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馅。◎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少女的眼泪和崩溃。
少许之后,他抬起手,冰凉修长的手指轻抚在少女眼睑处,温柔地擦拭着。他似乎真的有些心疼,却又好像还是带着从前那般虚假的面具。
青年的声音格外温和:“辞盈,仁慈是上位者笼络人心的美德,但一旦放任,只会成为刺向你的利刃。你说,她们对你而言是家人一般的存在,她们待你如是吗?”
“我们无法剖开皮囊去看他人的心,处世之中便只能论迹,小碗所做的事情,茹贞所做的事情,桩桩件件,有一次是真的为你好吗?”
“如你所言,你待她们如家人,但辞盈。”他直视着辞盈的眼睛,声音轻了下来:“我的家人只有你。她们对我而言,只是奴仆,我不知道你同她们那些过往,你在选择面前自然而然地将她们放置于我之前时,我自然会气恼。”
青年真真假假掺和着说着,到这一处时垂下了漂亮的眸。
辞盈抬眸惶然地望着,她脑袋晕沉地分不清真假。
谢怀瑾的声音接而响起:“同样,因为她们做的事情伤害了我的夫人,哪怕有你的请求,我依旧无法饶恕。即便真的如你所言她们并不是出于坏心,犯的错也不能理所当然地一笔勾销。”
他伸手轻轻按住辞盈的肩膀,声音很轻柔,像是雪白的羽毛划过辞盈的耳朵,让她身体不自觉战栗起来,耳膜中浮现青年的话语:“而我,只是为我心软的妻子做了一些她本该做的决定,辞盈,你不能将此称其为骗人。”
辞盈看着他,茫然地看着他。
不是因为谢怀瑾这一番说辞让她对过往的认知出现了迟疑,而是对这个人。
她知道谢怀瑾惯常会将话说的好听,如果她那天没有在书房听见他和宇文拂的对话的话,她可能真的会信。
信谢怀瑾就是一个为心软的妻子操心万分的夫君。
重复一遍都觉得可笑的事情。
从前的辞盈真的会信。
但她听见了。
她明白面前貌若春华的青年在说谎,字字句句都还是在骗人。
她茫然于他的目的。
她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谢怀瑾所要的,让他不厌其烦地编织了这么多谎。辞盈问:“所以你是想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是吗?”
少女的脸被青年抚摸着,她顺着那修长的手抬起头,看向谢怀瑾的眼睛,她认真道:“那谢怀瑾,如若为我好,可以给我想要的东西吗?”
她握住青年的手,在青年略微怔愣的目光中,轻声说道:“就像你有你想做的事情一样,我也会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留在江南,我想要自由,我对你口中的‘上位者’、‘权势’和‘收买人心’都没有兴趣。”
像是为了强调,辞盈又重复了一遍:“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说着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少女那双泛着光的眼睛却是看着一身雪衣的青年。
她罕见如此平和。
谢怀瑾的食指不自觉摩挲起少女的脸,眼眸从其苍白的唇上移开,在少女期待的目光中,他温声道:“不行,辞盈。”
“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但不是现在。”青年将她转身,推着她走到长阶上,站在她身后,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想做的事情,比起江南,长安更像你的自由之地。”
辞盈无法看向远方,她眼中什么都看不见。
机关算尽,太聪明。
她被困在一方没有出路的局。
她的身体失去力气,她回身看向谢怀瑾,她已经有些想不清年少那个她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了。
她也没有在说什么,再问什么,她的拒绝毫无意义。
她顺着谢怀瑾的目光像长安的方向看去,看见的却只有高高的墙和四角的天,八月阳光炽热,她却遍体生寒。
身后如影随形的目光粘稠地裹住她,她明明没有回身,却好像知道谢怀瑾此时一定在看着她。
李生的到来救了她。
病弱的书生狼狈地越过守门的侍卫,敲着院子的门喊着“姑娘”、“姑娘”,见里面不应,又一遍遍喊着“女夫子”、“女夫子”。
辞盈第一次因为别人唤她的声音热泪盈眶,她推开谢怀瑾,想要上前去开门,却被谢怀瑾拉住了手。辞盈回身没看他,只握住他的手然后掰开,一言不发将谢怀瑾推进了房中。
面对青年疑惑的眼神,她逃避一般躲闪道:“李夫子不知晓我们的关系,也不认识你,陡然在我院中见了你,怕是会闹出笑话。”
“我、我不想闹出笑话”辞盈有一句没一句编着,青年还没开口那一刻就将他关在门中。
“砰——”地一声响,隔绝了青年那双淡笑的眸。
少女靠着门垂下眸,心脏似乎重新恢复了跳动,短暂的喘息过后,她上前几步出声应了李生的话:“等一会。”
外面安静了下来,半晌后,李生站在了院子里。
书房门紧紧闭着,辞盈斟了一杯茶递给李生,她没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李生却发现了。李生咳嗽了一下,隐晦地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
一向体弱的书生也没说要去室内,仿佛也看不见辞盈满身的病气和狼狈,只和辞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王初于的事情。
一直到书房里面传来一声响动,辞盈的身体僵住,笑着同李生告别。
李生有些忧心她的情况,轻声道:“今日来的大夫如何说?”
辞盈摇头:“好生修养两日,也没什么大病。”
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临走的时候,李生邀约她去几日后去艳湖泛舟,听闻沿路花灯一绝,江南许多读书人都喜欢去游船吟诗,辞盈应下。
李生走后,辞盈缓慢起身到书房。
入门时,青年正翻阅着一本诗文集,里面编着江南几代王朝以来的民歌民谣,从诗文的角度而言不够规整,但很富有野趣。
青年的声音很淡:“你病至如此,面容如此憔悴,他竟丝毫未觉。”
辞盈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但她没有气力再细想谢怀瑾的话,她也不是很想理他。但谢怀瑾很明显不是她能不理的,她卧在书房的床上歇息时,青年就带着那本诗文缓慢走了过来。
辞盈闭上眼,低声道:“我很累。”
青年只在床边坐下,温声替她读着书,辞盈楞了一下,抬起眸很轻地看了谢怀瑾一眼又缓缓放下,她蜷曲着身体,向着谢怀瑾的方向。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
宇文拂的势力短暂牵涉住了谢怀瑾的人,她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逃,她来到江南之后小心翼翼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是她面前的人权势就是鼎盛到了如此层度。
辞盈想着,渐而睡着,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炸开一瞬,但很快又被掩盖过去,睡梦中辞盈听见有人在尖叫,她本以为是小碗或者茹贞,走近一看却是自己。
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辞盈的手被人牵住,即便是八月炎夏,青年的手也苍白冰凉。辞盈向后瑟缩一步,抬起眸又垂下,青年未在意,只说:“我替王小姐请了新的夫子,你可以同相熟的人道别一下,半个月后我们回长安。”
他语气清淡,眉眼平静,话语间没有商量的意味。
辞盈:“我不回去。”
“乖。”青年笑了一下,摸了摸辞盈的头,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哄人,带着些让辞盈发寒的宠溺,字里行间竟像辞盈在无理取闹。
辞盈的手蜷缩起来,她看不懂面前这个人,人在看见自己面对不了的危险的时候会生出自然的逃避,辞盈吞咽着口水,重复说:“我说,我不回去。”
“是舍不得王小姐吗?”谢怀瑾温声给着建议:“如若真的舍不得,同巡抚大人好生商议一番,让王小姐同我们一起回去也未尝不可。”
辞盈坐起身子:“你又在威胁我吗?”
一口一个王小姐,可王初于对外的身份明明是男子。
谢怀瑾摸着辞盈的头,轻声道:“辞盈,我真的威胁过你吗?”
这几个字让辞盈遍体生寒,谢怀瑾的确从未在明面上威胁过她,但他做的事情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在威胁她,她咬着牙,狠下心:“我不回去。”
谢怀瑾仿佛没有听见,他温声道:“只有半个月了,同王小姐好生道别。茹贞的事情我同你道歉,辞盈,日后若是你想要的东西,我不阻拦。”
谢怀瑾走后,辞盈良久以后才掀开被子,她脑中回想着谢怀瑾充满暗示意味的话,好不容易恢复的力气又在消失。
她望着地面,眼中一阵恍惚。
她不能不能这样回去,她要跑。
一次不行,那就两次,就算是为了茹贞
还有半个月。
谢怀瑾的确没有威胁辞盈。
他无需用如此隐晦的手段。
他要做什么,辞盈从来都拒绝不了。这件事情,他明白,辞盈也明白。
书房里,谢怀瑾新翻着一卷书,想到长安谢府书房内那一方耳坠。
——是从那里露馅。
他未曾想过会如此麻烦。
青年轻轻摩挲着白玉扳指,倒也没有多少悔恨。
他自然不会将辞盈的耳环留在宇文拂手上,放在漆木盒子中也是随手。被发现有些意外却也还*好,凭借辞盈的聪慧应该能想到,这件事情有没有他的推动结果都是一样的,说到底茹贞和宇文拂的纠葛才是病因。
他以为无伤大雅的,没想到辞盈会在意至此。
青年叹息一声,脸上却拂起淡淡的笑意。
辞盈念旧,心软,情绪,无事,他一一为其改了就是。
素薇和姨母将辞盈交到他手中,她们死后,辞盈是他唯一的家人。
家人
妻子,夫人。
比起伴侣的关系,他更想做她的父亲。
或者说,辞盈身上有一种不沾世俗的天真,幼稚地挥霍着心软和欲望,比起伴侣,这一路上,他更像她的父亲,
情爱这种东西,如他父亲母亲,如那两|团|白|花的肉,充斥着庸|碌和阴涩,苟且又无用。
他年幼时,望着父亲的背影,父亲从未回头。
没关系,他会一直牵住辞盈的手,告诉她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牵着她走向高处。
如若有一天,辞盈站在权势的顶峰,能将他推下山崖,他自会为她庆贺。
用尸体,用血。
赞颂她眼底的野心
辞盈同巡抚大人请辞,巡抚大人叹息一声,还是用“女夫子”称呼她:“烦请女夫子同回之告别一番,她喜爱女夫子,若是知晓女夫子不日就将离开,定会伤心,还望女夫子能安慰一番小儿情绪,这些天辛苦女夫子了。”
辞盈摇头:“多谢大人不计较我来处,这些时间来给了我一个孤身女子周全的庇护,我并不知晓大人从前的事情,本也不该在离别的时候置喙大人的家事,但大人,往事如烟,过重的执念传到下一代是枷锁。我不是劝大人释怀,当年的事情我只听初于说了个大概,也算不上了解,可能其中另有隐情,大人蒙受了耻|辱和冤屈这些年才如此执着。”
“但初于是大人唯一的孩子,她心思细腻,没有安全感,很多时候都会将情绪直接咽下去,长久以往,恐怕会出现我们都不想看见的事情。大人给了初于很多东西,但我认为大人应该问问是否是初于想要的,世俗无法框住每一个人,我从前侍奉一位小姐,她拥有这世间鼎盛的地位、权势、财富,但每日想的都是来这江南走一遭,说想看看江南的燕,江南的水。”
巡抚面色复杂,他摸了摸胡子:“那位小姐后来看到了吗?”
辞盈点头,轻笑着:“看见了。”
她看见了,小姐也就看见了。
或许哪一日还曾降临她的屋檐,只是她未抬眸,又或许她在昏睡,她私心觉得这不能叫错过,天地总有一方她们共同存在。
“好,多谢夫子,我会好好思索夫子所言。”王巡抚站起身,向辞盈鞠了一躬。
辞盈忙将人扶起来,轻声道:“大家都知道,您和夫人比世间人都爱初于。”
离开王大人的书房后,辞盈走在回去的路上,她还没收到消息,不知道朱光如何了。她走了许多日,说是一批货物出了问题,也不知道解决了没有。
还有十几日,辞盈还未想好计划,如若朱光有时间,她想雇佣朱光与她同行一段时间。谢然从前同她写了信,说想邀请她去乌乡。
那里地处偏僻,如若能够躲开谢怀瑾的人,定然能隐瞒很长一段时间。
她也能去看看谢然信中的垂杨柳和小鸭子,虽然时节还有些不对,但她可以在乌乡呆过这个春,如今想来半年也不过一瞬,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她再离开乌乡。
如若朱光能与她同行,她就不用太担心安全的事情了,幸好她有很多银钱,足够雇朱光很久很久。
辞盈想着,虽然还没有想出来如何逃开谢怀瑾手下的人的监|管,但已经觉得心间舒畅了一些。刚想回院子,想起谢怀瑾可能在,辞盈转身向李生的院子走去。
李生见她来,很意外,书生还是拿着那一个破扇子,可能是要分开了,辞盈对这一路上遇见的人都和善不少,她轻声说:“初于看着你的扇子欲言又止好多次了,知你攒不下银钱,改日去玉宝坊里重新挑一柄,当我赠你。”
李生咳咳了两声:“这怎么意思,咳、咳。”
辞盈不觉得李生是不好意思的人,毕竟初见就是那样的场景,她假装迟疑道:“也是,那算”
一个“算”字还没有说完,病弱的青年立马接声:“就游船那一日如何,咳、咳麻烦姑娘了。”
辞盈本来还在笑,半晌之后脑中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渐渐化去,她仿佛吐一般吐出来那句:“你刚刚唤我什么?”
李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迟疑道:“姑娘啊。”
辞盈捏起拳头,但从李生的角度看过去,却只看见辞盈浑身都在颤抖,他听见辞盈声音很轻地问他:“你平日唤我什么?”
李生缓慢地回忆:“姑娘,女夫子小姐?”
辞盈泄了力气,之前生病昏睡时脑中划过的一道白光在现在彻底炸开,她声音颤抖:“我、我是不是没有同你说过我叫什么?”
李生一怔,心下一阵发寒,但还是挂起笑来安慰辞盈:“是,怎么了,姑娘终于舍得同在下互换名讳了吗?”
辞盈说:“我叫辞盈。”
她直直地看着李生,李生笑着说:“好名字,应当是取自那一句‘川不辞盈’吧。我的名字取得很简单,我娘胎里面带着病,母亲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我也瘦小的一团,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只希望我活下来,多少也应验了,大师原说我活不过十一岁,如今已经及冠了。”
辞盈没听李生吐出来的很多句,转身干呕了起来。
李生脸色一变,忙扶了上去,轻声道:“还好吗?”
辞盈无心回应李生的话,眼睛朦胧地蒙上雾,对呀,她也没有告诉朱光她叫什么,怎么朱光一早就知道她叫“辞盈”了。
这天下叫辞盈的人一定很多,但朱光是如何绕过一切知晓她的名讳的,她当初巡抚府笔试上的墨卷都没有用真名。
辞盈掐着自己的脖子,躬身看见地上落了一滴泪。
她拂袖擦去,李生忧虑着一双眼看着她,辞盈觉得自己真的是太狼狈了,可能也没有伤心到极点,此时竟觉得有些难为情。
她说了一声“抱歉”,低声找着理由:“前两日病气可能还没走完,我先走了,你身体也不好,传染给你了倒是我的不是了。”
李生想说“没关系”,辞盈却已经起身走了。
她身后,李生凝着一双眼,等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扇子。
好心的夫人说要为他换一柄新扇子
总是那么好心。
太好心了,让他这样冷心肠的人都有些受不住。
“谢家啊”李生想着,将手中的扇子收了起来,转身向府外走去。
守门的侍卫早已认识他:“夫子,又去买药吗?”
李生咳嗽着:“嗯这些天,咳得越发严重了,小兄弟离我远些,怕染了病气给你。”
侍卫拍拍自己胸脯:“夫子别担心,小的身体好的嘞。”
李生笑笑,出了门后眼中的笑落了下来,佝偻着身子,移开帕子时,上面竟真的有血雾。
扇子挂在书生腰间,摇晃着李生为数不多的良心
姑且算作良心吧。
*
烛三处理完漠北那边烛二那个废物惹出来的乱子之后,回到江南已经是九月了。她寻到墨愉,汇报漠北那边的事情,她嘴上说着漠北的情况,眼睛一刻不落地落在墨愉身上。
期间偶尔夹杂着一句:“师父,你怎么瘦了”、“师父,我做的好吗”、“师父,你都不对我笑了”,烛三今日换上了婢女的衣裳,墨愉看着:“你等会要去找夫人?”
烛三摸了摸脸:“嗯嗯,等会捯饬一下脸就去,公子那边师父去交代吧,他也不是很喜欢见到我,烛二真是个废物,这些年如果不是烛一给他扛着,不知道能做成什么事情,连漠北那边那么小的事情都处理不了。”
“宇文拂如何了?”墨愉问着。
烛三语气依旧慵懒,眼睛直直地看着一身黑色锦袍的男子,她师父的腰可真
“烛三。”墨愉冷道。
烛三忙笑着说:“被关在地牢里,应该在等他爹露马脚,但宇文舒也是一个老匹夫,听见风声后就按兵不动,就连我都没有查到多少事情。”
墨愉沉默一会,看向烛三:“你之前同我说夫人很喜欢你。”
烛三点头:“我也很喜欢夫人。”
墨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烛三的人,他凝声问:“你确定你没露馅?”
烛三遮住自己的脸,变了嗓音笑着问墨愉:“这样师父认得出我吗?”
墨愉转身就走了。
烛三吐吐舌头,怎么一点都不让她逗。
她也没追上去骚|扰,蹲下身开始对着铜盆中的水面画自己的脸,等全部画好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烛三准备起身去寻辞盈。
天色已近黄昏,烛三敲了门没有听见辞盈的回应。
她翻身进了院子,在树上看见了趴在桌子上睡觉的辞盈。她想起墨愉同她说前两日辞盈生了病,悄无声息到了辞盈身边,拿起一旁的衣裳为辞盈披上。
她趴在辞盈对面睡了一会,伸出手为辞盈探了探脉搏,见没什么事才放下心。
烛三看向不远处的烛火,她的手很轻地动了一下,一根飞针出去,灯火陡然落下,书房内暗了下来。
烛三轻声道了一声“辞盈,好眠”之后,转身走了。
只是回身的时候,烛三很轻地看了一眼熟睡的少女。
一阵风散去,很久之后,辞盈的手颤抖地捏住了衣袖,少女缓慢地睁开眼,双手抱住膝盖,身上烛三为她披的衣衫随着她的动作掉落下去,层层叠叠像蛇褪下的皮。
辞盈看着地上的衣裳,眼眸很轻地眨了眨。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她告诉自己,以后切不可再轻信他人。
吃得教训够了,以后就不要再犯了。
如若这一次朱光没有路出马脚,她雇佣朱光同她一起上路,她还没有跑谢怀瑾就该知晓她的计划了。
世界上哪有那么正正好好的人。
辞盈对自己说。
脑中却还是想到朱光牵着她走过江南大街小巷的画面,朱光一招制服小偷骄傲地对她昂了昂头,朱光赶走了骚|扰街上姑娘的坏人,朱光笑着教她如何快速地转动刀刃。
辞盈叹口气。
她不生朱光的气。
朱光只是听了一些不好的人的吩咐,虽然监视了她,但做的全是保护她的事情。
辞盈喜欢朱光这么好的人,哪怕以后她们不能一起同行了。辞盈有些遗憾,却也隐约地意识到,或许这也是一个突破点。
朱光身手这么好,比起从前的烛一烛二也不差,那在暗卫里朱光地位一定也不低,朱光在她身边时,暗处的人可能就不在了。
一个计划缓慢浮现在辞盈脑海里。
跑。
她要跑。
【作者有话说】
我很久以前就说了谢狗是bt的(叠甲)
他破防起来会更bt(戳手手)
[猫爪]
第32章 三十二章
◎无用的男人。◎
辞盈同王初于辞别时,小姑娘一下子就哭了,辞盈拿起帕子擦拭掉小姑娘脸上的泪珠,她轻声道:“初于,离别是很漫长的一课,夫子认为这一次并不能算,来日方长,初于好好长大,我们终会再见面的。”
王初于眼泪掉的豆大,睁着大大的一双眼:“夫子不能不走吗,若是俸禄方面或者遇见了什么事情,我去求爹爹,夫子,不要离开。”
王初于扑到辞盈怀中,被辞盈一把抱住,辞盈摸着小姑娘的头,轻笑着说:“不是俸禄也不是我遇见了什么麻烦。”
“那是什么?”王初于抬起头,眼睛里面泪花在闪。
辞盈从一旁拿起一卷书,上面一句写着“行万里路”,辞盈摸了摸小姑娘的脸,温声说:“初于,你知道燕子吗?”
王初于红着眼点头,并不知道这其中和辞盈要走有什么关联。
辞盈迎着小姑娘稚嫩疑惑的目光,为其上了最后一课:“大多数燕子有迁徙的习性,春夏秋冬都可能停留在不同的地方,夫子小时候希望成为一只燕子。燕子只会短暂地停留,它的自由在翱翔之间。”
“江南风景很美,来到这里我遇见的人也都很和善。我遇见初于,走过江南的大街小巷,得了启发,却还是觉得不够,要向下再向下一些,去到更偏僻的地方,这世间总是有一些我们应该去看看的地方。”
王初于轻声问:“那我未来也要去看吗?”
辞盈捏了捏小姑娘白嫩的脸,笑着说:“夫子不知道,得看初于。”
王初于按住辞盈的手:“夫子且等我一会。”
半晌后,王初于拿着一个很小的玉佛走了过来,珍重塞给辞盈:“爹爹说外面很乱,学生想将自己的护身符赠与夫子,希望夫子能够收下。”
辞盈要推辞,王初于却认真地说:“夫子孤身一人,又要去远方游历,学生无法陪伴夫子左右,只求这玉佛能代替学生陪伴夫子,庇护夫子一些。”
工整的话说完了,王初于睁大一双眼道:“我在江南,爹爹自会护住我,夫子从前同我说爹爹是爱我的去,我懂的,夫子就收下吧。”
小姑娘俯身将玉佛缠在辞盈的手腕上,和那银白素净的手镯一起,辞盈哑声,最后道了一声“多谢”。
告别王初于后,辞盈拜访了巡抚夫人,询问了玉佛的事情,听闻并非贵重之物,才敢安心收下。
一切打理好后,辞盈暗暗等待着同李生游船的日子,这也是她特意选的逃跑的日子。
朱光大抵是没了任务,这些日常来寻她,辞盈还需要利用朱光欺瞒过谢怀瑾的人为自己争得逃跑的机会,自然没有戳破朱光。
大街上人来人往,辞盈照例光顾着豆腐西施的摊子,上次朱光帮忙打跑的登徒子就是在豆腐西施这里。
见到辞盈和朱光,豆腐西施很高兴,从小匣子里拿了两副珍珠耳坠出来,两副耳坠分别用干净的帕子包着,豆腐西施先是将手帕摊开,露出里面的耳坠,然后才递到两人手中。
她笑吟吟的,没有给辞盈和朱光推辞的机会:“上次幸得两位小姐相助,这是奴家自采的蚌挖的珍珠做的坠子,同小姐们平日用的肯定比不上,但是奴家一份心意,还望两位小姐收下。”
辞盈和朱光看了一眼之后皆推辞,但到底耐不过西施娘子的热情,连带着还被塞了几块豆腐,辞盈用帕子偷偷包了一些银钱放到木箱里面,抬眼见里面已经有了一包,应当是朱光给的。
这多少让辞盈心情有些复杂,她趁着豆腐西施忙,将两包银子掩好后转身同朱光离去,路上朱光好奇地看着手上的耳坠,辞盈才发现朱光没有耳洞。
朱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也才和辞盈一般年岁。
辞盈没问过,觉得比她还小上一些也说不定。
一旁传来朱光小声呢喃的声音:“好漂亮的珍珠耳坠,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可惜了”
辞盈替其补全,可惜没有耳洞。
辞盈原想当做没听见,但心中叹息一声后还是转身牵上了朱光的手,阳光下少女神色温柔,抬起眸摸了摸朱光的耳朵:“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打耳洞。”
说完辞盈又下意识补了一句:“不疼的,我从前为人打过,她们都说不疼。”
朱光怔了一下,然后弯起眸:“好呀!”
屋内,朱光看着辞盈,少女手上拿着一颗米粒,温柔专注地在她耳骨下方一点一点摩擦,除了有些痒之外其实没有什么感觉,摩挲着朱光耳朵上那一块肉逐渐变得麻木,少女轻声哄着:“不疼,别怕”
刹那间,烫过烛火的银针插|进肉中,很快浸过麻油的针线穿出打成结,另一边也是一样。
结束之后,辞盈笑着问她:“结束了,是不是不疼?”
朱光眨了眨眼,声音比平常低一些:“不疼。”
她从前被公子对家的人抓住受了很多刑罚腿上的肉被割了一块也不觉得疼,怎么可能因为两个银针穿过的洞觉得疼吗?
记忆中,好像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疼不疼。
朱光不疼,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涩涩的,让她脸上的笑越来多。
躬身收拾东西的辞盈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我就说不疼,以前她们都说不疼,后面还需要涂抹一些草药膏防止发炎,我等会让府医给你送过去”
辞盈走后,朱光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耳洞,针线还系着,她伸手摸了摸,望向了辞盈离开的方向
李生同王初于辞别的时候,王初于哐当一声又要哭出来,李生好笑,也不如辞盈一般哄着小姑娘,只说:“小姐,日后总会再见面的。”
然后声音压低一些:“听说你给辞盈送了玉佛,那你夫子我呢?”
调笑意味十足,的确让王初于没有那么伤感了。
小姑娘瞪大眼,气鼓鼓地从盒子里拿出一方银庄的令牌,气鼓鼓地递了过去:“给李夫子的。”
李生忙推开,本就是玩笑,哪里真能收一个小姑娘的银钱,他摇着那柄破烂的扇子:“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无财,小姐自己留着吧,多给自己买两件好看的首饰。”
说着,李生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书:“没什么好送的,初于,这是夫子在你这个时候最喜欢看的书,如今赠与你。”
李生摸了摸这个小姑娘的头,轻声道:“初于,做人做事,也可以不那么听话,任性一些也没关系,愚笨一些也没关系,很多事情朝夕变化难以预料,不要活在任何人的期待里,哪怕那个人是你的父亲。”
“好啦。”李生咳嗽了两声,温声道:“初于,再见。”
王初于这下又哭了,比上次哭得还厉害,比起辞盈,她更怕见不到李生,毕竟这位老师从第一面开始就不太像能活长久的样子,王初于哭着“呸呸呸”,到底还是说:“夫子再见。”
她学着辞盈的样子:“来日方长,夫子好好保重,待来日我高中状元,希望两位夫子都能来我的庆功宴。”
得,李生哑然失笑,知道自己一番话这小姑娘一点都没听进去。
但的确也只能这样,说不定呢。
或许这条看似错误的路,被爱供养着,也能开出不错的花。
李生咳嗽着离开
辞盈要同李生去游船的前一日,谢怀瑾难得上门。
那是自上次辞盈病好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咚。”
“咚。”
“咚。”
很规整的三下,辞盈没有开门就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了。
她不想去开门,于是赖在书房里,当做没听见。
外面也没有再响起敲门声,辞盈看着书,起初还看一眼外面,后面已经忘了,偶尔翻书的片刻响起也只以为谢怀瑾已经走了。
等到日落时分,辞盈打开门,就发现青年坐在院子里面的石凳上安静地自己同自己下着棋,听见门开的声音,缓慢地看过来。
辞盈也不想找理由,冷着一张脸,起身略过谢怀瑾。
从前辞盈大抵是不敢的。
但现在,辞盈觉得没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谢怀瑾倒也没有拦,看着少女气呼呼的背影,罕见地垂眸笑了笑。
他回身看向桌上的棋子,黑子大势之下,他轻轻拨开一颗,白子得以脱出困局。一直到太阳西落,辞盈才回来,见到谢怀瑾还在,她无声蹙眉,转身再走就太刻意了,她直直想走入书房就被叫住。
青年声音温润又无奈:“辞盈,别耍脾气,过来看看这一局棋。”
辞盈低垂着眼,思来想去,还是走了过去。明日就要跑了,她不想今日露馅,适才一番已经够了,再生硬下去谢怀瑾怕是会起疑。
面对别人辞盈都不必算计到如此地步,但是谢怀瑾
辞盈想跑掉,就不得不斟酌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
入目是棋局,辞盈看了一眼,随后定下心认真看起来。半晌之后,她蹙起眉,从一旁的石桌上找到一颗黑子添了上去,轻声道:“被风吹落了吧。”
谢怀瑾看向那一子复原的位置,正是他抬手拨开的那一处。
青年眼眸温柔了一些,抬手将那一颗黑子拿走,慢条斯理道:“没有,棋局就是这样,辞盈,你觉得再下下去,是黑子会赢还是白子会赢?”
辞盈不自觉盯着那一处,半晌之后摇头。
她不知道,她伸手将黑子一连拿起七八颗,对着豁然一新的棋局道:“如若是这般,我认为是黑子。”
被拿出来的棋子又被少女一一摆了回去,她斟酌之后说道:“如若是这样,我认为可能是白子。”
黑子能直接绞杀却落下一处空缺,便是不想围剿白子。
白子不惧不让抓着黑子的漏洞而上至少和局,和局和胜局对这般情境下的白子而言都是胜。
若拿掉那些黑子,黑子优势被削得只剩半成,反倒是黑子赢得几率比较大,因为整局棋明显是黑子作为引导。
辞盈拿着那一颗黑子,最后还是放回了一开始她放的地方,看了一眼后一把将棋子都掀开,她一点都不想和谢怀瑾下这种棋,和他们一样一开始就胜负已分。
棋子洒落在青年衣衫上,叮叮咚咚地落了一地,辞盈不想再看谢怀瑾的脸,起身要走,听见谢怀瑾说:“明日要去同李生游船吗?”
辞盈心一紧,生怕谢怀瑾发现了什么。
万幸谢怀瑾后面只是说:“湖上风寒,李公子身体不好,注意一些。”
辞盈听不懂,
谢怀瑾怎么还关心起李生来了,她斟酌着应着:“好,我会照顾好他。”
说完,少女从里面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青年低低的一声:“倒也没有这个意思。”
但声音太轻,或许谢怀瑾自己也未听见,他看着门的方向,不知道想到什么,很轻地笑了一声。
但那笑只是浅浅一层,蒙在面上,垂下的眸中的情绪清寒冷淡,衣袖中不知何时也落了一颗棋子,随着青年起身,淅沥恍若阴天屋檐落下的雨。
青年走过巡抚府花园一处的长廊时,墨愉如鬼魅一般出现,青年停下身,看着池塘中的枯荷。
莲蓬中的莲子已经发黑,重重地带着莲蓬的头垂下,荷叶也泛红,合着满院的姹紫嫣红,格外地枯黄。
墨愉低声道:“宇文拂寻到了兵符,要动手了,公子,要派人阻拦吗?”
谢怀瑾看着满池塘的枯荷,轻笑着说:“墨愉,你怎么想?”
墨愉声音冷漠:“全杀了。”
青年讶异看了墨愉一眼,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一些:“烛三惹你生气了?”
墨愉摇头,又点头。
谢怀瑾温声道:“惹你生气了你也暂且忍着,当初你捡回来的。”
墨愉不言。
当年在山顶,他问父亲:“人欲一方还剩几子。”
父亲说还剩一子,其实是两子。
还有一个小女孩,被墨愉藏在野兽的山洞里,逃过了那次带着血的清洗。一直到墨愉跪在他身前道出这个事情,他才和墨愉一起前往那个山洞,彼时那个小女孩已经独自同一头老虎的尸骨呆了半个月。
墨愉将老虎腥臭粘稠的血涂抹满她的全身,他们去的时候,小女孩正一口咬在死去的尸体上,浑身上下除了一双眼全是血红。
听见声响时,那双眼清澈地望过来。
那就是烛三
隔日。
天才蒙蒙亮时,辞盈便醒了,她想着今日的计划,先办法支开朱光后逃跑。她没有提前规划路径,她觉得自己能提前想到的谢怀瑾也有想到的可能,她有最后要去的地方,所以中间的一切都随机应变。
她自然知道不算缜密,但几次逃离之后,她隐约意识到越缜密的计划她的计策就越可能被谢怀瑾堪破。
辞盈想赌一下。
她没有那么多思考的时候,现在不跑,等回到长安,她更跑不了。
辞盈一直在床上休憩到她平日起床的时候,她如往常一般洗漱然后梳妆时思虑了一下,戴上了豆腐西施给的那副珍珠耳坠,珍珠莹白,辞盈的脸也是相似的颜色,如轻薄的雪一般,又透着些浅淡的红。
辞盈拿起脂粉掩了些,从衣柜最下面翻出一套她从未穿过的衣裳,又从衣柜里面寻了一套常穿的套上去。
等到一切收拾好,她才打开门,今天的阳光很好,没有下雨,辞盈的心微微跳着。
同李生一起出府时,辞盈莫名想起谢怀瑾的“叮嘱”,她看向拿着破烂扇子的李生,关心道:“你的病最近如何了?”
李生摇头:“老样子,咳也治不好。”
辞盈蹙眉:“你上次同我说,大夫说没有根治的法子。”
“是娘胎里面带的病,寻了很多大夫,都是如此说,无事,在下也习惯了,多谢姑娘关心。”
辞盈轻叹息一声,也明白没什么法子。
半晌之后,马车停在玉宝坊。
李生挑扇子挑了许久,辞盈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安静等着李生挑选,她想起同李生初见,她还怀疑过李生是不是谢怀瑾派来的。
如今竟也到了同李生辞别的时候,同王初生说的话多少有些安抚的意味在里面,天下之大,再见又是何日?
李生终于挑选好了,辞盈上去付钱。
李生挑选的扇子很贵,但少女没有一点介意的意思,从怀中拿出三大张银票递给铺子老板,低头看着扇子下面挂着的玉坠,是温和的青玉,像山的颜色。
辞盈低声道:“要平安呀。”
李生抬眸看了看辞盈,摇了摇自己的新扇子:“破费了。”
辞盈脾气好,不计较,转了一圈挑了一个手链,付钱之后道:“无事。”
李生脸上的笑一僵,面前的人浑身上下就写着三个字:“我有钱。”李生笑出来,秉持着君子的礼度,走在辞盈身后。
辞盈似乎太沉迷手上的新物件,下台阶时连身前有了人都不知道。
少女抬眸见到陡然要撞上的人时,下意识一扭却因为在台阶上崴了脚不小心要掉下去,李生要扶却已经来不及,少女的衣角从他指尖划过一句“辞盈”还没喊出口,一道杏色的身影就比他更快接住了辞盈。
是朱光
朱光抱着辞盈坐下来,伸手按压辞盈的脚,辞盈疼的一直叫,朱光蹙眉:“我们回府?”
辞盈低声道:“可是我想去游船,花了好多日才约到那一艘船,听说沿途的风景很好,再过几日我就”
“要离开江南了”这几个字没说出来,意思却很明白。
辞盈扶着朱光站起来,一边轻吸着气一边说:“也不是很疼,我们先去船上吧。”
李生眼眸垂了一瞬,随后上前也扶住辞盈,若换做平时朱光定然已经用眼睛瞪了,但现在只是对李生说:“照料好辞盈,我去买药,你们先上船,我等会就来。”
说完,朱光匆匆离去。
辞盈低声道:“去船上,快。”
李生搀扶着辞盈到船上,帘子掀开那一刻,辞盈开始褪去外面一层衣衫,李生忙闭上眼不出声打扰辞盈。
正当李生在思虑辞盈的计划时,就听见辞盈很快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答应你的游船可能要爽约,我不好同你多说,日后若是有人同你问起我的行踪你就如实说,李生,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朋友。”
说完,外面的船正行驶过一片荫蔽的树丛,辞盈最后看了李生一眼掀开船帘转身跳入水中,李生看着欲像鱼一样随水而去的少女,转身跟了上去。
辞盈迟疑地看着李生,但没有时间多想,拉着李生的手向水深处游去。
一直到一片山林,两个人涌出来,辞盈低声问:“你跳下来干嘛?”
李生叹息道:“谢公子如何会放过我。”
辞盈眼眸凝重了一分,这一个称呼一出,几乎将她对李生曾经的怀疑都落了实。
李生现在无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只咳嗽着说:“辞盈,相信我。”
辞盈蹙眉,拉着他往一处跑,一直到一处荫蔽的山洞,她丢给李生一套干净的衣裳,开口道:“我今天就需要离开。”
李生不否认,等发现辞盈失踪了,这山洞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情。
辞盈一双眸凝视着李生,半晌之后道:“谢怀瑾不会因为我的事情同你追究的。”
李生咳嗽两声,将干爽的衣服直接套上:“我和谢家之间,还有一些旁的,公子怕是”
没说完又咳嗽了起来,辞盈沉思一阵:“那好,李生,我的目的地在西边,你选一条我们逃跑的路。”
谢怀瑾能猜中她的想法,那李生的呢?
比起她去选择路,李生选的会不会更难预测一些。
辞盈细细说着几条路,她这些日通过地志图将一切都打探清楚了。少女目光灼灼看着李生,李生认真地指向一处。
辞盈面带疑虑,但只说:“好。”
李生选了一条看上去最凶险的路,野兽和山匪横行,是辞盈最开始就排除的一条。
赶路之时,李生解释:“谢公子不会想到,我们一个病秧子一个弱女子会走这样一条路。”
辞盈蹙眉,脚步未停下:“我们得先活下来。”
外面竟已经有匆匆搜查的官兵,李生揽住辞盈的肩膀,假装为辞盈整理鬓发:“相信我。”
辞盈看着李生,牵住李生递过来的手,往山林深处走去。
李生解释着:“这里面的猛兽只要不惊动它们,不会伤人的,这一月*巡抚大人派兵剿匪,颇有成效,我雇佣了一些人隐在山林之中,必要时会出手。”
辞盈消化着这里面的信息,明白李生的意思。
这些事情堆在一起太刻意了,反而不像逃跑的路。
她的心放下一些,一时之间也没有注意到两个人过近的距离,她迟疑着看着周围的山林,时而鸟飞动的声音让她心惊胆颤。
一日之后,两个人已经走到山林正中,辞盈看着树的叶子辨别着方向,李生靠在树上咳嗽着,笑着道:“要不停下来歇息一会,这里好安静,都没有鸟雀的声音。”
辞盈捏着叶子的手一顿,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周围太安静了。
不对
刹那间,辞盈拉着李生躲过一道寒光,一道箭射在他们的脚边。
一行盗匪装扮的人出现在她们面前:“哈哈哈哈居然躲过了,柳麻子你行不行啊,这么近都射不中。”
说话的人色|眯|眯打量着辞盈:“我说那些人守在山林像守这什么宝物一样,原来是小娘子啊,啧”
辞盈看向李生,用眼神示意:“你的人呢?”
李生眼神凝重起来,他的人好像
辞盈心中长叹一口气,她就知道李生靠不住!
她望向匪徒,试图交涉:“我们无意闯入你们的地盘,若有打扰我们向你们道歉,你们要什么,我们有的都可以给你,但是我们本就是被人追杀至此,若是到时候害你们被连累”
辞盈明白,她和李生两个人说是手无缚鸡之力都不为过,如今局面只有先将姿态放低一些。
山匪头子来了兴趣:“小娘子被仇敌追杀,哈哈哈哈哈情债吗?”
闻言,周围的山匪一起笑起来。
辞盈尽量冷静让自己不要有太大的表情变化:“是我、我同他私奔,被我夫君追杀,我夫君位高权重,不堪受辱,一路追来。”
山匪听得津津有味,李生吓得忙咳嗽了两声。
【作者有话说】
无用的男人[墨镜]
第33章 三十三章
◎长本事了。◎
辞盈又编了两句,低声道:“实在无意惊扰各位大哥,从此地路过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望各位大哥能通融一番,我同情郎得早些上路,才好不被我夫君追上”
李生咳嗽着:“是,咳”
山匪几人互看一眼,为首的头子大笑几声:“好说好说,小娘子同这白面书生一起回我们山寨,自然就不会被你夫君追上了!”
后面几个小弟笑声立马大了起来,笑意中恶意凛然,李生忙将辞盈护在身后。
山匪见他走了两步就又开始咳嗽,丝毫不将他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心情取乐:“小娘子眼光实在不太行,这情郎哈哈哈哈哈走个二里地就要晕过去了吧。”
李生假意愤怒,这一刻甚至希望暗中真的有未甩掉的谢家的人,但他手上那些人都去抹掉他们踪迹了,山林间的人又都被暗算处理了,如今看着竟是死局。
倘若他们真被迫同这山匪回了贼营
李生面色不由凝重起来,他身后的辞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附近随后将其拨开,少女从衣袖中拿出一个荷包,眼眸中带着惊恐与讨好:“大哥们,我们也懂规矩,只是我那夫君奴家真的怕连累了大哥们,还望大哥们就当行善,这些我与李郎最后的积蓄了。”
一个小弟一把抢过去,在山匪头子示意下打开,顷刻间眼睛亮起来:“大哥,有不少,碎银,银票,加起来得有几百两,这两人怕真是大人家私奔出来的,这些银子够我们抢几趟商户了。”
辞盈身体颤抖着,衣袖下的手轻轻捏紧,观察着周围。
山匪头子听见小弟的话眯起眼,随后笑着走上前,一把推开试图阻扰的李生,靠近辞盈说:“小娘子倒是懂事,只是小娘子说这是最后的积蓄,我怎么不信呢?”说着,山匪的眼睛眯着从辞盈身上扫过。
辞盈颤抖地望着山匪探过来的手,李生被一个小弟死死压着,其他人笑看着自家大哥调戏冒昧的小娘子,也不上前甚至喊了起来:“搜身,搜身!”
李生怒吼着:“你知道她是谁吗,真动了她你们祖宗十八辈都得死!咳你、你们!”
山匪头子丝毫不在意李生说的,都当山匪了哪里来的祖宗,今日就是他祖宗从地里面起来了这小娘子也得和他回去。
他看着小娘子欲语还休一般的泪,轻颤的身体,下意识以一个亲密的姿势抚摸上去。
突然,一道乌黑锋利的匕首从他腰间刺入,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顺着腰向上,适才眼泪轻喘的少女抬起微红的眸,匕首顷刻拔出又插入胸膛之处。
这惊变后面的小弟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数十个死侍模样的人从山林间浮现,手中的飞镖恍若夏日细雨,顷刻间人全部倒下。
李生心松了一口气,他以为是谢家的人,眸色复杂向辞盈的方向望过去,却看见少女用帕子擦拭着匕首上的血,对着周围的死侍吩咐:“先下去吧,你们分为三组,去探东边、西边还有北边的路,出口处若有人把守,你们就不用回来了,若没有,你们一人守着剩下的人回来报信。”
等死侍都散去后,辞盈伸手将李生拉了起来。
李生咳嗽着道歉:“是我没有思虑周全,我以为就算有山匪对不住。”
李生实在有些自责,如若没有辞盈的后手,他今日的决定就是彻底连累了辞盈。
辞盈也没有怪罪,只解释:“王夫人母家是镖局的,前些日我去辞别时,王夫人担忧我一人出行,便为我准备了十个死侍。怕被谢怀瑾的人发现,我一直让她们守在游船初处,也是等我们离开一刻钟后他们才跟着起身。”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没有完全周全缜密的计划,不知道后面会遇见什么,辞盈不能一点后手都不留。王初于偶然间同她说外祖父母家是做镖局的事情,那时辞盈就在盘算了。
她怕被谢怀瑾的人察觉到蛛丝马迹,所以一直隐忍着,一直到王初于赠她那一方小玉佛后,她才借着玉佛的名义去寻了王夫人。
自然也没有这么简单。
即便她是王初于的夫子,同巡抚夫妇关系都不错,但十个死侍这样的大手笔,辞盈几乎用完了茹贞给她的全部银钱,适才同山匪说的也是真的,她起身从山匪手中拿起那一袋钱。
得,如今这些要养着她和李生两个人。
荷包上染了血,辞盈用适才擦匕首的帕子擦了擦,也不嫌弃上面的血腥味,直接放回衣袖中。
李生讨好地笑一笑:“还是跟着姑娘好。”
辞盈不说话,看了一眼山匪之后沉声:“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李生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咳着:“未曾想到姑娘身手如此好。”
辞盈垂眸:“朱光教的。”
这四个字一下让李生安静了下来,一路上只剩下青年轻微的咳嗽声。等出了山林,是一处荒凉的码头,一个死侍将马车牵了过来,辞盈对着李生道:“我有要去的地方,马车可以搭载你一段,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原因也要躲避谢怀瑾,但同我一起大抵不算一个好的选择,你的人因为我的原因死在山林,死侍我可以分你两个,银钱”
李生咳嗽着止住辞盈要去衣袖中拿荷包的手,温声道:“让在下同姑娘一起吧,若是咳咳、咳再遇见今日这般情况,在下虽体弱,但也能,也能陪着姑娘。”
李生到底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辞盈在对面看了他许久,最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像在水中拉住他往上游一样,带着他去往了乌乡。
他们身后,山林里,烛三,或者说朱光陡然出现。
她蹲下身撕开山匪的衣领,满意地看着山匪胸前的伤口,上次她教辞盈的防身术辞盈这段时间一定练习了很多次,下手才能这么快准狠。
但朱光用匕首挖出山匪肩膀上一枚小的暗器,将其收好。
没有她辞盈一样可以重伤这个人,只是自己会受伤。
对,是重伤。
烛光随手拿起一旁的树枝,随意地向山匪的右边胸膛插|了进去,淡淡地看了一眼挣扎的人:“怕你出卖辞盈,还是尸体不会说话一点,乖。”
最后一个字落下,山匪瞪大眼断了呼吸。
朱光掩饰好痕迹随着辞盈的踪迹而去。
少女垂着头,耳朵上有撕裂的痕迹,面上再没有什么表情。
*
消息传到谢怀瑾耳中竟是两日后。
书房内燃着香,淡淡的轻烟从香炉内升起,屏风勾勒出青年长身玉立的身影。
“咔哒——”一声,谢怀瑾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窗棂上,回身看着跪下许久的墨愉。
“你是说,辞盈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墨愉头垂的幅度没有变化:“是。”
“无影无踪?”青年的语气清淡,让人听不出喜怒,手轻微地摩挲着白玉扳指。
墨愉:“是。”这一个字说完,墨愉彻底伏身下去,低声道:“李生也一同消失了,被拘起来的暗卫是家主留给李家的人,我们的人按照审出来的讯息去往游船西边那一片山林,但是没有找到踪迹。”
谢怀瑾没有出声,只淡淡看着外面。
巡抚府的院子很方正,所以从屋子里看过去,墙都是直直高高的四面,青年望着远处,天空雾沉沉的恍若要坠下来。
他看了一会后才转身看向墨愉,责问是最无用的事情。
他只指尖轻轻敲着指腹,轻笑着问:“几日未曾见到烛三了,她人呢?”
墨愉哑声。
谢怀瑾抬起眸:“你亲自去查。”
墨愉便明白,即便他一句未言,公子还是全都明白了。
“我替烛三向公子请罪,我是她的师父,烛三之罪,我愿意一力承之。”墨愉颤抖着身子,希望面前的青年看在十几年的情分上能仁慈一些,“叛主”是什么罪责,他比公子更清楚。
屋内安静了许久。
半晌之后,是青年叹息着开口:“太不听话了。”
墨愉不知道是在说夫人,还是说烛三。
但他其实没有太感觉到公子的怒气,墨愉向着谢怀瑾望去。
青年落身在一片阴影里,抬眸看着廊间已经滴落的雨,语气中略带着些宠溺的意味:“长本事了。”
最后留给墨愉的是一句:“去查吧,她定然已经不在江南了,剩下的”青年看着廊间的雨良久,缓缓看向一个方向,声音消弭在雨声中:“墨愉,烛三只会跟在辞盈身后,我比你更希望,她能护住辞盈。”
墨愉听出了公子的画外音。
若是夫人出了事情,烛三
墨愉低声道:“烛三会的。”
墨愉要出去时,身后突然传来青年的声音:“李生也不见了。”
墨愉看不清谢怀瑾的脸色,低声重复着适才已经说了一遍的话:“李生和夫人一起消失在游船上,至今暗卫没有查到两人的任何踪迹。”
谢怀瑾轻笑着,声音中却没有笑意,他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话本子中一般管这叫什么?”
墨愉没有看过话本子,心里却蓦然浮现出来两个字,他不敢说。
谢怀瑾本也不是要他回答,窗被风吹得嘶哑地响,青年声音温和地说:“好像是‘私奔’,真浪漫。”
浪漫得恍若天地都变暗。
青年站在窗前,温柔地看着顷刻落下的江南的雨,他淡声道:“从山林开始吧,既然了无痕迹,就是唯一的路。”
青年抬眸,望向远方。
暴雨中,树木都呼呼作响,黄昏已过,黑天哀嚎。
谢怀瑾想来想去,脸上的笑意逐渐变淡,只在心里叹了两个字。
辞盈
辞盈很好。
从江南而过,万山延绵,她带着李生,雇了一个马夫,暗卫在前面开道,她们一路走偏僻的山路。
李生身体不好,她顾忌一些,偶尔会在一个地方停下歇息几日。
她总是问李生方向,然后她寻一个相反的,最后抓阄,抓到了谁就往谁的地方走,这样她和李生的思绪交杂着,即便谢怀瑾多智近妖,在哪里发现了一点她的踪迹,也难以直接猜出她的目的地。
这段时间以来,李生对着辞盈说过的最多一句话是:“是在下连累姑娘了。”
又一次听见,辞盈实在倦了。
她不太喜欢特别看懂一个人,很多东西说明白了就会很没意思,她低声道:“只要你不把我的行踪一封书信告诉谢怀瑾,就不算连累我。”
李生忙摇头:“咳在下自然不会。只是我占了姑娘许多时间,耽误行程,又”
辞盈笑着说:“那就不算连累。”
在李生略微怔愣的目光中,少女弯起眸:“一个人出行很无趣的,虽然你体弱又多事,还要花我的银子,但是比起一个人,我还是喜欢和朋友在一起。”
辞盈其实很少将“朋友”这个词挂在嘴上。
但她又好像的确是需要的。
小姐是她的第一个朋友,然后是茹贞,谢然,小碗。
在江南的这三月,辞盈一直很迷茫,她一边陷入随时会被找到的恐慌,一边又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茫然,这般跌跌撞撞的摸索着,一直有个人摇着一柄破扇子在她耳旁叽叽喳喳。
她当然知道李生不纯粹,但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是纯粹的呢?
辞盈不在乎。
她看着李生,眼见着对面被她说的呆住马上递了一方帕子,果然李生反应过来之后开始猛烈咳嗽了起来。
辞盈又担忧又好笑,最后递过去一杯茶。
“没有过朋友一样。”
李生垂眸:“是。”
他声音太轻了,辞盈没有听见。他再看向辞盈时,少女正兴致盎然地看外面的风景,明明其实是千篇一律的大山和河流。
李生看着辞盈,想起从前听到的许多关于辞盈的消息。
他想,从流言蜚语中认识一个人实在太过浅薄。
幸好他一开始也没有信。
朋友
李生微微扬起唇,又咳嗽了起来
长安最近出了很多事情,最大的一件大概是曾经的苏家二小姐,如今的苏妃苏雪柔疯了被打入冷宫。
谢怀瑾在寺庙中与一身男子装扮的苏雪柔相遇的时候并不意外。
“鱼花死了。”苏雪柔低着头,跪在谢怀瑾身前:“殊荷,我求你了,帮帮我”
谢怀瑾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将香插|入香炉之中,平淡道:“鱼花没死也帮不了你,当年鱼花已经将他能给你的都给你了。”
苏雪柔大叫:“他没有,他明明将东西都留给了你,都给你了,甚至最后死的时候都没有告诉我房内全是为你抄写的祈福的经书,给我什么了除了当初那些人,还给我什么了,明明他明明可以去争,去抢,谢家那么大一块肉,他喜欢我就把这些东西都给我啊。”
谢怀瑾淡着眉看着发疯的苏雪柔:“他也为你抄过经,你那时全部撕毁了。”
苏雪柔跌坐在地上,语气又变得哀求起来:“求你了,殊荷,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帮帮我”
“帮你什么?”青年从软蒲上起身,雪白的衣袖缓缓地垂下去。
苏雪柔咬着唇道:“皇后,皇后的位置你让我登上皇后的位置,等我处理完了那些人,你要做什么,我都”
谢怀瑾冷淡地看着苏雪柔:“我不会帮你。”
苏雪柔一双眼中满是眼泪:“殊荷,我求你了,我们不是朋友吗,你答应过鱼花,若我出事你会帮我一把的,殊荷!”
青年淡垂着眸,点出真相:“所以这些年长安那些流言,我不曾同你计较。”
苏雪柔怔愣着,上前扯住谢怀瑾的衣摆:“再帮我一次,等我成了皇后,把那些人都杀了之后,我再也不会麻烦你了。”
谢怀瑾蹙起了眉,他问:“苏雪柔,你成为皇后之后真的能把那些人都杀了吗?”
香炉中的香燃着,谢怀瑾说:“那你对着鱼花发誓吧,若你违背,生生世世鱼花不会再遇见你,你发誓了,明天开始你就是皇后。”
“你就这么恨我吗?”苏雪柔哭着说。
谢怀瑾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苏雪柔发起了誓,谢怀瑾很轻地笑了一声:“寺庙小,从今以后便容不下苏皇后这般大的人物了,还忘苏皇后不要再扰鱼花方丈清净。”
伴随着苏雪柔彻底瘫坐在地,外面下起了细细蒙蒙的雨,像苏雪柔记忆中的那个人,那时候鱼花还没有出家,她借着鱼花缠着谢怀瑾,一心想要成为谢家的少夫人。
而现在
鱼花死了,她入了皇宫,谢怀瑾娶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婢女。
苏雪柔的眼睛无法看见未来,很多年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很多事情命运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答案。
外面的雨还在继续下着。
青年温声道贺的声音传入她耳中:“苏雪柔,恭喜你。”
苏雪柔站起身,看向雨雾中谢怀瑾撑伞的背影,她咬着唇道:“我不后悔,谢怀瑾,我绝对不后悔。”
“我只是想为娘亲报仇,鱼花是心甘情愿帮我的,我没错,谢怀瑾,我只不过撒了一些谎做了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我只是想报仇。”
“我当然没错。”
声音消失在雨幕之中,谢怀瑾眸光很淡,想起雨花。
雨花原名谢清予,是他的三叔,死的时候二十三岁。
谢怀瑾想起小时候,那个挨了打还笑着的少年,抚摸着他的头说:“没事,殊荷,三叔带你偷偷去大嫂墓前,我们钻狗洞出去,我老清楚府里哪些狗洞能出去了,那群老头子就是有病,大嫂忌日都不让你祭拜”
“不钻狗洞。”
少年就立马直起身:“那殊荷踩着三叔的背出去,我教你,就这样——”
然后他被少年放在肩上,明明也没有比他高多少,但就是有力气将他抱起来。
谢怀瑾是一个不喜欢回忆的人,他一人走在雨中,望向空无一人的身侧时,总觉得还会有一人
辞盈和李生到乌乡时,已经是十一月了。
乌乡的确如谢然所言,即便是十一月也很暖和,和长安的春日没有太大的差别。
辞盈和李生先在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辞盈原本担心身份的问题,但这方面李生简直是行间,只花了二两银子就寻人办好了假的身份。
看着辞盈惊讶的目光,李生咳嗽两声:“从前从前要躲人,迫不得已。”
辞盈笑起来,将一个包子塞到李生手中:“那多吃一些,今日出力了。”
李生接下包子,辞盈就转身吃自己的东西了,没有看见青年陡然红起的耳朵,像是天边烧红的烟霞。
“咳咳、咳咳。”李生忙拿起一旁的茶水,却又不舍得,咬了一口包子才喝了一口茶。
他望向辞盈,少女低头吃着馒头,已经将一个馒头啃了一半。
辞盈吃饭不快,大多数时候都是小口小口的,食量也不算大,一个半馒头差不多就饱了。
李生问过辞盈:“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
辞盈摇了摇头,相熟一些后,辞盈会讲一些从前的事情:“小时候很饿的时候,什么都能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李生蹙眉看着辞盈,辞盈又将其同谢怀瑾去安淮一路上的见闻,少女的眸中是难得的忧虑:“我忘不了那些吃树皮撑死在路边的人,所以我吃什么都可以,或许也有喜欢的,但好像的确没有特别喜欢的。”
辞盈说的时候,就看着外面。
乌乡的确如谢然信中所言,是一个质朴的小镇,看起来不算富裕。外面来来往往的人都很匆忙,一些人裹体的衣衫上还有泥土的痕迹,同江南大街上全然不同。
即便天下不算太平,但江南被巡抚大人庇佑着,又临着运河,没有灾害,比起其他地方很是富足。
而乌乡才是大多数地方的样子。
来到乌乡之后,辞盈开始有些担忧谢然的情况。
她只来了半日,便能察觉到乌乡并不如谢然信中而言是恍若安乐乡的存在。
而谢然给她来信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封信后,她再也没有收到过谢然的信。
第34章 三十四章
◎夫郎。◎
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辞盈观察起周围的人,她们落住的地方是乌乡不大不小的客栈,现在正值日午,客栈大堂人并不多,只有一两桌同她们一般用着一些面食。
李生也打量了起来,最后眼神定格在辞盈蹙起的眉。
“怎么了?”他咳嗽着问道。
辞盈如实道出:“我有些担忧。”
“嗯?”李生马上明白辞盈是在担忧路上提到的那个朋友。
辞盈低声说着谢然的情况:“约莫两年前她同我来信,说在乌乡定居,买了一处宅子,平日会教一些孩童诗文。”
李生没有立刻明白辞盈的意思。
辞盈却顺着街上人松垮脏污的布衣看过去,紧蹙眉头:“这里不像她在信中描述的模样。”
李生:“如何说?”
辞盈斟酌着,最后落下几近于消失的一句:“太穷了。”
各个方面的,甚至不需要辞盈去当地的学堂看看学习的孩童,去当地的书院看看学子的文章,只需要坐在客栈中看着来往疲劳的人群,回看客栈中打量她时不怀好意的目光。
世外桃源多是谣传,穷山僻壤出不了能供谢然挥霍理想和自由的安乐乡。
辞盈给小二结了账,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
她原本准备在客栈修整一日再往镇子中去寻谢然,但来了乌乡决定直接去,她看李生一眼,轻声道:“你吃完我们就去寻她。”
李生用布包好了剩下的包子:“现在去吧。”
辞盈也没有推辞,起身向小二去问路。
“小哥,想问镇南路72号往哪边走?”
适才得了几文钱赏银还万般感谢的小二,听见辞盈口中打听的地方时,眼中几乎是掩饰不住的异样。
“小姐如何要去那里?”小二上下打量着辞盈,李生略微站上前一些,小二的眼神才有所收敛。
辞盈拦住李生,不懂声色扯了扯李生的衣袖,同小二解释道:“我兄长是银庄的,前些天给了我一张借条,说是一位小姐欠了他数百两,让我同我夫婿一起讨要回来,这不顺着线索一路而下,听闻那位小姐买的宅子就在这处。”
李生眼眸定了一下,随后配合着辞盈点头。
听闻此,小二顿时放心了下来,语气中却还是难掩鄙夷:“难怪那么有钱,原来是骗的,不过那女人现在可不在镇南路72号了,前一年她开学堂,有个孩子被她害死了,她不肯认罪被县老爷下了监|牢,宅子早就充公了。”
哪怕辞盈预料到了一些,此时还是有些掩饰不住脸上的神情,她强压着道:“那可如何是好,我兄长让我们这一趟必须把银子讨回来,监|牢还在监牢吗?”
小二点头:“在,我听牢里面的人说,受了很多刑罚但就是不承认往那个孩子饭食中下毒了,被抓到牢里面的时候还有几个相好的拼命护着,男男女女都有但有什么用,县老爷往她们家水井下药之后都给抓进去了。”
辞盈握紧拳头:“多谢小哥,那我们再去别处问问。”
李生跟在辞盈身后,出了客栈后,少女脸色冷然。
李生出声建议道:“我们先去宅子看看?”
辞盈摇头,一年前的事情再去看宅子有什么用。
那宅子要么是县老爷家里的人住着要么是已经卖给了别人,辞盈想着,带着李生去绣坊换了两件上好的衣裳。
李生:“你想直接去见县老爷?”
辞盈思虑着:“不行你先换上,我们给谢然编个身份然后去问问消息。”
辞盈拿的基本上是铺子里最华贵的衣裳,虽然连她从前在谢府做丫鬟时穿的衣服都比不上,但已经是能够吸引街上大部分人眼光的层度。
毕竟乌乡如她前面说的一样,穷。
数十个铜板被投入小乞丐碗中的时候,小乞丐眼睛都亮了。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一旁的乞丐眼红,全都围上来,辞盈也不嫌弃,每个人碗中都放了十个铜板,她数的认真,不多不少正十个,然后放入面前的每一个破碗中。
辞盈穿的又好,长得又美,气度一看就不是常人,如今撒钱如流水,周围的乞丐几乎将少女围在中间。
李生暗中护着辞盈,咳嗽的时候趁机观察附近。
他们所在的地方比较靠中心一些,乞丐比较多,周围摆摊看戏的人也不少,有些眼红的甚至上来冒充乞丐了。
辞盈也笑着发铜板,浑然不在意的菩萨模样。
衣着,行为举止,几乎是把招摇写在了脸上。
李生暗中观察了周围的人,果然,等辞盈发了得有一两银子的时候,有些人悄悄离开了。
辞盈应该也注意到了,每个人发完一遍后温柔地摸了摸最开始那个小乞丐的头,轻声道:“怎么这么瘦,许久未吃饭了吗?”
小乞丐忙点头,辞盈又是心疼地放了十个铜钱,小乞丐顿时将饭碗捂住:“多谢姐姐,够、够了”
辞盈轻声道:“无事,姐姐第一次来乌乡,不知道乌乡有什么好吃的,你能带姐姐去吃一吃吗?”
赫然就是一位心疼路边小乞丐的富家小姐。
周围的人都红了眼,恨着福气被小乞丐抢了去,小乞丐迟疑着说:“我、我没吃过,但是我听过。”
“那姐姐带你去吃。”辞盈笑得眼睛弯弯,仿佛一开始就是这个心思。
小乞丐忙点头:“东家酒楼的烧鹅很好吃我吃过一些别人丢下来的,很好吃,还有山楂糕,酸酸的,但是和山楂的味道又不是很一样,姐姐第一次来乌乡,来乌乡干什么呀?”
辞盈拿起帕子捂着嘴笑了笑,俯在小乞丐耳边说了两句。
小乞丐脸色变了变,欲言又止。
李生听见了。
辞盈说的是:“我兄长未婚妻前两年同我兄长闹了脾气,独身一人带着几个护卫就来了乌乡,家中人让我来把嫂嫂劝回去。”
等送走小乞丐,李生看着落下的黄昏,轻声道:“先歇息一晚吧,不出意外明日就会有人上门了。”
辞盈垂着眸,面上哪里还有白日的天真娇憨做派,她想着最坏的可能:“若是县老爷不放人怎么办?”
李生沉默着,辞盈今日做的一切都是在赌。
她穿着华贵的衣裳,出手阔绰,做派满是官家小姐那一套,口中的兄长听着也不像常人,就是在赌,县老爷听了流言甚至不用辞盈自证身份就会把谢然放出来。
辞盈低声说着,是告诉李生,也是自己再梳理一遍思路:“小乞丐面黄肌瘦,瘦骨嶙峋,浑身破烂,却对碗中的二十个铜钱说够了,说明这钱定然到不了他手上,那铜钱到谁手上”
李生对上辞盈的眼睛,轻咳嗽着说:“消息就会到谁手上。”
听客栈小二描述的县老爷做派,不出意外,明日就又有人上门试探真假。
辞盈蹙眉,将银镯子往衣袖里面藏了藏,又拿出了这一次出逃唯一带在身上的珍珠簪,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上面圆润的珍珠,不知道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朱光悄无声息溜到大牢之中,黯淡的烛火下,朱光看清谢然的脸。
谢然背身在墙上刻着什么,朱光定睛一看,发现是三字经的首句。
——“人之初,性本善。”
微风吹过,谢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转身之际朱光看见了谢然的脸
满是血痕。
朱光悄无声息离去,耳朵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她伸手摸了摸,想起墨愉那个巴掌。这似乎是从小到大墨愉第一次打她,豆腐娘子送的珍珠耳环也不见了一颗,朱光实在不爽,轻踹了踹大牢面前的石狮子。
一身黑衣的少女走后,石狮子悄然碎了一脚。
*
隔日。
客栈果然来了人,小二用哀戚的目光看着辞盈,字字句句都是辞盈骗人。
辞盈装作不好意思的模样,当着官吏的面说:“嫂嫂也的确欠了我兄长银钱,唉两个人闹脾气嘛,是这样的,兄长不让我说的,我昨天没忍住。”
没人能对辞盈含笑的抱歉多说什么,小二本也只是做个样子,见辞盈笑得温柔,忙红着脸转身下去了。
李生抬手捏了捏辞盈的脸:“你啊,回去了兄长有的说你。”
这一切被官吏看在眼中,互相看一眼之后又恭敬了一些,毕竟那小娘子头上的珍珠簪一看就不是凡品。
辞盈从善如流挽住李生的手臂,垂下的眼眸中只有冷意。
县衙府。
县衙年近不惑,身材瘦小,头尖尖的,一顶官帽险些带不住。
见了辞盈,甚至没问身份,只看了一眼装束,就忙跪下行大礼。
辞盈温柔笑着,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只在县衙行完礼后,轻声说:“起来吧。”
她不在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好奇打量着周围,县衙起来后扶了扶自己帽子:“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辞盈迟疑了一声:“我嫂嫂没有同你说她是哪家的吗?”
县衙忙摇头:“自然是没,要是要是小姐嫂嫂说了*,我们唉,小姐可不能怪我们,那孩子死在那位院中,下官也是,也是没办法。”
辞盈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看着也没有要为自家嫂嫂讨公道的样子,嗡了一声道:“她从前就这样,我自然相信大人,只我兄长这些年还念着,这不才派我来寻,不过大人放心,我回去和兄长好好说道说道。”
县衙忙又扶了扶自己帽子:“不敢。”
他一点没有怀疑辞盈身份,其他都能是装的,那周身的气度哪里能是,何况县衙小心看了一眼辞盈头上的珍珠簪,按照书中记载,那可是贡品!
县衙瑟瑟发抖,幸好辞盈看起来没有计较的意思,他小心颤抖着说:“小姐的嫂嫂脸上可能”
辞盈眼神凝了一瞬,笑着等县衙说完。
“可能有些伤痕,不过不是我们弄的,是她,她自己划的。”
“毁容了呀?”辞盈捂起嘴。
县衙的手捏紧,李生忙配合地点了点辞盈额头:“别幸灾乐祸。”
辞盈笑着:“兄长不就是贪恋她一张脸,她本来就配不上我兄长嘛,这下”
李生只对县衙说:“见谅,我夫人”
县衙忙道:“小姐率真。”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里面做主的是这位小姐,这个病秧子顶多就是一个赘婿。
辞盈想了想,从荷包里面拿出一张银票,躬身递给了县衙:“做的好,赏你的,人给我吧,这一年是我嫂嫂给大人添麻烦了。”
县衙看着上面整整五百两,眼睛都直了,昨天听见这位小姐发铜板他还以为是在做戏,今天本也有探究的意思,可这位小姐不仅气度非凡,头上随便戴的都是贡品,随便出手就是五百两白银,他心里哪里还有一丝怀疑。
“小姐放心,我这就把人送出来,不知道小姐需不需要在乌乡多玩几日,下官亲自带你。”
辞盈刚要应下,就被李生打断:“兄长说了要我们早日回家,再不回该生气了。”
县衙看着辞盈嘴瘪了一下,然后不情不愿说:“行吧,麻烦县衙大人为我们准备一辆马车,我们这就要离开了。”
说完,辞盈扯了扯李生的衣袖,李生点了点头。
县衙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汗,这赘婿还挺气派哈
马车上。
车帘被掀开,谢然就看见了辞盈,刚要出声,辞盈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李生在外面同县衙交涉,短暂地寒暄后,马车跑了起来。
一切像梦,谢然一双眼直直看着辞盈。
谢然脸上满是翻出来的疤痕,纵横在一起,极为吓人,有一道甚至穿过了眼睛,辞盈伸手心疼地摸了摸。
呼啸的风声穿入辞盈耳朵,她的眼睛终于红了起来,一把将谢然抱入怀中,轻声道:“对不起,要是我早些来”
谢然忙摇头,嗓音低哑:“辞盈,谢谢你救了我。”
辞盈的眼泪落在谢然身上,她摸了摸谢然的脸,不敢相信谢然是顶着怎样的痛苦划下的这一道又一道。
谢然也用手碰了碰辞盈,她总觉得是假的。
她轻声道:“我没以为你真会来。”
辞盈摇头,谢然小声说:“可惜辞盈看不见我的鸭子了。”
辞盈又摇头,她心疼地将谢然抱住,轻声道:“没事了,我们以后再养鸭子,可以养好多好多。”
谢然靠在她怀中,也笑了笑,一年非人的折磨让那个曾经爱笑的谢然变得沉默了些,她想起牢狱中她用指甲刻出的三字经,然后看向辞盈
牢狱中。
成片成片的血淌了出来,在偏僻的乌乡,一夜死了七十六人。
朱光踩着县衙的乌纱帽,一脚将其同县衙的头踢到一起,那生生被砍下来的头上面,刻着牢狱中谢然用泛血的指尖刻出来的那一句。
“人之初,性本善。”
*
消息传到长安,已经是半月后了。
小乞丐瑟缩着身体,辨认着画上的人:“是、是姐姐。”
墨愉望向屏风后,问:“还发生了什么,一一说过来。”
小乞丐第一次到这般雅致的地方,花是花,画是画,淡淡的香味往鼻子里面一直钻,她瑟缩着身子,颤抖着说:“姐姐、姐姐说,她和她夫郎是来乌乡寻人”
屏风后的人缓慢抬起眸,很轻地笑了笑,将毛笔放置到笔架上,起身出来。
小乞丐抬起眸,只见到恍若仙人一般的人。
像乌乡以外千山延绵的雪,一身雪衣长身玉立于光中,眸中的笑意清淡浅薄,出声也恍若仙音。
小乞丐听见面前的人说道:“应该是你听错了,我才是她夫郎,她如何会称呼外人为夫郎?”
青年声音温和,小乞丐下意识点头,但又迟疑着说:“可、可是我记得”
明明面前的大哥哥笑得很温和,但小乞丐的直觉告诉她,不能、不能再说了,她生硬改口:“那应该是我听错了,姐姐、姐姐说的大概是她的夫郎在”
墨愉说:“长安。”
小乞丐忙接上:“长安。”
谢怀瑾用帕子包了两颗饴糖送入小乞丐手中:“嗯。”
小乞丐拿了糖,怯生生跟在墨愉身后。
谢怀瑾低声道:“墨愉,你看,像不像烛三?”
墨愉摸了摸小乞丐的头,摇头:“比烛三听话很多,一晚上屠了七十六人,太胆大妄为了,公子。”
墨愉的意思很显然,他想去把人带回来。
谢怀瑾没有说话。
只是望向了乌乡的地方,轻声道:“晚了一步。”
信件呈给他是十二日之前的事情,那时他就猜到了她定然会去乌乡。
果然,那时候辞盈已经在乌乡,她若多耽搁两日,但凡迟疑一些,他的人定然就找到辞盈了。思及此,青年脸上不知道露出一种是欣赏还是遗憾的神情,但又都很淡。
墨愉走后,他站在窗前
夫郎。
辞盈自然是为了造势,一个孤身的官家小姐自然不如一个同夫郎出行的官家小姐来的有威慑力,自然自然只是为了救出谢然。
这般想着,青年却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越来越慢,最后停于一处。
花顺着树落下,外面天气又阴了起来,看起来明日又是个雨天。
或许晚上就会下。
谢怀瑾轻念着辞盈的名字,夜深人静时,烛火葳蕤,青年散着乌黑的长发,里衣轻敞开,推开书房的门,望向辞盈从前的住所。
十一月的雨已经带着些寒气,青年孤身立于长廊下,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
恍然间他望向身侧,似乎总觉得,辞盈应该在他身边。
廊间的雨滴答,晦暗的天色伴随着滚动的云,风声从很远的地方呼啸而来,绕着一身雪白衣衫的青年。
下一步是哪里?
乌乡向南,向北。
谢然的事情之后,辞盈不会再选择偏僻之所,一路沿经的地方在谢怀瑾脑中一一闪过,最后青年摩挲着白玉扳指,温声笑道。
“辞盈,是向南的扬州,更向南的江南,还是安淮?”谢怀瑾淡淡吩咐身后的人:“去查泠月和泠霜的踪迹,这两年间的全部报上来。”
黑暗中涌出数道影子,顷刻间消散。
墨愉走上来:“公子,皇宫里出了事情。”
青年望着长廊外的雨,没有回身。
半晌之后,墨愉垂眸道:“苏雪柔怀孕了。”
廊间传来谢怀瑾淡淡的笑声。
他淡笑地转身,望向墨愉:“苏家有人出事吗?”
墨愉:“没有,前两日苏家夫人还入宫了,同皇后娘娘相谈甚欢,皇上一连提拔了苏家数十人,将林家之前空缺的位置一起补上了。”
“你如何想?”谢怀瑾淡声问。
墨愉蹙眉:“林家也想上贼船,苏林两家想同王家一起复刻当年的苏墓之战,等苏雪柔腹中的孩子出生,帝王病危,王苏林三家扶持苏雪柔的孩子上位。”
至于谢家,没有谢家的位置了。
墨愉冷声道:“这些日他们一直试图联系卫将军,但卫将军不曾答应他们的邀约,不过卫家旁系有向王家靠拢的意思。公子,我们要出手吗?”
谢怀瑾略过,问漠北的事情。
墨愉摇头:“如公子猜想,宇文舒老奸巨猾,放出的消息一直都是假的,就是为了引鱼上钩,宇文拂从天牢逃了出去,如今藏在一个巷子里。”
谢怀瑾吩咐着:“留一条命。”
墨愉应下,等着谢怀瑾对王苏林家联合一事的吩咐,但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青年看着他面上的担忧,淡声道:“不成气候,与其关心这个”
谢怀瑾话没有说完,却淡着眸看向了墨愉左侧的衣袖。
等青年起身离开后,墨愉将衣袖中的珍珠耳坠拿了出来,上面还染着血。墨愉垂着眸,想起那日他推开房门
墨愉不再想,冷了眉眼,走到湖边,松开手。
雨夜里,染着血的珍珠耳坠从一身黑色锦衣的青年手中滑落,直直掉入水中,雨滴在湖中,泛起的涟漪像是少女那日的眼泪。
从耳朵上流出的鲜红的泪,血一滴又一滴,染红了墨愉的手。
墨愉闭上眼,最后跃身到湖中,寻起那枚小小的耳环。
烛三犯了错,是他的错。
第35章 三十五章
◎计划。◎
辞盈一行人一路上没有敢停下。
马车行至半夜时,睡着辞盈怀中的谢然突然惊醒,辞盈一把抱住发颤的人,温柔着声音道:“没事了,没事,阿然,睡吧”
曾经年少时,澧山书院四下无人的角落,谢然同辞盈讲起她的娘亲,记忆中那是谢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起娘亲:“岭南天热,爹爹的一点俸禄全都捐出去了,娘亲是生了热病生生熬死的,娘亲她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眼睛很温柔,手很温柔,还在的时候在弟弟和我之间总会维护我一些,会唤我‘阿然’、‘阿然’”
“阿然,阿然。”辞盈温声唤着,搂紧怀中的人,谢然的身体渐而放松,在梦中很快沁出泪珠。
李生默然看着,出声吩咐外面的马夫慢一些。
地图被摊开在辞盈身前的案几上,上面许多地方都已经都划掉,只剩下寥寥几处。辞盈将怀中的荷包拿出来,这一次基本上将她们的银钱全都花完了。
但不得不花,本来造身份从县衙手中抢人就是在赌,能做像一点就要像一点,若舍不得,她们全搭进去也有可能。
辞盈思虑着,眼睛看向了安淮和江南。
两年前她令泠霜在安淮大量购置了田产和宅子,她们现今的情况其实最好的去处就是安淮,没有长安和江南那么招摇,经过两年前的水阁惨案后,安淮官员换了一批,有先例在前,如今也是民生安乐
但。
辞盈脸上浮现一丝犹豫,她不能赌,还是不能赌。
珍珠簪在县衙面前亮了出来,消息传到谢怀瑾耳中,他调查她一路行径自然能猜到她要去何处。
辞盈蹙眉看着地图,又看向昏睡的谢然,眼神停在谢然翻滚的伤疤上。她握住谢然的手,吩咐马夫:“掉头。”
“不去安淮了吗?”李生问。
辞盈摇头,沉着道:“不能去。”
“那我们去哪?”李生叫停了马夫,半晌之后听见辞盈说:“去岭南。”
李生没有迟疑,上去吩咐马夫。
隔日,谢然醒后,辞盈将他们决定去岭南的消息告诉谢然,谢然从辞盈怀中起来,轻声道:“那边气候不是很好,一年四季都是闷热潮湿的,若是去游玩尚可,久居可能不太合适。”
辞盈轻声道:“不久居,等到谢怀瑾派去安淮的人散去,我们就去安淮,只是这段时间可能要苦一些了,我手上的玉镯还能换些银子,我们节省一些。”
李生咳嗽着,这个事情上他没有发言权,见辞盈为银子发愁,忙将自己的扇子也放到案几上,也就是辞盈赠他的那一把:“这个也还能换一些。”
辞盈轻声道:“拿回去吧,这东西出了铺子就不值什么钱了。”
一旁的谢然迟疑道:“我们去岭南的话,等到了岭南,银钱我尚有一些”
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谢然为何有些迟疑。
直到——
半月后,她们到了岭南。
乌黑的山沟里,辞盈拿着一把同她人一般高的铲子,按照谢然的吩咐闷声挖着面前泥土。
月光阴冷地洒下来,风凄凄地吹过,李生打了个寒颤,谢然不好意思地说:“再挖深一些,应当快了,不用怕,里面没东西是我当年偷偷为自己挖的,只埋了些钱财首饰。”
青石板作墓碑,映着凄惨的月光,伴随着吭哧的挖土声,铁锹终于碰到一个木质的东西,辞盈也顾不得形象,坐下来用手扒着剩的不多的土。
谢然不忍心想上去帮忙,被李生拉住,病弱的书生被风吹得咳嗽声就没有停过:“小姐先把身体休养好,咳”
一刻钟后,辞盈将里面整齐摆放的东西都拿出来,睁大了眼睛
很多。
全是银票,一张一百两,还有几张上千两的,她手上这一叠大抵有上万两。辞盈将东西装束好,递给谢然,谢然不要,示意辞盈收下。
辞盈哪里能收,将上面的土吹干净放到谢然手中。
谢然只能收下。
回去的马车上,谢然谈起这些银钱的来历:“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最开始是娘亲嫁过来的嫁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娘亲就将给我准备的嫁妆换成了银钱,娘亲死后才交到我手中。”
谢然从里面拿出一千两,递给辞盈:“辞盈,这些你先收下,狱卒把我压去见你的时候说了,你给了县衙五百两,加上那些衣服首饰,一千两差不多。”
然后谢然又拿了一张一千两,递给李生,行了个礼:“辞盈相救我,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但麻烦李公子了,这些钱当做我的答谢,还望公子不要推辞。”
李生要摆手拒绝,谢然就认真地看着两个人说:“若是我娘亲知道,两千两可以救下女儿一条命,她一定很开心。”
辞盈不开心,她心疼地看着谢然。
她远比李生明白谢然的意思,当年谢然的娘亲是因为得了热病没钱医治身亡的,她从前未曾想到,为什么娘亲没钱治病身亡的谢然随随便便就能借她一百两
不是因为没钱。
只是因为谢然的娘亲只是不想活了,所以手上有上万两都不愿拿出一些治病,将银钱全部留给了女儿。
谢然颇有些不好意思:“娘亲死后,奶妈将这些钱交给我,我哪里肯用,就给自己立了一个坟墓,将东西都埋了进去,那时也未曾想到,有一日有能用上的一天。”
辞盈将银钱收下,示意李生也收下,轻声笑着说:“那伯母一定很开心,都来岭南了,要回去看看伯母吗?”
谢然眉眼都喜悦了起来:“可以吗?”
李生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辞盈,岭南从来不在他们从前的计划中,让谢然去祭拜死了多年未曾祭拜的母亲,这才是辞盈一开始的目的吧。
辞盈弯起眸:“当然可以,我也没有见过伯母,不知道伯母喜欢什么,我们明日准备一下,后天就去。”
谢然低下头思索:“喜欢花,特别是鲜艳的颜色的,然后喜欢甜酒和甜口的点心”
辞盈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
谢然说着说着突然哽咽,看着辞盈哭,又看着辞盈笑。
晚间时候,谢然睡了。
李生推开门,发现辞盈在院子中看月亮。
李生咳嗽着坐下,轻声道:“在想什么?”
辞盈看了一眼屋内,声音也很轻:“在想阿然真的很坚强,你没有见过以前的她”
辞盈不知道怎么和李生分享一个人的美好,她久久地望着月亮,轻声道:“李生,你看月亮。”
李生也看向月亮,没有再说话。
岭南的月亮很圆,又或许只是刚好到了圆的这一天,而这一天他们恰好在岭南。月光下,辞盈轻声哼起了小时候夫人为她们哼的曲子。
辞盈看着月亮,李生缓慢地望向辞盈。
岭南爱下雨,十日里有八日都是闷湿的天气,还有两日是细密燥热的雨。明明已经十一月了,夜晚的风也没有一点凉爽的意思。
夜深回到房间之时,辞盈突然开始心悸。
*
墨愉很快将查到的泠霜和泠月的踪迹报给了谢怀瑾。
书案前,青年翻阅着,眼眸停在一处。
墨愉问:“公子,我已经派人去了安淮,将各个城门入口把守了起来,只要一有夫人的消息,我们在城中的人就会立刻得到消息。”
安淮甚至不用特意安排人,水阁惨案后,安淮新上任的官员一大部分都同谢家有渊源,说是谢家出去的也不为过。
烛火投下淡淡的影,灯火葳蕤间,青年将卷宗闭了起来。
他垂上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之后拿起了一颗白棋。
青年的声音很淡,抬眸望向前方的墨愉:“你觉得她会去安淮?”
墨愉点头:“泠霜很久之前在安淮购置了大量田产和宅子,若夫人不想被发现,安淮是一个好的去处。”
谢怀瑾没有说话,手中的白棋很缓慢地放在地质图的一侧。
墨愉望去,蹙眉。
岭南多是流放之地,夫人为何要去此处?
谢怀瑾淡声道:“谢然之父从青州调往长安之前在岭南一带任职。”
墨愉眼眸犀利了一瞬:“我带人去。”
青年出声阻止了他,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白玉扳指,温声道:“已经迟了。”
墨愉不解,听见谢怀瑾温声笑道:“不会久留,去岭南一是为了安置谢然,二是为了避开追查的人,等安淮追查的风声过去,再动身去安淮。”
“那我带人提前去安淮准备。”墨愉起身。
青年抬眸,定定看着墨愉。
墨愉手捏紧了些,垂直跪下:“公子吩咐。”
谢怀瑾也不是要同墨愉计较,将地质图递给墨愉之后,转身出了书房。
墨愉看去,适才公子说的安淮,可这地图之上圈起来的却是江南。墨愉向不远处的人影看去,青年站在窗前,望着十一月从天而落的雨,温声道:“去准备吧,两日后我们去江南。”
像是明白墨愉心中所想,谢怀瑾声音温柔:“她也该玩够了。”
辞盈的确准备去江南。
安淮是一个好选择,但是水阁惨案的始末在她脑中倒映一遍后,她觉得去安淮和自投罗网没有区别。
如若墨愉在,大抵会讶异。
即便他知晓公子一向将人心算的很准,但准确到这个地步的确让人心底生寒。
辞盈握住谢然的手,她让李生先出去,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寥寥同谢然讲了一遍,谢然捏紧辞盈的手,像是明白辞盈下一步要说什么。
辞盈眼神温柔:“我不愿连累你,或许我明天就会被谢怀瑾的人寻到,如若害的你和茹贞一样我,我思虑了很久,觉得留在岭南或许对你而言是最好的,岭南有谢大人从前的部下。”
辞盈按住谢然的手:“我知你不愿,但是阿然,你我都明白,乌乡这样地方无法完成你我的理想,或许寻一个地方我们能躲起来,但是躲一辈子,阿然,我不愿。”
辞盈的严重灼着光热,或许还有些许怨恨。
这一路上她看了许多,观望了许多,也就更加明白,她所想要做的事情需要如何富沃的一片土壤。
安淮或许能是她的喘息之地,却仍旧无法替她实现她心中所想。
谢然紧紧握住辞盈的手:“我去帮你,辞盈。”
在辞盈略带诧异的目光中,那个曾经的谢然似乎一点一点在复苏,她紧紧握住辞盈的手:“辞盈,我不怕,在大牢中我没有怕过,将自己的脸划的稀烂我也没有后悔过,我也相信世界上一定存在一个‘乌乡’。”
谢然眼中含了泪,明明她才是满身狼狈的那个,眼中却全是对眼前人的心疼:“辞盈,我不想你总是孤身一人,没关系,怎么样都没关系。我想和辞盈一起养很多小鸭子,看着他们长成大鸭子,然后我抓一只给辞盈熬汤喝。”
辞盈从这话语中寻到一丝熟悉感,笑了两声眼泪却又流下了。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谁对她说这种话了。
谢然将辞盈抱住,轻声说着:“没事,辞盈,我陪着你,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辞盈良久没有说话,但到底也没有拒绝了。
她要做的事情,需要回到江南。
接下来的几日,她派人伪造了许多她去往江南的踪迹,也伪造了很少一部分去往淮安的,她给泠霜和泠月写了信,让她们先去淮安,然后安排了一系列的事情。
她尽力伪装者,甚至让死侍带着马夫跑了一趟淮安,她则乔装打扮,暗中同谢然回了江南
一切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一个月后,茶楼上。
包间里面,辞盈褪下了头上的帷幔,将一份书稿拿了出来。
“我草草整理了一下,你们先看看。”辞盈有些忐忑地将手稿递给李生和谢然两个人。
这一月李生混迹于各大茶坊,病弱模样,挥金如土,文采斐然,已经成为各个茶坊的常客,听闻李生最近要出书,江南各地的读书人都翘首以盼。
李生缓慢地褪下脸上的面具,低声咳嗽了起来,偷偷用帕子将那一抹红藏起来。
易容的灵感还是来源于朱光,李生有一日同辞盈提起“朱光就是烛三”后,辞盈就想到她其实见过烛三,只是烛三大抵是改变了自己的样貌,烛三可以,她们花钱从民间请人,也一样可以。
有易容的法子,计划就会又顺利一些。
科举盛行,文臣为尊,有才华的学子到哪里都被尊重敬仰。
很久之前辞盈就有了这个想法。
天下向来只有读书人说话的份,而读书人又都是男子,于是就如谢然曾经信中所言,这天下文章好的大多都是男子。
澧山书院反而是少数,其中大多是谢家子弟,所以谢家子女无论男女学识出众者都能在红榜上有一席之地,曾经小姐接连多次夺得榜首,下面的人无不敢不服。
但其他书院不是的。
现下的大部分书院,无论是长安还是江南,都不招收女子。
书院不招收,无法报名科举,才女之名更多的成为一个噱头,成为日后谈婚论嫁的添头。
故而一代一代,文章好出名的总是男子。
可真的是这样吗?
辞盈觉得不是,在澧山书院,她见识过很多一样很厉害的女子,也能同男子一般写出脍炙人口的文章,在红榜上一样可以压过那些被誉为神童的男子。
那为什么不可以?
如若她和小姐可以,如若澧山书院的一部分女子可以,天下的女子为何不行?
为何那些偷盗女子诗文的男子总是能够获得美名,然后成为千百年来压住女子才华的一笔。
辞盈想改变这个现状。
要如何改变,辞盈思虑了许久,在这一路的旅途下来,终于生出了一个完备的计划。
她最开始是同李生商量的,由她写书,再冠以男子之名,待到书流传甚广广受好评之际,再剖出这些诗文的作者原是女子。
当然这时候第一步。
李生思虑良久后,认为辞盈可以换一种更容易引起舆论的方式。
那时灯火下,李生翻着辞盈写下的一部分手稿,眼里流露出由衷的赞叹,随后笑着说:“辞盈,褪去身份太平淡了,你想引起更大的讨论流传更广甚至为天下女子要出一条生路的话,就不能这么温和。”
在辞盈的目光中,李生一字一句道:“辞盈,我是一个男子,我偷盗了你的诗文,我借着你的诗文扬名书坊,扬名江南,被所有学子追捧,但有一日,他们发现,这些诗文并非出自我之手,而是一个女子创作的,被所有人咳、咳追捧的公子只是一个小偷、盗贼”
辞盈的手停住,一旁的谢然补充:“那可以再加一些书生都喜闻乐见的。”
两个人一齐看向谢然。
谢然笑着说:“辞盈,富家小姐,李生,贫穷书生,贫穷书生引诱”
李生被水呛住,谢然却还在说:“贫穷书生引诱了富家小姐,就凭借着一副俊俏的容貌,不仅得了美人、钱财,还偷盗了小姐写的诗文,唉里面有一些还是小姐对书生示爱的。”
李生止住咳嗽,望向辞盈。
辞盈的手紧紧按着诗词,轻声道:“你们让我想想。”
李生仔细思索了一番,看向谢然:“谢小姐聪明。”
谢然挑眉:“你也不赖。”
李生的版本是不温和,谢然的版本却是
辞盈思虑着,手一点一点敲在手稿上,迟疑道:“那我再写几篇示爱的,嗯,我去写,需要一段时间。”
谢然藏起手中的话本子,不住点头。
虽然诗文这方面她远不如辞盈和李生,但是别的方面,她略知一二。
今日辞盈拿来的便是一些示爱的诗文。
李生和谢然翻阅着,辞盈摸着自己的脸,感觉热热的,她望向茶楼下,风吹起少女额头两边的头发。
谢然恰好看完了一篇,想要同辞盈交流一下时,就看见一旁的李生安静地看着辞盈。
谢然的心不知道怎么跳了一声,她垂下头,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辞盈转回头时,李生已经移开目光了。
谢然看了看辞盈,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热,她猛地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却还是有些褪不下热意。
可能目睹一场喜欢,也会让人脸红吧。
辞盈给谢然倒了水,谢然说了一声:“谢谢。”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一旁的李生,眉心微蹙了一下。
“如何?”辞盈问。她没有怎么写过这方面的,所以实在不知道自己写的怎么样。
谢然又喝了一杯茶,如实说:“写的很好,对吧李生。”
李生却有些沉默,谢然不自信了,辞盈也有些。
良久之后,两个人听见李生温柔说:“嗯,写的很好。”
两个人松了口气,辞盈整理着桌上的手稿,几个人商量起了进度,辞盈:“第三篇可以放出去了,等到等到第五日的时候,你再现身。”
李生看着辞盈,良久之后说了声“好”。
回去的路上,辞盈问谢然:“李生怎么了?”
谢然摇头,只说:“男人心,海底针。”
辞盈笑起来,谢然牵着辞盈的手,轻声道:“如果从我的视角,今日的这几篇诗文比从前的还要好上一些,辞盈,其实”
辞盈看向谢然,谢然迟疑了许久还是说道:“风头太盛,你迟早会被谢公子找到,名声越大,你被找到的概率越大,谢家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些,辞盈,我不是怕只是,辞盈”
谢然的眼神中满是担忧,犹豫了好几次,话还是没有说完。
那些未散去的笑容和喜悦还浮在两个人的身上,内里的沉默却一点点透出来,像是她们去岭南那几日,下的一场又一场闷湿的雨,明明很细,很轻,却浮着十一月都散不去的热,化进人骨子里。
辞盈其实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谢怀瑾的名字了。
她当然也没有忘记。
她只是会看着天边的月亮,看一眼,写一句,那些被谢然夸赞的诗文,是她看着月亮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她有些茫然,逃亡的那些路上其实一直也有些。
她能逃一辈子吗?
【作者有话说】
好了明天狗子就找过来了[摊手]
第36章 三十六章
◎“夫人,该回家了。”◎
十二月的时候,谢怀瑾乘船到了江南。
十一月到十二月间,正是水面河流不稳的时候,一个石礁,一个浪,再大再稳的船也不免颠簸。
从前不曾坐船,谢怀瑾并不知晓自己的反应会如此严重。
从上船之后,谢怀瑾就开始吐,白色的帕子用了一方又一方,最后脸带着唇都变成苍白的一片,泛着恶心的感觉随着水波传入风中。
墨愉又递过来干净的茶水,青年躬身漱口,案几上摆放的是一卷已经湿透的书。这大抵是青年人生中除了儿时难得的狼狈时刻,他撑着栏杆起来,望向船外颠簸的河流。
墨愉说着几日前一样的话:“公子,陆路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安排了人在下个码头接应。”
可青年只是淡淡摇头,垂着眸望着低低的河面。
墨愉默默退下去,四处寻人买了些桔皮陈皮山楂,他们这一次出行,没有乘坐谢家的船,而是码头的一艘很大的货船,也不单是货船,偶尔也会搭乘一些出行的人。不是他们自己的船,许多事情便不如从前方面。
这寻人讨要止住恶心的小玩意,被墨愉送到青年桌上时,只得了淡淡的一眼然后轻声一声:“拿下去吧。”
便是不要的意思。
墨愉不意外,东西如何拿进来的就如何拿了出去。
身后的脚步声退去,谢怀瑾回到内间,跪坐下来,将被茶水打翻的书规矩叠上,雪白的衣袖顺滑垂下,青年抬眸看向外面,咸湿寒冷的风出吹起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苍白的唇色并没有让他的气度消减分毫,只添了一些弱柳扶风的脆弱感,细细看去,却又只是包裹着冰冷的一层。
到江南时,正是十二月。
而这一个月,李生化名的病弱书生李辞凭借十二篇诗文在江*南名声大噪,受到几乎江南所有读书人的追捧。与此同时,李辞在书坊放出消息,将这些年的见闻和诗文编成了一本书,将在新年将至的时候问世。
与此同时,隔三差五便有散稿流传出来,许多读书人彻夜蹲守着新的散稿,还有一些外地的人,通过一些渠道看到了李辞的诗文,倾慕其才华,为了来见李辞一面长途跋涉千里。
这俨然已经达到了辞盈一行人当初的目的。
而谢怀瑾到的时候,那三篇含着少女情思的诗文正在江南大热,彼时虽然已经十二月,但寒流尚未吹到江南,江南的大街一如既往地繁华热闹,甚至比往日还要热闹一些。
三五聚集的读书人没了往日的清高气傲,扯着嗓子朗诵着李辞的新作,情绪激动得十二月当街红了脖子。
不如同往日清一色的好评价,这一次流言比较两极分化,一些人将其尊为千百年来难以出其右的诗赋,一些人却认为过于哀婉闺怨,两拨人吵着,骂着,引经据典,几乎要打起来。
引起江南学子百般热闹的几篇诗文,最后都安静地躺在低矮的案几上。
散稿轻飘,青年起身将窗户关了,烛火下,面色苍白的青年凝视着那轻飘的几篇散稿,脸上风雨欲来,修长纤细的手指轻划过其中一两段,劣质的墨散开。
烛火清幽地晃着,谢怀瑾看了良久,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中第一次变得什么情绪都没有。
明明早已关了窗户,外面却还是有风吹过来,寒冷顺着风爬向晃悠的烛火,也就爬进青年淡淡的眼眸。
劣质的墨沾染到青年的手指上,但他没有管顾,只是静幽地看着书案上的诗文,他想象着辞盈写下这三篇诗文的模样——
午后,光顺着窗棂爬向屋中,少女的身体被光照的暖洋洋的,伸了个懒腰之后,拿起毛笔沾了墨,想到什么,大抵唇边会带着笑意,其间毛笔在纸上顿了顿,一个墨点就留了下来,但很快,后面接着的就是流畅的诗文。
她大抵是伏在案几前,写几句会停下一会,日暮时放下笔,双手撑起手稿,将其在太阳的余晖下晾干,也就将那些字里行间的珍重一字一句地晾进去
垂眸间,外面响起了淅沥的声音。
谢怀瑾向往望去,却只看见了闭上的窗户。
江南大半月的艳阳天,终于在谢怀瑾来到江南的第一日,落成了雨。
*
辞盈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
她掀开被子起身,想要关上窗户,却不知为何看向了乌漆漆的夜空。
雨一落下,空中的月亮就没了,只剩下一团又一团的乌黑,像是倾天的墨,辞盈不明白自己悲从何来。
喧嚣的白日,她和谢然上街去欣赏她们创下的热闹,谢然将她拥抱住,侧身之时,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心跳声被谢然察觉的时候,谢然担忧地问她怎么了,她捂着胸口,只说:“那马车太快,吓到了。”
谢然忙摸摸辞盈的胸口:“不怕不怕,我们去买炒栗子,热乎乎的,给李生也带一些回去,哈哈哈哈他现在出名了,都不好同我们一起上街来了,对了辞盈,你想好富家小姐的名姓了吗?”
李辞是李生取的名字,说是外面披着李生的皮,内里却是辞盈的诗文,辞盈不在意这些,谢然说“取得好”,于是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辞盈想起自己白日对谢然说:“想好了,叫姜薇。”
谢然顿了一下,也明白了辞盈的意思。
她捧着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拨开一个递到辞盈嘴中,在辞盈咬下去的那刻说:“二小姐真的是很好的人。”
只听这一句,辞盈不知道怎么就想落下泪来。
没有人再同她这般谈论过小姐。她咬着口中的栗子,应着:“嗯,小姐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谢然又逗起她来,她笑着笑着,眼泪却还是落下来。
她的足迹在世界上又多了许多,即便有许多不确定的明天,她依旧一点一点在触碰她们年少所谈论的自由。
可那个带领她真正走入世界的人,已经永远地停在了她的年少。
她不知不觉就比小姐大了许多,她掰算着日子,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回去看过她。
淅沥的雨中,辞盈缓慢地落泪。
为什么呢
隔日,李生听见辞盈的化名要叫“姜薇”的时候,沉默了一下也夸赞:“很合适,诗文中夹了几篇二小姐的故作,名姓中有二小姐的字再合适不过。”
辞盈明显有些低落,谢然和李生互相看了一眼之后,都没有继续打扰辞盈。
李生其实对那位二小姐不太了解,但从辞盈口中很偶尔地听过几次,明白大抵是一个很好的人,甚至太好了。
这一生辞盈大抵都会念念不忘。
谢然了解一些,看着李生深思的模样,挑拣着对李生说书院里的事情,但也只说了两句就停下了。
辞盈不在的时候,他们两个的话也不多。
安静间,雨声淅沥。
客栈上,两道黑影正在打架,半个时辰后,少女将软剑横在一身黑色锦衣的青年脖颈上,眸中灼着怨恨:“你输了。”
墨愉望向对面的少女,想起那日晚上发生的事情。
烛三五岁的时候,他教她屏住呼吸躲避敌人,烛三将这一套学的炉火纯青,最后却是用到了他的身上。
那一日炉中燃着的香,少女扬着笑从他被子里扑出来,像儿时一样抱住他,向他炫耀她的新耳坠。
珍珠的。
“何时打的耳洞?”他问她。
少女却不答,只靠近他用那珍珠触着他的脸,可能太像年少时他们在山中相依为命之时,他没有将人推开,只叮嘱:“这几日伤口要涂药,多涂几日,以后出任务不要”
话还没说完,少女亲了上来,笑嘻嘻地看着他。
然后
他打了她。
珍珠落在了地上,少女一双眼渐而变红,向他看过来。不等他说话,已经跑了出去。
墨愉没有追,起身到了香炉边,用茶水浇灭了里面的东西。
其实下手那一刻他就觉得有些重了,血从少女耳中淌出来,巴掌印横在她雪白的脸上,那双望着他总是笑意的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但是。
现在墨愉看着面前的人,少女穿着一身同他如出一辙的黑色衣裳,耳朵上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处理,凝成了一道淡淡的疤痕。
此时骄傲又带着些不想妥协的意味看着他,剑横在他脖颈间却因为怕伤到他隔了得有两个指头远。
或许是他太了解面前的人了,毕竟他一手带大又一手教出来,她站在他的未来,所以墨愉只需要一眼便明白她在等他哄人。
雨大了起来,朱光默默又剑移开了一些。
除了出任务她没有和师父分离过这么长的时间,她偷偷看着,以为自己很隐蔽,但在墨愉眼中却一清二楚。
墨愉抬眸将烛三全身打量了一番,见烛三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放下心来,或许也不止放下心,他仿佛看不见脖颈间的剑,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嗯,我输了。”
烛三“哼”了一声,刚想说:“那我原谅你了。”
就听见墨愉说:“我已经打不过你了,烛三,按照暗卫营的规矩,从今以后我就不是你的师父了。”
烛三手中的剑几乎掉下来,她看向墨愉,见墨愉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心立刻慌了,忙丢了剑上去拉住墨愉的衣袖,忙道:“师父,我开玩笑的,我、我怎么打得过你呢,你看你一到江南就找到我在哪了。”
墨愉却摇头:“你已经打赢我很多次了,烛三,师徒一场,我同公子要了个恩赐,你以后就不是谢家的死士了不,你本来也不是,这些年我总是不放心你,但你很厉害,比我当初厉害不少,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只能带着你东躲西藏。”
烛三茫然地看着墨愉,不可置信地道:“你不要我了?师父,墨愉,墨愉,你别不要我,我很有用不是吗,我去帮公子做任务我,我不会再出差错了,墨愉,你别不要我、别,师父。”
汪汪的眼泪如水,墨愉没有像从前一样抬手擦去,只是淡声说:“烛三,换个名字吧,活下来对你并不难,从前你做的事情全都是为了谢家,公子已经同世家打好了招呼,日后世家不会有人难为与你。”
烛三咬着唇看着墨愉,她站在眼底,一步也不敢移开。
她不懂为什么
墨愉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却最后也没有抬起手。
自由是什么呢?
自由是一只墨愉手心的小鸟,墨愉张开手,小鸟便会叽叽喳喳地降临他的手心。
烛三大喊着:“墨愉,我恨你,我讨厌你,你现在回来求我,回去求我”
少女跪下来,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唇齿间吐出最后的几个字:“我就、我就同你回去”
可天地寂静,只有停不下的雨
隔日。
烛三推开门就要带着辞盈跑的时候,大堂中用膳的三个人都停了下来,齐齐看向一身黑衣抱着一把剑眼睛红肿得像是核桃的少女。
几个人对视一眼,辞盈先出了声,迟疑道:“朱光?”
不怪辞盈,烛三现在脸上乱七八糟的,看起来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又是一张和从前都不一样的脸,若不是辞盈知晓朱光会易容,大抵也要猜上一会。
谢然不认识朱光,看了一眼李生。
李生蹙眉,他当然也知道是朱光,也就是烛三。但面前的人太狼狈了,他不知道能说什么,那些嘴毒在此刻顷然失效。
辞盈上前将烛三扶住,抬起手指摸了摸其长长一道伤疤的耳朵:“是因为上次的耳洞吗?抱歉”
其实看着贯穿的伤口大抵不是的,但辞盈还是先用这一句话止住了朱光的泪。
朱光摇头,却又解释不出什么,甚至不知道还有什么她能对辞盈说,只说:“公子来了江南,辞盈,你不要怕,我带你逃。”
一句话如惊雷,让在场除她之外的人都呆住。
辞盈手指蜷缩了一下,李光和谢然忙看向辞盈,朱光小声说着:“我、我知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我不是故意,我现在说的话是真的,最迟这几天,公子就会找上来。”
说完,她抬起眸,看向辞盈:“你相信我,我带你跑。”
辞盈安静了一瞬,握住朱光的手,她低声道:“我相信你。”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要来不及了。”朱光要起身,却拉不动辞盈的手,也发现大堂中其他两个人也没有一点动的痕迹。
朱光疑惑道:“辞盈?”
辞盈没有说话,只看了一眼谢然,谢然立刻明白,匆匆跑去了里屋里面翻找,少许时间之后拿出来了一个装满各种药的木匣子。
朱光不言,看着辞盈温柔地替她上药,还在解释:“我真的可以带你走,我、我是谢家最厉害的暗卫了,如果我带你跑的话,公子他们找不到你的。就算找到了,我也可以他们打不过我。”然后是很低很低的一声:“墨愉也打不过我的。”
辞盈终于上完了药,在李生和谢然担忧的目光中,她躬身将朱光抱住。
“谢谢你朱光。”辞盈低声道:“但抱歉,我可能要辜负你的好意。”
在朱光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谢然走到了辞盈身旁,默默地站在辞盈身后,李生没有动,却也是一样的意思。
辞盈低声道:“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朱光,我不能逃一辈子。”
像是对朱光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少女面容温婉却坚毅:“这不是我要的自由。”
谢然握住辞盈的手:“我陪辞盈一起,谢家嘛”大抵是想贬低两句,但谢然多少也算一个谢家旁家的小姐,比旁人要更明白一些,于是叹了口气:“还是挺庞然大物的。”
李生在身后笑了起来,摇起了那柄辞盈新送的扇子,咳嗽着说:“谢小姐都不怕,咳咳我一个将死之人也不怕。”
他没有说他要陪在辞盈身边,只是温柔地看着辞盈。
朱光眼眸颤了一下,然后有些狼狈地准备转身离去。如果连辞盈也不需要她,天地之大,她又能去哪呢
但很快朱光的手被人牵住,她回身一看,发现是辞盈。
少女叹了一口气:“怎么刚来就要走,外面雨大,先去同我换身衣裳,养养耳朵上的伤,等伤好了再走不迟。”
朱光眼泪落了下来,扑到了辞盈怀中。
辞盈将人抱住,轻轻抚摸着人的头发。
谢然和李光对视一眼,默默地去给朱光收拾房间。说是伤好了再走,但谁不明白,这就是让朱光留下的意思。
人与人之间总是一个桥梁搭着一个桥梁,李光回身看了辞盈一眼,朱光似乎发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向他横过来,李光扶额,怎么对着他就这么锋利了。
就像回到了从前一样。
吵吵闹闹的,见到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日后大抵还是会吵起来。
吵起来吧
比安安静静如死寂强得多
雨下了两日,晴朗的那一日,辞盈几人将最后一篇诗文放了出去。
朱光传来的消息多少还是影响了一行人的进程,等不及再多造势,辞盈几人将计划推快了些,幸好,之前造的势已经足够大,即便有些匆忙,但还是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李生开始作为“李辞”在书坊茶楼间活动,一掷千金,人本就生的俊朗,如山林间翠绿的修竹一般,身上的病气也被富贵沁出了几分气度,一时间民间佳话遥传。
甚至很多富家女子公然求爱,官家女子也有含蓄地表达爱意者,李生每日回来都能带回一身的脂粉气。
谢然取笑李生,李生下意识看向辞盈,却发现辞盈根本不在意,笑着给朱光涂着耳朵上的药。
李生低声解释:“有些人拥上来,有些读书人身上也用香,咳咳、我没有,自然没有。”
谢然笑着说:“知道啦。”
辞盈也给朱光上完了药,上前递了一杯茶水给李生,轻声道:“辛苦了,你身体不好,本来我不该如此让你折腾。”
李生接过茶,只摇头。
后面,辞盈细细和李生交代着后面的事情,谢然偶尔补充一两句,几个人偶尔会讨论一下别的事情。
从前闹腾的朱光反而安静了下来,只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李生曾在私下问辞盈:“朱光会不会谢公子派来的?”
辞盈摇头,只说“不像”。
至于为什么,辞盈没有说。
那之后,夜深人静时,辞盈常从梦中惊醒,又一次做噩梦后,辞盈久久未能入睡,她望着半开的窗户,这几天江南没有再下雨。
十二月了,风开始寒了起来,吹到人神色有股瑟瑟的风味,让人想将全身都裹起来,但又不够冷,不如长安也不如岭南,江南独有一份的温婉甚至融入十二月的风中。
月光冷冷地洒入屋中,窗外有什么呼呼作响。
辞盈恍惚间听见了蝉鸣,不知道回到了记忆中哪一个夏日。
她想起那日大街上,那一辆马车疏忽而过,车帘被风吹起的瞬间她恍然看见了一人的侧脸,她扑在谢然怀中,心跳声代替她给出答案,苦痛蔓延的瞬间,她回望着记忆中无数个瞬间。
天地于她而言,竟失去了差别。
想到这些,辞盈再也睡不着,风将屋里面的风铃吹得呼呼作响,她没准备关窗,只准备出去走走。
她起身推开门,直直就对上了青年那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的手颤了一下,眼睛死死看着前面的人,向后退了一步,却又退无可退,月光泠泠照在他们身上,辞盈一步一步后退,青年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门大敞,院子里面的秋千还留着风吹过而荡起的幅度,周围的一切却同死寂无异,连风铃都安静了下来。
没人知道谢家克己复礼美德为世人所歌颂的长公子为何会独身一人站在江南的这一处小院中。
狭小的屋子里,光线稀微,他慢条斯理扣住妻子颤抖的柔荑,声音清冷:“夫人,该回家了。”
辞盈的眼中弥漫着很多东西,像窗外淡淡的月光。
黯淡,沉默,和不知觉间蔓延的茫然与绝望。
第37章 三十七章
◎我恨你。◎
青年手指冰凉,扣上来时辞盈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身体,江南十二月的寒冷这一刻才像真正地降临。
热火喧天的气氛一瞬间冷凝,青年的黑影淡淡覆盖上她的身体,窗外本就惨淡的月光在这一刻也消失了。
但辞盈能看见谢怀瑾那双眼睛。
那双矜贵,漂亮,却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睛。青年从前偶尔情绪的盛放恍若昙花一现,等日夜轮转,一切往复,能让人感受到的情绪都变得很浅很淡。
辞盈闭上眼,被青年握住的手缓慢地停止了颤抖,耳畔传来青年的低声:“许久未见。”
辞盈僵硬地抽开自己的手,青年也不在意,只是躬身坐在了她的旁边。
辞盈的心又开始跳起来,她猛地后退,直到身体抵在床栏上发出“砰”的一声响,细碎的疼痛随之在身体各处蔓延,声音同样让青年侧过身凝视着她。
谢怀瑾问:“辞盈,你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吗?”
少女咬着唇,眼眸凝着复杂的情绪,良久之后摇了头。与此同时,她的唇轻微嗫嚅,像是要说什么却有还是没有准备好。
青年眸色淡然地望着她,其实没有生气那一类的情绪。
在辞盈思绪着如何开口时,谢怀瑾突然问了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在她以为接下来是怒火和训|斥时,青年却只是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轻声问她:“船舱闷热,从长安过来的时候有晕船吗?”
辞盈愣了一下,少许之后摇了头。
青年唇边浮现一抹笑意,抬手想摸一摸少女的头,却被她一把避开。
辞盈发现面对谢怀瑾她就成为了哑巴,她不知道能说什么,要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疲惫。
谢怀瑾看着脸上浮现着倔强的少女,谈论起其他的话题:“来江南的这几日我听闻了一些事情,大街小巷全都流传着你的诗文,应当还有几篇是素薇的,辞盈”
青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少女眼中猛然迸发的情绪给打断了。
不是单纯的恨,而是掺杂着浓厚的怨气与彻骨的疲惫,辞盈捏紧了拳头:“谢怀瑾。”
青年停下,想听少女要说什么。
少女却只是疲惫地垂下了眸,轻声道:“放过我吧,求你了。”
辞盈其实盘算过很多谢怀瑾找上门来了她应该怎样面对,但无论她从前想了多少,今天这一刻,当青年就在她抬手可触及之处,她发现都没有用。
她的心在哀嚎。
像是岭南的雨,闷得快将她整个人窒息过去。
她浑身颤了一下,继续开口:“不要再用我在意的东西威胁我,不要再试图操控我。”
辞盈一句一句缓慢说着,说到“操控”两个字的时候,眼眸停了下来停下来,手指颤动了几下,随后又一次捏紧。
青年难得打断她的话,淡声道:“你这般想我?”
青年的语气太淡了,听不出情绪,辞盈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在青年长久的凝视下站起身。
只穿着寝衣的少女点头:“是,但是不重要,谢怀瑾。”
辞盈由上至下看着坐在床上的青年,缓慢间,青年摩挲了一下手指,好像是在解释:“我今天来,没有这个意思。”
像是为了安抚少女,青年的声音尽量温和:“辞盈,你应该知道,如若我真的要威胁和操控你,你根本不能像现在这样和我说话。”
辞盈不语。
青年也不在意,站起身牵住了辞盈的手,温柔道:“我不会阻止你现在做的事情,反而,谢家可以成为你的助力。”
深夜里,青年的声音恍若诱哄:“你聪慧,应当明白,你要做的事情,比起江南,长安更像乐土。”
辞盈不自觉被牵着回答:“很难,长安的学子如过江之鲫”
青年缓慢地握住了辞盈的手,声音轻柔而有安抚力:“谢家在你身后,辞盈,无论你要做什么,就是是比今日破格百倍的事情,也自有大儒为你诵经。”
辞盈无法否认,这一刻她心动过。
她望着谢怀瑾,如望着滔天的权势,望着盛开的理想,也就最后望见了那个曾遥望着谢怀瑾的辞盈。
权势的可怕在于,你甚至无需拥有过,就知晓其中的美味。
如若
如若说出这些话的人不是谢怀瑾的话,辞盈大抵真的会认真思虑片刻。
但很可惜,她望向面若春华的青年,青年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凤眸弯起的幅度都带着诱哄的意味,小屋中只有淡淡的光亮,也就让触手可及的美丽蒙上朦胧的一层。
雾似乎散到了辞盈的身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很淡,很淡,却又一直勾着人的思绪。
这一切诡谲若幻梦,让人心颤,心惊胆颤,夜色弥漫见,辞盈不自觉地后退,身体给她的第一讯号是危险。
她避开那双眼睛,良久之后冷静了下来,手指蜷曲开,她又向后退了一步,眼神却已经清明。
“我不需要。”少女的眼中又缓缓浮现出倔强。
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对身前的人表述:“你说的对,长安的确比江南更似乐土,你如若真心帮我,谢家站在我身后,的确也自有大儒为我诵经。但与之相对的,更似乐土对才学更推崇的地方,偏见就更为森严,更难以打破。”
辞盈睁大眼睛看着谢怀瑾:“你想错了,我没有准备一口气做成什么样子,千百年都难以打破的规训我不会觉得我一人就能彻底改变什么,但谢怀瑾,我明白我身后会有千千万万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即便我做不成,日后也一定会有人踏上我所想的这条路。”
辞盈昂起头,与之对视。
青年的眼中划过一丝欣赏,却又很快地散去,只温声道:“嗯,我明白。”
辞盈觉得话说到这里,索性全都说明白算了。
她不想再听见他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她无端地感觉到疲累。
“谢怀瑾。”她唤他的名字,抬眸看向他,轻声递上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我知道你和夫人还有卫将军的约定,也曾暗中同卫将军通过信,我可以”
在青年淡淡抬起的眸中,少女颤抖着说道:“我可以修书一封,请卫将军来江南相聚,你,我两人一同接见卫将军,那之后,我会和卫将军将一切都说清楚。即便我们合离了,夫人所承诺你的事情仍旧不会变。”
谢怀瑾看着辞盈眼中的期盼,不知为何淡笑了一声,阴冷的夜,青年淡声说:“辞盈,你真的知道我和姨母的约定是什么吗?”
隔日。
太阳已经爬上屋顶,辞盈还蜷缩在床上,她靠在床栏上,用被子将自己团团围住,昨夜青年最后的话让她遍体发寒。
她意识到,她一直以为的筹码,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这种无力感像是天上落的雨,砸在她身上一颗一颗,最后裹在她的衣服上,浸入她的皮肤里。
青年含着寡淡笑意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辞盈,我对姨母说,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门陡然被打开,辞盈捏紧被子看过去,谢然在门口轻声道:“喊了你许久你也未应,我见门没有关就自己推开了,辞盈,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生病了吗?”
辞盈不想谢然为自己担心,摇了摇头:“昨日没有睡好。”
谢然走到床边摸了摸辞盈额头,声音越发轻柔:“不要担心,我们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辞盈,不要太焦虑。”
辞盈点头,嗓子里一片哑然。
昨日话说的漂亮,但辞盈暗中谋划了一年多,书稿上每一篇诗文每一个字都是她精心雕琢的,她自然是希望计划能够成功的。
她握住谢然的手,谢然一怔,就听见趴在她身上的人说:“阿然,我有些累。”
她没有问“怎么办”,她只是说“有些累”。
谢然抬手拍了拍辞盈的背,她其实鲜少看见辞盈这般模样。辞盈聪慧、坚毅,果敢,足智多谋,大多数时候,辞盈都在拦在她们身前,将那些危险都一并拦去。
“没事的,辞盈。”谢然轻声道。
午后的阳光爬上台阶,辞盈远远看见了光的影子,却打了个寒蝉。她想起昨日青年离开时说的话:“明日傍晚,我们去游船吧。”
辞盈带着帷幔到了谢怀瑾说的地方。
远远地,她就看见了墨愉。
见到辞盈,墨愉走过来,躬身行礼:“夫人,公子在里面。”
“不要喊我夫人。”辞盈低声道。
墨愉垂着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辞盈看着墨愉,许久也没有向那艘船走,临行前道:“那日朱光来寻我前哭了很久,她的耳朵伤口已经腐烂了,大夫说好了也会留疤,太严重了疤痕一辈子都去不掉。”
墨愉眼眸没有什么波动,好似一点都不在意,只又说了一遍:“夫人快上船吧,公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辞盈掀开帷幔,望向不远处的船,不明白谢怀瑾究竟想做什么。
船帘被跪身的婢女拂起,辞盈一眼就看见了船舱中的青年,一身冰冷柔软的雪衣,头上一根玉簪,眉眼如画,温润矜贵,只是细看,就看发现内里全是冷漠的一片。
辞盈吸了一口气,走上去,坐在青年对面。
她没办法不想起昨日青年的话,见了人,她的眸色变得复杂。
或许那是连辞盈都不明白是什么的东西。
像是二月的雪,柔软的,涩骨的,混在一起落在人的心上,一点一点在融化中冰冻着,人走上去,就碎成一地,最后化为浅浅的一滩水。
辞盈坐在青年对面。
船帘被放下,狭小的船室里面只剩下辞盈和谢怀瑾两个人。
见辞盈眼眸在船身某一处定了一些,谢怀瑾温和开口:“是你那一日离开江南的那一艘。”
船缓缓停在一处,辞盈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没了人,墨愉、船夫、婢女都消失了,整个河面上也只有他们一艘船,辞盈浑身陡然僵硬起来。
青年示意她起身,辞盈颤抖着手掀开帘子,顿时失去了声音。
青年温和地从后面覆上她的身体:“是这一处是吗?”
是。
是那日她和李生跳船逃跑的那一处。
辞盈后知后觉地回身望向谢怀瑾,纤细的身体在苍茫的天地中恍若被折下的垂柳,随着风迟疑地摇晃着欲坠的身体。碧绿冰寒的湖水从远处荡来泛着细纹的水波,倒映在辞盈的余光里,在少女心陡然停住的瞬间,青年拉着她一起跳入了水中。
陡然坠落,辞盈的身体被青年紧紧锢着,冰冷的河水中,青年凝视着她,辞盈被吓得呛了水,温热的呼吸传来的时候,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水将她拥抱住,她的身体成为青年安置情绪的载体,苦涩的吻说不清是湖水的味道还是其他什么,辞盈觉得自己像一尾溺亡的鱼,她望向青年的眼睛,淡如昨晚的月光。
到了岸边,辞盈俯下身子吐了一口水出来去,青年拍着她的背。
一方干净的披风被他给少女围上,辞盈狼狈地望向谢怀瑾,一双眼都泛着红,青年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脸,温声道:“那日你也是这样拉着李生跳下湖的吗?”
明明身上都是水,青年就是不显然狼狈,雪衣垮垮地垂下,反而更衬得青年出尘如雪。
抚摸带着说不出的亲昵,语气重也有冷气,谢怀瑾似乎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离奇的只是,只用手擦过少女未干的唇,轻声道:“你在水中溺水,他也是这般吻你的吗?”
辞盈错身躲过青年的手,头发上,衣服上都滴着水,她被半强迫地带到了那个山洞中,湿透的衣衫被青年一一解开
青年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没有一丝情欲,手指轻柔地划过少女泛着寒气的酮|体,拿出干净的布一点一点将上面恍若珍珠一般的水点擦干净。
山洞不远处有刚灭的火堆,里面并不算冷,但辞盈还是一直瑟缩着身体,她垂着眸,泪水顺着脸颊一点一点淌下。
青年注意到她泛了泪,手指停了一瞬,随后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想了想,轻柔地俯身上去吻去了少女的眼泪。
辞盈将青年推开,身上不知道何时已经被青年换好了干爽的衣裙。鹅黄色襦裙的腰带处,他甚至还饶有心思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接而,谢怀瑾擦拭了辞盈散开的长发。
辞盈发着颤,想要跑,却被一把抓了回来,青年的声音很轻:“听话些。”
辞盈的眼眸通红,手被青年用衣带系住。
谢怀瑾修长白皙的手指穿梭在少女漆黑柔软的长发间,轻着声音问:“他也是这样帮你绾发的吗,应该会比我熟练一些,抱歉,我没有怎么做过。”
青年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只努力给辞盈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似乎是真的不擅长,青年最后叹了一声。
外面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风嘶哑地叫着,吹到洞里面就变成了回声。
青年终于换下了那一身湿*透的衣裳,起身走到辞盈身前,跪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绑住少女双手的衣带,辞盈伸手要打人,被青年一把拦住,声音很低:“别生气。”
辞盈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能不生气。
青年将她抱在怀中,像打一巴掌后再给个甜枣,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过来,声音轻柔:“辞盈,别生气”
“他能做,我也能做。”谢怀怀低声说着。
这是一个怀抱的姿势,和以往拥抱的姿势也没有什么不一样,辞盈疲惫地垂下眸,明白谢怀瑾原来是有怒火的。
这个拥抱像白日冰凉的河水,冰寒,让人窒息,辞盈觉得自己好像要晕过去了,迷离中就被人吻住,她茫然地睁开眼看着谢怀瑾,青年也没有闭上眼,于是她得以看见了青年那双漂亮的眼。
她像,谢怀瑾一定不知道,接吻的时候是需要闭眼的。
如果她们这算接吻的话。
青年睁着眼,于是他眼中不含着一丝情愫的冷漠就变得一览无余。
辞盈的眼中不知道怎么又有了泪,她嘴上总是说恨着这个人,但夜深人静她抬眸看向月亮时却明白,她的恨和爱是一体的。
她生命中没有一人如谢怀瑾一般复杂。
大多数人她要么恨了,要么爱了,她原谅那些跃跃欲试的试探,原谅那些黑白混杂着的利用,只有谢怀瑾,只有谢怀瑾,她原谅不了,却又忘不掉,于是爱和恨交杂着,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辞盈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哭着,大哭着,记忆中她从来没有在谢怀瑾面前这么哭过。
这个亲吻也就被止住,青年眼中罕见浮现了一丝茫然,手下意识抚摸上少女脸上的泪又放下来,他向后退一些,辞盈的身体失去了受力点,像蝴蝶一般跌落下去,于是谢怀瑾又伸手将人接住。
辞盈像是已经不在意。
她哭着,眼泪一路淌湿了衣裙,同白日苦涩的河水交织在一起,变成这个夜烛火里面最后的回忆。
“我恨你谢怀瑾,我恨你”
少女破碎的声音传到青年的耳畔,谢怀瑾安静地抚摸着辞盈的头,如若辞盈抬眸,就会发现青年的眼神同样复杂。
只是没有,辞盈俯身哭着,谢怀瑾垂眸看着。
良久之后,他问:“李生能做,我不能做吗?”
辞盈的身体一怔,很轻地笑了一声,她望向谢怀瑾,咬着牙说:“对,李生能做,你不能做。”
她的眼中灼着恨意,混着泪水成为谢怀瑾日后很多年的回忆。
他看着辞盈,长久地看着辞盈,轻声道:“是吗?”
辞盈的身体瑟缩了一下,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回答这种问题,但恨意冲上头她几乎是顷刻就落下回答:“是。”
后面
后面发生了什么,辞盈已经有些不记得了。
回神过来头顶是石洞的天,身下的柔软冰寒的衣物,她身上是半解开的衣衫,但只解到一半青年就停下了。
他似乎是低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
在辞盈怨恨着望去的目光中,青年的眸中浸了一层薄薄的雾,他俯身跪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帮她系好了衣裙,温声道:“好,我明白了。”
辞盈这时候其实已经有些忘记她们为何争吵了,甚至意识已经混沌到不知道谢怀瑾这几个字是在回答她那句话,又是明白了什么。
青年轻柔地将她扶到了怀中,将她的身体靠在山壁上,望着她的眼睛。
外面的天色已全然漆黑,只有风呼呼而过的声音,白日烧的火堆也已经全然冷透,只剩一些刺鼻的气味混杂在山风里。
青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却很温和:“抱歉,今天是我失态了。”
辞盈垂着眸,眼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风中雨水的气息越发浓厚,闻着似乎又快要下雨了,她被扎好的头发已经全部散下,身下也是泥泞一片,配合她苍白的脸恍若山中的女鬼。
辞盈抬眸看向谢怀瑾,青年也看着她。
青年有一双漂亮的眼,一张浅薄的唇,一身素衣让辞盈想起了那日书房发生的一切,她以为那般的耻|辱只会发生一次,但今日青年用行动告诉她,会发生第二次,她带着淡淡绝望地思虑何时会有第三次。
她没想过那么快。
火堆在他们身后燃起,青年的影子被火光映得修长,辞盈一路看过去能看见青年优越的侧脸。
火光平白给人添了一分暖意,以至于辞盈垂下眸想要休息一会,她缓缓垂上眸,希望今日发生的一切只是梦,如若是梦,可真是一个坏梦她希望她以后都不要再做如此坏的梦。
山洞逐渐暖和了起来,一切冰冷似乎随着白日暂时散去。
辞盈有一刻的恍惚,她望着跳跃的火光,有点想就这样在火光中昏睡过去。
但柔软的素衣落在辞盈手上的时候,辞盈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头,看向谢怀瑾,她真的已经很累了,甚至有些不想在今日和谢怀瑾计较了。
下一刻,就听见青年轻柔温润的声音:“若那些事情只有李生能做,你不至于恶心到泛吐,那我为你把李生纳入门吧,只是谢家不能有子嗣的丑闻,他那般孱弱的身体能受得了净身吗?”
【作者有话说】
bt是这样的
等待他的是老婆的巴掌[化了]是真的怕爽到他
第38章 三十八章
◎真丢人。◎
辞盈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怀瑾,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疲累化作怒火,一巴掌向青年甩了过去。
青年没有躲,清脆的一声响后,脸上浮现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即便如此,青年也没有分毫的狼狈,脸颊上的红如白玉染霞,一双眸中情绪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从善如流地牵住妻子的手,温声劝导:“莫要生气,你好生想想,李生本就是谢家的人”
辞盈一股气从胸口涌不出来,险些要晕厥过去,挣开青年的手,大喊着:“疯子,你是疯子,你把我当什么,你又把李生当什么,滚,滚啊”
这已经是少女口中难得粗俗的话,谢怀瑾不顾辞盈的拳打脚踢,双手捧着少女的脸,温声道:“不好吗?下次再无心中了那种药,你便无需独自忍受了。”
温柔,恳切,话语间竟真有三分为辞盈着想的意思。
辞盈的眼泪混着怒火,在望向青年的一刻变为一种很悲哀的东西,她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明白,她身前看着温润有礼光风霁月的青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疯子。
“滚,你滚”辞盈垂下眸,陡然激烈的情绪让她的心狂跳,恍惚间她觉得心比从前在那个雪日被谢怀瑾所救时跳得还要快。
她一只手撑着地,俯着身体干呕起来。
山洞里并不算安静,辞盈却觉得自己听不见一点声音了,她的唇染着喉腔里面的苦水,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吐出来的那堆黄水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跳动。
人苦痛蔓延的瞬间,脸上往往是迷惘的,辞盈的眼泪缓慢地淌下来,此刻甚至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恍惚间,青年拿来清水让她漱口,又擦干净她唇边残留的水渍,辞盈看着他,却又好像已经看不清了,她闭上眼,自欺欺人地想就让这是一个梦。
青年将熟睡过去的少女搂在怀中,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辞盈反应会如此大。
是因为他让李生净身吗?
可他并不希望她有子嗣。
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那般苦痛的事情,区区一个李生,亦或者说,他不认为世界上能有人值得她经历。
他将人轻轻搂紧,修长的手指划过少女的脸颊,很轻柔,眼眸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幽暗的山洞里,烛火已经熄灭只剩下远处的星星点点,一堆干燥衣服铺成的简单的小窝里,容貌如玉的青年侧脸上印着指印,他却丝毫不在乎,只低头亲吻了一下怀中少女的手指尖。
辞盈没有醒,瑟缩了一下,青年于是将人拥抱得更紧。
*
入夜时,辞盈还没有回来,虽然一早同谢然说了行踪,但李生和朱光还是担心,平日总是拌嘴的两个人决定结伴一起去找。
行至大街处时,朱光突然停下来了脚步,蹙起眉头拉住了一无所知要往前走的李生。李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身黑衣的少女冷声说:“到我身后。”
话音落下间,朱光抽出腰间的软剑,一下子挡掉了从不同方向飞来的暗器,李生咳嗽着,一声“姑娘小心”还没说出口,朱光已经用腰带缠住暗器转身间将其飞转了回去,远处的屋檐上传来几声“闷哼”,几道人影飞速离去。
换做平日,朱光定是要去追的。
但此时她看向一直躬身咳嗽的李生,蹙了蹙眉,停在了原地,没有再去追。
其实回来后她并没有和李生多呛声,说到熟悉,他们其实也不太熟。
朱光想了想只说:“不是公子派来的人。”
她思索着,搀着不断咳嗽的李生往家走,声音比从前沉默一些:“我将你送回去,别出来了,我一个人去。”
李生温声道了一句:“多谢。”
临近门时,李生坦白:“姑娘是谢公子身边的人,应当知晓我的身份。”
朱光还是那一句:“不是公子派来的人你选对了人,关于你的踪迹在辞盈身上断之后,公子便没有让下面的人追查了,至于你手中的东西,你应当明白,公子本来也不算在意,只是因为同家主有关,他让我们查了两手。”
李生咳嗽着说:“在下知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人不是谢公子派来的,但应该也是因我而来。”
朱光蹙眉,扶住青年的手停住,凝声问:“你手中到底有什么?”
李生停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柄破烂的扇子,将其递给了朱光。
门外挂着灯笼,泛着淡淡的光,朱光接过扇子,上下左右看了两圈,最后动手撬动扇柄一处,很快有一方小小的核桃粒掉了出来。
朱光迟疑着拿起来,问:“这是什么?”
李生不言,只问朱光:“家主亲自交予在下的前朝的翠微图能换回辞盈的自由吗?”
翠微图,长安附近的山行图,传闻中先帝曾在长安附近的山脉中藏下通天的财富,乱世之中谁若能寻到,就能成为王朝新的主人。
朱光不言,将核桃粒缓慢地还给了李生
辞盈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府中,睁开眼是熟悉的翠绿色床幔,动了动身却发现被子被压住了,恍惚间她抬眸,看见谢怀瑾倚在她床边。
青年垂着眸,像是小憩睡了过去。
此时听见声响,那双漂亮的眼睛缓缓睁开。
辞盈吸了一口气,一把跑出了房间,甚至鞋子都忘了穿。
很久以后,她明白这种情绪,叫做恐惧。
她并非单单恐惧谢怀瑾这个人,而是自那日之后,她开始缓慢地恐惧同他有关的一切东西。
那日下了雨,她赤脚跑过长廊时,寒意顺着她的脚心一点一点蔓延到她的心里,江南的风也终于寒涩起来,带着一股冬雪欲来的意味,辞盈身上是纷飞的衣裙,寒风中似一只坠落的蝴蝶。
而青年站在长廊后,长久地凝视着少女的背影。
辞盈关上书房的门,也隔绝了那一道视线。
她顺着门滑坐下来,完全止不住身体的颤抖,昨夜寒风大作,书房的窗户没有关上,此时辞盈身边全是散落的稿纸。
辞盈的眼眸落在手稿上,手轻颤着拾起其中一封,视线触及到某个字时情绪突然崩溃将手稿捏成团,眼泪糊在上面,墨全部染开。
辞盈俯下身,良久之后,才颤抖地爬起来。
她不知道是对谁说了一声“对不起”,将手心的墨团一点一点放入没燃起的火盆中,俯下身时,森冷的黑灰将她呛了一口,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寒意,她从一旁拿了披风披上,却还是觉得冷,推开门想去寻个汤婆子,就又看见了青年的脸。
这一次辞盈没有再像上次一样向后退,而是低着头将人推开,但推来推去都推不动,青年温柔的声音在辞盈耳边响起:“天寒,穿鞋。”
辞盈颤着眸,她视线所触及的地方,青年手中赫然是她的绣花鞋。
她沉默地被扶到椅子上,看青年生疏地躬身为她穿鞋,她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青年却恍若猜到一般按住了她的脚,将鞋子穿了上去。
只是看得出的确不会,恍惚间青年的手指比长廊的石阶还要寒冷,她蜷缩在椅子上想向后退,却被太师椅的椅被生生抵住,她浑然不觉,只觉得天色太亮了。
脚尖的摩挲感完全忽略不了,青年的手指隔着罗袜掐住她的脚,一切恍若折磨,终于结束时辞盈竟然松了一口气,她想她以后再也不会不穿鞋子了。
就是半夜真见了鬼,她也会穿好鞋子再跑。
给自己讲笑话并不能改变现状。
外面的雨并没有停,辞盈撑着伞离开时,青年没有再追上来。
*
书房里。
听了谢怀瑾昨日的疯话,辞盈简直不敢再看李生,谢然和李生两个人旁敲侧击问辞盈昨天的事情,被辞盈含糊地一笔概括,拿出新修正的手稿继续说着计划:“按照之前民间的舆论,你们同我提的事情,我都修正完了。”
李生接过来看了一眼,温声道:“没什么问题了。”
谢然关心道:“辞盈,江南最近温差大,你每日得多穿一些,再过些时日要落雪了会更冷,莫要感染了风寒。”
李生眼眸定在辞盈手上的红痕上,递了一杯温茶过去:“昨日我和朱光出门寻你,没有寻到,半夜的时候谢公子将你送了回来。”迟疑了一番,李生还是问:“辞盈,你没事吧?”
辞盈手僵硬了一瞬,但是很快地摇头:“没事。”
谢然握住了辞盈的手:“有事你一定要同我们说。”
辞盈弯了弯眸,点头。
谢然大咧,察觉不出旁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一旁的李生却全都看见了,他注视着辞盈嘴边勉强的笑,捏着茶杯的手淡淡缩紧,但很快又咳嗽起来。
换作平日辞盈早关心了,但今天直到谢然上去递水辞盈都一句话没说。
她垂着眸,等李生不再咳嗽后寻了个由头从书房的侧门离开了,风吹开少女脸颊上的碎发,柔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垂下细白的手腕间全是月牙形状的血红的指甲印。
她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坐在秋千上,雨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
湿漉漉将她整个人闷住,天上下着雨,按理来说是很冷的,但她有点感觉不到冷意,只看见惨白的手指时回神些许。
她知道这大抵算放纵
但少女抬起眸,望向天空。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还能怎么办,她能做的好像都做了,逃了,一次两次三次,温柔劝阻,恶语相向,但这些对谢怀瑾好像都没有用。
她是一个正常人,她无法知道一个疯子在想什么。
到了后半月,江南开始落雪。
这是辞盈在江南见的第一场雪,恍惚间她才意识到,原来距离她逃出长安还不到一年。四月唢呐响着,茹贞穿着血红的嫁衣含泪将她送出了长安,她的衣兜里都是叮当作响的被当做喜钱的铜钱。
这些铜钱伴了她一路,后来也都用完了,唯一留下的一枚也在一次逃跑的途中弄丢了,那时她怅然若失了许久,梦里全是茹贞和她儿时的影子。
茹贞笑着闹着,她笑着看向茹贞,茹贞鼓着脸说辞盈我们要当一辈子的朋友。
可人好像就是只能陪人一段路,辞盈被小姐、夫人推着走,她拉着茹贞、小碗向前走,路上遇见谢然和李生,却又眼见着要同其别离,一直以来辞盈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到最后不知怎么只能看见谢怀瑾一人的身影。
他站在白而苍茫的一片雪中,温柔笑着同她说:“找到你了。”
那是辞盈许多日不敢言说的噩梦。
她还是浑噩地觉得是不是自己忘记一些事情比较好,或许忘了一些事情,她能好好睡上一个觉,她能看起来正常一些。
距离当初茹贞成婚的长安四月,如今只过去半年多的时间,其实不长,却又好像太漫长了。
睁眼闭眼,辞盈坐在长廊下看着外面的雪。
安静得恍若屏风上绣的鸟。
和从前相似,却又不同,她大抵变了,接二连三的逃跑耗费了她的心力,那些彻夜未眠的担忧将她的生气全部消耗。
辞盈想,如若剥开她沉默的身体,大抵会得到一颗同样沉默的心。
肩膀上多了一双修长的手的时候,辞盈不必回头便明白是谢怀瑾,她没有回身,只是继续看着院中的雪。
她来时的脚印已经慢慢被新的雪覆盖了,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温和:“辞盈,等书坊将书印好之后,我们就该回长安了。”
辞盈幽幽看向谢怀瑾,轻声道:“我不回去。”
青年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温柔恍若能化开冬日漫天纷飞的雪:“乖,准备一下,三日后我们启程。”
辞盈不意外,有些想问:“你是不是听不见?”
辞盈不嫌弃聋子,但她的眉宇间俨然已经有了对身前青年的嫌弃。
她甚至都不再掩饰这种情绪。
谢怀瑾垂着眸,手扶在辞盈一旁的秋千绳上,声音轻柔:“长安也落了雪,姨母和素薇的墓碑上全是雪了。”
他好似明白说什么少女那双眼睛能重新恢复神色,当辞盈看向他时,他温声道:“等回去之后,我们去给姨母和素薇扫雪好不好?你也许久未回去了。”
言语间竟然有三分乞求的意思。
但谢怀瑾甚至连乞求都是高高在上的,就是披着一层乞求的皮,内里满是对辞盈不会拒绝的笃定。
辞盈轻笑了一声,她说“好”。
她望向自己的腿,明明雪还只下了薄薄的一层,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腿被冻住了,她的手指颤抖地抚摸上自己的腿,还能隔着衣裳感受到温热时,她竟然有些想落泪。
她低声唤着“谢怀瑾”的名字。
谢怀瑾摸了摸她的头,问:“怎么了?”
辞盈怔了一下,说:“我没有喊你。”
“那你在唤谁?”青年声音温柔,没有一点计较的意思,将辞盈从千秋上扶了下来,带着她在雪上留下新的脚印。
辞盈踩一步,青年追一步。
他的脚印大一些,就这样一点一点将辞盈的足迹覆盖。
辞盈回身看时,终于回答了青年适才的问题,一双眼淡淡地望着面若春华双眸含笑的青年:“我在唤谢怀瑾。”
但没有喊你。
彼时谢怀瑾不明白其中的区别,只抬手轻轻拂了拂少女头发上落的雪,有一瞬间他想亲吻她的额头,但手迟疑半晌之后只是轻轻擦了擦上面已经化开的雪水,他哄着看起来并不开心的辞盈:“江南的事情我会派人盯着,等开春了我陪你一起回来。”
辞盈应该高兴的。
她能光明正大回去长安看茹贞,去祭拜小姐和夫人,事后又能重新回到江南开展她原本计划的下一步,彼时事情已经发酵,在谢怀瑾的帮忙之下,一切都会进展得很顺利,但她看着漫天的雪,只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苍茫的雪色里,少女轻声说“好”
同谢然和李生说她要回长安的消息的时候,谢然和李生都寂静了片刻,随后李生笑着说:“那何时回来?”
辞盈说:“可能开春吧。”
谢然也才反应过来一样:“那我们不能一起过年了耶,怎么办我很想和辞盈一起守岁。”
李生没有说让谢然会长安的话,毕竟谁都知道谢家旁系出了一个与家族决裂的小姐,正是谢然无疑。
辞盈握住谢然的手,轻声道:“没关系,明年或者后年。”
她不确定地说着,谢然一把将她抱住:“没事,和辞盈在一起每日我都在过年。”谢然脸上疤痕淡了一些,但完全消除是没有可能了,她也不太在乎,来到江南之后每一日都很开心。
辞盈似乎也染上了一点开心,伏在谢然的怀中。
李生安静地看着。
朱光那日最后只沉默地对他摇了摇头去,他手中的翠微图是天下无数人追求的珍宝,但对于谢怀瑾而言,又实在不算什么。
朱光没有再说更多的东西,她耳朵上的疤痕已经刻入肉中,连带着成为李生记忆中的一部分,后来李生再想起朱光时,总想起朱光耳边的疤,似乎那才是少女鲜活存在过的证明。
至于辞盈
李生默然将那柄破烂的扇子递给她,在辞盈抬眸疑惑相望的瞬间,他取笑道:“要过年了,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送姑娘,姑娘送我一柄扇子,我还姑娘一柄扇子,新年安康。”
扇子破烂,辞盈也不嫌弃,同样回了一句:“新年安康。”
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便是谢然都感觉到了,她笑呵呵打圆场:“还没到新年呢,等到了新年再互送祝福也不迟,我不想回去长安,李生你可以和辞盈一起回去呀,你从前不是说你还要去寻亲还是什么”
李生怔了一下,望向辞盈,却见辞盈不自觉地避开了。
于是他笑笑,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咳嗽了两声,低声道:“我身体不好,现在天气冷,咳咳长途跋涉怕是会让辞盈麻烦。”
他又不唤辞盈“姑娘”这种生疏的称谓了,谢然听不懂了,看向辞盈。
却见辞盈点头:“哪有让李公子陪我回去的道理,阿然,我也提起预祝你新年阿康,万事喜乐。”
谢然笑着说:“你们先说的我就先收下了,至于我的祝福,要等到新年再同你们说哦~”
“好。”辞盈温柔应着。
言语间,她同李生两人再没有分毫眼神的交汇。
两个聪慧又互相了解的人,往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更何况是如此直白的话语,在余光里,李生静默看着辞盈脸上苍白的笑,捏着扇子的手一再缩紧,最后又变成低声的“咳嗽”。
他退至屋外,雪漫天地下着,病弱的青年抬眸望向屋内,没他在辞盈浑身的局促少了些,抱着谢然,脸上的笑如泪。
李生常觉得,这天下总是有太多不公的事情,在人生漫漫的长途中,他要闭上眼,才能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地往前走。
那个自小偏颇待他毫不和善的父亲临死前对李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李生,活给那些说你此生定然活不过二十岁的僧侣看,长命百岁。”
于是李生漠然走过了尸殍遍野的乱世,东躲西藏,只匆匆去长安看了一眼被暴晒了十三日的全族的尸骨,他手上握着莫名流转到他手上的宝藏,没有想去挖掘的欲望,乱世人如草。
可他遇见了辞盈。
辞盈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李生,不是这样的。
在他孱弱的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化作新的骨血。
李生无法言语很多东西,他安静地看向辞盈,望着辞盈日渐苍白的脸,消瘦的身体和被压垮的灵魂。
他无力解救她,所以他给出一方钥匙。
如若是辞盈,可能可以呢?
李生对着苍茫的雪,闭上眼。
而后,谢怀瑾的来访让他始料未及
两日后,辞盈和谢怀瑾同在长廊下同李生和谢然辞别,当然谢怀瑾同这两人自然没什么好告别的,甚至因为有他才许多话几个人都未怎么说,只谢然上前拥抱住辞盈,轻声道:“想了想,还是要亲口对辞盈说‘新年安康’,辞盈,新年安康,希望辞盈快乐自由,计划大成,一步一步,我们能够实现当初的目标。”
辞盈温柔笑着,轻声道:“会的。”
朱光会和辞盈一起回长安,辞别的人中就没有她。她咬着唇跟在辞盈后面,眼睛一直偷偷看着面上没有什么神情的墨愉。这是那日断绝关系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朱光忍不住偷看了墨愉很多次,但他始终冷着脸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她。
朱光红着眼转开眼,已经好了的耳朵莫名开始疼。
辞盈已经提前同两人辞别过,今日并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摸了摸谢然的头后就松开了手。转身要走时,青年一把将她的手牵住,冰寒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辞盈疑惑地向谢怀瑾望去,只见青年穿着一身雪衣,温柔着一张脸:“再等一会。”
辞盈顺着谢怀瑾的眸光看向今日没有怎么说过话的李生。
谢怀瑾目光和善,声音同样温和,对着李生道:“听我妻子说,这一路上李公子对她很是照顾,在下一直想要答谢,却因为在江南实在局促,不知李公子可有时间同我们一起启程回长安,待到回到府中,我和辞盈一定好生接待。”
李生还未回答,辞盈已经挡在谢怀瑾身前,温声道:“他说笑的,公子体弱,江南回长安必要舟车劳顿,不敢如此劳烦公子。”
谢怀瑾还要说什么,被辞盈一把捂住嘴,生怕他说出那日山洞间那般惊世骇俗的话,她的脸上隐有怒气,却只有表上一层,内里满是无奈,她低声道:“谢怀瑾,不许说,能不能别在外人面前丢人了?”
辞盈是真的觉得丢脸。
李生若是知晓了那日谢怀瑾所言,她日后见到李生都要先说一声“抱歉”。
她看着谢怀瑾,相握的手用了些力,脸上隐有警告的意味。
但辞盈对上谢怀瑾,警告又如何能算警告。
对视间,辞盈眼眸一直在颤动,毕竟面前的青年一向不太能听懂人话,她真的很怕他下一秒直接无视她的意愿淡然说出要将李生净身后为她纳入门的话。
但不知道是哪句话取悦了青年,听见少女低声的呵斥,谢怀瑾温身一笑,俯身摸了摸辞盈的头,轻声说:“好。”
【作者有话说】
[猫爪]
第39章 三十九章
◎高处。◎
辞盈眼眸颤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后退,但还是忍住了。
回身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一旁的青年紧紧牵着,她望着不远处苍白一片的路,像望着茫茫一片虚无的前途。
雪轻薄地从天上落下,有些滑的台阶上被随从提前洒了粗盐,浅浅一层冰化开露出里面乌黑的青石板。走出长廊后,青年撑起了伞,辞盈没有回身再看,只是在朱光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回长安的马车。
而他们身后,谢然和李生注视着,两个人也长久未言。
马车走后,谢然偷偷看向李生,轻声道:“你是不是知道刚才长公子想说什么呀?你是不是想同辞盈一起回长安呀?”
李生低头轻笑了一声,最后只能淡淡摇头,轻声咳嗽了起来。
谢然张口有些说不出后面的话,比如她刚才其实看见李生很轻地说了一声“好”,应该是同意的意思吧。
眼见着李生要去院子里,谢然拿着一把伞追上去,递到李生手中:“你身体本就不好,撑着些伞吧,莫要淋雪了。”
“多谢。”李生咳嗽着道。
寒风凛冽,漫天的雪落着,恢弘又沉默。
马车里,朱光一直向外张望,车帘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掀开,寒风将车厢里的温度都卷去,放置在案几上的书册被风翻了又翻。
辞盈垂着眸,并不太在意,只偶尔地轻咳一声。
“咳”
青年淡看了一眼,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一旁的人,随后看向朱光:“他在后面出行的马车里,你若是要去寻他,就自己去。”
朱光看了一眼辞盈,辞盈轻点了点头,意思是“去吧”。
辞盈并不知晓朱光和墨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朱光那日雨天哭成那样都放不下,大抵真有格外深厚的情谊。
可能是为了给她暖身,茶杯中的茶水比从前烫一些。
辞盈吹了一会,才送入口中,眼眸停在荡着细小波痕的茶面上。
“是南国那边的新茶。”青年见她品着茶,温声说道。
辞盈低声应了一句:“嗯,有一股别样的清香。”
“那等回府后我令人将茶饼送去你的院子。”谢怀瑾温声说着,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
辞盈却只是摇了摇头:“不用。”
车厢内就此安静下来,辞盈放下茶杯,垂眸开始歇息。半梦半醒间一方被子覆在她身上,她明晓是谢怀瑾,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感觉,从那日山洞之后,她就不知道自己对谢怀瑾还能有什么感觉了。
含着恐惧的恨意,她看着他,总是无力计较很多东西。
她闭上眼,装作自己未醒,青年似乎也没有察觉,动作很轻地在她身旁翻着书。
车厢内暖和,浮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马车行的并不快,辞盈本来只是想闭眼小憩,最后却真的睡着了。
少女白皙的脸上浮着淡淡的乌青,待她睡熟后,一身雪衣的青年对着马车外打了一个手势,马车行驶得更为缓慢平稳。
偶尔辞盈身上的被子滑落下来时,青年就温柔地将被子再拉上去掖好,动作其实也有些生疏,但动作很轻,没有吵醒熟睡中的人。
突然,辞盈挣扎地从梦中惊醒,手脚并用地将被子推出去,身体甚至撞到了横在车厢中间的案几,发出一声尖叫。
谢怀瑾忙将人抱住,温声唤着:“辞盈,辞盈”
辞盈抬眸见了人,第一反应就是推开,眼眸中的惊恐都来不及掩饰:“放开、放开我”她的眼眸翻着一圈*红,身体急促地喘息着,谢怀瑾明白情况不对,松开手转换为辞盈拍背的姿势,命令道:“辞盈,呼吸。”
辞盈呼吸起来,意识清醒一些后,沉默地停下来。
马夫正好停下来汇报前方的路况:“回禀公子,雪下得愈发大,今晚恐停不住。如今山路间都堆积了雪,雪未化开后面又一直下,凝成厚厚一层,没有提前清理过,继续赶路到了夜间恐有危险。”
冬日天黑的早,才赶了几个小时的路,现在天色已经乌黑了。
说话间,墨愉从后面赶上来:“再行一里路有一处驿站,公子,我们不若先在驿站歇息。晚间我先派人去探路化雪,明日等雪化干净了公子和夫人再上路。”
谢怀瑾冷淡地点了点头,扶住身体还在颤抖的辞盈:“先去驿站休息,明日再回去。”
辞盈没说话,李生和谢然都不在,不用害怕他们因为她得罪谢怀瑾,辞盈连装模作样的力气都没有。
马车又沉默地行驶了起来。
其间谢怀瑾淡淡看着出神的辞盈,良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这一年雪很大,记忆中辞盈在长安时也未见过如此大的雪。雪片片如鹅毛,落在人手上都有了些沉甸的分量,在温热的掌心中化为一滩雪水缓慢垂下。
入目全是白茫茫一片,因为太白了,亮日看时甚至有些刺眼。
辞盈看着冰封的雪,晚上睡不着时甚至能听见雪落在屋檐上的声音,沙沙地一片又一片,一点一点像是要将一切都封住,包括她的整个灵魂。
半夜惊醒时,她发现青年坐在她床前看书。
她难以形容这是怎样惊悚的一幕,只知道看见谢怀瑾的那一瞬,她心脏骤停。
世界只剩下落雪的声音,沙沙一片又一片,辞盈仓惶地想逃,却被青年抱住,他好像只以为她是做了噩梦,声音轻柔:“没事,辞盈,没事了”
辞盈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接一声,“砰——”、“砰——”,她恍惚间回到她的年少,心也曾为这个怀抱住她的人如此剧烈地跳动着。
她睁大眼望向谢怀瑾,一眼,又一眼,良久之后将人推开,声音很低:“你怎么在这?”
“你白日在马车上被魇住了,我不放心。”青年声音温和,说话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辞盈淡垂着眸:“下次可以让朱光来。”
青年轻声“嗯”了一声,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抚摸过少女只穿着一层寝衣的后背,温声道:“好一些了吗?”
冰凉的触感只隔着一层寝衣传来,辞盈几乎是立刻就立直了身体,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陡然将人推开,低声道:“我困了,你在这我睡不着。”
“可是辞盈适才睡得很熟。”青年也不在意她的推拒,为她披上一层衣裳。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足,按理说人在其中不会觉得冷。
但辞盈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青年瞧见了,将她抱在怀中,温声道:“很冷吗?”
辞盈的手指轻颤着,没有回答。
她觉得在谢怀瑾面前,自己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绷得太紧太紧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断裂。她当然意识到这样不好,她身体每一处都在发出尖叫,但她控制不住。
她总是控制不了很多东西,从儿时到现在,她其实也没控制好过什么。
命运好像总是这样,在她许下心愿之时,恶劣地一切玩弄。
寂静的夜不知是谁的心跳,亦或者只是屋顶上的雪,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敲着门。
后来,辞盈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
睁开眼没在房间里看见谢怀瑾,她松了一口气,但很快想到现在她的处境,唇角又变得平直。其实适才的高兴也不能叫高兴,但比睁开眼看见谢怀瑾又高兴一些,于是辞盈觉得还是要算“高兴”吧。
辞盈觉得自己总是在计较很无聊的东西。
喜怒哀乐都变得很淡的时候,她就失去了身体的大部分力气。
恍惚间,辞盈望向屋顶,突然很想上去。
高处,屋顶的雪厚一点,她想顺着雪爬上落雪的天空。
想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朱光听了她的胡言,打了个响指:“好办。”
说完,朱光一把抱起了辞盈,脚点了几下,飞向了屋顶。
“要最高的吗?”朱光轻笑着道。
辞盈还未说话,朱光已经将她抱上了最高的屋顶。
“站稳啦不过掉下去也没关系,我会接住辞盈的。”朱光得意地说着,眼神中其实也没有几分开心,只是看出了辞盈不开心,尽力地哄着。
这不是她住的那间房子的屋顶,是另外一层更高的楼,往下望去能看见群山,苍白的一片,只有很远的地方才有一点淡绿的颜色。
“好高”辞盈恍惚说着。
朱光在屋顶山舞起了剑,腰间的绸带飘到辞盈脸上:“不算高啦,以后我带你去更高的地方,什么山呀崖呀,看见的景色才震撼呢。”
辞盈的眼眸逐渐凝在朱光身上,朱光对着她笑,挽住她一起舞着剑。
最后,朱光带着她飞起来,一点一点越过远处的树梢,在更高的地方,辞盈又开始能看见驿站的全貌。
又是更高的地方,又能看见刚刚落脚的地方。
朱光带着她一点一点看着,辞盈的眼眸逐渐变红。
最后,在很高很高的山崖,朱光抱着她坠入一片虚无之中,风声从辞盈的耳畔划过,猛烈地敲打着辞盈的身体,陡然的滞空感后是急速的下坠,辞盈的嗓子似乎被这漫天的风雪全部堵住。
她就要坠入一片雪中。
她坠入一片雪中。
不过朱光撑在她身下,挡住了所有的力道,软剑在她们两个人身下滑出火光,朱光牵着她迎着软剑转动的方向,抱着她坠入一片雪中。
在即将接触雪面的瞬间,一直缠着辞盈的绸带从她腰间散落,怔然间,辞盈跌入一片轻柔的雪。
朱光就睡在雪的另一边看着她。
辞盈大哭起来,朱光伸手将辞盈抱住,瘪嘴说道:“我很早就说了我可以带你逃走的,但你们都喊着什么理想啊自由啊,好像逃走就是当了懦夫,人生就没意义了一样。”
朱光抹去辞盈脸上的泪,认真说道:“可是辞盈,我觉得这些东西没有你重要。”
辞盈眼中还凝着泪,她望向朱光,一下子笑了出来。
她抱紧朱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声一声地说“谢谢”。
朱光没明白这些谢谢,因为最后,待到天色暗下去的时候,辞盈还是让她带着她回驿站了。
驿站里,外面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里面已经点满了烛火。
朱光带着辞盈踏入驿站时,见到墨愉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墨愉上前,躬身道:“婢女已经将驱寒药送去夫人房间了。”
辞盈眼眸停了一下,没有说话,转身回去,推开房门,果然一碗乌黑的药已经被安静放置在木桌上。
药旁,还有一些蜜枣和山楂。
辞盈将蜜枣和山楂吃完了,一眼没有看那碗药。
谢怀瑾进来时,就看见了空荡荡的碟子和冷透的药,辞盈难得耍小性子,他不由有些好笑,温声道:“如何没喝”
辞盈提笔写着什么,听见青年的话温声回了一句:“我没生病。”
“只是驱寒。”青年声音温柔。
辞盈手中毛笔未停,低声说:“我不想喝。”
房间内陷入半晌的寂静,辞盈原以为今日这药非喝不可,抬眸却只看见青年卧在窗边的小榻上翻阅着书。
见她看过来,青年温声道:“没有生病,不想喝便不喝吧。”
辞盈持着笔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写起来。
“年后去江南,你要用什么身份去接下如今李生造下的势?”
像只是在聊家常,辞盈也没有隐瞒:“虚构了一个富家小姐的身份。”
软榻上的青年安静了一晌,抬起了那双好看的眸:“一开始便计划好的吗?”
辞盈便知道只这一句话青年就全明白了,她眸虚虚散开,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低声道:“嗯。”
谢怀瑾没有再说,最后只温声道:“辞盈,我们是夫妻。”
辞盈的手彻底停住,低声道:“只是为了更好的造势,情人的身份比寻常关系更有噱头。”毕竟这个世道里,兄弟窃取姊妹的诗文成果巧思荣誉在大家族里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而且”辞盈平淡地望向谢怀瑾,想了想还是没问出那句。
你不是不在意么
能说出将李生给她纳入门这般惊世骇俗事情的人,如今竟然在提前他们之间的关系。
“而且什么?”青年走近,温声问道。
辞盈将手中的手稿叠起来,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抬眸看他:“我们也可以不是夫妻。”
房间内陷入寂静,白日也燃着的烛光轻微摇晃着,半晌之后辞盈终于放下笔,抬眸看向谢怀瑾:“我很早就在和离书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也按了指印,只要你”
青年从她身后轻柔地将她抱住,随而缩紧,一点一点压住了辞盈后面的声音。
被抱住时,辞盈还在收拾桌上的手稿,除了手指僵硬了一瞬以外,她甚至没有一丝意外。
她听见谢怀瑾低声道:“辞盈,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辞盈淡淡看着谢怀瑾,什么都没有说。
但意思很明显,你没有合离的意思,我有。
但她没有说出口,一是说了也没有用,二是她不想刺激谢怀瑾。
她怕他发疯。
她的软肋一个接一个,谢怀瑾一戳一个准。
辞盈有些好笑,她现在甚至已经能坦然说出这样的话了。
烛光摇曳间,青年的头放在少女一侧的肩膀上,两条修长的手臂从身后将人环住,同辞盈一起看向书桌上散开的诗文。
他轻声念着她写的诗文,低声道:“又是一首情诗。”
辞盈没太听见,双眸落在青年手腕处淡淡的青筋上。
青年看似靠在她身上,其实只是虚虚环着,没有让她感受到一分力道,辞盈回想着从前的几年,缓慢地得出一个也没有什么用的结论——谢怀瑾似乎很喜欢这般的“亲近”。
她叠着信,因为有些出神,锋利的信纸将她手指划出一道血痕。
青年几乎是即刻就蹙了眉,在辞盈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捏住了辞盈的手腕。等手指被白帕包住,辞盈才回过神来
后面辞盈看着为她包扎的人,低声道:“过会就好了。”
谢怀瑾却没有说话,只是小心地上药,用纱布见她的手指包住后才出声:“小伤也要处理。”
辞盈不说话了。
她真的看不明白面前这个人。
但她不想再明白了。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长安?”
“想回家了吗?”青年温柔问她。
辞盈诚实道:“我想快点见到茹贞。”
谢怀瑾也不在意,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天色愈暗,青年的脸在烛火下更显得昳丽:“嗯等雪化了就可以回去了,只是最近雪有些大,或者我们去走水路。”
辞盈摇头:“那等雪化吧。”
青年眼眸温柔了一些:“为什么不走水路,你不是不晕船吗?”
辞盈低声道:“朱光应该有一些,上次我们去游船”
“你好像总是同旁人去游船。”青年说着没滋没味的话,抬眸却看见辞盈根本没听,亦或者听见了也不觉得怎么了。
房间内安静许久,辞盈温声道:“你是不是要回去休息了?”
谢怀瑾脸色缓慢地冷了下来。
辞盈怔了一下,回想着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很轻地补了一句:“我不能和别人游船吗?”
“没有。”
谢怀瑾转身走了。
辞盈看着被青年轻声关上的房门,眼睛在房锁上停了一下,下一刻,她起身去落了锁。
她不想半夜再被吓到了。
她垂着眸,被包扎好的伤口在烛光下显现出来,很细的纱布一层一层裹着,最外面是青年很小心打的蝴蝶结。
辞盈看着,随后不在意地移开。
她和自己说,不要和一个疯子计较。
至于未来未来也不要和疯子计较。
她回望她的痛苦,最苦痛的深渊里,从始至终似乎都只浮现了一个人的名字。辞盈不知她为何会赋予旁人这般伤害她的权利,她问自己,这个人若是别人,能将她困至如此地步吗?
答案是不能。
辞盈很明白,不能。
除了谢怀瑾,这世间不曾有一个人能将她困至如此地步。
她望着桌上的手稿,手指很轻地摩挲着手上的纱布,轻微的疼痛从指尖传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那碍眼的蝴蝶结给解开了。
其下,是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墨绿色的药膏早已消失,只留下水光的一层,凑近些还能闻见药膏淡淡的清香,辞盈久久地凝视着,少许之后,细长的一截纱布被她重新绑了回去。
明天,或者后天,伤口就会好了
伤口能好的话,她也可以。
她闭眼想象着今日从山崖坠落的感觉,风雪从她的眼间滑过,她望着苍白一片的天空,身下是茫茫一片的雪景,她几乎“沉溺”于其中,或者说,她几乎溺在其中
绸带将她重新拉回人间。
辞盈起身,上了床盖好了被子,将被子蒙过头顶,又将整个人探出来。
她很平静地想——
原来,不爱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很奇怪的感觉,甚至不是恨。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想起那日她对谢怀瑾说的那句:“我说的是谢怀瑾,不是你。”
他当然不是谢怀瑾。
辞盈想。
他当然不能再是谢怀瑾。
她闭上眼,觉得自己今天不会再做梦了。
好梦,噩梦,辞盈都不会再做了。
或者,她很罕见地能去遇见小姐了
隔壁房间里,烛火亮了一整夜。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可良久,书页都没有翻动一下。
等到后半夜,青年起身走向隔壁时,却发现房门被人从里面锁住了。
幽暗寂静的夜,灿若春华的青年轻柔笑了一声,只是笑意不曾抵达眼底,他抬眸望向门内唯唯剩下的一盏灯,预示着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
长廊的灯勒出青年修长的影,只随着廊间的风,影子悠悠晃荡着,一会被拉长,一会又变短。
青年不会知晓这个夜他究竟失去了什么,就像很久以前,少女灿烂着眸子望向高若云端的心上人时,没有想过他们残垣一般的未来。
夜深人静之时,少女翻身以一种蜷曲的姿势抱住了暖暖的被子,她在梦中见到了年少的自己和小姐,青年长久地站在门外,眼眸落在推不开的门上。
天色愈亮,白日好像又快到了。
【作者有话说】
写作命运。
第40章 第四十章
◎男鬼。◎
两日后。
江南落了多日的大雪终于止歇,侍从们用盐水从山间化出了一条路,日午时分,一行人从驿站出发,上了归去长安的路。
一路上很安静,朱光没有像从前一样去寻墨愉,而是缠着辞盈寸步不离。车厢内,青年端着一卷书安静地垂着眸,辞盈和朱光背对着谢怀瑾望着窗外的风景,偶尔嘀咕几句。
朱光在的时候还好,车厢内多少有些声音,等到朱光偶尔下去,马车上的辞盈和谢怀瑾往往一日都说不了一句话。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辞盈望着车厢外化开的雪水,随着马车车轮的滚动,缓慢流淌到一旁的谷草堆里,偶尔车轮压过树枝,发出嘶哑的一声响,这个冬天开始于滚滚的大雪。
等到了繁华一些的地方,稍作歇息后,一行人又是启程。
依旧是同之前一样的情况,等到后面的路稍许平坦后,辞盈开始伏在案几上写作,多是日后要用在“姜薇”这个身份上的一些东西。
偶尔朱光会凑过来看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一旁看着,并不打扰辞盈。
谁都知道辞盈和谢怀瑾之间出了问题,亦或者,他们第一次那么直观地让旁人觉得——他们出了问题。
朱光的眼珠转来转去,最后却只是舞起了手中的匕首,乌黑的匕首旋转回身从远处摘回来一朵藏在细雪中的野花时,朱光终于得以看见了辞盈脸上的笑。
那种很浅很淡的,仿佛也同这野花一般被细雪覆了一层。
朱光上手,将辞盈脸上看不见的雪拂去,轻声道:“好漂亮。”
辞盈看向躺在手心中的花,淡紫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其下有颜色同样浅淡的一截绿茎,被匕首侧着削去,恍若露水一般的雪水从花瓣上往下滑。
她没有再看向窗外,而是看着手中的细小脆弱的花。
不远处,青年淡淡看着她。
辞盈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注视,抬眸回望过去。
这是谢怀瑾那日被锁在门外之后第一次真正看见辞盈的眼睛,没了他从前总是讽刺又呵护的天真,长长的眼睫下,眼眸淡如琉璃。
只一眼,辞盈就移开了。
她寻人要了一个干净的荷包,将那朵花珍重收起来。然后俯下身,继续整理这些日的手稿。
谢怀瑾望向她的指尖,的确是很小的伤口,如今已经光滑如初。
那缕长而细的纱布,早已不知被丢在何处。
谢怀瑾摩挲着手指,想起那日晚上的一切——
雪落了一夜,他在落锁的房门前悄然站了一夜。
隔日清晨青年离去之时,身姿依旧修长,依旧坚挺如松,完全没有旁人熬一宿的疲倦与狼狈,只有那双向来淡如水的眸,很轻很轻地眨了一下,像蝴蝶的翅膀短暂地停在凝着露珠的花骨朵上。
*
一行人到长安时,已是十二月中旬。
马车驶入谢府,几乎是马车才停住,不等侍从掀开车帘,辞盈就自己下了马车,恍若一阵风一般向着府中的一处飞奔而去。
少女提着裙摆,奔跑在雪地里,身上的披风也随着风扬起来。
她之后,青年慢条斯理下了马车,回身时已经只能看见少女一个影子,他抬眸注视着辞盈离去的方向,轻声吩咐:“让烛二放人。”
茹贞那边一直是烛二看管,上次下药的事情之后,如若没有谢怀瑾的吩咐,烛二绝不可能再将辞盈放进去。
朱光左右瞧瞧,见没人,明白谢怀瑾只会在吩咐自己。她敢怒不敢言地瞪了青年一眼,匆匆离去。
半晌后,墨愉从外面回来,走到青年身边低声道:“宫中那位听闻公子回来,特地举办了宴会,大太监已经在外面候着。”
“嗯。”谢怀瑾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温声道:“两个时辰后去告诉夫人。”
墨愉低声应“是”
朱光追上辞盈,两人一起到关着茹贞的小院门口时,没有看见守门的侍卫,只看见了一扇落着些许雪的木门。
辞盈眼眸颤了一下,上前推开。
门没有落锁,辞盈几乎第一眼就看见了院子中的茹贞,只看了一眼,辞盈的眼睛就红了起来。
茹贞穿着她从前为婢时的衣裳,头发披散着,从前活泼爱笑的人如今安静得可怕。听见声音时,茹贞只以为是平日送饭的人,并没有一丝动作。
直到良久没有人说话,她才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辞盈。
茹贞楞了一下,随后很轻很轻地眨了眨眼,眼泪很慢很慢就淌了下来。
辞盈飞奔上来将其抱住,手指穿过茹贞披散下来的长发,指尖滑落的触感干燥异常,近些看发现已经生了白丝。
辞盈眼泪也即刻淌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茹贞,对不起”
她一声一声说着,茹贞也哭着。
茹贞抬手抹去辞盈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她睁大眼睛摊了摊手,后知后觉自己也在流泪。
脑中有什么恍若炸裂,茹贞呆呆地看着辞盈,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缩进辞盈的怀中,浑身都在颤抖着。
她在辞盈怀中低声念着,断断续续的:“怎么还是回来了,没事没事,辞盈,我们可以再跑,你等我,等我想想办法。”
悲哀是辞盈从哭着到发现茹贞情绪不对,紧紧握住茹贞的手却还是不能让茹贞冷静下来,她焦急地一遍一遍喊着茹贞的名字,茹贞却只想拉着她往外走:“我、我去找宇文拂,我他应该会,宇文拂。”
辞盈紧紧抓住茹贞的手:“茹贞,你怎么了?”
茹贞却只是抓着脑袋往外走,被烛二拦住时辞盈猩红着一双眼望向了烛二。
烛二比从前冷漠一些了,也没有那么爱笑了,回话的语气同烛一越发相似:“她失去了一些记忆。”停了半晌之后,烛二补充:“只记得你和宇文拂了。”
辞盈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的嗓子发出声音时已经嘶哑:“什么意思?”
烛二平静地看着辞盈:“字面意思。”
病发之时,茹贞甚至开始不认识辞盈,散着头发就往外跑。
辞盈从身后将人抱住,茹贞挣扎着回身时眼眸中浮现一丝犹豫,然后轻声道:“辞盈,你是辞盈吗?”
辞盈哭着说:“我是,茹贞,我是”
茹贞脸上顿时有了笑,好像将刚刚的一切都忘记了,她轻声道:“你怎么回来了,你”随着脸上痛苦表情的浮现,茹贞的声音变得尖锐悲戚起来:“啊,辞盈,你、你被,啊啊——走,辞盈,你走”
她挣脱出辞盈的怀抱,辞盈没有防备一下子摔在一旁的桌子上,疼痛从腰间传来,她却没有时间在意,忙起身拉住了茹贞哄道:“我回来看你。”
原本脸上表情怪异的茹贞听闻这一句话后缓慢地安静下来,眨了眨眼后小心地牵住辞盈的手:“回来看我呀我、我,辞盈,我也好想你,我是不是成为世子妃了,好像,宇文拂,宇文拂呢?”
看着懵懂如幼童的茹贞,辞盈心如刀绞,有什么东西从心底一点一点溢出来,她来不及细思茹贞为何会一遍遍说着宇文拂的名字,只一下一下摸着茹贞的头,半晌才僵硬着笑落下一个“嗯”字。
茹贞睁大眼睛眼睛“呵呵”笑了一声,但是眼睛是红的,脸是苍白的,一些长发被风吹到了脸上,辞盈心疼地上手将其拂到耳后。
她抚摸着茹贞的长发,从前茹贞最珍视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如何发尾已经全然枯黄,隐有白丝,辞盈忍着泪为茹贞将头发简单地绾起来,低声道:“好漂亮,茹贞。”
这是她们年少时常说的话。
茹贞一下子就开心了,靠在辞盈怀中:“辞盈也漂亮,明天小姐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辞盈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背对着茹贞点头:“嗯,明天、明天小姐就回来了。”
“真好。”茹贞笑笑,竟缓缓在辞盈怀中睡过去。
“朱光。”辞盈轻声唤道。
朱光走到辞盈身边,眸色复杂地看着她,她几乎从未见过这般的辞盈,恨和愤怒快将少女整个人淹没,整个人却安静到极点。
朱光开口:“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辞盈轻声道了谢,转身向着院门外走去,还未出去,已经见到了墨愉。
墨愉低声道:“夫人,晚上需去宫中赴宴。”
辞盈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抬眸定定看着墨愉,轻声道:“谢怀瑾呢?”
墨愉迟疑了一瞬,随后在看见辞盈眼神之际,低声道:“在书房里。”
一路上没有人阻拦,辞盈推开门时,青年正端坐在书桌前批改什么,见到她有些意外,声音不冷不热:“如何来了?”
大抵还记挂着驿站的事情,青年只看了她一眼就继续处理公务了,浑身散着一种冷淡的气息。
一贯的姿态。
辞盈缓慢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前,等她走到青年身侧时,他终于抬眼看她。
见她眼眸猩红,脸上泪痕错乱,手中的笔一顿。
随后,青年斯文将笔放置在笔架上,站起身。
也没有顾及之前的冷战,想拿干净的帕子擦拭辞盈脸上滚落的泪痕,声音也低了下来:“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
青年低头擦拭到少女的唇时,帕子上逐渐多了红痕,他眉心一蹙,掐住辞盈的下巴:“别咬了。”
辞盈猩红着一双眼看着他,眼眸中满是恨意。
谢怀瑾未察觉,只蹙眉看着辞盈咬破的地方,冰凉的指尖小心地按压在少女染血的唇瓣上,还未开口说什么,就迎面来了一巴掌。
“啪——”
比之前打的要更狠一些,青年却只是歪了歪头。
辞盈还想再打,就被青年握住了手。
他好像没用什么力气,少女却一点都动不了。
“够了。”青年声音很淡,像是窗外悄然而落的雪。
书房内一时间陷入寂静,外面的奴仆早已全跪了下来,突然而来的寒风将珠帘吹得作响,伴随着纸页翻动的声音青年回神看向少女。
辞盈红着一双眼,定定地看着谢怀瑾。
她不明白面前这个青年为何能有如此通天的本领。
每当她觉得她的怨恨已经就这样了的时候,他都告诉她还能更深,他还能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谢怀瑾放下手中的帕子,拽着辞盈一路到了窗边的软榻,将人按在上面扣住了她的肩膀,辞盈全程都在厮打,被按在软塌上之后抬起脚踹过去,抬起手要打被青年死死按住:“辞盈!”
青年声音难得有些冷淡,语气中甚至有两份警告的意思。
辞盈丝毫不畏,脑海中全是茹贞发病时的样子,她红着眼挣扎着,一直到整个人被困在软塌一角时才被迫停下来。
她猩红着一双眼,唇瓣上全是血痕,浑身都在颤抖。
谢怀瑾的手也随着轻颤了两下,眼眸抬起又落下,良久之后,他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又是因为什么生气?”
他的动作随着语气温和下来,但辞盈还是丝毫动弹不得。
她眼见着青年的手抚上来,似是想要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她顾不得什么,一下子咬了上去。
她完全没有收着力道,青年的虎口处几乎顷刻就见了血。
淡淡的甜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明明和她的血是一样的味道,但她就是忍不住落泪,她未松口,继续咬着,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
青年从始至终也没有挣扎,除了开始怔愣的一瞬后,后面她用力咬的时候,只用幽深的眼眸看着她。
辞盈唇角血混着口水,掺着说不清的泪,一点一点淌下来沾湿了两个人的衣服,青年雪衣上的痕迹格外明显。
她咬着人没有松开,挣扎着被青年另一只手握住的手腕。
“辞盈。”
他越唤她的名字,她挣扎得越厉害,一声又一声“我恨你”似是从喉管中发出来,苍白的脸比窗外的雪还白三分。
“辞盈”
少女始终未松口,青年手上的伤口愈深,却只是轻柔安抚着怀中的人,在辞盈即将挣脱之际一把用一只手将少女抱住。
很紧,很紧。
逼仄的空间里,两个人能互相感知到彼此的呼吸,辞盈的牙齿已经深深地陷入青年手上的肉中,一种后知后觉的呕吐感涌上来,却又不愿意松开,生生忍着。
挣扎间,青年死死将她抱住。
很大的力道,明明只是按在她的背上,她却恍惚感受到了窒息的滋味。
辞盈的牙齿渐而松开,眸渐而涣散,口水混着血缓慢地淌着,成为这个“拥抱”的一部分,同恨,同怨。
半晌之后,彻底寂静之后,青年才松开手,转为缓慢地抚摸她的背。
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辞盈却已经听不见了。
她溺在唇齿间的甜腥的血中,软|烂的肉抚摸着她的湿润满是咬痕的唇瓣,隔着几层衣裳她似乎已然能够感受到青年冰凉的手,同她口中的人|肉一般,让人作呕。
外面的天地昏暗了下来。
宫宴不了了之。
宫中的那位发了不小的脾气,最后摔开已经怀孕的皇后的手离开了满满当当全是人的宫宴,下面群臣寂静,随后又当做没看见一般喧闹起来。
苏雪柔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幽幽地望向皇帝离去的方向。
一旁的苏家夫人上前安慰着,苏雪柔温柔道:“母亲多虑了。”
在继母惊恐的目光中,一身明黄后袍的苏雪柔声音温柔:“我很好,我过得再好不过,只等麟儿出生了。”
“母亲,你说我这胎会是皇子还是公主?”苏雪柔温婉地望向继母。
苏夫人咽了一口口水:“臣妇不知”
“怎么会不知道呢?”苏雪柔弯了弯眸:“太医不是已经同父亲说了,是一个皇子。”
苏夫人脸上笑僵硬了些许,又应付了几声后转身离去。她身后,苏雪柔幽幽地看向帝后下面空着的案几。
那正是谢怀瑾的位置。
*
谢府里。
青年净了手,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探入辞盈柔弱的口|腔,用帕子包裹出一些细小的碎裂的肉。
辞盈被迫仰着头,猩红着眼看着他面色温和地讲那些“污|秽|物”连带着白帕一起放入炭盆,青年垂下的那只手上血红的一片,但他好像感受不到疼,处理完辞盈身上的伤口后递给辞盈一杯清水。
辞盈漱口的时候,青年就在一旁看着,随手用纱布草草包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右手。
清水混着血一起吐出来,辞盈垂着眸,觉得喉腔中那股恶心感还在,俯身下去呕吐,但什么都呕不出来。
恍惚间,她听见自己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对茹贞?*”
青年不算意外她问到茹贞,最初未想到,后面见辞盈情绪如此激烈也明白了。他没有说话,只垂眸看着保持着呕吐姿势的辞盈。
“我如何对她了?”
谢怀瑾给出了同从前一样的答案。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言。
青年没了白日的温和,亦或者说灯火葳蕤中他似乎更温和了些,侧身坐在辞盈身旁,眼眸盯着少女露出来的那一截细白的脖颈,温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做。”
辞盈的眼眸泛起泪,笑意苦涩地蔓延到唇边。她抬起眸,望向谢怀瑾,缓慢地站起身,她的脚下旁边的一块地上淌着她呕吐出来的清水。
她站起来,便比坐着的他高了。
她垂着看着谢怀瑾,青年手上那一块纱布上已经染满了血,但谢怀瑾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异常,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一样。
辞盈的眼睛从血红的纱布上移开,轻声道:“谢怀瑾,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青年抬起眸,突然看向窗外,轻声道:“辞盈,你看,天空中有星星。”
外面下着雪,天空中哪里来的星星。辞盈看过去,原来是很远处高处的灯,太高太高了,在这烈日一般的白茫雪日里很像星星。
“我去江南时同你说过。”青年又轻声道。
这是说茹贞。
“你同我说,让我不要再玩用茹贞威胁你,用你威胁茹贞的把戏。”
辞盈怔了一下。
“我后来也同你说过。”谢怀瑾走到辞盈身后,他身体修长,灯火映出的影子逐渐覆盖了辞盈的影子,“你说,不要再说了。”
青年声音浅淡,苍茫的雪色中,很远处一点灯火如星,辞盈怔然地回想着。
青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辞盈:“还疼吗?”
像是明白辞盈不知晓,谢怀瑾的眼神落在了辞盈的腰间:“晚间烛二同我说,茹贞不小心将你推到了石凳上,你的腰撞到了石桌。”
葳蕤的烛火中,青年眼眸渐深,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少女的衣带上。
辞盈后退一步,低声说:“不用。”
“回去后我会自己擦药。”在青年抬起的眸中,她补充道。
青年也没有强求,温声道:“墨愉等会会将药膏送去你的院子。”
似乎今日的事情就要罢休。
但在窗外纷飞的雪下,辞盈抬眸望向青年的背影,轻声道:“谢怀瑾,同样的把戏骗我一次就够了,我不是傻子。”
青年的身体停住,却没有转身。
辞盈脸上没了白日的疯狂,她其实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戳破谢怀瑾,但实在觉得现在的一切比适才口中的肉还让她作呕。
“是,我是说了让你不要用茹贞威胁我,用我威胁茹贞的话,但”辞盈停顿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这和你将茹贞关起来不让茹贞去见我,和你和我见面之后不告诉我茹贞得病的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辞盈上前一步,身影缓缓覆盖上青年的影子。
她淡声道:“为什么你好像一副很委屈的模样?”
辞盈顿了一下,眼眸中却更添了三分坚毅,声音轻柔却很坚定,像是在宣判却又像只是诉说:“谢怀瑾,桩桩件件,我不认为我有一件冤枉于你。”
少女声音落下,屋内长久落于寂静,半晌之后,青年温柔笑了一声,转身回望辞盈。
烛火下,少女脸色苍白,落于满院的风雪前,像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谢怀瑾摩挲了一下指腹,他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做派,连着说出的话也一副谦谦君子的味道。他温柔地望向辞盈,眼眸中的笑意徐徐蔓延开。
“被你发现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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