什么,谢怀瑾轻笑了一声。
在先去见辞盈还是先接见宇文拂之间,谢怀瑾选择先见宇文拂。
青年一身雪衣,眼眸潋滟却又藏着森然的寒意。
他要告诉宇文拂一个通天的喜事。
书房内,宇文拂恍如一条疯狗,进来就踹了一下门,一双桃花眼此时满是怒火:“你什么时候和那个女奴取消婚事?”
谢怀瑾推开窗,声音让人听不出情绪:“你唤她什么?”
“女奴!”宇文拂大声道:“奴隶,贱”
“宇文拂。”谢怀瑾淡淡打断。
宇文拂愤怒地挥了面前的桌子,茶壶应声而碎,“砰——”的一声让谢怀瑾想起那日同辞盈在书房的场景,他眼眸深了一下,就感觉到身前人的呼吸变得兴奋和局促了起来。
谢怀瑾向着宇文拂看着的那处看去,温声道:“宇文拂。”
宇文拂充耳未闻,眼睛陡然亮起来,从桌上拿起那薄薄的一张纸,用手弹了弹,语气轻蔑:“算那女奴识趣,哈哈哈哈哈她居然主动同你合离,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你让出那个人情,我只答应了你让她去救贞贞,何时说了要将贞贞还给她。”
说着,宇文拂停了一下,一双俊脸上满是冷意:“呸什么还,贞贞是我的。三千兵马我改日还给你,我可真亏,人没到手粮草还搭了进去。不过算了,就当便宜你了,我让接引的人原路还给你。”
“和离书?”
宇文拂突然听见这么一句,他将手中的和离书推到谢怀瑾身前:“嗯,那女奴已经署名和盖印了,你签上拿去官府你们就能合离了,啧,她居然舍得。你平日是不是对她太差了,这通天的富贵她说居然说舍下就舍下”
此时宇文拂还在看戏,沉浸在美好幻想之中。
“不过也好,那样贞贞就能同我回去了,*烛一烛二这次不会再拦着我了吧,那女奴真以为没有你她能从我手中抢走贞贞,不过她同你合离之后应该也会搬出去吧,那到时候我就更方便去接贞贞了。”
宇文拂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完全没有看见他身后,一身雪衣的青年眼睛死死看着和离书,指骨青白,浑身阴冷,像枝头簌簌而落的雪。
良久之后,青年轻笑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夫人给我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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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章
◎感谢。◎
宇文拂见谢怀瑾慢条斯理走到书桌前,在他的注视下,轻柔笑着将和离书细致叠起来。
青年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如本人一般温和优雅,指尖少许停留在印着指纹的血印处,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宇文拂莫名瑟缩了身体,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心头,直觉让他心中升起原地就走的冲动。
但宇文拂心里记挂着别的事情,于是这个念头只是一瞬而过。他很快就忽略了身前之人过于温和的反应,开心道:“那三千兵马可以让墨愉去安排了,我要去找贞贞了,谢怀瑾,合作愉快。”
这一句话并没有得到谢怀瑾的回应,宇文拂抬头就看见青年珍重将那封和离书放入匣子内,他表现得实在太珍重了,于是显得很诡异。
宇文拂衣袖下的肌肤不知何时起了疙瘩,他见谢怀瑾不说话,转身欲走,要推开书房内间的门时身后传来青年温柔的声音:“我几日前好像同你说有一件喜事。”
宇文拂蹙眉:“宇文舒那老头子暴毙了?”
谢怀瑾的手指轻轻扣着漆红深乌的木盒:“尚未。”
“那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喜事,不过如若你说的是贞贞这一件,的确是天大的喜事。”宇文拂脸上又堆满了笑意。
书房内传来一声叹息,谢怀瑾的声音依旧温和。
一身雪衣的青年将下面那封信摊开放到宇文拂面前,让宇文拂能看见上面的每一个字,他淡声回忆着三个月前的事情。
“辞盈同我说要将茹贞收为义妹,我当时未应允,但答应辞盈可以去官府帮茹贞去了奴籍。这三个月我并不在府中,她决心合离定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那时她只求了我一件事情。”
青年停了一下,摩挲了一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温声道:“宇文拂,你说,若是辞盈离开了谢府甚至离开了长安,茹贞现在在何处?”
说到这里,谢怀瑾就没有说话了,他轻抬起眸。
不远处的宇文拂面色陡然变化:“你的意思是,她带着茹贞跑了?”拳头捏紧的声音在书房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宇文拂陡然冷下来的声音,远远看去其脸上满是风雨欲来的愠怒。
谢怀瑾没有纠正宇文拂的说法,旁若无人一般翻开了三月前未看完的一卷书。
宇文拂从盛怒中回过神来,见到谢怀瑾的模样,蹙眉:“你不去寻?”
天欲雨,吹来的风中有淡淡的土腥气,青年将书卷平直摊开,温声道:“为何要寻?”
宇文拂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看着书桌前清风明月的青年,他从来看不明白谢怀瑾这个人,同他合作也只是无可奈何。
之前几番试探下来,他觉得谢怀瑾心里对那个婢女也不算全无波澜,但此时却又如此平静。宇文拂一双桃花眼里情绪散去一些,也没了之前的狂喜和大怒,立在书案前寻谢怀瑾讨一个承诺:“那如若我出手,谢怀瑾,我要求你不许插手。”
一身雪衣的青年轻笑着抬起眸,温声重复:“世子若不伤害到我的夫人,谢某自然不会多事。”
宇文拂心放下来一些,也没了试探的心思,平直问道:“你如今还称那女婢为妻,为何又任由她离开?”
谢怀瑾只说了一句:“天下之大。”
宇文拂听不懂,看了谢怀瑾一眼后就离开了,他急着去寻茹贞的行踪,脚步都匆匆忙忙的。
墨愉默默将适才去打探的东西呈了上来:“夫人一行人是两天前离开的长安,给烛一烛二的茶水中下了药,消息前两日传了出去。但彼时公子在回来长安的路上,于是两方消息错过了。”
谢怀瑾轻垂了眸:“先放下吧。”
他没有着急看,继续翻着手中的那一卷书。等到天色已晚,外面的雨停下,青年才看向墨愉呈上来的东西。
是夜,灯火葳蕤,书房内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
辞盈一开始其实没有要给烛一烛二下药,毕竟说起来她甚至没有隐瞒行踪的必要。
她留下一封合离书,方便谢怀瑾去官府解除关系,又留下一封简短的信,同谢怀瑾说清来龙去脉,当然她隐去了卫然将军的事情。
有些东西不用说的那么明白,她那时是这么想的。
她给院子中的婢女都准备了赏银,询问她们的意思,将她们都安排到了府中别的去处,只留下了泠霜泠月茹贞和小碗。
茹贞定是会同她离开长安的,迄今辞盈也不知道那日在世子府茹贞为何不同她走,但经历过了那一遭,茹贞晚上入睡都会牵着她的手。
除了茹贞,还有泠霜泠月和小碗。泠霜和泠月是夫人留给她的人,同陪她出嫁的贴身婢女一个性质,平日也负责管理外面的铺子和银庄,所以和小碗又不太同。
一切差不多准备好的时候,她将小碗唤进了房间。
小碗同她没有了从前的亲密,见到她第一瞬就是端正行礼,辞盈将人扶起来,轻声说道:“小碗,我好像从未问过你是如何进的谢府。”
小碗垂下眸,低声道:“被爹爹和娘亲卖给人伢子,人伢子再卖给了谢府。”
辞盈温柔看着小碗,小碗又多说了一些:“那时候家里很穷,祖母一直病着,爹爹身体也不好,家里上下一共四个姐弟,大姐那时已经已经十多岁了,再过两年就能嫁人了,二姐为人机灵讨得爹爹喜欢,四弟要传宗接代,所以娘亲只能将我卖了。”
辞盈俯身摸了摸小碗的头,小碗抬眸看着辞盈,犹豫了很久才说:“我知道主子要离开谢府离开长安了,我不劝主子,但如果主子要走的话能不能将我带走。”
说着,小碗哭着跪了下来。
辞盈半跪下来扶住小碗,有些宠溺道:“怎么动不动就开始跪了,我今日唤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停顿一下,辞盈将人扶了起来,烛火在地上映出少女淡淡的影子,她声音温柔:“小碗,你需得想清楚。你同茹贞不同,茹贞自小同我生活在一起,她虽爱些珠宝首饰,但比起这些她可能更依赖我一些,所以如今我不用问她也会同我离开。”
“但小碗你不同,比起茹贞,你更独立一些。你一直需求的安稳的生活,比起和我走,留在府中更易实现。外面世道乱,我也不知去了江南会如何。”
小碗已经眼泛泪花,辞盈声音轻了一些:“如果离开长安,很多东西都会有变数,我不再是谢府的主子,手上除了些银钱没有多的什么,不一定能像从前一般护住你们,何况我从前也没能护住。如今你沉稳不少,人也机灵,如若留在谢府,我再为你寻一个好主子,不失为一条好去路。”
小碗哭着摇头,终于是将在心里压了三年的话说出口:“我不,我不要主子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记得主子。”小碗牵住辞盈的手,用额头抵住,哭着说。
“那一年我同主子一起在人伢子手中,大火时主子将我从火中救了出来,放了我回家,我没来得及问主子的名字。后来我在谢府看见主子时,一眼就认了出来,早我一些进来的婢女嫉妒地说主子名叫辞盈,是这府中最好运的婢女,被管事嬷嬷带着走过长廊时就被二小姐一眼挑中了。”
“我特别为主子高兴,我不聪明也不机灵,娘常说我是家中最笨的,所以在谢府很多年都只是负责杂扫的婢女,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被选入主子的院子,我特别特别高兴,我想和主子一起离开。”
小碗眼泪落在辞盈手上,她眸红红的带着乞求望着辞盈:“主子,没关系,我不怕,加上小时候那一次,主子已经救了小碗两条命了。”
辞盈一怔,迟疑道:“你既然回了家”
为何还是被人伢子卖入了谢府。
小碗抹了抹眼泪:“他们后来又将我卖了,人伢子出价还比上次高一两银子,我走的时候娘亲和爹爹说上次卖亏了,不过也好,他们若不再卖我一次,我如何能遇见主子,那边前两年听说闹了饥荒,家中也不知道还剩几个人。”
辞盈心疼地将小碗搂入怀中,温声道:“别唤我主子了,以后同茹贞一样唤我姐姐就好。”
小碗泣不成声,觉得自己也是天底下最好运的人,她低声唤了辞盈一声“姐姐”,被辞盈摸了摸头。辞盈将手上一个镯子褪下来,为小碗戴上:“送去别院的婢女我都给了傍身的银钱,你同我一起去长安,便将这镯子赠你,小碗,以后我和茹贞就是你新的家人。”
“还有泠月和泠霜姐姐。”小碗哭着说。
辞盈笑着点头:“嗯,还有泠月和泠霜,昨天泠月同我说你可能留在谢家还哭鼻子了,她总是记挂你多一些。”
小碗抹了泪:“我去同她说清楚,让她别哭了。”
泠霜寻过来时,辞盈正在整理小姐从前的首饰,她私心里想全带走,却又不得不留下几件宫中来的玩意。一两件首饰原不打紧,但如若有人特意计较,还是不免生是非,她去江南定是要隐藏身份的,不想惹出些说不清的麻烦。
她挑拣之时,泠霜就来了,话语间只有一个意思,如若她们要离开长安的话,最好隐藏行踪。辞盈询问缘由,泠霜将夫人当年交代之事细细讲了讲,说清楚了谢怀瑾同卫大将军的关系。
辞盈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最好暗中去寻卫大将军?”
泠霜点头:“泠霜虽明白小姐的心思,但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夫人临终前嘱咐我们来日主子若遇见困难,可去寻卫大将军。防患于未然,泠霜觉得主子到江南之后先遣人同卫大将军知会一声。”
辞盈低声应下:“也好,我会在信中同谢怀瑾说清楚。”
她这些日也想清楚了,卫大将军可能本来就是谢怀瑾同夫人交易的一环,否则当初夫人如何能逼迫谢怀瑾娶她,仅仅凭借孝道就能威胁谢家未来的家主吗,当初是她太天真了。
辞盈垂眸,提笔另写一封短信。
离开长安的那一天,风和日丽,烛一和烛二下了药的酒是小碗去送的,辞盈在房间内听着,小碗说今日是她的生辰,请全院的人喝庆贺的生辰酒,烛一喝了,烛二一开始不肯喝,后来小碗又说了一句什么,烛二也喝了。
然后一行人就离开了,她们没有带太多的东西,江南那边一早就买好了宅子,泠霜早一步过去安置了。
泠霜临走前,辞盈按照泠霜所言,派人传信给了卫大将军。卫大将军派了一队人前来接应,一路上都由他们护卫她们的安全。
路上,辞盈想了想,提笔又给卫然写了一封信。
信中她大抵表达了感谢,然后提出愿意捐赠一部分粮草给西北军以示感谢,日后若是有银钱方面的困扰,她能支援的情况下请卫大将军一定要开口
卫然冷着脸看着一旁淡淡饮茶的谢怀瑾,他常年征战沙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肃杀的气息,脸上的疤痕更显凶气,开口亦让人不寒而栗:“我未曾记得我今日向贵府下了请帖。”
青年放下茶盏,一旁赫然放着辞盈几日前寄出的那一封信。谢怀瑾抬眸,眉宇间是一而贯之的温和,一双凤眼含着说不清的光。
“是辞盈麻烦了将军,我上门来替她赔礼。”
卫然一张脸更冷,自他回到长安之后,书房内外都有重兵把守,按理说插翅难飞,谢怀瑾却入他书房如入无人之境,这让他不由得重新审视其面前的青年,半晌之后卫然冷声问道:“黄山是谢家的人?”
黄山同他打仗数十载,一路到了副将军的位置,卫然不愿意相信,却想不出来除了黄山还有谁能让谢怀瑾此时坐在他重兵把守的书房重地。
谢怀瑾摇头,无意同卫然讨论这般无用的事情。
他拿起信纸,眼眸在“辞盈”两个字上停了停,温声道:“我先走了,卫将军。”
墨愉恍若影子一般从身后出现,突然出手挡住卫然翻身砍向谢怀瑾的剑,黑色的身影如鬼魅,同卫然在书房里缠斗起来。
半晌之后,墨愉震开卫然,用剑指向卫然的喉咙。
谢怀瑾甚至没有回身看,在书房内打斗声停下的那一刻,背着身温声道:“卫将军谦让了。”
墨愉收起兵刃,回到谢怀瑾身边。
“伤了吗?”马车上,青年温和问道。
墨愉俯身:“等烛三回来之后,我会去暗堂领罚。”
“嗯。”青年闭上眼,回想着信中的内容,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轻声笑了一下。
墨愉冷不丁地想,又有人要倒霉了。他擦拭着手中的剑,黑色的锦衣上有几处变得湿红,浓密粘稠,足见伤口之重,但他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神色一直没有变化
长安到江南五天的脚程,走水路能快上一天,辞盈一行人怕水土不服,选择马车走官道慢行至江南。
原本五天的路程被走成了十天,距离江南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野外下起了雨。
辞盈看着天色,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于是吩咐先寻个驿站歇脚。匆匆赶到时,众人身上都不好受,纷纷寻驿站要了热水,洗浴完已是深夜。
辞盈看着天色,原想着雨势要大明日是否要歇脚一天,还未想出结果就听见天空闪了几道闷雷,辞盈莫名有些心烦,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安,但想不出来源。
这一路上都很顺畅,山寇们见了军队对她们这一行人根本没有胃口,长安那边的事情她已经交代吩咐完,江南那边的宅子也提前安顿好了,辞盈想不出来为什么她心中还是惴惴不安。
此时已是深夜,雷雨下着,寂静得可怕。
辞盈见茹贞久久没有回来,准备出房门去寻,只会在泠月和小碗房中,她想着心中的不安,决心明日天亮下雨也要启程,此时该唤茹贞回来睡觉了。
到走廊上,一路寂静。
辞盈是走到拐角才发现不对劲的,她们身处的地方是二楼,按理说驿站一楼应该有士兵把守,可没有下面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辞盈端着烛火的手颤了颤,走到泠月和小碗的房门前。
茹贞半个时辰前同她说去看看泠月和小碗,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房门内灯火已经黯了,只剩微微的一点光,一点声响也没有。辞盈敲了门,里面却没有人回身,驿站传来空荡的回身,辞盈向后退了一步,又敲了敲门,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她手指颤抖地推门,门没有上锁,发出“吱呀”的一声响,辞盈慢着步子小心地走进去,外面闷雷乍现,陡然出现一张人脸。
辞盈尖叫着丢了烛盏,被身前人一把抓住,辞盈惶恐地望着灯火照亮的人,宇文拂没了平日的笑意,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冷寒。
“你说,我应该唤你辞盈还是谢夫人?”
辞盈扶着门框,挣开宇文拂的手,一瞬间明白了心中的不安来源于何处,她将宇文拂忘了,只是消息是如何这么快传到宇文拂耳中的?
“茹贞呢?”辞盈咬着牙问,心脏还未从刚刚的惊吓复苏。
宇文拂却执着地让辞盈先回答那个问题:“所以是辞盈还是谢夫人?”
宇文拂皮相生的很好,一双桃花眼衬得整个人格外多情,此时看着辞盈竟也比平日多了三分温柔,辞盈颤抖着声音道:“我在问你,茹贞呢?”
宇文拂轻声道:“我的贞贞自然同我在一起。”
说完,辞盈顺着宇文拂的视线看过去,床帐内,茹贞嘴里被塞了厚厚的白布,此时正含着一双泪眼望着她。
宇文拂在辞盈声音轻声道:“她从前说会爱我一辈子的,也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她最重要的人,还说她就算死也会死在我的身边,可是。”
闪电将宇文拂面无表情的脸映亮:“我千里迢迢来寻她,她却同我说,她要和你一起去江南,说求求我放过她吧,我放过她,可是最开始贴上来,说爱我,怎么都撵不开的人不是她吗,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辞盈颤抖着手,轻声道:“她是我的婢女,自然要同我走的。”
宇文拂“啊”了一声,然后道:“可是你半个月前不是同官府取消了她的奴籍,她如今不是你的婢女了。”
宇文拂笑着,哈哈大笑起来,床上的茹贞终于吐出来了白布:“我不同你走,我要和辞盈一起离开,宇文拂,你滚”
一旁的侍卫无声将茹贞的脖子掐住,茹贞仰起脖颈呼吸不得脸变得苍白起来,辞盈一把推开宇文拂走到茹贞身边,挥掉侍卫的手。
侍卫不敢动辞盈,退了一步,辞盈一巴掌扇了过去:“滚。”
她将茹贞的头掰回来,说了几声“呼气”之后,伸手挡在茹贞身前,望向不远处的宇文拂,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奴契,展开放在胸前。
“是,半月前我是去官府消了茹贞的奴契,但一日后我又带着茹贞去了一趟官府,她现在不是谢家的奴婢,是我的奴婢,这是新的奴契,恐怕要让世子失望了。”
辞盈无比庆幸当初她听谢怀瑾一番话后,同茹贞商量一番后,重新去了一趟官府,如今茹贞是她的奴婢。
宇文拂脸色冷了下来,上前一步,辞盈颤抖着身体却没有后退,茹贞蜷缩在辞盈身后,然后两个人就听见了宇文拂的笑声。
“哈哈哈哈辞盈啊辞盈,本世子该说你聪明还是天真到可笑,”宇文拂的手指点着那薄薄的一张纸,眼眸中露出玩味:“你是觉得,就这样一张纸,能阻拦得了本世子吗,你觉得之前若是没有谢怀瑾,你能藏住我的贞贞那么多天?”
宇文拂一手抓住后面的茹贞,冷声道:“王法,公道,辞盈,你在同本世子谈什么可笑的东西,滚开,如若不是看在谢怀瑾的面子上,你和下面那些人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
闪电惊诧之间,辞盈被宇文拂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在柱子上,被抓住手茹贞哭喊起来:“不要,不要你不要伤害辞盈”
宇文拂脸很冷,茹贞整个人身体都在颤抖,却还是往辞盈的方向爬着,宇文拂一把抓住茹贞的后脖颈。
辞盈要上前却被侍卫拦住,任由辞盈怎么撕打都撼动不了分毫。
权势在这一刻终于体现了她的残酷,宇文拂轻蔑对她笑了一声,当着辞盈的面将茹贞带走了。
辞盈瘫坐在地上,很久以后,泠月和小碗跑上来,抱住地上的辞盈。
辞盈哭着,问泠月:“我们怎么办”
泠月没有说法,辞盈又看向小碗,但小碗哪里给的出答案。
她们都清楚茹贞被宇文拂带回去后会面临什么,晚一日就危险一日,那一身皮肉的伤她们都看过,如若辞盈舍不得放弃茹贞,她们也都明白辞盈只有一个选择。
回到长安。
江南近在咫尺,苦涩的风雨将驿站的窗户吹得呼啦作响,辞盈跌坐在地上,眼眸很轻地眨了眨,她浑身的力气好似又被抽光了一次,她望着江南的方向,问泠月:“你说,谢怀瑾会还没有看见和离书和那封信吗?”
泠月没有说话,唇也在颤抖着,小碗也哭了起来。
她们都知道不可能。
瞒不了那么久的,烛一烛二只要醒过来,无论谢怀瑾是否回了长安,消息都已然传了过去。
小碗抱住辞盈,泠月手颤抖着握上,那一方薄薄的卖身契沾了窗边打过来的雨水黏在地上,其上还余留着宇文拂特意留下的靴子印。
辞盈眼眸落了下去。
天亮时,昨夜那么大的雨竟然停下了,天晴朗得算得上难得的好天气,碧空如洗,一望无际。
辞盈一行人却毫无兴致,兵士们跪在辞盈身前,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宇文拂带来的都是皇家的暗卫,他们不敌。
昨夜,暗卫们动作很快,电闪雷鸣之间,兵士们已经全部被放倒了,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失去了反抗的可能。
暗卫们将他们一个个绑好后喂了药丢在马厩里,马儿也早就被喂了药同他们一起酣睡。
早上阳光将兵士们照醒时,一切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们沉默地解开了手上的绳子,带着一身的伤去请罪。
辞盈没说什么,只让他们都起来,一片沉默之间,辞盈轻声道:“回去吧。”
小碗已经开始抹泪,泠月咬着牙满腔的怒气,只有辞盈,脸上已经失去了表情。
五日后,辞盈回到了长安,马车驶到了卫府前。
辞盈在外间候着,等侍卫进去通传,得到的却是卫将军不在长安的消息。
辞盈问:“请问卫将军要几日回来?”
侍卫开口:“这是辛密,我们不知。”
辞盈又拿出卫然给的令牌,侍卫眉目皱了一下,看清后躬身道:“不是我们为难姑娘,将军的确不在府中,三日前就被皇上派去剿匪了,姑娘如有要事我们可以代为通传,但是将军何时能收到何时能回来小的做不了主。”
距离驿站宇文拂带走茹贞已经五日过去,茹贞还能等几日呢?
她们都明白辞盈不会放任茹贞留在宇文拂那里。
泠月捏着辞盈的手,小碗颤着声音道:“不行主子就回去求求公子吧。”她又开始唤辞盈主子,泠月也松了手,她们都清楚,只有出了长安,她们才能和辞盈是姐妹。
侍卫俯身,对着辞盈手中的令牌。
辞盈抬头,发现卫府也有高高的墙。
高门大户,高门大户,高高的门自然有高高的墙。
天潢贵胄,天潢贵胄,同天一般。
辞盈上了马车,阳光洒在少女苍白的脸上,她眼下乌黑一片,眼眸淡垂着,对着马夫轻声道:“去谢府吧。”
马夫是她们从外面雇的人,并不知道辞盈一行人同谢府的关系,经历驿站的一遭不由感叹:“原来是谢府的小姐吗?”
辞盈没纠正马夫的说法,只让泠月给马夫多包了些银子,她声音很温柔:“前些日子让您受惊了,这些银子您拿着。”
马夫连连道谢,和她们说起家中的妻女。
辞盈安静地听着,泠月和小碗却都已经落了泪。
在哭什么呢?
泠月和小碗不知,只是她们看着看着辞盈,眼泪就自己落下来了。
辞盈没有再哭,阳光透过车帘洒在她脸上,她垂眸歇息在最后的安静里
谢府内。
宇文拂将一耳坠放在谢怀瑾的书案上,晦气说道:“你夫人扇了我一巴掌,耳坠都勾在我外袍上了,今日奴仆浆洗时发现的,我特意给你送过来。”
说着,宇文拂看着青年一眼,撇嘴道:“啧,你怎么这么冷静?”
谢怀瑾穿着一身素袍,姿势比平日随意一些,闻言,从一旁拿起白帕轻柔地包住了那方耳坠。
耳坠是很简单的款式,上面只勾着一颗圆润的珍珠,没有什么稀罕的,青年却格外地细致温柔。
宇文拂被他的动作弄得心里发毛,这个人对辞盈那个人都不一定有这么珍重,在他面前对一个耳坠虚情假意,宇文拂一双桃花眼僵住,下意识重复:“我说你夫人打了我一巴掌!”
谢怀瑾抬眸,轻笑道:“那你感谢她了吗?”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谢怀瑾真的是bt,真挺bt的[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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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
第25章 二十五
◎燕子。◎
宇文拂不可置信地后退三步,眼睛上下打量谢怀瑾,欲言又止一番后自己涨红了脸,留下一句“让墨愉自己去领人”后就摔门离去。
门被女婢躬身关上,墨愉鬼魅一般出现在书房中,谢怀瑾放下手中珍而重之的白帕,向着门外淡淡地看了一眼,墨愉垂眸:“是。”
宇文拂出了谢府之后脸上的红云渐而消散,他掀开马车车帘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谢府,手指摩挲着食指中间那一块皮肉,嘴中有了些许血腥味时,吩咐马夫:“回府吧。”
世子府位于长安街道上最好的位置,不同于谢府百年世家的庄重雅致,世子府只将奢华富丽四个字写在脸上,从高高的门进去,抬眼之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其墙壁上更是镶嵌了数万颗夜明珠,夜幕降临之时光莹莹如月。民间亲见者曾传言,即历代皇宫亦不过如此。
民间关于漠北王世子宇文拂的传言还有许多,招猫逗狗,纨绔成性,骄奢淫|荡,姬妾成群,府中但凡所见之婢女皆身形窈窕婀娜貌美,轻纱锦绣覆于其上,跪伏相迎等待宠幸。
其恶劣事迹传遍长安,无数大臣上书弹劾,但都被一一压下。有臣子因此在大殿撞柱而亡,皇帝除哀叹一声外亦未惩处宇文拂,久而久之,宇文拂其盛宠长安皆知
天色昏暗,宇文拂走过长廊,暗卫无声为其打开一扇扇门,宇文拂一路行至世子府中最深暗之处,被富丽奢华层层景色裹住的是一处简单的院子。
甚至已经不能算简单,算简陋,除开外墙高高砌起,内里一切都带着陈旧的气味。一方绳子垂下一般的秋千,一个废弃的水井,一棵已经不知道死去多少年的老树。
地上的枯枝残叶还剩了一些久远的痕迹,不知为何这些年也没有人清扫。暗卫在宇文拂身后停下,宇文拂上前一步推开门,外面很陈旧,里面却打扫的还算干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被绑在床上的茹贞含着怨恨的眼神望过来。
宇文拂上前将人抱在怀中,茹贞绝食了五日早已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还剩下一双倔强的眼睛。宇文拂没有看那双眼,而是拿起了一盘的茶水,温声道:“先喝些茶,等会用一些温和的食物。”
茹贞不说话,宇文拂也不太在乎,人回来了他的疯劲就被压下去了一些,声音也难得的温和:“茹贞,你不吃的话,我就去让那个女婢吃。”
茹贞瞪大眼睛,眼泪直直垂下,开口之时宇文拂听见的一句是。
“求求你”
温热的眼泪落在宇文拂手上,又从他的手上淌成一条水痕,宇文拂将茶水灌入茹贞的唇,轻声道:“你乖一点,我就不去动她。”
茹贞摇头,哭着说:“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宇文拂掐住了茹贞的下巴,少女仰着头眼里全是哀求,青年有一张昳丽到恶劣的脸,此时一双桃花眼里全是冰冷不达眼底的笑意:“贞贞,你今天就是把自己饿死,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
在茹贞惊恐的目光中,宇文拂一字一句说道:“你什么时候死,我什么时候让那个女婢陪葬。满足贞贞的愿望,将你们埋在一个坟里,让你们能日日相伴。”
宇文拂说着,掐住茹贞下巴的手一点点收紧,自然是恐吓的话语,且不说他不会让茹贞死,就算茹贞死了,有谢怀瑾在他动不了辞盈。
但茹贞很明显当真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抢过他手上的茶水一口气全都喝了下去,喝的太急一下子全呛出来了,眼泪混着茶水让她伏在他的怀中。
宇文拂也不在乎衣裳上狼藉一片,摸着怀中少女的头,对着门口道:“传膳吧。”
马车行至谢府时,已是黄昏。
兵士同她告罪之后回了兵营,一行人只剩下辞盈、泠月和小碗。马夫打点好之后,将马车停在谢府侧门,辞盈被泠月和小碗搀扶着下了马车。
侧门守门的侍卫见了,忙上前来迎::“夫人好,可要小的帮忙将马车停进去?”
预想的刁难并没有来,侍卫的态度好似还不知道合离的事情,辞盈摇头:“不用。”
说话间,泠月给马夫交代了两句走上前来。
从侧门入府,到泽芝院还有长长的一段,一路上,奴仆见了辞盈皆躬身行礼。
小碗轻声道:“难道公子还未回来?”
泠月不说话,只看着辞盈。
辞盈停在长廊下,听着小碗的话,想起那日在驿站宇文拂说:“你说,我应该唤你辞盈还是谢夫人”
那时辞盈着急茹贞安危并未多想,如今想起来,宇文拂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同谢怀瑾写了和离书。
天色昏暗,明明没有下雨,辞盈却觉得鼻子里满是那股雨日的土腥味,让她扶着柱子都生了些晕吐的感觉。
谢怀瑾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一定看见了那封和离书,但如若没有去官府闹得人尽皆知,宇文拂如何会知道?
若是谢怀瑾主动让宇文拂知道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目的又是什么?
她写给他的信中明明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同她合离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那日他同宇文拂交谈时,按照宇文拂的意思,卫将军那边谢怀瑾要拿到的东西已经拿到了,那为什么
辞盈百思不得其解,如何都想不通。
院子里面亮着灯,辞盈整理好神情,带着泠月和小碗上前时,守门的侍卫如常对她让开了门。院子里其他婢女如往常一样对她行礼,辞盈掐着手心,一路走到谢怀瑾书房前,守门的变成了两个陌生的侍卫。
辞盈要上前时被拦住,侍卫恭敬道:“公子不在府中。”
可书房里的灯明明亮着,辞盈向里望去,只见一层又一层门的倒影。
泠月要说什么,被辞盈拦住,辞盈望向侍卫:“我只是想去书房里面寻一卷书。”从前谢怀瑾不在书房时她也能进出。
等待侍卫回话间,辞盈捏紧了帕子。
她觉得谢怀瑾在里面。
侍卫语气依然恭敬,却还是拦住了辞盈一行人,低头说道:“公子有吩咐,还请夫人不要为难我们。”
辞盈望向书房内燃起的灯火,温声道:“那可否请你们进去为我将那卷书拿出来,书就在第二个书架最上层,从右向左数第二本。”
侍卫语气不变:“没有公子吩咐,我们进不得书房。”
“是吗?”辞盈声音低了下来。
侍卫点头:“是。”
泛着寒光的银簪抵在侍卫脖颈处,躬身的侍卫登然僵直了身体,他听见面前的夫人说:“让我进去,今日之过失,若谢怀瑾怪罪起来,我一人担下。”
银簪尖利,侍卫脖颈陡然泛了血,但侍卫即没有反抗也没有试图躲开,而是用一贯的恭敬语气重复:“没有公子吩咐,夫人不能进去。”
辞盈咬牙,手中银簪已经要握不住之际,书房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一个侍女拿着抱着两卷书走出来,轻声道:“夫人请看,要的是这两卷吗?”
辞盈摇头说不是,侍女停了一下,笑着说:“那夫人是要哪两卷,奴再去寻一寻。”
书房的门开着,里面灯火葳蕤,辞盈看不见内室的情况,她拨开侍女的手就向里面跑了进去。
侍卫还要去拦,被侍女一眼止住:“好了。”
门口两个侍卫顿时低下头,适才银簪抵在脖颈间都毫无波动的两人,此时眼中带着浓浓的恐惧。
在他们身前,侍女淡淡地翻着手中的两卷书
推开侍女后,辞盈一路跑到了内室,门口有两个奴婢但是没有再拦她。
辞盈捏紧手,缓慢地推开门,淡淡的雪松香从里面飘出来,柔和的灯火下,青年一身素衣坐于书案前,撑着一只手看着眼前的书卷。
听见开门的动静,青年抬眸向她的地方看过来。
看见是她,也不讶异,眸中也没有其他的情绪。
香炉内燃着淡淡的烟,明明平日很好闻,但此刻有些让辞盈受不了,和鼻尖雨欲来的土腥味混在一起,刺激着辞盈的神经。
辞盈想要张口说茹贞的事情,手脚却开始发颤,冷汗顺着少女的额头淌下来,将发丝染在脸颊上,其中一根拂过少女苍白的唇,只见其唇苍白发皱没有一丝颜色,下一刻,眼前闪过一阵白光,辞盈就晕了过去。
不是陡然失去意识的,彻底晕厥过去之前,辞盈看见的最后一眼是青年陡然变色的脸。在熟悉的床上醒来的时候,青年正背身在屏风后停太医吩咐。
“嗯,我知道了。”
“好。”
恍惚间,辞盈的意识又回到那日书房,她眼眸复杂起来,小碗在一旁将她扶起来:“夫人。”
这一声让谢怀瑾回了一下头,半晌送走太医之后,青年穿着一身素衣走到了辞盈床前,小碗合适地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之后,辞盈低着头,身体虚弱让她精神也疲倦了不少,只亮着一盏油灯的屋子暗沉沉的,她抬眼看去能见的东西都有些模糊。
那股淡淡的雪松气缠着她,同屋子里面的药香一起,涌入辞盈的鼻腔。
随后,屋子里响起了很轻的一声叹息。
很快,青年从桌上端了药回来,温声道:“先将药喝了,太医说你这是多日未进食导致饥厥虚眩,虽无大碍,但日后千万要注意。”
说着,他轻吹了吹药,送入辞盈口中。
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辞盈抬眸看着谢怀瑾,又垂下眸,这一切被谢怀瑾看在眼中,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温柔地一勺一勺喂着药。
放下碗之后,谢怀瑾并没有转身,背对着辞盈温声道:“再过一会厨房会送来好消化的膳食,记得用,我先走了。”
温柔疏离,却又淡漠至极。
他没有给辞盈挽留的机会,以至于门被关上,辞盈一句“谢怀瑾”才说出口。
辞盈眸颤了颤,她觉得她有可能误会谢怀瑾了,可能这件事情的确同谢怀瑾没有什么关系。
宇文拂能那么快得到消息,可能是一直派人在监视她们的行踪。宇文拂的手虽然不至于能插到泽芝院,但谢府内有他的眼线是有可能的。
她最初没有想过要隐瞒,所以如果谢府的眼线汇报了她这几个月做的事情,宇文拂不是不能够猜出来。
天色昏暗,看着又要下雨,谢怀瑾走之后,那股土腥味变得浓郁起来,哽在辞盈的鼻腔,让她难受得伏在床上,干呕了两声之后,小碗从外面跑了进来:“夫人,夫人”
辞盈想说不要叫这个称谓,但是对上小碗的眼睛她说不出来了。
泠月也很快带着食物回来了,轻声道:“主子,先用一些吧。”
辞盈安静地吃了一些,精神实在困倦睡了过去。
小碗留下来守夜,泠月出门去打探茹贞的消息。
但泠月认识的人大多在谢府和林府,除此之外,就是外面的商户了。这些自然和世子府都扯不上关系,到底只是一个奴婢,手哪里能伸到世子府中。
即便使了很多银子,依旧打探不到一点消息。
辞盈的病第二日好了不少,本也只是急病。
她等了一个上午,谢怀瑾没有来看望她,于是她又带着小碗去了书房。
还是昨天那两个侍卫,这次没有再拦着她了,只说“公子的确不在”。
辞盈推门进去,屋内的确没有人,她坐在一旁的软塌上,望着书案前空荡荡的一处,想起昨日谢怀瑾看她的神情
辞盈有些茫然,屋内暖香燃着,外面真的下起了雨,困倦升起来之时,辞盈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一方小被盖在她身上,她抬眸,正好和谢怀瑾那双凤眸对上。
青年刚从外面回来,虽一路坐着马车,身上还是不可避免沾染了水汽。俯下身来时,淡淡的寒意恰好能被少女感觉到。
一旁窗边吹来的风冷峭,让辞盈贪念温暖,明明谢怀瑾身上的水汽依旧寒冷,辞盈依旧不可抑制地抱了上去。
她写了和离书,决心了离开,眼泪不应该涌出来的。
但辞盈忍不住,她不知道她怎么表达这几日的惊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谢怀瑾成为了她的后盾,即便她明白这是一种崩坏的依赖,即便她意识到了且为逃离付诸了行动,但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明明她全都清楚,但这一刻她抱着谢怀瑾,可耻地感受到了安心。
她无法形容昨天那一刻谢怀瑾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时她心中的茫然,她心中升起的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天地将她抛弃的困惑。
“谢怀瑾”
辞盈哭着,低声喊着青年的名字。
但他没有回应她,只是在辞盈身体渐而僵住之际,将她的手从他的腰上拿下来,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随后起身去了内室。
辞盈捏着帕子,小被将她的大半身体裹住,明明五月的天并不算冷了,但她裹了这么多依旧能看见自己颤抖的手。
不远处屏风后传来窸窣的声音,青年褪下沾了雨气的衣袍,换上了一身素衣,头发长长垂下,半晌之后才出来。
他没有向辞盈的方向看一眼,摊开书案上的书卷。
外面雨声滴答,辞盈有些无措,她想过谢怀瑾的很多反应,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昨日那个侍女很快进来了,她看了辞盈一眼,走到谢怀瑾身前:“我师父怎么还没回来?”
青年声音淡淡的:“他上次受伤了。”
“啧,又罚了多少鞭?”语气中同谢怀瑾很是熟稔。两个人说话都没有避着辞盈,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将目光落在了辞盈身上。
辞盈捏紧小被,羞愧让她转身想走,但因为茹贞的事情还是要留下来。
谢怀瑾一定知道她回来是为了什么
两人说着,侍女从书架上拿下来一卷书,翻了翻觉得无趣又放了回去。
谢怀瑾翻书的动作未停,淡声道:“你再多翻一卷书,墨愉多罚十鞭。”
侍女低声骂了一句“小气”,但乖乖地将书卷整齐放了回去:“我走了,明天我将公子想要的人头放到书房前,亲爱的公子能让我可怜的师父早几天出暗室吗,师父他年纪毕竟大了,我怕他遭不住。”
谢怀瑾淡应了一声。
半晌之后,侍女出去了,屋内重新归于寂静。
辞盈漫步走到书案前,垂眸看着谢怀瑾,烛火将少女的影子映在了书案上。
往后是青年手中的书上,一身素衣的身体上,凤眼淡漠的脸上。
辞盈跪坐下来,平视着谢怀瑾,轻声道:“对不起。”
烛火跳动了一下,青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眸看向辞盈。那一刻辞盈想,对于她的不告而别,谢怀瑾大抵是有些生气的。
果然,下一刻,青年温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恰好碰上宇文拂来拜访,那一段时间关于漠北的事情我同他多有交集,故而他直接同我进了书房。”
说着,谢怀瑾抬起眸,辞盈的心颤了颤。
青年温柔笑了笑:“我未曾想过我的妻子一心同我合离,甚至将和离书直接摆在我的书桌上。书房内,我交代烛三,也就是你适才所见的那个侍女去处理安淮刘家一宗关于谋害皇亲国戚的事情,让人先带宇文拂进去等待。”
辞盈脑中闪过什么,明白了一切。
谢怀瑾还在讲着,脸上明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是就是能让人看出来他很生气。
辞盈眼眸中泛起一丝无措,她未见过这样的谢怀瑾。
温和有礼又咄咄逼人。
少女捏紧了手,烛火摇曳之间,青年温润的声音补齐了后面的话:“定然是我做错了,还应该是通天的错事,如若我没错,我的妻子如何会一言不发要同我合离。”
辞盈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她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忽略面前人冷漠失望的眼神,轻声道:“对不起。”
良久,没有人说话,谢怀瑾起身离去,被辞盈一把拉住,辞盈低着头,却还是说出拜托的话:“宇文拂带走了茹贞,你可不可以”
辞盈的声音被青年无情打断,谢怀瑾像是叹气了一声,牵住辞盈抓住他衣角的手然后松开,青年动作很温柔,松开辞盈手的时候眼眸中最后一丝怒火也散去。
他好像又变成了平日的模样,雪松淡漠了他的眉眼,他用一种淡淡的眼神的看着辞盈。
辞盈心不由慌乱。
下一刻她听见青年声音很轻地说道:“辞盈,是不是只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才是你的夫君?”
辞盈回答不了。
但素白的衣袖又一次从辞盈指尖滑过,辞盈想起茹贞满是惶然的脸,咬着唇道:“是,就算是,谢怀瑾,就当我真的是,我求求你,帮帮我,我求求你”
在谢怀瑾渐而冷下去的脸中,辞盈泪流满面。
青年冰凉修长的手拂过少女的脸颊,一点点擦去泪珠,轻声道:“辞盈,你再说一遍。”
辞盈:“我求求你”
“前一句?”谢怀瑾的声音已经轻到辞盈几乎要听不见。
辞盈颤着眸回忆,如何都无法重复说出适才谢怀瑾的那句话,她只是将额头抵到谢怀瑾的手上,温热的泪淋|湿青年修白的指骨,低声喊着:“夫君。”
辞盈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但她被抱起来吻住的时候就想起来了之前春|药的事情,她被青年抵在墙上吻着,只是亲吻。
辞盈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房顶,房顶自然是没有人的,她的乞求透过房顶,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于是她回身,抱住了谢怀瑾,他的吻已经停了下来,她很轻地吻在他单薄的眼皮上,辞盈的眼泪流入谢怀瑾的眼睛,远远望去,青年好似也落了泪痕。
一番亲热后,辞盈趴在谢怀瑾的肩上,她用手搂住青年修长的脖颈,素衣染着泪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香炉淡淡传着烟,屋内气氛暧昧粘稠。
辞盈到底无法在意识清醒时喊出那两个字,于是只能喊“谢怀瑾”的名字。
青年用手摸了摸她的头,虽还有些生气的样子,但是能好好说话了。
“你回来的那一日,我已经派了人去查探茹贞的消息。”青年轻声说着。
辞盈眸怔住,握紧了谢怀瑾的手。
在辞盈期待的眸光中,谢怀瑾低声问:“你想听茹贞在哪还是宇文拂为何如此执迷于茹贞?”
辞盈都想。
谢怀瑾将烛三适才送过来的东西递给辞盈,辞盈手指颤抖地打开,很怕看见茹贞重伤或者死讯的消息。
但幸好
辞盈松一口气,翻过后面一页细细看起来。
“这真的是茹贞做的事情吗?”辞盈疑惑地问。
谢怀瑾看了一眼,温声道:“烛三从未出错过。”
“可是茹贞根本不喜欢宇文拂,她怎么会宇文拂做这么多事情”辞盈反复看着这一张纸,最后抬眸希冀地望向谢怀瑾:“知道她还在世子府,我们能把茹贞接回来吗?”
想到什么,茹贞从衣袖中拿出茹贞的奴契,递给谢怀瑾。
青年接过,眸中很浅地闪过一丝笑意,他温声道:“可辞盈,你想过如若宇文拂如若不承认‘茹贞’是‘茹贞’怎么办呢?”
辞盈指着奴契上的手指印:“这上面有指纹。”
“如若宇文拂让人将茹贞的指纹全都烫去呢?”青年问的轻描淡写。
辞盈一下愣住:“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茹贞”
谢怀瑾:“宇文拂做不出来吗?”
宇文拂做的出来,于是辞盈捏住奴契的手有些颤抖,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其实这就是一张纸,但是
辞盈抬眸望向谢怀瑾,她没有说出口,意思却显然是。
谢怀瑾,连你也做不到吗?
谢怀瑾当然可以,但在辞盈期待中,只很轻地摇了摇头:“皇帝手上没有实权,但宇文拂手上有兵马,还有一个盘踞漠北的父亲。”
“最重要的是。”谢怀瑾摸了摸辞盈的头,低声道:“世子府是宇文拂的地盘,宇文拂阴晴不定,我不确定如若强行接回茹贞,宇文拂恼羞成怒,他们能带回来的是人还是尸体。”
辞盈彻底颓坐了下去,松开谢怀瑾手的那一刻,被青年温柔牵住。
“但如若辞盈不是要见到人,只是要确保茹贞的安全,我有办法。”
辞盈看向谢怀瑾,被他抱到了书桌前,青年将被墨濡湿的毛笔递到她手中,摊开手包住辞盈的手帮助还在颤抖的妻子握住毛笔。
青年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些许安抚了辞盈自茹贞被带走之后的恐惧:“全须全尾地救出人来有些困难,但是送一封信进去很简单,辞盈,你最了解茹贞,你知道写什么能让茹贞等到宇文拂有疏漏,我们能将其救出来那天。”
辞盈双眸通红看着谢怀瑾,青年温柔地对她点了点头。
后来辞盈每想到这一刻,都觉得自己愚蠢,她如何会相信一个权势滔天的谢家家主救不出一个被困在质子府的茹贞。
但这一刻,辞盈认真地写下了这一封后来让她后悔了一辈子的信。
信中,她先和茹贞讲了一下她和泠月小碗的情况,告诉茹贞她们如今无虞。然后,她按照谢怀瑾所言,劝茹贞先隐忍一段时间,等到宇文拂放下一些防备之时,她就会派人去救她。
信的最后,辞盈忍不住落下了一滴眼泪,她写江南的宅子泠霜已经布置好,听说有大片大片的花园,栽满了茹贞喜欢的粉海棠,待到以后花开的时候,她们一定会一起去看。
信被叠上的时候,辞盈身体失去了力气,她有些无措地看着远处吩咐烛三的青年,有些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茹贞还是要待在宇文拂那个疯子身边,她也回到了谢府。
书案后的屏风上绣着一只鸟,被烛火映着染上了辞盈的影子。少女看着不远处的谢怀瑾,已经有些分不出真假。
她从前认定的一些东西被颠覆,桩桩件件如同迷雾一般蒙住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清,炙热缠绵的吻和那日裹了一件素衣就丢下她离去的事情怎么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温柔缱绻的眉眼和她暗中听见的清淡冷漠怎么能出自一人。
辞盈闭上眼。
日子好像又恢复到了以前,却又好像不一样了。
辞盈没再让泠霜回来,江南那边本来也有夫人留下来的产业,泠霜既然已经过去,干脆就负责平日的打理。
茹贞在过年前给她回了一封信,信上说她一切都好,让辞盈不要担心,还和辞盈说最近天寒,要辞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信的最后,茹贞好像要写什么,但是划去了,辞盈对着灯仔细地看,却只看见星星点点染开的墨珠。
辞盈一阵心悸,青年提着灯笼敲响她的房门时,她一把拉开门扑到谢怀瑾的怀中,青年温柔地笑着,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手,辞盈像是感觉到安全的猫一般闭上眼。
自茹贞的事情之后,她越发依赖谢怀瑾。
以前的辞盈被很多东西制约,她踌躇着犹豫着一步一步向谢怀瑾前进或者后退,她将他比作彩云比作月亮,她时刻仰望着卡着自己的人格和自尊进退。
但那日雨夜,电闪雷鸣,宇文拂推开她,烛火零落在地,昏暗勾出茹贞红着眼被绑在床柱旁的模样,她拿出的那一张奴契被宇文拂轻蔑拂开,落在地上后来又被她珍惜拾起,眼泪混着雨水成为她渐而浑浊的心跳。
望向谢怀瑾,望向权势的心跳。
哪怕这是她很多年的心上人。
辞盈拥抱着身前的人,一声又一声喊着“谢怀瑾”的名字,青年温柔着一张脸,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少女的头。
小院东侧,烛三将剑收起来,每年年末的时候,她会同墨愉比武,从她十五岁那年开始,墨愉就打不过她了。
又是一场一点意外都没有的胜利,烛三无趣道:“师父,又是一年了。”
墨愉看着不远处相拥的谢怀瑾和辞盈:“嗯,又是一年了。”
烛三扁扁嘴,朝着墨愉所看的地方看过去,哼了一声:“公子最好许愿能骗她一辈子。”
墨愉不说话,打开烛三挽上来的手。
“烛一和烛二呢?”墨愉问。
“公子说他们什么时候打得过我了,什么时候从暗室出来。”烛三擦拭着自己的剑,自得道:“可能要被关一辈子吧。”
一辈子。
没有一辈子。
后来辞盈每每想起这半年,都觉得是她这辈子最昏暗的时间。
爱恨如泯灭一般,她的爱恨变成了昏暗中的灯火,耳朵附上去,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灯芯炸开的声音,她沿着昏暗向前,那始终未灭的灯芯让她一路撑到了天光乍现的时候。
天光乍现那一刻,恨如潮水,涌湿了辞盈看向那个人的眼
开年之后,谢怀瑾同辞盈说,她能去见茹贞一面。
辞盈大喜:“那是不是说明宇文拂放下戒备,我们很快能够将茹贞救出来了。”
阳光洒在青年身上,辞盈觉得很温暖,她贪恋地将自己的头放在谢怀瑾的肩膀上,良久之后听见一身雪衣的青年说:“可能吧。”
处于兴奋中的辞盈没有计较那一句“可能”的含义,她准备着,问谢怀瑾:“小碗和泠月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可以。”谢怀瑾说。
辞盈很开心,告诉了泠月和小碗,她们也很开心。
一直到了二月二,茹贞和辞盈约好见面的时候。
那一日太阳也很好,辞盈一眼就看见了茹贞,只不过脸上的笑才存在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不因为什么,只因为茹贞的身边还有一人——宇文拂。
虽然知道在世子府,宇文拂大概率在,但辞盈见了脸上的笑就是渐渐淡了下去,那日雨夜的一切又在她眼前重现,她下意识拉住了身旁之人的衣袖,谢怀瑾用手亲抚了一下她的后背,从上到下。
见了她,宇文拂也不太高兴,但是茹贞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宇文拂一下子就开心起来,拉着一张脸来和辞盈打招呼。
辞盈浑身一冷。
明明明明茹贞将宇文拂哄得很住,茹贞也在笑,宇文拂看见茹贞笑也笑了,但辞盈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她拂开宇文拂的手,握住茹贞的手。
茹贞的手同之前一样温软,见两人手握住开心地笑了出来,辞盈抬起手擦了擦茹贞的笑,轻声道:“不开心就别笑。”
身后的宇文拂听了,忙咬着牙上前,被茹贞一个眼神劝了回去。
辞盈只觉得自己浑身寒毛都起来了,几乎在望向茹贞的那一瞬间,眼睛就红了。这一次是茹贞将她抱在怀中,茹贞轻声说:“别担心我,我很好。”
“辞盈”茹贞说:“辞盈,对不起。”
茹贞看着辞盈,她从前总是不明白辞盈和小姐,不明白两个人搀扶着扶着墙一圈一圈看着高墙外的燕子,不明白两个人口中叽里呱啦谈论的自由,不明白那些明明笑着却陡然落下来的情绪。
是直到现在,茹贞才明白,她当初在赏花宴上究竟做了怎样的一件错事。
茹贞将手上一个镯子褪下来递给辞盈,是一个很素净的银镯,同茹贞之前和现在所有的首饰比起来是最朴素的那一个,但即使在茹贞最爱美的年纪,也没有摘下来过。
这是当年茹贞出生的时候,她父母为他去寺庙开了光的银镯。
很珍贵,这些年茹贞从未摘下来过。
但现在,这方银镯子被茹贞笑着摆在辞盈手心,她轻声道:“要到我生辰了,辞盈,送你一个礼物。”
镯子被茹贞强硬地戴上辞盈的手,手骨上一圈被擦的有些泛红,但是比疼更重的是辞盈的惊惶,她预感自己要失去什么一样握住茹贞的手,茹贞却只是望着很远处的人,轻声对着辞盈说:“逃。”
她其实没有说出声,只是做了一个“逃”的口型。
辞盈一怔,捏紧茹贞的手。
茹贞招手,唤过来宇文拂。
宇文拂对着茹贞笑得像小狗,对上辞盈又嫌弃地看了看。
茹贞松开辞盈的手,牵住宇文拂,对着辞盈笑着说:“四月的时候我们要成婚了,辞盈,我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宴,我希望姐姐你能祝福我们。”
辞盈如坠冰窟,她望着茹贞,茹贞看着她。
茹贞说:“姐姐,我想寻你要回我的奴契,等去官府消了奴契之后我才好同宇文拂成婚,能从一个婢女变成世子夫人,姐姐天大的馅饼,小时候我们即便做梦也没有做过这般大的梦。”
茹贞又说:“姐姐,我已经将我娘接过来了,她说我真有出息。”
辞盈被拉住的时候人还是懵的,直到谢怀瑾轻声喊她的名字,她带着无限的茫然望向谢怀瑾,问:“为什么茹贞会和宇文拂成婚?”
她碾着茹贞偷偷塞给她的纸条,她的衣裳一部分是茹贞绣的,所以哪来有暗扣茹贞很清楚,她适才同她说“逃”的时候,将这个纸条塞入了她衣袖中。
谢怀瑾没有回答她,只是将她抱入怀中。
淡淡的雪松气涌入辞盈的鼻腔,她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在半年前那个雷雨的夜,心还是在“砰砰”地跳着,整个人像陷入干涸的河流。
纸条的触感抵着辞盈的指尖,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当着谢怀瑾的面拿出来。
等到回到院子中,小碗和泠月都沉默了下来。
她们看着辞盈,茹贞未尽之语辞盈还未明白,却诡异地让她们两个都明白了,辞盈太心软,心太软,所以哪怕江南近在咫尺,辞盈仍可以转头回来,仍可以任由自己被困住,像屏风上用金线一丝一丝绣出来的鸟。
永远飞不出来。
而茹贞
茹贞明白自己陷入了一方出不来的泥潭。
茹贞明白救无可救。
茹贞不想再成为辞盈的软肋。
回到房中,辞盈打开茹贞递给她的那一张纸条,摊开只有短短的一句:“姐姐,做江南的燕,飞向你的春天。”
年少的时候,小姐病恹恹的,总是望着天空。
辞盈推着小姐的轮椅,茹贞在一旁拿着小姐的书本。
阳光好的时候,几个人经常一起看向天空,小姐和辞盈喜欢看高墙外的燕子,茹贞却看向高处的琼楼玉宇。
小姐病弱,偶尔会提起来世,燕子从远处飞过的时候,小姐就说:“我们来世一起做江南的燕。”
辞盈总是说“好”,茹贞不说。
因为茹贞不想,比起做燕,她更想做小姐。
拥有数不清的华贵的首饰和衣裳,拥有前呼后应的一连串的奴仆,拥有辞盈永远亮晶晶的偏向和在意。
茹贞想,现在,她好像的确都拥有了。
只要她爱宇文拂。
她只要爱宇文拂。
茹贞想,她可以爱宇文拂。
虽然比起那些,她最想要的其实一直只有辞盈。
但茹贞想,她其实拥有了无数次了。
她摩挲着那张信上辞盈的泪水,恍惚间记起,好像从那根珍珠簪开始,辞盈就一直一直在给她收拾烂摊子。
如今还要为了她留在长安,留在谢怀瑾身边。
茹贞其实看不懂,但她看得懂辞盈。
她想,她的辞盈姐姐要做江南的燕子,要像她们年少时和小姐说的一样,她不要,再也不要当困住姐姐的网。
她希望辞盈自由
烛火点燃了纸条,慢慢地慢慢地,辞盈将手指咬的鲜血淋漓。
燕子。
长安的二月好冷,冷的辞盈困了,倦了,她撑着伞走在高高的墙下,但二月哪里有燕子。
于是她一步一步走向谢怀瑾的书房,她推开内室的门,谢怀瑾不在,但书卷还放着,茶水未冷,应该只是暂时出去。
她走到书架前,纤细的手指一卷一卷拨过,眼眸停在书架一处时,手指停下了。
是一个漆红森黑的木盒,上次她看见谢怀瑾从里面拿出来的和离书。
辞盈的手停在木盒上,漆木的颜色将她的手衬得格外地白,辞盈将手翻了翻打开木盒,一方折叠齐整的白帕正安静置在和离书上。
是谢怀瑾一贯用的那种。
辞盈手要刚要放上去,身后就传来青年温柔的声音。
“辞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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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盈会跑好几次,毕竟谢怀瑾这玩意这么bt,一次跑掉实在不太正常[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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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章
◎逃。◎
天色阴暗,即便窗户开着也没有透进来多少光,不远处的烛火映出两个人淡淡的影,辞盈的手从漆盒上移开,随后是那双隐在黯淡天光中的眼睛。
漆盒被少女细白的手垂直按下,辞盈回身走到一身雪衣的青年身边,轻声问:“过来书房寻你发现无人,茶盏还是温热的,料想你会回来。”
谢怀瑾将手中的一卷书递给辞盈:“想起儿时翻阅过的一卷书,觉得你可能喜欢,便去寻了,怎么突然来了书房?”
辞盈的手轻抚过青年雪衣的衣袖,柔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她心中,她恍若一尾鱼一般涌入冰凉的海,瑟缩着身子道:“我不想茹贞嫁人。”
谢怀瑾手停了一下,辞盈一遍一遍在他怀中说。
“谢怀瑾,我不想茹贞嫁给宇文拂。”
“谢怀瑾,你帮帮我,那封信中我同她说好了的,等过些时日我会将她接出来。”辞盈用一种哀伤的眼神濡湿谢怀瑾的眼睛,她试图走入那片如青年常年穿着的雪衣一般寒冷的冰雪。
她握住谢怀瑾的手,温热的眼泪顺着青年跃动的脉搏流下。
像啼哭的鸟,将自己脆弱的咽喉送入未知的恐惧之中。
她俯身恍若佛前虔诚的信徒,她甚至开始唤那个充满妥协意外的称呼。
烛火摇曳之中,辞盈的声音含着颤抖,满怀希冀地望向身前的青年:“夫君,你可以做到,不是吗?”
谢怀瑾温柔地看着她,手轻柔地抚摸辞盈垂下的长发,在少女踮脚亲吻上来的那一瞬间,他轻声呢喃了一声“抱歉”。
他将辞盈搂入怀中,像搂住一只坠落的燕,辞盈的身体在颤抖,她一遍又一遍问着:“真的不可以吗?”
谢怀瑾:“茹贞做了决定,辞盈,你要接受茹贞自己选择的人生。”
“茹贞不想要这样的人生,茹贞不想要,宇文拂对茹贞做了什么你清楚,你清楚的,为什么我的茹贞要拥有这样的人生?”
辞盈握住谢怀瑾的手腕,她红着眼看着面露怜悯谢怀瑾,慌不择路一般:“谢怀瑾,你帮帮我,最后一次”
可屋内只是响起了一声叹息,辞盈被拥抱住,雪松气又涌入鼻腔。辞盈俯*身呕吐起来,但吐不出,那颗心死死地卡在胸腔之中,她吐不出来。
她垂上眸,泪从眼眸中落下。
再睁开时,她扶着谢怀瑾从地上起来,耳边有些听不清谢怀瑾的声音了。她想,她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什么,以后也再也不会有这么浓烈的情绪了。
她自诩清醒,在恩情和愧疚中进退维谷,被自己的心动困着,每一步都在试探和徘徊。
她允许自己堕落于未消散的心动,允许自己沉沦通天的权势,她任由自己捂住耳朵,闭上眼,任何那颗心不合时宜地为身前这个人持续地跳动。
她没去江南,却做了一次江南的燕。
辞盈想,没有下一次了。
她的手从妆奁盒中拿出一只珍珠耳坠,头伏下去,眼睫忍不住地颤动。
如果谢怀瑾有一分在乎她,为何不帮她将茹贞救出来?
如果没有,为什么她那日在驿站丢失的耳坠会出现在谢怀瑾的书房
辞盈难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悸,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嗓子眼出来,就像当初雪地那一场心动。
她盖上白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转身,她乞求。
她不知道为什么谢怀瑾要将她困在身边,但如果这是谢怀瑾想要的,如若她身上还有谢怀瑾要的,辞盈愿意同他交换。
她用自己换茹贞的自由。
但在她哀求的眼神下,换来的只有青年依旧温柔的叹息。
她曾经爱过的少年拥有一颗刻薄的心。
他像操控木偶一般傀儡着所有人的命运,他高高在上,雪白的衣角染不上一丝尘土,众生的啼哭在他眼中犹如木偶滚轮转动的机械声,咯哒,咯哒,他温柔地注视着一些,若有人哀求,他只会轻柔地叹息。
辞盈那一刻甚至有些想笑,她望着谢怀瑾的眼睛,她不是第一次发现青年凤眼之中的淡薄,但是是第一次,她觉得其上覆着的笑让她恶心。
他太聪明,针对于她的算计甚至不一定是刻意的。
可能他只是随意在宇文拂面前提了一嘴,修白骨节分明的的手指无趣地牵动了一下木偶线,宇文拂就完美复刻了他预想的轨迹。
茹贞被宇文拂带走,她如他所想回到府中。
书房被拦,侍女送书,那时谢怀瑾真的生气吗?
辞盈后知后觉,她的心情随着青年的怒火迁移,她的心被愧疚和难堪磨着,一点一点她成为他手中只会啼哭的莺。
辞盈感到愤怒,可比愤怒更多的,是畏惧。
面对宇文拂她尚能撑起身体来拦在茹贞身前,哪怕宇文拂拥有的权势胜她千万倍,但她仍旧能满腔怒火地挡在茹贞身前。
她现在依旧想挡在茹贞身前,但比起怒火,更多的却是无力。
她终于明白了那一日茹贞说的那一句。
不是跑。
是逃。
像壁虎断尾一般,她再舍不下茹贞,她和茹贞就只能都被这些人吃掉。
辞盈舍不下,但茹贞将自己斩断了,她将那方银镯生硬地套到她的手上,她手指颤抖着一声一声告诉她。
逃。
辞盈捏紧拳,素白的银镯安静地垂在少女的手上,二月的风化着雪,嫩黄的新叶在凋零枯萎着。
可是未来在哪里呢?
没有人给辞盈答案。
*
三月的时候,辞盈不再同谢怀瑾聊茹贞的事情,她变得越来越寡言。
茹贞给辞盈递了很多封请柬,但辞盈一次都没有去过世子府,茹贞给辞盈递的最后一封请柬是婚柬,茹贞娟秀的字迹辞盈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谢怀瑾似乎看出了她最近心情不好,温声道:“只你这一封是茹贞亲自写的。”
辞盈垂眸:“我不去。”
“不去吗?”谢怀瑾没有认同也没有劝的意思。
辞盈冷着脸,她其实很少在谢怀瑾面前冷脸,但最近冷了不少脸,谢怀瑾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
反而她冷脸的时候,谢怀瑾还会很耐心温柔。
被轻轻摸着头的时候,辞盈想,嗯,小猫伸出爪子哈气的时候,主人大抵也只会觉得可爱。
她想,她于谢怀瑾,大抵是差不多的。
再次听见苏雪柔这个名字是在茹贞大婚前半月,长安因为苏雪柔因为一场意外嫁入皇宫变得风雨骤起。
辞盈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苏雪柔的名字,再次听见时,她心不由泛起波澜,像那些日长安的雨一样下个不停。
她同谢怀瑾成婚小碗出事之后,苏雪柔曾特意来寻过她一次,大抵是关于谢怀瑾的事情。只是她当时未听,放下车帘就挡住了苏雪柔的脸。
她不知道苏雪柔那日是要对她说什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但大概是同谢怀瑾有关的。
当然,那时的她即便听了苏雪柔所言,可能也不会改变什么。
但万一呢?
万一苏小姐真的好心。
万一她真的能提前看清谢怀瑾高高在上看似怜悯的残忍。
这些日她总是忍不住反省,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曾提醒过她,小姐欲言又止的眼神,夫人不止一次的叮嘱,长安飞满天的留言
但不重要了,茹贞和宇文拂就快要大婚了
世子府。
茹贞绣着自己的嫁衣,同当初辞盈一样,她也只需要绣上几针。
宇文拂从一旁握住茹贞的手,桃花眼中满是笑意:“绣心口这里。”
茹贞没听,随意在衣裳袖口处绣了两针,然后将嫁衣和宇文拂一起留在原地,宇文拂抱着嫁衣,也不恼火,低头拿起针在心口处绣了一下。
金线被烛火映亮,和嫁衣满身的珠玉比起来,泛出的光很微薄。
茹贞看着宇文拂,垂眸道:“宇文拂,你答应我。”
宇文拂放下嫁衣,珠玉宝石叮叮当当地响,华丽柔软的一团摊在床上。他起身双手撑起茹贞的脸,桃花眼中泛着认真:“嗯,我答应了你。”
“你起誓。”茹贞又一次说。
宇文拂又一次起誓,眼眸下垂着:“若我违背,阿妹和娘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茹贞眼眸睁着,一直看着宇文拂,良久才落下。
“我会做到我答应你的事情,宇文拂,若是你做不到,我会杀了你。”茹贞声音很轻,她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狠的话。
“若那女婢不愿离开呢?”宇文拂手摩挲着食指中间的那一块。
茹贞抬眸:“她叫辞盈,即便是女婢时,她也有名字。宇文拂,你如果爱我,你就要尊重辞盈。她对我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不会变。”
“你要尊重她。”少女落下一句,眼睛一直看着宇文拂。
宇文拂良久没有说话,他一直看着茹贞,茹贞避开他的眼神,耳边传来宇文拂无奈的一声:“好吧,谁叫我听话。”
说着“听话”,宇文拂眸子里却泛起笑意,意味不明道:“但你想过没有,辞盈若是不愿意离开怎么办?”
这反而是茹贞最不担心的事情,她谈起辞盈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宇文拂听见茹贞说:“你太不了解辞盈了。”
茹贞望着窗外,年少仿佛泛黄的画卷:“你如若了解辞盈,就会知道,辞盈很聪慧。”
爱屋及乌,宇文拂捏着茹贞的脸,难得提点了一句:“如若她聪慧,就不该回到长安。”
茹贞转身,她仍旧怨恨着面前这个人,她甚至不再将这种怨恨收回去。她认真道:“那是因为我,宇文拂,辞盈只是心软,所以,我帮她丢下我这个累赘。”
宇文拂很认真地看着茹贞的眼睛,他抚摸着茹贞手腕的一处,上面的伤痕已经长好,他说:“没有,茹贞,你不是累赘。”
但茹贞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她望着窗外,看着同年少一样的雨。
*
茹贞的婚柬又送到了谢府,这一次是由谢怀瑾拿给辞盈的。
彼时辞盈正在处理府中的账,似白玉一般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将婚柬放在她面前时,辞盈抬眸,不出意外看见了谢怀瑾。
两日未见,辞盈按例给了谢怀瑾一个拥抱,然后才将眼神放到婚柬上。
辞盈说:“我不去。”
谢怀瑾轻点头,表示知道了,将婚柬要收回去的时候怀中却有一只手按住了,辞盈的手停在婚柬上,垂着眸没有说话。
青年从善如流,将血红的一封留在书桌上。
“许久未见到你身边的婢女了。”谢怀瑾将婚柬打开,看向辞盈。
辞盈垂眸:“泠月因为泠霜的事情和我闹了许久,我想了想,就让她也去陪着泠霜了。小碗小碗喜欢上了一个侍卫,我不喜那个侍卫,她硬要同那个侍卫在一起,我阻拦不住,只好放了奴契。”
谢怀瑾温声道:“我们辞盈只是太心软。”
“是吗?”
辞盈很小声地回应了一句。
等谢怀瑾走后,辞盈盯着关上的门看了很久,才打开请柬。
她像已经燃干的蜡烛,再听不见灯芯噼里啪啦地想,只剩下最后微弱的一丝灯火,她小声道。
“茹贞,新婚快乐。”
四月初六,茹贞同宇文拂大婚的日子。
天才亮,辞盈就乘着马车去了世子府,按照长安婚嫁的习俗,需要有新娘一方亲近的人为新娘疏吉发。
世子府挂满了大红灯笼和喜绸,门匾上还挂着前些日宇文拂去大殿上求来的“金玉良缘”的牌匾,府中女婢人人喜气洋洋,招呼间手中像外面散着喜饼和喜糖。
听说宴席要摆三千桌,宴请长安,凡诵福者皆赏银十两。
很是热闹,长安街上挤满了来诵福的人,马车从侧门进去世子府时,辞盈垂下了眼眸。
她从马车上下来,被婢女们簇拥着挤入了茹贞的房间,里面伸出来一只手,将辞盈一把拉到铜镜前,婢女们一声又一声的笑意中,茹贞焦急扒着辞盈身上的衣裳,为辞盈换上。
宇文拂出现在一旁:“只能瞒过外面一刻钟的时间。”
于是辞盈看了宇文拂一眼,起身换起了衣裳,一旁的吉娘子高呼着:“一梳梳到底”
茹贞含着泪抱住了辞盈,从一旁拿了数万两银票全都塞入辞盈的衣衫之中,宇文拂垂眸,轻叹道:“碎银。”
茹贞又从一旁慌忙拿了一些:“我忘记了,辞盈,夫人银庄里的钱你先不要动,用这些。”
“二梳白发齐头”
宇文拂在一旁补充道:“虽然宇文舒也是个混蛋,但是漠北暂时是宇文拂手伸不到的地方,乘船离开长安到漠北之后会有人接应你,你去了之后,去寻西二街后巷最深处的张婆婆,新的户|籍会给你办好。”
吉婆婆高声说了最后一句:“三梳子孙满堂”
所有的婢女都欢笑起来,一声又一声恭喜冲破屋顶,外面看热闹诵喜的人也得到了一包银钱,有人忙打开拿出来一咬,白花花的点亮了周围人的眼睛,于是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辞盈眼泪落下,乘着简陋的马车,一路向北行。
要上船去往漠北的船时,辞盈却拿起一旁的书卷,一下子打晕了身前的人,她来不及说“对不起”,趁着拥挤的人群躲进了一艘去往江南的大船。
她相信茹贞。
但她不相信宇文拂。
她不可能毫无防备地跟着宇文拂的人去漠北。
更何况,她不见了,人是在世子府消失的,谢怀瑾一定猜得到同宇文拂有关,那漠北绝不是安全之处。
即便宇文拂真的没有骗她,她也不能赌,宇文拂不知道,但辞盈知道,谢怀瑾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布局漠北那边的事情,漠北真如宇文拂说的那般谢怀瑾的势力探不出去她能彻底躲避起来吗?
辞盈觉得不可能。
她思来想去,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江南。
可辞盈似乎选了一艘不好的船。
她原以为停靠得如此近是马上就要开了,顺着人流躲进来,可很久很久船都没有开,辞盈心中越来越焦急,她不能浪费茹贞用了这么大代价给她创造的逃跑的机会,但她又无法再跑出去。
已经两个时辰,谢怀瑾一定收到了消息,她跑出去和自投罗网没有区别。
辞盈眼眸颤抖着,船上的脚步声突然慌乱起来,官兵搜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辞盈身体一僵。她躲在装着货物的箱子后面,用黑布盖过自己头顶,外面喧闹,但她能感觉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似乎还有雨声,急促的脚步声几乎踏在辞盈的心上,她捏紧拳头,不甘她甚至还没离开长安。随着辞盈颤抖的身躯,头顶突然响起高呼的一声:“是官爷呀,怎么突然开始巡船了。”
走到船舱门口的官兵碾了碾手指,船长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笑哈哈一声:“哎是小的忘了,李福,怎么做事的!”
一个小船员忙从荷包里掏银子,船长“啧”了一声,直接将钱袋子从李福手中抢过一下子全塞给官兵:“大人见谅,这小子刚来,不会做事。”
官兵掂了掂银子,满意地拍了拍船长的肩膀,大方地挥了挥手:“开吧。”
船长哎哟了一声:“谢谢官爷。”
半刻钟过后,船开了,辞盈的一颗心终于稍稍落了下来,坐下去就听见哎哟一声。去
辞盈被吓得“啊”了一声但很快捂住自己的嘴,她望向自己身下,货物全都落下去之后,一个脑袋将她顶了起来,她瞪大眼心脏快要停止跳动,踩着那人不知道哪怕摔到一旁。
一脚过去,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啊哟”了一声:“姑娘,脚下留情。”
辞盈捂着自己的胸口,警戒地看着从货物堆下钻出来的人,是一个瘦弱的青年,手上还拿着一把破了的扇子,捂着脑袋俯身:“对不住,是小生吓到了姑娘。”
辞盈一言不发,握紧了衣袖中的匕首。
青年一咳嗽,要说什么,就吐出了一口血。
辞盈蹙眉,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青年瘫坐在墙边:“姑娘不用怕虽然不知道姑娘为什么沦落至此,但小生不是故意要吓姑娘的,小生家里生了大火,上长安原是来寻亲的,但奈何长安人心眼多,小生还未寻到亲就被骗光了银两,还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迫于无奈之下,这才偷躲到这船舱下,听说江南那一带富庶,想去江南那一带谋生。”
辞盈捏紧刀刃,心里却放松了些。
不为别的,就为这人说一句话吐了三口血,她眼神复杂,觉得这人还没到江南死了也说不定。
她坐到离他较远之处,听着那书生一直咳咳咳。
辞盈捂住自己的耳朵,实在心烦。
半晌之后。
书生笑了一下:“咳咳谢谢姑娘的药。”
辞盈不言,捂住耳朵想江南的事情,她暂时不能去寻泠月和泠霜,但又得寻一个庇护,暂时不能抛头露面又要能打听到外面的事情,还要是谢怀瑾手没那么容易伸到的地方。
辞盈思索着,注意到船舱内那个人有一阵没咳了,她有点担忧地看了一眼。
她刚刚踹了那人一脚,那人这般体弱
辞盈到底还是走上前探了一下书生鼻息,那把破旧的扇子被书生死死揣在怀里,辞盈从袖口拿出一些铜钱,很轻地塞入书生身下的货物中。
财不外露,她明白。
所以她给的都是些铜钱。
是茹贞今日大婚的喜钱。
婢女们笑着撒钱时,茹贞哭着往她衣袖里也放了一些,马车行驶的时候,衣袖里的铜钱叮叮咚咚地响。
辞盈回到黑暗中之后,书生睁开眼叹了一口气。
真是一位很心软的夫人
喜轿转了一圈的长安,回到世子府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外面仍旧在发着诵银,在众人的喜悦的欢呼声中,白银如流水一般。
府内却一片死寂。
谢怀瑾穿着一身雪衣,坐在高堂处,茹贞被人压着送了上来。
青年眉眼间仍旧温润,望向茹贞时也没有什么别的情绪,闻讯匆匆赶来的宇文拂挡住了茹贞身前:“谢怀瑾,有什么事情你冲我来。”
大堂内喜烛映亮了青年的眼睛,外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笑意。
细白修长的手指从茶杯上划过,他端起茶细细地啜饮,良久之后青年抬眸轻笑:“宇文拂,你是觉得我动不了你吗?”
宇文拂冷着脸,强硬地看向谢怀瑾:“事情是我做的,有什么你冲我来,别吓茹贞。”
“英雄救美”谢怀瑾看向宇文拂身后的茹贞,温声道:“你知道宇文拂为什么答应你吗?”
茹贞咬着牙不说话,她看向谢怀瑾甚至比宇文拂还要愤怒。
谢怀瑾一语点破宇文拂的目的:“嗯辞盈离开长安之后,茹贞,你在这世上再无依靠了。”
“还要我继续说吗?”青年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温声看向外面雾蒙一片的天空。
茹贞一把推开宇文拂:“是,我知道,那又如何,谢怀瑾,那又如何?你以为没有我辞盈会回到长安吗,你做梦吧你,你也知道不是吗,你让辞盈写下那封信,让宇文拂给我,借由我控住住辞盈,你当我看不出那不是辞盈的语气吗,谢怀瑾,你做梦,辞盈再也不会回来了。”
青年轻笑一生,宇文拂蹙眉将茹贞护到身后,衣袖下的手暗中打着手势。
一支飞镖向了宇文拂的肩膀,烛三出现在宇文拂身后,蚕丝刃抵在了宇文拂的脖颈:“别白费力气了,让他们退下吧。”
宇文拂挣扎着,刀刃直接滑进宇文拂的脖颈,少女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我说了,别白费力气。”
茹贞睁大了眼,血顺着宇文拂的脖颈淌出来,很大很大的一片。
烛三眼睛一转,手中的刃抵在茹贞脖颈间,适才毫无波动的宇文拂立刻激动了起来:“你放开她。”
谢怀瑾淡淡地看了一眼烛三,宇文拂冲到谢怀瑾身前,他太明白面前的青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宇文拂完全相信他能做出来杀了茹贞的事情。
宇文拂坦白得很快:“辞盈坐上了去漠北的船。”
茹贞在身后挣扎起来,大喊着:“宇文拂,宇文拂!你不许说!”
宇文拂想上前被墨愉拦住,宇文拂目眦欲裂:“我告诉你了,你让人放了茹贞,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手中有的,我全部给你。”
茹贞已经听不见,哭喊着:“宇文拂,你不许说,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了我的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
谢怀瑾淡淡看了愤怒的宇文拂一眼,轻笑一声道:“蠢货。”
他的眼眸中流露出一分欣赏:“她不会的,不可能随着你的人去漠北,估计半路上就将你的人打晕,趁着混乱再逃跑。那样,我的人被你拖住了,你的人被她打晕了,你的脑子也想不到再派监视的人,所以她的行踪就在这天地间消失了。”
说着,谢怀瑾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知道外面现在很乱,她一人上路路上若遇见了危险随时可能死于非命吗?”
宇文拂眼睛瞪大,青年的声音低沉下去,眼皮轻抬:“还是你想到了,却只想糊弄住你身后的人。”
宇文拂的确是这么想的,他答应茹贞一是因为想要茹贞活下去,二是明白只要辞盈在他帮助下离开长安茹贞这辈子就离不开他了。
比起那些誓言,宇文拂更信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捆绑的命运。
宇文拂不敢看身后的茹贞,被茹贞一把推开,穿着嫁衣的少女眼眸里是盛天的怒火,像是要将身边的一切都点燃烧成灰烬。
茹贞声音讽刺:“那你知道辞盈宁愿死在外面都不愿意留在你身边吗?谢怀瑾,你当辞盈想不到这些吗,辞盈当然想的到。”
“但辞盈就是知道自己会死,也会跑,她会跑,一直跑,谢怀瑾,你永远也抓不住辞盈。”
随着怒吼一起落下来的是泪水,茹贞没有看宇文拂一眼,抬起脖颈就要往烛三匕首上撞,脸上甚至有了一分解脱的意味。烛三一把将人打晕,宇文拂跪了下去:“茹贞”
谢怀瑾淡淡地看着下面的乱像,最后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冷着眼看向宇文拂,轻声道:“如若辞盈出了事,宇文拂,你会比我更明白什么叫通天的错。”
说完,青年起身,没有再看茹贞和宇文拂一眼,转身离开了世子府。
世子府外面仍围满了人,得了纨绔一点好处,人人又开始称赞,说起纨绔从前那些事情,人们挥挥手,到底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这白花花的银子可不会骗人。
喜乐仍在奏着,唢呐的声音穿透吃席的长街,谢府的马车缓缓驶过。
是雨日,青年的雪衣不可避免沾染了水汽,婢女躬身相迎,从里面将书房的门拉开,青年一路走到内室,思绪一会后走到书架面前。
他学着少女那日的动作,长身玉立于书架前,雪衣轻柔地垂下,瓷白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停在漆盒上,稍一用力,乌红的漆盒被轻轻打开,入目是一方折叠整齐的白帕。
烛火隐隐摇曳着,青年温柔地笑了一下,将帕子里包着的珍珠耳坠拿出来,落在眼前,圆润的珍珠泛出浅浅的光泽,雨日昏暗的天光下,谢怀瑾对上少女那时的眼睛。良久之后,他轻叹了一声,原来是这里出了错。
【作者有话说】
[猫爪]
第27章 二十七章
◎亲自。◎
珍珠耳坠被放回原处,漆盒闭上,风雨欲来的夜,青年端坐在案几前,手指翻开地质图,一旁是今日长安码头记录在册的船只,温润的烛火下,染墨的毛笔一处一处落下痕迹,不久之后,地质图上只剩寥寥几处。
最后,谢怀瑾放下毛笔,望向窗外已然漆黑的夜色,想起茹贞今日站在大堂之上说的话,他温声一笑,唤来烛三。
墨愉看着烛三走远的身影,回神看向正打开一卷书册的青年:“公子,漠北传来消息,宇文舒病重。烛一和烛二已经将送夫人出府的马夫抓了起来,带回了府中,传人来询问公子如何处置。”
青年的手摩挲着书卷:“原来是困住马的缰绳旧了,墨愉,撤回漠北的人吧。”
说着,谢怀瑾叹了口气:“当年宇文拂被当做质子送来长安,四下无人之际,跪求于我身前,父亲让我不要多管闲事,直言宇文拂这般的人不堪重用。我当时不以为意,如今看来确是,被一女子骗得神魂颠倒甚至看不清局势,竟做下如此错事。”
青年语气很淡:“既如此,父亲病了,儿子理应回去伺疾。”
墨愉明晰,低声应“是”,转身出门。
鬼魅一般散于天地,外面忽作狂风,四月的花树摇曳生姿,伴着雨水大片洒落。
书房内,青年脸色晦暗不明,许久之后轻笑了一声。
有趣。
宇文舒装病骗得宇文拂露出獠牙,他向来好心,自是如了宇文拂心愿。
但可能也没有那么有趣,因为半晌之后,无人的书房,青年垂眸望向了不远处空荡的小榻,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思绪如羽毛一般划过心间。
宁愿死,也要离开长安吗?
辞盈。
山不让尘乃成其高,海不辞盈方有其阔。
也罢。
这般哭着缠着要出去,那就去看看吧。
*
从船上下去已经是三日后,辞盈在船舱里留下了一些碎银当做这一趟的船票,拉了拉自己的帷帽盖过头顶,随着人流一起入城。
其间自有搜查的,辞盈塞了一些银子,刚想进去时衣袖就被一身病气的书生扯住,官兵问着书生:“你的通关文书呢?”
书生对着官兵讪讪一笑,辞盈向前走却被扯住了衣袖,然后就听见书生说:“我同这位姑娘一起的。”
辞盈转眸看过去,书生咳嗽好几声,讪讪一笑。
辞盈闷下心中那口气,又从衣袖中拿了些碎银,递给官兵。
官兵喜开颜笑,辞盈从书生手中扯过衣袖,不过后面彻天的咳嗽声,转身涌入了人群中。
见到辞盈离开,书生放下了帕子,也低着头进了城。
温婉水乡,水上有许多游船,四月垂柳轻拂,船舱内时不时传来温婉的小调,辞盈停留了一瞬,随后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
她垂着眸向前走,被人群拥住时被推着向前走了几步,这对辞盈来说亦是新奇的体验,她于是随着人流一起,到了城墙前贴的告示前。
是江南巡抚在为自家公子招夫子,辞盈只粗粗扫了一眼,并未细致看,刚想转身时就听见一旁拿着书卷的年轻人说:“不限男女,怎么,这世间除了乡野那般粗陋之处,何处还有教学问女夫子吗,要我说,陈兄,李兄,我们去看看,当日是否真有女子会不自量力前去哈哈哈。”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辞盈停下了要走的脚步,回身重新看了一遍告示。
告示最下方的确特意标出了一行:“男女不限。”
辞盈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一身半长青卦穿着,脸上端着独属于穷酸书生的架子,恭维着与他同行的两位学子。
辞盈猜出大抵是附近哪个书院的学生,辞盈没有再多看,转身离开。
她走在路上,思索着今日在哪下住。
大一些的客栈很容易被查到,小一些的客栈对于孤身的她来说,还不如大一些的客栈。
自小到大,辞盈是第一次一个人,帷帽挡住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身形,她思虑着要如何才能即不暴露自己踪迹又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她坐在岸边,同她一起坐在岸边的是一家人,娘亲将孩子抱在怀中,父亲正低头修着孩子刚刚摔坏的小风车,风车重新转起来的时候,孩子高兴地“呜呜”叫出声来,辞盈看了许久,一直到他们离去。
江南的风吹起来比长安的多了些水汽,吹在脸上感觉湿漉漉的,扑飞的头发被辞盈一把塞进去,衣袖中的匕首膈着少女细嫩的手臂。
不远处游船上的歌女在对辞盈招手,辞盈温柔笑笑,转身离开了。
她来到江南巡抚府前,先是给侍卫递过一些碎银。
她没有遮挡自己的声线,低声问:“听闻府内在为公子招夫子,不知可否大哥进去为我通传一声,我前两年父母新亡,被恶毒继兄赶了出来,如今无处可去,尚有一些学识,府中可否收留我几日,待到夫子选拔那日若我没有被选上,我再另寻去处。”
她声音哀婉,说的情真意切,一番话让侍卫当场摩拳擦掌:“竟有如此恶毒之人,连自己生妹都容不下,姑娘你等着,我这就进去为你通传。”
辞盈连声道谢。
当天,辞盈就住了进去,是一间很简单的客舍。
什么都没有,甚至还没有当年在小姐院中的下人房宽敞,但辞盈已经很满足了。她思虑着告示上写的那一句,手指轻点了点桌面,这其中定然有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眼眸中情绪不明,若她猜想的没错,招选夫子那日,她一定会当选,她甚至不需要如在澧山书院一样争名次,她只需要有些学问就够了。
辞盈眼眸轻垂,只愿如她所想,她拿出来之前新买的纸墨笔砚,将纸张在桌上铺直,粗粝的质感让辞盈手下笔墨滑动之中有阻碍,但少女凝神,缓慢地写下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字体。
大隐隐于市,这声势浩大的招夫子一事,恰能成为她的遮蔽之处。
后面两日辞盈就留在巡抚府中,哪里都没去。
早中晚的时候有婢女来她房中送饭,有些时候她正在练字,多言的婢女就会同她聊起府中的事情。
“小公子脾气很差,平日也不喜欢人伺候,他院子中的婢女被赶了得有一二十个了,但女夫子,小公子他人不坏的,我偷偷和你说呀,以前和我一起的一个婢女在外面惹了事情,还是小公子为她摆平的。若不是小公子年纪还小,她就要以身相许了,不过她想,人家小公子也不会同意哈哈哈。”
婢女说的时候,辞盈就停下笔,很认真地听着。
她看着她,会想起很多人,像小碗,像茹贞。
婢女抬眼见到她没练字了,忙笑着说:“我是不是打扰了女夫子,看我,我就是话多了一些,女夫子别烦。”
说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女夫子这一手字写的可真漂亮,可惜,我快要被放出府了这些年下来也没认得几个字。”
辞盈送走婢女,回身用了膳食,外面的天气好像要下雨,她才来江南五日已经下了两日的雨,江南比长安雨要更多一些。
隔日,去参加夫子的选拔时,辞盈坐在最后一排,恰好能够看见前方所有的人。
乌泱泱的大堂内摆放着几十张桌子,用一张一张屏风隔开,很远的高处桌上摆放着一炷长长的香,管家在上面敲响锣鼓:“开始,各位注意,时间为两个时辰,这柱香燃尽之前,各位需得将考卷交上来。”
有书生在下面问:“请问何时能够出结果?”
辞盈眯了眯眼,认出是那日口放厥词的书生,她提笔的动作一顿,想了想重新铺了一张宣纸。
管家笑着说:“隔日,劳请各位在府中等候一日,府中已为各位安排好舍房。”
随着锣鼓又一次被敲响,场上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毛笔摩挲过纸面的声音。
墨卷并不算难,辞盈几乎是一刻钟就写完了墨卷上所有的内容,她放下笔,却没有交卷,而是拿出另一张宣纸,认真地誊抄了一遍,两张纸上是完全不同的墨迹。
那张匆匆写出来的纸被辞盈折叠放入袖中,待到香还剩半刻钟的时间时,辞盈将墨卷交给了一旁的仆从。
仆从将墨卷呈到了高处的屏风后,有人引着辞盈下去休息。
路上,辞盈听见一旁人调笑:“一个夫子选拔,弄的像科举一样。*”
“这可不兴说,仁兄见过哪场科举有女子的?”说着,那人的眼睛朝着辞盈挤了挤,其他人蹦出一阵笑。
辞盈没有看他们,而是向周围看了一圈,虽然男子占了大多数,但依稀有几个女子立在人群中,大部分站在墙角,有垂着眸显然被这些男子的话伤到的,有恶狠狠瞪着周围的男子的。
辞盈心跳了跳,不欲理会这些人,身后传来一道病秧子的声音:“咳咳仁兄如此了解科举,定然已经去过长安了吧?”
原本夸夸而谈的人坎住,支吾道:“尚,尚未。”
书生拿着帕子捂着自己唇:“咳咳,那仁兄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呀,莫要被巡抚大人开的银子迷了眼,要知道富贵乱人心。”
有一人不忿:“你若视金钱为粪土如何也来了?”
辞盈转身听见那人道:“在下就是穷呀,一穷二白的,你看我这长衫都破了洞了,唉仁兄们都志在远方了,铜臭味这么重的事情,让在下来咳咳”
是那日船舱上遇见的病弱书生
书生见她看过来,笑着看着她,只是一笑,又开始咳嗽了。
眼见着就要咳过去,周围人退而远之,刚刚的话题也散开了。
辞盈翻了个白眼,没觉得解气,只觉得阴魂不散。
隔日清晨,结果已然出来。
“李生,辞盈。”
婢女来通传消息的时候,辞盈隐隐猜到,李生大抵就是船舱上那个人。
同婢女去拜见巡抚时,果然看见了一脸笑意的书生。
书生同她打招呼:“好巧,姑娘。”
巡抚大人摸了摸胡子:“两位夫子竟认识?”
辞盈应声:“有过几面之缘。”
意思是不熟。
李生笑了咳嗽了起来,辞盈的眼眸带着审视从李生身上扫过,但很快否认了心里的想法,若李生是谢怀瑾的人,如何会先她一步出现在船舱里。
即便谢怀瑾再神通广大,也做不到如此地步,只是太巧了
李生放下帕子,眉眼之中显着虚弱:“大人见谅,在下自小娘胎里面带了病。”
巡抚摆摆手,表示没关系。然后向后挥了挥手,奴仆皆退散出去,巡抚起身走到辞盈身旁,抚着胡子:“女夫子当真聪慧,管家将当初女夫子讲的故事讲给了老夫听,老夫为女夫子惋惜,只”
辞盈等着巡抚后面的话,她从一开始就猜出了告示的意思。
婢女说小公子脾气很差,非自小带着的嬷嬷近不了身。
婢女说小公子不喜人伺候,沐浴更衣都喜欢自己来。
婢女说小公子心地善良,暗中做过不少好事。
告示上说,夫子男女皆可。
其实只看告示那一句,辞盈已经隐隐有猜测,但有了婢女的佐证,她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年近知命之年的巡抚大人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不是对外宣称的公子,而是一位小姐,一位从小被当做公子养,被巡抚大人向外界遮住了性别的小姐。
所以她只需草草答一下,就能入选。巡抚大人在告示里面如此写,定然是不放心男夫子独自教导,就定然会有一位女夫子的位置。
但后来辞盈还是认真答了墨卷,她想,她在门外讲的那个故事唬得住侍卫,但巡抚只要一查,虽然查不到长安,但也明白她的故事是假的。
要巡抚冒着风险留下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她就需要展现她的价值。
她要证明她的学问远在那些人之上,让巡抚即使犹豫也会留下她。
很明显,她赌对了。
旁观着一切的李生思绪着,帕子抵着唇看向辞盈。
巡抚上下打量了一番辞盈,见辞盈不慌不忙,摸着胡子道:“老夫也不多说了,还望女夫子多费些心,女夫子放心,只要能教导好我儿,一切琐事无需忧心,若是有老夫能做的,女夫子尽管提。”
辞盈没有拒绝,她定声道:“大人放心。”
李生又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巡抚这才想到旁边还有一位夫子,笑哈哈道:“李夫子定也如是,来人,将两位夫子安排到府中最好的厢房里。”
长安。
谢怀瑾看着烛三从江南传回来的消息,眼眸定在辞盈在墨卷上提的那一方赋。
他眼眸中笑意温柔了些许,提笔模仿了一下辞盈的字。
点、横、竖、撇、捺。
每一笔之间稍有不同,带着些生涩的意味,组合在一起虽看得过去,但细究却是不成的。
谢怀瑾落下一个标准的字,将毛笔搁置在架子上。
纸上清晰落着辞盈的名字之一——“辞”。
谢怀瑾想,她好似同他辞别过。
用那日温热的吻。
外面好像又下了雨,烛三在信中言,江南这几日也总在落雨。
青年走到窗边,他仍旧穿着少女离去那一日的素衣,窗外的雨在石阶上泛起涟漪,谢怀瑾淡淡地看着。
明知他轻而易举就能寻到,依旧要跑,辞盈是仗着什么在肆无忌惮?
自由。
自由是什么。
屏风上的鸟安静地望着天空。
谢怀瑾关上窗,将一切的涟漪关在身后,很远的池塘上荷叶滑下细小的雨珠,“啪嗒”一声落入漫无边际的池塘。
谢怀瑾不明白。
她明明也见过尸横遍野的安淮,这乱世于她而言,自由是一只飞不起来的鸟。
为何要逃?
为何。
他对她还不够好吗?
他介入她的命运,珍宝一般惜之护之。
她却为了一些异心、背叛之人,一次又一次不辞而别。
灯盏被青年俯身挑亮,那一双能谋算天下的事务的眼,第一次因为不明白一个人的心思浮现了茫然的神色。
这种感觉对于谢怀瑾而言是陌生的,他在辞盈身上实在有太多思虑不通的事情。
窗户关上了,屋内的烛火却还在浮动着。
一点一点,缓慢地,燃尽黑夜。
生气,谢怀瑾已经没有这种情绪。
生气是无用的人才做的事情,比如宇文拂
漠北。
被府兵抓住的宇文拂被送到了暗室,传言中病重的宇文舒慢着步子出现在宇文拂面前:“长安呆够了,舍得回来了?”
宇文拂握着拳:“滚。”
“你就是如此对你爹说话的?”宇文舒也不恼,只笑吟吟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这些年在长安长成了一个如此合他心意的纨绔。
“滚——”宇文拂一把推开宇文舒,被侍卫从身后狠狠按住之际,宇文舒一巴掌打了过去,“啪”地一声用了十足的力道,宇文拂即刻感受到了血的味道。
“同爹说话,要恭敬一些。”宇文舒转了转手腕,声音冷了下去:拂儿,这些年你太不听话了。”
说完,宇文舒向后看了一眼,府兵压着宇文拂一路走进了地牢,两个府兵将宇文拂绑在柱子上,躬身说:“公子,得罪了。”
宇文拂未曾想过这一步棋会错成这样。
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谢怀瑾,原想这一步棋虽险,却收益极大,最次不过同谢怀瑾认错再割一些利益出去,博弈不就是如此。
这些年他暗中做了不少事情,谢怀瑾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日在书房他见谢怀瑾如此珍视辞盈那一只耳坠,以为谢怀瑾对于辞盈多少会有些在意。
他的人带着辞盈向漠北方向逃,谢怀瑾若珍惜辞盈性命,哪怕再恼怒,也不会对他下手。等瞒过茹贞,他自可以用辞盈的消息同谢怀瑾交换漠北这边的势力。
漠北对于谢怀瑾而言是无用之地,宇文拂原以为谢怀瑾不会在意,会同以前一样。
但他一样都没有压对。
谢怀瑾不仅将他在长安的势力全都打捞了去,还将他在漠北布置的一切拱手送给了宇文舒,这几日,宇文拂亲眼看着这些年的谋划化为灰烬。
府兵们依旧在落鞭,宇文拂一双桃花眼中泛起阴沉,要怪什么
不能怪茹贞的血刺激了他的神经,不能怪那日谢怀瑾淡笑着提起了他出生就夭折的阿妹,要怪
要怪就怪他棋差一招。
没和宇文舒当过一天父子,却还是被宇文舒猪脑子影响了。
暗卫从暗中出来,封了两个府兵的口,拿着鞭子的府兵缓缓倒下,宇文拂从地上站起来,看着两个暗卫扒着两个府兵的衣服,他打量了一下身上的鞭痕,轻声道:“等会这里,还有这里,你们再补一下。”
换好府兵衣服的暗卫躬身,宇文拂冷着声音道:“宇文舒那个小妾最近要生了,他把人藏得很好,你们去联系外面的人,暗中去寻人不要声张。”
“他没生病,却派人传出重病的消息,你们去打探一下府中的消息,看宇文舒这个老匹夫是为了说给谁听。”
暗卫一一应是。
宇文拂闭上眼:“下去吧。”
两个暗卫将尸体处理好后,转身出去了,昏暗的大牢内只剩下宇文拂一人,他摩挲着食指中间那块肉,不觉得谢怀瑾是没有查到这一支暗卫。
宇文拂垂上眼,哪里不知道自己又成了谢怀瑾算计的一步
也好。
那样茹贞就不会出事了。
*
转眼三月过去。
辞盈完全适应了夫子的日常,巡抚府的“小公子”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她初见时将那日同侍卫讲的故事同“小公子”讲了讲,“小公子”就收起了伪装的纨绔的皮,每日用一种“你好可怜啊”“好心疼”的眼神看着她。
这时,病弱书生就在一旁:“咳咳咳。”
两个夫子,一个身世凄惨,一个病人,“小公子”谁都欺负不得,每日阴郁着一张脸,小心地看着自己两位夫子的脸色。
辞盈慢慢地同李生熟悉了起来,无他,有时候教一个学生,哪怕是一个还算听话的学生也还是挺头疼的。
两个人一起,头疼可以分一分。
“小公子”名为王初于,巡抚早早为其取了字——“回之”。
其中缘故,年仅七岁的王初于同他们说:“长安那个王家,夫子们知道吗?爹爹当年是被里面一位叔叔伯伯赶出来的,这些年一直呕着气。升官之后王家来了信,表示可以将爹爹重新写入族谱,但爹爹不肯,想自己再延绵出一脉王家。”
说到这,女孩叹了口气:“但爹爹和娘亲努力了很多年就我一个孩子,我从出生起,爹爹就同我说,既然他命中没有儿子,我就是他的儿子,娘亲拗不过爹爹,这些年就这样下来了。”
辞盈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她不好说什么,看向李生。
李生咳嗽着说道:“真是开了眼了,咳怎么如此罔顾小姐咳意愿。”
王初于一点忧伤都没了,担忧地看着李生,小心说道:“李夫子,别,别气了。”气死了怪谁啊
辞盈闷声一笑,将女孩抱入怀中。
李生也温声笑了起来。
于是这三月,传到谢怀瑾手中的信明显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李生。
墨愉低声道:“如公子所想,的确是一人。但是李家被满门抄斩,李生病死在狱中,不知如何逃了出去。”
“是巧合吗?”青年思虑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将信放置在烛火上,火光映亮了那双淡淡的眸。
“是。”墨愉道:“李生恰巧和夫人上了同一艘船,恰巧和夫人同到了巡抚府参加选拔,恰好和夫人一起成为了巡抚府的夫子。”
谢怀瑾温声一笑:“还真是巧。”
最后一个字低低落在烛火中,灯芯噼里啪啦地响,青年垂下眸,轻声道:“三个月了,想来足够了。”
或许不止三个月,谢怀瑾没有细致地算日子,毕竟没有什么好算的,烛三的传信每七日一封,里面写满了辞盈的名字,除开李生的事情,同在他身边也差不多。
那,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
谢怀瑾缓慢抬眸。
墨愉:“需要烛三将夫人带回来吗?”
青年摆了摆手:“我亲自去。”
青年的眼眸停在信纸燃烧留下的那片余烬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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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章
◎宴会。◎
江南的夏天比起长安要湿润一些,等染了高温,这一丝湿润就变成了闷湿一类的东西。正午过去后,太阳斜着向下却愈发炙热,辞盈用蒲扇扇着风,才发现自己竟是受不得热的。
李生看上去就比她好上不少,这么大的太阳也没有将他身上的病气晒去多少。那把破扇子不离身,依旧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整日就拿着一方帕子不住地咳嗽。
同两位夫子相熟之后,王初于关心起了李生的身体,听闻是娘胎里面带出来的病无法医治时,王初于眼眸闪了闪,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辞盈用帕子接着泪,李生笑了笑:“小姐等来日再哭。”
“爹爹说府中的人都应该唤我公子。”王初于穿着男式的衣裳,哭哭啼啼地说着:“夫子们在我面前唤唤就算了,莫在爹爹面前漏了陷。”
辞盈摸了摸初于的头,她轻声问:“那如若没有巡抚大人,初于你更想做男子还是女子?”
王初于低下头:“可是没有爹爹就不会有我。”
李生拿起那破洞的扇子,给王初于扇了扇,只扇了两下就又要咳嗽起来,辞盈冷冷看了李生一眼,李生笑了一声停下了装模左右,在这个闷热的夏天,她们无法给小女孩一个答案。
打开一扇关于自由的门,对于年纪尚幼,思维都尚未定性的王初于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辞盈看着王初于,就会想起小姐。
人生而愚昧,有关一些事物长久的探索,定然是很小的时候就有雏形,她是小姐种下的那颗种子,而在小姐心中种下那颗种子的,却是夫人。
已经来了江南三月,辞盈依旧茫然。
她总是会想起那日茹贞的脸,想起那血红的嫁衣和一兜一兜往她衣袖中装的铜钱。她的泪混着茹贞的泪,同那铜钱一起,落入她的衣兜。
她明白,当时只能如此,如若她再不走,长安会成为她和茹贞一起的坟墓。
但
她来了江南,然后呢?
如若她已经抵达了自由之地,她应当不会如此迷茫。
她依借自身才华,寻了一分差事,每个月可以领足够自己生活的俸禄,所教导的孩童友善,所相处的人们对她恭敬。
但仅此而已。
她望向门外,却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安淮的饿殍遍野,这三月安乐湿浸着她的灵魂,她却仍明白,这是一个乱世。
巡抚府的朱门之外,依旧有数不清的尸骨。
皇室熹微,战乱频发,漠北王宇文舒修生养息这些年,迟早会发动一场夺权之战,宇文拂送她走那日展现出来的冷静,若并不像表面那般纨绔,在这乱世也定然会有所动作。
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地方,而战争一起,所有的地方都会变成了当初的安淮。彼时无论她在何方,又有何方会是乐土?
还有谢怀瑾。
皇室同世家之间的关系,那日宫宴之上她跃动的心脏,一是因为谢怀瑾,二却是仰望着许久之后的未来,亦或者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
两方关系中,一方绝对优势地压倒一方,定然是难以长久的。
皇帝如今选择了雌伏,日后呢,此消彼长,斩草未除根,日后定然凭借春风再一次相迎。
各方势力此番乱象之下,会有多少孩童死于这乱世,又会有多少贫苦百姓成为权势的祭品。
每每思及此,辞盈皆毛骨悚然。
史书总是赞叹胜利者,可这乱世,每一方胜利都是被血堆上去的。
痛苦大抵是辞盈不难想到这些,她为之共情,但前路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在这天地苍茫之间,她无权无势,她不能像男子一样入仕为官,女子跨越阶级能走的道路她已经走了一遍,谢少夫人,谢夫人,辞盈细问自己在那个位置上能做什么,大抵会比现在能做的多一些,但依旧止于浅薄。
她的一切来自谢怀瑾的恩赏,如若违背了谢怀瑾的心意,她甚至护不下一个名义上的婢女。
权势,身世,性别,一道道枷锁锢着,江南闷热的夏季下着淅沥的雨。
但即便下着雨,闷热一点未减,甚至比往日更闷了些。
在七月最热的几日,辞盈和李生被迫见证了巡抚大人和夫人的一场争吵。
起因是王初于念及八月初三是母亲生辰,想要去城外为母亲祈福一日,但被巡抚大人拒绝了,巡抚大人言王初于上个月交上来的功课不合格,有了两位如此有才学的夫子却毫无长进,不许王初于再贪玩。
王初于委屈地说自己不是贪玩,巡抚大人却不听,只说你母亲不需要你这一日的祈福,把功课做好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被前来看望的巡抚夫人听见了,当即大怒,王初于委屈哭着跑开,一路跑回了自己院子,彼时辞盈和李生正在讨论今日的上课内容。
王初于先跑了回来,随后巡抚大人和巡抚夫人一路吵着赶来。
巡抚夫人将委屈的王初于抱在怀中,也哭了起来:“你若是真的这么想有一个儿子,去寻旁的人生,莫要再糟践我儿。”
巡抚大人一听也怒了:“从小到大,回之吃食用的哪样不是最好的,为她请最好的夫子,气走了几个老夫为她全江南招,所有的权势都为她在铺路,这叫糟践?无知女辈,这世间你去哪里找这么好的糟践?”
巡抚夫人一听也忍不住了:“是,我无知,我只知道我儿不开心,想为自己母亲祈福一日都不得自由,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我儿就是女子,没有你身下那二两玩意,但也是我儿,由不得你这般。”
王初于也来不及委屈了,哭着说:“别吵了,你们别吵了,我错了我看书就是了,夫子最近说我进步很大,你们别吵了”
说着,王初于拉住辞盈和李生的手,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
小姑娘哭得头发都散开了,眼睛里面满是惊恐,辞盈将人悄然搂在身后,轻声道:“初于最近进步的确很大,前两日随堂做的一首诗很有灵气,我让初于呈给大人了。”
李生也顺着道:“初于小姐的确天资聪颖。”
辞盈垂眸,知道完了。
果然,下一刻巡抚大人暴怒:“谁说她是小姐,夫子,如此口无遮掩我巡抚府怕是容不下你这座大佛。”
王初于立刻哭了起来:“爹爹,爹,不要”
一旁巡抚夫人怒气冲天:“我们初于就是小姐,以后都给我称小姐,你要赶谁,有我在一日,你休想动夫子们,初于,别怕,大不了我带着你和两位夫子回娘家。”
状况愈演愈烈,辞盈明白接下来已经不适合她听了,将王初于悄然牵了出去。
李生咳嗽着跟在后面,辞盈将王初于交给嬷嬷,冷冷看了李生一眼。
李生咳嗽着追到辞盈身边:“走的这般快,病弱之人都要跟不上了。”
“路都走不动了还知道煽风点火。”辞盈走着,没有停下一分。
说着体弱,但还是步步跟上了,李生无奈道:“总会有这一天的,今日时机正好,由我挑起总好过日有初于挑起来。”
“那你也不该当着初于的面。”辞盈低声道。
李生停了一下:“是在下考虑不周,但世间哪里每次都有正正好的时机,如若这次没抓住,下次可就难了。”
辞盈总觉得李生话里有话,但她现在不喜欢这样的人,转过长廊就走了。
李生遥遥看着辞盈的背影,叹气了一声,唇角却带了些笑
实在是一位心软的人。
他望向天色,说阴就阴,一点不讲道理。
风雨欲来,他用帕子捂住嘴,一声又一声咳嗽起来。
后来巡抚大人和巡抚夫人怎么谈好的辞盈也不知道,但到底没有到巡抚夫人带着她们两位夫子一起回娘家的地步。
有婢女将巡抚大人的命令通传了过来,说给他们放半个月的假,俸禄照旧,上次多有得罪,还望两位夫子不要在意。
辞盈询问了一番王初于的情况,听见情况尚好时,心也放下来了些。
她寻巡抚大人要了个会武功的婢女,带上帷幔准备出门去看看,才出门身旁就传来咳嗽声,辞盈看过去,就见书生追了上来:“在下人生地不熟,又恐有贼人恶徒,可否借姑娘婢女一用。”
辞盈翻译了一下,就是要赖着的意思。
她倒也没拒绝,江南她同样孤身一人,到底同这人也算有缘分。
婢女掩唇一笑:“那公子腿脚可要快些,若是今日脚程多让公子害了病,奴和姑娘可担待不起。”
辞盈垂眸一笑。
被取笑,李生也不恼,只摇了摇自己的破扇子:“这自然,在下咳咳咳虽然,但是追上两位姑娘还是足够的。”
辞盈和婢女对视一眼,都不由快了步子,不一会儿后面就传来李生哀天叹地的呼唤声,三个人渐而走成一排,路上遇见一个小盗贼,婢女手起刀落,匕首横在小贼脖颈边,吓得小贼直接跪了下来。
辞盈赞叹:“女侠好功夫。”
婢女温声一笑,两人身后,李生的脸渐而凝重了起来。但待到辞盈回头,李生又一口气叹过去,看着浑然未觉的辞盈,心想是否该提醒一番,但想了想,又实在觉得没有意义。
前面两个人已经聊了起来,辞盈惊讶地看着婢女纤细的手腕,轻声道:“好厉害!”
婢女将手中匕首收起来:“姑娘可唤奴朱光,奴很小的时候就在武行了,有一个很厉害的师父,所以奴也很厉害。”
李生眼皮跳了一下,听见辞盈问:“那如何去了巡抚府?”
朱光转了一下匕首:“被巡抚大人雇佣的,专门用来保护姑娘安全。”
辞盈学着朱光转了一下手腕,手上没有匕首都觉得手腕拧住了,朱光没有笑话辞盈,将匕首收入袖中,用手带着辞盈的手腕转动了一遍:“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转。”
辞盈又试了一下,这下成功了。
朱光轻笑着说:“我师父最先教我的就是用匕首,女子力气普遍会小一些,但由此也更擅长近战,比起用长刀和剑,匕首和暗器更适合我一些。”
李生眼皮直跳。
辞盈应了一声:“那朱光的师父一定很厉害。”
因材施教,能教出朱光这么好的学生,定然是个厉害人物。
朱光嘴角有一分得意,听见辞盈的夸赞之后开心地又表演了几下:“我师父的确很厉害。”
李光已经不忍直视,拿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辞盈见他咳得太厉害,到底还是有些关心,停下来问:“需要休息一会吗?”
朱光淡淡看了李生一眼,李生手指遥遥指了指茶楼:“休息一会吧,两位姑娘请。”
三个人选了一间包房,江南昨日下了雨,入夜时变大,终于将那股潮湿闷热味洗去了一些,辞盈推开窗,清风拂来。
高台上的说书人正说着十几年前那一场奠定天下局势的苏墓之站。
“要说那苏家,原是依附于王家,苏家主母更是来源了王氏一脉旁支,借由王家跃升长安世家之一,可王家势颓之际,苏家竟投向彼时与王家势不两立的谢家,多番出卖,最后谢家取得了苏墓之战的胜利。”
朱光斟了一杯茶递给辞盈。
见辞盈发呆,不由出声:“姑娘。”
辞盈回神,接过茶水说了一声:“多谢。”
李生用扇子敲了敲面前空荡的一块,却被朱光无视,李生不由无奈咳嗽两声,转而看向辞盈:“巡抚大人曾是王家的人,为了讨巡抚大人欢心,说书人说的多有偏颇。当年王家旁支二女先后嫁入苏家,皆惨死,王家盛怒,以苏家为饵投入苏墓大战之中,苏家奄奄一息,只能寻到谢家以求庇护。”
辞盈轻声道:“你又是哪里听来的传言?”
少女眼神灼灼,烫得李生放下了手中的茶水。
李生这才想起,他初次同她见面时,言说自己上长安原是寻亲的,若是寻亲,如何了解这般密辛。
朱光在一旁看戏,李生叹口气,看得出他百般破绽,怎看不透身边这个朱光哪里能是江南武行养出来的护卫。
李生讪讪一笑:“从长安的书馆听的谢家独大,想来说书人也是偏向谢家。”
辞盈“哼”了一声,懒得同李生计较。
她重新看向台上,听着说书人将事情蔓延到十多年后:“如今那苏家女入宫,只是一小小妃嫔,苏家新一代青黄不接,唯有的一位少年将军前几年死于战场上,也是当年背叛害得王家主数百人惨死的后果。”
李生咳嗽了几声,索性也不装了:“哪里有那么多,死的都是下面的兵士,算过来最多也就二十来人,主脉只死了一个,其他全是旁支的。”
辞盈手轻摩挲了一下茶杯,其中的茶水已经冷了,好奇道:“这也是李夫子从长安书馆中听闻的吗?”
朱光笑了一声,衣袖中的匕首翻了翻。
李生“咳咳”了两声:“是、也是。”
辞盈思索着,心里却只想到苏雪柔。
传闻中她为生母祈福,其生母定然是李生口中那两位王氏旁支女子之一,又想起谢怀瑾对苏雪柔的态度,小碗同她说的那些流传甚广的两人青梅竹马天作之合的流言,大抵都是假的。
辞盈不想想起谢怀瑾,但桩桩件件的确离不开谢怀瑾。
苏雪柔当初到底想同她说什么,她手中到底有什么她要的东西,以至于苏雪柔觉得她可以为此放弃谢家未来主母的位置
辞盈原本以为是卫然和夫人的事情,但现在想来,应该不是。
苏雪柔就算知晓卫然和夫人的事情,如何会觉得这件事情能让她生出离开谢怀瑾的想法。
辞盈又想起她和苏雪柔的初见,上巳节时,她和谢怀瑾在大街上碰见苏雪柔,苏雪柔故意同谢怀瑾亲密,惹她生气猜疑,苏雪柔的目的是为了离间她和谢怀瑾的关系。
如若苏雪柔知晓的事情是和谢怀瑾有关,会让她生出来离开谢怀瑾的想法的话,她一定不会那么支吾犹豫,那竟然是和谢怀瑾没有关的消息。
和谢怀瑾无关,能牵动她的心神,就是同她有关。
辞盈垂下眸,将茶水一杯全部喝下去,她想不出她身上能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李生又咳嗽了起来,辞盈揉了揉额角。
两个人对视间,朱光指着不远处:“姑娘,那儿有陶泥小人。”
辞盈一下子移开眼神,随着朱光的手看了过去,李生无奈地看了朱光一眼,朱光吐了吐舌头,然后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生的眼神淡了下来,朱光,烛光,烛。
谢家长公子,也就是如今的谢家家主谢怀瑾手下的暗卫中,只有排序第三的烛三是女子,传闻她十二岁时一人屠了暗卫营近半数的暗卫,是谢怀瑾手下最有名的杀器之一。
而她口中的师父,是一直如鬼魅一般随在谢怀瑾身边的,常年一身黑色锦袍的墨愉。
李生看着前方躬身挑选陶泥小人的两个女子,多少有些割裂。
一个谢家暗卫,一个谢家夫人,他这想不被谢家找到都难。
但天下悠悠,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李生上前,也同她们一起挑起陶人来。
辞盈跳了一个坐轮椅的小姑娘,朱光挑了一个冷酷的暗卫,李生挑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
几人付完钱后,天色就黑了。
朱光建议,她们去酒楼吃一顿。
李生捏着手中的老虎,不乏意味地说:“朱光姑娘很是阔绰。”
辞盈轻瞥了李光一眼:“无事,我请客。”
朱光立刻挽上辞盈手臂:“那姑娘只能请我的,我想想,我要吃红烧肘子,烧鹅,珍珠丸”
李生:“太多了些。”
朱光:“你可以不吃,店家看了你估计都不想招待,吃出点什么事情可真是天下第一可怜店家了。”
辞盈拉了朱光一下,朱光止住了嘴,笑吟吟地又报起了菜名。
李生好气又好笑,最后坐下来和两人一起吃红烧肘子,烧鹅,珍珠丸子,蟹黄包子,清蒸闸蟹
之后,辞盈和朱光一起去拜访了江南的武行,让她意外的是,武行中女子并不少,朱光看出她的诧异,解释道:“以前大多数武行中都是男子的,但是男子在后宅的确不便,一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和小姐比起男护卫,更青睐于女护卫一些,为此甚至愿意付更高的报酬,所以武行就渐渐有女护卫了。”
“我带姑娘来的这几家,大多是招待巡抚府那样的客人,所以女护卫数量并不算少。”朱光推开门。
辞盈思索着,后面几日没有再出门。
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让她有了一丝灵感,有什么东西从脑子中飘过好像快被抓住了,辞盈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越写越蹙眉,后来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却很快又蹙了起来。
巡抚府要举办宴会的消息是日暮时传来的,彼时辞盈正整理了一部分适才脑中浮过的想法,想着法子时就听见婢女敲响了门。
她将东西收起来放到盒子里,起身打开门。
是之前给她送过饭的婢女,笑着说:“大人说过两日府上要举办一场宴会,邀请女夫子陪同小公子一同出席。”
说到了王初于,辞盈不太好拒绝,她轻声问:“请问是什么样的宴会?”
婢女笑着道:“是为夫人生辰举办的宴会,每年都有的,会邀请很多人,女夫子无需担忧。”
听见是生辰宴,辞盈也笑了笑:“那我要为夫人准备*一份生辰礼。”
婢女凑近些,小声说:“姑娘别送珍珠类的饰品就好,其他都好,唯唯这个不行。”
辞盈应下,也没细究为什么。
婢女笑着退下了。
李生同样接到了消息,关上门之后,李生咳嗽了两声。
他叹口气,提笔写下一封书,派人送了出去
宴会上。
辞盈和李生坐在王初于左右,几日不见,王初于比从前又沉闷了些。
宴会上人多嘴杂,辞盈不好开口问怎么了,只能轻声同王初于谈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王初于兴致不高,看见辞盈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辞盈看向李生,李生忙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新的帕子。
辞盈低声道:“娘亲生辰宴就算开心也不要落泪呀。”
王初于点点头,低下红红的眼睛。
李生看不下去,咳嗽着说:“不行就哭吧。”
辞盈瞪了李生一眼,李生唇角淡淡一笑。
王初于不喜宴会,故而他们所在的地方比较隐蔽,距离主座有些距离。辞盈和李生一直注意着王初于的情绪,也没有环视四周。朱光在她们身后,转了转衣袖中的匕首,遥遥看向一人时,眼睛亮了起来。
主座下,只见一青年身着柔白的雪衣,端起案几上的酒盏,淡薄的唇轻轻点了一口,遥遥地看向三人聚成一团的那处。
来江南之前,谢怀瑾去见了茹贞。
茹贞恨着一双眼望向他,若不是有人在身后拦住,整个人一副要冲上来拳打脚踢的模样。
谢怀瑾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茶盏,打量了一下粗陋的房中摆设。
是谢府给下人住的瓦房,也就是从前茹贞小时候同父母住的那种,他轻声道:“管家说,从前你同父母一起住在这里。”
茹贞咬着牙,但是挣脱不开后面的人,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拿谢怀瑾怎么办,转过头不理会面前的青年。
但谢怀瑾淡漠的声音还是飘入她的耳朵。
“辞盈很在乎你。”
茹贞身体瑟缩起来,根本听不得辞盈的名字。
青年用手帕包着抬起她的手腕,用白帕子覆盖住上面的血痕:“所以在她回来之前,先活下去吧。”
茹贞顿时爆发了:“关你什么事,你不许去找辞盈,谢怀瑾,你就放过辞盈不行吗?”
放过。
这是一个很莫名奇怪的词。
谢怀瑾并没有想到以后会无数次从辞盈口中听到这个词,哀怒的,愤慨的,甚至绝望的。
但现在还没有,现在这个词出现在面前这个婢女口中。
谢怀瑾对茹贞的印象停留在卷宗上的三页纸,她多次背叛辞盈,欺|诈|哄|骗宇文拂,最后惹得辞盈离开长安。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辞盈会因为这个婢女逃离他身边,就像当初他不明白辞盈为什么因为另一个婢女同他生疏一样。
他也不能理解茹贞此时的愤怒。
谢怀瑾眉眼很淡,对上茹贞燃烧着愤怒和怨恨的眼。
他走到窗前,洁白修长的手指推开瓦房同样简陋的窗,如若不是同辞盈有关,他一辈子也不会踏入这种地方一步。
他侧身,重新看向茹贞:“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对我妻子做了什么?”
“在你口中,我似乎罄竹难书,罪大恶极。”谢怀瑾细数着茹贞没有说出来的话,风轻柔地吹起青年雪白的衣角,他的声音同样温和,眼眸中却带着淡淡的压迫。
茹贞颤抖着:“你你”
谢怀瑾很安静地等着,但良久之后茹贞也没有说出一件。
青年有一双漂亮的凤眼,修长如玉的手指点了点窗台上不知何时落的花:“我既没有像那个婢女一样给辞盈下药,也没有像你一样几番背叛辞盈,我爱护我的妻子,给她作为一个主母全部的尊重。”
说到这里,谢怀瑾回身淡淡地看向茹贞。
茹贞被人按着手,眼眸颤动起来,深寒的涩意从她的心间划过,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恐替代愤怒在眼中盛放。
比起谢怀瑾,茹贞宁愿面对宇文拂。
起码宇文拂,她能明白他的愤怒,他的喜悦,他的不快,但谢怀瑾的话语间没有一丝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他合情合理地觉得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茹贞闭上眼,心中只念着。
辞盈,逃
*
宴会之上。
谢怀瑾遥遥看向自己的妻子,很轻地笑了一声。
墨愉听见青年唤自己的名字,他俯下身,耳边传来青年温和的声音:“他们看上去是不是很像一家三口。”
墨愉身体一僵,身旁青年甚至还在轻笑:“温柔却不管事的父亲,严厉却心软的母亲,哭泣长不大的孩子”
青年眉眼中带着笑,但很快疏于平淡,酒液染湿浅薄颜色的唇,洁白修长的手指缓慢地环住青绿的酒杯,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宴会。
不远处,朱光“啧”了一声,辞盈问怎么了,朱光笑着说:“今日晚上要下雨,姑娘记得关好窗户,不对,门和窗户一起关上吧。可要安神汤,奴去为姑娘端一碗,晚上能睡好些。”
辞盈婉拒了朱光的好意,看了看晴朗的夜空,轻声道:“会下雨吗?”
李生跟着看了看:“应当不会吧,早晨我看了石阶下的蚂蚁,他们并没有搬家的样子。”
王初于打了个哈欠,辞盈摸了摸她的头:“回去睡吧,明日我们为你先温习一遍前面的诗文。”
王初于点了点头,同两位夫子告别。
辞盈本来也不想参加宴会,王初于回去了,她自然也起身,起身之后遥遥看了一眼高处的主座,发现巡抚大人竟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席了,只剩夫人一人在上面应酬,下面还有一方位置也是全空着的,但剩下的人都还很热闹。
的确如婢女所言,邀请了很多人。
那时辞盈没有想到,这些人里会有谢怀瑾。
临睡前,她想起朱光的嘱托,看了眼星空之后关上了窗,门也照例锁上了。
后半夜的时候,谢怀瑾坐在辞盈床边。
他眼眸很淡地看着辞盈,手很轻地拂过少女身上的薄被,朱光传来的消息上写的一条条关于辞盈的事情在他脑中闪过。
夫人今日淋了雨,生了风寒,嗓子变了声音。
夫人今天喝了两次水,可能天气太热了,没有什么胃口。
夫人在梦中念了一次公子的名字。
夫人做了噩梦。
夫人同李生今日讲了四十二句话。
夫人今天因为巡抚家孩童的胡言笑了三次。
夫人不是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
夫人开心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
夫人在梦中念了公子的名字,一次,在梦中念了二小姐的名字,七次,在梦中念了茹贞的名字,九次。
夫人不开心。
一直到天稍亮时,青年才离开。
梦中的辞盈又唤着谁的名字,谢怀瑾没有听清,案几上摆着几卷书,他走过去借着微亮的天色看了看,多是些小儿启蒙的,他翻了翻,发现辞盈好像在编书。
他回身看了辞盈一眼,坐在桌前,眼中浮现朱光没有记录下来的一些辞盈的日常。
夜深时,少女俯身在书案前,将纸张揉了又展开,想了想将一部分东西划掉,沉思半晌后又写下来。
窗户平日应当是不关的,内角有一层浅浅的灰,只有中间那一处很干净,应该是少女经常倚在上面,看星星,看月亮,或者看着远方。
谢怀瑾用指尖擦了一下上面的灰尘,随后又用帕子将手指擦拭了一遍,他回身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少女,起身离开。
墨愉问:“不直接带夫人回去吗?”
破晓时分,天光黯淡,一切朦胧得恍若蒙了一层雨雾,青年一身素白的衣裳长身玉立于台阶上,白玉一般的手指清淡地拾起肩上的花,声音平淡:“墨愉,江南同长安可有哪里不同?”
“无。”墨愉猜不透青年的意思。
谢怀瑾本也只是随口问问,他轻声笑道:“茹贞将这里称为辞盈的自由之地,这些年江南的确躲过了许多祸乱,小时候素薇也常吵着要来江南,不过后来便不吵了。”
墨愉无声补充道:“二小姐想来是因为当年夫人同卫然私奔被抓的地方就是江南。”
谢怀瑾温声道:“让烛一和烛二回长安,漠北的人继续留着,将当年王家和苏家的事情派人传到宫中,让那位苏小姐明白她一直针对错了人。”
“是。”墨愉从不质疑。
哪怕谢怀瑾下的是一个这世间谁也不能理解的命令。
苏家当年接连死了两位来自王家旁支的主母,自然不是巧合,当年的世家哪里有人手上是干净的,王家是,苏家是,谢家亦然。消息传入宫中,一心为母报仇的苏家小姐又要将长安闹翻了。
“走吧。”青年脸上无波无澜,适才的笑意似是虚假的面具一般。
【作者有话说】
小小爆~
第29章 二十九章
◎吵架。◎
独断,傲慢,人们将之称其为上位者的通病。
谢怀瑾年幼之时,父亲牵着他走入那方乌黑的祠堂,在一排又一排的牌位面前,他学着父亲敬香。
父亲一一同他讲述谢家的百年,几代帝王,谢家先祖是如何驶起谢家这艘百年的大船,在王朝的兴衰中屹立着家族的繁荣。
在父亲身后,是一排又一排的长老们,他们拥有一样的姓氏,生着相似的脸,口中念着谢氏的繁荣,整齐地站成一排,像不远处供桌上一排又一排的牌位。
长老们有一双乌黑的眼,干瘦的手交叠在衣袖前,在父亲带着他跪下上香之际,僵直地站在他们身后,直直凝视、打量着他。
四岁时,他一首诗赋名满天下,谢家长公子的名号由此开始了其百年的延续。
除开元承三年意外死于疫病的一位,谢家每一任长公子都是天才,就连早逝于元承三年的那一位,如若没有死于殿试前的话,也只差一点便能三元及第。
父亲带他走向祠堂深处,那时谢怀瑾五岁。
彼时长老们喜欢同他玩一种名为“兽论”的游戏,游戏分为两方,他为人欲,长老们为兽生,解释起来很麻烦,总归是策论一类的游戏。
长老们会提前排兵布阵,他每次能询问长老们三个问题,随后有半个时辰布置好自己的棋。
两方棋子厮杀的规则,输赢最后的判定,在游戏开始时谢怀瑾没有得到任何的提示,父亲对他说,这需要他一点一点探索。
第一次,谢怀瑾试错,将三十九个棋子全部分散开,半日后父亲同他言:“人欲一子未存。”
第二次,谢怀瑾收敛了一些锋芒,按照上一次的思路,重新变动,三日后父亲告诉他:“人欲一子未存。”
那一年,谢怀瑾名满天下,他的荣耀成为来日谢家史书上光荣的一笔。诗文之余,他一共同长老们下了十二盘“兽论”。
从一开始的惨败,到父亲宣布他败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后来的持中,他已经开始不需要再询问长老们问题便能够布置出对应的策略。
一月一次,漫长的一年后,父亲同他说:“殊荷,你赢了。”
那时父亲看着他,并没有笑。
谢怀瑾得以见到了他手下的战场。
一个眼睛乌黑的少年跪在他身前:“公子。”
少年脸上被划了很长的一道伤痕,脖颈手腕处都是泛着血的乌紫,他的身后是皑皑的人骨和猛兽的尸首,远处的风泛来更远的湖的腥臭味。
聪慧在有时成为利器。
刺向心脏。
化作谢怀瑾看向父亲的眼神。
面前尸山血海的一切实在太像他玩乐了一年的“兽论”,他站在山坡上,问前方的父亲:“父亲,我赢了,‘人欲’剩几子。”
“一子。”留给谢怀瑾的是父亲的背影,谢清正平淡地说着:“殊荷,当时我用了三年。”
谢怀瑾看了父亲很久,但父亲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他。
眼睛乌黑的少年默然走到他身侧:“请公子赐名。”
天色幽暗,映在少年身上血如墨,低低的声音在山谷间响起:“墨愉,以后你就叫墨愉吧。”
天色如墨,洒在谢怀瑾的脸上。
后来,那个在山间渴盼望向父亲的幼童,长成了翩翩的少年。
漫长的岁月中,他不再如幼时一般长久地浸泡那双写下无数人生死的手,随着身形抽条,落雪堆积,他像雪松一般缓缓地、缓缓地挺起了头,每走一步有簌簌的雪而落,化在灿烂的荣耀和名声中。
他从未停下。
长老们教给他“情爱”的第一课,是一个被抽的只剩下一团死|肉的婢女。
婢女试图引诱他,被长老的人发觉后,带去了刑房。他得了消息赶去的时候就只见了杖椅上瘫软的一团,婢女张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疼痛从滋裂的眼眶中溢出来,血和肉混着,谢怀瑾闭上了眼。
他淡淡开口:“她并未做什么。”
倒不是为这婢女开脱,写一首情诗,送几个眼神,不至于将人打成这般,命和体面一样都没剩,他解下身上的雪衣,躬身给婢女盖了上前,让下人好生安葬。
长老们盛怒,认为他被一婢女引诱了,谢家长公子如何能如此妇人之仁。
谢怀瑾只让墨愉好生安置婢女的家人,替他致歉。
墨愉蹙眉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却只是淡着眉眼让他离开,墨愉咬牙抱起女婢的尸骨,或者说那就是一团软肉。
一身雪衣的少年淡然转身,跪下:“殊荷愿受罚。”
一鞭又一鞭,少年闭着眼,血顺着唇角淌下。
受完刑罚后,有人恭敬将他扶起来,轻声同其他长老建议:“长公子也只是仁善,年纪尚轻,不懂其中龌|龊。”
龌|龊。
那之后,谢怀瑾被压着,整整一月站在摇晃的床榻前,观摩他们口中沾染不得的情|欲。
的确龌龊。
长老们不让他闭眼,为他准备了上好的茶水,两三个陪着他一起观|摩,时而谈论一两句。
交|媾的奴仆不允许发出任何声音,暗室内,床榻的摇晃声成为死寂之间唯一的声音来源,两团肉,缓慢地相贴,分开,像古书中描绘的僵尸一般带着青白的冷寒和死气,哀戚和痛苦从死寂一片的床幔中溢出来。
其间奴仆忍不住失禁,惧怕让尿液扑|溅到床间,两|团连在一起的白|花的|肉就一起哭着求罪。
谢怀瑾淡淡看着,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开始真正成为谢家的长公子。
他闻名长安,名满天下,谢家的百年荣耀之上,渐而浮现谢怀瑾的名字。长老们从一开始的独断,傲慢,势利短暂的观望之后,逐渐变得恭敬,臣服。
他开始独自站在祠堂前,一身雪衣的少年点起香火,悠悠缓慢地煽动衣摆,纤细的香上猩红的一点像山野中的眼睛,含着碎|裂的欲|望和野心。
他不再问父亲,不再看向父亲,也将那个幼童抛往身后处,墨愉鬼魅一般成为他身后的眼睛。
而他永远向前,一双凤眼凝视着更深更远的一切。
人们将其称之为未来。
花开不败,天下就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夜晚,或者已经不能叫夜晚,关上门休憩时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或许是今日见了辞盈,夜晚,谢怀瑾久违地做了梦。
在澧山书院那一篇文章送到谢怀瑾桌上前,谢怀瑾就知道过“辞盈”这个名字。
无他,他的二妹将这个名叫“辞盈”的婢女护得和眼珠子一样,私下护护就算了,大张旗鼓,护得全府皆知。
墨愉屡屡传上来的消息之中,总有谢素薇和辞盈的名字,谢怀瑾想不知道都难。
他偶尔会看见两个人在谢府一角嬉闹,她们总喜欢贴着墙,两个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谢素薇身体不好,走两步就咳嗽,那个名为辞盈的婢女就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撑着谢素薇。
两个人累了的时候,辞盈就坐下来,用自己的腿给谢素薇当坐垫。
谢素薇很少坐上去,有时候不顾礼数就直接坐在草地上了,头伏在辞盈的肩上,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两个人偶尔会看见他,谢素薇喜欢先将人藏起来,然后再生疏地同他打招呼
谢怀瑾不明白有什么好藏的。
那个叫辞盈的婢女偶尔会偷偷看他,她以为她做的很隐蔽,但实在是很不隐蔽。谢素薇会轻咳一声,只要谢素薇轻咳一声,那婢女眼神就全收回去了,脸上就变为了担忧一类的东西。
她们总在说,她们想去江南。
江南是姨母为她们编织的一个梦,可随着谢素薇的身体变差,两个人谁都不再提起。
谢素薇死在那个春天。
熬过了最冷的冬,却死在了那个春天。
姨母很平静地接受了,扮疯卖傻中,身上的死气也一点一点蔓延。
那一年见,他曾提议过他能“说服”父亲将姨母放出府,但姨母只是摇摇头,说“不用了”。
但姨母又问他,是不是真的能信他。
他没有回答,果然姨母提到了辞盈的事情。
辞盈像一件遗物,由谢素薇交代给了姨母,故而姨母装疯卖傻想尽法子要给辞盈一个日后能安稳生存于世的身份。
而当姨母感觉到自己寿命将近,林家姜家乃至于卫家都不可长久地依靠,于是将辞盈这一件遗物交给了他。
本来是以谢家养女的身份,但赏花宴上出了错,姨母将错就错,予了他当时不能拒绝的利益。
姨母走的时候,同他说:“请善待辞盈,她是素薇留在世间唯一的遗物。素薇珍之待之,殊荷,望你也是。”
谢怀瑾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直到辞盈不告而别——
直到辞盈再次不告而别——
谢怀瑾从梦中醒来,一双眼很快恢复了清明,他掀开被子走到窗前,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他想起昨天的一幕,辞盈很开心。
她擦去那个小孩嘴角的果液,从膳食里面挑选了一道甜口的夹到小孩碗中,同李生一起笑着哄着那个孩子。
她很开心,所以他不想打断那份开心。
青年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雨。
又想起从前在长安时那一日书房混乱的一切,他摩挲了一下大拇指,唤来墨愉:“李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墨愉回想着:“是李家的嫡长子,但在娘胎时李母遭了算计,生李生的时候难产,李生虽侥幸活了下来,但娘胎里面带的毒让他自小体弱,家中事务大多由其庶弟照料。庶弟资质一般,其父中风之后,这些年长老那边交代下去的事都做的不齐全,惹了长老们很大怒气。”
“还没有查到当初为什么家主将一支势力给了全然不熟的李生,但李生最初东躲西藏,其原因定然同公子有关,应当也是家主为李生寻了一个替死鬼,将他从牢狱中放了出来。”
“可曾科举?”谢怀瑾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昨日辞盈桌上有旁人字迹的一片赋,这些天有交集的人只会是李生,才学不说绝伦,但公考科举不在话下。
墨愉摇头:“太过体弱,无法参加科举。”
就是没有的意思。
谢怀瑾垂下眸:“继续去查,顺便将烛三唤来。”
朱光很快到了院子里,没有直接进去。她在院子中打了水,从怀中拿出药水,细细涂抹了脸,半晌过后再用清水洗净,露出原来素净的一张脸才起身进去。
她进去时,谢怀瑾正在练字。
烛三走近一看,发现是辞盈如今用的字迹。
她眼眸闪了闪,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面转了一圈,狡黠地坐在青年对面:“公子,唤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怀瑾淡声道:“前些日墨愉让我将你放出府。”
烛三脸色僵了一下,不忿道:“谁告诉墨愉暗卫还能放出府的,我去说说墨愉。”说完转身就想开溜。
青年淡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同墨愉说的。”
烛三认错:“公子,对不起。”
墨愉出现在书房里,走过烛三时,被烛三一把拉住,咬着牙:“师父,你不能赶我走。”
墨愉声音很冷:“阳奉阴违,满篇糊弄,每日汇报一下夫人的消息都能如此懈怠,在暗卫营里我是这样教你规矩的吗?”
烛三眨了眨眼,她其实很少见到墨愉发火的样子,记忆中好像只有三次,每一次都是同公子有关,她低下头:“我又没漏掉什么重要的事情。”
人心会有偏向,除了师父以外,没有人像辞盈那样对她那么好。烛三戳着手,她以为这种小事公子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的。
谢怀瑾的确不在意,但墨愉在意。
墨愉将烛三拎了出去。
良久之后,谢怀瑾停下了手中的笔。
烛三再被墨愉送回来的时候,明显已经被修理过了,墨愉起身离开去办别的事情,烛三揉着自己的手腕:“公子把奴唤过来就是想看师父教训奴一番?”
烛三话语间满是怨气。
谢怀瑾一语点破她的心思:“不开心吗?”
烛三:“”
沉默良久之后,她轻声道:“公子这话可千万别让奴师父听见。”
谢怀瑾没有再接这话,但下一句让烛三觉得还不如继续聊她和她师父
书房沉寂良久之后,烛三面露难色:“还行。”
然后,她就找了借口匆匆跑了。
每当烛三以为自己足够离经叛道的时候,公子就能给她上一课。
*
辞盈再见到谢怀瑾,是在很平常的一个午后。
书房外面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不比从前在谢府,又贴身伺候的奴仆,现在开门这种事情得她自己来。
她以为是李生或者来传话的婢女,手上的东西没有写完,出声道:“稍等一会。”
等到完整落下最后一个字后,她将毛笔放置在桌子上,起身去开门,门从里面被少女拉开,她抬眸,就看见了貌若春华的青年。
少女的笑僵在脸上,泛起的心跳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什么,随后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被青年温柔拥住。
清泠如雪却又带着些许温和的嗓音传入辞盈耳中,她的心猛地止住,伴随着拥抱而来的是青年那一句:“许久未见,辞盈。”
雪衣干燥柔软,辞盈却遍体发寒,她瑟缩着身体,反应过来之后一把将人推开,跑进屋中关上门,将那张脸那个人隔绝在门后。
逃避几乎是她的第一反应,但很快心中涌起的其他情绪就将她湮没。
她颤抖着手,机械地收拾东西想要跑去,但抱起手稿的盒子又狼狈地蹲了下来,她怎么跑
被关在门外,青年也不生气。
等屋内叮叮咚咚的声音停下来之后,青年温和的声音传入门内:“辞盈,我们谈谈。”
许久之后,门被打开了。
辞盈勉强收拾了自己的狼狈,却在迎上青年的眼那一刻时被青年眼中淡淡的笑怔住,一声很轻的叹息想起,青年抬起玉白修长的手,温柔地擦拭着辞盈脸上的墨迹:“小花猫一样。”
辞盈不知道谢怀瑾怎么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后退一步,避开谢怀瑾的手,冷着脸不说话。
谢怀瑾的手随意放下,唇角的笑没有什么变化,坐在了辞盈旁边。
他看着少女瑟缩的身体,轻声道:“不用怕。”
辞盈一双眼凝住,她很难收敛自己的情绪,她不住地想为什么会被谢怀瑾寻到,武行吗?这三个月她甚至只出了几次门,怎么会这么轻易被猜到在江南,哪里漏了陷,她明明谁也没告诉。
茹贞,宇文拂都不知道的事情,谢怀瑾是如何寻到江南的,还是辞盈心中一凉,还是谢怀瑾的势力已经手眼通天到如此地步,她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寻到。
这恐怖的猜想让辞盈整个人惊惶绝望起来,在谢怀瑾眼中,像一只受惊的鸟。
谢怀瑾出声吸引了辞盈的注意,青年温声道:“辞盈,听我说。”
辞盈掐住自己的手,勉强撑着看过去,她其实不太能直视面前这个人,只是看见他,那些过往如洪水一般涌向她,将她湮没。
三个月只能消散那些细致的记忆,但随着记忆消散而去,更汹涌而来的是直白的情绪。
她的心在害怕,畏惧,厌恶面前这个人。
她的眼眸大抵藏不住情绪,于是他听见谢怀瑾叹息了一声,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
大抵是安抚的意思,但辞盈只有惊恐,她后退一步,站立起来,硬撑起来自己的盔甲,冷着脸看着谢怀瑾。
她先声夺人:“谢怀瑾,我不会和你回去的,就算你今天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回去,绝对不会。”
青年一怔,哑笑了一声:“你是我的夫人,我如何会杀了你?”
辞盈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又是这种感觉。
她猜疑,试探,崩溃,他永远淡漠永远平静,理所当然地望着她失控的一切,好像她是一个疯子,好像他什么错都没有。
辞盈冷静下来一些,她轻声道:“我不是你的夫人。”
少女红着一双眼:“我同你写了和离书,上面有我的名字和手印,那封信中我也将一切同你说清楚了,谢怀瑾,放过我吧。”
说到“放过”这两个字时,少女的语气还是软了下来。
大抵是太明白两人之间的差距,辞盈难以完全硬气起来,她只能赌,亦或者她能和谢怀瑾讲讲道理。
在青年逐渐下垂的眼眸中,辞盈开口道:“当初赏花宴上那封诗柬并非我愿,你应当也派人查了,我没有要依借夫人将我错认为小姐从而逼迫你成婚的意思。”
谢怀瑾抬眸看向辞盈,她身体有些僵直,但已经没有再颤抖。
没有被他打断,她接连说了下去:“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无法拒绝夫人的好意,借由孝道高嫁于你,坏了你的姻缘,对不起,我知道我一直欠你一声道歉,对不起,谢怀瑾,如若再回到当初,我会拒绝夫人的。”
青年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扳指,眼眸很轻地看着辞盈。
辞盈继续说:“但不晚,谢怀瑾,不晚,如今你于我无情,我于你无意,只要你签署了和离书拿去官府,我们就能合离。你钟意于谁,那位苏小姐还是其他的小姐,对你而言都不是难事。”
谢怀瑾终于开口了,他轻声问:“你起码得让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辞盈张口,却不知道怎么说。
谢怀瑾起身,走向辞盈,辞盈一步一步向后退,最后退到柜子前,青年站在她身前,重复道:“辞盈,如若真的要合离,你起码得让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他难得为自己辩白:“如若是小碗的事情,辞盈,你实在太过心软。她在你身边心思不纯,瞒着你做的事情两只手也数不过来,你总是姑息,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甚至那一次,你差点就因为她的私心身体出问题。”
辞盈看着谢怀瑾,眼眸中划过一丝绝望。
她以为她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但好像不是,现在他在她身前,她看着他的脸,听见面前这个人这般冠冕堂皇地说,心还是会疼。
这种疼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撕裂着她的灵魂,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溢出来。
辞盈后知后觉自己的委屈的,这种委屈不在于谢怀瑾做了什么,而是她只要看着这个人,她就无法抑制心里泛起的委屈。
她的眼睛被染红,呼吸变得急促,汹涌而来的情绪已经快将她的理智完全湮没。
她以前没有这样,大抵是没有失去全部。
驿站那日轰鸣的雷声和闪电一直藏在她的心中,那些恐惧和害怕在无人诉说之际也衍变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她后来在放任,放任自己沉沦,只要谢怀瑾愿意骗骗他。
但他没有,她闭上了眼睛闭上了耳朵,他却还是一遍一遍明目张胆的欺骗。
对于他而言,救下茹贞就只是抬抬眼的事情,她当时已经如此哀求,但他仍旧看不见,淡漠拂去她的眼泪,无视她的痛苦,却又在这里说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谢怀瑾还在说着茹贞的事情:“茹贞亦然,我在书房内给你看了当初茹贞是如何接近宇文拂的,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去掺和。更何况,辞盈,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已经饶恕过一次茹贞了。”
辞盈终于忍不住了,彻底爆发起来,一把将谢怀瑾推开。
“饶恕,什么饶恕!我根本不计较茹贞拿我的首饰去卖,为什么需要你的饶恕,为什么像你在施舍我们一样为什么总是这样,谢怀瑾,谢府规矩是规矩,但我的东西我没有处置的权利是什么规矩,你告诉我是什么规矩。”
谢怀瑾未想过辞盈情绪会如此激动,伸手握住辞盈要摔向柜子的手。
辞盈不停地挣扎,谢怀瑾出声:“冷静下来。”
辞盈冷静不下来,看见这个人,她过去几年累积的情绪都有爆发的趋势,恐惧,害怕,悲伤,哀戚,怨恨,重重情绪纠缠在一起,成为她流下的泪和变大的嗓音。
她大抵从未如此像一个疯子,她红着眼望向谢怀瑾:“是,我没有你冷静,因为你口中那些随意就可以家法处置甚至处死的奴婢,是自小同我朝夕相伴的家人,她们不是、不是你口中恍若一件物品的存在,对我来说不是。”
谢怀瑾却只听见了“家人”两个字,他沉思少许后,蹙眉看向辞盈。
“她们是家人,那我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是狗。
第30章 三十章
◎月亮。◎
你是
辞盈看着面前的青年,将那些曾经在她生命中涌现的词一个一个往青年身上套。
你是我踮脚无数次都够不到的月亮。
你是我被命运推搡着曾以为的彼岸。
你是那个名叫辞盈的少女很多年夜晚转辗难眠的心上人*。
辞盈闭上眼,扶着柜子将自己的身体站立,抬眸看向距离她仅一步之遥的谢怀瑾,青年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耳中听见的话似也变得好听起来。
但辞盈没觉得好听,她只是生出重重的茫然。
那些茫然将她层层裹住,她适才好不容易发泄出来的攒积的怒火顷刻被浇灭,一股无力席卷她的身体,她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和从前的悲哀别无二致。
她错开青年欲扶住她的手,撑在红漆的柜子上,手上的青筋顺着她的呼吸涌动,细白一片的手腕有了微微的|凸|起。
她看向谢怀瑾,轻声回复他的问题。
“你是谢家风光霁月的嫡长公子,如今大权在握的谢家家主,你是谢怀瑾。”
少女的声音到这里止住,她的手缓慢地从红漆柜子上滑落下去,垂下头。
“谢怀瑾,我不想同你争论这些,我以前没有同你争论过什么,现在也不想同你争论什么。”
蔓延开的死寂中,辞盈缓慢地看向谢怀瑾,轻声道:“或者我身上还有什么是谢公子需要的吗?”
“谢公子”三个字少女吐的很轻,但足以让身前的人听清楚,她软弱着姿态,却近乎强硬地将一切界限都划分开。
午后的阳光透入书房浅浅的一块,树梢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鸣叫,如若谢怀瑾今日没有敲开这扇门,这对辞盈来说是一个还算惬意的午后。
乘着大船来到江南,逃避一层一层裹成她厚厚的壳,她披着这层壳能触到自由的影子,晒到自由的阳光。
但谢怀瑾强硬地将这层壳剖开,不留一分余地,他清淡地看着她,就像很多从前一样。
辞盈面对着回忆汹涌袭来的一切。
此时,她看着他的眼睛,这双她年少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眼睛。
她一字一句道:“只要你说,只要我有,谢公子,辞盈都给你。”
“谢公子”这三个字不再生涩,似乎本该如此,本该云是云,泥是泥,她年少在心中轻唤的每一声“谢怀瑾”都成为咸湿苦涩的风,代替她淌下重重的泪。
在谢怀瑾渐而幽暗的眼神中,辞盈彻底垂下眸:“只求您放过我。”
她没有像那次在刑堂那样跪下去,也没有像上一次在书房那样满眼是泪,她只是很慢地将这些字一个一个吐出来,她看着他,她低下头,她沉默安静地等待宣判。
这样的姿态谢怀瑾在无数人身上见过,弯曲的脊骨,垂下的脸,惶恐带泪的眼睛。
他习以为常。
他本该习以为常。
但他没有,一股大抵算作怒意的东西在他心间蔓延,清淡又浓郁,他的手缓缓从辞盈身上垂下,雪白的衣袖映着盛夏的光。
长身玉立之间,青年声音如霜雪,情绪盛到极点之际,反而淡了下去。
江南和风细雨,杨柳枝总是温柔地拂过水面,青年半垂着眸看着低头的少女,很轻地笑了一声,像是冬日枝上的雪压了下来。
很淡,只有轻微的声响。
在一片灿烂的寂静之中,辞盈的眼睫随之颤动。
青年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清淡的笑意之下,细品还带着一分温和:“所以,你能给我什么?”
轻蔑和不屑有时候是不需要特别的语言的。
辞盈的心在那一刻止住。
好似是雪压了下来,一滴泪随着眼尾滑落,过了很久,她的心才很缓慢地重新开始跳动,她没有抬头,只是重复:“对,我不能给你什么我什么都无法给你。”
她胸腔颤动着,恨谢怀瑾,也恨自己。
恨这颗跳动的心,恨谢怀瑾总会骗人的脸。
恨明明已经同自己说了那么多遍,为什么面对这个人听见一些话情绪还是会突然地席卷全身,让她动弹不得,让她变得狼狈。
恨自己的心软,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恨自己的无力。
辞盈握起拳头,松开咬了很久的唇,不知不觉间,唇齿原来已经互相没入,分开时血肉模糊。
惨白的唇上,一道血红格外显眼,辞盈浑然未觉,她看向谢怀瑾,很认真地重复:“谢公子,你说的对,辞盈什么都给不了你。”
奴仆在自称的时候,总是将名字摆在前面,很小的时候辞盈就听管事嬷嬷讲过这个规矩。
小姐不让她这般自称,于是辞盈从来没有在小姐面前这样称呼过自己。
但不知不觉间,辞盈开始习惯对谢怀瑾这般称呼。
爱和权势在这一刻拥有了同等的权利。
辞盈一点一点拨开谢怀瑾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轻声道:“我什么都给不了谢公子,若谢公子对辞盈一条轻薄的命没有兴趣,就请让我留在江南吧。不辞而别,闹了笑话,让您千里奔涉而来,为我劳心劳力,是辞盈的错。”
青年凝视着少女唇上的伤口,随后抬眸对上少女的眼睛。
他拂袖离去。
书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辞盈的身体顺着柜子滑下来,她想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她也想笑笑,但也笑不出来。
她恍若一个拥有了些许灵魂的木偶,走了两步,睡在了一片阳光之中。
那时辞盈觉得,或许,或许她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阳光照在她全身,良久之后,她动了动手指,再然后动了动手,随后是眼睛,在一滴泪淌下来的那一刻,她重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爬起身,继续去编书。
那日去武行看见那么多女护卫之后,她对于以后的生活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士农工商,商属于最末位,但按照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习俗,即便是商,其中的女子同样很少。
但很少,并不是没有。
那日从武行出来之后,辞盈观察着路边,那些支起来的小摊子,贩夫走卒中,酒楼铺子里,其实也有不少人都是女子。
有些女子用厚厚的布将自己裹着,有些女子坦然招呼着来往的人,还有一些女子更为擅长的例如绣坊织坊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女子。
她上去买了一些东西,有些老板喜欢同客人聊天,辞盈听着就知晓了很多事情。
例如街上生意最好的豆腐西施其实是个可怜人,才嫁人就守了寡,上有卧病在床的公父,每日买药的银子就能压垮一户人家,下课拎不清的长嘴妇婆母,日日在大街小巷造谣自家媳妇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的事迹,一张嘴刻薄的十里外都能听见臭味。
看着辞盈担忧的目光,老板“哈哈”了两下:“不过也只敢在背后说说,真撕破了脸谁来养着他们,唉要不说那娘子可怜,当年十四岁的时候就嫁进去了,那么小的年纪,如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大家买豆腐也喜欢去她那里买,不仅是她豆腐好,也因为她可怜,好多日都劝过她改嫁,趁着还有些姿色寻个男人嫁了,但她不肯,说放心不下家里的二老,将二老一起带过去的话哪里会有好人家要她,这些年啊,就耽搁下来了。”
辞盈于是去西施那里买了几块豆腐,水嫩水嫩的,的确手艺好。
她同她交谈了几句,发现事实并不全如适才那老板那里所言。
豆腐西施说同她有缘,送了她一块豆腐不说,还同她话家常,其实说的也是家里的公婆,但听起来很让人舒心,西施脸上含着笑,一点没有抱怨的意思。
见辞盈听得认真,西施笑着将豆腐递给她:“姑娘拿好,让姑娘见笑了,也是同姑娘有缘,忍不住多聊了一些。”
辞盈道了一声谢,回到府中咬了一口豆腐,将一切都串起来之后,轻声道:“可惜”
可惜豆腐西施如此聪慧的一人,这些心机和算计,消坨在豆腐里。
如若她是男子,在这个世道下,就不用如此周旋于流言和舆论。
豆腐西施其实已经做的很好了,才嫁入门就死了丈夫,旁的人大多要被钉上一个“克夫”的名声,但她没有,卧病在床的公爹和长舌妇爱造谣的婆母本是一道比一道难的险关,但她做的太好了,美丽,孝顺,心善,用人们的同情护住自己。
辞盈将口中的豆腐咽下去,那一日在宣纸上她只写了一个字——“需”。
达官贵人们后院的夫人和小姐需要女护卫,于是武行里面有了很多女护卫。
卧病在床的公爹和爱嚼舌根的婆母需要豆腐西施的供养,所以豆腐西施能拖着不好的名声转危为安。
其他的也是如此
是因为需,因为这个“需”的背后有了可以攫取的利益,所以女子可以为护卫,为商,宫中府中的嬷嬷也是这个道理,虽然没有确切的官职,但是拥有一部分权利,再往大了言,一府的主母,乃至于宫中的皇后、太后也是这个道理。
辞盈想,那为什么没有女子可以为士的道理。
是可以有的。
辞盈总是想起幼年时秀才惋惜看她的眼神,也总想起澧山书院的时候夫子拿着她作的文章长长叹息的样子。
辞盈总以为自己忘了,但没有,一直没有。
她从长安逃到江南,茫然地思索着未来的时候,这些场景就一次次地跳出来。
偶尔也会有谢然当初在信中对她说的那一句:“我无数次暗中责怪于我女子的身份,想自己若是一个男子会不会也如阿弟一般,三岁成文五岁成诗,闻名岭南各地佳话不断,日后能参加科举成为朝中官员实现抱负,留名青史,不怪我,这天下文章好出名的总是男子。”
甚至现在——
她躺在阳光里,想起桌上写了一部分的手稿。
为什么不可以有呢?
如谢然所言,这世道如此。
世道错了,她暂时无法改变这世道,那就换一条路。
这个世道因“需”才让女子有展现自身才华及能力的机会,大多数地方又没有“需”,那就创造“需”。
辞盈的手缓慢地爬动起来,起身回到书案前,俯身继续编写起来。
这之后的一月一直如此。
她偶尔还是会想到谢怀瑾,她也不怪自己,她会想到很多很多人,想到小姐,想到茹贞,想到小碗,想到泠月和泠霜,她偶尔也会想到以前的辞盈。
朱光偶尔会来寻她一起出去玩,她收拾好手稿之后,就会同她一起出去。
江南的风景很好,有山有水,小船一只就是一方画境。
有朱光在,偏僻一些的地方辞盈也敢去。
八月中旬的一日去,朱光问辞盈:“我过两日要走了,日后可能没办法陪在你身边了,辞盈,你要保重。”
辞盈一怔,轻声道:“是巡抚大人付的酬金到期了吗,我继续付可以吗?”
朱光,也就是烛三一时无言,她看着一脸真诚的辞盈,只从这几个月的相处之中,就能感觉出来辞盈是一个很心软的人。
烛三实在不明白公子如何能将人得罪得那么狠,而且
烛三不去想那日公子同她说的话,看着辞盈摇头:“同酬金无关,武行一批货物出了些事情,我得去看看,”
辞盈没有挽留,但剩下的半天的确也开心不起来了。
烛三逗着她笑,辞盈也笑笑,最后她拥抱住烛三,她轻声对烛三说“谢谢”。
烛三手指跳动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武行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就会回来的,辞盈的酬金留着,嗯不过等我继承武行了也可以不收辞盈钱了。”
辞盈眨了眨眼睛,像是要把将即将分别的悲伤眨出去,笑着说:“朱光好厉害。”
两个人笑作一团,躺在船上,云悠悠地飘着,像她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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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辞盈没有再见过谢怀瑾。
她思虑着谢怀瑾已经回长安了,寻到巡抚大人,询问能否同他做一笔买卖。
巡抚早知辞盈身份并不简单,听见辞盈的话也不意外,巡抚没有平日在孩子面前的冷然,言语之间带着三分尊重:“谈不上什么买卖不买卖,夫子只管说,如若我能办到一定为夫子办好,办不到即便夫子给再多东西我也没有办法。”
辞盈嗓子哑了一下,轻声道:“我想请大人为我寻一个人的消息。”
巡抚大人:“何人,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辞盈轻声道:“她叫茹贞,以前是长安谢府的婢女,后来嫁给漠北王的世子为妻,我想让您替我探询一下她的情况。”
巡抚摸了摸胡子:“好,夫子莫忧心,得了消息我自会派人去寻夫子。”
辞盈俯身行礼:“多谢。”
消息很快到了辞盈的耳中,不过不是茹贞的,是宇文拂的。
巡抚大人蹙眉同她说:“宇文拂回去漠北已经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其妻子是否同他一起回去没有人知道。世子府的下人已经散去大半,只剩几个年老的管家嬷嬷,询问事情时说不知道世子夫人的事情。”
辞盈又做了梦,她梦见了小时候的她、小姐和茹贞。
茹贞很喜欢荡秋千,偶尔她会站在秋千上,风将她的笑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辞盈从梦中惊醒,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走到案几前想要写字的时候却发现握着毛笔的手在发抖。
自由是什么呢?
辞盈觉得自己现在走的每一步,脚印里面都是茹贞的血。
她有几日睡不好,李生是个病秧子,时病时不病的,所以教导王初于功课的大部分事情都落在了辞盈头上。
王初于比从前奋进了不少,辞盈自然乐见其成,只是有学问和会做夫子的确是有差距的,辞盈要下很多功夫才能准备好一切。
白日教王初于功课,晚上编书,她想着日后的事情,脑子里又留着茹贞的回忆,一宿宿的睡不着,隔日撑着去给王初于上课,循环往复,一番番下来,终于是病了。
病了她也没有停下来,王初于那边暂时拜托了身体好了一些的李生,自己就窝在房中,日以夜继地编书。
或许
她也没有那么崇高,起码没有那么纯粹。
她耗着自己的身体,气力,心血,也只是想证明这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自由并没有错。
或许
她真的做出一些什么来,那些根植于她心里的无力就能淡一些。
又或许
她始终没有忘记那日青年看她的眼神和那一句:“所以,你能给我什么?”
又一次见到谢怀瑾时,辞盈起初以为是梦。
谢怀瑾早已回了长安,她在江南,能让她们两人相见的地方定然只有梦境。
但这个念头刚一出,辞盈就蹙起眉,她将眼神盯着“相见”两个字上,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换什么词。
青年还是穿着和之前一样的雪衣,看上去矜贵又清冷。
即便在梦中,辞盈也不愿意同他靠得这么近,她后退一些,撞在身后的软枕上,柔软的触感让她抬起眼,但没有完全抬起来。
不是梦。
不是梦
少女眼睛颤动了一下,面对青年抚上来的手,她下意识一把将那只玉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挥开。
清脆的一声响后,她的手腕转身被握住,青年冷着一双眉眼:“姜辞盈!”
辞盈用被子裹住自己,那日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滚过,但她生病了有些虚弱,情绪都挺不起来,惧怕那些也少了很多,她甩开青年冰凉的手,掀开被子,想要将人推出去。
但推不动。
辞盈继续推。
还是推不动。
辞盈不推了,想要自己走出去。
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一时间不知道是谁的心跳,辞盈垂下眼,不知道谢怀瑾要做什么,总不可能是失忆了,她没记错的话她们现在好像不是可以拥抱的关系。
后知后觉的厌恶取代疑惑,辞盈推开谢怀瑾的手。
很奇怪。
刚才她怎么都推不开的人现在手一推就开了,辞盈转身要走,却发现门和院子都已经关上了,她从里面打不开。
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辞盈走到院子里,趴在石桌上休息起来。
本来一点都不想睡,看见谢怀瑾,就很想睡了。
其实也没有,月光下,蝉鸣里,少女的手在颤抖,颤抖的又不止是她的手。
病气让她脸色苍白,指尖泛凉。
感觉到身后站了人的时候,辞盈睁开眼,八月天明明很热,辞盈却觉得很冷。
她思索,自己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谢怀瑾想要的。
她上一次没有说出卫将军的事情,不是因为别的,是想给自己留最后一张底牌。她不想让谢怀瑾知道她已经知道卫将军的事情了
哪里露馅了吗?
她去寻过卫大将军,应该留下踪迹了,卫大将军派着护送她去江南的人也是突破的线索,辞盈感受着身后如影随形的视线,眼睫颤着,迟钝散去,生出一种后知后觉的害怕。
月色很暗,或者是辞盈因为病弱看不清月亮,她努力忽略掉后面的人,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希望月亮亮一些,再亮一些。
但月亮没有,依旧是阴暗的一片。
谢怀瑾同她说的第一句是:“你病了。”
谢怀瑾同她说的第二句是:“同我回去吧。”
青年声音清淡,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
辞盈总觉得自己多了一段记忆,她看着仿佛重现一般的场景,月光冷淡地洒在她曲起的手上。
她看向谢怀瑾,或者说,是谢怀瑾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
青年眼眸中似有关切,她闭上眼然后睁开,谢怀瑾在,闭上眼再睁开,一身雪衣的青年还是在。
如若不是她的意志还残存一分,她真的会以为面前的人是鬼。
辞盈蹙起眉,她情绪很淡很淡,亦或者说,她病着病着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她推开谢怀瑾,青年的手就垂下。
她抬眸看向月光下的青年,他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好像失忆了一样。不偏不倚地,忘记了她们上次争吵的事情。
病气原来会让人变得大胆,亦或者辞盈实在有些厌倦,惧怕消耗着消耗着成了其他的东西,她轻声道:“谢怀瑾,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可能是她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察觉到的辞盈因为病气和疲惫的折磨生出的柔软。
谢怀瑾重复了那两句话。
“你病了。”
“同我回去吧。”
辞盈摇头:“我很喜欢江南,我很喜欢我现在做的事情,我不会回去长安的。”
面对满身病气的辞盈,谢怀瑾没法像之前那样冷淡,他俯下身摸了摸少女的头,手指拂过她烧|红的耳朵和脸颊,滚烫的温度让他眉心蹙起。
他温声道,像是哄人:“我将茹贞接到了府中。”
月光淡淡地洒下来,笼罩着两个人,听闻青年的话后,少女缓慢地抬起了眸,很轻地笑了一声。
明明烧红了脸,她的眼睛却没有多少温度。
对上谢怀瑾时,她嘴角的笑意变得清淡,辞盈就那样坐在石凳上,抬眸望着俯身的青年,慢声道:“所以不是很容易接回来吗。”
谢怀瑾看着辞盈,缓慢地直起身。
少女仰起脖子,仰望着他,眼眸中的笑意带着些讽刺:“又想用茹贞威胁我些什么,用我威胁茹贞,用茹贞威胁我的把戏玩够了吗谢怀瑾?”
“我应该怎么样,痛哭流涕地感恩你,感恩你”辞盈眨了眨眼,曲起的手指一点点放平,冰凉的石桌让她清醒了一些:“感恩谢公子愿意救出我的茹贞,感恩你和宇文拂不再将我和茹贞当做玩|物一般玩弄。”
辞盈摊开自己的手,里面是她适才从衣裳里面拿出来的一枚铜钱。
她将这枚铜钱塞入谢怀瑾手中,强迫他握住:“这是茹贞成婚那日的喜钱,热吗,你看见过茹贞身上的伤吗,你看见茹贞割|开的手腕了吗,还是你看不见,这些在你眼中都是看不见的东西,你的眼里到底有什么呢?”
辞盈昏昏沉沉的,站起来看向谢怀瑾的眼睛。
青年冷淡着一张脸,像从前一样,像从前的从前一样,一样地看着她。
她寻不到自己的身影。
月亮能映出的到底也只是虚无的影子。
辞盈红着眼:“小碗在你眼里犯了错,你可以惩罚,茹贞在你眼里蓄意接近宇文拂,你可以不救。但我做错了什么,谢怀瑾,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人很好玩吗?”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总会想到一句歌词。
自尊常常将人拖着,将爱都走曲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