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
辞盈偶尔觉得这个世界很矛盾,她遇见很多很坏的人,却也遇见很多很好的人。例如小姐,例如夫人,例如救了她性命的农户夫妇。
她陪小女孩玩闹时,见夫妇俩正在抓鸡,小女孩轻声道:“鸡蛋,很好吃。”
辞盈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农户夫妇将鸡抹了脖子,提到院子一边用开水烫着毛,俨然一副要做鸡汤的模样。
小女孩好奇地同她一起看着,乖巧说道:“之前爹和娘还说要等鸡一直下蛋拿到镇上去卖,卖掉的钱再买小鸡,小鸡长大了再下单。”
辞盈回过眼神,询问一番才知,刚才被杀掉的鸡是农舍里唯一下蛋的鸡。
鸡汤的香味从小小的厨房传出来的时候,妇人不好意思地从厨房里面走出来,脸上带着些黑灰,对着辞盈有些腼腆妇人:“乡下人家中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只鸡还算滋补一些,姑娘莫嫌弃,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吃饭了,还有些山间采的蘑菇,也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
辞盈自然说喜欢,一句“麻烦了”卡在喉咙里,摸着小女孩仰起的头,轻声道:“等姐姐伤好一些了,一定给小宝找最好的大夫。”
小女孩名叫刘朱宝,宝贝的意思,辞盈同夫妇俩人一起唤女孩小名。
小女孩睁大一双眼:“那姐姐,我以后能站起来吗?”
辞盈点头,温柔说:“会的。”
一向乖巧文静的小女孩拍起手,角落里,农户夫妇眼睛都红了。
两日后,辞盈腿上的伤已经不影响行走了,农户家在山中,附近人家很少,辞盈问了农户地形准备向定阳去。
当初她身上的东西被蒙面人收刮一空,玉镯被她摔碎磨尖作了刀片,银镯是茹贞很久之前送她的并不值钱,故而一切只能等到了定阳再做定论。
此时距离定阳还有几十里路,很不好意思,但辞盈只能同农户商量能不能送她一程,农户看着家中的妻儿有些犹豫,辞盈轻声道:“等到了定阳,我就能去银庄取钱,到时候可以直接将大夫带回来,小宝身体不好,同我们一起上路你也不放心。”
妇女推搡了一下农户,农户马上同意了,红着脸摸着头道:“我就是担心她们。”
辞盈当然明白,一连说了很多声“多谢”。
夜幕时分,小女孩自己推着轮椅到辞盈房间,辞盈有些惊讶,轻声问:“怎么还未睡?”
小女孩又将轮椅推前一些,伸出细弱的手臂,抱住了辞盈。
辞盈有些怔住,小女孩同辞盈摆了摆手:“娘说姐姐明日就要走了,我想同姐姐告别一番,姐姐,再见。”
辞盈眼睛顿时温柔了下来,她蹲下来同小女孩平齐:“好,等姐姐以后闲暇了就来看小宝,拉钩。”
小女孩眼睛亮了,小拇指缠上辞盈的小拇指,轻声说:“我相信姐姐。”
辞盈点头。
隔日清晨,农户推出来一辆车,将家里唯一的一头驴栓上去,不好意思道:“姑娘坐上来吧,山路不好走。”
辞盈小心迈上驴车,轻声道:“麻烦了。”
一路还算顺畅,辞盈一直担忧的蒙面人再寻来的事情没有发生,驴车行了一日一夜才到定阳,辞盈寻到银庄先取了十两银子给农户,然后要了一个令牌,转身也一起递给农户。
农户对着十两银子已经推辞太多,辞盈认真道:“你们救了我的命,多少银钱都是应该的,这十两银子你先拿着,凭借这个令牌每个月可以来这个银庄取二两银子生活,如若遇上不够的事情,可以再和银庄里的人说,他们会帮你们。”
说着,银庄里面的人已经带了大夫来,辞盈将农户带到大夫面前:“这是城里有名的回大夫,你先带回大夫去给小宝看看病,看大夫如何说,药材什么的不用担心,我都会派人给你送过去。”
农户哪里知道辞盈会安排的如此周全,他们已经收了那个贵人那么多银子,哪里还能收辞盈这么贵重的东西,但事关女儿的病,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只能一遍一遍说:“谢谢您,谢谢您”
辞盈摇头,是她应该谢谢他们。
她送走农户,走入银庄里面的暗室,给泠月和泠霜写信。银庄一直是泠霜负责,这边的人认识她也是因为之前她来过一次,负责人在旁边恭敬呆着,辞盈写完信给负责人:“送去江南,然后去打听一些最近漠北那边有什么动向。”
负责人说“是”,拿着辞盈写的信出去了。
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但辞盈还是有些焦虑,宇文舒始终是一个隐患,她能逃一次但再被抓住就不可能逃出来了,定阳都不能算完全安全的地方,但好歹在安淮下面,安淮的谢怀瑾的地方,宇文舒的人不会像在别的地方那般猖狂。
辞盈又想起院子中乌泱泱的暗卫,眉心皱起,连带着暗室乌黑的环境都变得令人烦躁起来,她不知道谢怀瑾在打什么哑迷。
他们已经合离了,他派来那么多暗卫监视她是想做什么?
辞盈垂上眸,让自己冷静一些,她走出银庄,伪装一番后带了几个护卫走到大街上,今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虽然时候已经不早但还是有很多人,比她记忆中要热闹很多。
她坐在街边的一处茶馆里,点了一壶茶,慢慢地喝着,思虑着后面她要怎么做。
留在定阳,还是先回去江南。
如若蒙面人猜到了她的行径,一旦出了安淮,回去江南的路就变得十分危险。
但一直留在定阳,也不是周全之策。
辞盈思虑了很久,也没想到一个两全的法子,脸色愈发凝重的同时,发现天色也变暗了,雨下起来的时候,辞盈杯中的茶还没有喝完,大街上行人匆匆,有很多人挤在茶棚里避雨。
辞盈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此时也被困在茶棚中,但幸好在一个角落,又有护卫在身边守着,倒是没有被挤到。
前面的人不知道怎么吵起来了,辞盈让一个护卫上前查看,护卫还没回来就听见了茶舍主人劝架的声音,好声好气道:“也就是突然下了急雨,大家都想躲躲,推搡到都不是故意的,还请各位客官别介意,这雨也不知道会下多久,我家夫人去家中拿伞了,大家且等一会。”
一刻钟后,茶舍老板娘就来了,一个人带着小二抱了数十把伞,辞盈有幸分到了一把,她对老板娘说谢谢,老板娘摆手说感谢姑娘照顾生意。
辞盈多留下下赏钱后离开了,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向身后看了一眼,但身后只有匆匆躲雨的人,她并没有看见任何熟悉的身影。
拐角处,朱光扶住正佝身吐血的谢怀瑾,青年身上的雪衣已经被雨水淋湿了一些,朱光眸色复杂:“公子,一把伞而已,自己去送很难吗?”
“我去送,她就不会要了。”青年淡声道。
朱光扶着人,不知道能说什么。
“宇文舒那边公子准备怎么做?”朱光眸光渐而冷了下来,也明白当初墨愉为什么主动请命去刺杀宇文舒。
谢怀瑾安静了一会,撑着伞向辞盈离开时相反的方向走去,轻声道:“我不能出手。”
朱光不明白:“因为宇文舒是辞盈的生父?”
“都有吧。”谢怀瑾咳嗽着,蹙眉看着被雨水打湿的衣角,低声道:“有人比我更合适。”
“朱光。”
朱光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侧过头就看见谢怀瑾轻声道:“去辞盈身边吧,我不放心。”
朱光同样不放心,但她更不放心面前的人,她百般守着公子都差点死了,她不敢去辞盈身边。
她的沉默将拒绝写在脸上,谢怀瑾温声道:“她需要你,你留在我身边,也做不了什么。”
朱光还是没有松口,她握紧手中的剑。
谢怀瑾轻声道:“拜托你,朱光。”
这五个字击溃了朱光,她死死握紧手中的剑,不想看一侧的青年,大雨滂泼,朱光对着雨水流了泪,轻声说:“你们就不能都好好的么?如果宇文舒是一切的困恼,我就杀了宇文舒就是了。”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前方。他好像已经预示到了自己的结局,于是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默。
一直到到了临时歇脚的地方时,朱光才听见谢怀瑾平静地说:“宇文舒到底是辞盈的生身父亲。”
朱光不理解:“那又如何?”
周遭的一切变得安静,朱光看见了青年那双沉默的眼睛。
谢怀瑾没有看向朱光,而是看向了长廊外的雨。
他说:“你了解辞盈,朱光,你觉得辞盈会希望我杀了她的生身父亲吗?”
朱光听见他说:“我不了解她了。”
朱光原本想说“宇文舒这样的人杀就杀了”,但想到这是辞盈的生身父亲,想起辞盈对身边之人的袒护,她又说不出话了。
她在长廊上坐下来,轻声道:“那怎么办,我暗中将宇文舒杀了行吗,不让辞盈知道,宇文舒把辞盈抓回去肯定也没安好心,如果真的是为了和辞盈相认何必派那么多暗卫去抓。”
朱光咬着牙:“如果不是公子在辞盈身边放了那么多暗卫,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所以辞盈需要你。”谢怀瑾又说回最初的话:“那些像宇文舒一般想从谢家咬下一口肉的人,都可能像宇文舒一样对她下手,宇文舒尚且能因为父女情谊保住辞盈性命,其他人不一定会。”
闻言,朱光当然有所动摇,她捏紧手中的剑,踌躇着:“那公子你能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你会好好活着。”
长廊下,谢怀瑾轻声咳嗽着,只说“好”。
他眸色很淡,没觉得对朱光说谎有什么不对的。
至于誓言,他和朱光之间,哪有什么誓言。
隔日清晨,朱光离开了。
烛一烛二看着朱光离开的身影,最后默然地望向屋内的人,青年从里面拉开门,轻声道:“起身吧。”
见到朱光,辞盈是惊讶的。
她虽然给朱光写了信,但是没想到朱光能这么快到,她的心终于放下一些,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要半月后才收到信。”
朱光不想撒谎却没法子,只能说:“刚巧我就在附近,听见暗卫那边的消息,才想到辞盈你可能在定阳,就直接从安淮那边过来了,没想到你真的在。”
说着,朱光开始查看辞盈身上的伤,辞盈轻声道:“只有手上和大腿上有些,这些日都有上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朱光知道,但还是伪装了全套,她不会说谎就尽量不提之前的事情,只问辞盈:“你现在准备如何?”
辞盈安静下来,半晌后望向朱光:“我想去漠北查一查当年的事情。”
朱光摇头:“太危险了,漠北是宇文舒的地盘,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找到。”
辞盈轻声道:“我知道,但是你不可能一直在我身边,宇文舒如果再派人来,我被抓回去可能更加危险。”
朱光也安静了下来,半晌之后,朱光聪明了一点:“辞盈,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她还算了解辞盈,辞盈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即便想知道当年的事情,也不会贸然去闯漠北。
辞盈没有隐瞒:“朱光,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苏雪柔那封信中虽然说了当年的事情,但我总觉得有哪里很奇怪,按照我所了解的,宇文舒一直藏拙躲过了当年的混战,依靠我母亲的母家获得了燕家军的支持从而在漠北彻底立身。”
辞盈眸色复杂起来:“那我母亲为何会被仇家追杀到那个地步,信中说母亲因为我夭折忧思而死,母亲这般在意我会不派人去查一查当年的事情吗,书生一家做的事情如若查探起来并非查不到,小时候我最小的兄长只比我大九个月,如果母亲知道了不会有所怀疑吗?”
朱光捏紧拳头:“辞盈你的意思是”
辞盈坦然说:“我怀疑宇文舒动了手脚。”
朱光咬着牙:“老匹夫,自己的夫人孩子也下得去手!我当时就该”千刀万剐四个字朱光到底咽了下去,她看着辞盈,轻声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辞盈抬起眸,眼眸很亮,讲出这些日思虑良久的打算。
她受够了这样的生活,逃,永远在逃,抓,永远在被抓,她手中的钱财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她永远在费尽心力地想法子。
她想拿回一些本就属于她的东西,如果她猜想的全然正确的话。
她轻声说:“谢怀瑾曾经同我说,宇文舒手上有一块兵符,能号令燕家军,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一句话,我觉得谢怀瑾当时的意思是,以我的身份,如果拿到兵符,就能和宇文舒一样号令燕家军。”
她是最近才想起来,当时谢怀瑾提出一月后他们要去漠北的时候,她问去做什么,谢怀瑾回答的时候用到了一个很奇怪的词——“拿回”。
她一直以为是宇文舒欠谢怀瑾什么,但现在想来,谢怀瑾当时的意思是——“拿回兵符”,是用她的名义拿回。
朱光蹙眉:“那辞盈你知道兵符在哪吗?”
辞盈摇头,轻声道:“我不了解宇文舒这个人,燕家军的事情我也听得不多,这些都是在漠北才能打探到的事情,所以我想去漠北试试,你如果未来,我本来也准备过段时间就入城,写信给巡抚问他借上一些人。”
朱光思虑着,说:“好,辞盈,我们去漠北。”
说话间,朱光已经开始准备起来,将辞盈拉到铜镜前,为辞盈易着容:“我来之前就打探到宇文舒最近要举办宴会,用的名号是为世子选妃,邀请了当地很多公子和小姐,长安那边也有一些。”
说话间,朱光打扮着,轻声道:“夜间我去截两个身份牌,辞盈你化作小姐我化作你的婢女,护卫和车架你等会让银庄的管事准备一下,我带了一些暗卫过来,就算到时候被发现了我也能带着你跑。”
辞盈轻眨眼表示听见了。
朱光给辞盈点完眼下最后一颗痣,轻声道:“我不知道你同燕夫人生的像不像,所以就彻底将你的面貌改了,辞盈,看看镜子。”
辞盈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同燕夫人生的像不像。”
朱光说:“等我们混入宇文府了,我去寻一寻燕夫人的画像。”
辞盈摇头:“先寻兵符吧。”
朱光问:“辞盈你觉得会在什么地方,我其实听过兵符,宇文拂一直在找这块兵符,明里暗里找了数年,但一直都没有找到,宇文舒一定将其藏在很隐蔽的地方”
辞盈不知道,但她觉得如果她查清楚当年的事情了,可能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至于宇文拂
她更不可能将这块兵符让给宇文拂。
宇文拂和茹贞的事情,还是一笔乱账,辞盈不知道怎么面对身份陡然变化的宇文拂,即便已经从茹贞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但茹贞变成现在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怨恨宇文拂。
至于亲缘关系,辞盈其实没有那么在意。
几日后,宇文舒看着吊儿郎当坐在椅子上的燕季,冷声道:“你是说你带去的人都死光了还没抓回来?”
燕季捂着胸口:“不仅如此,我还被小姐踢出了内伤。”
一个茶盏直接被丢过来,燕季不动声色躲过,大声“啊”了一声,一点正形都没有,茶盏在地上碎成几瓣,茶水溅了一地。
宇文舒看着燕季就生气,但燕季统领着一半的燕家军,这些年虽然没有正形但也算听话,算是一把好用的刀,只能自己将怒气咽一咽。
“那先不找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代你。”
燕季从善如流坐下来,听见上位的人说:“去把宇文拂抓回来。”
燕季摸了摸头:“王爷,我一天到晚抓的不是公子就是小姐,日后他们上位了我可怎么办,怕小姐记恨我这几次都戴的面具,但公子那里我戴了面具也认得出来,真出事了,日后我下去了义父不得打死我。”
燕季是燕飞收养的孤儿,一直随燕飞在军中,燕飞死后,燕家军最听燕季的话,而燕季守着燕飞当年的遗言,一直为宇文舒做事。
宇文舒怒气渐而平歇,看了一眼燕季:“宇文拂最近动静不断,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姑息。”
燕季摸摸头:“毕竟是公子嘛,王爷你不也是想锻炼公子。”
宇文舒越听越烦,知道这件事上使唤不动燕季了,挥手让燕季出去。燕季不知道从哪里叼了一根草,从厢房一处路过时蹙了下眉,回身看了看确定是不认识的人才转过头。
拐角处,辞盈也用余光看了一眼。
朱光用眼神问辞盈怎么了,走远了一些,辞盈轻声道:“如果我没感觉错,刚刚那个男子就是抓我的那人。”
朱光回忆着:“上次的蒙面人吗?”
辞盈点头,是同一人,她能感觉到。
朱光轻声说:“上次我就觉得他像军中出来的,漠北这边军中出来的人大多都是燕家军那边的,这么吊儿郎当,身手很好,但不全是在军中练出来的,职位应当不低,又能自由出入宇文府,不必藏于人后”
辞盈几乎是在下一瞬念出一个猜想了数日的名字。
“燕季。”
朱光点头:“应该是。”
辞盈握着茶杯,之前燕季抓她之时,她能感觉到燕季残留的一丝和善,包括一直叫她“小姐”,这一声小姐比起是因为她是宇文舒的女儿,可能更因为她的母亲燕莲。
辞盈思虑着,如果当年的事情如她所料,她觉得燕季不一定不可以拉拢。
宴会定在三日后,明面上说的是为宇文拂选妃,但距朱光说宇文拂和宇文舒一直不对付,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宇文拂根本不在府中,辞盈手敲着杯中,思虑着宇文舒真正的目的。
与此同时,漠北一处宅子里,烛一烛二站在马车一侧,垂着头听着车上的青年吩咐。
“让宇文拂来见我。”说完,青年又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如雪。
烛一烛二应下后,马车离开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分开去行动。
马车一直到一处写着“燕”字的宅邸前,马夫将车停下,躬身为谢怀瑾掀开车帘,燕季咬着一根狗尾巴草靠在一棵柱子上,看着从车上下来的青年。
“真不怕死啊,谢家主。”燕季调笑着。
谢怀瑾淡眸看着前面的燕季,身上的病气明明掩都掩不住,但不仅没有让人觉得狼狈,反而眉眼间却仍是无双的矜贵:“你明白,杀了我,你什么都得不到。”
第62章 六十二章
◎露馅。◎
燕季吐了口中的狗尾巴草,笑着说:“那也是,公子真的会听你的话自投罗网?”
谢怀瑾轻应一声,看着远处的天际,漠北的天气很好,黄昏时分天边有大片大片的彩云,堆叠在天色里。
燕季带着谢怀瑾去了一处院子,燕家没有什么下人,除了守门和护卫的兵士,其他地方只有寥寥几个负责杂扫的婢女。
“简陋些,肯定比不得谢府,谢家主别介意。说话间,燕季的手按在腰间的刀上,笑吟吟地看着谢怀瑾,大有谢怀瑾一句不满直接动手的意思。
谢怀瑾淡然看着燕季的威胁,轻声道:“嗯。”
燕季顿时觉得没意思,也不吓唬人了,转身问:“小姐说*你们合离了是真的吗?”
青年安静了很久,说:“是。”
燕季:“是我我也合离,小姐可真不是好人,我腰间的伤现在还没好。”
谢怀瑾淡看了燕季一眼,平静道:“是她同我提的合离,而且,你直接绑架她,她就是杀了你也不为过。”
燕季被噎了一下,懒得和谢怀瑾计较:“公子什么时候来?”
“再过一个时辰。”谢怀瑾看了看天色,淡声道。
宇文拂推开院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燕季,转身就想跑,直接被燕季抓住,宇文拂想反抗,但武功上一个贵公子如果敌得过兵营里出来的燕季,燕季痞笑着:“公子,别反抗了。”
宇文拂大喊:“谢怀瑾!”
谢怀瑾坐在月亮的阴影中,安静地饮着茶,等咽下喉间的茶水,才对着燕季道:“人你抓到了,可以去交差了,答应我的事情记得做好。”
宇文拂不敢相信面前两个人还能达成合作,他一脚踹在石凳上:放开我啊,谢怀瑾,你还是人吗,茹贞的账我还没和你算,烛一找到我说你快死了将我骗来,你就转身把我交给宇文舒?”
燕季松了松宇文拂的衣领,防止他气得闷过去,阴影中的青年咳嗽两声,脸色冷然,并不想和宇文拂对话。
燕季要带宇文拂走时,宇文拂终于慌乱起来,燕季这里没什么,真交到了宇文舒那个老匹夫手中,他最少要扒成皮,最近传着为他选妃,谁知道那个老匹夫又在打什么主意。
宇文拂拼命反抗着,信自己又轻信了谢怀瑾,燕季将人像小鸡一样抓起来时,病弱的青年终于开口,他轻声道:“对了,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燕季看了两人一眼,先退了出去。
抓公子是为了交差,其他的关他什么事情,本来也不想抓的,那老匹夫面上不显暗中断燕家军粮草,真闹起来又是一桩糊涂事,燕家军本就因为当年的事情人心惶惶,燕季无奈。
恰好这时候谢怀瑾又送上门来,称可以帮他抓到公子,也不要他做什么,只对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燕季自然答应,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王爷那边交了差,公子这边人也不是他得罪。
书房里,宇文拂看着远处燕季走远的身影,脸上神色不是很好:“你把我喊过来就是为了把我送给宇文舒做人情?”
谢怀瑾轻抬眸,那双漂亮的风眸看向宇文拂。
他没了平日的委婉,直白地说:“将你这些年知道的关于兵符的消息一一说一遍。”
宇文拂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想要燕家军,不行”还没说完宇文拂已经摇头:“其他都能商量,燕家军不能给你,你救了我多少次都不行。”
谢怀瑾淡声道:“不是我要,我替一人要。”
宇文拂脸色更难看了些:“你要拿燕家军去做人情?别说我现在没找到,就是找到了也不会给你,燕家军本是娘和舅舅留给我的东西,我不可能给你。你就是现在把我交给宇文舒,我也不可能答应你。”
这大抵是宇文拂这一生中在谢怀瑾面前最坚毅的时刻,他脸色难看,手紧紧握着,回避着书桌前青年的眸光。
谢怀瑾平静道:“不算人情,燕夫人和燕将军可从未说将燕家军留给你,燕家的东西怎么就是你的了?”
宇文拂觉得谢怀瑾睁着眼睛说瞎话:“娘死了,舅舅死了,外祖父母早死了,燕家只剩下一府的病残,侍从婢女都没剩几个,燕家的东西不是我的是谁的?”
谢怀瑾凝视着宇文拂的眼睛,似在打量和思虑。
宇文拂心中升起一股渗人的感觉,平心而论他不愿意和谢怀瑾这样的人成为敌人,如果不是燕家军其他的东西他一定拱手相让,但是和娘有关的东西不行。
谢怀瑾看着宇文拂眼眸中的神色变化,青年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腹,淡声道:“是辞盈的。”
宇文拂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你要哄女人能不能拿谢家去哄,再不济,卫家不早已以你马首是瞻,同为西北军,卫然那边你不是更好拿到。”
说着说着,宇文拂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像认命地再劝劝。不是他不想强硬,但是对面的人是谢怀瑾,宇文拂很清楚他强硬起来不会有什么好的后果,他从辞盈出发劝说:“而且辞盈知道我和燕家军的东西,因为茹贞的事情她那么恨我,她怎么可能要我的东西。”
说着宇文拂话匣子也打开了,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你的夫人你清楚,辞盈哪里是要别人东西的人,谢怀瑾,燕家军的事情我们再谈谈。”
谢怀瑾眼眸定住,淡淡道:“就是因为辞盈不要别人的东西,所以我才需要燕家军,如果她愿意要谢家的一切,宇文拂,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空气中寂静一瞬,半晌后宇文拂才反应过来,他蹙起眉,一双桃花眼满是疑惑:“你什么意思,什么、什么叫辞盈不要别人的东西”
“但要燕家军?”宇文拂断断续续地吐完,蹙眉看向谢怀瑾。
青年冷漠着一双眼,依旧打量着宇文拂。
他从前一直很好奇宇文拂知道之时的反应,甚至在宇文拂因为茹贞同辞盈站在对立面之时他站在一旁漠然观赏。
那时他未想过,有一日,他再次审视宇文拂和辞盈之间的关系,却只在乎宇文拂会不会挡辞盈的路。
人心善变,谢怀瑾不敢赌。
让辞盈拥有足够自保的权势和地位,是他能想到的最稳妥的路。比起谢家的势力,燕家军显得更名正言顺辞盈更能接受。
谢怀瑾凝视着宇文拂,淡声说:“燕夫人当年逃亡时有三个月身孕,九个月时诞下一名女婴,但是被收留的夫妻调换成了一个死婴,被接回之后无法接受现实,郁郁寡欢而亡。”
宇文拂眼眸颤动,几乎失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怀瑾,试图从青年身上找出一丝骗人的痕迹,但没有,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轻声问:“你现在是在说辞盈是我亲妹妹吗?”
谢怀瑾只淡声“嗯”了一声。
宇文拂手一下砸在书桌上:“谢怀瑾,你不要用这么拙劣的谎言来骗我,我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妹妹,娘明明说那个死婴是男的,更别说那个妹妹还是辞盈,呵,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谢怀瑾安静等着宇文拂冷静下来,一刻钟后,宇文拂红着眼说:“你认真的吗?”说话间,宇文拂整个人都在颤抖。
喜悦,兴奋,还有未知的恐惧。
如若辞盈是他妹妹,他之前都做了什么,宇文拂不敢想,突然就明白了当时谢怀瑾冷声那一句“如果辞盈出事了,你会比我更后悔”是什么意思,宇文拂突然睁开眼,不可置信地问:“你当时就知道吗,那为什么”
宇文拂急的左右来回走,最后冷声一句:“没关系,辞盈不会原谅我,但也不会原谅你了。”
这句话落下,书房内安静了不少。
良久后,青年才淡声道:“我不需要。”
宇文拂迟疑半晌,眉眼间逐渐严肃起来:“就算如你所言辞盈是我妹妹,我也不能把燕家军给她,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谢怀瑾凝视着宇文拂,轻声道:“如何算给?”
宇文拂咬着牙:“你现在就是在逼我给!”
青年轻声一笑,咳嗽了起来:“宇文拂,你找到兵符了吗?”
宇文拂脸色涨红起来,掀开椅子:“我把宇文府都翻遍了,祖坟都掘了都没找到,你问我我哪里知道兵符在哪,但我告诉你,就算你杀了我,我找到兵符了也不会直接让给辞盈。”
听见这一段,谢怀瑾心里已经有数,他嗤笑道:“辞盈不需要你让。”
宇文拂也笑起来:“你觉得她找得到?”
谢怀瑾看着宇文拂十年一日不改的自大和狂妄,下意识的轻视,眼眸中含了些许笑意:“嗯,我相信她。”
宇文拂戒备道:“我不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东西,你要是想为辞盈争,你自己去寻。”话说到这,宇文拂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起来,如果谢怀瑾真的出手,能够探查到的消息不一定比他少。
烛光下,青年敛眸,半晌之后温声道:“属于她的东西自然该她自己去寻,寻到了就是她的,天地间谁也抢不走,寻不到那我也没法子。”
宇文拂听见谢怀瑾不会参与其中,心放下一些,他刚刚话中的意思宇文拂也听出来了,冷哼一声:“若真如你所言辞盈是我妹妹,是燕家的人,她又自己寻到了兵符,我自然愿赌服输,肯定不会去抢她手中的,你别在这里明里暗里讥讽人。”
话说完,宇文拂又忍不住补了句:“你也太相信她了些。”
谢怀瑾不置可否。
外面传来敲门声,宇文拂面如土色,谢怀瑾看着燕季推门而入,轻笑着道:“我问完了,人你带走吧。”
燕季看了看宇文拂,又看了看谢怀瑾,这场交锋中谁胜利了,好难猜哦。他手一抬,压着宇文拂出去,笑着劝到:“公子离家出走太久,王爷有些生气,等明天见到了公子记得好好认错。”
宇文拂又咒骂起来。
两人走远之后,院子中逐渐恢复寂静,谢怀瑾看着大开的门,用手压平一张纸,他信守诺言没有提及别的,只是将宇文拂适才那段话抄写下来,末尾犹豫之际墨水滴了下去,但他到底一句话都没有再加。
人心再善变,其中善恶,也该辞盈去分。
他总有一日会离开。
信纸送到朱光手中时,朱光看了良久也没明白其中有什么信息,但隔日她就将里面的消息告诉了辞盈,她几乎一字不漏地转述:“辞盈,我查到的消息说宇文拂这些年一直都在找兵符,但找了很多年把宇文府来来回回翻了几遍,甚至祖陵都掘了都没找到,我们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有可能找到。”
彼时辞盈正在看宇文府的地形图,她听见朱光说话后点了点头,许久之后突然说:“你刚刚说什么?”
朱光说:“我们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
辞盈摇头:“上一句。”
朱光从头开始:“宇文拂这些年一直都在找兵符,但找了很多年把宇文府来来回回翻了几遍,甚至祖陵都掘了都没找到。”
两个人对视着,朱光看见辞盈在思索,轻声问:“还需要重复吗?”
辞盈摇头说不用了,缓慢将手中的地图折了起来,轻声道:“朱光,我需要你去帮我查一些事情”
说完,辞盈覆在朱光耳边说了起来。
朱光一一点头,只说需要时间。
辞盈轻声说:“不急,等宴会后,宇文舒将人都召来,定是有大动作。”
剩下的日子,辞盈就在府中扮演一个长安来的小姐,没有什么人注意,朱光和每日送饭的丫鬟熟了会笑着聊一些宇文府的事情,丫鬟只觉得这长安来的旁系小姐财大气粗,身上没有一点官家小姐的架子,也喜欢拿着府中的趣事来讲。
说起燕夫人时,辞盈就会认真听一听。
丫鬟说:“燕夫人是一个很好的人,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丫鬟,眼馋树上的果子爬上去了下不来,下面的侍卫都笑话我,是燕夫人飞上树将我抱了下来,最后还摸着我的脸说‘想吃果子呀’,我点头,燕夫人就变戏法一般从衣袖中拿出了刚才树上最红的那颗果子。”
说着丫鬟就开始叹气:“我后来没有怎么见过燕夫人,偶尔远处看上一眼,燕夫人总是不开心,就是那种我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的不开心,我小时候同府中的嬷嬷说起这件事,嬷嬷们让我三缄其口小心祸从口中自己却又忍不住讲起燕夫人。”
辞盈没忍住搭话:“讲了些什么?”
丫鬟向着辞盈行了个礼,不好意思地说:“吵到小姐休息了,其实也没什么,府中的老人都知道的事情。”
辞盈轻声说:“没有,正好睡醒了,姐姐快讲讲。”
丫鬟脸都被唤红,轻声道:“嬷嬷同我说,燕夫人以前是很活泼肆意的性子,燕家唯一的小姐嘛,未出嫁前,燕老将军和燕老夫人很是疼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嫁入王府后,为人妻为人母了,就没有那么天真烂漫了,后来燕老将军和燕老夫人去世,燕夫人大哭一场后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
丫鬟叹口气:“燕夫人那么好的人,可惜天妒红颜,王爷这些年念着夫人也一直没有续弦,府里的妾室和通房也都不许有孩子,这些年也就世子一个。”
“一个都没有吗?”辞盈问。
丫鬟摇头:“一个都没听说过,夫人死了很多年府中一直没有新夫人除了世子王爷也没有其他的子嗣了,要是小姐能嫁进来世子定也会对小姐挺好的。”
辞盈装作一副脸红的模样,朱光又塞了些银子给丫鬟,然后带着丫鬟出去了,回来时朱光看见辞盈脸上的表情已经消失了。
朱光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轻轻掩了门出去。
房间内,辞盈想起丫鬟的话,脑中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伏在桌子上,眼睛眨了眨,她的娘亲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也会爬树,也会摘果子,如果如果她是在娘亲身边长大的就好了。
但辞盈想到宇文舒,眉头很快又皱起来,丫鬟口中描绘的关于她娘亲的大概率都是真的,但是关于宇文舒的辞盈只觉得一片虚假。
真有那么爱娘亲为什么不殉情,小妾通房一个接一个,没有除宇文拂之外的孩子就是爱了是吗?辞盈恶心得有些想吐,用茶水压了许久才压下去。
她从前和谢怀瑾谈到宇文拂的时候,谢怀瑾曾经说过,宇文舒这些年只有宇文拂一个孩子是因为要抵消先皇的忌惮,毕竟宇文拂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宇文舒送去了皇宫为质。
距离宴会还有两日
谢怀瑾未曾想到会在宴会上看见辞盈。
哪怕她完全不是自己本身的模样,他只看了一眼,就安静地移开。
辞盈和朱光坐在末尾角落中打量宴会上的人,朱光伪造的身份是长安一世家旁家的小姐,按照身世来说作为宇文拂的正妃完全不可能,所以只被安排在了大殿的偏僻角落。
但正合辞盈意,她不动声色打量着大殿上的人,有男有女,大多都很年轻,辞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这就是一场选妃宴。
她思虑着,看向远处时眼睛突然定住,她只能看见青年佝偻瘦削的背影,青年正俯身在咳嗽,用帕子擦去唇角的血迹,明明哪里和谢怀瑾都不像,但辞盈就是下意识问朱光:“谢怀瑾来漠北了吗?”
朱光一愣,摇头:“辞盈,我不知道。”
朱光倒是没有撒谎,她已经随辞盈来了宇文府许多日,哪里去知道公子的行踪,她随着辞盈的眼神看过去,那青年正好侧过脸,两个人得以看见病弱的青年的侧脸。
辞盈心咯噔一下,移开了眼神。
不是谢怀瑾。
心中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么,辞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自己昨日没有睡好才会出现幻觉,竟随便看一人都觉得像谢怀瑾了,且不说脸不一样,身形也大有不同。
除开她将他从宇文府救出去的那一次,谢怀瑾何曾如此病弱过,算算时间谢怀瑾身上的伤早好了。
朱光斟了一杯茶递给辞盈,两人已经打算再过一会发现没有异常就离开宴会重新做打算,这些日在宇文府打听到的消息已经差不多了,为了安全辞盈准备先离开再去寻兵符所在的地方。
朱光轻声问:“辞盈,你确定不在宇文府吗?”
远处高台上,柔美的舞姬穿着统一的服饰舞动着,中间的舞姬脚上踢着鼓,其他人围着中间的舞姬转动,觥筹交错间,辞盈对着朱光眨眨眼,意思是她确定。
宇文拂寻了那么多年一直没有寻到,只能说明一件事,兵符不在宇文府。
但宇文舒不可能将兵符随意放在一个位置,那宇文舒能放的地方就很有限了,辞盈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没注意到舞台上的舞姬突然从衣袖中抽出剑向高台上刺去,场面一时混乱起来,朱光拉着辞盈想跑,大堂却被士兵全都包围了。
辞盈脸色难看起来,朱光将她护在身后,慌乱中辞盈看了一眼病弱青年所在的地方,只见青年只淡淡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用白帕子捂住了唇,胸膛轻微地晃动。
辞盈不知道心里的慌乱感从何而来,她环视周围,士兵将刺杀的舞姬压在殿下,宇文舒大怒摔碎了酒杯,说要彻查今天刺杀的事情,烦请殿上各位公子小姐稍安勿躁。
一个念头从辞盈脑海中闪过,她蹙眉看向高台。
宇文舒眉宇之间有一丝没有隐藏好的得意,辞盈看向四周,不止是他们,周围所有人都被拦了起来,兵士缓缓向她们靠近,说着为宇文拂选妃的宴会,直到宴会快结束了宇文拂这个“主角”也没有出现
辞盈的心越跳越快,士兵们向她们走来的时候,辞盈明白中计了。
瓮中捉鳖。
她来不及想宇文舒到底想做什么,眼眸中划过一丝担忧。
朱光伪造的文书如果细细查起来定然会露馅,她要不要赌士兵们检查的不会这么认真。
趁士兵不备,朱光应该能带着她逃跑,但如果朱光带着她跑了,一切就有可能露馅。
按照她们打听的事情,宇文舒疑心病非常重,一旦猜到了她们是为兵符而来,一定会去转移兵符的位置
到时候她想再找到兵符就难了
辞盈看着愈来愈近的士兵,抉择着。
第63章 六十三章
◎遗憾。◎
还未等辞盈做决定,不远处突然涌出暗卫,直直冲着宇文舒而去,士兵们赶去救架,被团团围住的大殿突然散开一个口子,混乱之间,辞盈和朱光对视一眼后,随着人流一起跑出了大堂。
里面兵戈厮杀的声音格外明显,辞盈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随着朱光一路回到了厢房,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东西,从王府一处鲜少有人的侧门离开。
其间辞盈看见涌动的士兵,一列列全朝着大堂而去,辞盈同朱光对了个眼神,加紧了离开的步伐。
两个人没有住在客栈,而是寻了一处无人的宅院住了下来。
朱光问辞盈后面打算怎么办,辞盈只说:“再等等。”
大堂上。
士兵逐渐控制住了局面,宇文舒生气地看着狼藉的大堂,怒声道:“去查,那些暗卫是哪里来的,将今日的消息封锁住,万不可传到府外。”
燕季站在大堂一侧,出声道:“一场遇刺,传不传出去对王爷的名声没影响。”
这一句话简直是打蛇打七寸,宇文舒生气却又不想在众人面前同燕季撕破脸,只冷声道:“我说不能就不能,燕季,去给我查今日的宾客,到底是哪位大佛亲临了我小小王府。”
一番谋划成空,宇文舒想给那些世家安的帽子还没安上去就被打算了,心中气恼,脸上也不好看,想起什么捏紧了拳头。
暗室里,宇文舒冷脸看着宇文拂,怒声道:“不是很能躲吗?”
说着,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宇文舒眼皮跳了跳,一声不吭,打着打着宇文舒就觉得失去了乐趣,骂了一声:“废物。”
宇文拂一言不发,他垂下眸,汗水从额头滴落到眼皮上再淌下,听见宇文舒源源不断咒骂的声音,宇文拂的眼中满是狠厉。
这两日他一直在想辞盈的事情,越想越恨宇文舒,他记忆中娘从外面回来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原来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
比起那恶毒的夫妻二人,宇文拂只觉得宇文舒更该死。
世上真的有人为了权势地位能先后将妻子儿子全卖了,娘那时怀着孕都被宇文舒毫不犹豫地牺牲利用,做了宇文舒保全势力的棋子。
宇文拂咬紧牙,血腥味从嘴里传出来。
宇文舒打累了,冷哼一生就离开了。
谢怀瑾轻咳嗽着出现在暗室里的时候,宇文拂脸色还是很冷,见到是谢怀瑾嗤笑一声:“这王府对于你来说如入无人之地,当初又是怎么被燕季抓住的,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死了都没有杀了宇文舒,总不是好心留给我杀的。”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宇文拂,一母同胞,但宇文拂和辞盈却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宇文拂连辞盈的半分聪慧也不曾有,如若是辞盈在宇文拂的位置,宇文舒早就被拉下马了,宇文拂却连宇文舒的命门都不清楚。
谢怀瑾凝视着宇文拂满身的伤,问:“你知道宇文舒为什么要用你的名义召集各路宾客吗?”
宇文拂哪里知道,直直看着谢怀瑾,脸色难看:“你说。”
谢怀瑾咳嗽两声,淡声道:“那你应该知道当年宇文舒将你送去长安是为质,先皇觉得捏着宇文舒唯一的孩子能威胁他,宇文舒也一直表示得万分周全在乎你这个独子。”
“你到底要说什么?”宇文拂蹙眉。
他对面的青年用帕子掩住咳嗽,轻声道:“因为在外人眼中,你们父子是一体的,他利用你,放弃你,伤害你,但你仍旧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百年之后基业仍旧会留给你。”
宇文拂越来越听不明白谢怀瑾要说什么,他自嘲地看了看自己被绑住的满是伤痕:“你现在是在说宇文舒把我当儿子?”
“是,你派人堕了那外室的孩子,你就是宇文舒唯一的孩子,你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隐秘的心思被谢怀瑾点破,宇文拂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又一次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怀瑾语气很平淡,似在和宇文拂商量,缓慢吐出的话语却让宇文拂遍体发寒。
青年脸色苍白,暗室微弱的朱光只能照清楚那一双冰冷的眼睛,手中的白帕子上有着点点血痕,声音平淡:“我只是在考虑,要不要杀了你。”
这般说着,谢怀瑾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打量着宇文拂僵硬的身体。
宇文拂问:“为什么?”
谢怀瑾轻声道:“为民除害?”
一问一答间气氛缓解了不少,宇文拂看了谢怀瑾良久问:“你在担心我对辞盈做什么,对吗?”
谢怀瑾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打量着宇文拂。
宇文拂咽了一口口水:“如果真的如你所言辞盈是我亲妹妹,你了解我,我不至于禽兽到对自己亲妹妹动手。”
谢怀瑾不为所动:“现在的你不会,以后呢?”
宇文拂只觉得荒唐,他说:“我不会!”
谢怀瑾还是摇了摇头:“可是我不相信你。”
说话间,青年从衣袖间拿出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宇文拂从谢怀瑾的眼中看见了切实的杀意,比起先害怕他自己的性命,他下意识问出的话是:“谢怀瑾你是病了吗?”
如若没有,为何现在就要安排后面不知道多少年的事情,将一切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暗室里,宇文拂看着青年苍白的一张脸,认真承诺道:“谢怀瑾,我不知道你病得多重,但我相信你一定为辞盈做了周全的打算。”
谢怀瑾安静看着宇文拂。
宇文拂说:“你不用担心我,就算世事难料,你要相信我比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会更爱辞盈,不因为什么,只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良久以后,谢怀瑾走了。
烛一烛二等在外面,汇报辞盈和朱光那边的消息,谢怀瑾又看向漠北的天,依旧是晚霞堆着晚霞,有一种虚幻的美好。
他是真心想杀了宇文拂。
知晓当年之事的真相后,辞盈绝不会原谅宇文舒,但可能会原谅宇文拂。
在权势面前,亲缘关系只是最虚幻的一层皮,同为燕家人未来的掌权人争夺者,辞盈和宇文舒的利益就是相悖的,他在世时,辞盈尚有后路,他不在了,辞盈就只能靠自己了。
论聪慧,论谋略,论才华,辞盈都远胜于宇文拂。
但辞盈做事太过正派,同宇文拂有一层血缘关系心不知何时又会软,心慈手软对于掌权者而言是大忌,他改了她数年也未将这个毛病改掉,日后也定会再犯。
但他还是没有杀了宇文拂。
谢怀瑾觉得自己应该杀了的,但不知为何最后还是没有。
可能只是那一句:“你要相信我比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会更爱辞盈。”
谢怀瑾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爱辞盈。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
他谋划了半生的事情在辞盈面前变得迂回,他取舍着最后也要用年少厌弃的权势去保护在意的人,他看着自己在软肋上刻上辞盈的名字。
出门时,街上的人手中都拿着灯笼。
一人一盏,多是些少男少女,好似是漠北这边独有的节日。
谢怀瑾轻咳嗽着,遇见一小贩向他推销灯笼时,也买了一盏。
哪怕是年少时也少有这般的机会,谢怀瑾走在漠北的大街上,五月的夜晚算不得凉爽但也还不算燥热,青年穿着一身白衣,头上只简单簪了一根木簪,易容的面容虽普通气质却是掩不住的矜贵。
有思春的少女娇笑着将香囊递到青年身前,谢怀瑾只低头温声道:“多谢,但我已有夫人了。”
少女们也不介意,反身问起谢怀瑾家中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谢怀瑾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形容,漠北的人比长安的人热情,见谢怀瑾不答就笑着追问,良久之后,谢怀瑾也只是说:“像春花。”
生长在春天的花,带着春天独有的生气。
少女们交头接耳,最后说:“你一定很爱你夫人。”
人群走后良久,谢怀瑾才捡起地上的灯笼。
他好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字,人生中第一次,他安静地走到了河边,随着其他人一起放灯笼,灯笼只能在河面上漂泊很小的一段路,然后就没入水流了。
谢怀瑾轻声咳嗽起来,又想起那些少女们说的话,他好像不觉得自己爱辞盈。
书中的爱不是他这样的。
他用帕子抹去唇角的血,又觉得好像不重要。
爱又如何,辞盈并不需要他这样的爱。
辞盈需要什么?
想来想去,谢怀瑾也只想到“权利”二字,辞盈只有真正拥有了权利,才能自由。
一个人爱一个人赋予的权利,到底只是一种变相的枷锁,为此他甚至想杀死宇文拂,更何况自己。
谢怀瑾起身,觉得这是一个还不错的夜晚。
只是回去路上,不知如何下了雨。
漠北的天气就是阴晴不定,谢怀瑾同旁人一起在茶棚中躲雨,这也是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人群离他很近,他得以近距离看芸芸众生,原来很多人挤在一起的吵闹是热腾腾的。
茶棚摊主送上的免费茶水是谢怀瑾此生喝过的最粗劣的茶,但他仍旧一点点喝完了,只放下杯子就开始咳嗽,躬身用帕子掩着不想打扰到其他人。
这一生权势给了谢怀瑾很多东西,但从没有给过他选择的权利。
他跻身于茫茫发人群中,发现自己也只是人群中普通一人,外面的雨愈来愈大,周围的人开始唉声叹气,推搡间谢怀瑾又咳嗽了起来,一把伞从后面递过来的时候熟悉的声音让谢怀瑾身体僵住。
辞盈挤到他身边,轻声道:“我见你一直在咳嗽,是不是身体不好,我这里恰好有一把伞,你拿了伞去前面酒楼避避雨吧,茶棚敞开风雨太大了,人又多。”
朱光有些犹疑看着身前的人,眼眸在青年脖颈处打转,但雨水沾湿了衣领并看不出什么。
面对辞盈的好意,谢怀瑾只是摇了摇头。
辞盈轻声道:“无事的,这伞是一件茶棚摊主的,改日你替我去还了就是。”
谢怀瑾还是摇头,一言不发。
辞盈就放弃了,毕竟也没有硬塞别人伞的道理。
她只是认出了这青年就是宇文府宴会上她误认为谢怀瑾那人,但适才隔近了看,觉得应该不是,青年脸色苍白,身上有很重的药味,苦涩的,闻了让人鼻子发酸,又听见他一直咳嗽,才忍不住开口。
朱光在一旁问辞盈雨小些了她们要不要先回去,辞盈还没说话就看见青年一人匆匆走入雨中,背影单薄,她要开口的声音又压下来:“为什么有伞也不用啊。”
朱光抱住辞盈的胳膊:“不管了,我们先回去吧,等会雨又大了。”
辞盈不知为什么又向青年走的地方看了两眼,朱光问辞盈在看什么,辞盈说:“好像雨又大了。”
朱光一看,还真是。
又等雨小了一些,辞盈和朱光才回去。
路上辞盈一直有些走神,朱光扶住差点摔倒的辞盈,轻声问:“辞盈,怎么啦?”
辞盈轻声说:“没什么,就是心绪有些乱,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
听见这话,朱光脸色凝重起来:“昨日辞盈你说的猜测可是真的?”
辞盈垂眸:“七八分。”
不能完全确定是因为信息不够,但如果宇文拂这些年的确把所有地方都翻遍了,再结合她和朱光这些日在王府打听到的事情,那兵符在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她想的那一处。
辞盈看着窗外的雨,轻声道:“我们明日再去还伞吧。”
朱光点头,她们今日本就是去看看灯笼节再去还伞的,但行至一半又下起了大雨,本想直接赶回来但雨实在下的太大就躲了躲,太晚了,等雨小一些就先回来了,伞自然没有还成。
晚上睡觉的时候,辞盈下意识锁了门,想起什么眼眸看着锁。
她说不清心里的不安。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她只要再等一*个时机,等她拿到兵符再劝服燕季,等安排好漠北这般的事情就能回江南去和茹贞她们汇合。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辞盈解释不清心中的心慌,她总不会觉得事情太顺利了是有人做局,全天下有这样恶趣味的人只有谢怀瑾,但谢怀瑾的确不在漠北,如果他在,看见她在燕季手上伤成那样早就出来了。
这个念头在辞盈脑海中浮现的时候,辞盈有些许茫然。
她没有忘记谢怀瑾在江南放的那些人,手捏在门锁上,良久之后才放开,桌子上的蜡烛将她的影子拉长,她垂着眸走到榻边坐下来,缓慢地褪去衣裳。
等辞盈睡过去,外面的雨就停了。
漠北另一处。
烛一烛二带着大夫进去,谢怀瑾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不靠近完全看不出他在发高烧,烛一对着大夫说:“我家公子淋雨回来就发了烧,麻烦您看看。”
大夫上前去把脉,越把越蹙眉:“胡闹!”
胡闹的人在昏睡,烛一烛二听着大夫训斥:“病成这样还出门,出门就算了还淋雨,生怕病不死,糊涂,生的好好的怎么也是一个糊涂脑,这病唉,还知道看大夫,大夫看了也叹气,去烧一壶水过来给我烫针,老夫去去公子体内的寒气。”
烛二出门去烧水,烛一听着大夫训斥。
一直到床上的人醒,大夫也没有停下,谢怀瑾安静地听着,脸上全是倦容。
大夫一针扎下去,青年额头开始冒冷汗,烛二要上前被烛一拦住,漠北同长安相隔甚远,医者有自己的针法很寻常,他请的的当地很有名的大夫,平日寻富人问诊为穷人开药,不至于害人。
大夫一施针就施了一个时辰,谢怀瑾始终没有发出一个字,额头,脖颈全是细汗,等到天微微亮,大夫蹙眉问:“你不能说话?”
说着,大夫开始诊脉。
烛一烛二低头不言。
大夫又是一针下去,谢怀瑾轻颤了一下眼眸,轻声说:“麻烦您了。”
大夫轻“哼”一声,脸色很快又严肃起来:“病了为何不治?见你小厮都穿着不凡,你定然也不缺银钱,好好的人生病了怎么不治,这高烧要再严重些可就要了你的命,再这样下去金罗大仙也无力回天。”
见谢怀瑾不说话,大夫轻叹了一声。
世间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但他没见过谁的苦衷是要去寻死的。
但他也只是一个大夫,开了一个药方子放在桌上,转身要走,烛二追上去塞了很大一把银钱,大夫掂量了一番约莫有二十两。
走了两步实在忍不住,荷包里面的银子沉甸甸,压得他有些话在心中憋得慌,实在忍不住又开口一句:“莫信那些转世轮回之说,今生都过不好,来世又能如何,天下悲苦者千千万,心死比身死可怕。”
说完,大夫就走了。
烛一烛二等了许久,只等到谢怀瑾一句:“下去吧。”
公子的病他们知道一些,重也重,不重也不重,从被抓去宇文府之后就没有好过,一条腿被打断了,喝了药强行让自己站起来,但那药毒性重,加上后面一直身体不好,久而久之就病下去了。
后面
朱光在的那段时间,公子总是喝了药吐,吐了药喝,病非但没好还重了些,后来后来好了一些,但他们都不知道能不能用“好”这个词,有时候他们觉得公子好像已经在安排自己死后的事情。
大厦将倾,谢家明面上的盛势遮掩着其下的衰退,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公子这些年每一步都在加速谢家的倾颓。
只在夫人来了之后好了一些。
但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可谢家和公子从来都是一体的,烛一烛二不相信公子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只能沉默,他们所言,公子不会听。
烛一烛二将门从外面关上,谢怀瑾安静地看着手腕上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青年的手腕间又多了几道新的划痕,没有之前深,却又和之前的融在一起。
如果有人问谢怀瑾什么是爱?
谢怀瑾能回答的大抵只有沉默。
没有人教过他怎么样去爱一个人,他偏执地从一个极点走向了另一个极点,亦或者他只是太明白,辞盈口中每一句生死让他初次明白了何为畏惧,他的血肉和谢家生长在一起,于是他的爱恨也沉默又狰狞。
漠北天气变化不定,昨夜还下了大雨,隔日天空就放晴了。
朱光用了两日查探燕家的巡卫情况,第三日,辞盈和朱光一起潜入了燕家。
比起王府,没落的燕家只有一些老残的士兵在巡逻,辞盈和朱光潜入得很轻易。一直太轻松了,于是朱光问辞盈:“这两日我都在燕府观察,一直都只有这些士兵巡逻,而且应该都是在战场上伤了退下来的,看着并不像燕府有重要的东西的样子。”
重要的东西指兵符。
辞盈眼眸一凝,对着朱光摇了摇头:“如果上次宴会的事情没有让宇文舒转移的话,我觉得兵符大概率就在我猜想的那处。”
朱光轻声道:“好,我相信辞盈。”
两人来到一处废弃的书房,按照牌匾来说是从前的燕飞将军的,也就是辞盈的舅舅。朱光小心关上门,确定附近没有盯梢的人后才走到辞盈身边,之间辞盈眼眸定在书架上一处,朱光还未问怎么了,就看见辞盈脚踩上凳子将书架最上册最右边第二册书拿了出来。
朱光好奇道:“这书有什么特殊的吗?”
辞盈翻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翻着书,一页一页,很快一张信柬露出来。
朱光惊讶:“真的有东西,辞盈,这是什么?”
辞盈楞了一下,才说是情诗,然后才回答朱光刚刚的问题:“一列兵书里面有一本《诗经》,我就想可能会有些线索。”
朱光拿起那小小的信柬来回上下地看:“这是什么线索,藏字诗还是什么,辞盈,我看不出来。”
辞盈将信柬从朱光手中拿回来,小心地放回去,然后将书也放回了原处,轻声说:“没什么线索。”
这般想着,她又看向《诗经》的那处,一时有些恍惚。
隔了太久,灰尘和时光一起掩埋的爱|恋,大抵至死也未见过天日。传闻中燕夫人和燕飞将军感情甚笃,燕夫人出嫁时还是燕飞将军将她背上的花轿,燕夫人死后燕飞将军也很快战死沙场,两个人在世间都没有留下太多的东西,辞盈在王府打听了数日都没有看见一张画像,燕府也只有这小小的一篇诗柬记录着属于他们的过往。
辞盈不知道心中什么感受,只有一种茫然的遗憾。
第64章 六十四章
◎兵符。◎
朱光在书房里面转了转,四处的墙都敲了敲,地面也检查了一番,回到辞盈身边摇头:“没有暗室,没线索。”
看了看灰尘和四处的痕迹,朱光补充着:“不常有人来,但前段时间应该有人来过,呆不久就走了。”说话间,朱光引着辞盈的视线看向窗台的一场。
布满灰尘的窗台上有一株枯萎了许久的花,花盆被人移了位置,一旁的窗台上有一圈灰尘空出来的痕迹。
辞盈低声道:“大抵是燕季。”
两个人再巡视了一圈书房就出去了。
立于一精致小院前,辞盈的手有些许胆怯,朱光在一旁处理着打晕的侍卫,明白辞盈的近乡情怯。
里面是燕夫人,也就是辞盈生母的院子,辞盈一日未同燕夫人见过面,知晓那些过往,不敢推门去看也是常事。
虽如此说,但辞盈没有耽搁太久时间。
门被轻轻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缠着花藤的秋千,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花藤早已枯死,仍旧保持着生前缠绕的样子,风一吹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掉下来满手的木屑。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着,空荡的一块地方大抵从前是花园的模样,现在只剩下花盆常年印在地上的痕迹,入目的一切很干净,也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空荡感。
推开房门,辞盈被灰尘呛住,侧身咳嗽了许久。
朱光没有动,只看着辞盈,辞盈停下咳嗽后才走入房间,房间里面有许多珍贵物件,五光十色的,一些没被带去王府的首饰都很鲜艳,辞盈手一一轻抚过,想象着燕夫人从前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轮廓在她看见书册里一红纸剪影时补全,莫名,她就觉得这是燕夫人的模样,灵动的,娇俏的,一点都不像苏雪柔信中的模样。
朱光不知道辞盈为什么看起来要哭了,抬手摸着辞盈的头,轻声道:“没事哦,没事哦。”
但怎么会没事呢?
朱光将辞盈抱住,轻声道:“如果燕夫人知道辞盈没有夭折,现在好好的,也会很开心的。”
辞盈靠在朱光的肩膀上,没有说话。
朱光抚摸着辞盈的背,手一点点从上到下,一声又一声说:“没事的,辞盈,以后我们好好的。”
天黑之前两个人没有离开小院。
倒不是辞盈的情绪安定不下来,只是辞盈同朱光说:“可能晚上会方便一些。”
这时朱光并不明白辞盈口中的“方便”是什么意思,但下意识选择相信辞盈,她看着辞盈一直看着空荡的花园,也随着辞盈一起坐在长廊间。
两个人等着天黑,天终于黑的事后,朱光问辞盈她们要去哪。
辞盈沉默了一瞬,说燕家陵墓。
于是朱光也沉默了,辞盈看着朱光,听见朱光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表情,然后说:“好。”
半晌之后,朱光忍不住转头问辞盈:“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辞盈看着朱光,确定了一下朱光的想法,轻声道:“是,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兵符就在燕家祖陵。
朱光无条件相信辞盈,她虽然不知道辞盈是怎么想出来的,但如果是燕家陵墓,宇文拂数十年都未找到就太寻常了再给宇文拂十年他也找不到的地步。
辞盈无声跟着朱光,两个人到了燕家陵墓。
辞盈轻声同朱光解释着:“我们在王府时,婢女们说的消息其实不太重要,但有一个嬷嬷说过一句,燕夫人生命的最后几年同宇文舒离心,不愿葬入宇文家的祖陵。”
朱光不解:“但那嬷嬷最后不说夫人还是葬入宇文家的祖陵了吗?”
辞盈一点一点找着,在一处花树下蹲了下来,她轻轻拔去上面的杂草,看向朱光,朱光定睛一看,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菩音之墓”。
菩音,是燕夫人的乳名。
辞盈轻声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当年的事情处处充满诡异的气息,为何燕飞将军临死之前还命令燕季听从宇文舒的话,直到我们那日听见了嬷嬷所言,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辞盈将这些日了解到的事情重新回忆一遍,斟酌着话语,轻柔的声音在陵园的这一侧响起:“当年燕飞将军为了满足燕夫人的遗愿,同宇文舒做了一场交易,明面上燕夫人是入了宇文家的祖陵,实际上却被燕飞将军接回了燕府进行安葬。”
“交易就是兵符?可是”朱光不解,想不清这和兵符在哪里有什么联系。
辞盈缓慢地跪下来,跪在墓碑前,朱光提着灯笼上来。
陵墓这里没有感受到旁人的气息,朱光就没有催促,她见辞盈一直看着墓碑,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兵符在燕夫人陵墓里吗?”
这句话落下,前面跪着的辞盈缓缓转过身,对着朱光垂了垂眼,意思是“是”。
朱光后退一步,惊得灯笼都从手中滚落,火苗吞噬外面的灯笼纸,朱光用脚踢开然后跪到辞盈身边:“真的吗?”
辞盈行了个大礼,轻声道:“嗯。”
这世间有什么地方是宇文拂十年都寻不到的,有什么地方是宇文拂一辈子都寻不到的,她本来未想到燕家祖陵,是那日朱光点醒了她。
朱光说:“辞盈,我查到的消息说宇文拂这些年一直都在找兵符,但找了很多年把宇文府来来回回翻了几遍,甚至祖陵都掘了都没找到”
是,按照宇文拂的性子,掘祖陵多半是为了泄愤。
所以他就不可能将目光真正地放到祖陵,宇文府的祖陵掘了泄愤,理所当然地没有,那有哪一个地方是宇文拂绝对不会去掘的呢?
辞盈只想到了一处。
从嬷嬷口中听见燕夫人生前不想听宇文舒合葬,辞盈基本上就猜想到了一切,燕夫人的坟墓约莫在燕家,而那枚宇文拂一直找不到的兵符,就被宇文舒放在燕夫人的墓里。
月光下,辞盈无声看着面前的坟墓,她很轻很轻地唤了一声“娘”,然后是“对不起”,她的手剖开黄土,一点一点,朱光沉默地陪着她一起挖,一直到天微微亮的时候,辞盈的手碰到了棺材的痕迹。
朱光停下来了,轻声道:“我来吧,辞盈。”
辞盈没有把手松开,只是垂下眸,摇了摇头。
棺材推动的声音在一片升起的日光中并不算大,风、雾,阳光照过云层的声音反而比棺材木推开的声音更刺耳,辞盈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红了,一股腐烂的臭味从棺材里面传出来,人骨干瘦地拜访在柔软的褥子上,旁边堆着无比华丽的珠宝,还有一只草编的小蝴蝶。
而在燕夫人安睡的胸口,放着一枚小小的兵符。
朱光惊讶于真在,看着辞盈颤抖着手将兵符拿起来。
辞盈的脸在日光中有一种诡异的颤抖,朱光不知道辞盈是不是哭了,但莫名红了眼睛,她想上前抱住辞盈的时候,辞盈看向棺材里面快被珠宝盖住的枯骨,轻声说:“朱光,我们找到了。”
她将兵符放到一旁,想了想,将刚刚拔掉的杂草理一理,手指很快编了一个新绿的小蝴蝶,将其放入棺材中,和那只陈旧的小蝴蝶两两对望,又将那些珠宝向一旁挪了挪,俯下身趴在棺材上,很轻地又唤了一声“娘”。
辞盈只能从字里行间拼凑出燕夫人身前的模样,也只能从一封又一封短小的信中拼凑出过往,遗憾变成难言的情绪,她不知道如果娘还在的话她们会是什么模样,时间就是会让爱变成这样,恨也变成这样。
推上棺材,两个人安静地将棺材埋了回去。
辞盈拿着那枚小小的兵符,心中并没有变得轻松。
她望向她身前的路,却又习惯性地望向身后,朱光从身后过来牵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先回去吧,我想去酒楼吃桂花鸡,脆片藕,还想吃杏花糕,甜米酒”
辞盈说“好”。
*
宇文拂找上门的时候,辞盈不是很想见他。
知晓身世之后,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宇文拂。
但她已经打开了门,宇文拂已经看见了她的脸,辞盈垂下眸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宇文拂安静了一瞬,其实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辞盈,谢怀瑾的威胁历历在目,他对这个妹妹同样心绪复杂,他看着辞盈:“我不久之前才知道。”
辞盈没有回答,只是轻声说:“嗯。”
宇文拂见辞盈一点没有放他进去的样子,用手抵住了门:“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辞盈看向宇文拂,他状态其实并不好,脖颈处都有很明显的伤痕,脸上也擦到了一点,隔近一些能闻见明显的血腥味,她站在门口,朱光从后面走了上来,看见宇文拂也是一愣,但没有说话。
辞盈垂眸良久,最后还是将宇文拂放了进来。
她对宇文拂这个人没有任何的好感,但在血缘上,他是她的兄长,如果可以她是想从这个所谓兄长的口中听说一些关于娘的事情的。
宇文拂开门见山:“辞盈,我知道你在找兵符。”
辞盈脸上没什么异样,只是看向宇文拂,并不说话。
宇文拂不敢说出谢怀瑾差点杀了他,只能绕着弯许诺:“我不瞒你,我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但我会继续找的,辞盈,我不能将兵符让给你。”
辞盈眼皮一跳,就听见宇文拂继续说:“但我可以承诺,等我找到兵符了,为娘报仇了,我会尽到做兄长的责任。”
“兄长”两个字宇文拂说的很生硬,他不知道怎么说,如果这个妹妹不是辞盈他应该会很开心,但是当这个妹妹是辞盈,他心情总有些复杂。
就好像,他和辞盈不应该是亲人的关系的。
可能是他明白自己对辞盈做的事情,明白辞盈绝不可能轻易原谅他,所以忐忑代替期待,整个人都不太舒服。
辞盈收回眼神,轻声说:“我不需要。”
宇文拂脸色难看了一些,他倒不是怕辞盈,而是怕谢怀瑾。大牢的时候,他看得出谢怀瑾是真的存了杀了他的想法的,虽然暂时过去了,但下一次谢怀瑾再起意,他还能劝住谢怀瑾吗?
兵符他不能放弃,和辞盈缓和关系才有生路。
辞盈看着宇文拂变幻的眼睛,心中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什么,半晌之后又觉得寻常。
她其实对亲情也没有太多的期待,特别这个人还是宇文拂的时候,她就基本上没有期待了。但可能还是有些失望吧,辞盈看向门外,乌云雾蒙蒙的,早晨的阳光已经全都不见了。
宇文拂没有放弃:“我知道你因为茹贞的事情对我多有责怪,但辞盈,时至今日我仍旧不觉得我当初有什么错,你如果站在我的位置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辞盈不想和宇文拂讨论茹贞的事情,她只轻声说:“茹贞现在很好,你别去打扰她。”
宇文拂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茹贞的消息,陡然听见手都颤了一下,但还是记着今日的目的:“漠北的事情没做完之前我不会去见她,你放心。”
辞盈不放心,但不想嘴上和宇文拂争论,毕竟高低都没有用。
宇文拂又谈起兵符的事情,辞盈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
她直视着宇文拂的眼睛:“我也可以承诺,等我找到兵符接手西北军了,我也会尽到姊妹的责任,宇文拂,你愿意因为这个承诺将兵符让给我吗?”
宇文拂下意识道:“这怎么可以,这不一样。”
辞盈追问:“有什么不一样?”
宇文拂脸色难看起来。
辞盈盯着宇文拂的眼睛:“你有你想做的事情,我难道没有我想做的事情吗?如果是因为燕夫人的事情,我查清所有事情之后会对宇文舒动手的,这个承诺够吗,还有什么,宇文拂你都可以提。”
宇文拂哑声:“你不缺一个西北军”
辞盈直视着宇文拂:“我为什么不缺?”
宇文拂将谢怀瑾的名字咬回去,但还是被辞盈察觉了,她眸色冷了些,用一种看不明白的眸光看宇文拂,她虽然没有对宇文拂抱有什么亲情的希望,但还是有些好笑,她说:“你是要说‘谢怀瑾’吗,宇文拂,有时候我不明白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不是你亲自去驿站将茹贞抓回长安,逼我回去的吗?”
宇文拂吞吐着说:“这不一样。”
辞盈问:“到底哪里不一样?你很清楚我有多被迫被困在谢怀瑾身边,你今日拿着亲情的幌子说事,那作为我的哥哥你为什么总是忽略我的苦楚,兵符各凭本事,谁拿到就是谁的。”
朱光在一旁垂着头,喝着杯子中的凉水。
连她都看出辞盈不是真心在生气,但是宇文拂没有。
她其实知道宇文拂拿兵符是为了给燕夫人报仇,但就如辞盈所言,仅仅如此吗?
也不一定。
受够了寄人篱下受尽冷眼只能装纨绔的宇文拂想要将权利拿在手中,并没有什么错,但用这个来苛责辞盈就不太讲道理了,就像辞盈说的,如果宇文拂真心一点,辞盈甚至可以庇护宇文拂呀。
宇文拂明白今日已经交谈不下去,他脸色难看,看着辞盈,最后还是平静下心道:“无论如何,辞盈,你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害你。”
辞盈没有说话,一直到宇文拂走,她都没有再说话。
朱光递了一杯凉茶过去,辞盈也没有接,她看着朱光的眼睛,轻声问到:“他是不是在漠北。”
朱光握着茶杯的手一紧,她不会太撒谎,更对辞盈撒不了谎。
朱光问:“他?”
辞盈看着朱光的反应,看了良久,心中涌起一股挫败之感,她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朱光的确不知道,但她不能回答,因为回答了不就间接承认了公子就在漠北。
公子倒是将她一起瞒住了,但是烛一烛二为公子易容用的东西和她平日用的一样,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况且公子仗着自己病了许久辞盈认不出,连身形都没有怎么遮掩。
辞盈也不想为难朱光,见朱光不说话,就说“算了”。
朱光其实想问辞盈怎么知道的,还没问,辞盈自己说了起来:“宇文拂今日来找我很蹊跷。”
“我们入漠北易容了,早前他已经被抓回王府,我们在王府没有露馅,那他如何知晓我们在漠北的,又如何知道我要兵符。”
辞盈把玩着手中的兵符,眼眸轻垂了下来:“而且他的语气是在低头,看似对我,实际上却是在对谢怀瑾。”
辞盈语气中的失落已经掩不住,可能因为只有朱光在,她才连掩饰都没有掩饰。
朱光轻声问:“辞盈,你是不是不开心?”
辞盈摇头,她只是有些失望。
她只是对自己兄长是这样一个人有些失望,她看着手中的兵符,一点点攥紧。
朱光见辞盈没有再提公子的事情,松了口气。
晚上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
辞盈久久不能入睡,她靠在窗边,雨声从外面传进来。她抬眸向外面看,雨水溅入她的眼睛,她不舒服地帕子擦了擦,很快又安静下来。
谢怀瑾的确在漠北,从朱光的反应中她确认了这件事情。
她不知道心里什么感受,复杂的,茫然的,开始翻找回忆里每一个角落,寻来寻去不觉得惊讶,只有一种心中猜测被证实了的感觉。
辞盈一把将窗户关上,走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蒙了半天又把头放出来,脸被闷的全是红色,但还是难受,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兵符躺在她的枕头边,她侧身将兵符握着
是她自己找到的。
但她能这么快想到,是因为朱光的话。
辞盈又不由烦闷起来,她讨厌自己的事情里全是谢怀瑾的影子,哪怕从现在看来谢怀瑾是好意。
但以前谢怀瑾也有很多埋在面上的好意,后面都变成了利刃。
辞盈攥紧被子,垂下眼睛。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辞盈推开门撑了伞出去,朱光被惊醒问辞盈去做什么,辞盈捏紧手中的兵符:“去寻燕季。”
谢怀瑾出现总让她有不好的预感,原本准备再观察两日再去劝服燕季,现在她已经等不及了。
朱光站在廊下看着辞盈,从一旁拿起一把伞走到辞盈身边:“那去吧。”
温热的气息从朱光身上传来,辞盈轻声问:“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朱光摇头,只担忧地看着辞盈。
辞盈捏紧伞,听见朱光说。
“辞盈,冷静一些。”
一下子接收太多信息,即便是辞盈也会反应不过来,朱光明白的。
从决定要找到兵符劝服燕季将西北军收入麾下的时候,辞盈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燕夫人、燕将军、宇文拂和公子的事情堆叠在一起,辞盈越绷越紧,已经隐隐有了断裂的痕迹。
雨中,辞盈撑着伞,垂下了头。
大雨淋漓从伞间而落,辞盈很轻地点了点头。
人总是羞于承认心间的想法,于是辞盈都没办法对自己说出那一句,她有些担心。
明明一切在向好,她的心却一直狂跳。
她看着倾盆而落的雨,重新往屋子里面走的时候,手脚已经被雨水冻得僵硬。
外面不知怎么略过一直飞鸟,辞盈的视线随着飞鸟望向远方,她一步一步迈上台阶,打开门,又关上门,缓慢地坐下来。
等回神之后才发现,她竟将雨伞一起带了进来,雨伞上的雨水将她的衣服淋了个半湿,冰冷一片,辞盈缓慢地换了衣裳,被冻久了身体竟然回温了,她久违地做了梦。
梦中只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隔日,清晨辞盈就起身去定阳,骑马来回只需要一日脚程,辞盈要去确认一些事情。
镇子上,辞盈买了一些小孩喜欢的玩具,她儿时没有玩过,每一样都觉得新奇,给小宝买了许多全部打包挂在马上。
朱光也买了一些说改日要去烧给墨愉,听见‘墨愉’两个字的时候,辞盈看向朱光。朱光在对着她笑,然后又将买的东西抱在了怀中。
辞盈没有说话了,她一直瞒着朱光那件事。
她本能地觉得朱光如果知道墨愉死前来找过朱光,朱光却恰巧不在的事情,朱光会更伤心。
辞盈好像也明白了为什么人有时候会欺骗和隐瞒。
她没有觉得这是对的,但她也这样做了。
两个人骑着马过了山路,到了一处农舍,农妇远远地看见她们就进去喊小宝,过了一会,辞盈和朱光停下来的时候,小宝拄着拐杖出来了。
依旧是猎夫自己做的,拐杖头的地方被雕成了一个小蛇,因为小宝的生肖的蛇,是和可爱的小蛇,盘旋在拐杖头的地方,尾巴小小地处理一点,方便小宝寻人,拐杖下还有一颗铃铛,用些力气就会叮叮当当地响。
辞盈将买来的东西都递给小宝,小宝一下子扑入辞盈怀中,惊奇地左看右看,拿出一个小虎头说‘真好看’,辞盈怕小宝摔倒,笑着将人接住,也小心扶住小宝的拐杖。
夫妇两个一直含着笑看着她们。
等和小宝叙旧后,辞盈才去同夫妇交谈。
一番寒暄后,她说出此番来访的目的:“我回去之后才发现,我上次在山洞遗漏了一件东西,虽不贵重,对我而言却很重要,思来想去还是回来麻烦你们,能否请你们带我去看看?”
第65章 六十五章
◎诚实。◎
夫妇俩有些犹豫,对看了一眼。
辞盈轻声道:“是不方便吗,的确是我麻烦了,如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尽管说。”
夫妇俩个还不知她们面上的纠结神色已经出卖了她们,想要拒绝却又说不出口,在辞盈恳求的目光中,妇人犹豫开口:“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路途比较远”
辞盈循着夫妇俩人的目光向远处望去,只见茂密的山丛遮天蔽日,她轻声道:“无事,再远我也想去一次。”
说着,辞盈从怀中拿出一包银子递给妇人:“您在家照顾小宝,麻烦大哥陪我去一趟,行吗?”
辞盈明里暗里送来的东西已不少,这银子妇人哪里还能收,她推辞着,却还是被辞盈一把将银子塞入了怀中,妇人看着猎夫,小宝过来摇着妇人的手臂,几番犹豫下,夫妇俩到底是答应了。
路程的确不近,辞盈一行人清晨出发,足足等到午时才到。
站在山洞前,猎夫道:“姑娘,就是这儿了,不过这里常有猎夫躲雨睡觉,这些日不知道来往了多少人,姑娘要找的东西不一定还在。”
辞盈轻声说“多谢”,躬身走了进去。
那日的记忆其实很模糊,但应该是这。
辞盈环视着四周,试图寻到一丝不寻常的地方,但山洞每一处都很寻常,同她记忆中差不多,甚至她还能想起来她好像是靠在那个角落,辞盈缓慢走过去,蹲下来,手摸着当时膈到她背部的石块,然后眼神缓慢定在地上。
如猎夫所言,她走后定有其他的猎夫或者附近的人来过,前些日又下了雨,现在地摸起来还是湿软的,一眼看上去有和宁明显的交错的脚印。
辞盈思虑着当日的情景,一点一点在山洞里面转了一圈,最后在最开始的一处坐下来。
朱光一直陪在辞盈旁边,同辞盈一起进山洞后,她也没有说话,等辞盈好像回过神后,她才开口说话。
朱光轻声问:“是这里吗?”
辞盈点头,旁的没有说。
朱光看着辞盈垂眸,手指触碰着脚下的泥土,良久后看向山洞外面。
“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朱光又问,手指轻轻勾着衣袖。
辞盈摇头。
没有。
都很寻常。
她也没有掉落什么东西,也的确是这一处山洞,山洞里面的确也有别的猎夫的痕迹,那日猎夫来山洞避雨救下受伤的她听起来很寻常,甚至她记忆中的草药味都能和小宝的病对上。
朱光大抵猜到了辞盈的想法,只能感叹公子将事情做得周全,即便辞盈怀疑也确定不了,因为猎夫居然真的知道山洞的位置。
辞盈又起身,四处看了看,半个时辰后,才从山洞出去。
猎夫在外面等着,辞盈心中已有答案,自然不会再为难猎夫。
猎夫有些忐忑问:“姑娘寻到了吗?”
辞盈从衣袖中拿出一颗耳环,轻声道:“寻到了,多谢,麻烦您了,快些回去吧,山路不好走。”
猎夫问辞盈她们是否同他一起回去,朱光看向辞盈,辞盈摇头:“我们就回去了,麻烦您代我和小宝告别。”
猎夫应下,见辞盈和朱光的背影,转身想上去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压住,那边也给了银子,还救了小宝一命,他如何能恩将仇报,两边都是恩,猎夫站在原地,直到辞盈两人的身影走远,他才叹气一声。
山路间,两个人牵着马,朱光大咧着目光打量着辞盈,笑着道:“他们人真好,救了你。”
辞盈没有说话,脸色并不算好看。
朱光心里一咯噔,其实也明白辞盈有感觉只是无法证实,她咬着唇压住自*己想说的话,一会看看马儿,一会看看辞盈。
过了半晌,辞盈突然向朱光道歉:“对不住。”
朱光一楞,就听见辞盈说:“刚刚我情绪不是很好。”
朱光觉得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情,牵住辞盈的手:“这有什么。”
辞盈低声道:“因为旁人迁怒你,是我不对。”
朱光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被迁怒了,辞盈歉意真诚让她不知所措,她总是会在一些时候更了解辞盈一些,见到辞盈沉默的模样,朱光拧着手中的马绳。
她的确也无法告诉辞盈什么,毕竟那些她看过的公子没有一点是能讲给辞盈听的。朱光牵着辞盈的手,突然也想说“对不住”。
辞盈没有对朱光隐瞒她的失落,她到了一处山坡停了下来让马儿去吃草。
午后的阳光有些闷热,两个人坐在树影阴凉处,辞盈看向远处,朱光安静地看着辞盈。
马儿躬下身体吃草,辞盈突然躺下去,整个人躺在草地上。
太阳闷热地照在她们头顶的树上,光斑洒下来一些滑落在辞盈身上,有一处正对着辞盈的眼睛,刺眼炽热。明明身在阴影中,辞盈眼前却只有白茫的一片,她看向身侧的朱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朱光也躺了下来。
朱光见辞盈看她,就笑。
辞盈也温柔笑了起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朱光看见辞盈笑了,她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笑意中,辞盈轻声问:“朱光,如果那日晚上救我的是你,你需要多久将我送到小宝家。”
朱光下意识道:“一个半时辰。”
她们骑马从清晨到正午,她背着辞盈用轻功赶路大概就是一个半时辰的路程,她见辞盈笑了笑,却没从里面感受到多少开心。
辞盈看着她,轻声道:“那你觉得泥泞的山路,猎夫带着昏迷不醒的我,在家里只有一辆小驴车的情况下,需要用多久?”
到这里朱光甚至都觉得辞盈是在感恩猎夫的救命之恩和不容易,直到看见辞盈的眼睛,轻柔地像一片雪,森白和茫然也就从里面溢出来,朱光后知后觉地明白辞盈的意思。
时间出问题了!如果真如猎夫所言,是他救了昏迷的辞盈,那日泥泞的山路他没有马匹不会轻功根本赶不回去,更何况还带着一个辞盈,朱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脑子连带着身体都卡壳了一瞬。
辞盈却不需要朱光的答案。
她只是不想闷在心里。
她只是想告诉借朱光的口告诉谢怀瑾,百密一疏,他为何总觉得她纠不到错处,但潜意识里,她好像又不是要说这些东西,但要说什么呢,她又不知道。
无数个问题盘旋在脑海里,最后又都化为她从里面向外面溢出的沉默,她躺在被晒发烫的草上,眼睛直直看着头顶的光斑,不知道怎么眼前就浮现谢怀瑾的脸。
后面冗长的回忆都抛开不谈,被晒得发烫的青草香,让她鼻腔中浮现了些许苦涩的味道。
朱光好久没有说话,只是侧身抱住了辞盈。
她很轻对辞盈说:“算了吧。”
你们就谁也不要计较。
这下变成辞盈不说话了,等到太阳落下山,两个人重新赶路。前一段时间辞盈给巡抚写了信,问巡抚借了一些人,这些天也已经到了。
辞盈开始准备和燕季见面。
这是一场豪赌,即便辞盈有了兵符。
前有狼,后有虎,无论是宇文舒,宇文拂,还是燕季,都是她应该提防的人。她已经很明白权利能将一个人浸染成什么模样,引诱,利用,背叛,辞盈看的清楚,却又不得不赌。
赌赢了,一本万利。
赌输了,她的身份是她唯一的后路,但一旦她被迫走上这条路,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她这个人都会被“吃”了。
至于谢怀瑾
辞盈不知道。
朱光让她“算了吧”,她不知道她和谢怀瑾身边还有什么可以算了吧,她骑在马上,漆黑的夜色里,辞盈有一双平日难以展现的倔强的双眼,她望着前方,就这么一路前去。
燕季收到辞盈的请柬时,是诧异的。
他左看右看,最后寻上了谢怀瑾。
浓郁的药味随着燕季推开窗才散开一些,燕季捏着鼻子,觉得四肢都被苦麻了,将一封信丢在病骨支离的青年面前:“喂,还活着吗,帮我辨认一下这是不是小姐的字迹,约我见面,她疯了吗?”
青年手上多了很多试药的伤痕,从指尖一点一点蔓延,恍若延绵的红线一般没入手腕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翻开燕季丢来的折子,将其翻开,眼眸清淡地定在末尾的“辞盈”二字上。
燕季见他看得久了,有些不耐烦:“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就行了。”
谢怀瑾一眼都没有看他,手指轻点在辞盈的名字上,没说“是”或“不是”,只说:“勿要再伤到她。”
燕季轻“呵”一声,宇文舒和宇文拂一直对谢怀瑾忌惮极深,但他就是一介武夫,见不得谢怀瑾一副要死了还高高在上的模样,他无赖道:“我就是伤了又如何?”
哪怕明知道燕季是在呛声,青年还是缓慢抬起那双无波澜的眸,一动不动地看着燕季:“那你就和你的燕家军一起去死。”
燕季“嘶”了一声,脸色难看:“你别忘了,辞盈也是燕家的人。”
谢怀瑾淡淡看着燕季,轻声道:“你觉得我在乎吗?”
“疯子。”燕季骂了一声,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又转回来拿上请柬再走,谢怀瑾在他身后安静地看着他,燕季浑身恍若被蛇缠绕,等走到院子里,走到阳光下,骨子里那股阴冷都还没有散去。
燕季沙场上长大,自小见得最多的就是死人,他感知到谢怀瑾说那句话的时候是认真的,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燕季一边觉得不适,一边又不忍咬牙,他上次抓到谢怀瑾就该杀了一了百了,管什么命令管什么小姐,如今在他的地盘上还能威胁到他的头上了,燕季决定给谢怀瑾找找麻烦。
他看着手中的请柬,用手指弹了弹。
房间里,烛一端来温热的药,谢怀瑾一眼都没有看,只说放到一旁,让他们先出去。
烛二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公子,花都浇死三盆了。”
一向沉稳的烛一这次都没有阻止烛二的口出狂言,只是看向轮椅上的青年,眼神中表达着相同的意思。
“送走”燕季后,青年平和了不少,烛二开口后,他轻声咳嗽了两声,推着轮椅到桌前。
“好,不浇花了。”谢怀瑾轻声应着,一句话没说话,又开始咳嗽起来。
烛一烛二脸色都难看起来,起身要去请大夫却被青年一句话拦住了。
“太苦了。”
烛一烛二听清的时候对视了一眼,如果不是从对方里面看见了相同的惊讶,他们大抵会觉得自己幻听了,他们一起看向公子,公子只垂着眸看着那碗药。
烛一无声从一旁拿出饴糖,烛二如法炮制快速去厨房里面拿了些糕点和山楂。
但谢怀瑾还是没有吃,他看着两个人,突然说:“好像一直没问你们,以后想去做什么?”
这无疑是一句承诺。
暗卫哪有什么以后,哪有什么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
烛一烛二不敢直视谢怀瑾,齐齐跪下来。
青年咳嗽着,太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暖金色,他难得看上去如此温和,心情很好的样子,轻声说:“我从前本来是想让你们去辞盈身边,但她身后日后会有很多人,好像也不是很需要你们。”
烛一烛二依旧没有说话,只衣袖下的手轻颤着。
轮椅滚动的声音,青年端着那碗药到了屋外,将药浇到了泥土中,苦涩的气息被风散于空气中,青年垂眸看着湿润的一块土,颜色比其他地方稍深一些,他看了一会才回身去看烛一烛二:“可以好好想想。”
烛一开口了:“成为公子的暗卫那日,我们向公子许过誓。”
烛一抬头:“此生此世,忠于公子。”
烛二没有说话,但也是这个意思。
当年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带着他们两个投奔母家,母家只将他们母子三人当做免费的奴隶,非打即骂,母亲整日劳作受母家兄长责骂,为保护他们被打的落下了病根,最后因为没钱治病病死了。
他们拉着母亲的尸体去状告,却被府衙踢皮球,是公子随意丢了银两让他们先将母亲葬下,后又还了母亲公道,但母亲是病死的,府衙最后也只罚了他们应该喊“舅舅”的人一些银子。
他们求公子给他们一个去处,说来日要复仇,那时公子还很小,冰雕玉琢般,只还没修成后面温润的模样,脸上很冷。很冷,心肠却是热的,他们磕头磕到第九个时,脸色很冷的小公子还是留下了他们。
那时墨愉还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倒是从一而终的死人脸。
后来他们进了暗卫营,十四岁时,手刃了仇人。
十六岁时,他们离开暗卫营,一路打赢了很多人才留在公子身边。他们或许比旁人更知道,公子的心是软的,那个从小就冷着脸的少年,内里却又一颗柔软的心。
后来,那个冷着脸的少年长大,一点点变成了芝兰玉树,温润如玉的谢家长公子,烛一和烛二跟在墨愉身后,那个满脸是血的少女也叽叽喳喳地长大,他们四个人成为公子手中最锋利的刀,辞盈出现的时候,他们总觉得故事会不一样。
毕竟他们比谁都清楚,公子一开始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屠戮长老堂。
而屠戮谢家的最后一步,就是肢解已成为谢家象征的自己。
他们本来觉得会不一样。
辞盈出现,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却又好像殊途同归。
甚至,公子变得更痛苦。
他们当然不能怪罪辞盈,只能怪命运弄人,公子生在这样的命运里,长在这样的命运里,公子的血肉都被怪异地扭曲进这面名为谢家的镜子,有一日公子看着谢家,却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书房内,青年安静地看着烛一和烛二。
他咳嗽着说:“银两和恩情不足以买一条命。”
烛一烛二咬着牙,墨愉死了,朱光去了辞盈身边,他们不可能再离开公子。
谢怀瑾看了两人良久,垂下眸。
算了。
人生总是有很多事情,就这样算了。
谢怀瑾轻声道:“出去吧。”
没再让他们走,就已经很好了,烛一烛二站起来,走出去。
院子里,烛二说:“哥,我知道怎么让公子喝药。”
烛一安静了半晌,说:“不要这么做。”
烛二咬着牙,问:“活着不是最重要吗?”
烛一:“那样公子只会死的更快。”
烛二不解,但烛一总是对的,就像当初小碗的事情那样。烛二泄了气,轻声道:“哥,为什么啊?”
烛一难得说很多话,看向同自己长得越来越相似的弟弟,他目光沉默:“哪有这么简单。”
书房里。
谢怀瑾安静抄写着佛经,他总觉得墨愉还在,下意识唤出“墨愉”的名字时,又想起来墨愉已经死了。
他其实也没有很伤心,甚至朱光责怪他害死墨愉的时候,他也会想,嗯,会不会就是如朱光说的那样,那日长老没有说,墨愉死后却又告诉他——
那“毒”或者说那“药”并不是无药可救,只是负责药的人在长老堂中,早些年一直在找寻解法,这些年可能已经找到了
只是,谢怀瑾抄写佛经的手一顿,那人早就被他处死了。
他甚至已经忘了是多久之前,毕竟长老堂的那些人,他掌权以前就暗中杀死了一些,掌权以后干脆全部处死了。
谢怀瑾眸中浮现些许讽刺的笑意,他总以为他已经算透了一切,但一件又一件事情告诉他,他没有,命运的残酷在意它平等地愚弄所有人,哪怕谢怀瑾为此付诸了一生,在命运的末尾依旧只得到一双沉默的眼。
余声里,他只舍不得一人。
但好像也还好。
没有他,她过得很好。
很聪明,果然很快就猜到了兵符在的地方,也看出了燕季和宇文舒之间怪异的关系,大胆约见了燕季,从前谢怀瑾会觉得辞盈这般有些鲁莽,但算了,谢怀瑾也对自己说算了,没有他辞盈也过得很好。
即便小的地方有疏漏,整体还是做的很好,他不该苛求辞盈的。
没关系,他会一一帮她补全。
青年咳着血,一口溅到宣纸上,染红的字哪里是什么佛经,明明就是“辞盈”二字。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突然笑了笑,笑着笑着却又失去了表情,他会想着辞盈的脸,明明记忆中他们也有很好的时候,但回忆起来却只有辞盈哭着的脸。
哭着说,疲惫地说,沉默地说,生气地说,无力地说。
说,让他放过她。
谢怀瑾用一只手捂着嘴,血还是从手缝里面淌下来,他一遍咳嗽着,一边把误写了辞盈名字的佛经放于烛火上,等宣纸成为了黑灰,他才俯身下去,一声又一声地吐着。
一旁的山楂和糕点也随着青年的动作滚下来,滚落在一片血中。
白花花的糕点沾了血,山楂恍若裹了一层格外显眼的糖衣,青年支撑不住自己身体,跪坐下来,将身体里最后一点清水吐出来,混着血,映着无上的狼狈。
另一边。
辞盈和朱光准备着和燕季会面的事情,即便她们将计划做的再周全,也怕燕季直接带兵围剿她们,辞盈相信自己的判断,却仍旧要做两手准备。
朱光全程听辞盈安排,将那些护卫都安排在了附近,然后拿出地形图同辞盈将逃生通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辞盈被抓回宇文拂,朱光也提前去宇文府探究了一番,将其间的格局一一讲给辞盈听。
事无巨细安排好的时候,辞盈却陡然一阵心慌。
她突然握着朱光的手,朱光问她怎么了,她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辞盈看着朱光,不知道怎么眼睛就红了,一颗泪落下来的时候,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朱光仍旧问她怎么,她摇摇头,能说话了,她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寻着朱光手中的地图看去,又翻找她们的地形图和计划,明明一切看起来都还好,为什么她一直在心悸。
朱光被辞盈的反应吓到,从一旁倒了杯凉茶给辞盈,轻柔地拍着辞盈的背。
辞盈端紧茶杯,喝了一口水,用了很久才咽进去。
她看着担忧的朱光,说:“我没事。”
朱光出门要去寻大夫,这一次辞盈没有阻止,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心脏仍旧在一跳一跳,她看向不远处的铜镜,铜镜中映出的人影在模糊,辞盈摸了摸眼睛,才发现自己在落泪。
身体有时候比心更诚实。
辞盈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六十六章
◎桂花糕。◎
朱光难得不听辞盈的话,出门去寻了大夫。
大夫随着朱光回来时,辞盈已经恢复了正常,在朱光担忧的目光中,她听话地抬起手方便大夫诊脉。
大夫是附近药堂的老大夫,一路被朱光带的气喘吁吁,还以为病人病情有多严重让这姑娘这般着急,结果老大夫给辞盈诊脉良久,发现并没有什么病,看着也不像有毛病,一时间不由吹胡子瞪眼觉得自己被戏弄。
辞盈出声道歉:“是我适才心悸,她太过担忧我才这般着急,您赶路辛苦了。”说着,辞盈斟了一杯热茶递上去,模样很是恭敬。
老大夫这才气消一些,看了看辞盈面像,问起辞盈心悸的毛病:“常有吗,手再拿过来老夫看看。”
辞盈将手递过去,温声道:“不常,只有过两次。”
老大夫摸着自己的胡子:“平日几更睡,可有失眠?”
辞盈一时间真说不出一个时间,老大夫一瞧便明白,喝了一口杯中的茶,寻朱光要了纸笔开了一副药:“调养身体的,以后早些睡。”
朱光接过药方,紧紧攥紧单子。
送大夫离开后,朱光将药方放在桌子上,她看着辞盈,辞盈在凳子上闭目养神着,明明大夫说没事,但朱光心里那点慌就是散不去。
辞盈睁开眼就发现朱光急的在打转,她有些抱歉自己又影响到朱光了,轻声道:“我真的没事,大抵是有些担忧两日后和燕季的会面,心才一直跳。”
朱光也有些担心,但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辞盈要借兵符咬下漠北一块肉,必须得过了燕季这一关。
朱光一焦急,手就痒,在院子里面练起了武,剑光映出远处辞盈柔和的眼,她静默看着桌上的药房,捂住自己的胸口,辞盈觉得比起喝药她可能更应该去拜佛。
漠北天气变幻无常,比起长安没有好多少,除了燥热一些,夏季的雨一样的闷。
这一次是从夜里开始下起来,电闪雷鸣间,辞盈被惊醒,她捏紧轻薄的被子往头顶盖,良久之后又起身坐起来,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珠顺着屋檐向下落,在朦胧的灯光中变成长长的雨帘。
明明天气很闷,辞盈却有些发冷,披了一件衣裳走到了长廊下。
她坐在栏杆旁,向天空中望着。
雷电已经散去,雨日也没有月亮,她只能看见乌黑的一片。
另一边。
烛一烛二守在屋外,才从长安赶过来的是老太医已经施了整整一夜的针,他们守在门外,烛一看着漆黑的夜色,烛二频频回首看向房门紧闭的屋子。
太医期间出来过一次,表情很是严肃。
平日冷清的院子此时全是人,来来往往地跑着,煎药,熬药,滚水,奴仆全都低着头不敢发出声音。
烛二回想起晚间看见的场景,不顾大雨就要冲出去,被烛一死死拦住。
烛二眼睛红了:“哥!”
烛一不为所动,只一点一点将弟弟拉回来,他看着烛二的眼睛:“我最后同你说一次,我们只是暗卫,做的任何事情都应该顺应公子心意,公子没有吩咐的事情不要擅作主张。”
烛一难得说这么长的话,烛二脸上满是气愤在对峙中气又缓缓泄了下来,他无声地坐在了墙边,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烛一其实也没有说的那么平静,在烛二坐下来后,回首长久地望向烛火明亮的屋内,很亮堂,他们甚至能看见大夫施针的动作。
一针,又一针。
一盆一盆的血水从里面端出来,天微微亮时,老太医出来了。
褪去宫中那身衣裳,其实也就是一个老人模样,养尊处优了许多年,徐太医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熬过身子,婢女在一旁恭敬扶着他发颤的手,徐太医沉默地走到烛一烛二身前:“老夫尽力了。”
停顿了半晌,徐太医才垂眸说:“再好的药也只能吊住身体,能不能醒,看长公子造化了。”
距离出来已经一刻钟,徐太医的手还在发颤,脸色也很差。
一旁另一个婢女恭敬递上一个药瓶,徐太医拔出塞子吃了两颗药丸,吞咽下去之后脸色才稍好一些,看着烛一烛二,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起身走了。
房间里还有两个大夫在守这,烛一烛二进去,公子仍旧是昏睡前那副模样,身上的素衣染了血都没有来得及换,明亮的烛火衬得脸色更加惨白。
天亮了,很快又黑了。
期间,谢怀瑾一直安静地昏睡着。
烛一烛二从天黑守到天亮,又从天亮守到天黑,期间,谢怀瑾一直没有醒。
隔日。
到了辞盈同燕季见面的日子。
她们约在了一处酒楼,四面都有路,辞盈的人遍布酒楼四周,每一个相近的地方都有暗哨,一有不对隐在酒楼暗处的朱光就出现带辞盈走。
时间有限,辞盈在漠北的人手也不多,只能安排到这个地步。
她摸着头上钗环,叮咚响的声音让她有些失神。
被朱光拍了肩膀后辞盈回过神来,朱光关心问:“是不是又没有睡好?”
辞盈摇头,若不是她了解自己身体,怕也是要觉得自己患病了,她接过朱光递过来的温茶醒了醒神,明明平日也是喝的这种,但今日的就是苦一些。
辞盈喝了一口不想喝,却又想提神,于是忍住将一杯喝完了。
“我们出门吧。”她轻声道。
朱光点头。
昨日下了一日一夜的雨,但今日太阳升起来,明朗的热意又扑面而来。
辞盈带着帷幔下了马车,见酒楼中的暗哨对她们比了“无事发生”的手势,才带着朱光一同进去,走上楼梯时,辞盈轻声道:“等会我一人进去,你查探一下酒楼四周,等到燕季来了你想办法不动声色到隔间。”
朱光点头,这是她们一早商量好的。
小二在前面推开包厢的门,辞盈比约定的时间早来半个时辰,燕季还未来很寻常。
辞盈走进去,在东侧的主位坐下来,小二又送来一壶茶水,然后恭敬下去了。
窗户开着,辞盈看着下面大街来往的人群,有人怕今日突然下雨,手中还拿着伞,辞盈抬头看着刺眼的太阳,不知怎么,也觉得今日会下雨。
漠北夏日干燥,但今年似乎雨水格外多,热意却一点没下去。
窗户透着风,也有阳光照进来,辞盈久久地望着远方,又走了神,她有一种想出去的冲动,但和燕季的会面很重要,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情,让自己冷静下来。
闭眼了许久,再抬起眸时,辞盈眼眸中重新恢复了镇定。
她没有再看喧闹的大街,只看着紧闭的门。
下一刻,小二敲门的声音响起。
还不等辞盈回应,燕季已经推了门走进来,脸上带着调笑:“许久未见,小姐,近来可好?”
辞盈特意打听过燕季这个人,在谁面前都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也是因为这样燕家军中一部分老兵到现在都不服燕季。
但燕季绝非表面表现出来的模样,否则这些年燕家军早就成为宇文舒的私产,她连谈判的必要都没有。
辞盈唤燕季的名字:“燕季。”
被一个小姑娘直呼其名,燕季有些不是滋味,脸上笑意显著,调笑意味十足。
辞盈却一分不让,认真地凝视着燕季。
燕季觉得有趣,因为他在辞盈身上看见了一分谢怀瑾的影子,但两人又太不同,这让燕季对今日的谈话好奇起来,痞笑着在辞盈对面坐下来:“小姐点菜了吗,漠北不常来吧,我给小姐推荐两道。”
小二不懂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听见要点菜立马迎了上去。
燕季也就真的点起了菜,一连点了六道,问辞盈还有没有什么要的,热情洋溢得仿佛他们只是来吃一顿饭,辞盈说不用了,燕季就又加了两道,期间辞盈一直没怎么说话,一直到小二出去后,辞盈才重新看向燕季。
燕季正端着一杯茶喝,其实没想过辞盈找他能有什么正事。
等他喝下半杯时,陡然听见辞盈问:“燕季,你一早便知晓我身份吗?”
没有隐瞒的必要,燕季从来不把人当傻子,笑着承认:“自然。”
辞盈又问:“我同燕夫人生的像吗?”
这一句让一连调笑之色的燕季严肃了下来,手中的茶杯也放下了,他似乎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良久之后才道:“不知道。”
燕季看着辞盈的脸:“我也忘了,姑姑死的时候,义父将画全烧了,这么些年下来谁还记得。”说着不记得,燕季却一遍遍打量着辞盈的脸。
辞盈瞧见燕季的模样,一点点循序渐进,她问:“我知道当年燕飞将军给你留了遗言。”
燕季一点点收起心中的玩笑,重新认真地看向辞盈。
辞盈没有停下,一点点说着:“是因为燕飞将军的遗言,你这些年才一直效忠宇文舒是吗?”
燕季还是没有说话,只看辞盈还能说什么。
下一刻辞盈笑了,自己反驳自己:“应该也不全是,辞盈打量着燕季的穿着,回想着之前船上的场景,还有什么,我想想”
燕季不知道为什么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感受到这么大的威压,大抵是辞盈毫不眼眸眼底的明晰,一阵见血地点出:“还有燕家军这些年一直缺钱对吧,你替宇文舒打仗,所得全部被宇文舒扣下了,你又不擅长生意,这些年燕家的产业一部分给宇文拂拿去了另外一部分卖的卖亏的亏,被你当做最后的军饷。”
燕季眼神认真起来,却还是没明白辞盈要做什么。
下一次,辞盈摊开手,有些无奈说:“如若我未猜错,那一部分应该是燕夫人和燕飞将军留给我的吧,义兄你只是暂管,如今我回来了,我们也相认了,义兄,将娘亲和舅舅留给我的家产还给我吧。”
燕季如何都没想到辞盈能说出这种话,偏辞盈说的又全都是对的,他一句反驳不得,但这些年家产都被拿去发军饷了,哪里还剩了什么,就剩个宅子还是仆人都没有几个的宅子,燕季看着辞盈认真的样子,觉得今日就不该来。
辞盈似乎看穿了,捂着嘴有些惊讶道:“不会是想跑吧?”
燕季脸色不好看起来了,但是又无处说理,他憋闷着:“没了,等我再打几场仗再还给你。”
辞盈用手撑着头,眉间漾出些许笑意,好心提醒:“这些年你可打了不少仗。”
这是实话,大大小小的仗燕季带着燕家军打了不少,要不然宇文舒也不能盘踞一方,燕季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对上辞盈的脸,被她脸上明晃晃的笑意刺到。
燕季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燕季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问:“小姐要什么,直说就是。”
辞盈当然不会直说,只突然提到:“你说如若燕飞将军在,会被宇文舒如此拿捏吗?”
燕季心里瘪嘴,只想说“更会”,毕竟姑姑在宇文舒手里,当年不就是宇文舒借着姑姑把义父和燕家军全部拿捏住。
燕季再次看向辞盈,认真道:“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即便面前的人是姑姑的女儿,燕季的好脾气也到头了,毕竟他对宇文拂也没有这般包容过。
辞盈轻声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燕季还以为辞盈真的没有听清,有些不耐烦,却又无奈重复一遍:“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辞盈等的就是这句。
她语气平静,一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但落下最后一个字后让燕季久久看着她,闪烁着危险的光。
辞盈说:“燕季,你和燕家军都可以换一个主子。”
燕季确定辞盈的话里没有一分玩笑的意味,把玩着手上的酒杯,勾起一抹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小姐要知道,我现在抓了你回去王府也不过一刻钟的事情。”
辞盈心跳了一下,但脸上没有显现出来,还不到她拿出最后一块筹码的时候,她看着燕季:“你会吗?”
好问题。
燕季本来是不会的,毕竟答应了谢怀瑾,青年清淡的威胁始终像一把剑悬在他头顶,但辞盈言语上步步紧逼,燕季觉得自己也不是干不出来,左右并非全然死路。
辞盈却无视他的沉默,凝视着燕季的眼睛:“你好像不会。”
这下轮到燕季的心止住。
辞盈的声音还算柔和,并没有什么锋利的语气,只每一句话都让燕季再次正视面前的人。
“你不能将我带回去,因为你将我交给宇文舒,宇文舒就会拿我去和谢怀瑾换利益,宇文舒早就不满你,我回去后能做的事情会比现在多很多,你猜宇文舒会不会拿你和我换更多的东西?”
燕季脸色更难看了些,眼中甚至有了晦暗的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辞盈和谢怀瑾这俩人不愧是夫妻,威胁人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辞盈一直看着燕季眼神的变化,轻声道:“想杀我?”
这反而是辞盈最不怕的事情,从这些年燕季对宇文舒的“愚忠”就可以看出,燕家人在燕季心中地位极重,否则也不会因为燕飞将军一句遗言效忠宇文舒直至今天。
辞盈也不想把人逼太狠,给了一个台阶:“我觉得你不会,毕竟论起来,我也是要喊你义兄的。”
燕季奇怪地看着辞盈,被这一句“义兄”喊的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他有些僵硬地劝告辞盈:“别想了,宇文拂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拿到,你攀多少次关系都没用。”
说着说着,燕季又补充:“威胁我也没用,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辞盈却抓住了燕季言语中的漏洞:“义兄,你说宇文拂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拿到,嗯那你是不是教了他拿下燕家军的渠道,或者说途径?”
辞盈话说的缓慢,看似在斟酌自己的话语,实则在透过燕季变幻的情绪一点点确定信息。
燕季知道辞盈聪明,但是没想到辞盈会聪明至此。
如果宇文拂没有蠢到将这种事情和辞盈说,辞盈就是自己猜出来的。
燕季脸色难看,但最后还是诚实说:“对,我也不是厚此薄彼。”
辞盈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轻轻一笑,燕季心中警铃大作,但已经来不及,待看清少女一直握紧的手中是什么时,他神色大变,甚至吓得站了起来:“兵符怎么会在你手中?”
辞盈安静坐在原地,摊开的掌心的兵符在日光下泛着乌黑的光泽,辞盈笑着重复燕季适才的话:“义兄说自己不会厚此薄彼”
燕季吞咽着口水,有些想逃,嘴下意识说:“有、有兵符也不够。”
辞盈却没了一开始的和善,仍旧坐着,出生打断燕季的话:“钱是吗?”
燕季:“是。”
辞盈笑起来:“嗯,我有呀,很多很多。”
说着,辞盈将自己腰间的令牌解下来,对着燕季展开最后的收网:“兵符在我手上,军队的军饷以后由*我负责,义兄,够了吗?”
兵符,钱财,关系。
辞盈轻巧地将这三点揉入一句话中,每一个字都像打在燕季心底一样,燕季眸色复杂,一点一点坐回原处。
辞盈斟了一杯茶,递给他。
燕季没有接,只问:“你在哪里找到的兵符,宇文舒藏的很好,这些年你哥都没有找到,我本来答应他只要他拿到兵符就能帮他收复燕家军,但他一直一直没有找到一点消息。”
辞盈举着茶,听见燕季的话也安静了一瞬,良久之后才说:“娘亲的墓穴里。”
这六个字落下,房间内寂静无声。
很久之后,燕季笑了起来,他抬手接过辞盈递过来的茶,心甘情愿喊了一声“主子”。
辞盈僵直的后背这才落下来,燕季坐在对面看不见,贴在她背上的一层衣服早已湿透,还好她赌赢了。
后面的时间,燕季将燕家军内部的情况一一同辞盈讲清。
义父的影响力太大,后面义父死了,就分为了两派。
一派人听他调度,另外一派人听兵符调度。
宇文舒努力了许多年也只达到这个成效。
也因为此,为了控制燕家军和他,宇文舒一直拖欠军饷,这些年愈发过分,燕季一早就察觉了当年之事的蹊跷,但如果他和宇文拂同宇文舒撕破脸皮,燕家军只能内战,所以他一直让宇文拂去寻兵符。
但宇文拂寻了数十年也没有寻到,这些年也就这样耗下来了。
想起兵符在的地方,燕季又是陷入一阵沉默,知子莫若父,姑姑的墓穴宇文拂这一生也寻不到。
将一切讲完,燕季难得认真起来,他看着辞盈,眼中没有平日的调笑,低头表示着恭敬:“如果主子能将军中的亏空补上,手持兵符和燕家女的身份,众心归附只是时间问题。”
说到“主子”两个字时,燕季有些拗口,拧了许久才拧过来。
辞盈也不是要听一个形式,轻声说:“还是同从前一样唤我吧。”
“是,小姐。”
辞盈其实是想让燕季唤自己的名字,但“小姐”也行,这般事情上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她顺着燕季适才的话说:“燕家女的身份,可能还需要麻烦你,过几日我们去定阳演一处戏,你到时候带着亲信顺势将我抓回去。”
燕季点头,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小姐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临别时,燕季突然想起谢怀瑾那日的威胁,牙痒痒了起来。
他不经意问辞盈:“小姐是从何处探知到的消息?”
辞盈笑而不答,然后就听见燕季突然说出了那个名字:“谢怀瑾吗?”
一整日都还算游刃有余的辞盈突然就卡壳了,半晌也只能说出一句:“为什么会提到他。”
燕季观察着辞盈表情,敏锐地察觉到不是,心中大喜,更好告状了。
同宇文舒告状宇文舒不能拿谢怀瑾怎么样,但是和辞盈小姐告状就不一样了,燕季勾起嘴角,一副“可怜”模样,装的委屈巴巴,却因为和本人面相完全不符合显得有些滑稽。
辞盈手轻颤着,听见燕季说。
“那日谢长公子威胁我说,要将我和燕家军全杀了。”
燕季观察着辞盈的表情,想着多少给谢怀瑾添堵下,却只听见辞盈轻声道:“哦,他何时到的漠北。”
燕季哪里听哪里不对,但回忆了日子告诉辞盈。
辞盈将时间一点一点往前拨,嗯,比她还早两日。
于是辞盈又想到那日山洞朦胧间青年身上淡淡的药香,苦涩得她拿起一旁甜得发腻的桂花糕咬了一口。
很甜,很苦。
【作者有话说】
是He,火葬场我不会写be的啦,文案上面也一直有,安心安心宝宝们~
第67章 六十七章
◎去见他。◎
一整个桂花糕下去,嗓子眼都被那种瓷实的甜糊住了,辞盈却还是在吃,漠北这边的糕点不知做的如此甜腻,一口气吃下一整块,辞盈嗓子间冒出甜腻尽头苦涩的余味。
燕季还在告着状,辞盈缓慢地听着。
喉间的糕点碎屑卡住了一般,在嗓子眼的地方咽不下去,难言的情绪涌上来,辞盈缓慢给自己重新斟了一杯水,一点一点喝起来。
燕季瞧着辞盈的脸色,看辞盈半天没反应,明白自己这状告得很没水平。也是,他掐头去尾才择出来这一小段,的确难有什么成效。
燕季又恢复了一开始吊儿郎当的模样:“小姐什么时候被我‘抓’回去?”
辞盈的心从谢怀瑾三个字上移开,盘算着日子,半晌之后给出答案:“三日后,到时候我在定阳的银庄等你。”
燕季说“好”。
临走的时候,燕季突然问:“小姐现在和谢长公子是什么关系?”
辞盈眼眸停了一下,却没有犹疑,很平静地说:“没关系。”
燕季“啧”一声,也没有再多说。
燕季走后,辞盈一直僵直的背弯曲了下来,杯中的茶水不知道何时已经被饮完了,辞盈向来没有用酒放纵的习惯,此时却想饮上一杯。
她无心再看外面的天,只又拿起一块杏花糕吃了起来。
一样甜腻的味道,她一连吃了三块,忍不住躬身呕吐时朱光从外面推门进来,辞盈忙用帕子遮住了嘴,朱光关心问:“辞盈怎么了?”
辞盈摇头,将手中剩的半块糕点放下,轻声道:“只是糕点有些腻。”
朱光拿起一块吃了起来,吃了两口也“呸呸呸”,从旁边拿起一杯茶灌入口中:“太甜了些。”
辞盈点头,给朱光喝完的茶杯又斟了一杯。
朱光一直在隔壁,只辞盈和燕季谈妥后出去巡查了一圈,自然明白事情大成。
但没到庆贺的时候,拿下燕季只是第一步。
两个人对望着,朱光在辞盈的眼中看见了些许疲惫,她无言地握住辞盈的手,轻声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辞盈轻声道:“燕季只是第一步。”
朱光明白,但还是说:“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辞盈点头,漠北炽热的光照在大街来往的人群上,酒楼侧门辞盈带着白色轻纱质地的帷幔踏上马车,随后马车行驶了起来,驶入人群,辞盈靠在马车内壁,将今日的事情回想一遍,最后开始和朱光开始商量定阳的事情。
等到回到院子,太阳已经向西行,辞盈钻入书房开始写日后的计划,直到天黑,她才放下笔。
朱光早就将膳食端到桌子上,只是见辞盈忙碌,默默放下就出去了。
辞盈走过去,发现还是温热的,就净了手坐下来一点一点吃。
慢慢吃完了,辞盈在窗户边看了看月亮,又回身去写计划,一直到天蒙蒙亮,她才将一切大致安排完,明明已经很疲倦了,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但辞盈就是没有一点睡觉的念头。
她枯坐在书桌前。
夜深人寂,万物安静之际,她才能听见自己始终跃动的心跳声。
如果山洞那日是谢怀瑾,那宴会那日,茶棚那日会不会都是谢怀瑾?
他想做什么。
他为什么
辞盈没办法回答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脑海中闪过的一瞬就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在她一路向前的步伐里,再想起那个人是可耻的事情。
凭什么呢?
桥归桥路归路了,她如此轻易陷入想念的余温里,不过是对爱欲的放纵。
辞盈很久之前就学会了克制,昏暗的房间里,辞盈吹灭最后一根蜡烛,愈白的天色将她的脸映的惨淡,她推开书房的门,洗漱之后去卧室安睡了。
陷入昏睡前,辞盈想,她总要一步一步向前。
*
隔日。
朱光踌躇了良久,才看向一旁的辞盈,彼时他们正在用膳。
辞盈看见朱光的欲言又止,问朱光怎么了。
朱光看着辞盈,昨日夜间,烛二传来的消息说,公子病危,让她明日回去见一面。
朱光不知道烛二有没有夸大,毕竟公子已经病了很久,她不知道多严重才会让烛二给她传消息,辞盈这边的事情暂时她帮不上忙了,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但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辞盈。
辞盈抬起双眸,将朱光一切眼神变化收入眼底。
朱光吞吐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她捏紧茶杯说:“辞盈,我得外出去做一件事,定阳可能不能陪你去了。”
辞盈一颗悬着的心不知道怎么悄然落下,看着朱光,轻声道:“无事,定阳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我身边也还有其他的暗卫,你去做自己的事情。”
朱光拧着手指,看了辞盈数眼,辞盈疑惑地抬起头看她。
朱光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开口。
告诉辞盈公子病危了,会不会辞盈又被心中的枷锁困住,就像在驿站那一次一样,她最是明白辞盈的心软了,可是公子好像真的要死了。
朱光不知道,辞盈恨公子,朱光没有恨过一个人。
可如果是辞盈的话,就是恨一个人,那个人要死了,辞盈也不会很开心吧。
想来想去,朱光还是寻不到一个妥帖的办法,只能用膳食堵住自己的嘴,匆匆吃完后向辞盈辞别。
朱光离开的时候,辞盈叫住了她。
晨微曦光里,朱光听见辞盈说:“回见,注意安全。”
朱光这才发现辞盈昨日并没有睡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乌青,清晨辞盈未施脂粉,于是格外明显,疲倦也从辞盈的笑中涌出来。
朱光轻张了口,最后叮嘱道:“辞盈,好好休息。”
辞盈看着朱光的背影,不知怎么心中一阵涩,她扶着墙一路走了回去,平静地望着床帐,乌黑的,朦胧间像雾茫茫的天,辞盈闭上眼,蜷曲着身体,房间内的香愈发浓郁。
朱光赶回去之时,烛一烛二仍旧守在门口。
见她回来了,烛一没有说话,烛二却看向了朱光的身后,唇已经张开:“夫人没来吗?”
朱光轻声道:“嗯。”
烛二还要说什么,被烛一拦住。
朱光越过他们,推开门走到屏风后,就看见谢怀瑾撑着病重的身体起来靠在床榻上,想来貌若春华的人容颜憔悴,病骨支离,见到她进来也只是轻抬了一眼。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屋子里每一个角落,作为一个出色的暗卫,朱光很轻易就闻到被药味重重掩住的血腥味。她指尖颤抖,上前一步问清瘦却仍旧淡然的青年:“徐太医怎么说?”
青年还未说话,已经开始咳嗽,朱光转身去斟茶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强压住自己的手,背着身说:“公子,你不要怪我。”
好像明白她要说什么,谢怀瑾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只摇了摇头。
朱光眼泪不知怎么已经要落下来,“啪嗒”一声,滴落到茶杯中,她抬起衣袖抹了抹,才回身看向床上的青年,瓷白的脸像最上等的瓷器,只脖颈一片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痕,朱光红着眼说:“烛二同我说公子快死了。”
谢怀瑾看着朱光:“有些夸大。”
说了一句,青年又咳嗽起来,一口血忍不住吐了出来。
朱光少见公子如此狼狈的模样,手指不住地颤抖着,上前要去扶青年时听见谢怀瑾低声道:“不用,朱光。”
他轻声道:“你今日不用来,以后也别再来。”
不是命令,却比命令更重。
朱光哭着跪下来,倔强着不肯走。
谢怀瑾用手帕擦去唇边的血,温声道:“我身边有烛一烛二,你帮不上什么忙。”
他一句都没有提辞盈。
朱光想着,眼泪却更止不住。
她抹着眼泪,却越来越多,站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全部通红一片:“我不要!”
谢怀瑾淡淡地看着朱光,也没说什么。
他指了指窗台前那盆花:“那我帮我浇花吧,我已经有许多日没有给它浇水了。”
见公子不像说笑,朱光将眼神放在远处的花上,走过去默默地浇起花来。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朱光的背影,轻声道:“朱光,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朱光浇水的手顿住,低下头说“不好”。
青年看了她许久,最后也没有再说。
朱光其实在等,但半晌之后后侧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朱光握紧拳头,将水壶放下,坐到青年身前。
“公子,你再问问,说不定我就答应了。”
青年却只说“算了”。
像是觉得朱光没有听清,青年抬起眸,轻声说:“算了。”
朱光拳头捏的更紧:“你不想知道辞盈的近况吗?”
朱光其实并不想说出辞盈的名字,如若可以,她不想给辞盈添麻烦。但面前的场景看得朱光心慌,比之前公子手腕淌满了血还慌张。
谢怀瑾纤细修长的手指停了一瞬,半晌之后说:“算了。”
朱光眼睛微微瞪大,心中更加慌乱,她不知道如果辞盈都不能将公子留在世间还有什么可以,朱光张口又闭上,最后无力地整个人都垂下去。
朱光并没有纠结多久,因为一刻钟后,青年就睡过去了。
好像是意识到自己要昏迷,昏睡前,青年将书闭上放在了床边。
朱光不知所措间,烛一从外面走了进来:“公子一日清醒的时间不长。”
“大夫如何说?”朱光焦急问。
烛一看向床上的青年:“徐太医说,还能清醒已是造化。”
朱光向后退了一步,想来想去只说出“公子是骗子”几个字,她眼泪如雨下:“公子明明答应我会好好治病的。”
烛一垂下眸,不说话。
朱光突然问:“徐太医是谁请来的?”
烛一轻声道:“二长老。”
朱光眼眸眨了眨,觉得这个世界真荒谬,小时候迫害公子的罪魁祸首,现在居然比公子还希望公子能活下来。
朱光还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还能问什么了。
她在公子和辞盈间选了辞盈,她的心也偏。
公子也在自己和辞盈之间选了辞盈,公子的心也是偏的。
朱光暂时留了下来。
如烛一所言,谢怀瑾一日清醒的时间并不多。
有一日,朱光突然问谢怀瑾:“公子死后要葬在哪里?”
门外的烛一烛二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暗中听着。
青年垂着眸,竟真的被问住了,他思虑了许久,最后说:“都可以。”
手中的书已经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但谢怀瑾好像不会腻,他凝视着诗文中的月,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书页
辞盈收到朱光信的时候,她已经被燕季“抓”了回去。
朱光的信很简短,只说“还需要一段时间”,具体的时间朱光没有说,辞盈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将信折起来放到匣子里。
泠月和泠霜前些日来了漠北,这些日在和燕季算军队的账务,燕季的确不太擅长这方面,交给泠月和泠霜的只有缠成一团的乱账。
饶是最擅长处理这种事情的泠月和泠霜,也对着乱糟糟的账本大眼瞪小眼看了数日,理了约莫半个月才大致理清楚。
泠月和泠霜不抱怨,燕季却来告状了。
谈话间,辞盈指着一团糟的账务,轻声说:“银子全在她们俩手里管着,我向来不管这些事情,你若是得罪了,她们克扣你的那一份我也没有法子。”
燕季大呼“冤枉”,拍门而走的时候让辞盈保证不和泠月泠霜俩人说他今日来过。
辞盈被逗得发笑,可等燕季走后,又笑不出来了。
她瘫在椅子上,只是暗中接受了一部分燕家军的事务,她就已经有些疲惫了,她最近总是如此,一日总会有些时辰打不起精神。
被送去和宇文舒相见的前一日,辞盈又收到了朱光的信。
或许是已经明白辞盈知道她去了哪里,朱光在信中也没有在隐瞒,只说“快了”。
辞盈看着那两个字,良久地看着,她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僵直,推开书房的门时恰好碰到来汇报事情的泠月,泠月问“主子去哪”,辞盈的身体才冷静下来,她一只脚迈了出去,却又剩一只在书房里。
被泠月打断了,辞盈到底没有迈出那一步。
泠月将她扶到书房里,开始汇报燕家军财务上的一些事情,请辞盈做决断。
辞盈努力集中精神,衣袖下的手却不住发颤,泠月起初没有看出不对劲,后面上前摸了摸辞盈额头,轻声道:“主子,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辞盈摇头,只让泠月继续说。
泠月担忧地看着辞盈,见辞盈真的没事,才继续说起来。
等泠月走,外面天不知怎么又黑了。
辞盈没有再推开书房的门,甚至晚上都宿在书房,隔日泠霜将膳食端进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了一个大夫。
辞盈已经恢复了正常,正常地让大夫诊脉。
大夫一脸诊了两次,说:“小姐无事,只有些心绪不宁,老夫给小姐开几贴药,下去就好了。”
之后几日,辞盈都在喝药。
药很苦,泠霜给她端过来的时候就总喜欢放些山楂糕在旁边,是泠霜自己做的,没有漠北酒楼里杏花糕甜腻的味道。
辞盈每次喝完药,都会用上一块。
久而久之,泠霜觉得她喜欢,也总喜欢在书房给她备上一些。
燕季隔日再来的时候,见了山楂糕,拿起一块就吃,辞盈没有阻止,只说这是他上次告状的泠霜做的,燕季呸呸呸来不及,干脆一整块全吃了下去。
燕季:“人冷冰冰的,山楂糕做的挺好吃的。”
辞盈看了燕季一眼,将燕季又要拿一块的手看了回来。
燕季不好意思摸着鼻子,辞盈轻声道:“泠霜只是不爱和外人说话。”
燕季听明白了,他坐在辞盈面前:“啧,以前还唤我义兄呢,现在哟,哟”
辞盈轻声笑了一下,又喊了声:“义兄。”
燕季忙后退,那日回去仔细想了想,再想不清楚辞盈一开始就在算计人他也太蠢了,赶忙摇摇头:“担不起担不起,你们夫妻俩”
话说到一半燕季卡壳,转身就想走,到一半又回来:“我一时嘴瓢,小姐原谅。”
辞盈轻声说:“没关系。”
燕季一时拿不准这个“没关系”是什么意思,于是也直接问:“和好了?”
辞盈说:“没有。”
她甚至觉得不应该用“和好”这个词。
燕季是一个憋不住话的人,他看向辞盈:“你们到底什么情况?”
明明没有在一起,脸也是冷的吧,但燕季就觉得这俩人拉拉扯扯黏黏糊糊的,以前都没有这感觉,最近感觉特别明显。
辞盈停了一下才说:“合离了。”
燕季摇晃着椅子:“合离了他为了你来威胁我吗?闲着没事做”
辞盈眼眸止住,声音更轻:“可能他有别的计划。”
燕季观察着辞盈的表情,他问:“你现在把我当下属还是义兄?”
辞盈问:“有什么区别?”
燕季无所谓说:“你把我当下属的话,我把你当主子,我就是一个听命令的人,有些话说了很多余。”
“义兄呢?”辞盈跟在燕季后面,轻声道。
“义兄的话”燕季笑了一下:“如果是义兄的话,我把你当妹妹,我最近听到一些事情,和妹妹的旧情人有关,作为兄长和妹妹说说也无伤大雅。”
辞盈眼眸颤了一下,但没有阻止燕季说出来。
燕季随之道:“上次谢怀瑾来见我的时候,就病得很重,他寻我谈过合作,关于你,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绝不是因为他。”
辞盈手僵住,等着燕季继续说。
“我安排在他附近的人说,他已经许多日未出门了,一个从长安来的太医前些日半夜匆匆赶到,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回去。”
燕季没有隐瞒,但他知道的事情有限,就挑着重要的和辞盈说了。
他看向辞盈,一向冷静聪明的人此时却连眨眼都不会了,他蹙眉看向辞盈,将笔从她的手上拿下来,放置到一旁的笔架上。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同你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是我妹妹,他就一陌生人,我自然是偏向你的。”
“只是辞盈。”说着说着燕季的声音认真起来:“你很聪明,那就应该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别留遗憾。”
燕季话就说到这,他觉得辞盈很好懂,例如那日酒楼的运筹帷幄步步为营,这些日安排的得体细致滴水不漏,有时候却又不那么好懂,特别是和谢怀瑾这个人缠在一起后,就变得完全懂不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关心一个人却又装作毫不在意。
那种装甚至不是装给别人看的,是装给她自己看的。
燕季想,又能骗得了谁呢?
真骗了自己,到头来就和他那义父一样,送着心爱的人出嫁后又看着心爱的人被龌龊的婚姻生生耗死最后自己也死了,燕季看过一遭,虽也不太喜欢谢怀瑾那个人,但也不想再看见一遭。
燕季见辞盈久久不说话,起身走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甚至连书房的门都没有关上。
风将炽热的光吹入书房,辞盈张嘴想答却又捂住脸,仓皇之间,她听着自己未止的心跳,手脚僵硬连指尖都凝住了。
少女安静地看着地面,风将书架上的书册吹开,恰好是一本《诗经》。
辞盈不知道风将《诗经》吹到了哪一页,因为风吹开时,她已经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或许将来的有一天,她又会沉默于自己重蹈覆辙,但她知道,好像好像不该这样。
不该她明明心有忐忑,却因为害怕和畏惧,却因为过往和怨恨,忽略那么多东西。
她踉跄推开门,一扇扇门,阳光炙热地照在她身上,路过的风也带着热意,辞盈的眼睫亦在颤抖。
路上遇见泠月,泠月一把将她扶住,惊讶于辞盈的慌乱,对上辞盈泛着泪意的双眼,惊讶问她:“主子做什么”,辞盈拿起朱光寄过来的信,捏住最下面一行,那是朱光寄信过来的地址,她不知道朱光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不重要,总归是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辞盈看着泠月,轻声道:“去唤马车,把我送过去。”
泠月看着辞盈眉眼中的着急,也急切起来,忙跑出去安排。
辞盈捏着手中的信,在院子里面颤抖地垂下眸。
她要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六十八章
◎光。◎
马车来的很快,泠月将辞盈扶上马车,见辞盈一直垂着头,从一旁斟了杯茶递给辞盈:“主子,先喝杯茶。”
辞盈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手指一点一点将杯壁攥紧。
泠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样的辞盈不常见,整个人身体僵硬,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将头沉默地低下。
她坐得离辞盈近了一些,很轻地将辞盈的手攥住,表示自己在她身边。
辞盈对上泠月的眼神,轻轻饮了一口茶,其实已经品不出什么味道。
茶水顺着喉咙下去,辞盈的唇长久地碰着杯壁。
辞盈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过谢怀瑾会死。
谢怀瑾那样的人,看着就像把生死都算透,辞盈想不到有一日她会需要面对谢怀瑾死亡的可能。
马车行驶着,闹市,然后是一片树林,随后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
辞盈被泠月扶着下来,马夫说:“小姐,到了,信上写的就是这处。”
宅子很安静,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辞盈看着紧闭的门,其实升起过退却的冲动,但她没有向后走一步,只是沉默了半晌后,一步一步上前,扣响了大门的门锁。
良久都没有人开门,泠月也走上来看,突然轻声“啊”了一声,然后用手打开上面的锁,直接推开了,门后是空荡的一片,但隐约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辞盈带着泠月步入荒芜的一片,走过长廊,转角第一个见到的人是烛一。
烛一一声“夫人”尚未出口,就强硬地扭转成了“辞盈小姐”。
隔得那样远,草药味已经涌入辞盈的鼻腔,但还没有挂白布,人应该还活着。
辞盈一时间不知道喜还是悲,左右只有沉默的一片。
她眼眸颤了一下,轻声问烛一:“他怎么样了?”
这次换做烛一沉默了,就在这时,拐角突然又走过来一人,见到辞盈,眼睛睁大了一些,是烛二。
辞盈看着两张一样的脸,上面是不同的表情。
烛二比烛一坦诚一些,声音轻了些:“夫人来看公子的吗?”
辞盈没有否认的必要,推开两个人想自己进去。
烛一烛二都没有伸手拦,只将泠月拦了下来,泠月看见烛一烛二哪里不知道辞盈是为何而来,转身看向烛一烛二想为辞盈多打听一些:“很严重吗?”
烛二点头,眼神却看着辞盈进去的方向。
烛一垂眸,但良久之后也“嗯”了一声。
泠月也看向屋内,辞盈越过院子,又是长廊,然后手很轻地推开了一扇门,泠月见辞盈踌躇了一会,但几瞬后,还是走了进去。
房间里草药味比外间浓郁千百倍,辞盈踏入其中,只感觉整个人都泡在药罐子里,一颗心也是,她眼眸颤抖地望向床榻边,纱布是很浅的灰色,风将其扬起来些,她看见绰约的人影。
青年正在昏睡。
房间里的药味已经浓郁到辞盈想要掩住口鼻,她向前一步,不知怎么眼泪就落了下来,明明她都还没有见到那个人,但眼泪就已经忍不住了。
门在她身后被风吹上,辞盈这才发现房间很暗,只远处的桌上燃着一盏灯,是油灯,噼里啪啦的,像太阳光照开云层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停在了青年的床前。
淡淡的血腥味从床榻间传来,纱帘摆动间,辞盈得以看见青年瘦削苍白的脸,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安静地闭着,唇平直苍白,脖颈和手腕间都有大片扎针的痕迹,乌青惨白的一片。
这样的谢怀瑾,辞盈见过一次。
上次全身染满血,这一次看不见一丝血,却处处都是血的味道。
辞盈安静在青年床边坐了下来,她凝视着青年苍白的脸,有些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了。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每一件她当时都觉得她们就该死生不复往来,现在却又有些想不起来了。
青年转醒的时候,辞盈正看着青年手腕间交错的疤痕。
有深有浅,一条一条交错着,像蛛网一般。
辞盈安静了许久,抬起眼,就看向青年正看着她。
他好似觉得是梦,但即便在梦中,谢怀瑾也只是沉默地看着辞盈。
辞盈也没有说话,大抵安静是会传染的。
好似确定了真的是梦,谢怀瑾长久地看着辞盈,他不觉得消息能传到辞盈耳中,于是梦中看得贪婪,半晌后,他闭上了眼,满足于这个梦。
辞盈不明白谢怀瑾在想什么,于是主动开口了,她说:“谢怀瑾,你很不想活吗?”
少女平淡的声音传入谢怀瑾耳中,他缓慢地睁开眼,手指变得僵硬。
辞盈对上青年看过来的眼,在中她看见了讶异和沉默。
嗯,只有讶异和沉默。
然后是逃避,谢怀瑾半垂着眼眸,只看着辞盈垂下的手。
辞盈鲜少看见谢怀瑾这般模样,认真看了良久,轻声问:“你也觉得不好是吗?”
青年咳嗽起来,言语之中有淡淡的辩解:“我没有。”
他没有想用自己的病逼她回来。
辞盈不知道怎么听懂了,她看着咳嗽不止的人,从一旁端了药坐在床边:“嗯。”
辞盈喂药很熟练,从前小姐病时,都是由她照顾的。
喂了两口,青年就翻身呕吐起来,辞盈的手上都是药汁,药汁还是温热的,谢怀瑾躬身久久未起来,狼狈地垂上眼。
辞盈轻轻拍着他的背,心中不知道什么感觉。
她好似也没见过谢怀瑾如此狼狈的模样。
下雨的时候夜空中的月亮会淋雨吗,谢怀瑾像一轮被雨水腐蚀的残月。
辞盈安静地看着他躬下的背,手上的药汁也沉默地淌下去。
青年嘶哑的声音传来,很轻,像是窗台边花盆里的花瓣被风吹动的幅度。
“辞盈,走吧。”
很轻,以至于辞盈回味了两遍才听出来是哪几个字,她眸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青年的背颤抖着,像花骨朵上蝶翼颤动的蝴蝶。
辞盈看着青年弓起的身体,轻声说:“谢怀瑾,小姐和夫人都变成一座坟了,我不想你再变成另一座坟。”
她极少如此坦然,或许是现在谢怀瑾太虚弱,那些始终横在她们之间的戒备在某一刻被悄然放下,房间内一时变得寂静,谢怀瑾的声音像风一样轻:“人总是会变成一座坟的。”
辞盈凝视着谢怀瑾的倔强,她好像应该生气,但好像一点都没生气。
人在有一些时候总是懒得计较。
从前无能为力时,辞盈懒得计较,因为计较了也不能怎么样。
如此谢怀瑾垂垂危矣,病骨支离,辞盈还是懒得计较,因为不知道计较了又能怎么样,凶恶地诅咒谢怀瑾明日就病死吗,辞盈脑中冒出这个想法时唇角甚至勾了勾。
谢怀瑾又呕吐了起来,他似乎刚才就极力在忍耐,如今实在忍不住了。
然后辞盈就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血,虽然辞盈猜到了很严重,但真的看见这样的场景她脑子里还是空白了一瞬,她下意识扶住谢怀瑾。
感受到辞盈的手,谢怀瑾整个身体僵硬起来。
见他没有再呕吐,辞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洁白的帕子上立刻血红的一片,辞盈隔着帕子都能感受到血的黏腻,她手指不自觉颤抖了一瞬,轻声道:“一直这样吗?”
谢怀瑾不言,他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愿意拿自己的病再换得多一分关注。
辞盈将人扶起来,将脏了的手帕放到一旁的水盆中,从里面换出一方干净的毛巾,背对着谢怀瑾时,她的手才不住地颤抖,阳光顺着窗台照进来*,明明很炙热,辞盈却感受到了一丝冷意。
擦干净手后,她回身看着谢怀瑾。
她来之前心里闪过了无数问题,但看见这个人全都化为无言的沉默,辞盈走上前,轻声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谢怀瑾安静良久后说:“没有。”
辞盈眼眸半垂下去,轻声问:“谢怀瑾,我是不是又心软了?”
这一句话让青年苍白的唇僵硬,他用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
是从这里开始辞盈觉得谢怀瑾变了。
从前谢怀瑾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她没有坐下来,只是像一开始一样站在床边,轻轻看着谢怀瑾,她甚至不再想喊他的名字。
疲倦缓慢地从心中升起,却又和从前的不太一样。
辞盈轻声问谢怀瑾:“真的要我走吗?”
谢怀瑾垂着眸,却再说不出刚才的话。
浓郁的药味滚在辞盈鼻间,辞盈闻着有些呼吸不过来,她看着沉默的谢怀瑾,又想起了从前,记忆中他们总是如此,压抑,沉默。
实在呼吸不过来,辞盈准备走。
转身那一刻,青年却看了过来。
她看见了他的眼神,却没有打算停下,起码这个房间她有些站不住了,鼻腔中浓郁的药味无时无刻提醒着她面前的人性命垂危,辞盈受不住,她起码要去推开一扇窗户。
谢怀瑾却以为她要走了,眼眸颤动了一下,唇轻张了一下,但彻底嘶哑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谢怀瑾就慢慢闭上了嘴。
唇色苍白,上面是一双沉默的眼,病痛将他的一切渲染得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带着曾经的光泽。
但最后,看着辞盈远去的背影,谢怀瑾手指抬起又放下,眼眸也缓缓垂上。
他其实未想到她会来看他。
如果他知道的话,大抵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也不。
或许会更狼狈。
谢怀瑾体验中一生难以体验的感觉,不知为何唇角蔓延开笑意,只是有些苦涩。
眼睛也随着门打开的声音闭上。
嗯,也好。
他还是这般同自己说,心里却有一个地方生疼。
突然,又响起脚步声,然后是窗户打开的声音,随后又是脚步声。
淡淡的阴影覆上谢怀瑾的脸,辞盈平淡着脸站在谢怀瑾床边,原来她只是去开了门和窗户,散散房间里面的药味,她重新端起药碗的第一句是:“谢怀瑾,我比你诚实。”
谢怀瑾垂着眸,沉默不眼。
勺子被少女递到嘴边,青年垂着头,靠着床架撑着身体,良久才喝下一口。
依旧很想吐,但谢怀瑾忍住了,忍了几次后还是忍不住,就又吐了辞盈一身,他颤着眸,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去看辞盈。
辞盈不在意这些,但她看出来谢怀瑾在意。
他总是在意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辞盈想着,又将药喂过去,谢怀瑾的异常是个人就能看见,辞盈轻声问:“一直这样吗?”
谢怀瑾还是不说话,好不容易咽下的药又呛了出来。
这一次,青年久久地垂着头,用了许久才说出那一句:“辞盈,出去吧。”
他好像有些太狼狈了。
辞盈凝视着青年不小心翻出来的手腕,上面交错的疤痕印在她的眼睛里,她没有问谢怀瑾疼不疼,只是说:“又多了很多。”
谢怀瑾身体僵住,终于抬眸看向辞盈。
辞盈还是觉得谢怀瑾的眼睛很漂亮,即便虚弱至此,依旧很漂亮。
明明他和年少时完全不同,和她幻想中那个人全然不同,但辞盈还是觉得这就是谢怀瑾,谢怀瑾就是谢怀瑾。
她被他嘲笑过的天真,也在这一路上消磨完。
如今也不是为了什么,她只是想到他会死,就觉得还是要再来见一面,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话好讲,但她还是来了。
辞盈看着谢怀瑾手腕间的疤痕,轻声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在大牢之中要自|杀。”
她森然地讲出这两个字,在死亡面前,死亡反而变得不可怕。
她甚至没有期待得到答案,因为她很明白,面前的人根本不会回答。
果然,她得到的只有沉默。
辞盈声音轻了一些:“谢怀瑾,你总是这样。”
生命尽头,亦是如此。
辞盈向前一步,半跪下来,手指抚摸青年手腕间的疤痕:“我一直没问过你一件事情,你快死了,我想问问。”
青年看着距离他很近的辞盈,手腕间交错的疤痕开始泛痒,想要抚摸辞盈的头却压住了自己的手。
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同手腕和脖颈上一样,都满是针扎的痕迹,青紫的一片,因为太瘦了,青筋狰狞地凸出来。
良久后,谢怀瑾轻声道:“你说。”
辞盈轻声说:“有一年冬日,我代替小姐去寺庙参加了祭祀,期间屋子被雪压塌,我被困在了屋里面,是你救了我。”
辞盈停顿了一下,轻声问:“你有认出来是我吗?”
辞盈一直很好奇这件事情,更好奇谢怀瑾的回答。
谢怀瑾沉默了很久,说:“我不知道。”
他嗓子很哑,需要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话,没有什么情绪:“我以为是素薇,救下来之后才发现,不是她,至于是谁不重要。”
辞盈不算惊讶,只听着谢怀瑾继续说。
一向喜欢算计人心的青年此时却格外坦然,带着一种无言的沉默:“回去之后,我向父亲禀报了这件事情。”
小姐由此被罚了半年禁足,辞盈为谢怀瑾补充着。
心中一块石头不知道怎么就放下了,辞盈轻声道:“我猜也是如此。”
她看向谢怀瑾,有时候不明白他,从前在她面前他总是营造着完美的假面,现在生命垂危了却又开始往自己身上涂抹劣迹。
他告诉家主罚了小姐禁足,明明就是为了让小姐好好养身体,却又将自己说的像故意告状的小人,明明也可以骗她说知道是她,却又不骗了。
青年没有再说话。
于是辞盈说:“那年的雪真的很大,谢怀瑾,我真的喜欢了你很多年。”
辞盈看着谢怀瑾近在咫尺的手,想起很多年以前,她将他比作遥不可及的月亮,也没有错,她的确用了很久很久才走到他身边。
真正的他。
辞盈最后也没有抓住谢怀瑾的手,就像很多年以前她也没有试图抓住月亮。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遗憾。
开了门开了窗,风吹来散去,房间里的药味却依旧浓郁,辞盈站起身,轻声道:“谢怀瑾,活着吧,就算是为了让我偶尔恨恨你,也活着吧。”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辞盈看着他,今日他都没有怎么抬过眼,或许是最近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辞盈不再被一些情绪困住,反而能将一切看得更清楚。
她看着他颤抖的手,又看向他低垂的头。
她意识到他在害怕。
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谢怀瑾会怕什么,辞盈不知道。
但她知道,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她没有办法用一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去唤起谢怀瑾所谓的生的意志,如果他真的想死,她也随他。
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活着。
她最后看了一眼青年腕间的疤,轻声道:“谢怀瑾,我走了,你好好治病。”
他还是不说话,于是辞盈就准备走了。
她来的时候其实也没想好她要怎么做,来了之后发现她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她转身,觉得外面的太阳很刺眼,那么大那么烈,像是未来还有无数个夏天。
她感觉到身后谢怀瑾在看他,但没有再准备回头。
她垂下眸,起身要走,身后一双冰凉的手很轻地扣上了她的手腕。
她没有回身,就能感觉到青年修长瘦削的手骨,一圈将她的手腕环绕着,冰凉贴在她的手腕间,屋内的炎热都散去一些。
她没有再走,却也没有作什么回应。
青年张嘴了几次,才道:“你留下来,我好好养病。”
辞盈觉得这个话很幼稚,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反驳:“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我如果不留下来你就不好好养病,是你自己不爱惜自己身体。”
这般说着,她却没有再走。
谢怀瑾扣住辞盈的手稍稍松开,轻声道:“我病了,我是病人。”
辞盈一生也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她轻声道:“你才说了你不会用病威胁我。”
“我反悔了。”青年声音更轻了。
辞盈看着他,长久地看着他,记忆中她这样看过他许多次,但没有一次是这样,对视间,是谢怀瑾先移开眼睛,辞盈轻声说:“我最近很忙,要忙很多事情,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
“不用。”谢怀瑾说:“我一日清醒的时间也不多。”
辞盈说:“那我们可能碰不上。”
谢怀瑾眼眸怔了一下:“那也没关系。”
辞盈看着他扣住她手腕的手,手很轻地将其拨开,谢怀瑾没有纠缠,见状也只是轻声道:“也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辞盈没有说话,她看着他。
她其实也在问自己。
希望这个人活下来,甚至无关情爱。
她当然不觉得仅仅靠自己就能让谢怀瑾活下来,他病得如此重,好好治病都不一定能好,这般作践自己身体更是难痊愈。
命运在前面写着结局,辞盈觉得自己也只是微小一笔。
她无法说清她今天到底是因为什么来,却在此时明白她很难走。
无论是因为什么,她来了。
很久以前小姐就同她说,倾听自己的心。
辞盈看着谢怀瑾,问自己,她内心的选择是什么
谢怀瑾看见了辞盈的犹豫,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就那样看着辞盈,在今日辞盈来之前,谢怀瑾一直觉得他能够就这样死去。
但好像不是。
眼眸睁开,看见辞盈身影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是梦。
初醒时视线是有些模糊的,他没有眨眼,辞盈的身影就这样越来越清晰,屋内烛火很黯,门外照进来的光虚虚勾出辞盈的影。
光太黯了,于是影子很也黯淡。
实在熬不住眨眼后,谢怀瑾发现辞盈还在,他心开始惶然。
惶然于他心中生出的不舍,像是藤蔓一样将他整个人缠住,上面的尖刺没入他的脖颈,将他的喉咙变得嘶哑难言。
辞盈说着话,他看着辞盈的唇,顺着看见辞盈的眼。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辞盈的问题,于是沉默。
真相并不刺耳,甚至说起来很好听,但他讲不出来,一句也讲不出来。他沉默于自己的眷恋,沉默地压抑着自己的欲望,
第一次,他以为辞盈已经走了,不知道为什么甚至觉得有些想笑。
但还没有沉默着笑出来,就看见辞盈又回来了。
谢怀瑾一直觉得自己能克制住,死亡,无非就是昏暗的一瞬,但最后发现,在辞盈面前好像也就那样,甚至辞盈没有说一声告别,他就没忍住牵住了辞盈的手。
人总是有趋光的本能,此时,谢怀瑾看着辞盈,昏暗的屋子因为辞盈的到来有了光。
辞盈背后,是敞开的门,是炽热的阳光。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六十九章
◎病。◎
谢怀瑾没有看向光,他看的是辞盈。
苦涩的药味从舌尖传来,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成为青年沉默挽留的一部分。
他看着辞盈,试探地落下一句“也不方便就算了”后却抿紧唇,修长斑驳的手指无意识捏紧被褥,紧紧看向辞盈的眼眸中却带着无尽的眷恋。
或许是人之将死,被病痛折磨了数日,一向能将想法都好好藏住的谢家长公子终于泄了人生的一口气,那些生来死去的计划在见到辞盈后也变成空谈,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青年无声地坦白着自己的脆弱,并没有希冀得到什么东西。
但辞盈是仁慈的救世主。
世界上人很多,她踪迹停留之处,恰好有一个奄奄一息的病弱青年。
她无声地凝视他的双眸,没有说“好”或者“不好”,只是留了下来。
而青年的确如他自己所言,一日清醒的时间不长,甚至没来得及等到结局就昏睡过去了,辞盈站在炙热的光中,缓慢地呼吸了一下,眼眸里落下的泪没有温度。
所有人都该笑。
但没有人笑。
辞盈上前将青年额间的汗擦掉,换了干净的毛巾盖上去,然后就出了门。
烛一烛二和朱光就在外面等她,烛一烛二起身去看里面昏睡的谢怀瑾,朱光无声地握住了辞盈的手,辞盈还未从适才的情绪中出来,发现朱光眼眸通红时轻声道:“怎么了?”
朱光说:“对不起,辞盈”
朱光大抵说的是那封信上的住址,辞盈不明白这为何要道歉,她抬起手抚摸朱光的泪,轻声道:“谢谢你告诉我。”
朱光扑进辞盈怀中,呜咽着说出一声声“对不起”。
辞盈摸着朱光的头,半晌之后轻声问:“大夫如何说?”
说话间,烛一从房中出来,辞盈其实已经有些辨认不出烛一烛二了,是烛一开口唤了一声“辞盈小姐”时,辞盈才认出来。
朱光无声垂下眸,示意烛一说。
烛一向来沉默寡言,如今被两双眼睛看着,只吝啬地说出三个字:“看造化。”
辞盈眼眸轻眨了一下,博览全书,学富五车,这些词用来形容她一点都不为过,但此时却有些听不懂烛一的话,看造化,看什么造化。
辞盈又看向朱光,朱光垂下的头说明了一切。
辞盈轻声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朱光好似不想让辞盈知道什么,拉着辞盈的手就要走,却被辞盈拦了下来,她看向无声的墨愉,等一个答案。
朱光见拉不动辞盈,也就松开了手,朱光垂着眸,手指拧着衣袖。
有些事情如若不是公子自己告诉辞盈,他们都不好说。
不是朱光偏向公子,正是因为她偏向辞盈,所以更不好说。
那些青年沉默寻死的瞬间,铺成如今日日昏死无药可医的路。
将公子寻死的原因告诉辞盈,只会显得荒谬而沉重。
没有人希望辞盈背上这么大的包袱,连公子本人也不愿,这事本也同辞盈无关,即便是这里最偏向公子不讲道理的烛二在,也说不出口。
良久后,烛一道:“大夫只说让公子好好用药。”
辞盈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扫视,想到适才她喂药的场景,冥冥之中明白了什么。
她轻声道:“嗯,知道了。”
在朱光的引路下,辞盈推开了谢怀瑾的书房。
不同于在谢府的,这里的很简陋,只有一排不知道用什么木头打成的书架,上面零星放着几本书,辞盈一一翻开,发现不过是些小儿的读物,不出意外是上一任宅子主人留下来的。
辞盈坐在书桌前,翻找了一会,里里外外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什么。
很干净。
或者说,很空荡。
如果不是朱光说谢怀瑾从前一日有大半时间都呆在这,她只会觉得这是一个久无人光顾的屋子,辞盈手撑在桌子上,一点点看着西移的太阳。
一直到天黑,辞盈拿出一封信,让泠月带回去给燕季。
马车前,一直没有说话的烛二跳出来:“夫人,在这住几日吧。”
烛二这些年愈发像烛一,连话也越说越少,辞盈停顿了一下,继续交代泠月燕季那边的事情,她的确准备留下来几日。
泠月上了马车,见辞盈没有同泠月一同回去,院子中人表情各异。
朱光拉着辞盈说今日下午打扫出了房间,想了会,朱光又补充:“离公子的院子不远不近。”说完,朱光小心翼翼看着辞盈。
辞盈轻声说“好”,然后对烛一烛二说:“明日可以麻烦大夫上门一趟吗?”
她想知道谢怀瑾的病究竟什么情况。
辞盈说的客气,但烛一却当做命令去做:“是。”
夜晚。
辞盈睡不着。
她步入庭院,看着天空中的月亮。
半夜时分,谢怀瑾又清醒了一次。
青年有一瞬的恍惚,然后就升起一种“果然是梦”的感觉,他久久地望着门口,又看向窗户,和梦中不同,房门和窗户都关得很好。
于是浓郁的药气彻底将他淹没,恍惚间,谢怀瑾想起白日的梦。
窗外又下起了雨,谢怀瑾难得长久地清醒着,他凝视着灰黑的帐子,呕出一口血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推开门。
少女放下手中的伞,快步向他走来,血就这样顺着青年的唇滴落在辞盈洁白的手上,谢怀瑾差点以为这又是梦,但温热柔软的气息从面前人身上传来,他迟疑道:“你没有走?”
辞盈从一旁翻出药,沉默地递到青年唇边。
血珠温热地淌在她手上,她看着一动不动的谢怀瑾,半晌之后还是有些无奈地出声:“张口。”
谢怀瑾乖乖张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辞盈。
辞盈又拿来漱口的茶水和盆子,帮谢怀瑾清理了脸上和脖颈初的血迹。
幽暗的烛火下,辞盈的手指隔着帕子触碰到谢怀瑾胸膛上的疤横,她安静了一瞬,然后将上面的血沫擦掉。
她说:“我让烛一烛二请了大夫,明日大夫会来。”
辞盈声音很轻,被青年伸手抱住的时候,青年身上仿佛浸透骨髓的苦涩的草药味缓慢从这个怀抱中蔓延,涩得辞盈想落泪,但忍住了。
青年没有多少力气,所以辞盈只要用力就能推开,但不知怎么她没有。
她任由自己作为一块浮木,让在病痛中漂流奄奄一息的青年获得一线生机,她安静地凝视着谢怀瑾的颤抖,就像看着回忆中的她。
谢怀瑾是一个很不好的爱人,他不会爱人。
辞盈也没有觉得自己很会。
但这一刻,起码,她不会推开他的手。
良久以后,谢怀瑾克制自己松开了手,轻声道:“我以为你会走。”
他眼眸很轻地看着她,像羽毛,辞盈觉得自己的脸颊痒痒的。
他们鲜少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最后竟然以这样荒唐的方式实现。
辞盈觉得谢怀瑾真的很不会说话,于是她也很不会说话地说:“他们都求我留下来。”
她在心中补充,你也是。
果然,听见这话,青年眼神黯淡了一分。
但犹豫了许久,病弱的青年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你可以走。”
在很久以前,谢怀瑾就失去了在辞盈身上的有恃无恐。
他甚至觉得如果辞盈能因为别人的话留下来,也很好。
那些刺入心间的细小的木刺,只要不在意,就好了
辞盈打量着谢怀瑾的脸色,轻声道:“你看,明明你也不喜欢。”
这一句话让青年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辞盈对上,惊讶于自己有一日会觉得谢怀瑾柔软无害。
大抵是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而谢怀瑾又恰巧病弱。
青年嘶哑着嗓音开口:“辞盈。”
他唤她的名字,然后看向她。
辞盈眼眸怔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了很轻的一句。
“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完,青年躬下身体,远处的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在床幔上,明明两个人之间隔了一些距离,被同一片烛火照在床幔上时又重叠在一起。
辞盈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见来自谢怀瑾的道歉,同之前所有认错不同,这一次青年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
或许有,但让她继续留下来,辞盈大发慈悲地觉得不算。
她没有说接受或者不接受,只是任由这个话题就这么掀过了。
青年实在熬不住昏睡过去时,辞盈看着自己手腕间没擦干净的血。
不知道怎么,她就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场雪。光风霁月,矜贵无双的少年从倒塌的屋子下救出她,她隔着帷幔同少年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对视,少年修长的手揽在她腰间,脚轻点地,带着她掠过屋顶。
刹那间,远处枝头上的雪簌簌而落。
辞盈的记忆中一直有一片雪,在漫长的时日里,柔软而冰冷地埋着她的心。
她一直以为她忘了,但好像没有。
她总是偶尔又偶尔地想起。
比如这个灯火都沉寂的夜。
隔日。
徐太医又被请来,看见辞盈唤了一声:“谢夫人。”
辞盈已经良久没有听见这样的称谓,但只是一个称谓,她没有在这样的时候否认。
徐太医上前去诊脉,半晌后沉默地将手帕递给一旁的侍女。
辞盈这时大抵就知道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老人摇了摇头,只说了烛一对辞盈说的那三个字:“看造化。”
因为辞盈在,左右徐太医没有将话说的太难听,辞盈轻声问:“可有什么可以再试一试的法子?”
徐太医沉默良久后说:“没有”,抬手却又开始写药方,侍女在一旁服侍。
辞盈一颗心落回去,耳朵有些嗡嗡的。
好像是这些日来第一次,她真的感觉到谢怀瑾要死了。
烛一烛二的焦急,朱光泛红的眼眶,谢怀瑾呕吐的鲜血,都没有这一刻来的直观。
除了手轻颤的幅度,辞盈表现得很冷静,接过方子时还不忘对太医道谢。
一直到坐在谢怀瑾床前,屋子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发现自己浑身在颤抖。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即便青年苍白病弱至此,她仍旧想不到他死亡的样子。
也变成一座小小坟?
变成一座不会说话的石碑。
辞盈的手指微微曲起,有些逃避地想走出这个房间,却硬生生逼着自己看着。
谢怀瑾是在这时醒的。
他对上辞盈的眼睛,只看了一眼,就问:“怎么了?”
这三个字已经让青年不住地咳嗽,辞盈想说自己没事,眼泪就陡然落下。
青年咳嗽着说:“别哭,怎么了。”
辞盈只看着他。
青年咽下口里的血,声音很柔和:“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没事,我为你解决,别哭了好不好?”
到了生命尽头,有些话才能说的这么坦然。
辞盈的眼泪垂直地落下,泪眼模糊,让她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人,此时甚至连一句“我恨你”都说不出来。
她曲起的手在颤抖,轻声道:“没出什么事。”
只是你快死了。
但辞盈没办法当着谢怀瑾的面说出这一句话。
她转移了话题:“你是不是知道我这些日在做什么?”
青年没有撒谎:“是。”
像是怕辞盈误会,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补充:“不难猜,你能选择的路不多。”意思是他没有派人一直监视她。
“朱光的消息也是你让她告诉我的吧。”从知道山洞里面救了她的人是谢怀瑾,辞盈就猜到了。
“不算什么消息。”青年咳嗽着,眼眸都随着轻颤:“是你自己找到的。”
辞盈摇头:“如果没有朱光的提醒,我不会那么快找到。”
谢怀瑾很清浅地笑了一声,温柔地看向辞盈:“会的。”
他说:“会的,辞盈,就算没有我,你也会自己寻到一条生路。”
他用“生路”来描绘辞盈走来的这一路,辞盈看着他,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又一一咽了回去。
例如你一早就知晓我的身份,却任由我和宇文舒还有宇文拂反目,是不是你比我更早看见我的未来,身份地位权势在此,利益纠葛比本就淡薄亲情更重,我本就不可能同他们是纯粹的家人?
又例如,那日我将你从宇文府的大牢救出来后,你手腕上痕迹森然却拦着我对宇文舒动手,是否是因为你也在彷徨犹豫?
辞盈见过很多谢怀瑾。
却又只能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到一些真实。
她身前这个人从来不言说,只让人猜,一层套着一层,好坏都不纯粹。
乘车到这里之前,她甚至心底最深处疑虑过这是不是又是一个陷阱。
她从前疼得狠了,痛得狠了,总是怕自己将这个人想太好。
又很偶尔的偶尔,思虑自己是否将他想太差。
她看着他,说:“可能会吧。”
她其实也没有很在乎了。
昨日夜间的雨没有停,现在屋檐下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
辞盈想着要不要和谢怀瑾说明日她要先回去燕府的事情,就看见青年很轻地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唇齿间流转着一句:“会的。”
说一个字都要咳嗽一句的青年一连回应了辞盈三个“会的”。
辞盈看着修长苍白的手指从她的衣袖间滑落,青年初昏睡过去时眼眸和唇都在颤抖,辞盈这才知道谢怀瑾清醒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只是有意识时能克制着,昏睡过去后就控制不住了。
她看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干干的。
她以为她又会哭。
但房中一日比一日浓郁的药味已经将她眼睛都熏得麻木。
或许,或许吧
地板上全是青年吐出来的药汁,辞盈的绣鞋上不可避免沾上了一些,烛一进来时看见了,沉默地开始处理,辞盈轻声道:“我来之前,他是不是一直不喝药。”
烛一捏着抹布的手顿了一下,说:“是。”
烛一鲜少话多了一些,看向窗台上的花:“公子总将药倒入花盆中,辞盈小姐来了,于是这盆花得以幸存。”
辞盈又问:“多久了?”
烛一比刚才沉默的更久,一直到辞盈又问了一遍,烛一才报出了时间。辞盈的记忆往前转,一点一点回忆着,轻声道:“这么久了吗?”
烛一说“是”。
辞盈长呼一口气,看向烛一。
她问:“你们没有试过,把他打晕了给他灌药吗?”
少女语气平静,那一丝薄怒藏在平直的嘴角间,当然不是对烛一的,是对床上昏睡的谢怀瑾的,至于她说的话,也是无稽之谈,烛一这一次回答的很快,说:“不敢。”
辞盈觉得很正常的答案,轻声说了一句“嗯”就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雨,空气却不怎么清新,辞盈鼻腔间还是房间里苦涩的药味,她撑着伞走入雨中,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太医那一句:“看造化。”
造化,辞盈不知道什么叫造化。
她人生中好像总有一些无能为力的事情,从前的小姐,夫人,现在的谢怀瑾,面对这些人的死亡,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辞盈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她看着长廊外的雨,荒芜的院落也随之湿润。
枯草被雨打湿,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辞盈在告诉自己要接受。
无论谢怀瑾生还是死,她都要接受。
人生不就是这样。
但想着想着,她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曾经恨不得谢怀瑾去死,当真的当谢怀瑾要死了,她却又想哭
隔日。
谢怀瑾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辞盈。
朱光在一旁说:“辞盈回去燕府了。”
朱光用的“回去”,病弱的青年也没有反驳,只是看向朱光:“谢谢。”
朱光垂着眸:“我只是写了住址,没有做其他的。”
想了想,朱光又说:“是辞盈自己想来。”
青年“嗯”了一声。
两个人之间就沉默了下来,朱光最后还是没忍住:“公子,好好活着吧。”
青年还是“嗯”了一声。
两个人这般荒唐地说着生死,好似说活就能活,说死就能死。
当然不是。
命运无声低语。
这日夜间,外面的雨终于停了,谢怀瑾却发了高烧。
烧的很重,原本惨白的脸一点点变成了浅红色,脖颈一处泛着的热气,稍微近一些都能感受到。
烛一烛二见状,先把谢怀瑾身上的被褥掀开,然后一个人去打水一个人去请大夫,虽然看着不慌乱,但其实都出了错,这烧来的太突然,比从前哪一次都凶猛,两个人再冷静也不由心里生出了害怕。
烛一打来水,一遍一遍用浸了凉水的帕子给青年降温。
放上去,拿下来,重复多次,唤着谢怀瑾。
烧过去很危险,从前太医说说够过,如果能够唤醒一定要唤醒。
烛一谨记医嘱,但没有用,太医赶来的时候,青年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朱光急的来回转,不明白白日还好好的,怎么夜间就这样了。
徐太医见状沉默了半晌说:“这才是正常的,哪有人生了如此重的病还是谢长公子这般模样。”说话间,隐有讥讽的意思,却说到底也是出于关心。
烛一拿着帕子的手紧了一瞬,然后重新将帕子放入凉水之中。
外面的屋檐不知道怎么还有些雨滴落下的声音,像之前没有流完的,一点一点,偶尔缓慢地滴落一滴。
半个时辰过去,病床上的青年一点没有便好,整个人都泛着红。
唇轻微张开,却没有一点声音,眉心蹙起,整个人都在发颤,手指微微曲起,揪着床褥。
太医在一旁翻着医药箱,用烛火烧着针,吩咐烛一烛二现在将谢怀瑾按住。
烛一烛二一人一边按住青年的肩膀,太医拿着烧好的针过来,一针下去,青年吐了一口血出来。
太医没有停,一连扎了十几针,青年的状态才有所“好转”。
他仍旧烧着,但身体虚虚地躺了下去,再没有一点力气。
随着烛一烛二的一声呼喊,青年翻身涌出一口血,地板上血腥味又蔓延开,他眼眸轻颤着,明明醒了却没有什么意识。
朱光用手捂着嘴,忍不住转过身去,眼泪簌簌而下。
即便从前见过,也没有见过公子这么狼狈的模样。
好像这一刻,病痛才展现了它真正的样子——狼狈不堪,痛苦不堪。
一切可以称之为美好的东西在病痛面前都是虚假的,唯一的作用只有打碎。
从前谢怀瑾的平静,游刃有余,都是假的。
即便是谢怀瑾,淋漓的血也会大片大片地浸湿衣裳,粘稠地贴着皮肤在身上流下散不去的血腥味。
即便是谢怀瑾,也会不止地呕吐,不止有清水,也会有呕吐物,卡在喉咙里的时候也会几近窒息。
即便是谢怀瑾,也会高烧不止,被病痛燃去最后的生气,一点一点变成无比虚弱的模样。
很公平,无人可以幸免。
那些青年曾有意无意对生命流露的傲慢,都会在有一日以惨痛千百倍的方式统统还回来。
第70章 七十章
◎逃避。◎
辞盈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昨夜和燕季详谈入宇文府的计划后,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被人匆匆叫醒。
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怎么睡好,疲倦像皱纹一般无声息爬上她的脸,推开门时见到了一身黑衣的青年。
来的人的烛二。
辞盈其实有些没辨认出来,因为烛二又比从前又沉默了一些。
是开口那一句“夫人”将她拉回思绪。
明明烛二还没有说后面的话,但辞盈好像已经猜到了,她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这一句将烛二原本的话劝退,看了辞盈一眼后,将昨夜谢怀瑾惊险万分的情况融汇成一句:“公子昨日发了高烧,万幸现在已经退了。”
辞盈手扣在门上,声音更轻了些:“醒了吗?”
烛二说:“没有”。
辞盈回身收拾了一番,唤来守在门口的婢女,轻声同她交代传话给燕季,然后随意收拾了一下东西,同烛二回去。
马车上,辞盈用手撑着头。
烛二没有对辞盈细致描述昨日的情况,辞盈眼前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血,青年喘气困难的胸膛和苍白如雪的脸,她按住自己发颤的手,她好像只走了一日。
恐惧和害怕是一点一点增加的,初见烛二时辞盈尚算冷静,下马车时却手脚慌乱地差点摔了一跤,幸好被烛二扶住了。
辞盈拍了拍自己的裙角,宅门就在眼前,她看着门,像看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
烛二推开门,辞盈无声跟着走了进去。
朱光看见辞盈回来,蹙眉看向烛二,烛二无声移开,辞盈推门进去谢怀瑾房间时,听见了后面隐隐的争吵声。
按照地位品阶来说,烛二不能反驳朱光一句,但自小一起长大的亲近关系又模糊了这一条界限,两个人的声音来回交替,风将那些累压的惧怕和矛盾一起吹向辞盈。
“为什么要去找辞盈?我不是说了,不要去,不要去,谁允许你,就算公子醒着也不会让你去,你到底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这是朱光的声音。
“我就去了。”这是烛二的声音。
一巴掌的声音响起,辞盈关上了门,手指都在颤抖。
她看向床上的青年,天气闷热,房间内的药味越发浓郁,泛着些难以言喻的酸。
辞盈无声推开窗,走向病床上的人。
其实看上去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一直病着,脸一直这般苍白,辞盈轻柔地用手去抚摸谢怀瑾的额头,可能是她的手太冰凉了,只觉得触碰到滚烫的一片,亦或者她的心一直在跳,甚至到了要去感知青年鼻息的程度。
辞盈坐在床前,淡淡的血腥味就这样涌入鼻腔,然后一点一点加重,辞盈无甚作了一个呕吐的姿势,但没有吐出来,她将心里那股情绪压抑下去。
昨日一天没有怎么用膳,也没睡好,陡然被这样一刺激,辞盈眼前有些泛白,要晕倒过去之际抓住了床的栏杆。
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之时,辞盈怔了一下,好巧,她一回来谢怀瑾就醒了。
这个意识让她恍惚了一瞬,手下意识松开栏杆,身体就这样垂直倒了下去。
青年的手没有一点力气,随着辞盈的倒下而下落,浑身颤抖着却没有一点力气,连起身去扶起辞盈都做不到。
幸好辞盈摔的并不重,她扶着床边爬起来,轻声道:“你醒了,我去唤大夫进来。”
床上,青年沉默地看着辞盈略有踉跄的身影,眼眸中闪过一丝恍惚。
那双没有拉住辞盈的手仿佛不再属于青年,安静地垂下,手腕间斑驳的伤痕诉说着无力。
很快,辞盈带着太医进来了,太医给谢怀瑾诊脉的时候,辞盈就坐在一旁吃桌上的糕点,白花花的,没什么味道,一口咬下去是瓷实的口感,像是能把人心上的洞给堵住。
辞盈小口小口地吃着,手腕内侧隐隐作痛,她看了一眼,原来是刚才摔下去的时候擦破了皮,她用手腕沾水滚了滚,然后听见徐太医那边又叹气了一声,辞盈沉默地看过去,老人把着脉,欲言又止。
辞盈上前,轻声道:“徐太医,您老说吧。”
徐太医看看谢怀瑾,又看看辞盈:“长公子,夫人,恕老夫无能为力。”
一场高烧,谢怀瑾人醒了,病却更重了,生命的脉络好像走到了尾声,像冬日的枯叶,腐烂只是时间问题。
辞盈无法为难老人,她安静了一瞬,才说:“您辛苦了,我带您出去。”
徐太医到底是受人嘱托所来,站起身后道:“我才疏学浅,但有一师妹,医术高超,这些年踏遍山野,专为寻常百姓治病,若是能将她寻来,长公子或有一线生机。”
“只”徐太医没有隐瞒,低声道:“前两年她医死了人,被人送进了大牢,我试图打探师妹消息,但一无所获,若是长公子和夫人,可能可以寻到。”
阳谋两个字几乎写在徐太医脸上,但辞盈心里只有庆幸。
她甚至来不及想徐太医到底是想捞出他的师妹还是他的师妹真有这般高超的医术,只担心将人带来漠北,谢怀瑾的身体是否撑得住。
徐太医看出了辞盈的犹豫,沉声道:“我可以为公子施一套针,会很难受,但搭配药材能暂时吊住一条命。”
生涩的词眼一个一个往辞盈脑子里蹦,她有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但本能让她有礼地说了声“多谢您了”。
施针需要密闭的环境,辞盈出去了。
转身时,她发现谢怀瑾用一种难言的眼神看着她。
他没有哭,眼睛干干的,像冬日沉默的雪。
是那种一层一层覆盖起来的雪,看上去松软,手抚摸上去,却冰冷坚硬。
辞盈没有感觉冰冷和坚硬,只有一种淡淡的悲伤,有什么无形的绳子将她的心牵住,她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外面的风向她涌来,太阳还是金灿灿洒在她脸上,她却感知不到温度了。
朱光走了过来,还不等朱光问什么,辞盈已经开口说:“徐太医在里面施针。”
朱光要开口的话堵在嘴里,握住辞盈的手,下意识想说“没关系”但又说不出口了,甚至最先倒下的人是朱光,她将头埋在辞盈肩上,眼泪哽咽出声。
辞盈的安慰是机械晃动拍背的动作,但也只是几下,就靠着门坐了下来。
包着手腕的帕子掉下来,伤很轻,这么一小会时间上面就结了一层淡淡的痂,只因为辞盈的动作又碎开了,辞盈没有感觉到疼痛,就那么坐在阳光下,风将她同样苍白的脸吹热。
里面是不是传来青年隐忍的嘶哑的声音,辞盈回身看了一眼,又是一眼,断断续续的,她的手上布满了掐痕。
在她又忍不住掐上去的时候,朱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泪眼朦胧地对辞盈摇头。
辞盈松开了手,将太医讲的话说给朱光听。
朱光明白了,起身去安排。
烛一无声出现在了辞盈身边,跪下身给辞盈的手上药,辞盈没有拒绝,只是没有什么知觉,她想起烛二今日的沉默,轻声问烛一:“昨夜到底是什么情况?”
烛一无言,低声说:“公子很幸运。”
九死一生,公子痛苦地生了下来,迎来了更盛大的病痛。
恶化的病情像是一把剑悬在公子头顶,九死一生后,那剑就这么斩了下来。
辞盈脑中回荡着烛一的话,屋里面的青年再也忍不住,平日的矜贵有礼,翩翩气质一点都不剩,痛苦地嘶吼起来。
辞盈的汗毛竖立,眼眸不住地发颤,却还是对自己说没关系。
起码他还活着。
徐太医出来的时候,辞盈站在门外,就那样安静地看向了屋内的谢怀瑾。
他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身上的衣裳也全都被汗水浸湿,手指不自然地颤抖着,鲜红的血染红了修长的脖颈,像一只受戮的天鹅。
她望见他洁白的羽毛,沉默的哀嚎和无声的祈求。
徐太医和烛一交代后面的事情,辞盈缓慢地走了进去,坐在了谢怀瑾床边,她没有喊他的名字也没有牵住他的手,只很轻地问了一句:“疼吗?”
谢怀瑾,你疼吗?
这一句话,成为后面很长时间辞盈望向谢怀瑾心里无声的话。
很久以后,青年才有了一点力气,他温柔地对辞盈摇头。
辞盈看着他,长久地看着他,像很多从前一样。
她说:“我让朱光去将乔大夫请来,谢怀瑾,你坚持住。”
青年对她点头。
辞盈用帕子擦拭青年唇角的血,一点一点,等擦到脖子上时,手指触碰到了青年微弱的呼吸,有那么一刻她感知到了青年的脉搏借着她的脉搏在跃动。
她无声地任由青年抓住自己。
谢怀瑾就那样温柔地看着辞盈,直到昏睡过去。
后面几日,谢怀瑾清醒的时间都不长,但的确如徐太医而言,命暂时被吊住了。
夏日就这么过去了。
秋老虎来的时候,辞盈还没有感觉,直到一次深夜她被寒风吹了满怀,下意识瑟缩身体的时候,才恍惚过来,入秋了。
彼时她正翻着朱光传来的信,信中朱光说,她们去晚了。
乔大夫医死的是一个权贵,早些年就被秘密斩首了。
辞盈大抵明白这里面有冤屈,但心中泛起的绝望已经让她无力去管顾远处的事情,她提笔给朱光写信让朱光先回来的时候手都在颤抖,短短一行字写的歪歪曲曲,却没有了重新写的力气。
辞盈偶尔想,她其实是没有那么在意的。
就算谢怀瑾死了,就算她不能怎么样的,她甚至不会每年去给谢怀瑾上坟,但可能是因为谢怀瑾还活着,她看着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人走。
她将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烛一烛二满心期待着乔大夫的到来,她不知道怎么和烛一烛二说,实际上,她连自己都还没有说通。
今日谢怀瑾清醒的时候,辞盈恰好在。
青年要看她手上的伤,辞盈轻声说:“早好了”。
谢怀瑾楞了很久,才轻声说:“我忘了。”
他一日只能清醒一些时间,早就不知道人间岁月,辞盈将手腕翻出来给他看,他眼眸停在那淡得已经完全看不出来的一层上,轻声说:“好。”
好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
辞盈又无言起来,她最近还是没怎么睡着,每日入睡时梦中就是青年那日在房中低声痛苦的嘶吼,像是很久以前客栈那晚的闪电,困着她一日又一日。
朱光继续在外面寻找大夫,辞盈也不得不开始和燕季的计划。
为了谢怀瑾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再耽搁下去,一切就都有了变数。
辞盈无法拿燕家军的未来和燕季的信任作赌注,哪怕她忧心谢怀瑾的身体,也不得不抽出大部分时间去谋划算计。
这是一场她走上棋局,就只能走到终点的战斗。
她同谢怀瑾说这件事的时候,青年安静而温柔地看着她。
上天眷顾,谢怀瑾此时已经能开口说话,青年的嗓音同样温柔:“嗯,我相信辞盈。”
辞盈想听的不是这个。
但她想听什么,她也不知道。
他们两个都清楚,有些事情,辞盈必须要做。
谢怀瑾眸光温柔,却又忍不住咳嗽,他的虚弱从温柔中一点一点透出来,一点一点将辞盈缠住,让她口不能言。
“你明日清醒时,我可能不在府中。”辞盈轻声道。
青年说:“好”。
两个人的手离得很近,但谁都没有再向前一步。
青年看着近在咫尺的辞盈,满是眷恋地打量着,他已经生命垂危,却仍旧说着:“不要怕,辞盈。”
惊才艳艳权倾朝野的谢家长公子已经不再拥有很多东西,但幸好,从他骨子和血肉里剥出来的权势,能捧着辞盈无所畏惧地去试一次。
辞盈不怕。
那时她天真的以为,她可以处理好所有事情。
无论是燕家军,宇文府,还是谢怀瑾的病。
她可以寻到一个权衡的点,她能慢慢地将一切都做好
她前路走的太过顺畅,几乎走成了一条笔直的路,她焦急地想将一切都做完,慌乱地将一切堆在自己身上,以至于她忘记,忘记她也只是一个人,忘记一根紧绷的弦,重重压力之下,终有断掉的一日
隔日,辞盈起身去见燕季之前,先来看了一眼谢怀瑾。
她安静地在他病床前坐了一刻钟,然后起身离开。
一连几日,两个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辞盈在府中的时候谢怀瑾没醒,谢怀瑾醒的时候辞盈已经离开了。
辞盈每日问烛一谢怀瑾的情况,了解后看了昏睡的谢怀瑾又回去处理燕家军的事情,燕季同她说宇文舒那边已经吩咐他过几日将她带入府中,他们一直在等的那个契机,终于要到了。
燕季说的很开心,却见辞盈有些心不在焉,他蹙眉喊了一声辞盈后,辞盈眼眸陡然抬起说了一声“抱歉”。
“没睡好吗?”燕季问。
辞盈摇头,又点头。
燕季挑眉了一下,辞盈解释说:“我想将燕家军那边的事情快些处理完。”
燕季不由问:“你这几日睡了几个时辰?”
辞盈不说话,在燕季的逼问下,才说:“七个时辰。”
“五日七个时辰。”
燕季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着辞盈,强硬地将辞盈手中的卷宗拿掉,压着辞盈去睡觉:“你准备好宇文舒那边的事情就够了,过几日有的你忙,你现在先睡觉。”
辞盈反抗不得,燕季出去后吩咐婢女去燃香,安神的。
辞盈一脚睡到了深夜,她从梦中惊醒时,看向外面黝黑的天,掀开被子穿上鞋和衣裳要出门的时候,被一旁休息的婢女追上来:“小姐,小姐,燕将军让您今日就在这休息。”
辞盈还是赶了回去。
不出意外谢怀瑾在昏睡。
她坐在他床边,外面的月光淡淡地照进来,辞盈看着面色苍白的青年,掰着手指算他们没有见面的日子,出去的时候,烛二同她说:“公子今日清醒了很久。”
是好征兆。
但辞盈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烛一厉声呵斥了烛二,烛二没有像和朱光吵架一样同烛一吵,只是抱着剑走到了阴影中,烛一上前垂眸道:“辞盈小姐,我代烛二向你道歉,等会我会教训烛二的出言不逊。”
烛一鲜少说这么长的话,辞盈说“不用”。
她望向屋内,没有再走,就这么坐在谢怀瑾床前,一直等到了谢怀瑾醒。
那时已经是日午,青年睁开眼见到她,有些惊讶。
“还是白日,今日不用去燕府吗?”
青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苦涩的药味好像也熏进了辞盈的骨头,她呼吸之间满是这个房间浓郁的药香,浓重的檀香都掩不住青年身上的血味。
辞盈翻找青年的衣裳,轻声道:“你又吐血了吗?”
谢怀瑾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看着辞盈,轻声道:“我最近感觉好多了。”
辞盈的手止住,一双眼就那么看着谢怀瑾,也说不出那个大夫找不到的话,只说再过两个时辰徐太医会来诊脉。
也就又要针灸了。
辞盈看着青年手上一直未消散的乌青的针孔,密密麻麻的,眼睛有些泛酸。
她将这些日做的事情都说给谢怀瑾听,青年始终就温柔着眼看着她,不评论一句只轻声说:“不要太累了。”
他好似想抬起手摸一摸她的头,就像从前一样,但用力了却抬不起来手。
青年缓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像不再停靠的船,只有一双安静的眼。
辞盈主动将头放在了青年手上,她哽咽着,青年怔了一下,眉眼中展开些许笑意,却也抬不起手,只轻微抬起手指,一点一点穿过辞盈的头发。
后来辞盈每每想起这一日,都记得青年唇边的笑。
他的笑和他的人一样虚弱,像水中的月亮,一捞,就散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辞盈想,可能是从她越来越忙开始。
其实后来谢怀瑾每日醒的时候都比从前长了一些,她忙于燕府和宇文府的事情,却也一两日就能碰见清醒的谢怀瑾。
没有人再提乔大夫的事情,谢怀瑾也始终没有问,为什么朱光一去不复返。
最忙的时候,辞盈往往清晨就出去了,深夜才回来。
谢怀瑾又高烧了几次,第一次时辞盈慌乱异常,第二次时辞盈忙着去请大夫,第三次时辞盈请求徐太医就住在府中,第四次时辞盈已经有些麻木。
她只要推开房门,看见谢怀瑾的脸,就会想起青年吐血的画面。
刀缓慢地割着她的神经,每一日,每一瞬。
辞盈如行尸走肉一般,有时候其实也不太知道自己在干嘛。
直到有一日,燕家军那边也出了一些乱子,辞盈被迫在军营中留了几日,几日没有见到谢怀瑾,辞盈迟疑于她心中竟然生出了些许轻松。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想法,她隔日愧疚地回去时,却听见烛一说这几日谢怀瑾都很好
谢怀瑾已经许多日没有见到辞盈,他听烛一说辞盈又在深夜回来时问了他的情况,烛一按照他的回复说的一切都很好。
辞盈好像很忙的样子。
青年看着自己抬不起的手,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辞盈来见他那日乌黑的眼。
少女全然不知道自己将疲惫和沉默写在脸上。
他也发现了她的失神,一次,又一次,有时候谢怀瑾希望自己不聪明一些,但又庆幸,他够聪明。
谢怀瑾想,他好像太重了。
又是一日,谢怀瑾好不容易见到了辞盈,却只看见辞盈闪躲的目光,辞盈垂着眸说着军营的事情,说话间才发现时间已经走到了冬天。
她不由有些愣住。
倏忽间,半年已经过去,计划已经进行了一半,再有两个月,她的身份就能借由宇文舒的口昭告天下,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掌管燕家军。
至于谢怀瑾至于谢怀瑾,辞盈只想起烛一说一切都好。
辞盈看向谢怀瑾,他依旧温柔地看着她,见她看过来,青年眉目温和,轻声说:“辞盈,我困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叫她的名字,以至于辞盈有些楞住,但很快又说:“好,那我先出去,你好好休息。”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辞盈,很轻地笑了笑。
适才,少女的脸上流露着自己也难以察觉的解脱的轻松,出门时甚至松了一口气。
外面的天色渐白,青年用了很久才从床上爬起来,只是撑着床榻,浑身就被汗浸湿了,一口血从口中涌出来,顺着青年的纤瘦的下颚往下淌。
他依稀看见了外面升起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个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