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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五十一章

    ◎选择。◎

    大夫处理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那件素衣处理完,辞盈得以看见谢怀瑾的裸|体。记忆中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么毫无遮拦地看见谢怀瑾的身体。

    他向来如玉,人如玉,脸如玉,手如玉,身如玉。

    如今,这玉已经不止斑驳,而是碎裂成了粉末,浅淡的青色,风一吹,就如柳絮一般沉入水底,再也无法见到天日。

    辞盈无法形容,面前只有血肉模糊的一片。

    从脖颈到脚踝,那些人似乎只给谢怀瑾留了一张脸,其他地方都是斑驳交错的血痕。她的眼眸凝在心脏那一处,那日那柄乌黑的匕首当着她的面插入谢怀瑾的胸膛,她好像能想到后来那蒙面人也只是无所谓地拔出,派人草草处理了伤口就将谢怀瑾丢进了大牢。

    大夫最后处理心脏那一处,却又无从下手。

    辞盈看着,心脏那一块的血迹都成了淡淡的痂,里面掺杂着些揉不出的棉絮。大夫又将其割开,放血,昏睡中的人蹙眉了一瞬,却很快归于平静,大夫长叹了一声,手中的动作更快速了些。

    辞盈心颤抖着,手颤抖着,眼睛也在颤抖着。

    余光中大夫在吩咐墨愉要快去寻一个停靠的地方,因为病人正在高热,经不起马车的颠簸,将谢怀瑾短暂地留给了辞盈。

    责怪愈深,沉默越深。

    辞盈的眼眸缓慢地停在谢怀瑾的手腕处,那里的纱布又被大夫换了一遭,上了药粉,血好像暂时是止住了,辞盈摩挲着衣袖中那枚碎瓷片,娇弱的手指尖抵在尖口处,感受到疼痛时她垂下了眸。

    她没有再看谢怀瑾,吩咐一旁的暗卫照料好,掀开车帘出去了。

    外面漆黑一片,朱光驾着马,见到她出来轻声问:“公子怎么样了?”

    辞盈在朱光身边坐下,同朱光一起看着前方,轻声道:“高烧明日午时之前能退下的话,应该不会有大事。”

    朱光驾驶着马车,余光中看见辞盈低下了头。

    她其实很少见到辞盈如此挫败,连头都抬不起来,上一次是因为公子,这一次还是因为公子,却又完全不同。朱光组织着语言,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同辞盈一起看见了公子腕间的伤痕,她比辞盈更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公子手腕间的伤口再深一分,按照公子身上这般严重的伤势,就有可能救不回来。

    一直到马车停下,辞盈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等墨愉将谢怀瑾安置好,辞盈寻了上来,她安静地恍若一副画,直直地看着墨愉。

    不等辞盈开口,墨愉已经说:“我不知。”

    辞盈轻声道:“我还未说什么。”

    墨愉无声沉默了一瞬,还是摇头:“我不知。”

    辞盈真的恨透了这些把她当傻子的人,谢怀瑾一个,墨愉一个,她出声威胁道:“他尚在昏睡中,按照你说的,谢家所有人现在都要听我号令,你也是。”

    “墨愉,我命令你。”辞盈脸色很冷,还未说完却被墨愉打断了,漆黑的天色,外面下着雨,一身黑色锦衣的青年垂着眸,他没有看面前盛怒的辞盈,只侧头望向内间的方向。

    这时辞盈才发现墨愉的脸色同样苍白,她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在看见谢怀瑾手腕上的伤口和染血的碎瓷片后,身体里勉强将她撑起来的一股气渐而散去,让她几乎想扶着墙坐下来。

    朱光从她身后出来将她扶住,辞盈不再看向墨愉,只说自己有些累了。她推门回到了谢怀瑾所在的房间,青年仍在昏迷,额头上覆着一片白帕子用来散去热气,柔软的被褥将那些伤口都遮住,只露出那一张好看的脸。

    辞盈恍惚觉得一切没有发生,她半垂着眸看着谢怀瑾,细小的汗珠一直从青年额间滑落,她伸出手拿起了他额头那方帕子,蹲下身在凉水里面拧了拧,再起身将帕子重新盖回去。

    她不该对他有分毫内疚。

    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仍旧会喊出李生的名字,但她看着谢怀瑾的侧脸,心中有什么渐而崩塌,她伸手很轻地为他掖好被褥,一声“恨”在心间说的平淡如水。

    她眼前漫天都是血色,于是恨都变得浅薄。

    她没有力气再坐在这个房间,起身出去,听烛二汇报说宇文舒的人正在追捕他们。烛二继续说道:“这里暂时还算安全,但我们得早日离开漠北,等燕家军的精英部队回来,他们不一定能藏得住。”

    这到底是在漠北,在宇文舒的地盘,走的每一步都要慎重些,如若再被找到,虽然还有谈判的余地,但还是太过凶险了。

    辞盈同烛二商量起他们回去的路线,由一些人将人引开,然后她们从山间的一条路回去,安插在安淮的人这时就能用得上了,寻一些不会出乱子的人,让他们安排人在山的那头接应。

    烛二一一记下,最后说“是”。

    安排好一切,天已经亮了。

    辞盈睡不着,她记挂着大夫那句话,谢怀瑾身上的伤太重了,特别是胸口那一处,熬了这些日已是不易,如今陡然昏睡过去,怕是大事不妙,身上又泛着高烧,似乎也有了几日,若是日午之前不能退烧醒来,怕是性命垂危。

    辞盈明白大夫都会有把病情夸大的毛病,但她还是不由担心,即便她自己不想承认,但她的确不能看着谢怀瑾就这么去死。

    清晨时,朱光送来早膳,辞盈勉强用了一些。

    朱光的脸色也不太好,想来也是一晚上没睡。

    一起用膳的时候,朱光说:“辞盈,如果公子死了,你还回长安吗?”

    问题尖锐到辞盈久久咽不下嘴中一口粥,半晌之后她轻声道:“嗯,他如果死了,谢家的事情总得有一个人去收拾,我是他的夫人。”

    辞盈这话说的甚至算平静,她垂着眸,一口一口吃着碗中的粥。

    “旁系和长老们打作一团,最后受苦的还是府中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旁系还是长老们谁上位成为了谢家新的家主,亦或者根本分不出就此分崩离析,谢家都会迎来一波清洗,说清洗只是两个字,下面却都是人命。”辞盈说着说着,就安静了下来。

    朱光看出辞盈的心思不在此,轻声道:“要去看看公子吗?”

    今天已经没有下雨,外面天色不错,还出了太阳,辞盈看着,却看见了满目纷飞的雪,她是从昨天才明白,她原来是接受不了谢怀瑾的死亡的,起码,辞盈手颤抖着放下碗筷,他不应该这般死。

    朱光跟着辞盈一起去了,进到屋中发现墨愉早已守在一边。

    床榻上的人很安静,惨白的一张脸却依旧风姿绰约,那双好看的凤眸安静地闭着,睡姿端正。

    辞盈只看了一眼,就走到了窗边。

    房间内没有人说话,只有大夫来回踱步的声音,辞盈看着日头一点一点上,太阳眼见着就要爬到头顶,但谢怀瑾始终没有动静,就如她进来看的那一眼那样安静。

    太阳越爬越高,辞盈没忍住回身看了一眼谢怀瑾所在的地方,青年面色苍白,那双眼没有一丝睁开的痕迹。

    有什么东西将辞盈的心狠狠攥紧,她恍惚间看见谢怀瑾睁开了眼,但眨眼的一瞬,床上却又只剩下谢怀瑾闭着眼睛的身影。

    大夫的叹气声越发大,辞盈眼眸垂下来,手按住自己的眼睛,她希望着有奇迹发生,但没有,一直到太阳要落下去,谢怀瑾仍在昏睡着。

    房间内的安静变成了寂静,辞盈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真正到了这种时候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走到门外轻声同烛二吩咐过几日回去的事情。

    交代完一切后,烛二沉默问:“如若公子死了,尸骨该如何处理”

    辞盈手指动了一下,原来已经到了黄昏,她要吩咐的话还没出,里面突然传来了朱光的声音:“公子!”

    辞盈回身,越过重重的人影,就那么看见了谢怀瑾那双眼睛。

    知道谢怀瑾醒过来了,她反而有些站不住,暗中用手撑住后面的桌子,轻声对烛二道:“不用了。”

    人群又将那双眼掩住,辞盈坐在院中的板凳上,没有第一时间进去。

    她看着自己发软的腿,手一点一点攥紧,又缓慢地松开。

    这些年,无数的人和事隔在她和谢怀瑾中间,爱、恨,或者释然,有关辞盈和谢怀瑾的故事,早就成为了一笔烂账。

    后面,大夫进去又出来,一碗又一碗药端进去,辞盈始终坐在院外,长廊尽头处开着什么花,绚烂的一片,辞盈眼眸变得模糊,她用帕子擦了一下脸,一点一点走到长廊尽头。

    她摘了一朵花,紫色的,很小的一朵,她揪下来一片花瓣放入嘴中,在吃到根部的时候尝到了一点甜味,但唇中仍旧被苦涩裹住,辞盈在长廊下坐下来,眼前又浮现谢怀瑾那双眼睛。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出入的人和药才停下来,辞盈望向门口,始终坐在长廊处没有进去。

    房间内。

    墨愉同谢怀瑾汇报着一路的事情,低声道:“长安那边夫人让人瞒住了,漠北这边料想宇文舒也不敢将消息放出去,按照夫人的安排从和安淮接近的山离开漠北,到了安淮就安全了。”

    “嗯。”谢怀瑾没有力气,只望向门外。

    墨愉低声道:“我去请夫人进来。”

    房间内安静了一瞬,但在墨愉转身的时候,身后传来青年病弱的声音:“不用了,天色晚了,让她好生休息吧。”

    墨愉只能应下,出门时将房门带上时,里面传来了青年压抑住的咳嗽声。

    大夫交代的话语回荡在墨愉脑海间,他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间,沉默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朱光从柱子后面出现,坐到墨愉身边,轻声道:“师父,看在我将公子救回来的份上,可以原谅我吗?”

    墨愉看向朱光,这些日来第一次看向朱光,少女的眼中满是期待和忐忑,身体下意识向他的地方缩,像小时候那样,遇见老虎的尸体就往他的背上跳。

    墨愉有些欣慰,现在朱光遇见老虎,哪怕是一群老虎,应该也不会害怕了。他看着她,轻声道:“多谢你和夫人将公子救出来,但我已经不是你师父了,朱光,你现在叫朱光,很好听的名字。”

    朱光一下子咬住了唇,她以为趁着公子醒来墨愉心情好她能来讨个好,墨愉语气的确好,比平日温和不少,但是听着就是让人不舒服,她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哼”了一声就想离开,余光中没有见到墨愉来挽留的手又生硬地留了下来,默默挪了一下屁股坐到距离墨愉远一点点的位置,但很快随着夜色渐深她又悄悄地挪回来。

    熬了几日,便是最厉害的暗卫也受不住了。

    朱光慢慢滚到了墨愉肩膀上,青年俯身看着朱光熟睡的脸,推开的手迟疑了一下

    等到天明,朱光发现自己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她想不起来这一段,身边却已经没有了墨愉的影子,她想着昨日墨愉说的话,很轻地瘪了下嘴。

    好吧好吧,墨愉的心情还不够好

    同行,辞盈再怎么避,也避不开谢怀瑾。

    两个人又变成了无言的状态,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等到马车行至安淮,辞盈担忧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一些,辞盈看了一眼谢怀瑾,青年没有丝毫要说话的意思。

    她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同烛二交代后面的事情,谢怀瑾身体还未养好,连日的颠簸一定受不住,得现在安淮修养一段时间,等谢怀瑾身体好了,他们再回长安。

    马车旁,辞盈和烛二轻声交代着。

    风掀开车帘,谢怀瑾在马车上能看见辞盈的背影,少女穿着一身浅青色的长裙,头上的帷幔被风吹起波澜,像湖*水一般,他淡淡地看着。

    辞盈若有所感回身那一刻,却只看见了马车。

    同烛二交代完,她回到马车上,谢怀瑾已经睡着了。她怔了一下,起身将披风给他盖上,在对面坐下来时却已没了看书的心情,书被风吹动着,良久以后,辞盈用手按住,一点一点,缓慢地将一切都按住。

    马车停下之后,一行人到了熟悉的宅子。

    辞盈回身看着,门很大,她跨越台阶时,仿佛看见了前方的谢怀瑾和辞盈,彼时谢怀瑾为她寻到了绣娘葬身的那口井,她怀着感动地扑入谢怀瑾怀中,捧出一颗忐忑的心。

    那时好像也没有在安淮呆很久,但她就是记得很多事情。

    辞盈跨入台阶,谢怀瑾在她身后。

    压抑的咳嗽声传入辞盈耳朵,她觉得有些发痒,不由走快了些,像是要避开什么。

    墨愉在后面低声同谢怀瑾说着安淮的事情,青年眼眸看着前方,见到那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消失,才轻声应了一声:“嗯。”

    在院子中坐下来,谢怀瑾淡声问:“大夫如何说”

    墨愉低头。

    谢怀瑾也不意外:“说吧。”

    墨愉看向谢怀瑾的腿,低声道:“可能还需要几年才能医治好。”

    “只是几年吗?我还以为会断。”青年说的风轻云淡,眼眸很淡地望向那只被狱卒生生踩断的腿。

    这几日墨愉一直搀扶着他,没有人看到异样。

    墨愉跪下来:“那日的暗卫我都关押起来了,等公子回去处置,身为暗卫却没有保护好公子就是他们失职。至于宇文舒,公子,我请命去杀了宇文舒,若不能提着宇文舒的头来见公子,我以死谢罪。”

    院子内安静了一瞬,良久之后谢怀瑾平静道:“是我大意,不怪谁。”

    青年的眸光实在太平和,好似真的不在意。

    “至于宇文舒”谢怀瑾低声念着,轻声道:“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墨愉不解,却见谢怀集已经疲惫地闭上了眼,墨愉将人推了回去,轮椅滚动时,墨愉轻轻地垂下了眼皮。

    已经睡熟的人开口:“墨愉,不要去动宇文舒。”

    墨愉明白自己已经被公子看破了,低声应道:“属下听命。”

    院子外传来一些声响,墨愉看过去时,却什么都没看见。

    自然是朱光。

    她听见了墨愉的军令状,墨愉身上还有伤,她哪里舍得墨愉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烛一烛二又太不靠谱了,思来想去,朱光决定自己去。

    “辞盈,我要去杀了宇文舒。”朱光推门进来,对着书桌前的辞盈说。

    辞盈摇头:“太危险了朱光,我们从长计议。”

    朱光不知道能不能将刚才看见的一切和辞盈说,但不知道怎么朱光没有说,她看向辞盈:“你相信我,我做得到,我一个人的话可以在宇文府来去自如。”

    辞盈还是摇头:“朱光,天下之大,不可轻敌。”

    朱光明白辞盈说的是公子的事情,但她不想让墨愉去冒险,她眉心发蹙,握住辞盈的手:“不会的,我并不是公子,我可以”

    “宇文舒能在当年保全性命,舍弃唯一的孩子送去长安这些年隐忍不发暗中壮大势力还能设计抓捕谢怀瑾,这般心思深重擅长谋略之人,朱光,你真的觉得凭借你一人就能杀掉吗?谢怀瑾被我们从宇文府救走,他会不会猜想到来自谢家的报复,他身边的高手会少于百人吗,你真的能保证自己以一敌百且不会中计吗?”

    辞盈说的太认真,让朱光逐渐冷静下来,甚至有些颓废:“可是有人说,他可以为公子做到。”

    辞盈下意识说出唯一的可能:“以命换命。”

    这四个字出口那一瞬间,朱光脸色陡然发白,辞盈突然明白朱光口中的人是谁,她稳住朱光:“别怕,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墨愉去,但同样你要向我保证,你也不能单独去。”

    朱光看着辞盈,辞盈对她点了点头,朱光看了辞盈一会才跟着点头。

    等朱光走后,辞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才出门。

    她没有去寻墨愉,而是直接寻到了谢怀瑾。

    青年病弱地躺在床上,翻着一本书,眼眸很淡,见到她来,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你来了。”谢怀瑾似乎早就料到。

    辞盈问:“你知道我要来?”

    青年放下书,轻声咳嗽起来:“墨愉同我说有人偷听,偷听却不被墨愉发现的,这府中应该只有朱光,可能听了一半就走了,她舍不得墨愉冒险于是会想自己去,去之前大抵会同你报个信,你定然不会同意,为了安抚她自然就要来寻我。”

    这一段谢怀瑾说的断断续续,言语的内容却让辞盈心惊。

    她总是对谢怀瑾对人心的算计惊讶,如果可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想同谢怀瑾这样的人成为敌人。

    她的语言中含着讥讽:“谢公子猜的如此精准,当初如何被人掳去。”

    “可能是我也没想到,在我和一个外室之间,夫人不选我选外室吧。”青年声音冷淡,略有些同辞盈针锋相对的意思。

    这个人总是知道如何轻易勾起她的怒火,唤她为夫人又要将李生说成“外室”,好似她和李生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辞盈捏紧拳,堆压的情绪全部起来,她冷声道:“再来一百次,我还是选李生。”

    房间内安静了一瞬。

    “一千次呢?”青年突然笑了笑,是那种带着咳嗽的笑,脸上的皮肉全都舒展开,像春花一般漂亮。

    辞盈拳头松了一些,但还是诚实道:“还是李生。”

    “一万次呢?”谢怀瑾安静看着辞盈,他没什么力气,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门口守门的侍卫都离开了,窗户是墨愉清晨开的那一扇,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长长斜斜的一条,辞盈站的那一片刚好是有光的地方,光温柔地将辞盈裹住,看上去连带着辞盈都是温热的一片。

    谢怀瑾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辞盈身上阳光的味道,和辞盈的味道很像,柔软的,无害的,永远生在光中,就像这时候,光从背后照向辞盈,辞盈背对着光,谢怀瑾一时间看不清辞盈的脸,但他听清了辞盈的答案。

    “李生。”

    辞盈听见自己撒谎。

    房间内传来很低的一阵笑声,青年佝偻着身体起来,那双凤眸中有泪,眼尾微微泛着红,他看着被光裹住的少女,淡青色的衣裳像那日他抱着她坠下去的湖水。

    辞盈心头发颤着,听见谢怀瑾说。

    “嗯,辞盈,你选得对。”

    【作者有话说】

    [摊手]对对对

    第52章 五十二章

    ◎听见。◎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辞盈说完这一句,声音哑住,顺着阳光其实也不太看得清暗处的谢怀瑾,她眼眸模糊了一瞬,才继续说起朱光的事情:“别让墨愉去,宇文舒那边我会想办法。”

    “不用,我本来也没答应墨愉。”青年声音变淡,也没了适才的情绪,甚至没有再看辞盈,只回身望着低矮的床榻的顶。

    谢怀瑾缓慢垂眸,比起适才的“愤怒”,此时的漠然更为冰冷。辞盈手瑟缩了一下,但只轻声说了一句“好”就离开了。

    辞盈走后,放假内只剩下空荡的一片死寂。

    墨愉无声送来了药,谢怀瑾淡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同朱光说?”

    墨愉无言,但在暗卫的规矩里,不得像主人隐瞒任何信息,他没有多少犹豫,轻声道:“不准备说,如若朱光向公子问起,烦请公子为我隐瞒。”

    谢怀瑾看向墨愉,良久之后还是“嗯”了一声。

    这可能是身为谢家长公子谢怀瑾难得的温情时刻,墨愉坐在床边,将一些密信传给谢怀瑾:“宇文拂说过两日想来看望公子。”

    “不见。”床上,青年淡垂着眸,手指翻过一页又一页密信,他难得问了墨愉一个回答不出来的问题,面色苍白的青年望着窗外许久,等到不知何时的一滴雨顺着屋檐落下的时候,他才很轻声地开口:“墨愉,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情。”

    墨愉有些讶异,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公子口中听见过“错”这个字。

    就算是这次的事情,在公子口中也不过是“是我大意,不怪谁”,墨愉不知如何回答,但谢怀瑾很明显也不需要他的答案

    人无法预料未来。

    所以在谢怀瑾意识到自己做错时,为时已晚。即便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纵着天下的一切,也无法回到过去改变那错误的一笔。

    曾经的戏谑和恶终于一日会发酵成苦果,即便还未发生,但谢怀瑾已经看见了未来,但他和辞盈,本来也没有什么未来。

    辞盈部署了计划,要对宇文舒偏远一些的势力动手,先搅碎一些,等回到了长安再想办法对宇文舒动手。

    谢怀瑾暗中让墨愉拦了下来。

    这件事情自然瞒不过辞盈,辞盈也没有去寻谢怀瑾,只是另外部署了计划,但还是被谢怀瑾拦了下来,一次两次三次,谢怀瑾修养期间,两个人一次面都没有见过,却交锋了四五次。

    等到计划第五次被打断后,辞盈闷着一口气,朱光劝辞盈说要不就算了,辞盈咬牙,觉得谢怀瑾就是想同自己作对。

    只有辞盈和朱光两个人的院子,辞盈将谢怀瑾狠狠骂了一顿。

    朱光在一旁咧着嘴笑,辞盈骂人真的很可爱,只会说什么“幼稚”、“笨蛋”、“愚蠢”,气不气得到公子不知道,反正她被可爱到了。

    “可能公子有自己的计划。”朱光认真分析,其实觉得辞盈可以不管公子的事情,毕竟公子如若真的要对宇文舒出手,其实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辞盈安静下来,看着朱光,心中有一口气缓缓泄下。

    她能违心地说做这些事情不是因为谢怀瑾,但心里清楚,她现在想对宇文舒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马车上大夫将素衣剪开青年身上斑驳血肉的那一幕。

    朱光将辞盈抱住,轻笑着道:“好啦,别再去想宇文舒的事情了,等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了。”

    可是回去长安难道是什么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吗?

    辞盈看着朱光的笑,觉得真是一团乱麻。

    朱光走后,她坐在石凳上,发着呆。

    谢怀瑾是怕打草惊蛇吗?

    可是宇文舒但凡是个正常人就该知道,谢怀瑾脱困之后一定会被他动手,即便谢怀瑾重伤病死在回去的途中,因为流言的关系,谢家也一定不会放过宇文舒。

    辞盈又想起流言。

    讽刺的是,在大江南北的流言中,她和谢怀瑾琴瑟和鸣,恩爱异常,天作之合,辞盈将这些词一点一点念出,空荡的院落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回去长安的时候,辞盈原本选了陆路,但墨愉同她说,公子说要走水路。

    辞盈没有意见,水路比陆路颠簸少一些。

    有了上次的事情,一行人直接坐得谢家的船。

    辞盈的房间在船舱中央,很大,朱光干脆就直接同辞盈住一间了,每日的膳食都是由人端来房间。漠北一行殚精竭虑,上了船后,辞盈骨子里的疲惫也出来了,每日懒散地在房间不愿出去,只写写文章看看书,偶尔同朱光学着舞剑。

    朱光有时候对她说起谢怀瑾的事情,比如一直没有见到过谢怀瑾,比如谢怀瑾每日还是要喝许多药,比如墨愉对她的脸色越来越差怀疑是谢怀瑾教唆的,辞盈每次都安静听着,从不回应什么。

    一日闲暇时,朱光问辞盈:“不后悔吗?”

    辞盈其实一时间没有理解朱光的意思,但很快想到应该是关于谢怀瑾的事情。

    后悔吗?

    这一次应该不后悔。

    朱光在辞盈身边坐下来,认真瞧着辞盈,轻声道:“这一次可能是最好的机会了,以后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长安固若金汤,没有人会蠢笨到对公子动手,辞盈,即便是你,回到长安之后也没办法取公子性命。”

    辞盈一眼识破朱光的故作认真,轻声道:“没有到那个地步。”

    朱光晃荡着腿,轻声道:“我觉得有。”

    辞盈也笑起来:“那天下要死的人太多了。”

    “辞盈,若有一日公子用他的性命威胁你”

    朱光还未说完,辞盈就认真道:“不会有那一日。”

    朱光看出辞盈神色中的认真,没有再说话。

    辞盈推开客房的门出去,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其实不想坐船,毕竟上次坐船的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有时候感觉海水在自己身下晃荡,闭上眼就是那日刀柄横在几人脖颈间的场景。

    她觉得谢怀瑾是故意的。

    她不太开心,其实一直也不开心,生辰之后就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了。那时小碗她们一起回府看她,她是开心的,后面就有了谢怀瑾将李生剥干净送她房间的事情,然后一切就开始崩坏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不可收拾。

    辞盈不知道他们还能走向何方。

    像这大海上的浮木一样,生不由人,死不由人。

    风吹浪打,石块暗礁,辞盈踮脚望着冰森的湖面,眼眸也随着湖水一点一点轻晃。她看向最东边,那里是谢怀瑾的房间,这几日她一次都没有见过他,听朱光说她也就遇见过一次。

    “脸色惨白,像鬼一样。”辞盈脑海中浮现朱光的声音,她不知道谢怀瑾是不是病又发了还是根本就没好。辞盈将那些念头都甩出脑袋,回去的之后听见了很轻的一声咳嗽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船舱最东侧的房间里。

    谢怀瑾用帕子掩住唇,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他吐的脸色发昏,病症甚至有复发的迹象,墨愉一早准备的克制晕船的东西完整地放在一边,青年甚至没有拆开。

    苍白病弱的青年半垂着眸,无声将帕子丢入火盆中。

    他坐在轮椅上,轮椅滚动的声音在深夜很清晰,房间里面一直点着灯,青年滚着轮椅到了书桌前,望向书桌上摊开的那一本辞盈写的诗文。

    他垂下眸,很轻很淡。

    回到长安之后,辞盈听见的第一个消息是苏雪柔早产了,诞下了两个婴儿,只可惜因为双胞又早产,妹妹夭折了,辞盈听见楞了一瞬,问婢女:“苏皇后如何了?”

    婢女迟疑了一下:“应该尚好,宫内没有传出什么消息。”

    辞盈听着婢女继续道:“男婴一出生就被册封了太子,等到满月的时候就会举办典礼,消息传来的时候夫人和公子要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泠霜姑娘让奴吩咐下面的人准备了几身合适的衣裳,待夫人回来挑选。”

    辞盈挑选了衣裳后,有些恍然。

    物是人非用在这里并不算合适,但她莫名就想到了这个词。

    在她见到凤座上的苏雪柔后,这个词又浮现在她脑海中。

    生产完后,即便已经尽力装扮,但再繁重的妆容也遮不住苏雪柔从骨子里散发的虚弱,像是生产已经耗尽了她的最后一丝力气,如今不过是身体里的骨头在撑着肉,只剩下眼神里一点阴郁。

    辞盈看了一眼就回头,见到谢怀瑾看着苏雪柔。

    谢怀瑾唇角平直,明明是册封太子的大典却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清冷孤傲,没有一丝人气,恍若山间雪。

    苏雪柔似乎也在向他们这边看,却不知为什么眼神又跳到了她们身后,辞盈往身后看,却只看见来往的婢女。

    苏雪柔收回眼神,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皇帝不耐烦地侧过身,辞盈眼眸复杂地看着,心中甚至在想,是不是天底下的夫妻尽是如此,为了利益结合在一起,貌合神离,苏雪柔刚刚为皇帝诞下两个孩子甚至夭折了一个,当着满朝大臣夫人的面,皇帝的不耐烦甚至摆在脸上。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辞盈注意到谢怀瑾出去了。

    再过一会,苏雪柔也出去了。

    她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跟了上去。

    一处废弃的宫殿里,苏雪柔摆手挥退了搀扶的婢女,直直向着谢怀瑾跪了下去。

    一身雪衣的青年眼眸中毫无波澜,只轻声唤了苏雪柔的名字。

    “苏雪柔。”

    地上的人瑟瑟发抖,那双眼睛愈发混乱,她身上穿着同皇帝一样明黄的官服,但整个人却像被华服裹住的已然枯萎的花。

    从皮肉到灵魂,都被吸食了干净。

    “殊荷,你帮帮我,最后一次。”

    苏雪柔甚至跪下去磕头,明明浑身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却将地板都磕响了:“殊荷,看在鱼花的面子上,你再帮帮我,最后一次,他要将我的孩子送给梁妃养,怎么可以呢我是皇后,我的孩子是太子,他们不能这样。”

    辞盈站在柱子后面,看着苏雪柔发疯。

    她跪着上前抓住谢怀瑾的衣角,将那一片雪衣揉的发皱:“他们不能这样,苏家也倒戈了,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明明答应、答应过我,殊荷,你再帮帮我,我知道,只要你一句话,那些人就不敢这么对我了,就像上次一样。”

    苏雪柔祈盼的目光看着谢怀瑾。

    但无论她怎么说,青年眼中始终冰冷一片。

    苏雪柔哀求着,良久之后,上方传来青年淡淡的一句:“你上次已经拿和谢清予的生生世世交换了,苏皇后,你还剩什么?”

    “谢清予”三个字将苏雪柔钉在原地,她抱着头捂住耳朵,茫然地望向黑暗中。

    谢怀瑾淡淡看着,平静道:“苏雪柔,你还记得他叫谢清予吗?”

    苏雪柔痛苦大叫起来,但最后还是哀求:“看在他的份上,你再帮我一次吧,殊荷,殊荷,求你”

    见谢怀瑾不为所动,苏雪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咬着牙说:“你别逼我,你知道我手上有你的把柄,谢怀瑾,如若你不帮我,我就把你是个疯子的事情抖漏出去,还有那件事,你知道的,你也不想”

    谢怀瑾抬起眸,看着苏雪柔。

    苏雪柔脸色顷刻变好:“你帮帮我,我发誓,我这辈子不会将那件事情说出去,你知道,若是辞盈知道”

    “苏雪柔。”空荡的宫殿落下这三个字。

    苏雪柔嘴唇闭了起来,被谢怀瑾一个眼神威慑住了,却又忍不住在恐惧中疯狂:“你抬手就能帮我的事情为什么不做,谢怀瑾,你帮帮我。”

    “苏雪柔,你还看不清吗?”青年的声音很平静。

    苏雪柔崩溃地望向谢怀瑾,看见青年唇角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语气淡薄:“你做不到。”

    苏雪柔身体僵硬住。

    谢怀瑾一双眸漂亮而冰冷,落下判词:“你永远也做不到。”

    苏雪柔彻底疯了,她将头上的钗环丢过去,谢怀瑾没有躲,有一根直直划过了青年的脸,落下一道血痕。

    苏雪柔见了血变得更疯狂:“我没错,我有什么错,我想要权势想走到最高处有什么错,是你们错了,你错了,谢清予错了,你凭什么不给我谢夫人的位置却宁愿给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婢女,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知道”

    “谢清予也是,他以为他很伟大是吗,爱我就为我去争啊,一边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一边又阻止我说我错了让我不要一错再错是什么,如果我生下来如你一般有权有势,如果我是个男子的话,我需要做这些吗?”

    “他们偷拿我的诗文去给庶兄,拿出我想的点子献计上去,让庶兄扬名长安你们明明也都知道,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你,为什么,谢怀瑾,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我要是生下来就是你就好了,我用了这么多年才想清楚,我根本不喜欢你,谁会喜欢你这样一个疯子,我就是嫉妒你,想要拥有你的一切。”

    谢怀瑾平静地等她说完,轻声道。

    “嗯,我是疯子,那谢清予做错了什么。”

    苏雪柔整个人卡住,辞盈眸色复杂地在柱子后听一身雪白的青年道。

    “十六岁那年,你给我下药,事情败露你怕担责去寻了谢清予,他喝下你递过的茶水同你‘荒唐’一晚,隔日你哭着说自己清白,谢清予愧疚同你说上门提亲你哭着说不行,但你又哭着说如若事情传到了苏家耳中苏家会逼死你,为了你的清誉,谢清予出家做了和尚,嗯,然后他死了。”

    苏雪柔手指都僵硬住,她眼眸颤抖地望向谢怀瑾。

    谢怀瑾继续说着:“有趣的是,宫中记载侍寝的册子上,写苏皇后侍寝第一日落了红,苏雪柔,将自己说的那么清白作什么,你是觉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谢清予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苏雪柔不愿去深究这句话。

    但谢怀瑾如何会给她这样的机会,温和笑着,眼中却一丝情绪都没有:“你不会真觉得谢清予连自己有没有和人上|床都不知道吧。”

    记忆中,这是辞盈第一次听见谢怀瑾说如此粗俗的话。

    苏雪柔咽了一口气,很快又昂起脖子:“知道又怎么了,他心甘情愿的,他要是真的爱我当年我让他去给你下药的时候他就不该拦着我,我都选他了他却要选你,他给你下药凭借你对他的信任你如何能活,他的爱太廉价了,帮不了我什么。”

    谢怀瑾眸色淡了下来,他望向苏雪柔,淡声问:“这些年我只不明白一件事情,你为什么逼他出家?”

    苏雪柔破罐子破摔,笑着道:“哈哈哈哈那当然是因为我想嫁给你,但他喜欢我啊,你如此看中他,我靠着和他的关系才能和你说上两句话,才有了长安城中那些所谓的‘两小无猜’、‘金童玉女’、“天作姻缘。”

    苏雪柔讽刺地将这些词一个一个吐出,像在吐出心尖血。

    “他喜欢我,你就不会把谢夫人的位置给我,谢清予他挡路了,他不该不该喜欢我,我们做朋友不是很好吗,喜欢我干嘛。”苏雪柔说着说着哭起来,记忆仿佛回到年少,那个名叫谢清予的少年永远跟在她身后,她回身时就对她温和一笑。

    不同于谢怀瑾流于表面的温和,谢清予是一个真正温和到骨子里的人。

    苏雪柔感觉自己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她趴在地上,同灰尘化作一体,眼眸却还是望着谢怀瑾。

    她不爱他,不喜欢,但她嫉妒他。

    嫉妒到她的骨头里只剩下最后一分力气,也要将眼睛看向他,宫殿内安静良久后,苏雪柔突然低低笑起来,她怨恨地说:“没关系,谢怀瑾,总有一日你会从那高高在上的云巅落下来,我每一年生辰都许了愿,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高高在上的审判我,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苏雪柔闭上的眼睛中,只有谢怀瑾雪白的衣角。

    她一生好像就要这样结束了,却又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她还什么都没有安排,如若她就这么死了,这吃人的深宫会将她的孩子啃食得骨头都不剩。

    她撑着从地上起来,外面跑进来的婢女惊慌失措地喊:“娘娘、娘娘。”

    苏雪柔想,如若她的贴身婢女阿和还在,应当是会唤她小姐的,但阿和不见了,和谢清予一样不见了,她怀孕的时候,阿和被她送上了皇帝的床,不凑巧,皇帝还给她的只有阿和的尸体,送过来的时候,阿和手脚都断了,她的阿和。

    苏雪柔被婢女扶起来,一步步走向外面。

    路过一处柱子时,苏雪柔止住脚步,示意婢女蹲下身。

    “向左,再向左,嗯,拿起来给我。”

    婢女恭敬递上来,苏雪柔手指揉捏着一颗珠子,很轻地笑了一声,她说了,她不会让谢怀瑾好过的。

    宇文舒的人杀不死谢怀瑾,那就她来

    回去的路上,辞盈有些沉默。

    朱光轻声问马夫:“公子呢?”

    马夫道:“没有同夫人一起回来。”

    一直到了院子中,辞盈都忘不了苏雪柔癫狂的模样,她心情复杂。

    她问朱光:“苏小姐从前有一庶兄?”

    朱光点头:“嗯,后来死了,死之前的名声还挺好的,才学斐然,济世救民,不过英年早逝。”

    “怎么突然问起苏雪柔了?”朱光想到什么,叹息了一声,闷声道:“她从前总之,辞盈,算了。”

    辞盈也没有追问,只是望着空中的月亮。

    似乎到了十五,变得特别圆。

    圆乎乎的,里面似乎真的有一颗桂树,有传说中的天娥和通体雪白的兔子。她站起身,独身一人回到屋中

    马车行驶在山间。

    墨愉在一间寺庙面前停下,轻声对着里面的人道:“公子,到了。”

    里面传来青年很轻的一声“嗯”。

    良久之后,山间的寺庙敲了第一声钟,墨愉听见谢怀瑾说:“走吧。”

    清晨,没有太阳,山间都是大雾。

    马车行驶的声音在山间响起,一声,一声,寺庙敲钟的声音愈来愈远,马车内的青年半垂着眸,提笔之时不小心落下了“辞盈”二字。

    【作者有话说】

    “不小心”[摊手][摊手][摊手]

    第53章 五十三章

    ◎祠堂。◎

    这日晚上,辞盈做了一个缓长的梦,梦中浮现了很多人的影子,她熟悉的,她陌生的,最后定格在苏雪柔伏在废弃宫殿地上那张癫狂的脸上。

    从梦中惊醒那一刻,辞盈眸猛地抬起,回复一些望向窗外时发现天还未亮,辞盈想了想还是掀开被子起了床,俯身点亮桌上的灯,烛火在眼中跃动几下后,她扶着桌子坐下来。

    她捏起笔,想写什么,却又写不出。年少时没有人告诉她,原来长大之后会连诗文都变得枯涩,她很迟缓地意识到灵感是一汪泉水,被漫长的人生耗着,总有枯竭的一日。

    她的心一直跳,感觉什么要发生,甚至有了出门去寻谢怀瑾的冲动。

    但这个想法只是一瞬,无法支撑她推开一扇一扇紧闭的门。

    她预感苏雪柔大抵会找上她,手中的笔顿了又顿,最后将毛笔放了回去。人和人之间可能就是会有一场见面,苏雪柔已经寻了她三次。

    今日在废弃宫殿听见的一切让辞盈心悸,她踌躇着,不知道如若苏雪柔继续邀约她是否要去相见。从大婚之后那一次算起,已经有三次了。

    隔日,苏雪柔的请柬被朱光递到她手中的时候,辞盈只有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心在那一刻又跳起来,她手捏着那一份请柬,沉思良久后才翻开朱红烫金的封皮,里面是苏雪柔的字。

    “辞盈,我时日无多,望能一见。”

    朱光在一旁轻声道:“辞盈,要去吗?”

    辞盈不知道,她缓慢地将请柬合上,问朱光:“谢怀瑾呢?”

    “公子?”朱光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道:“按照府中暗卫说的,昨日公子离开宫门后就没有回来过,我也不知道公子在哪里。”

    辞盈的思绪却停在了朱光上一句,她迟疑了一声问:“你能号令府中的暗卫吗?”

    朱光无所谓说道:“可以呀,一直可以,从前也只有墨愉能管束我,府中其他人我都是能安排的,不过我平常出任务也用不到他们。”

    辞盈眉心轻蹙了一下,看向朱光。

    朱光被她的眼神看得也不由认真了起来,小声问:“怎么了吗辞盈?”

    辞盈看着朱光浑然未觉的模样,轻声道:“朱光,按照你所转述的墨愉的话,你不是谢府的暗卫,又同他断了师徒关系,还离开了谢府,你如何能号令府中其他的暗卫?”

    朱光也被问住了,她更小声道:“这怎么了吗?”

    辞盈将请帖放到一旁,只觉得心间思绪纷乱,她喝了一杯凉茶,将心间莫名的烦躁压了压,轻声道:“没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朱光在一旁补充着:“那些人有一部分是我帮着练出来的,我能从他们那里探听到消息很正常呀,辞盈你是不是有没有睡好,我看你眼底都是乌黑。”

    辞盈点头:“嗯,昨天做了梦。”

    朱光走到辞盈身后,揉压起一些穴位:“我学过一些,大夫说按压这些地方,晚上能睡得好一些,等以后让婢女在屋内燃安神香,今日晚间再随我舞个剑,保证今天晚上你能睡得很熟。”

    辞盈点头,将请帖收了进去。

    朱光看见问:“不去了吗?”

    辞盈摇头:“嗯,不去了。”

    无论苏雪柔知道什么,但就昨天大殿上所见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的事情。辞盈觉得已经够累了,她本也同苏雪柔不相熟,并不想掺和到苏雪柔和谢怀瑾的事情中,无论谁对谁错。

    有一刻,辞盈甚至觉得自己在为谢怀瑾辩白,明明按照昨日所见是苏雪柔满身是错,但总觉得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什么。

    请帖被一本本书压住,辞盈提起神去写昨日没写完的诗文,江南那边的计划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现在“李辞”人人喊打,“姜薇”的名号已经传到了长安,她计划着下一步,想着即将举行的科举,心间主意犹豫不定。

    宫中的女学初创立,虽然还不成气候,但传到民间一宣扬就是开了先河,下面的地方效仿起来路走的会比宫中的顺,只初期定然会遇见诸多波折,辞盈想着要不要借着科举和女学,趁着姜薇的名声尚盛,推一波。

    泠月和泠霜回来汇报外面的事情时,辞盈正将写给李生和谢然的信封起来,低头的时候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她说了一声“进来”低下头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晕。

    泠霜间了,忙从怀中拿了一颗饴糖递到辞盈*唇边,关心道:“主子是不是有没有用膳?”

    辞盈撑着头,轻声道:“是忘了。”

    泠霜出门寻人去传膳,泠月上前将辞盈要翻账本的手压住:“用完膳再看吧,我和姐姐都整理好了,最近没有大事。”

    辞盈也不倔,温柔点了头。

    用膳的时候,泠霜和泠月说起外面的事情:“前些日出了一桩奇案,青楼中一女子被两个富商争夺豪掷千金,谁也没有争过谁,一人半夜,结果隔日清晨老鸨去寻那女子时,看见其自缢在了房中。”

    辞盈咽下一口小米粥:“官府怎么说?”

    泠月撑着手:“没传出来,事情刚开始传的满大街都是,后面又都销声匿迹了,那日撞见女子尸体的老鸨都换人了,青楼倒是照样在开。”

    辞盈有些用不下去,放下碗筷。

    泠霜看了一眼泠月:“好了,让主子吃饭。”

    泠月不好意思笑笑,辞盈摇头:“和泠月无关,可能是天热了,我没有什么胃口。”辞盈说着,内心微微发皱,用茶水压了压心间的感觉。

    泠霜和泠月对视一眼,泠月小心道:“主子,你是不是怀孕了?”

    辞盈一口茶咳嗽了下去,有些被呛到,躬身吐了出来,眸色复杂地接过泠霜递过来的干净帕子轻声道:“别胡说。”

    这样看着反而更像了,泠霜忙起身,泠月出门要去寻大夫,辞盈想拦都没有拦住,扶着泠霜的手无奈说:“真没有。”

    泠霜用帕子给辞盈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那让大夫来看看也好,主子脸色也不太好。”言语间竟还是不相信的意思。

    辞盈无奈,不好意思说成婚四五年了她都没有同谢怀瑾同过房。

    泠霜将帕子放下,见到辞盈羞红的脸,温声道:“主子,怀孕了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只是女人怀孕生子如走鬼门关,如若有了,主子定要小心一些。”

    辞盈脸皮发烫,轻声道:“我知道,但是真的没有。”

    泠霜见辞盈说的真切,明白恐怕是她和泠月误会了,轻笑着道:“那大夫来为主子瞧瞧,我和泠月也放心一些。”

    辞盈不好说什么了,很轻地点了点头

    谢怀瑾坐在马车上回来,入府恰好看见了泠月匆匆忙忙领着大夫往辞盈的院子去,泠月太着急了,甚至没有看见谢怀瑾。

    “去看看怎么了。”青年温声吩咐一旁的人。

    烛二领命,转身向着辞盈的院子去,半晌后带回了消息,彼时谢怀瑾已经到了书房,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红漆木盒子的锁扣上。

    “回公子,打听清楚了,是去为夫人请喜脉的。”

    木盒陡然盖下,青年面不改色将手指拿出来,抬眸望向烛二:“那大夫如何说?”

    墨愉低头看着地面,烛二轻声道:“说夫人只是天热了胃口不佳,并未怀孕。”

    书房内安静了许久,良久之后,青年才淡声道:“出去吧。”

    很快,书房内只剩下谢怀瑾一人。

    他看着面前红漆木的盒子,手指轻柔地摩挲着那颗珍珠,良久之后才缓慢地垂上眸。

    是李生,还是旁人?

    其实好像也不重要。

    书房的窗被风吹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深夜了,谢怀瑾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衣,步到了辞盈的院子。

    奴仆见了他自然不敢拦,他轻声推开门,坐到辞盈床前。

    屋内只留了一盏安睡的烛火,房间内燃着安神香,床边放着书,辞盈睡得并不太熟的模样,谢怀瑾将书小心拿起来,坐下去,看着辞盈蹙起的眉。

    他伸手在辞盈眉心一点,往日这般辞盈眉间的小川就会散去。

    但这一次没有,青年冰凉的手指停留在少女蹙起的眉上,半晌之后化为轻柔的抚摸。

    辞盈睡得本来就不太熟,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着睁开眼,然后就看见了谢怀瑾。

    对于她突然醒,青年似乎有些意外。

    月光从窗外淌进来,辞盈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再去看谢怀瑾的眼睛就没有了意外的情绪,青年看着她瑟缩的身体,只轻声说了一句:“你醒了。”

    辞盈看向窗,又看向门,捏紧被子:“你怎么在这?”

    谢怀瑾看着辞盈,淡声道:“烛二说你请了大夫,我过来看看。”

    辞盈于是想起白日的乌龙,脸上不由红了一些:“我无事。”她甚至不想和他计较又监视她的事情,只觉得很晚了,算了。

    但谢怀瑾好像没准备这么算了。

    两人对峙间,难得是谢怀瑾先开口说话,但很快辞盈就明白了什么叫说了不如不说,因为下一刻青年那张好看的唇就说出了辞盈实在听不懂的话。

    “怀孕损伤身体,你年纪尚小,房事的话切忌不要怀孕。”

    辞盈思虑了很久才明白谢怀瑾在说什么,她抬眸向谢怀瑾看去,房间内烛火微弱,她却还是看见了青年的眼睛。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注视,摸了摸她的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他们之间其实已经鲜少有如此柔和的时候,如若如若谈论的不是这般奇怪的话,青年看着辞盈,少女的脸上还有刚才睡觉的印,他伸手轻轻地碰上去,想一点一点揉平。

    半夜,青年声音温和:“大夫说的话也不要全听,书中说即便是来葵水的日子也有怀孕的可能,喝避孕药会损伤你的身体,服药的事情让旁人做就好了。”

    辞盈一个字听不明白,她眼眸缓慢地垂下去,适才一点脸红此时都散干净了。

    青年声音温和大方:“我请宫中的老太医开了方子,明日我让墨愉将方子送过来,同他们成房前记得让他们服用。”

    辞盈眼皮一跳,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她心惊肉跳,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她竟然觉得说出这番话的人是谢怀瑾也不算稀奇。

    她抬眸望着谢怀瑾,见青年还温和笑着。

    偶尔她真的很佩服谢怀瑾,为什么他总是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明安淮那日的争吵还隔在他们中间,但他好像就是不记得了。

    她讽刺地笑了一声:“药会很苦吗,他们怕苦。”

    不出意外,青年的脸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低声道:“再苦也是他们该喝的。”

    如果可以,辞盈真想问“他们”姓甚名谁,但此时她只是看着谢怀瑾的眼睛,温柔说:“可是我舍不得,药太苦了的话,就算了。”

    辞盈看见谢怀瑾怔了一瞬,然后垂眸:“我明日再去问问太医。

    辞盈半撑着身体靠在床栏上,看着谢怀瑾,一字一句道:“如若我真的有了孩子,谢怀瑾,怎么办?”

    青年看向少女平坦的肚子,低声道:“若你真想要——”

    “我真的想要的话。”辞盈打断谢怀瑾的话。

    良久以后房间内传来青年的低声:“嗯,那要吧。”

    辞盈心一颤,耳边又传来谢怀瑾温柔的声音:“只是你年纪尚小,再大些,等”

    一巴掌被辞盈打了过去,她掀开被子,推开门就要出去,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谢怀瑾留在屋内,没有追出去,外面的婢女已经点燃灯,谢怀瑾坐在床边,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被褥,轻薄的被褥将青年冰凉的手埋住,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

    床褥残留着适才少女的温热。

    谢怀瑾垂着眸,起身准备离去时,却看见辞盈去而复返。

    门被关上,辞盈对着他一点一点解下衣衫,冷声道:“药很苦有多苦?你自己喝过吗,你先尝,等你觉得不苦了我再给他们喝。”

    她说一句,解开一个口子。

    谢怀瑾怔在原地,看见辞盈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手停在他素衣的衣领上,轻声道:“是不是我要先叫人去煎药?”

    “泠月!”辞盈大叫起来,外面院子的灯火一点点亮了起来。

    泠月在外面敲门问:“主子怎么了?”

    辞盈挑着眉看着谢怀瑾,只觉得心中再闷下去她就要受不住了,也不管顾谢怀瑾的神色,不想看他的脸也不想看他的眼,手直接扒开他素衣上的纽扣。

    外面叩门的声音愈来愈小,辞盈自己的衣衫已经褪到只剩下最后一件里衣,里面除了肚兜空无一物。

    谢怀瑾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辞盈的手抚皱了,他蹙眉捏住辞盈的手:“我只是让他们喝药,是为了你的身体好,你又在气什么?”

    言语间竟然有三分她在无理取闹的样子,辞盈也不知道是气够了,还是怎么,竟然直接笑了出来:“我也不过是要同我的夫君同房,谢怀瑾,你又在气什么?”

    谢怀瑾有一些无奈,语气温和了下来,眼眸温和地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辞盈,我没气。”

    “那我们同房吧。”辞盈言简意赅。

    谢怀瑾怔了一下,轻柔地摸了摸辞盈的头,低声道:“你不用为了气我做到这般地步去。”说话间,他将辞盈抱到床上,俯身为辞盈将鞋子取下来。

    辞盈抬起眼眸,看着躬身的青年。

    她感觉自己的脚被青年温柔地放到床上,然后是被褥,谢怀瑾坐在她床前,温柔地看着她:“夜深了,你是睡觉还是如何?”

    辞盈轻声道:“如何?”

    谢怀瑾手摩挲了一下指腹,才温声说:“我为你寻了已经喝药的人,如若你觉得那般是作践李生,旁人也可以,我听大夫说,女子也会”

    辞盈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谢怀瑾声音很低,也没有刚才温和,他问:“是因为我提到了李生吗?”

    辞盈不知道和李生什么关系,但咬着牙道:“是又如何?”

    青年安静了半晌,再向辞盈看过去时眼中已经恢复了温和:“那我以后不提了。”

    说完,谢怀瑾就要离开,辞盈一把拉住了谢怀瑾的手,她淡声道:“可是我已经生气了。”

    深夜,青年抬起那双好看的眼,仿佛在说“你要如何”。

    辞盈躺在床上,示意谢怀瑾上来。

    院子里面的烛火又黯了下去,天上的月亮也一点一点被云层隐住,房间内葳蕤的烛光映亮少女泛着泪光的眸

    谢怀瑾从裙摆下出来的时候,面无表情。

    辞盈浑身瘫软躺在床上,也没有管顾自己散乱的衣衫,轻声问谢怀瑾:“你是不是忘记喝药了?”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些许喘息,眼眸却冰冷得可怕。

    谢怀瑾手指僵硬,唇齿中的涩味让他有些说不出来话,他俯视着床上的辞盈,少女就那样冰冷着眼看着他。

    房间内安静良久,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谢怀瑾重新坐在床边,用帕子擦干净辞盈腿|残留的体|液,辞盈被碰得咬住唇,感觉青年冰凉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被帕子包裹着往里面探了一些。

    微弱的烛火下,青年垂着眸,没有一丝情|色|的意思。

    辞盈闷哼着,双眸含着泪望向青年,明白他是故意的,她也就故意说:“那你回去记得喝药。”

    青年的脸明显有些冷,为她擦拭的动作也停下了,俯身亲了上来。

    辞盈不让他亲,但被青年一把掐住下巴,亲了上去。

    谢怀瑾没舍得亲太深,只浅浅让辞盈尝了一下就移开了唇,辞盈用手指擦过唇,恨恨地盯着青年。

    架吵成这样肯定是吵不下去了,谢怀瑾看了辞盈一眼,起身倒了一杯茶递过来,轻声道:“漱口吧。”

    辞盈端起水杯,喝水,漱口。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她,轻声道:“我明日让墨愉将册子和避孕药一同为你送来。”

    言语间竟是在奚落她不懂这样不会怀孕的意思,辞盈忍住了,开口刺道:“那你记得喝药。”

    青年看着少女俯下去的身影,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声“嗯”了一声。

    熟睡的辞盈不会想到,谢怀瑾回去真的喝了药。

    青年呕吐了许久,将药喝进去,又吐了出来,一直隐忍的一切都在回到自己院子后爆发,一直吐到面色潮红,整个人都许虚弱得没有了力气,他才停下来。

    桌上的药还剩下一半,谢怀瑾坐在凳子上半垂着眸,眼睛陷入药汁乌黑的汤水里。

    隔日。

    墨愉将东西送过来。

    辞盈笑了。

    气笑的。

    谢怀瑾让墨愉送过来了两样东西,一是避子药;二是春宫册。

    辞盈将避子药放到一边,手指缓慢地翻开春宫册。

    看见册子的内容,辞盈的手指僵硬了一瞬,眼睛不知道怎么有些酸疼,不知道是气还是什么,反正手翻不下去了,

    谁家春宫册上密密麻麻都是注解。

    谢怀瑾的字很好认,于是辞盈还是看了下去,随着册子翻动的声音,辞盈面上的怒火都变成了一类很复杂的情绪,她看着每一页上密密麻麻的注解,直到春宫册关上才回过神。

    她不知道谢怀瑾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一本注解,细致到喷在口中不会怀孕、男子不会怀孕和哪个姿势可能受伤。

    辞盈将春宫册丢到一边,看见一旁的药,整个人都埋到了被褥中。

    朱光见状要拾起来看,辞盈红着脸说:“别看!”

    朱光将册子放回去,看向一旁的药,轻声问:“辞盈你生病了吗?”

    “没有。”被子里面传来辞盈闷闷的声音。

    朱光又道:“那这药是给谁喝的?”

    被子里面安静了一会,辞盈道:“给谢怀瑾吧。”

    朱光不问了,只和辞盈说过段时间要出去一趟,辞盈从被子里面起来:“他给你派了任务吗?”

    朱光摇头,眉宇间难得有些沉默:“我查到了一些事情,想去看看,最近长安没有什么事情,你在谢府,我很放心。”

    辞盈轻声道:“嗯,别担心我。”

    朱光又说:“苏雪柔你注意一些,能离远一些就离远一些。”

    朱光这么说,是因为苏雪柔又递来了请柬。

    辞盈又说出之前说过的话:“你好像很厌恶苏皇后。”

    朱光卡了一瞬,望向辞盈,声音低了下来:“应该算厌恶吧,她害死了一个人,那个人从前对我挺好,对公子也挺好的。”

    辞盈在心里说出“谢清予”的名字,轻声道:“那你想过为他报仇吗?”

    朱光点头,但又很快摇头:“不知道算不算想过,报仇太简单了,但是报仇了那个人也回不来,而且那个人不希望我们报仇,不说我,这些年公子吹口气,苏雪柔早没了。公子没有,我更不会了。”

    说着说着,朱光还是有些气愤,再次对辞盈叮嘱:“一定一定离苏雪柔远一些,上次她那样子她也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了。”

    辞盈点头,没有回答,又听见朱光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快死了我也没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辞盈,以后有机会我给你讲那个人的故事,或许有一天公子也会讲给你听,他是我除了墨愉以外遇见的最好的人了。”

    “不对,还有辞盈。”朱光笑着,抱住辞盈。

    墨愉这时候从院子里面来,朱光不知道怎么又和墨愉闹了别扭,轻哼一声就大声说“我要离开长安了”,说完就撞着墨愉的肩膀过去了。

    辞盈本来心中有些郁结,此时竟然好了不少,她温声道:“你又惹她生气了吗?”

    墨愉轻咳一声,摇头。

    辞盈不信,她晃悠着腿,看着墨愉:“为什么不好好和她说?”

    明明在意的两个人,就是要这样。

    辞盈哪里看不出墨愉对朱光的感情,她不太确定是不是一定是爱情,或者说一定不只有爱情,爱情在墨愉和朱光之间好像只是最轻的东西,两个人从年幼的时候相伴,一路走到现在,哪里会没有感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墨愉一直逃避着朱光,辞盈刚才想,朱光多晾一晾墨愉也好,只是太刻意了些,不过也好,朱光出去一段时间也好。

    时间会教会一个人思念的,等墨愉想通那一天,墨愉晾了朱光这么久,朱光也多晾一晾墨愉,想着想着,辞盈开始笑起来,觉得自己幼稚得可怕。

    墨愉没说什么就走了,辞盈有些迷茫,但也没有多想。

    阳光洒在少女眯起眼的脸上,泠月和泠霜在一旁说着上次青楼那桩事情,辞盈的眼睛偶尔看一眼一旁的册子和药,一切像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风吹过辞盈头顶的珍珠簪的时候,辞盈抬眸看了看天,万里无云,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

    谁都没有想到,命运会残酷至此。

    朱光抱着手从屋顶飞起,甚至没有看一眼墨愉的背影就去淮南一带追踪身世有关的事情,其实走出府就有一些想墨愉了,但是想了想墨愉的态度,朱光觉得自己的确不能这么好脾气。

    等她回来墨愉就是说上很多句“我错了”,她也不会动心一分,又行了十里路,朱光叹口气,觉得算了,她笑着想,墨愉只要说一句“我错了”,她朱光大人就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他吧,谁叫他是她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夫,古书里面果然说得对。

    阳光洒在朱光的脸上,她今天还没有易容,于是脸上的红晕也格外明显。翠绿的鸟从朱光身边飞过,她觉得和辞盈那只“高兴”有些像,看了两眼一不留神被一处树枝刮伤。

    她轻哼了一声,手中一个飞镖过去,树枝被拦腰砍下,飞镖回来她继续赶路

    苏雪柔的请帖又发了过来。

    辞盈这一次都没有打开看,就放置到了一边。

    辞盈拆着李生他们写的信,谢然在信中说,现在已经有书院愿意请“姜薇”过去授课,虽不是最有名的那几处书院,但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宫中创办女学的事情传到了江南,因为“姜薇”的名声,也因为巡抚大人暗中的助力,现在江南也掀起了一股招收女学生的风,不过名额都很少,大多也只对一些诗书世家的小姐开放。

    辞盈不意外这个进展,上次科举的事情她思虑了一下,觉得步子迈太大了也不好。她原本是想用今年科举的题目作为噱头,提高“姜薇”的影响力。新帝平庸,又依靠着王家、苏家和林家,今年的科举一定不太太难。

    之前她一直在从往年科举的题目中探寻今年可能的方向,又派人收集了王、苏、林家今年科举的人的文章,大抵确定了方向,如若可以以此去打开女学的名声,对江南女学的兴办有很大助力。

    但风险太大,步子太快,必然会招惹是非。

    辞盈思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慢慢来。

    辞盈提笔给谢然回信,再看了一遍信后,如往常一般将信烧了。等火苗舔噬干净后,辞盈出门去净手,吩咐泠月去准备一些上好的药材送去江南。

    泠月一一记着,轻声道:“是给李公子吗?”

    辞盈应声:“嗯,谢然说,最近他身体养好了一些。”

    泠月笑着,拉来泠霜说:“那位李公子据说身体好了一些,我和姐姐第一次见到李公子的时候,还见他咳血了,我和姐姐都吓坏了。”

    辞盈怔了一下,李生没有在她面前吐过血,但是朱光私下同她说过,说有好几次看见李生的帕子红了。

    “会好的。”辞盈说。

    泠月和泠霜都笑起来,一起说:“会好的。”

    阳光明媚。

    到了晚上,外面突然下了雨。

    辞盈关窗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道素白修长的人影,青年撑着伞站在她院中,半夜如幽灵。

    辞盈其实已经几日没有见过谢怀瑾,或者说,自那日之后她就没有见过谢怀瑾。

    雨下得有些大,辞盈也看不清谢怀瑾的神情,只觉得有些冷。

    她迟疑半晌,从里面拉开门,轻声道:“先进来吧。”

    青年似乎没有听见,却因为看见了她向她走来,辞盈回身准备去倒一杯热茶,就被谢怀瑾一把抱住。

    伞落在地上,上面的穗散在雨里,辞盈被抱着,屋檐下雨水一直滴答落着。

    是一个比起平日有些重的拥抱,青年明明打了伞,手腕间那一部分却全是湿的,抱住辞盈的时候头埋在辞盈肩上,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姿势。

    潮湿冰凉的雨气让辞盈鼻子发痒,打了一声喷嚏就看见青年缓慢地松开了手。

    雨中的灯笼也湿哒哒的,最后一丝微弱的灯火下,辞盈听见青年垂着眸说:“抱歉。”青年将眼皮垂的很低,唇角平直,将辞盈推回房中,自己却走了。

    辞盈看着谢怀瑾的背影,她捏紧了手。

    她没怎么见过谢怀瑾这样的样子,想来整洁的青年俯身拿起掉落在雨中的伞,淡黄的穗潮湿地缠上青年的手腕,青年的声影很快消失在雨中,一刻钟后,暖姜茶被人送了过来。

    辞盈其实觉得谢怀瑾比较需要。

    她揉了揉额头,望着桌上的茶壶,手轻微地摩挲着杯子。

    算了。

    雨下了一整夜,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屋檐都还在滴雨。

    辞盈咳嗽了一声,泠月和泠霜关心问是不是风寒了,只听泠霜说:“长安下了一夜的雨,天陡然就寒了,还不知道今日还下不下雨,主子要注意身体。”

    泠月拿了一个汤婆子给辞盈:“我去吩咐厨房煮驱寒汤。”

    辞盈只是嗓子有些痒,没有风寒,她本来想拦住泠月,但想到什么,还是让泠月去了。

    雨现在并不大,但泠月还是撑了一把伞出门。

    辞盈蓦地就想到了昨日谢怀瑾撑伞身姿颀长的模样,昨日没觉得,如今想起来却觉得青年身体很是僵直,辞盈垂着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

    这些日子关系柔和了不少,但的确也只是柔和,她还是想不清楚她要和他怎么办。

    发生了太多事情,全部混在一起,她忘不了茹贞,也忘不了那日马车上谢怀瑾的伤口,潺潺的血淌在月色中,辞盈每次想到都觉得是一场噩梦。

    陡然变大的雨让辞盈回身,泠月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拿了一个东西。

    只快到的时候摔了一跤,请柬落在地上沾了泥土,摔的不重,辞盈和泠霜还未赶过去,泠月就自己爬起来了,只看着手中满是泥土的请柬蹙眉。

    辞盈在屋檐下喊着:“先回来。”

    泠月马上跑了回来:“主子抱歉,我不小心,请柬落下去了,沾了泥土,我想想法子。”

    辞盈拍了拍泠月的衣袖,见泠月没有摔伤心放下了一些,看见请柬时眸色复杂:“不用,烧了就行。”

    “好,麻烦姐姐。”泠月递给泠霜,整个人蹦蹦跳跳了几下:“主子放心,没有摔伤的,我小时候练过两天武,身体很健康。”

    泠霜在后面无情戳破:“主子别听她胡说,拿了两日木剑就哭着不干了。”

    火盆里面烧着,辞盈看过去,沾着泥土的一片不太好烧,烧了许久请柬才烧完。泠月又讲起那个上吊死的青楼女子:“外面现在都传,那一日不是两个富商在争抢,其中有一人啊,是那位。”

    辞盈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泠月指了指皇宫的方向,轻声说:“那位。”

    辞盈眉微微蹙起,轻声道了一句:“荒唐。”

    泠霜走过来:“你别整日把茶馆里听见的对主子胡说,谁知道那些茶客是谁的人。”

    辞盈不知道为什么心一直跳,望着外面一直不住的雨也有些发闷,她回身看了一样火盆中的请柬,拿了把油纸伞对泠月说:“你先在屋子里休息,泠霜,同我出去一趟。”

    泠月想说自己没事,但是被泠霜一个眼神止住。

    泠霜上前:“主子,我们去哪里?”

    辞盈轻声道:“出府。”

    下着日,茶坊里面人很多。

    辞盈和泠霜坐在包房里,耳边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声,正如泠月所言,青楼女子的事情都在传言是皇上干的,听说是皇上偷跑出宫,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一掷千金,甚至和另一富商共享一女,导致该女子羞愤自杀。

    泠霜解释:“那女子是清倌,原是一大臣偷养在外面的外室生的女儿,后面原配发现了,将外室和那女儿都卖进了青楼,外室直接自缢了,老鸨怕女儿也自缢,哄着说可以做一个清倌,但青楼嘛”

    辞盈却一下子想到什么,覆在泠霜耳边说:“你说那女子是不是”

    泠霜猛地一怔:“主子你是说——”

    辞盈脸色凝重地点头,那女子大概是认出了偷跑出宫逛青楼的皇帝,宫中的人为了皇帝声誉将其灭口,却又不知道怎么传了出来。

    饶是性情一向清冷的泠霜也不由怒骂:“当真荒唐。”

    辞盈却想到了更久远的事情,皇帝非治世之才,不止中庸,已经到了昏庸的地步,靠着王家、苏家和林家撑起来,用后宫的裙带关系去维系皇权,这样能有几时?辞盈几乎一眼就看见了未来。

    但未来在何方?

    当今皇帝只有太子一个子嗣,满月也不过过去一月,其余势力不成气候,若真的打起来天下定是要被分割成好几块,唯一成气候的宇文舒辞盈眉心发蹙,不知道路在何方。

    谢怀瑾若是对皇位有意,这天下早已改姓。

    他很显然没有,如若谢怀瑾有,辞盈一定是支持的。不去探究很多事情,谢怀瑾是一个谋略出众有治世之才仁德之心的人,如若谢怀瑾上位,定然会比现在的皇帝做的好很多。

    也不全然,谢怀瑾其实也不太适合,多智近妖,但谢怀瑾徒有君子的皮,没有君子的骨,若谢怀瑾成为君王,辞盈不清楚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但大抵也不算什么好的模样,谢家便是。

    早些年小姐和夫人还在时,也曾同她说起谢家的事情,说来说去最后都只能摇摇头,其实也没有说什么,总是浅浅提了一句就不说了,辞盈自然也不会问。

    小姐曾说过一些别的,那时候她因为小姐大病一场哭得眼睛通红,小姐身体好一些后安慰她说如若不是意外她不会出生在这个世上。

    她问为什么,小姐说夫人是不想有一个孩子的。

    她那时又问小姐为什么,小姐摸了摸她的头,温柔说:“因为我姓谢,谢家每一个孩子都姓谢,比这高高的围墙更可怕的,是‘谢’这个字。”

    辞盈思虑着,下面争吵的声音也一并传入她耳朵。

    风雨欲来,但她看不见前路。

    她想起谢家,想起曾在谢怀瑾书房中看到的卷宗,眉心蹙得更深。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在这乱世里面,谢家总“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仿佛一切纷乱都同它无关,天下谁为主,都不妨碍谢家的庞然大物。

    谢怀瑾在安淮和宫宴上所做的一切,远超出谢家在史书上张扬的层度,辞盈揉了揉眉心,让自己先停下思考。

    泠霜轻声道:“主子,还好吗?”

    辞盈点头:“我没事。”

    回去府中的路上,雨还是没有停,辞盈想起昨日谢怀瑾半夜站在她门外的身影,缓慢地垂下眸,手指摩挲着帕子上的绣花,望向外面的雨。

    回到府中时,天已经黑了。

    泠月端来了暖活的驱寒汤,辞盈和泠霜都用了一碗。

    夜深时,辞盈照旧去关窗,这一次她没有看见谢怀瑾的身影,按在窗棂上的手停了一下,随后轻轻将窗户关上

    森冷明亮的祠堂里,青年穿着一身白衣,长身玉立于众多排位前。

    烛火明晃晃,映出青年冰冷的脸,亮堂的光照上去,像是寒冬雪寂一片的山谷,漠然,森寒,透彻的冷意。

    青年那双漂亮的眼此刻冰冷异常,眼神一点一点顺着牌位往上爬,良久之后,祠堂里面传来了一声轻笑。

    很轻,很淡。

    在漫天的火光里,变成明亮火光的一部分。

    森寒冰冷的祠堂变成了血红的一片,谢怀瑾用帕子擦着手,缓慢着步子从火里面走出来,他没有回身望,只是看着不再落雨的天。

    很黑,很黑,青年长身玉立于祠堂前,仿佛被留住,成为了火光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说】

    [猫爪][猫爪][猫爪]

    第54章 五十四章

    ◎偏爱。◎

    辞盈听见祠堂走水的事情已经是隔日清晨,她轻蹙眉看向带来消息的泠月:“火势这般大,可有人伤亡?”

    府中的事情大多由她安排,唯祠堂有些特殊。百年来,谢家祠堂都是由长老堂那边管理,祠堂所在的位置距离她住的院子极远,几乎是两个方向。

    也正因为此,昨日深夜莫大的火势都没有传到她耳中。

    泠月摇头:“主子放心,没有人受伤,就是祠堂都烧干净了,我早上远远去看了一眼,一眼看过去只剩一片废墟了。”

    “可知是如何起的火?”辞盈揉着额头,让一旁的泠霜去将屋中的香熄灭了,虽是安神用的,但她总有些不适应,脑子总晕晕沉沉的。

    泠月继续道:“府中传的是看守的人玩忽职守,外面的柳絮飘进去,不知道怎么就燃起来了,看守的人怕担责,连夜跑了,其他人发现火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辞盈没有再问,只是揉着额头。

    外间的雨明明停了一日,但空气中依旧带着雨气,才清晨,雾湿漉漉地笼罩着天空,辞盈出门的时候眉心又是蹙了一下,她说不清心中的烦闷感,远处风压着雾,池塘边的垂柳随风僵直地摇曳着。

    辞盈还是吩咐泠月注意一下祠堂那边的事情,虽同她无关,但到底是府中发生的事情,作为主母总得关心一番。

    泠霜熟练地为辞盈披好衣裳,轻声道:“主子可要去花园里散散步。”

    辞盈轻应了一声,泠霜拿了一盏灯又吩咐身后的婢女准备好养生的药膳,等辞盈回来能用。辞盈想说不用,却被泠霜扶住手:“主子这两日眉心紧锁,面色虚浮,再不调养一些,怕是又要惹病。”

    “只是未睡好。”辞盈温声道。

    两人行走在清晨的浓*雾中,泠霜手中的灯笼也只能照亮前面一片,灯笼的光融在雾中,将两人周身的雾散开一些。一路到了花园,一行人在亭子里歇息下来,辞盈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无端地觉得心悸。

    “还要下雨。”泠霜俯身为辞盈抚摸着背,轻声道:“主子这两日可要换厚一些的被褥,前些日的薄被待到再降温怕是会寒了。”

    辞盈摇头,蹙眉看着外面的雾:“吩咐人将府内的柳絮清理一番,祠堂那边明火太多又多书册,可能因为才走水了,府中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地方,让负责的人注意一番。”

    泠霜应下,轻声道:“主子放心,现在本也不是干燥的天气,祠堂的事情想来也是巧合,不会再发生了。”

    辞盈点头,看着被泠霜放在地上的灯笼,火苗在里面一跳一跳,恍若在她胸膛里面的心,半晌后她揉了揉自己额头,觉得自己这几日的确没有休息好,心中不知怎么就很是慌乱。

    “回去吧。”辞盈低声道。

    大雾的天气持续了数日,在朱光回来的那一日才有所消散,雨水顺着朱光的脸颊落下来,耳朵上的伤口已经成了深色的疤痕。

    朱光将剑放在桌子上,笑着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辞盈。

    辞盈一看,是个木笼子,里面有一只翠绿的鸟,和“高兴”生的很像,几乎是同胞兄弟的地步。

    朱光笑着说:“去的路上看见的,回来发现还在,想着有缘就抓了起来。也不是抓,也是巧,辞盈,我一伸手,这翠鸟就落在了我的掌心。”

    辞盈低头看着鸟,这几日来第一次笑了笑:“嗯,有缘。”

    朱光将翠鸟递给辞盈,撒娇道:“辞盈可以为我养两日吗,我没有养过,这么乖的小雀我养死就不好了。”

    见辞盈笑着看过来,朱光作出一个“拜托拜托”的手势,辞盈自然答应,轻声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再接走就好了。”

    朱光趴在辞盈身上,水汽也染了辞盈一些。

    但朱光整个人暖洋洋的,于是身上的雨气和外面也有些不同,辞盈用帕子擦去朱光额间的雨珠,轻声道:“如何?”

    朱光低眨了眨眼睛:“没找到,寻过去时他们说那家人早就死了,我其实也记不清了,本来也没有什么执念,没找到就算了,家人这东西嘛”

    朱光无所谓道:“我才不需要。”

    辞盈摸了摸朱光的头,朱光顺势将头埋在辞盈肩膀上,叫道:“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墨愉什么时候理我,早知道我就不用书中那些法子了。”

    辞盈温柔听着,其实也明白,朱光和墨愉两个人之间是割舍不断的,即便朱光一直同她说着墨愉又不理她了又怎么了,嘴上埋怨担忧甚至气恼,但其实朱光心里清楚她和墨愉将话说的再难听,两个人也割舍不开。

    “哪里来的书?”辞盈笑着问了一句。

    朱光将嘴悄悄贴在辞盈耳边:“公子暗室里面看见的。”

    辞盈惊讶,略带迟疑:“他还会看这样的书?”

    朱光声音低了些:“不是,是谢清予的,谢清予出家之前将东西给了公子要公子好好保管,公子将东西都放在暗室里。”

    辞盈又一次听见了谢清予的名字。

    她轻声道:“这样啊”

    朱光又哈哈笑起来:“还有很多东西啦,比如谢清予写了没送出去的情诗,自己写的小说手稿,被旁的小姐送的手帕,很多很多,将公子的暗室堆了一半,我有时候惹了墨愉生气就躲去公子暗室里,墨愉不会进去。”

    辞盈安静地听朱光讲着,偶尔能从里面看见不一样的谢怀瑾。

    外面雨一直下,一直到朱光走的时候,也还在下。

    辞盈将朱光送到了长廊处,看着朱光走远后回到书房,坐下来处理事务。胸口不住的心悸散去一些,提笔却发现笔墨直直滴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信纸已经黑了大半。

    乌黑一团盖着,原本写好了的那部分也不能用了,辞盈轻叹一声,将信纸揉了放到一旁,揉了揉自己额心。

    不远处两只雀鸟,小碗送过来的那只叫着“高兴、高兴”,朱光寄养在她这里的那只立在杆子上一动不动,很久以后那双同羽毛一样翠绿的眼才眨了眨。

    辞盈又站起来走了走,提神一些后继续去处理府中的事情

    又等待了两日,朱光还是没耐住,直接去找了谢怀瑾。

    半个月不见,朱光总觉得公子变得更难接近了一些,青年神色实在太冷,朱光开口都小心翼翼的:“公子,你知道墨愉在哪吗?”

    谢怀瑾手中的笔停了一下,没有看朱光,只淡淡摇头。

    朱光轻咬了唇,明知道面前的公子在骗人又无可奈何,她也就寒暄寒暄,哪里真是问的这个问题,朱光讨好地在谢怀瑾对面坐下来,低头道:“我知道错了,公子你就告诉我墨愉在哪,我去向他道歉嘛,生气也不能气那么久,他都好久没有理我了。”

    朱光卖着委屈,往日谢怀瑾面无表情看一看就会指一个方向,但今日谢怀瑾只是说:“朱光,你有自己的名字了。”

    朱光楞了一下,不明白什么意思。

    她向谢怀瑾看过去,才发现公子的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都透着病气,纤细的手腕上多了些许火燎的伤痕,朱光蹙眉:“烛一烛二是废物吗,怎么又让公子伤了?”

    谢怀瑾平静地看着朱光,声音同样平静:“朱光,你太任性了。”

    朱光想反驳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她看着一脸淡漠的谢怀瑾,明白公子今日是不会告诉她墨愉在哪了。

    她求和着:“公子最近有没有什么想杀的人,几个都行,或者我抓几个回来让公子开心一下,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应该做那些事情的,我真的知道错了公子,我说我不当暗卫也是骗人的,我不是一直都在辞盈身边吗。”

    朱光小心说出辞盈的名字,祈祷着。

    但这一次,谢怀瑾只是淡淡说:“没用,回去吧。”

    朱光努起嘴,轻声道:“那我自己去找,公子你太过分了,我一个月内不会帮你杀人了。”说完,朱光就跑了。

    谢怀瑾看着朱光没有关紧的门,缓慢地垂上了眸。

    燃着香的书房内,青年一身素白的衣裳,只头顶的玉冠有一点翠绿,其他地方都白得出奇,衬得苍白的脸越发苍白,像高山上皑皑的雪,清寒之余,尽是寂静

    三日后,辞盈提着裙子匆匆跑去刑堂,这是自上次房中避子药后她第一次见到谢怀瑾,青年脸色惨白,脖颈间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半垂着眸冷冷看着地上的朱光。

    朱光被烛一用脚压着跪在地上,平日用的软剑碎成两半落在地上,手指上全是血,眼眸通红地望向高座上的谢怀瑾。

    除开烛一以外的暗卫都守在刑堂附近,见到辞盈低头,辞盈没有被阻拦但是对上谢怀瑾看过来的眼心跳的越来越快。

    她在谢怀瑾淡淡的眸光中,颤抖着手,一点一点走到朱光旁边。

    “辞盈,过来。”谢怀瑾轻声道。

    辞盈捏紧衣角,看向朱光,朱光却没有看她一眼,只红着一双眼狠狠盯着高堂上的谢怀瑾,她还要反抗的时候,被烛一一脚踩跪下去,辞盈看得不由大喊:“谢怀瑾!”

    “过来。”青年还是说。

    辞盈捏紧手,跪下来将朱光扶起来,见朱光唇角有血身体里的愤怒也起来,看向谢怀瑾:“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朱光?”

    她伸手将踩住朱光的烛一推开,但烛一纹丝不动,朱光喊着:“辞盈,不关你的事情,你走。”

    辞盈哪里走得开,她轻声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不远处,青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辞盈身体背对着他,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将朱光护在身后。

    很熟悉。

    他的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在对峙的两方里永远对外人心软。

    谢怀瑾看了许久,终于觉得有些腻了。

    辞盈低声同朱光说着,朱光原本红的眼睛更红,最后哭了起来:“我找不到墨愉,怎么都找不到,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墨愉一定是出事了,我查到的墨愉的最后踪迹是去执行王家的任务。”

    辞盈蹙眉,轻声道:“是不是任务还没有完成?”

    朱光摇头:“那人死了,我抓了一个王家的人逼问,他说他们将墨愉抓了起来活埋了,尸骨让野狗吃了。”

    辞盈手指尖一颤,朱光嚎啕大哭起来,想要挣脱烛一的桎梏向前却怎么都做不到:“谢怀瑾,我明明说了有任务可以交给我,你为什么还要让墨愉去,你明明知道墨愉受伤了,暗卫营那么多人,我恨你,我恨你!”

    辞盈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她回身复杂地看向高座上的人,但谢怀瑾没有看她。

    青年一步一步走到朱光面前,淡声道:“我同你说墨愉离开了长安,你不信。”

    朱光红着一双眼:“你撒谎,撒谎,我昨天在暗室里面看见了墨愉的剑穗,他从来剑不离身,也根本不可能去暗室,那剑穗上还有血,是你、是你拿进去的!”

    辞盈拦住朱光的手松了一瞬,随着朱光一起看向谢怀瑾。

    青年还是没有看她,只对着朱光说:“朱光,我不需要你信。”

    朱光大叫起来,即便被灌了药还是挣脱了烛一的桎梏,从衣袖中拿出匕首就指向谢怀瑾。

    匕首锋利的光从辞盈脸上划过,落在青年苍白的脸上。

    谢怀瑾终于看向辞盈,他问辞盈:“朱光好像要杀我。”

    辞盈手颤了一下,同青年对视着,久久没有说话。

    于是谢怀瑾明白了辞盈的选择,一如既往。

    谢怀瑾要吩咐暗卫时,辞盈颤着声道:“她只是想知道墨愉的事情。”

    “所以她就可以拿剑指向我?”青年眉眼冷淡,像是第一次认识辞盈,又像是终于认识了辞盈。

    辞盈看着谢怀瑾,心莫名发颤,但身后朱光仍在哽咽,她眸色复杂道:“她只是想知道墨愉的事情。”

    谢怀瑾突然轻笑了一声,他抬起眸,眼睛里面装满辞盈的影子。

    辞盈被他看着,没有像从前一样哀求,只是拦在朱光身前。

    她此时才发现,矜贵的青年脖颈间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交谈的时候,那血就细细一条淌下来,将青年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但同朱光狼狈地被人踩在地上,满手的伤满手的血比起来,显得那么轻。

    辞盈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在心悸,心越跳越快,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在她的心即将要跳出来的那一刻,青年移开了眼神,辞盈的心陡然止住,眼眸颤了一下。

    大堂内又响起一声低笑声,谢怀瑾轻声笑着,眉眼中都被缝满了笑意,他抬眸是眼睫轻缓抬起,直直看向辞盈和朱光二人,眼神如蛇一般从辞盈的手臂爬到少女直白僵硬的唇角,最后是那双压抑着愤怒担忧的眼睛。

    谢怀瑾终于觉得自己错了。

    他总用心软或者不心软来定义辞盈。

    但在他出声吩咐暗卫辞盈下意识护在朱光面前的那一刻,谢怀瑾终于明白,不是,这不是心软,辞盈只是护着在意的人,无论那人做了什么,无论那人对或错。

    她也只是不在意他。

    所以她挡在茹贞面前,挡在小碗面前,在船上选择李生,现在又挡在朱光面前。

    但谢怀瑾不知道怎么,还是想试试。

    于是他直直看着辞盈的眼睛,轻声道:“辞盈,过来。”

    辞盈听见了,但辞盈眉头揉皱了也只是说了一句:“谢怀瑾,你好好同朱光解释,我知道其中有误会。”

    她知道其中有误会,知道一切不过是朱光的臆断,但还是挡在朱光身前。

    于是谢怀瑾又想。

    她真的不在意他。

    谢怀瑾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辞盈的在意或者什么,他不需要有人挡在身前,他只是疑惑。

    为什么呢?

    他惊才绝艳聪慧过人的夫人,他心怀理想胸有大志的夫人,他给她能飞的翅膀,做她脚下的石块,恍若江河涌入大海一般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她,可她好像看不见。

    比起地位,权势,财富,她更割舍不下的竟然是那些人无用的眼泪。

    她看得见世间一切喧嚣,她苦痛哪怕路边的草木,她俯身将陌不相识的孩童搂入怀中,但唯独看不见他,看不见他的苦痛,也吝啬给予他哪怕一次的偏爱与信任。

    为什么呢,辞盈。

    谢怀瑾轻轻抬起手,对着朱光挥了下去。

    周围的暗卫顷刻间动手,看着乌泱泱围过来的人,辞盈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大声喊着:“谢怀瑾!”

    暗卫的动作慢了一瞬,辞盈怒目看着谢怀瑾:“你答应过不动我身边的人,谢怀瑾!”

    适才的温和像面具,辞盈的声音大起来,眼眸中的情绪也逐渐浓郁。

    谢怀瑾看着,分析好像是恨啊,怨啊一类的情绪,他淡着眸看向辞盈,笑着道:“如若我今日和她之间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辞盈不言,只是更加将朱光护在了身后。

    谢怀瑾看着,于是也知道了答案。

    谢怀瑾淡淡的想,天地就该只剩下他和辞盈二人,让辞盈别无所选,永远、永远只能选他。

    “下去吧。”青年淡淡开口。

    烛一有所停留,但接触到青年的眼神,也默默地退了下去。

    朱光唇都咬破了,握紧拳恨恨地看着高座上的谢怀瑾。

    他一身雪白的素衣,不染尘埃一般,脖颈间的血反而增添了一抹神圣感。朱光恨声说:“我不会杀你,我不会再做墨愉不希望我做的事情,我只求你告诉我,‘墨愉’究竟在哪?”

    辞盈的手放下一些,整个人有些缓不过来,但明白此时她不能晕过去,于是努力撑着,她掐着自己的手,却发现原来手上早已满是掐痕。

    她无声看向谢怀瑾,青年听了朱光的话,他问:“真的吗?”

    适才狰狞的感觉一下子过去,朱光颤抖着唇,哭着说:“是,无论你给墨愉派了什么样的任务导致他死了,我都不会对你动手”

    她本来也无法对谢怀瑾动手,谢怀瑾脖颈上那道血痕都是不小心留下的,她要是真的想对谢怀瑾动手,那些暗卫拦住她之前谢怀瑾脉搏就不会再跳动了。

    她只是

    辞盈拍了拍朱光的背,不知道为什么心又开始跳,愈来愈快。

    青年淡着眸看着朱光,良久道:“你真的知道墨愉要什么吗?”

    朱光哭着说:“他要你好,要你事事顺心如意,为了你甚至愿意一命换一命去刺杀宇文舒。”

    谢怀瑾看着朱光。

    不是。

    他甚至想将朱光的话重复一遍。

    谢怀瑾想起从前的事情,书房里,墨愉突然跪了下来,他抬笔还未放下之时,墨愉已经开口:“希望公子能隐瞒我的死讯。”

    谢怀瑾怔了一瞬,问:“为什么?”

    他其实问的是墨愉为什么要死,但墨愉却对他说:“如果朱光知道了,会陪我一起死。”

    是从那一日谢怀瑾才知道,原来谢家的暗卫从入“兽论”起,就会被下一种药,是药也是毒,能让暗卫的身体更好体能更强,却也会让暗卫的生命止于而立之年。

    而墨愉,早年同他一起受了长老们的惩罚,药发的更快,已经快到了。

    青年的手难得颤了一下,他问墨愉,问他漫长年少走过来站在他身后的唯一一人:“如果我瞒不过呢?”

    墨愉无声了许久,最后说:“公子尽力就好。”

    雨纷纷。

    朱光不可置信地跪在墨愉的墓前,虽然她看见染血的剑穗就猜到了,但真的看见时还是不能接受,她一点一点扒开土,手指血肉模糊时看见墓穴空空的还笑了出来,但下一刻谢怀瑾很淡道:“他怕你硬要同他合葬,最后跳崖死的,这是衣冠冢。”

    朱光呆滞地看向谢怀瑾,眸眨了一下。

    青年同样垂眸:“你可以不信,你最好不信。”

    朱光大哭起来,却没有声音,辞盈看着朱光一点一点抱住坟墓,将自己的头埋入泥土之中,雨水落在朱光耳尖的疤痕上。

    很久之前,墨愉看向朱光,少女因为他的疏离委屈得眼圈全是红的。

    墨愉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却最后也没有抬起手。

    自由是什么呢?

    自由是一只墨愉手心的小鸟,墨愉张开手,小鸟便会叽叽喳喳地降临他的手心。

    所以墨愉不能张开手。

    不仅不能张开手,还要闭上嘴巴,关掉眼睛,戳聋耳朵,其实也没有,生命的最后,他看着朱光飞身从林间而过,树叶随着朱光的跳动轻轻落下,漫天的光都为其舞动,她是光明的一片。

    【作者有话说】

    [摊手]

    第55章 五十五章

    ◎雪人。◎

    墨愉同谢怀瑾说起自己的死亡时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墨愉那时还是穿着那身常年不变的黑色锦衣,说话语气平淡,像交代已经完成的任务一般交代完自己的后事。

    后面提到朱光,墨愉的脸上才有些情绪。

    一身黑色锦衣的墨愉跪在地上,人生中第二次相求于面前的青年。

    第一次是因为朱光,第二次还是因为朱光。

    谢怀瑾听着墨愉一点点安排的后事,他一一应下,等墨愉走后,他寻到了长老堂唯一残留的长老——二长老。

    不同于长老堂其他长老,他早早向谢怀瑾投了诚,故而留下了一条命,但也只留下一条命,深山里,瘸着一条腿的老人拄着拐杖从屋外回来,身上背着柴火,看见破屋面前一身雪衣的青年,脸上浮现些许意外。

    岁月好像磨平了老人的棱角,亦或者谢怀瑾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幼童,身上上位者的气质越发明显,风烛残年的老人行礼:“见过家主。”

    谢怀瑾随着老人进去,屋子里面的破败从有缺口的茶杯中仓皇透出来,白水上浮了一层最末等的茶渣,青年修长骨感分明的手按在陶瓷茶杯上,问:“暗卫营的毒有解药吗?”

    二长老很慢地摇头:“家主,那不是毒。”

    意思是是毒好解,但那不是毒,只是一种能“焕发”生机的药,透支的生命无法从药理上弥补,无解。

    谢怀瑾安静坐了良久,转身离去的时候,路边恰好有一片竹叶落在青年肩上,谢怀瑾还未来得及拂落,风一吹,翠绿的叶就那样落了下去。

    朱光离开长安的时候,墨愉其实已经下不来床了。但他说想去送一送朱光,于是谢怀瑾寻二长老要了一瓶“药”,亲手递给了墨愉。

    谢怀瑾面无表情看着墨愉拿起喝下,没有丝毫的犹豫。

    谢怀瑾没有再看,只步到了窗边。

    最后的最后,墨愉走到青年身边跪下,也没有说话。

    身后归于寂静时,谢怀瑾在桌上看见了墨愉从不离身的剑,他低头从上面解下了剑穗,大抵是系得太紧了,青年解了许久才解开,之前手上的伤口又裂开,一滴血就蔓了上去。

    谢怀瑾将剑穗放在暗室,同谢清予的那些东西放在一起。

    谢清予的东西多,暗室被占了一半,墨愉的东西很少,他只拿了这一个剑穗

    朱光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先是去同谢怀瑾认错。

    她低垂着头跪在撑伞的青年身前,声音全都哑了:“对不起公子,我错了。”朱光一个头一个头磕着,脸上沾满了泥土,手上,身上也全都是。

    谢怀瑾淡声道:“墨愉希望我隐瞒他的死讯。”

    “我没做到,是我对不起他。”青年俯身,很难得地温柔了一些,将朱光从地上扶了起来,轻声道:“抵消了,朱光,好好活着。”

    这是那个叫墨愉的人唯一的心愿。

    处理完朱光的事情后,谢怀瑾回到了暗室,不出所料,剑穗已经被朱光拿走了,暗室里面又只剩下谢清予的东西,谢怀瑾也没有再寻朱光去要回来。

    只回到内室之后,吩咐烛一烛二去这段时间去看着朱光。

    烛一烛二对视一眼,烛一低声道:“公子,我们可能拦不住朱光姑娘。”

    谢怀瑾无端想到了墨愉那句,他说:“尽力就好。”

    辞盈本来想一直陪在朱光身边,但谢怀瑾走后,朱光让辞盈先走。

    雨还在下着,朱光轻声道:“辞盈,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辞盈还是担忧,但实在无法拒绝朱光,要走的时候,朱光同辞盈说说不起,说害她和公子又吵架了,辞盈摇头,摸着朱光的头,朱光笑着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别担心,我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

    走的时候,辞盈回头看了一眼,那时朱光已经转了回去,跪下身用手一点一点将土堆回去,辞盈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一路回到院中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

    泠霜和泠月忙将她扶住,外面的雨还在不住的下,架子上名叫“快乐”的那只雀鸟还在一直叫着,辞盈洗漱一番也让泠霜和泠月先出去,两个人同样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辞盈只摇头说“没什么”。

    门被关上后,辞盈沉默地坐下来,想起那日朱光离开长安那日,墨愉突然来寻她却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情,只问候了两句就离开了。

    应该是来看朱光的

    辞盈又想到谢怀瑾,她揉捏着帕子,将成为一团的帕子放在桌子上后,犹豫了一番还是出门了,泠霜和泠月见她出来,忙撑着伞过来,辞盈接过来轻声道:“我自己去就好。”

    去的路上,辞盈一直低着头,几乎生出转身就离开的冲动,但最后还是一步一步到了谢怀瑾书房前,侍卫们俯身对她行礼。

    辞盈将伞递给一旁的婢女,轻扣了门。

    一个婢女从里面打开门,也躬身对辞盈行礼,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辞盈已经习惯了,她提着衣裙走进去,又迈过一道门槛才到了谢怀瑾书房内。

    青年脖子上已经包扎好了,手上持着一卷书,听见婢女对辞盈行礼的声音也没有抬眸。

    里面的婢女给辞盈开门后就出去了,门从身后被关上,辞盈觉得自己的脚有千斤重,但还是向谢怀瑾走过去。

    一直到她停在青年身前,青年才抬起那双漂亮的风眸。

    对视良久后,辞盈轻声说:“节哀。”

    谢怀瑾看了辞盈良久,最后说了句“好”。

    两个人沉默地用了一顿晚膳,其间辞盈几次想说今日的事情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看着谢怀瑾下垂的眸,用公筷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谢怀瑾碗中,轻声道:“对不起,今日是我误会了你。”

    谢怀瑾一怔,轻声道:“我不吃荔枝。”

    辞盈这才发现自己夹的是一块荔枝而非肉,又是一声抱歉后用公筷夹了回来,重新选了一道茄子松鼠鳜鱼夹了过去,半晌对面又传来一句:“我也不吃鱼。”

    辞盈又用公筷夹回来,往返几次后发现,谢怀瑾一样都不吃。

    辞盈放下筷子,看向谢怀瑾:“那你有什么吃的吗,我去给你做。”

    谢怀瑾看了她良久,轻声道:“果子。”

    辞盈怔了一下,轻声道:“厨房有果子吗,果子如何做,糖滚的可以吗?”说着辞盈要起身,却在路过谢怀瑾时手被拉住,她怔了一下,随后青年从身后抱着她,外面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了起来。

    青年只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从身后将她拥抱住时,辞盈能闻到青年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心底到底有些愧疚,顺从着被青年按住肩膀扭过来,一个很轻的吻覆上来,辞盈恍惚了一瞬,但还是闭上了眼。

    青年吻得很轻,很温柔,烛光映出两个人相拥长长的影子,外面的雨又一点一点下了起来,随着风吹开窗户发出声响,辞盈睁开眼,发现谢怀瑾一直没有闭眼。

    他就那样看着她,吻落在她的眉心,眼眸,鼻子,嘴唇。

    她眼眸眨了一下,随后青年就又吻上来,这一次他缓慢地闭上了双眼,风吹过两个人交缠的头发,辞盈犹豫地抬起手,半晌之后轻轻地拍了拍谢怀瑾的后背。

    吻住她的青年僵硬一瞬后,原本激烈的吻温柔了下来,辞盈的手一直没有停,可能她也开始了解身前这个人,甚至不需要睁开眼,她听见他的心在落泪。

    是从这一刻,她开始觉得谢怀瑾像个活人。

    最后的最后,她留了下来,他们其实没有怎么同床共枕过,辞盈躺在谢怀瑾身边时看了青年一眼,他也在看着她,很轻地向她的地方靠了一下,在被褥中握住辞盈的手。

    外面的雨还是没有停,辞盈枕着雨声,闻着身边淡淡的檀香味入睡了。

    而谢怀瑾始终睁着眼,垂眸看着身侧的辞盈。

    辞盈睡觉很安静,除了轻微的呼吸就没有其他的动静了,外面响了一声雷,她下意识向谢怀瑾的方向动了一下,谢怀瑾得以直视辞盈的侧脸,他伸手很轻地碰了碰辞盈的脸。

    这一夜过后,谢怀瑾和辞盈的关系有所缓和。

    两个人谁也没有提,但用晚膳时会一起,辞盈开始继续接手府外的一些事情,一些拿不准的都会询问谢怀瑾,但很快,辞盈已经能独当一面。

    漠北的事情被搁置了下来,谁都没有再说关于宇文舒的事情,就像从前的很多事情一样,睁眼闭眼,让事情就那样过去。

    好似这也成为了谢怀瑾和辞盈之间的默契,两个人不再谈起一些永远说不拢的话,偶尔因为一些事情两人有争执时也总是放放就过了,大多数时候是谢怀瑾后退一步,有时候谢怀瑾不退时,辞盈就退了。

    只要不涉及到一些人一些事,辞盈就遵守着当初的承诺,她留在谢怀瑾身边。

    辞盈开始变得比从前忙一些,朱光在第二日留下一封信就消失了,信中只说麻烦辞盈照顾好她的小鸟,以后她会回来。

    辞盈看着那信良久,将信好好地叠了起来,放到了匣子中。

    她看向朱光带回来的那只鸟,那只鸟依旧安静,一旁的雀鸟“高兴、高兴”个不停,它一直一动不动睁着翠绿的一双眼看着门外,若不是偶尔还会眨眼,辞盈就又要担忧了。

    墨愉死之后两个月的时候,朱光回来了,先来见了辞盈,将那翠鸟接了回去,也是巧,朱光以来,那翠鸟就飞到她肩上,清亮地啼叫起来。

    辞盈看着朱光,朱光对着她很轻地笑了笑,朱光好像一瞬间长大了,辞盈笑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脑中只浮现“命运弄人”四个字。

    隔日用晚膳时,谢怀瑾无意同她说:“朱光接替了墨愉的位置。”

    辞盈没有问为什么朱光已经离开谢府仍旧可以接手暗卫营这样的废话,只是捏着汤勺的手颤了一下,汤撒出来些,青年递过来帕子的时候,辞盈很轻说了一声“谢谢”。

    很多事情早有踪迹,辞盈不止一次思虑怀疑过,只是那时未想到这一切会同墨愉的死有关。

    命运好似总有一双手,辞盈偶尔看着谢怀瑾,青年挂上浅浅的笑看向她时,她会感觉自己身体里面的线动了一下。

    日子就那样图囵过着。

    春秋倏忽而过,这时辞盈并不知道她将迎来真正的冬天。

    年关小婢女收拾屋子时,突然打倒了一个木架,一个盒子从上面滚下来,锁扣啪嗒一下开了,里面的药包全部滚出来。

    泠月忙赶过来,看看是什么倒了,小婢女诚惶诚恐跪下来,辞盈恰巧从外面回来,手中还拿着账本,到了年关一切事情都变多了,一日时间大多就耗在了处理事务上,特别有一些同安淮那边有关,辞盈格外慎重。

    见到泠月在斥责一婢女,辞盈温声道:“怎么了?”

    泠月说:“晓乐打扫屋子的时候将架子打翻了,这药全都洒了出来。”

    辞盈看了一眼,发现是之前谢怀瑾送来的避子药,心中复杂一瞬,轻声道:“无事,都丢了吧。”

    晓乐忙谢恩,将地上的药渣都扫出去后,泠月上前来说:“主子不能这般,奴仆犯了错得罚,府里就我们院子中的人最松散了。”

    辞盈笑着“嗯”了一声,这时泠霜进来说事情,泠月就先出去派人收拾院子了。泠霜说的大多都是夫人留给她的产业的事情,辞盈照例将一部分秘密送往卫将军所在的兵营,翻着手中年关的册子。

    晚间用膳时,辞盈看着外面的灯笼出奇。

    谢怀瑾见她有兴趣,温声问:“过两日街上有花灯节,要去吗?”

    辞盈第一反应是摇头,手中的事情太多,再过两日应该会没时间。她还没开口,青年就夹了一筷子菜到辞盈碗中,温声说:“嗯,辞盈说想去,那我们去。”

    辞盈怔了一瞬,随后很轻地笑了出来。

    青年看着她,也温柔地笑起来。

    辞盈看着谢怀瑾,其实不知道他们两个算什么关系,会同床共枕,会每日一起用膳,会互相逗笑,能平和地做夫妻之间除了水乳交融之外所有的事情。

    偶尔她觉得,这样也很好。

    可能之前太苦了,现在这样她竟然能品出一丝幸福的滋味。

    她也知道谢怀瑾只是又披上了他那层她喜欢的皮,不知为何又掩藏起了骨子里的恶劣,但辞盈不想深究了,茹贞被好好地安置在了江南,小碗如今过得很幸福,朱光也在她身边。李生身体在好转,用“李辞”和“姜薇”的名声,在江南和谢然一起创办了江南第一所女子书院。

    辞盈当然也有参与,将之前编写的课本寄了过去,又送去了许多银钱,被谢然连写了八封信感谢,李生也给她写了一封信,她打开,里面只有一句:“茹贞姑娘一切安好。”

    这样就很好了。

    花灯节那日,泠月和泠霜将辞盈按在铜镜前,很认真*地打扮了一番,两个人口中一个接一个说着夸赞的词,平日最正经的泠霜也跟着泠月胡闹,惹的辞盈脸都红了。

    等到天黑时,泠月和泠霜将辞盈推出了院子。

    谢怀瑾在院门口等她。

    泠月突然说:“姐姐,好大好大的月亮。”

    泠霜跟着说:“嗯,好圆啊。”

    辞盈抬眸看天,只看见雾蒙蒙一片云,一个弯弯的月挂在云中,眼见着光就要被遮没了。

    胡说

    辞盈笑着,见到谢怀瑾时一怔,青年难得穿了深朱红的衣裳,衬得那张脸格外昳丽,偏人又清冷,辞盈眨了眨眼,时常觉得自己能妥协多少有这张脸的原因。

    青年牵起她的手,路上辞盈说起安淮的事情,青年回了几声笑着说:“好了,今日是约会。”

    辞盈讶异从谢怀瑾口中听见这个词,有一种荒诞之感。

    这半年间她偶尔恍惚,她对自己说,或者谢怀瑾就是喝了药变好了,世上神奇的药那么多,有能予人死的,就该有予人死的,辞盈望着大街上热闹的一切,在热闹的一切中望向谢怀瑾。

    青年也看着她。

    漫天的烟火不知为谁而燃,辞盈拉着谢怀瑾走到台阶上,将手中的花灯放到了水中,她闭着眼许愿,耳边听见谢怀瑾轻声问她许的什么愿望。

    辞盈摇了摇头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青年低笑了一声,辞盈看过去,只觉得君子温润如玉,这让她生出了片刻的恍惚之感,平心而论,她没有以前那么恨他了。

    再久一些,就再久一些。

    辞盈踮起脚的时候,手腕上的玉镯和银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漫天的烟火中,她踮起脚吻住了谢怀瑾。

    青年怔了一瞬,随后将她轻柔拥住,两个人在无人的码头亲吻起来。

    辞盈却不知道怎么还是尝到了一些苦涩。

    烟火下,谢怀瑾问她为什么要哭。

    她轻声道:“可能是因为刚才的糖葫芦很甜,糖衣甜,厚厚一层裹着里面的山楂,山楂果也就很甜了。”

    “那我们再去买一根。”青年温声道。

    辞盈被牵着手走着,可是两个人找遍了,都没有再找到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伯。街上的人群已经缓慢散去,热闹的气氛也从大街上一点一点消散

    辞盈拉住谢怀瑾的手,轻声道:“算了,我们回家吧。”

    她很少说“家”这个字,于是谢怀瑾也有一刻的恍惚,他看着辞盈,明白她说的并不是糖葫芦。

    两个人牵手走在回去的路上。

    街上的灯火散去了,天上的雾就出来了,月亮只透着弯弯的一些尖。

    辞盈再次收到苏雪柔的请柬,是在宫宴前的三天,她照例没有看,一旁的泠月轻声道:“苏皇后为何一定要见主子一面,我记得之前苏皇后就送了一段时间的请柬,每日一封,如今怎么又开始送了。”

    泠霜轻声道:“泠月,别置喙主子们的事情。”

    泠月捂住嘴,看向辞盈。

    辞盈还是照例让泠月去烧了,泠月要去的时候,辞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改了主意:“算了,寻个盒子装起来吧,放到角落就好。”

    泠月忙按照吩咐去做,泠霜看了眼辞盈,轻声道:“主子,无非就是那些事情,主子若是想去见,就去见一下。”

    辞盈摇头:“我不想去。”

    外面的云低低地压下来,辞盈突然说:“泠霜,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长安年年下雪,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泠霜向窗外望去,发现果然飘了雪,苏雪柔的话题就这么盖过去了。

    今日谢怀瑾出门了还没回来,辞盈便是和泠月和泠霜一起用的膳,用到一半时,朱光也来了,几人吃到一半看见朱光忙去加一副碗筷。

    四个人一起围着桌子坐着,朱光是出了任务回来的,轻声讲着这一路的见闻,泠月泠霜和辞盈都认真听着,偶尔问朱光当地的民俗,朱光挑了一些有趣的说,不知不觉外面的雪已经大了起来。

    朱光看见雪,突然说:“辞盈,我想堆雪人。”

    雪才下了几个时辰,地上只有很薄的一层,按理说辞盈该劝劝。

    但辞盈看了看朱光的眼睛,只说:“好。”

    但雪太薄,握在手中还未成球就化为冰水了,几个人忙活一通,一直到深夜也没有堆起来一个,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笑出来,泠霜跑进屋子,拿出几个滚烫的汤婆子一人塞了一人,给辞盈塞了两个:“主子快暖暖。”

    朱光看着地上化开的水,雪还在下着,于是水又凝成了雪。

    她的眼泪吧嗒下来,雪又被打湿,成了小小一个窝。

    辞盈站在朱光身边,没有说话,只陪在朱光身边。

    朱光耳朵上还是有淡淡的疤痕,这对于暗卫而言是很致命的事情,虽然朱光每次出任务都会易容,但是如若有一次忘了就可能会招惹致命的危险,但朱光还是没有去掉疤痕。

    辞盈突然蹲下去,将手放在雪中许久,一直到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寻着雪最厚的一处一点一点滚,终于滚出一个小小的雪球,她有从耳朵上将珍珠耳坠取下来,扣进雪球中当做眼睛,成为一个小小的雪人。

    做完这一切,辞盈将手盖住。

    雪人其实很小,手心的温度在恢复,再过一会儿雪人可能就要融化了。

    但幸好,辞盈就在朱光身边。

    她看着朱光,将手摊开。

    “朱光,雪人!”

    第56章 五十六章

    ◎交易。◎

    雪一直下到了宫宴那日,清晨时分,泠霜打理着辞盈晚上要去宫宴的衣裳和头面,泠月监督着院中的人做着春节前最后的整理。

    谢府上下挂上了庆贺新年的红灯笼,辞盈看见时不由有些恍神,她记忆中在谢府的新年都不算好过,有闲暇时刻看着这红彤彤的灯笼,也是头一遭。

    雪已经下的很深,如若一日不清理可能隔日就走不动路了,走上一些路裙摆上的线都被雪水浸湿,府中没有人清理的地方这些日下来雪已经堆得半腿高,辞盈偶尔路过花园看见时,总觉得朱光还在就好了。

    不知道安淮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朱光回来的那日深夜又匆匆离去了。朱光离开时,有来向辞盈辞别,比以往都要正式一些。

    辞盈有一瞬的恍惚,轻声问:“会不会太辛苦了?”忙碌了半年才落家几日,晚上就又要走了。

    雪光中,朱光摇头,对朱光却说她想试一试。

    辞盈还在想朱光想试什么,就听见朱光轻声说:“从前这些事情我都不用做,日日除了练武就是杀人,还曾因为能打败他而沾沾自喜,现在想来,真的有些蠢笨。”

    他自然是指墨愉,于是辞盈就说不出话了。

    朱光轻声对辞盈说了一声“新年快乐”后,身影就消失在雪中。那个被辞盈捏出来的雪人早就化了,辞盈坐在炭火旁,却还是裹紧了衣裳,不知道寒意从哪涌出来,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冻住。

    中午时,烛二带来谢怀瑾的传信,说宫宴前半个时辰他会回府,然后他们一同去宫宴,辞盈让泠霜给烛二倒了杯热茶,问烛二知不知道朱光的近况。

    烛二低着头,辞盈看了一眼,突然发现烛二开始变得和烛一很像,安静沉稳,脸上只有数不尽的恭敬,像戴上了一方冰冷的面具。

    辞盈回想着烛二以前是什么模样,却发现好像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她的记忆时好时坏,同烛二的交集实在不多,渐渐的,也就都忘了。

    于是辞盈又想起小碗,记得从前小碗总是能一眼认出烛一和烛二,也会红着脸反驳她们说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事实。

    一些画面浮现在脑海里,辞盈哑然笑笑,心想如果小碗还在府中的话不知道能不能分得出,可能可以,可能也不能了。

    说到小碗,辞盈掰着手指算着日子,两月前小碗来信说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如今应该已经五个月了,泠月知道这件事后先是惊讶地捂住嘴,然后高兴地说要去看望小碗。

    但府内府外的事务太忙,恰巧她们都有时间的时候天气又不太好,这一耽搁就到了岁末。辞盈吩咐泠霜去准备一份礼,泠霜翻着手中的册子说可是遗漏了哪家,辞盈轻声说:“没有,等除夕过了我们一同去看小碗。”

    泠月开心地跑过来:“我早就准备好礼物了,我去拿给主子和姐姐看。”说完泠月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辞盈笑着,泠霜无奈道:“主子太惯着泠月了些。”

    辞盈温柔笑笑,和泠霜一起看向从外间跑进来的泠月,泠月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箱子,打开,里面是用上好的柔布织就的婴孩的小衣裳,每一件衣角处都绣了一个“福”字。

    饶是泠霜也有些惊讶,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辞盈温声道:“小碗看了怕是要哭了。”

    泠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们是朋友嘛”

    这话还真没说错,一开始和小碗最针锋相对的人是泠月,后来和小碗走得最近的人还是泠月。

    辞盈轻笑着点头,泠霜也笑起来。

    泠月将衣服放到一旁,又从暖炉里面拿出被烫的红红的橘子,拨开皮小心递到辞盈嘴边:“主子,甜吗?”

    “很甜,你们也吃。”辞盈咽下口中因为烤熟甜味有些变质的橘子,只觉得身体暖烘烘的,整个人被那种异样的甜包裹着。

    门外大雪纷飞,屋子里三个人一瓣一瓣吃完了一整个橘子,又是一封请柬送上门的时候,泠月看也没看,照例想丢到书房的箱子中,但一不小心将请柬落了下去,辞盈和泠霜看着泠月的身影久久未动,出声问泠月怎么了。

    泠月还是没动,望着地上的请柬,还有摔下去时摔出来的一个白玉吊坠。

    辞盈和泠霜走上前,泠霜将泠月扶了起来:“摔着了吗,怎如此不小心?”泠月没有回泠霜的话,只颤着眸看向辞盈:“主子,这吊坠是小碗贴身的东西。”

    请柬被摊开放在桌上,上面只有五个字——“辞盈,来见我。”

    辞盈想起什么,走去书房翻开那放着上一封请柬的箱子,从里面拿出请柬打开打开,请柬上面赫然写着:“那个名叫小碗的丫鬟在我手上,来见我,辞盈,否则你会后悔的。”

    泠月在一旁焦急地要哭出来:“小碗还怀着孕,皇后她怎么可以”

    泠霜看向辞盈,辞盈又看了手中请柬一眼,轻声道:“没事,没见到我之前她不会动小碗的,泠霜你去寻烛二问公子现在在哪,泠月你晚上同我一起去宫宴。”

    泠霜点头下去,泠月也明白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辞盈看着书桌上两封请柬,想了想,还是都闭了上来。泠霜很快回来,只带回来烛二的三个字,泠霜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烛二说他不知道。”

    辞盈不算意外,烛二只是一个暗卫,很久以前就在负责她的事情,又哪里去知道谢怀瑾的踪迹。

    泠霜轻声道:“烛二之前的传信中说,今日宫宴前半个时辰会回来。”

    辞盈点头,现在她也没有别的法子。

    人在苏雪柔手中,其实无论告不告诉谢怀瑾,她晚上都是要去见一次苏雪柔的。辞盈其实能猜到一些,宫中频频传来消息,苏雪柔时日无多,熬到年关应该是要熬不下去了。

    人之将死,其谋求的东西也很好猜。

    无非,是为了那个病弱的太子。

    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苏雪柔也不会伤害小碗,说到底是苏雪柔有求于她,她始终不答应苏雪柔的见面所以苏雪柔猜出此下策,逼她定要去相见。

    但即便想得清楚这一层,辞盈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心悸,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外面的雪愈来愈大,辞盈的心也恍若被雪压着,不住地回想起那日废弃宫殿听见的一切。

    她站起身,出门透透气,鹅毛大的雪落在人身上是湿的,泠霜打着伞追出来,替辞盈挡住风雪:“主子,别担心,小碗会没事的。”

    辞盈点点头,她望着雪茫一片的天空,屋檐下的红灯笼也早就被冻住了,此时风一吹,咯吱咯吱摇着响,辞盈轻声对泠霜说:“再去派人去寻烛二,同他说如若公子回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泠霜说:“是。”

    风雪愈大,一直到傍晚,辞盈都还没有收到谢怀瑾的消息。

    于是辞盈明白,谢怀瑾应该是被风雪耽搁在路上了。

    对着铜镜,辞盈安静了一瞬,身后的泠月红着眼,眼睛里面是藏不住的担忧。

    辞盈拍了拍泠月的手,轻扣了扣手指,房中悄然出现四个暗卫,辞盈没有回身,只轻声吩咐道:“藏在暗处,看准时机”

    辞盈声音停了一瞬,眼眸缓慢垂下,后面的话很久以后她才说:“若是皇后做了什么,直接动手,生死勿论。”

    这一句落下,后面的暗卫垂首后都如影子一般消失。

    泠月跪坐下来,为辞盈整理裙摆,眼泪啪嗒落在辞盈的裙摆上:“如果很为难的话,就算苏皇后用小碗威胁主子,主子也记得要拒绝。”

    泠月哽咽着却咬着牙说:“主子不能因为心软遭了歹人奸计,万万不可以。”

    辞盈温柔地看着泠月,轻声说“嗯”,但也说:“放心,我会救下小碗,她因为我牵连到事情中,泠月,相信我好吗,别哭了。”

    辞盈拿起帕子擦拭着泠月脸上的泪,抬眸看着外面的天色。

    天色已经黑了,雪还是未停下,谢怀瑾也还没有回来。

    辞盈坐上了去宫宴的马车,临行前泠霜担忧地说“这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辞盈也考虑过,但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应该只是苏雪柔的拼死一搏。

    苏雪柔所求很好猜,于是苏雪柔等同于将软肋两个字写脸上,以她对苏雪柔的了解,在生命最后关头苏雪柔不会做鱼死网破的事情,就算要做,也不是同她。

    但以防万一,辞盈还是拜托侍卫去给卫将军传了消息。

    就算脱离开夫人那层关系,她每月主动送去的大笔钱财和粮草,也足够卫将军护卫住她,辞盈盘算着,觉得已事无巨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望向车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时,心还是沉甸的可怕。

    她被泠月搀扶着走了下来,泠月自己擦了些粉将红肿的眼睛盖过去了,泠霜不放心到底还是跟来了,辞盈独自在宫宴上落座。

    周围的人依旧用各种各样的眼光打量着她,这些年下来,辞盈已经习以为常。

    皇帝没有像之前一样要给谢怀瑾下马威,拥着最近受宠的梁妃早早就来了,在众人的目光中,梁妃被皇帝推到了皇后的位置上,大堂内安静一瞬,但很快又像司空见惯一般谈笑起来。

    歌舞升平,辞盈也不着急,淡淡饮着杯中的果酒。

    总会有人忍不住,一宫婢送膳时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她身上,泠月蹙眉处理辞盈衣裳上的酒渍:“这么不小心可知道你冲撞的是谁?”

    辞盈悄然按住泠月的手,温声道:“无事,下去换一套吧。”

    宫婢瑟瑟发抖的身体这才停下来:“谢夫人同奴来。”

    辞盈看了泠霜一眼,泠霜留在了宫宴上,让泠月随着辞盈一起去换衣裳,泠月这才意识到什么,捏紧衣角看向辞盈,辞盈点点头,几人一起向着宫殿走去。

    外面有一个宫婢已经等候多时,低声道:“还请夫人同奴来。”

    辞盈已经决定去见苏雪柔,就没有再说什么,几人一同到了一处废弃的宫殿,走进去看见一方柱子时,辞盈怔了一下,明白自己来到了“熟悉”的地方。

    宫中能见面的地方有千千万,苏雪柔只能是故意的,大抵是她上次跟过来时被苏雪柔发现了。

    辞盈不动声色向身边的暗卫看去,她对于苏雪柔这个人而言心情是复杂的,环境造就人,她并不觉得苏雪柔能算完全的恶人,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同苏雪柔站在完全的对立面。

    但苏雪柔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威胁她,辞盈在谢怀瑾那里受够了威胁,谢怀瑾教会她一个道理,如果被威胁从而妥协了一次,后面就会有相似的千千万万次。

    辞盈不觉得苏雪柔对人心的把控有谢怀瑾那般准确,否则苏雪柔就不会用最错误的方式打开这一场交易。

    辞盈等了大概一刻钟,先见到的是怀孕的小碗。小碗的肚子隆起,身上衣服干净整洁温暖,除了面色有些苍白,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苏雪柔随之出现,比起小碗这个人质,苏雪柔的状态更差一些,皇后的华服裹在她身上已经变得极不合身,她瘦的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整个人脸颊都凹陷了下去。

    泠月上前一步搀扶住小碗,辞盈同小碗身后的苏雪柔对望着。

    泠月将小碗扶回来后,辞盈伸手摸了摸小碗的头,安抚道:“对不住,是我连累了小碗。”

    小碗忙摇头,哭着道:“主子,对不起我、我,我何德何能让主子几次三番”小碗哽咽得说不出话,辞盈轻声说“没有”,泠月扶着小碗,一旁跟着的医女忙上来诊脉。

    她们身后,骷髅一般的苏雪柔突然对着辞盈的方向跪了下来。

    辞盈听见声音,回身,复杂地望向苏雪柔。

    她需得承认,苏雪柔是聪慧的。

    如果刚才苏雪柔苛待了小碗或者适才试图用小碗的性命威胁她,暗卫手中的银针已经穿透苏雪柔的心脏。

    辞盈屏退了要动手的暗卫,上前一步看着苏雪柔。

    她认真地发问:“为何要跪下?”

    苏雪柔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她生的很美,即使瘦成了现在这样依旧能从这张脸上看见往日的光彩:“辞盈,我不想用这样的方式同你见面,但你始终不肯见我。”

    苏雪柔将话说的凄婉:“我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这些日都小心安置着小碗姑娘,不信你可以让大夫把脉,她肚子里的孩子很健康,不像我的孩子”

    苏雪柔落着泪,辞盈看着不知道有几分真心。

    辞盈看着苏雪柔,轻声道:“我们之间并没有相熟到一定要见一面。”

    苏雪柔跪着上前一步,扯住辞盈的衣角,眼泪不住地落下:“我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辞盈,我已时日无多。”说着,苏雪柔开始咳嗽起来,整个人又脆弱了三分。

    辞盈轻声道:“你要什么?”

    苏雪柔抓住辞盈的手,她知道面前这个人向来心软,否则也不会因为一个怀孕的婢女就孤身赴宴,她就是要她的心软,于是苏雪柔继续落着泪:“我知道我不该麻烦你,但是、但是我真的没有人可以拜托了。”

    苏雪柔语气焦急了一些,绝望地说:“辞盈,我的孩儿才不到一岁,他已经被宫中这些人害的一辈子都带着隐疾,我死之后,他活不下去的,那些人为了皇位会将他害死,辞盈,我放心不下”

    辞盈眼眸抬了一下,轻声道:“所以你要我救你的孩子吗?”

    这句话让苏雪柔看见了希望,她捏紧辞盈的手,声音中有隐隐的哀求:“求你救救他,辞盈,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需要你同意,只要你同意”

    辞盈问:“我同意什么?”

    苏雪柔抬起眸,看着辞盈的眼睛,轻声道:“我们做一个交易。”

    辞盈道:“嗯,你说。”

    苏雪柔柔弱着一双眼,适才的眼泪随着眼尾淌下:“你给我的孩儿一双父母”

    在辞盈止住的眼眸了,苏雪柔轻道:“我给你一双父母。”

    这句话落下,苏雪柔跪着紧紧攥住辞盈的手,像是攥紧最后一根稻草:“我会为我的孩儿安排假死,以后他就不是太子,辞盈,让他做你的孩子,我知道你心善,你定会将那孩子视若己出,这一生有你护着他,我即便现在去死也能安心。”

    辞盈的手被抓得生疼,苏雪柔的指甲掐在辞盈手上,划过的地方好似已经斑驳出了血痕,辞盈怔愣的一瞬间,听见苏雪柔继续说:“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你的父母吗,我是说那个绣女和那个秀才,她们那样的奴才哪里生的出你这样的小姐,辞盈,我偶然间得知了你生身父母的消息,我可以告诉你,我其他的什么都不求,只求你给我的孩子一条活路。”

    辞盈整个人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苏雪柔那句话真的是这个意思,她有些瑟缩地想往后退,却被苏雪柔一把抓住,苏雪柔的眼神几近癫狂:“辞盈,答应我,这笔买卖你不亏,如果不是我,你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辞盈,我告诉你,你答应我,求你答应我。”

    辞盈不知道外面的雪还有没有在下,但她的心被压得越来越重,仿佛被雪水浸透了,她感觉到外面的寒风从四面吹来,但即便心里再多波澜,她也不会在现在表现出来。

    面对苏雪柔哀求恳求交替的目光,辞盈很轻地摇了摇头。

    “谢府不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孩子。”

    苏雪柔直起身体,笃定道:“你想要,就可以。”

    辞盈不明白苏雪柔为何这么笃定,下一刻就听见苏雪柔说:“你在担心谢怀瑾是吗,不用担心,只要你同意他不会拒绝的,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我把我的孩子给你,等于你白送了他一个孩子,他不会拒绝的。”

    辞盈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谈起谢怀瑾,苏雪柔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那个疯子,十一岁时就喝下了绝嗣的药,不出意外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疯子,疯子”

    想到辞盈还在身前,苏雪柔勉强挂起一个温婉的笑,但和刚才的扭曲融在一起,变成想忍住却忍不住的笑意。

    辞盈还在消化着苏雪柔刚刚那句“谢怀瑾十一岁时就喝下了绝嗣药”,她眼眸有些颤抖,手也不由轻颤了一下,这一波动被苏雪柔捕捉到,苏雪柔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又换上了温柔哀婉的面容:“所以辞盈,答应我吧,那样你也有了孩子,他叫玉儿,他很乖,平日不哭不闹,你好生教导,日后定能成才。”

    辞盈眼眸停住,还是摇头说:“不行。”

    苏雪柔面上的笑僵住,有些忍不住了,声音大了些,带了些质问的语气:“为什么?你和谢怀瑾都不能有孩子了为什么不愿意收养我的孩子,辞盈,你不关心你的身世吗,辞盈,你不想知道你的父母究竟是谁吗?”

    辞盈看着苏雪柔,和谢怀瑾比起来,苏雪柔在哄骗人这方面实在是太稚嫩。苏雪柔藏不住自己的眼睛,藏不住颤抖的手,也藏不住身体里那股即将雀跃的冲动,她在托孤,她更在报复。

    辞盈不可能让苏雪柔的孩子成为自己的孩子,因为从苏雪柔说出让她收养她的孩子时辞盈就明白,苏雪柔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谢怀瑾的孩子,成为谢家的嫡长子。

    即便苏雪柔将话说的再冠冕堂皇,表现得再可怜,声调再哀婉,也抵不住苏雪柔生命最后还是在算计所有人。

    她当然无法指责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的打算,但苏雪柔实在太不纯粹,也牵涉到了太多无辜的人。更何况,比起为孩子打算,她更像是利用孩子在报复。亦或者这两者都有,连苏雪柔自己都分不清那一个更重一些。

    贪心,似乎是一直写在苏雪柔骨子里的东西,在那些她所听闻的故事里,苏雪柔一路牺牲了很多人,她觉得大概率都是真的。

    但同样,苏雪柔年少时被苏家人辜负打压造成其对命运和世俗的不忿也是真的。

    辞盈无意作判官,但苏雪柔将她的心软作为这算计中最深的一环。

    辞盈平视着苏雪柔骨子里涌动的死气和兴奋,明白苏雪柔说的大抵是真的。

    她真的不是绣女和秀才的孩子

    她的生身父母另有其人。

    辞盈的心沉默地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猫爪]

    第57章 五十七章

    ◎身世。◎

    苏雪柔等着辞盈的回答,眼眸中交错着情绪,死死攥紧辞盈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辞盈,你想知道的,对吧。”

    嘴上说着祈求,语气中却很是肯定。

    辞盈想知道,她的嘴轻轻张开,苏雪柔高兴得眼睛都不由变大了些,辞盈轻声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苏雪柔心中一口气还没有呼出来的时候,就听见辞盈继续道:“我可以为太子I寻一对好的父母,保证他及冠之前都平安无恙。”

    苏雪柔眼眸瞪大,想开口继续说什么的时候被辞盈止住,辞盈平静地看着苏雪柔,温身道:“但这不是交易,我不是因为你口中所谓的身生父母的消息而答应你安置好太子。”

    辞盈大可以直接答应苏雪柔,是苏雪柔先算计的她,她知晓之后在反悔也不过是策略,但辞盈不想。

    苏雪柔跌坐下来,辞盈的眼神让她明白她没可能。她固执道:“为什么,这笔买卖你明明不亏,我甚至没有动你身边的人,我有好好安置。”

    辞盈看着苏雪柔的眼睛,认真道:“那你也应该明白,你现在能站在我身前好好同我说话,正是因为小碗安然无恙。苏雪柔,我没有强迫帮助人的习惯,如果你不愿意想为太子谋一个更好的前程,我就当我们今日未曾见过。”

    辞盈等着苏雪柔的回答,苏雪柔的眼中明显闪过迟疑,辞盈停在原地,等待着苏雪柔的选择,宫殿内一时很安静,仿佛能听见外面下雪的声音。

    半晌之后,苏雪柔还是不说话,辞盈轻声道:“我要先走了,如若你决定好了,日后可以派人告诉我,我的承诺在你死之前都有效。”

    赤裸的“死”字让苏雪柔眼眸颤抖了三分,她缓慢松开攥紧辞盈的手,却又在下一刻攥紧,生硬的疼意从手上传来,辞盈垂着眸看着苏雪柔。

    那个初见如冰雪一般的女子如今像一朵衰败的花,淡去了所有颜色,手指放上去只能揩出些往日的香,苏雪柔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看着辞盈,轻声道:“好,你能向我起誓,你日后会善待玉儿吗?”

    辞盈在苏雪柔的期望中摇头:“苏雪柔,我并非相欠于你,我今日在大堂之中说到的话我会做到,信不信由你。”

    苏雪柔咬着唇,半晌之后还是说“好”,她已经走投无路。她眸光复杂看着辞盈,轻声问:“为什么?”

    辞盈缓慢地将苏雪柔从地上扶起来,苏雪柔颤着眸看着她,辞盈拂了拂苏雪柔衣裳上的灰:“我不知道你做了多少错事,也无法代替旁人去原谅你,但我为很多人感谢你力排众议在宫中创办了女学,总有一日,天下女子也会如宫中女子一般有入书院学习的机会。”

    苏雪柔愣在原地,如何也想不到竟是因为这个,她轻声道:“是你,原来是你吗”当初她才提出要在宫中创办女学,才提出来,有关她要创办女学的消息宫外就传的沸沸扬扬。

    不同于皇帝的昏庸,照理来说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事情,民间的大部分舆论竟都是赞扬,她当时查到了背后是有人相助,为此花费的银钱人脉数不数胜,苏雪柔未曾想到这个人会是辞盈,这个她从来看不起的人。

    辞盈轻声道:“嗯,是我。”

    苏雪柔脸上满是仓皇,她眸色变得越来越复杂,后退一步但又生生止住,掐住辞盈的手下意识握紧,苏雪柔的踌躇和犹豫写在脸上。

    或许是刚知道了曾经帮助过她的人是辞盈,或许是真为自己年纪尚小的孩子考虑,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苏雪柔看向辞盈时满是不确定,声音很轻:“我没有骗你,辞盈”

    苏雪柔不知为何唤起这个名字语调变得生涩,她脑中有什么在打架,最后迟疑地说:“你想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辞盈看着苏雪柔,好像又听见了外面落雪的声音,她像是一根树枝,雪一层一层覆下,她载着层层的雪,被压垂了眼眸,压低了声音。

    “不想。”

    在苏雪柔惊诧的目光中,辞盈轻声道。

    她挣开苏雪柔的手,将苏雪柔头顶乱了的金簪扶正,温声道:“最后的日子多陪陪孩子吧,别想那么多,再陪孩子看看春天,长安的冬天太冷了,苏雪柔,好好地过完这个冬天。”

    说完,辞盈转身走了。

    苏雪柔一个人站在废弃的宫殿中,因为辞盈的温柔而茫然,她一生中也没怎么见过辞盈这样的人,即便是谢清予,亦是对她有多求。

    可辞盈没有,苏雪柔久久看着辞盈离去的背影,沉默于辞盈所展现出来的慷慨。

    腹中的疼痛让苏雪柔跌坐在地上,可从始至终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辞盈,她好像明白为什么谢怀瑾那样的人也会因为辞盈而驻足,苏雪柔轻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远处的一切在泪眼中变得模糊。

    远处,辞盈被一直等候在殿外的泠月和小碗搀扶住,泠月说着大夫说的话,辞盈弯下腰很轻地摸了摸小碗隆起的肚子,不知是小碗本就瘦弱还是如何,即便只有五个月辞盈已经觉得有些吓人了。

    她牵着小碗的手说要好好调养,干脆搬来谢府住半年,等到孩子出生了再回去,小碗摸着肚子轻声说“不好”,泠月上来劝,劝了半天小碗也还是说不好,于是辞盈退而求其次说为小碗请一个医女,平日帮她安胎。

    小碗这才同意,看见泠月红肿的眼自己的眼睛也不由红了起来。

    辞盈左擦擦,右擦擦,两双红肿的眼一起看*着她,辞盈轻笑着说:“我们走吧。”小碗和泠月都点点头。

    几个人一起步入雪中,辞盈回身看了一眼宫殿,还没看见什么就被泠月拉住了手:“主子小心,前面有一块石头。”

    辞盈回身,跨过那块石头,路边高高的雪一点一点沾湿了她的衣裙,飞雪漫天,头顶的伞也遮不住天地苍茫的一片白。

    回府半个时辰后,辞盈见到了姗姗来迟的谢怀瑾。

    青年一看就是匆匆赶回,即便撑了伞肩头也落了些雪,辞盈迎上去温声道:“不是大雪封路了,不用如此匆忙的,家中没有什么事情”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青年一把拥入怀中。

    辞盈很久违地听见了心跳声,她垂上眸,宿在青年温热与冰寒交替的心跳里,主动说起苏雪柔的事情,她轻声道:“我会为太子寻一富商作父母,远离长安,至于这一生如何,任凭造化。”

    谢怀瑾认真听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你决定就好。”

    辞盈抬手摸着谢怀瑾的脸,轻声道:“你不高兴吗?”

    青年轻声道:“没有。”说完,谢怀瑾看向辞盈,温声道:“只是未曾想到大雪封路会赶不回来,承诺了你但是没有做到,让你寻我不见,辞盈,我很抱歉。”

    辞盈愣了一下,想说“无事”却陷于青年温柔的眼神,温热的唇覆了上来,辞盈轻柔地闭上眼睛,心中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

    那时她想,一切都在变好。

    后来她想,的确一切都是在变好的。

    除夕后的第七天,宫中传来了苏雪柔的死讯,饶是泠月也有些沉默,对辞盈说:“恶有恶报。”说是这么说,但泠月语气实在算不上大仇得报,一个近日才见过的人死了,心里多少会有些异样。

    辞盈轻道:“世事无常。”

    泠霜在一旁端来姜茶:“主子、泠月都喝一杯,都刚从外面回来。”

    暖暖的姜茶下去,屋内的气氛好了一些,泠月忘性很快,很快又讲起长安城中的趣事,辞盈听着听着就笑出来,很快又想起什么,一时间有些恍惚。

    从前都是小碗同她讲这些,都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每日总能将她的闲暇时间填满,辞盈想起小碗,轻叹了一口气。

    她当时还想小碗被抓了那么多日为何她的夫郎一句不语,苏雪柔并没有将小碗的夫郎一起抓起来,按理说早几日夫郎就能来长安同她报信,但一直到苏雪柔忍不住在请柬中放小碗的贴身吊坠她才知晓。

    后来送小碗回去之时才发现,猎夫的院子里面立了三座坟,说如果小碗出事了这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坟,辞盈趁小碗不在问猎夫为什么不去寻她帮助,事情因她而起,苏雪柔的人抓走小碗时定然给猎夫留了话。

    猎夫因为担忧已经几日没有睡觉,辞盈问起时猎夫看了眼屋内,低下头道:“小碗说过,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麻烦您,您是贵人,已经救过她两命”

    辞盈怔了一下,那时望着院子中的三座坟,良久没有说话。

    回过神,辞盈看着泠月,轻声道:“我还未问过你们,你们也到了出府的年纪。”

    泠月口中的姜茶要咽不咽,泠霜也安静了下来,听辞盈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打算,我一早就将奴契给你们了,若是你们有旁的打算,都可以同我说。”

    泠月和泠霜对视一眼,都跪下来。

    辞盈忙起身将两人扶起来,但泠月和泠霜坚持跪着。

    向来清冷的泠霜反而是第一个说话:“我们答应过夫人,会一直陪在主子身边。”

    泠月也跟着道:“除非死,要不然我们不会离开主子的。”

    这一副她要赶她们走的样子,辞盈不由无奈笑了一下,她将两个人扶起来,轻声道:“夫人那时担忧我,但我现在很好,泠月泠霜,我想让你们有选择的机会。”

    她声音很认真:“这世界很大,你们也去过定阳,安淮和江南,你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别的天地,你们无需因为我被困在这里。”

    泠月和泠霜都齐齐摇头,一起看着辞盈。

    泠月开口:“不止是因为夫人的遗言,我想一直留在主子身边,姐姐肯定也是,主子,不要赶我们走。”

    泠霜也轻点头。

    辞盈温柔笑了笑说:“好,但日后你们有了别的想法,可以同我说,何时都可以。”

    泠月松了一口气,上前抱住辞盈的胳膊,泠霜也难得没有说“不合规矩”,只笑着看着,去窗户旁将窗户关上了一些。

    苏雪柔死去第二日,辞盈收到暗卫的来信,说太子安置好了,改了一个名字,富商一家姓杨,取名为乐,希望孩子能一声安康快乐。

    辞盈听见汇报,只说是“好名字”。

    窗外的雪还是未停,这一年的雪下的格外的久。

    苏雪柔死去的第七日,辞盈收到了一封苏雪柔的信。她垂眸拆开,只见信封里面还是信封,信封上面写着:“辞盈,最后的日子我一直在思虑,要不要将这封信寄给你,我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对错成败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我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你,信里是你的身世,辞盈,我不知道你应不应该知道。”

    信封里,还有一颗珠子。

    一旁的泠霜见了,觉得有些眼熟,从辞盈手中拿过之后去衣橱里面翻找,最后拿出了辞盈那日宫宴穿的衣裳,将那颗细小的琉璃珠同上面比对,对辞盈说:“主子,确实是这衣服上的。”

    辞盈将苏雪柔写在第二层信封上的话又看了一遍,眼眸望向不远处桌上燃着的烛火,她坐在温暖一片的室内,心却沉闷地可怕。

    她看着手中薄薄的信封,半晌后,还是忍不住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很薄的一张纸,辞盈纤细的手指将纸张从里面拿出来时,发现纸张格外地柔和,柔和得像人手心的皮,上面的墨迹如血,辞盈看着自己不曾知道的半生。

    苏雪柔的字很纤细,用词很简洁。

    大抵也就说了这样一个故事,落难的夫人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逃至一处山庙,恰好碰上了落选的书生和一路侍奉书生的绣女夫妻二人。

    书生见贵族夫人气度不凡,上赶着巴结,假装好心帮贵族夫人躲避追杀,将怀孕的贵族夫人带回了乡下。

    贵族夫人为了感谢夫妻二人,将手中的银钱和首饰都给了书生,书生旁敲侧击问夫人日后能不能为他谋一个官位,说这是他毕生所求,可惜一直时运不济。

    贵族夫人并未明白书生隐晦的传达,只以为书生醉心学术,说日后如若能回去一定奉上一屋子珍贵的藏书以作报答。书生大失所望,却掩饰住了。他看着精致华贵的首饰起了贪念,却不是贪念钱财,而是看向了贵族夫人隆起的肚子。

    贵族夫人在书生家住了整整两个月,羊水破的那日是绣女接生的,贵族夫人醒来之后只看见一个死去的男婴,泣不成声,几度晕死,却还是安慰书生和绣女说不是他们的错,等她回去之后一定会多送一些银两作为报答。

    后来,贵族夫人被人接了回去,书生和绣女果真得到一大笔报酬还有许多藏书,但那些钱都被书生拿去买官,结果被骗,书生和绣女又将藏书卖了,怕偷换孩子的事情穿帮,全家一起去了一个稍远的地方。

    而贵族夫人因为孩子夭折的事情郁郁寡欢,回去后不到两年就病死了,临死前曾经寻过书生和绣女想报答,但因为书生和绣女早已全家搬走而无果。

    辞盈眼眸停了一下,缓缓将信合上。

    她颤抖着眸,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口中有些品不出来味道。

    泠月还在一旁说:“主子怎么了?”

    泠霜看出了异样,拉住了泠月要上去的衣袖。良久之后,辞盈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

    等两人出去后,辞盈放下了茶盏,拿起信缓慢地走到桌子前,任由跃动的火光爬上柔软的纸张,一直要烧到手了有了些许的疼意,辞盈才松开。

    灰烬尽数落下,辞盈思绪稍稍回身后,手上传来灼烧的感觉。

    她望向窗外,大雪漫天,入眼都是雪白的一片,无尽的茫然感在她心间蔓延开,她不知道自己该先思索哪件事情,如果可以,她想,再来一次她应该不会打开这封信。

    门被推开,辞盈从婢女手中接过伞,走过长廊,走过花园,她走到一片冰的池塘,站在桥上,能看见里面游动的鱼。

    辞盈撑着伞看了良久,一直到手脚冰凉,心间那口郁气也出不出去,她看着早有预示的一切,想了许久只能说是命运。

    她想着那个从未见过的妇人,她真正的娘亲,又想起绣女,那双哭瞎的眼睛和烂掉的手,辞盈手中的伞悄然滑落,雪悄无声息落在她的肩膀上,化为雪水,她垂眸看着水中游动的鱼儿,心很轻很轻地在跳。

    好像应该给一个交代,但她不知道去寻谁。

    早就消失不见的书生,早就投井而死的绣女,还是谢怀瑾。

    还是谢怀瑾。

    辞盈弯腰将伞从地上捡起来,缓慢着步子,路过了花园,又路过了长廊,最后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她僵硬着身体看着跃动的火光,陡然一下俯身呕吐起来,她的眼泪这一刻才决堤。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

    大抵是她想粉饰太平的一切,好像在一个终于都变好的途中,彻底变烂了。她一点都不惊讶,甚至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但当其真的到来之际,她还是有些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

    她好像应该去同谢怀瑾对峙,但是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千百万次,这一次好像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辞盈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地上呕吐出来的黄水,眼泪反而出不来了,她想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甚至有些想笑,她用帕子擦去嘴上的脏污,又拿起茶一次一次漱口,屋内的窗户被寒风吹开,辞盈冷的浑身都在发抖。

    她起身拿了被子将自己裹住,却还是冷,又拿了两个汤婆子塞入被子中,却还是冷,窗户明明已经被关上,她却还是能听见外面的风声,雪声,她闭上眼,那白茫一片的雪就好似在眼前。

    她心中一阵一阵泛起呕吐的感觉,如若不是从未同谢怀瑾圆房过,即便苏雪柔同她说谢怀瑾早已喝了绝嗣药,辞盈可能还是还请大夫来看一看。

    辞盈漫无边际地想着,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床顶。

    她用被子将自己捂住,连带着那些眼泪一起憋回去,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是没用的东西,开始忍不住,后来一点点就能忍住了。

    辞盈停下漫无目的地消耗自己,她将头探出被子,轻声将泠霜唤过来。

    泠霜进来时,辞盈低垂着头,轻声说:“去泽芝院问问,公子今日何时回来?”

    谢怀瑾最近很忙,早出晚归,偶尔会和她一起用膳。今日没有提前说,大抵是要晚些回来。

    泠霜看了一眼辞盈,轻声道:“好,我现在去问。”

    辞盈很轻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对了泠霜,给我染上安神香吧,我想先睡一觉。”

    泠霜忙说好,起身去燃香。

    辞盈褪去衣服,到了床上,安静地睡过去。

    向来不喜欢的安神香味道一点一点蔓延在屋子内,辞盈从一开始的安静,到眉心紧锁,再到慢慢散开,最后变成梦中白茫冰寒的雪,睡熟的辞盈瑟缩了一下身体,在香中一点一点平直了唇角。

    谢怀瑾听到暗卫报来的消息,尽量推了手中的事情,想早些回去去见辞盈。

    到府之后,他直接去了辞盈的院子,但是被泠霜告知,辞盈正在睡觉。

    门紧紧关着,窗户有打开一些,谢怀瑾闻见了里面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

    他没有再推门进去,刚从外面回来,他回来的急,还未换衣裳,身上全是寒气,怕传给辞盈。屋内环境温热,他在外面呆久了不觉得冷,辞盈就不一定了。

    一热一冷,辞盈恐会受风寒,如今天气不好,定会很难受。思及此,谢怀怀瑾轻声吩咐:“那等夫人醒来告诉夫人我已经在府中了,再去熬一壶姜茶,算了,等夫人醒了派一人去告诉我”

    风雪愈大,谢怀瑾温柔看着辞盈所在的屋子,起身离开。

    青年穿着一身青玉色的衣裳,很好看,身形颀长,远远看去像和风雪融为一体,撑着一把伞,雪还是落在青年的肩头,他眼眸温和,从衣袖中拿出一串糖葫芦,天冷,他寻了许久才寻到上次那个老伯,老伯说雪埋过的山楂最甜了。

    【作者有话说】

    谢狗真的挺坏的

    之前造的孽就够翻好多旧账了[化了]

    第58章 五十八章

    ◎死寂。◎

    年幼之时,谢怀瑾总被父亲牵着手走入祠堂,祠堂总是点着很多烛火,远远看上去就是亮堂的一片。

    亮堂,亮堂而冰冷,那里常年都是一股冰冷的香火味。父亲常牵着他的手,那是谢怀瑾不高,大抵只到了父亲的大腿处,他需要用仰视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

    这天底下大多数孩子大概都是这般过来的,小小的谢怀瑾向着父亲看过去时,父亲总是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他跟着父亲的眼神向前看去,就能看见祠堂中明亮的烛火和乌泱泱的人。

    肃穆,庄严,在这一片寂然之中,谢怀瑾往往望向谢清正,自己的父亲。

    作为家主,大多数时候,父亲总是会领香。

    等父亲敬完香,就会将三柱香放在他手中,让他对着牌位祭拜。祠堂中很多人,但大多数人都没有脸,亮堂的烛光照在那些人脸上,留在小小的谢怀瑾脑中的只有虚无的一片光。

    这里面唯一拥有面孔的是父亲,是牵着手带领他走入祠堂,将他交到长老手中的父亲,他年纪太小,于是父亲高大的身躯巍峨,对他而言是高大的一片,如山,如海。

    姨母说的对,谢家不擅长培养君子,只擅长培养披着君子皮的怪物。

    父亲是谢怀瑾见到的第一个怪物,他后来也变成了一个怪物。

    在没有发现父亲是一个怪物前,谢怀瑾曾拥有过那个年纪对于父亲的一切孺慕。

    直到父亲带着他走上那处山顶,他发现“兽论”的真相,却又不仅仅是兽论的真相

    那时他看了父亲很久,但父亲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他。

    祠堂里面的人渐而有了脸,他们太擅长,或者说谢家太擅长培养一个“君子”,谢怀瑾一步步成为了谢家历代长公子的模样,不同的是,他比之前的历代家主都要优秀,浑然天成地在那些人满意的目光中肩负了谢家的未来。

    唯有一个人看他的目光不同,少年时的谢怀瑾看向身前的人,父亲用余光冷漠地扫视着他,他读懂父亲眸光中的复杂,却依旧如清风朗月一般。

    他明白父亲不会出手,父亲不会对年幼的自己伸出手,也就不会对这些垂垂老矣的长老们报以任何的怜悯。

    父亲总是沉默的一片,后来连死,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唯一为他添的乱子,更像是临死前随意挑选的玩意,也不知在供谁取闷,亦或者父亲同样是痛恨的,只是他懦弱,懦弱,远比他的沉默要来的多。

    母亲这个词不常出现在谢怀瑾的生活中,一直到三岁前,谢怀瑾都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林家大小姐,当时林家家主的大女儿。至于其他的,没有人会说,父亲不会,外祖父母不会,后来慢慢的有一个人会。

    那人是他的继母,亦或者他更愿意用姨母来称呼她。

    第一次见姨母,是父亲要出去很长一段时间,临走之前,父亲说有一人你需得去请安一次,他问父亲是谁,父亲迟疑了很久说:“是你的母亲。”

    谢怀瑾未言,那是他已经六岁,才通过了“兽论”。

    父亲照例走在前方,他不再会牵起他的手,留给他的只有高大的背影。他去了那个院子,正巧碰见姨母正在哄才三岁的二妹,二妹叫谢素薇,身体不好,从生下来就几乎被药泡着长大,在二妹没有另外有院子之前,姨母的院子中总是有一股重重的药味。

    他听着父亲的话向姨母行礼,姨母安静良久后仔细看了他良久。

    父亲走后,姨母同他说:“殊荷都长这么大了吗?”一直到现在,谢怀瑾都记得姨母当时的笑,他看着姨母,姨母轻声道:“同阿姐生的很像。”

    他不曾听人提起自己的母亲,于是问:“哪里像?”

    这一下似乎将姨母问住了,姨母又看了许久,说:“哪里都像。”

    后来,在闲暇之余,他喜欢去姨母那里,偶尔帮姨母带一带二妹,说是带,其实就是推着轮椅上的二妹散步,二妹是很安静的一个孩子,见到他时会轻轻地喊一声哥哥。

    后来长老们发现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家人呆在一起,他没有耽误任何的事情,将父亲和长老们给他布置的任务都完成的很好。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也依旧不被允许。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长老们,那大抵是他最幼稚的一次,他用长老们的话质问长老:“你们也有家人。”

    长老们低头笑着,笑声回荡在明亮烛光的祠堂内,最后齐刷刷地抬眸冷漠地看向他,领头的一个长老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冷漠的说:“可是长公子,你不需要有家人。”

    很快,谢怀瑾就明白了长老们当时的笑。

    二妹生了很大的一场病,差点死在了那个冬天。他又看向父亲,父亲依旧只是漠然地处理着府内府外的事情,做着一个家主该做的事情。

    于是谢怀瑾明白了。

    没有人能一次明白,谢怀瑾明白也花了两次。

    此后,他主动远离了姨母和二妹。

    十一岁时,谢怀瑾喝下了绝嗣药,谢清予有拦着但是拦不住,最后叹气了一声说天下哪里有解不开的事情,如若他可以和那时的谢清予说话,大抵会说,有的。

    谢清予,有的,未来你为了一人生了又死,出家了甚至肉身消灭了都没有得到安息,即便如此,你每一次都告诉我你不怪她,你甘之如饴。

    谢清予说何必呢,谢怀瑾但是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身体中淌着谢家的血。”

    他要谢家消弭在历史的尘烟中,他这个承载着谢家血脉的长公子亦然。

    谢家的血,就不该继续流淌在世间。

    十三四岁时,谢怀瑾已经做到了谢清正及冠才做到的事情。谢府内一连死了很多人,府中猜测纷纷,却没有人敢将言论落在他身上。

    那些长老愚笨不知,父亲沉默不语,姨母却不知如何猜到了。

    他再去见姨母时,姨母没有说话,只是用比从前更复杂的眼眸望着他。

    那时谢怀瑾就明白,他真的没有家人了。

    他淡淡问姨母,是否要离开谢府。

    姨母看了他良久,还是摇了头。

    那好像是他们漫长岁月中唯一的对话,后来他收到了一封画卷,打开,里面是同他有三分相似的脸,只有三分。

    他想,这是他的母亲。

    辞盈出现在他生命中是一个意外,如果年少的他知晓日后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生命中,他会不会改变一些,谢怀瑾不知道。

    但当晚上用膳时辞盈轻声说“谢怀瑾,我想有一个孩子”的时候,谢怀瑾手指有一瞬的僵硬,外面大雪纷飞,屋子里面却很暖,他在辞盈的院子中,周围都是按照辞盈想法布置的一切。

    他温声说:“怎么突然想要一个孩子”

    辞盈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碗筷,随意说:“好像也应该有一个孩子了,从前你说我年纪太小,现在应该不算小了,同龄的人似乎都有一个孩子了,上次五小姐带着她的孩子来拜见,我见了见,竟也觉出了三分可爱。”

    辞盈说的漫不经心,对面良久没有说话时,她才抬起眸。

    她问:“谢怀瑾,我们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她问的太真挚,让谢怀瑾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捏紧手中的筷子,声音却还是温和:“如若你想要,我们可以从旁系失去双亲的孩子里挑一个你喜欢的。”

    辞盈认真说:“可是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昨日寻大夫为我诊脉,大夫说我身体很好,生育一个孩子完全没有问题。”

    谢怀瑾看着辞盈,许久没有说话,他轻声说:“我给你带了糖葫芦。”

    辞盈看着谢怀瑾,一直到糖葫芦被青年递到她手中,她的眼眸才慢慢垂下来,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同谢怀瑾说这番话,她也肯定不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她只是想知道,谢怀瑾嘴里到底能不能有一句实话。

    她实在不想同他算过去的账,但她又不得不算,但太多次了,以至于她还没有开始说已经觉得疲惫,于是她自欺欺人一般折了个中,换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来说。

    少女看着谢怀瑾,很平静地说:“可我想要有一个孩子,谢怀瑾。”

    青年看着辞盈手中的糖葫芦,辞盈接过之后就放到了一旁,他的脸上变得有些僵硬,开口说:“那我去为你寻人。”

    辞盈轻声道:“我没听清,谢怀瑾,你说仔细些。”

    青年那双好看的凤眸同样也看着辞盈,半晌之后,他温和说:“我去为你寻人,如果你一定要一个孩子。”像是怕辞盈误会,谢怀瑾补了一句:“不会是李生,辞盈,我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辞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怀瑾,轻声说:“谢怀瑾,我还是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吧。”

    谢怀瑾眉也就那样看着辞盈,轻声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李生那样的吗,等到科举结束了,我带你去琼林宴上挑选。”

    辞盈问:“如若旁人不愿呢?”

    谢怀瑾说:“不会的。”

    辞盈很轻地笑了起来,她看着谢怀瑾,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谢怀瑾早早喝下了绝嗣药,她一直同谢怀瑾说她想要一个孩子,谢怀瑾能给她什么呢,她肯定也不是要谢怀瑾真的给她一个孩子。

    那她想要什么呢?

    辞盈看着谢怀瑾,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时她要的只是一个坦白。

    他对她坦白,她就当做谢怀瑾坦白了一切。

    但没有,青年抚摸着她的头,温和笑着:“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男孩要叫什么名字,女孩要叫什么名字,还是我们先都取一个。”

    辞盈讽刺地听着,一直到谢怀瑾发现她眼睛红了。

    辞盈不想落泪,但她真的忍不住。

    谢怀瑾好像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对,过来问她怎么了,辞盈捂着自己的胸口,第一次对谢怀瑾说:“谢怀瑾,我心脏疼。”

    谢怀瑾以为是辞盈生病了,要出去寻大夫时就听见辞盈哭着笑的下一句:“谢怀瑾,我们合离吧。”

    青年的身体僵硬在原地,转身道:“你答应过我我没有动,我没有。”

    辞盈看着谢怀瑾,有一瞬间她觉得面前权势滔天的青年像一个幼稚的孩童,她看向他,很轻易说:“嗯,你没有,但是我反悔了。”

    谢怀瑾眸中的惊讶和茫然渐而褪去,取而代之的深重的风雨。

    从前辞盈会害怕,但现在辞盈突然就不怕了。

    她看着谢怀瑾,轻声道:“不合离,我们就一起死吧,谢怀瑾,这样也算陪了你一生吧,我们一起去死吧。”

    谢怀瑾俯下身摸着辞盈的额头,眉眼间有阴郁,更多的却是担忧:“到底怎么了,辞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辞盈近距离看着谢怀瑾的眼睛,她的眸中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适才落下的眼泪像是对于身前之人最后的同情,她的语气变得漠然:“我没有哪里不舒服,谢怀瑾,我很清醒。”

    说着,她避开谢怀瑾探上她额头的手,轻声道:“也别碰我,谢怀瑾,我恶心。”

    话说到这里几乎是辞盈对谢怀瑾说的最重的话,谢怀瑾脸色也不由冷了下来,想开口那一瞬却还是生生闭上了。

    辞盈冷漠地看着谢怀瑾,为他说着:“怎么,又要用我身边的人威胁我了吗,这次你想用谁,我想想,近一些的泠月还是泠霜?”

    谢怀瑾表情隐忍,下一刻听见辞盈淡淡的说:“你可以动,谢怀瑾,从今以后,只要你动我身边一个人一下,我就去死。”

    辞盈将死说的越来越淡,她眉眼间冷静到可怕,有那么一瞬间吓住了谢怀瑾。

    青年将辞盈抱住,眉眼间的阴郁缓缓落下来,换为浓重的担忧,他温柔问:“辞盈,到底怎么了,如果你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对,我可以改。”

    很软和的语气,很软和的话,但没有让辞盈脸色柔和一分。

    她只是用一种很冰冷很陌生的目光看着谢怀瑾:“谢怀瑾,你做的有哪里是对的吗?”

    质问的话,却不是质问的语气,辞盈好似只在陈述一个事实。她甚至都已经不在意是否激怒谢怀瑾,她心中压着的东西已经让她不能呼吸,余光中她看见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她不知怎么看向了桌上的糖葫芦。

    她拿起糖葫芦,直接丢了下去,糖葫芦在地上摔出清脆的一声响。

    谢怀瑾蹙眉看向辞盈,轻声道:“你起码得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辞盈却突然提起苏雪柔,她说:“谢怀瑾,我觉得苏雪柔其实也没有那么恨你。”

    谢怀瑾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辞盈没有提起谢清予,哪怕她知道只要提到谢清予的名字,就足以让谢怀瑾的假面全部褪去,但她没有,只是继续说着苏雪柔:“如若苏雪柔真的那么恨你,同我说的东西就不该那么少。”

    谢怀瑾脸色难看,想到辞盈之前说的子嗣,低声道:“我可以寻大夫”

    这几乎是她们相识以来谢怀瑾最大的妥协,辞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谢怀瑾居然愿意为了她去找大夫治疗绝嗣的问题,但事实是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觉得可悲。

    她冷漠地看着谢怀瑾,轻声道:“所以你觉得我是因为子嗣的事情?”她像是嘲弄又像是施舍般“提醒”:“谢怀瑾,在你眼中我是一个因为你绝嗣就会同你合离的人吗?”

    谢怀瑾眉眼全部僵住,那双好看的凤眸直直看着辞盈。

    辞盈毫不退让,甚至可以说是她同谢怀瑾对抗以来最强硬的一次。

    她适才已经用光了最后的同情,现在,她凝视着谢怀瑾乌黑的眸,轻声说:“聪慧如谢公子,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辞盈”谢怀瑾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看着面前的辞盈,明明辞盈还在他眼前,他却感觉辞盈已经抓不住了。

    他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试图狡辩一些什么,但两个人都清楚,从辞盈知道的那一刻,谢怀瑾就不会有狡辩的角度。

    辞盈轻声道:“你要解释吗,我听你解释。”

    谢怀瑾手指僵硬地落下,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

    辞盈眼神漠然地看着他,他轻声说:“我”

    但说来说去,谢怀瑾只能说出一句:“辞盈,不要这样看我。”

    辞盈摇头,轻声道:“我好像以后只能这样看你,谢怀瑾,每当我觉得你做的已经足够恶劣时,你总是告诉我,你还可以再恶劣一些,太多次了,我不想陪你玩这个游戏了。”

    谢怀瑾想要捂住辞盈的嘴,却被辞盈厌恶地避开。

    她冷冷看着谢怀瑾,轻声道:“我可以理解没有人教过你怎么样去爱一个人,也可以理解你不爱我却要将我困在你身边,我配合着你发下那样可笑的誓言,我想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吧,你不是装的很好,装的不好的地方我也当做看不见。”

    “我甚至”辞盈声音颤抖着“我甚至可以不计较你将我当做一个玩物一般占有甚至不在意我和其他人进行□□,谢怀瑾,这些我都一一原谅了。”

    “谢怀瑾,我很努力地一一原谅了。”辞盈轻声说着。

    谢怀瑾眸红了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无力地垂下,祈求着:“辞盈,别说了”

    “但是为什么呢,谢怀瑾。”辞盈的语气中甚至没有恨,只有浓厚的不理解,她望向面前灿若春华的青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但事实又如此清晰地摆在眼前,她回想着青年曾经若有若无的暗示,不知道那时他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心理,只觉得自己和傻子一样。

    辞盈声音冰冷,像是宣判,她说:“谢怀瑾,为什么要这么恶劣地玩弄人,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世,同我成婚之前,还是同我成婚之时?在我和宇文拂、宇文舒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我们兄妹反目、父女反目”

    辞盈直直看着谢怀瑾,轻声道:“这一出戏,谢公子,还满意吗?”

    谢怀瑾说不出话,只红着眼看向辞盈。

    辞盈也同样看着他:“你明明可以处理苏雪柔永绝后患,但你没有,谢怀瑾,为什么那么自信,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苏雪柔还是不够恨你吗,信中她只告诉了我我的身世,告诉我我是西北王宇文舒的孩子,其他的一句没说。”

    谢怀瑾声音有些哑,轻声说:“辞盈,你冷静一些。”

    辞盈看着谢怀瑾,不解道:“我很冷静,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的冷静。”

    谢怀瑾轻声道:“我可以解释。”

    辞盈轻声道*:“你真的可以解释吗?”

    谢怀瑾又说不出话了,他在这一刻在真正尝到后悔的滋味,他看着辞盈眼中的冷漠和决绝,不知道为什么手指比心先开始颤抖,好像明白辞盈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抱住辞盈,辞盈没有挣扎,只是在这个熟悉的怀抱着看向了远方。

    窗外的雪越来越后,怀抱中,辞盈说:“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将府中的权利大部分都放给我是什么意思,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会一一还回去,谢怀瑾,我们合离吧,我不同你计较之前的事情,但我实在有些累了,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要相见了。”

    拥抱逐渐收紧,辞盈听见青年说“不要”。

    辞盈轻声道:“你知道,你再也逼不了我了。”

    说话间,辞盈看着将她紧紧抱住的谢怀瑾,很轻地眨了眨眼,现在,她终于可以说,她不爱谢怀瑾了,那些粉饰的过往在这一刻露出狰狞的面目,人总是会欺骗自己,辞盈曾不止一次问自己,如若这个人不是谢怀瑾,她会不会被困至这个地步,答案是不能,问了多少次,答案就有多少次不能。

    自我欺骗和自我说服是双生子,辞盈的很多日子就这样交替着度过,在今天之前,她没有想过将匕首抵上谢怀瑾的咽喉,甚至在谢怀瑾陷入危难之时,她第一反应仍旧是救人。

    这个人不是谢怀瑾,是任何一个人辞盈也会去相救,辞盈每每都用这句话说服自己,但说到底,这个人就是谢怀瑾。

    她在他身上心软了何止千万次。

    辞盈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踏着血走过来,大雪之中,血色漫天。

    这就是她爱了半生的人。

    她年少梦中的爱人,缓慢地变成了一个躯壳。

    她品尝着他恶劣的余温,只觉得苦涩,苦到外面漫天的飞雪,都盖不住她心底茫然升起的空寂。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五十九章

    ◎“开心、开心。”◎

    “宇文拂的事情我有错。”青年缓慢地落下一语,声音仔细听有些颤抖,但脸上还是维持了一贯淡然的皮,他看见辞盈冰冷的双眼,声音又轻了些:“我当时的确告知了宇文拂茹贞同你离开长安的消息。”

    “宇文拂追上去在我意料之内,但我清楚宇文拂不会伤害你和茹贞,府中的人也一直在暗中跟着。”

    辞盈冷淡地看着谢怀瑾,这句话和承认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她看着谢怀瑾,只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其实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当时的事情了,但她依旧记得驿站雷雨的那一幕,很多次她从梦境惊醒,都会觉得自己还在那个客栈里。

    她看着谢怀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青年嘴中听见什么。

    她用手拨开这个拥抱,轻声道:“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了,你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总是用我的想法去想你,将你想的太好也太坏,可能你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只是折中,有趣时哄上一哄,无趣时直接离开,而你的玩乐落在我的身上,就变成太重的一笔。”

    辞盈冷静地分析着,想起之前争吵的话,像是一次性要将话全部说了,她缓慢思虑着:“谢怀瑾,是我不对。你从前总说我偏袒那些人,我仔细想了想,可能是吧。”

    她轻描淡写着,其实已经没有感觉了,连言语都变得温和起来:“可能只是我的心先我一步明白欺骗,我总是连自己都骗,幸好选择没有骗人。”

    谢怀瑾如一座雕塑立在原地,淡青色的素衣将他的脸衬得很白,眉眼间也没有往日从容的笑意。

    辞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她最后看向谢怀瑾:“让我离开吧,谢怀瑾,你有你要做的事情,我有我要做的事情,我们再纠缠下去只会变成两具年轻的尸体,我不想我手上沾的第一个人的血是你的,抛开这些纠缠,我们中间其实没有大仇大恨。”

    最后,辞盈轻声道:“你继续操纵你的人心,谋求你的天下,我当我的辞盈,你知道的,比起谢府主母,你的夫人,我更喜欢做辞盈。”

    谢怀瑾看着辞盈无波无澜的眼睛,轻声道:“你可以继续当你的辞盈。”

    辞盈直直盯着谢怀瑾:“不,在你身边时我就不是了。”

    自由可以是很多东西,唯唯不能是两相欺骗下的产物。

    临走的时候,辞盈没有回头。

    大雪漫天,一直到辞盈走了许久,谢怀瑾都安静地站在原地。

    从前这般时候,墨愉会出来,但等待良久,谢怀瑾也没有看见墨愉的影子,他这才想起来墨愉死了,他眼眸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心里也生出一些疲累。

    在漫天的雪色里,青年沉默地像被雪覆盖住的枯枝,只有踩上去的时候,才会发出“吱呀”一声响。

    他大可以再将人抓回来,像从前很多次一样,然后呢没有然后,他是一个怪物,他迟早会再做出伤害辞盈的事情,周而往复,就如辞盈而言,他们的归宿只能是两座坟墓。

    辞盈甚至不会愿意同他合葬,或者辞盈去死都不会带上他。

    这个想法生平第一次让谢怀瑾尝到了恐惧,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原来是害怕死亡的,如果这个人是辞盈的话,他不想看见辞盈变成一座小小的坟墓。

    有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墨愉,墨愉临死前做了那么多,也不过是不想朱光变成一座坟。

    谢怀瑾想,那些人说的对,他就是一个怪物。

    辞盈辞盈是他们大婚那日的喜烛,明亮的,美好的,风吹亮蜡烛的灯火,火烧着风,灯油一点点滴落,总会有燃尽的那一刻。

    两个人分开的那天,长安连续落了一个月的雪停了。

    辞盈其实不觉得她和谢怀瑾是需要送别的关系,但谢怀瑾来了,她眼眸停在谢怀瑾递来的合离书上,上面端正落上了谢怀瑾的名字和手印,漫天雪色里,辞盈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呼吸都有些恍神。

    谢怀瑾同意的太快,同之前截然不同,看见和离书之前辞盈一直觉得有阴谋,直到和离书被放到她手中,她心中的石头才落下一些。

    青年安静地看着辞盈走远,独身一人回了书房。

    提笔欲写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日后他给辞盈寄信大抵辞盈也不会看,谢怀瑾人生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被巨大的茫然包裹着,不知道日后要去往何方。

    长老堂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剩下的再杀就是迁怒了。

    按理说下一步应该是谢家的覆灭,亦或者是他的。

    但谢怀瑾看见辞盈的背影,明白他再也无法像年少时那般决绝,人死之后如若能化作鬼魂,他定会飘去辞盈身边,像落地归根一般。

    可是

    空荡的书房中,谢怀瑾端坐着,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放心不下。

    他放心不下辞盈

    辞盈带走了那只叫“开心”的鸟,一路上,开心都叽叽喳喳的,辞盈掰着点心喂她。朱光听闻她要和谢怀瑾合离的消息后,特意从外面赶了回来,朱光没有明说,辞盈却明白,朱光是怕她走不掉。

    朱光看着“开心”,手指拨弄了一下:“辞盈,它好亲人,不似我捡回来那只。”

    辞盈继续喂了一口点心,轻声道:“多养养,可能就熟了。”

    朱光将头放在她肩膀上,就像从前一样,但是再也不会像从前笑得那般肆意了,朱光柔和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辞盈,恭喜你。”

    辞盈轻声笑道:“嗯,我也恭喜自己。”

    谁都不想再去深究,辞盈这一次为什么能离开。

    “公子真的将和离书给你了吗?”朱光轻声道。

    辞盈从怀中拿出来,递给朱光,朱光看了良久,对辞盈说:“好,辞盈,真好”

    辞盈也说“真好”,开心还在一旁啄着辞盈手上的碎糕点,泠月和泠霜问辞盈他们现在去何方,辞盈想了想,决定先去江南看看谢然和李生一起办的书院,还有茹贞,仔细想来,她和茹贞也许久未见了。

    五日后,她们一行人到了江南。

    谢然忙于书院的事情,是李生带着茹贞来接她的,见面茹贞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辞盈真心笑了起来,朱光退至一旁,见茹贞已经恢复了大半意识,只偶尔会不小心提到宇文拂的名字。

    辞盈听见宇文拂的名字时,一时眸色有些复杂。

    按照血缘关系,宇文拂竟然是她同父同母的哥哥,世界上很难想到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但偏偏就是发生了。

    辞盈摸着茹贞的头,觉得这门亲她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去认了。

    人和人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就会变得复杂。

    辞盈永远忘记不了宇文拂对茹贞做的事情,她抚摸着茹贞的头,轻声道:“以后我都能陪在你身边了。”

    这时的辞盈不知道,“都”这种和“永远”一般的词,一句话就是一个誓言。

    茹贞眨眼,问辞盈:“不用再回去长安了吗?”

    辞盈摇头,轻声说:“我同谢怀瑾合离了。”

    所有人都在祝贺辞盈的时候,只有茹贞抱住了辞盈,轻声道:“辞盈会不会很伤心。”

    辞盈怔了一瞬,说“当然不会”。

    茹贞却只是温柔地看着她,轻声说:“好哦,我们辞盈当然不要伤心。”

    辞盈笑起来,茹贞却又摸了摸辞盈的头。

    安置好辞盈后,朱光向辞盈辞别。

    辞盈有些意外,以为朱光会和她在一起,就像以前那样,毕竟墨愉还在的时候,她们都天天在一块,如今墨愉死了,辞盈以为朱光对于长安应当没有旁的留恋了。

    未曾想到朱光只是送她一程,但人生就是这样,辞盈在码头送走朱光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从前那个冬天,朱光带着她跃上越来越高的树,一点一点,地上的人儿化作一个小点,朱光笑着在她耳边说“还能更高”。

    而现在,朱光只是安静地站在船头,同她摆手。

    辞盈看着,不知道胸膛之中一跳一跳的是什么,人得到了自己年少时想要的一切,却好像还是没有那么开心。

    她拥抱着自由,在冬日了冷冽的海风中,明白了失去的滋味。

    无关乎任何人,只关乎时间。

    她久违地想起了小姐。

    世界在她眼中,变成平直的一条线。

    辞盈被身旁的茹贞抱住,才回神,她笑着看向茹贞,茹贞却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睛,辞盈轻声说:“我没哭,我只是有些幸福。”

    茹贞安静地看着她,轻声说:“嗯,我也很幸福。”

    回去的路上,茹贞问:“姐姐现在是不是很有钱了?”

    辞盈很郑重地点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买给你了。”

    好像是她们年少时喜欢说的话,那时她们总有无尽的烦恼,茹贞总是很羡慕云夏头上新式的珠花,辞盈便说以后她给她买,只是上个月的银钱已经买了糕点。

    茹贞总是说“不要”,转身又撒娇问辞盈那什么时候给她买。

    “走,茹贞,我们去买珠花。”辞盈牵着茹贞的手,茹贞鼓起脸:“那我全都要!”

    辞盈配合说:“好!”

    但最后茹贞也只是选了一支,好简单的样式,上面缀着些许珍珠。

    辞盈其实记得茹贞以前不喜欢这样样式的,可茹贞好像不记得了,对着镜子戴上之后笑着问辞盈:“好看吗?”

    辞盈点头,于是茹贞又开心了起来。

    辞盈回身看着江南的大街,匆匆而过的人群只在她生命中留下一瞬的脸,她眨眼就会忘记,却又记着新的脸,真奇怪,人对长大的定义怎么会不止一层

    朱光推开谢怀瑾书房的门时,长久没有透进来光的房间陡然亮起来,朱光环视一圈没有看见人后,径直走进了暗室中。

    一身雪衣的青年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手中翻着的竟是从前从来看不上的谢清予的那些书,朱光开口道:“烛一烛二说您多日未进食了。”

    青年淡然不语,只翻着手中的书。

    朱光看着谢怀瑾,唇角变得平直:“堂堂谢长公子要是因为未进食饿死了,怕是要成为全天下的笑话,皇帝能在史书上留几笔不知道,但公子您定有一笔。”

    谢怀瑾停下了翻动书页的手,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蜷曲起来,温声道:“我以为你会留在江南。”

    朱光停了一下,轻声道:“或许以前会吧,辞盈身边你放了密密麻麻的人,整个谢府的暗卫还剩下几个,太挤了,我不想和那么多人趴同一个树。”

    谢怀瑾轻声道:“不用趴树,你可以站在辞盈身边。”

    这一句话让朱光默然,朱光头歪在门棂上,嘴角的笑似有弧度:“这不是你和墨愉一早为我选好的路吗?”

    谢怀瑾说:“嗯,但是现在你可以不走那条路了,辞盈身边不再需要一个暗卫首领,她可能更需要朱光这个朋友。”

    朱光抱着剑,轻声道:“你们给我选什么路我就走什么路,你们让我不用走了我就不用走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事事顺着你们心意。”

    朱光也不知道在对谁说,抱着剑离开时,对着谢怀瑾身边空荡的一处道:“时间再久一些,我应该就要恨你了。”

    谢怀瑾望向自己身侧,如若墨愉在的话,应该就会站在这个位置。

    如朱光所言,谢府中尖锐一些的暗卫都被派去了辞盈身边,这就导致有时候朱光甚至无人可用了,她有时候吩咐下去一个任务还没有她自己去杀的快,几次下来她再次踹开了谢怀瑾暗室的门。

    她拿起一旁的粥直直给谢怀瑾倒进去,看一向矜贵的人呕吐出来,朱光觉得自己的怨气比鬼中,她怒声道:“你一个人要死要活的样子做给谁看?”

    青年也没有责怪她,只说:“暗室的门坏了。”

    朱光去修门,修到一半蹲坐了下来,看向谢怀瑾:“公子,活着吧。”

    有很多人想活却活不成,她走到谢怀瑾身边,想了想,衣袖中的荷包里面珍重拿出来一个染血的穗子,递给谢怀瑾:“还给你,你好好活着吧。”

    谢怀瑾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墨愉的剑穗,他看着朱光泛着泪光的眼,良久没有说话。

    “我本来也要死的,墨愉也知道,百年之后他不会责怪你。”

    朱光眼眸定在散落一地的粥上:“起码不是饿死。”

    谢怀瑾终于开始进食。

    但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人一天天虚弱下来,朱光问大夫,但大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朱光问谢怀瑾,谢怀瑾说他尽力了,朱光甚至问到了墨愉坟墓前,问着问着就哭了起来,再没有一个人会一直站在她身后一遍遍告诉她怎么做了。

    朱光开始觉得是大夫的问题,朱光换了大夫。

    朱光开始觉得是厨子的问题,朱光换了厨子。

    最后朱光发现,是谢怀瑾的问题,她换不了谢怀瑾,只说:“公子,为什么?”

    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谢怀瑾的脸色苍白如未化尽的雪,脸上乜有什么表情,这些日来一直也就这样。

    看着朱光的眼睛,谢怀瑾已经忘了这是朱光多少次问他这个问题。

    他说:“我害怕。”

    这三个字对朱光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告诉墨愉其实是她亲兄长,她问谢怀瑾害怕什么,谢怀瑾又不说了,朱光还曾去过一次谢怀瑾是寝室,那里面染了很重的香,浓重到她下意识打趣道尸体放里面也会熏香。

    烛一烛二两张相同的脸上都是难言的表情,于是朱光明白这不好笑。

    但朱光觉得挺好笑的,她从里面捞出谢怀瑾,她没有看见谢怀瑾有一点害怕,青年手腕上的血粘稠滑腻,朱光手不知道为什么颤抖了一下,撕开衣服包扎,轻声让烛一烛二去请大夫。

    醒来后谢怀瑾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甚至赏脸用了两口粥。

    朱光一直很避讳提到辞盈的名字,但是这一次真的忍不住了,她质问道:“你死了一了百了了,你想过辞盈会怎么样吗?”

    谢怀瑾当然想过,他就是一遍一遍想,觉得自己非死不可。

    他不熏死在浓腻的香中,灵魂就会化作鬼魅,日复一日地缠着辞盈,他苍白的脸色会变成辞盈苍白的脸色,他淌出的血会变为辞盈的血,他总想世界对于辞盈太危险,但思来想去,好像还是他危险一些。

    一个眷念辞盈的权倾朝野的怪物。

    长老堂死,他就是谢家。

    该死。

    朱光怒吼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算做了再多恶事,你死了辞盈也会伤心。”

    这话一说出去朱光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果然,谢怀瑾那双漂亮的凤眸一瞬间亮了起来,好像在说:“真的会为我伤心吗,那我现在去死?”

    朱光否认自己的说法:“不会。”

    她冷漠地说:“你死了,辞盈一滴泪都不会为你掉。”

    谢怀瑾温柔笑了笑,他说“对”。

    朱光也安静了下来,那之后,不知怎么,谢怀瑾开始好好吃饭了,虽然还是吐,但是还是每一日都努力吃了,朱光在门外时常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呕吐声。

    她恍然地望着前方,想,真可怕。

    情爱让公子这样的人都变成这样。

    幸好,她的情爱早就随着墨愉死了。

    四月的时候,谢怀瑾生了一场大病,快死的那种,朱光踌躇着要不要给辞盈写信,最后还是没有,她怕打搅辞盈平静的生活。

    她每日和烛一烛二轮流守着谢怀瑾,看着谢怀瑾药流水一般地喝,但谢怀瑾还是吐,一直吐,吐到朱光眼睛都红了,她扶住谢怀瑾再次端起药的手,颤抖着嘴唇道:“公子,要不算了吧。”

    死就死吧,也就是她日后祭拜的人变成了两个。

    但谢怀瑾还是喝了吐,吐了喝。

    朱光已经麻木时,收到了辞盈的信,她看见一旁公子的目光,悄声说:“辞盈寄给我的,我不能给你看。”

    轮椅上,青年微垂着眸,翻着谢清予从前的书,轻声道:“我不看。”

    朱光偷偷在墙角看起来,其实辞盈只是说自己一切都好,问她近况,朱光跑回去提笔说自己一切都好,嗯,一切都很好。

    再去泽芝院时,就发现烛一烛二守在门外,大夫在为昏迷过去的谢怀瑾扎针。

    朱光靠在柱子上,打趣地问烛一烛二:“公子死了你们怎么办?”

    烛一烛二的表情再次告诉朱光,这不好笑。

    其实朱光觉得还行,因为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想起那日公子最后同她说。

    “我害怕。”

    “我怕我又毁了辞盈的一切。”

    “朱光,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人。”

    朱光偶尔想,公子大抵被夺舍了,但她自小和公子一起长大,又明白没有。

    她一早同公子说未来辞盈会恨死你的时候,公子毫不在意,游刃有余地算计绸缪,朱光看着所有人如体内有傀儡丝线一般被公子操纵着走。

    后来公子开始一点点慌乱,有一天甚至问她怎么办。

    那是墨愉死了不久,她的心早已无限偏向辞盈,于是公子问她的时候,她回答之时只希望未来辞盈能好受一些,看着公子的眼睛,她开口说:“辞盈也会有喜好的东西,很简单,辞盈喜欢什么,你给她什么。”

    朱光看着公子开始扮演

    嗯,游刃有余地开始扮演过去的谢怀瑾。

    但这样说又太不准确了,确切的是,外人眼中温和有礼端方矜贵的谢家长公子。

    朱光又问烛一烛二:“如果公子死了你们怎么办?”

    烛一烛二没有说话,三个人一起看向屋内,偌大的谢府不知何时人已经散得差不多,朱光轻声说:“现在我们三个有好多好多树。”

    烛一终于开口:“朱光,别担心。”

    他喊她朱光,于是朱光也没有拿出首领的架子,她说:“我不担心。”

    话这么说着,烛一烛二却看见眼泪从朱光眼中直直淌下来

    辞盈收到朱光的回信,心安了一些。

    她新买了一处宅子,为每个人都准备了房间。

    茹贞的距离她最近,紧接着是泠月和泠霜的,谢然离她稍远一些,一年可能只能来一次的小碗的最远的,但其实都很近,辞盈还特意将她隔壁的一间留给了朱光。

    辞盈折叠起信,看向新生的朝阳。

    那只名为开心的鸟学着主人一般歪着头。

    “开心、开心。”

    第60章 第六十章

    ◎跑。◎

    四月下旬的时候,大忙人谢然寻到辞盈,请她替书院中的女夫子代几堂课,辞盈自然应允。

    半夜时分,她翻着手中的书本,屋子内的灯突然被风吹灭了,她起身重新将油灯点燃,再重新坐下来,却没有了温书的欲望。

    书本本就是她从前一点点编撰的,她比谁都熟悉和清楚,她闭上书,拿出朱光前两日给她寄的信,她又提笔给朱光回了一封。

    朱光收到信时,已经是五月初,她坐在公子院子前的长廊下,打开辞盈寄过来的信,信中辞盈说:“要到小姐忌日了,再过两月是夫人忌日,我不便再回来,烦请朱光为我烧上一些纸钱。”

    朱光烧了很多很多纸钱,双手都抱不下的那种,最后变成了一大团灰,风一吹,就都散开了。

    烧的时候,朱光只求了两件事。

    一是辞盈平安喜乐。

    二是公子活着。

    回去时,她看见公子已经开始处理公务,堆积了一月的事务让公子房间的灯从白天亮到晚上,又从晚上亮到白天。

    朱光敲门进去的时候,端了一碗药。

    谢怀瑾只让她放在一旁,见朱光迟迟不走,青年抬起眸:“有什么事情吗?”

    朱光说没有,然后就走了出去。

    谢怀瑾看着药良久,拿起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外面的人就听见了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朱光靠在墙上,烛一烛二也不在府中了,其实公子也说她可以走,但朱光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要去的。

    如今府中杂碎的事情暂时交给了春华,从前辞盈从老太太院子里带走的婢女。

    如今府里人尊称一声春华嬷嬷,朱光觉得府里人将春华喊老了,但春华好像很开心,朱光抱着剑坐下来,腿撑到一侧的墙壁上,靠着柱子睡去

    在书院代了几日,原先的女夫子回来之后,辞盈就没有再去书院了。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稚嫩的脸,她总是会想起以前的她和小姐。

    谢然让她同她一起管理书院,辞盈拒绝了,说自己出银子就好。

    谢然问为什么,辞盈思虑了良久,轻声说:“感觉不太合适。”

    她没有特意想起谢怀瑾,却在这一刻想起了这个人,她需得承认过去有些话他说的是对的,她总是习惯性去负担太多人的命运。

    她看向谢然有些失落的脸,轻声说:“谢然,你做的很好,我之前在长安都听见了书院的名号。”

    谢然认真地看着辞盈,她上前一步抱住辞盈,轻声道:“不是我,是我们一起的。书院的名声是通过你的诗文传播出去的,书院的书本是由你编撰的,书院日日开销所需的银钱也是由你提供的,辞盈,这里面也有你的心血。”

    辞盈声音更轻了些:“我没有说”

    谢然握紧辞盈的手:“你有,辞盈,事实就是书院没有你根本建立不了,我和李生都不过是踩在你的肩膀上,辞盈,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谢然目光灼灼看着辞盈,良久之后,辞盈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我暂时不合适出现在人前,我最近也有在编撰后面的课本,感谢谢祭酒的器重。”

    谢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也随着那些孩子胡闹。”

    两个人漫步在书院里,时不时有路过的女学生同她们打招呼,谢然一一说着那些学生的名字,辞盈一一将名字和女学生的脸对上,阳光下,两个人的身形无限地被夕阳拉长。

    后面的半个月,辞盈大多时间都在编书,其间李生来拜访过她两次,见到小碗都有房间打趣道:“没有我的屋舍吗?”

    辞盈没说话,上次的事情之后,她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李生。

    李生依旧咳嗽着,面色却比从前好了不少,他轻声唤她:“辞盈。”

    辞盈回神,看向李生,眼眸之中有犹豫。

    李生笑着坐在辞盈对面,轻声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辞盈点头,声音很低:“我只是觉得抱歉。”

    李生又咳嗽了两声,笑着说:“我也早同辞盈说过,当初我是自愿的,退一千步一万步,这样从来不是辞盈的错,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行为责怪自己呢?”

    说完,李生又咳嗽起来,辞盈忙斟了温茶递过去:“大夫不是说你的病好了些,怎么还一直咳嗽?”

    李生温声道:“是好了许多,但娘胎里面带的病,习惯就好,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了,辞盈派人送来的那些药材,都是上好的,大夫说吊命也能再帮我吊二十年。”

    辞盈轻轻笑了起来:“那我再让泠霜多送一些来,吊个四十年。”

    李生点头:“麻烦辞盈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也没有再提前面留一间屋子的话题,辞盈将自己已经编了一半的书给李生看:“这里我有几处犹豫,你且看看”

    一直到傍晚,泠月送来膳食的时候,两个人才停下交流。

    晚膳自然是一起用的,用到一半时,李生突然问:“这次辞盈要在江南留几个月?”

    辞盈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等到书院的事情忙完,她可能会去别的地方看看。

    比如漠北。

    她没准备和宇文拂宇文舒相认,却想去看看已经逝去的娘亲,苏雪柔那封信勾勒出一个陌生柔和的轮廓,她想去看看。

    “谢公子不同你一起吗?”李生又问。

    辞盈用膳的手卡住,然后不经意道:“不,我同他合离了。”

    李生有些惊讶,却还是什么都没问。

    辞盈送走李生时,月光轻柔,李生站在辞盈身侧,轻声道:“辞盈,不过万重山。”

    辞盈没有说话,只是同李生一起漫步在月光下。

    良久以后,她对着李生远走的背影说了一声“谢谢”。

    她没觉得轻舟已过万重山,但谢谢茹贞,谢谢谢然,谢谢李生,起码在这一刻,她她拥有很多真挚的朋友。

    没等到她自己启程去漠北,已经有人找了上来。

    深夜,辞盈院子里面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

    辞盈并未睡,编撰的书已经到了最后一部分,她合上书,泠月和泠霜匆匆跑进来,泠月焦急道:“主子,躲一躲。”

    辞盈忙将手稿收好,快步走到泠月泠霜身边,用眼神问外面怎么了。

    泠霜蹙眉解释:“院子里面突然来了一群人,然后屋子上面又下来很多人,两拨人打斗了起来。”

    突然,侧窗翻进来一人,看清人影后,辞盈捏紧身旁泠月的手,一步步向后退。房梁上的暗卫也跳下来,拦在辞盈身前。

    蒙面人手捏着自己的面具,笑着道:“小姐,好久不见。”

    辞盈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她不说话,只用眼神吩咐暗卫上。

    很快屋内也缠斗起来,蒙面人一个打四个一点不落下风,甚至还能分出精力同辞盈对话:“上次看在小姐的面上,我最后也没有杀那个小白脸,可惜小姐好像不是很领情。”

    辞盈已经知道了蒙面人是漠北王的人,又知道了漠北王是她身生父亲,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一开始就唤她“小姐”。

    思虑间,蒙面人已经打败了四个暗卫,一把匕首横到了辞盈的脖颈前,冷声说:“小姐,让外面那些人停下,我的小弟都快死光了。”

    言语间辞盈觉得不对,她的暗卫就数十人,屋子里面四个,外面六个,蒙面人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挑四个,外面六个人又如何抵抗得住。

    说话间,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辞盈抬眸向外面望去。

    小院里面全是尸体,她分不清谁是谁的,但绝对不止她的暗卫。

    蒙面人大声说:“停下,我也不取你们性命,你们回去向你们主子报信就是了。”

    一道道人影沉默不语,凝视着辞盈的方向。

    蒙面人带来的人也停了下来,但就如蒙面人所言,已经死的死伤的伤。

    寒风泛到辞盈脸上,悄然间,辞盈衣袖中的匕首翻转上来,却在下一刻被蒙面人打掉,即便蒙面人已经反应得很快,但因为对辞盈没有防范,脖颈下方还是留下了一道伤。

    辞盈动手的一瞬间,下面的暗卫也顷刻动起来,两方人又缠斗起来。

    眼见着大势已去,蒙面人咬着牙冷声说:“小姐,安分些!”说话间,匕首已经逼近。

    辞盈冷着眼看着蒙面人,那张大而滑稽的面具下,是一双棕黑的眼,拥有原始动物一般的野性。

    一双宽厚的手搂住辞盈的腰,辞盈顿感不妙之际,一股浓烟从蒙面人脚下散开,她被一只手搂着腾空,几番之后,蒙面人就甩开了后面的人。

    其间辞盈有挣扎,但还未出声已经被蒙面人一手刀砍晕。

    山洞里,蒙面人摘下头上怪而滑稽的面具,脸色难看,上次抓谢怀瑾抓的太容易,让他以为谢府暗卫不过如此,谁曾想到这一次这么难缠。

    死了那么多人,回去又要被骂了。

    燕季望向稻草上“安睡”的辞盈,五月的天还有些冷,想了想,燕季还是燃上了火堆。

    再出去,果然几个暗卫已经寻了过来。

    他冷声道:“我给她下了毒,不想她毒发殒命,你们就回长安告诉那人。”见着暗卫们还要动手,手中的信号跃跃欲发,燕季笑着道:“你们可以想一想,你们抢回去一具尸体,你们会不会变成尸体。”

    燕季脸*上笑着,其实心里没有这么自信。

    毕竟他们漠北人从不玩毒药那一套。

    暗卫们只要进了山洞,手中信号弹发出去,他这次就算翻车了。出其不意没有把辞盈带回去,下次再想带回去就很难了,他凝视着眼前的四个暗卫,手中的暗器准备着。

    幸好,暗卫们对视一眼,最后离开了。

    燕季脸上笑落下来,脸上的面具在进去山洞之后就摘了下来,火堆炸着火花,他看向辞盈昏睡的脸,又将火堆旺了一些。

    隔日,辞盈醒来时发现已经被绑在马车上,蒙面人就坐在她对面,就她醒来笑吟吟地笑:“小姐,醒了。”

    辞盈挣扎不开绳子,冷眸看向蒙面人。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绑架我?”

    蒙面人看着辞盈装模作样,上次辞盈连宇文拂都摸去了,还猜不到他是谁的人他才不信,毕竟小姐又不是宇文拂那个蠢货,他笑嘻嘻道:“小姐以后就知道了。”

    辞盈挣扎着绳子,手上很快就出了血,她低声道:“我已经同他合离了,你们没办法拿我威胁他,你们同他的仇怨与我无关,放开我。”

    蒙面人一把捏住辞盈的手,笑着道:“小姐,别挣扎了,有没有关不是一句话说了算的,真一点不在乎外面干嘛放那么多谢府的暗卫,小姐,听话些,我不想让你吃苦头。”

    辞盈一双眸满是怒火,蒙面人这些话只证明一件事情,他们抓她的确是为了谢怀瑾。

    她大声道:“说了我和他没关系了,你们要抓去抓他,关我什么事情。”

    蒙面人有些被吓到,声音都小了一些:“省些力气,马车还要坐十几天。”

    辞盈侧过脸,掩饰下自己的情绪,马车晃荡着她看见窗外的景色,是很荒芜的小道,她仔细听着声音,应该只有蒙面人和马夫二人,辞盈看着手中的绳子,分析着怎么样能跑。

    不可能让她真就这样去漠北,宇文舒摆明了要用她威胁谢怀瑾,不管谢怀瑾会不会来,辞盈都不能把自己陷入到如此被动的场景里,她头靠在马车上,一旁蒙面人关心地问:“要喝些茶水吗?”

    辞盈依旧扮演着一个因为迁怒而祸事临头的愤怒的人,她一把甩掉蒙面人的茶杯,冷声道:“我才不要,放我走,我说了不关我的事情。”

    说着,她使劲拧着绳子,手上那一块直接破了。

    蒙面人一把控住辞盈的手,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是真不怕死。”

    辞盈一脚踹上去:“滚,把我抓了还问我怕不怕死,我怕死你会放了我吗?”尖锐的语气搭配凌乱的发丝,辞盈像一个疯子一样踢打着蒙面人。

    蒙面人只能将辞盈全部控住,同辞盈对视一眼后,被辞盈眼中的怒火定住。

    “你们为什么合离了?”蒙面人突兀问道。

    辞盈明白计谋第一步成功了,她挑起蒙面人的好奇心又冷声说:“关你什么事。”

    说完,辞盈就靠在车壁上闭上眼。

    蒙面人“啧”了一声,只觉得爱情把人变成疯子,他从前冷静聪明的小姐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他看看自己腰上被踹的伤,又暗骂了一声。

    后面两天,辞盈都没怎么说话,自从上次和蒙面人聊过谢怀瑾后,她始终冷着个脸,每次对着绳子发发脾气,手上被磨得面目全非连蒙面人都看不下去,皱着眉给辞盈解开了。

    辞盈一直没有跑过,直到一日下雨。

    雨下得太大了,蒙面人和马夫在客栈落脚,她被关在单独的房间。蒙面人想了想,还是用绳子给辞盈捆了,但是比以前松上不少,对上辞盈有怒气的眼睛一了百了干脆给辞盈脖颈来了一下,辞盈顿时晕了过去。

    后面一刻钟,蒙面人就那么盯着辞盈,确定辞盈没有醒来的迹象后,再离开去安排后面的事情,谢怀瑾的人已经追了上来,他看着地图,另外选着小道。

    房间内,辞盈慢慢地睁开眼,腿下面淌下来一片血迹。她转了转手,忍住疼痛,将腿缓慢地移开,两只手扶住刺入腿中的碎片,咬着牙拔了出来,然后用碎片将手上的身绳子磨开。

    她没有立刻动,等暴雨之时,才从二楼跳了下去。

    一路向着山林跑,她回忆着脑中看过的地图,今日在马车行驶过的公路边看见了槐树,记忆中只有浏安这里会在公路边种槐树,浏安距离定阳并不算太远,蒙面人应该是怕路过定阳和淮安会露馅,于是想穿过浏安直接去漠北。

    辞盈思虑着方位,腿上的伤一直传来疼意,但她不敢停下来。

    只要被抓到,她就再也不会有跑出来的机会。

    谢怀瑾不是好人,宇文舒更不会是。

    一早就知道她是他的女儿却对谢怀瑾下手甚至恶劣地拿她身边人做威胁,一口一个“小姐”却一点尊敬意思都没有,辞盈不会想象不到她真的被抓到漠北了是什么下场,上次宇文舒抓住谢怀瑾也没有得到的东西,这一次定是要借她得到。

    辞盈不觉得自己能威胁谢怀瑾,但断就应该断个干净,她扶着树看着叶子辨别着方向,一步一步向定阳的方向走。

    燕季发现辞盈不见时,眼睛死死定在床褥上那一滩血上,抬手抹了抹,只碰到冰冷的面具,电闪雷鸣间,燕季吐出一口唾沫,唾沫里面含着咬破嘴唇的血。

    燕季顺着血迹一点一点向前看,开着的窗户明示着辞盈是跳下去的。

    燕季眉心蹙了起来,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在附近搜查了起来。

    周围才集合的暗卫被燕季一个一个派出,最后,燕季看向北边的山林,自己前去。

    辞盈跑了半天,已经精疲力尽了,她腿上的伤已经被雨泡的没有知觉,反倒是手上的皮已经被雨泡发了,痛感格外地明显,她咬着牙,一点一点向着远处走去。

    一日后,辞盈已经跑不动了,她勉强寻了一处山洞。

    还算幸运,里面有一些猎夫留下的干粮,辞盈生咽了一些,觉得嗓子眼好像都被堵住了,但还是只能生咽下去,靠在墙壁上,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时,辞盈绝望地垂上了眸。

    手上,腿上的伤口都泛起痒,辞盈向山洞里面瑟缩着,恨自己不能跑的再远一点,也恨谢怀瑾,要是当初他不阻止自己对宇文舒动手,哪里来的今天这档子事情,斩草除根的道理谢怀瑾怎么能不明白,在宇文舒身上栽两次凭什么让她受害。

    辞盈的意识其实已经很薄弱,一日一夜未睡觉,也没有吃东西,手上和腿上的伤都让她的精力大幅度下降,恍惚中,有人半跪了下来,轻咳了两声,将一件衣服盖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一股浓重的药味让辞盈蹙起眉,她想睁开眼却发现只是漆黑的一片,恍惚中她一边恨自己跑的不够远这么轻易被找到一边又恨谢怀瑾。

    还恨一些东西。

    恨这天地这么大的雨,恨她的亲生父亲原来也不爱她。

    青年脸色苍白,却还是紧紧把怀中的人抱着,将她放在床上后,手指颤抖地拿起辞盈的手,一点一点处理了伤口后,咳嗽着离开,他轻声吩咐着农户夫妇,轻声说:“麻烦了。”

    农户两人哪里见过这样的贵人,烛一递上一荷包银钱,夫妇两个哭着感谢,谢怀瑾撑着伞离开,轻声吩咐身旁的暗卫:“去寻宇文拂。”

    雨水无声砸在青年撑的伞上,青年咳嗽着,也没有再向后看一眼。

    辞盈醒来的时候,是傍晚。

    雨已经停了。

    她下意识防备的时候看见了农户夫妇质朴的脸,见她醒了,妇人上来关心道:“姑娘感觉身体怎么样?”

    辞盈才发现自己手上和腿上的伤都被处理了,她有些疑虑,但还是轻声道:“多谢。”

    说话间,妇人走近,辞盈闻见一股很重的药味。

    她看向远处,简陋的药炉子上正熬着药,妇人看见她眼神,忙同她解释:“是我为姑娘上的,我家女儿一直生病,这屋子里面药味就重了些,还望姑娘莫嫌弃。”

    辞盈哪里会嫌弃,忙说:“没有的。”

    一切倒是对得上了,她在将她救起的那人身上闻到了很重的药味,她看向农户两个人再次道谢:“谢谢你们救了我,还为我上药,我”

    辞盈说着,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剩茹贞送她的银镯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我身上只有朋友送的东西了,等我回去了,定给你们报答。”

    只是辞盈还是有些疑虑,她并非不相信面前的两人会好心相救,但他们言语之间对她态度太好了一些。好似她才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一般。辞盈将这些疑虑都收进心底,心中的警惕仍旧没有完全放下,但面上自然不会显露出来。

    农户夫妇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一起跪了下来,妇人眼睛都红了:“不瞒姑娘说,我们救下姑娘的确有所求,姑娘身上的衣服看着就贵,是我们乡下人没有见过的好料子,我们的确也有私心,也不要姑娘什么报答,只看姑娘回去后能不能为我家女儿请个好些的大夫。”

    辞盈心中的戒备放下去些,听着农妇哭着:“当初怀这孩子的时候干多了活,这孩子生下来身体就不好,这孩子也是,这般娇贵当初怎么就投身到了我的肚子,可我们又舍不得,但最近几年收成不好,一年到头下来只够糊口,药都是捡着山间的草药熬的,还请姑娘您好好心。”

    辞盈忙要起身去伏,但身体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她轻声道:“你们救了我,我做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们放心,等我回去了一定会给她请最好的大夫。”

    夫妇两个哭着笑了,带着孩子来见辞盈。

    约莫是八九岁的女孩,很乖巧的模样,脸白白小小的,四肢也很纤弱,久病的模样,坐在自制的轮椅上,辞盈看了一眼信就软了,眼睛都有些红,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眼睛有些模糊。

    实在有些像小姐,她第一次见小姐,小姐就这样。

    只是这女孩更瘦一些,更白一些,身上带着久病不见人的怯弱。

    辞盈带着泪露出了这些日来第一个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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