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 酾泸。
“怎么样?涂蕊七又寄东西回来了吗?”
一处大宅,灰墙环绕,墙上雕刻着精致吉祥的图案, 宅内曲折游廊、石子铺路,一条又一条,亭台楼阁、飞檐珠坠、堆石水潭内荷叶挨挨挤挤, 没有荷花, 偶尔有色彩鲜艳的鲤鱼摆动。
说话的人是人间富贵纨绔公子的模样,百无聊赖地躺在这偌大的庭院里的椅子上,旁边有仆人为他剥水果的皮。
“是的, 少爷。听说涂小姐前些时日还在修仙门派的比试大会中获得了很好的名次,少爷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仆人讨好道。
人界的消息传播速度有快有慢, 有时候也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 此次比试大会出了意外,消息被封锁过一段时间, 现在才缓慢放出,普通人都不能察觉到比试大会里的猫腻,只以为和往常一样举办成功。
涂竹面色很差, 不言语。
等仆人战战兢兢地退下, 他才嫌恶地吐出嘴里的果核:“呸!什么东西!”
涂蕊七在七岁被奶妈抱着、扛着、咬着牙背她进入十二月宗。
最后奶妈死去, 涂蕊七却还活着, 双灵根令她跃过龙门, 从此步步青云,成为剑门首席、剑尊的首徒。
即便她在内门的生活中有难处, 但在外界人看来,那是绝对的风光。
一人升天,全家得道。
原本是落寞的涂氏世家, 又仰仗着涂蕊七一人,地位直线上升,周围的那些小宗门都送过礼,献过殷勤。
可惜涂蕊七不上道啊,她和她的父亲涂雄关系也一般,相处时间不长,涂雄想要端起父亲威严又不行,涂蕊七是心善心软,却不是能够被随便架着走的人。
他们因为涂蕊七升天得道。
也因为涂蕊七“不识好歹”而心生不满,表面当然还是其乐融融,每十天给涂蕊七寄一封家书,从不间断,生怕她忘记了涂家。
毕竟修仙者一旦踏进天上云,他们这些地里的泥怎么能够束缚得住对方呢?
比试大会……
涂竹一想到那么多钱打了水漂就气得肝疼。
关千忆那个废物!什么修仙药修,还不是死得那么轻易,在比试大会的秘境里一件宝物都没有拿到,自己还死了。
涂竹是涂家嫡子,那些小宗门送的东西和十二月宗对弟子家人的固定资金资源全都流到了他这里。
他没有灵根,应该说整个涂家的人,除了涂蕊七,都没有灵根。
凭什么她就那么好运?
涂竹不服,背着涂雄,偷偷动用所有的关系,找上了关千忆,给钱让他帮忙在秘境里带一两件宝物。
那些小门小派给的东西哪儿比得上真正的修仙珍品!
偏偏涂蕊七以他们没有灵根为由,从不给他们与修行有关的东西,想想就知道她定是享受高高施舍的姿态,生怕他也入仙途吧。
他就不信他不可以入。
世间盛传可以移植灵根,移植仙骨,虽然那些成功的例子全是道听途说,但人一旦到了某种境地、有了某种魔怔的执着,急功近利,囿于窄小圈,就会很容易信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事。
偏偏就失败了,没有珍品,只好先看看有没有低修为的修士了。
涂竹面容扭曲。
真是废物,修仙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能的照样无能。
*
知珞与燕风遥去了浮云谷交任务。
她原本要直接离开,燕风遥无奈道:“…你忘记了还要去谷主那里看伤势吗?”
他的目光在知珞手臂与手上的伤口处停了一下。
“还没有好。”
知珞这才想起来:“嗯,现在去吧。”
谷主宁赤并不高高在上,恰恰相反,她在浮云谷异常的平易近人,走到哪儿,哪儿就有浮云谷弟子笑容灿烂、亲切地打招呼,而不是恭敬的语气。
知珞去见她时,她正在院里悠哉悠哉地给花浇水。
“怎么了?”宁赤瞥一眼,含笑道,“这是受伤了,打赢了吗?如果是不敌逃走,还可以找周石瑾,让她发挥发挥余热帮你打回去,要不然待在宗门里发霉了。”
燕风遥没有再看谷主,闻言黑瞳微转,看向一旁的知珞。
这是调侃。
在场三个人只有一个人没有领悟到这是玩笑话。
知珞完全没有发觉这是可以略过的调侃话,于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打赢了,都杀掉了。她不会发霉。”
宁赤愣了一下,放下水壶。
燕风遥轻轻笑了下,没有说话。
他分得清楚什么时候该接她的话,什么时候去弥补她的意思,什么时候安静。
宁赤回过味儿,捂嘴,爽朗地笑了几声:“哈哈哈哈哈,那就好。说的也是,周石瑾整日给自己浇灌上好的酒液,怎么着也比我这朵花长得好,不会发霉。”
燕风遥不觉得好笑,但礼貌性应酬一般勾了勾唇角,似乎是真心实意的会心一笑。
知珞更是没发现冷笑话的笑点,面无表情。
宁赤依旧微笑着,和煦道:“看来你宗主说的没错,呆呆的。来吧,进来,我看看你的伤。”
知珞跟着她进屋,燕风遥停在屋外,他抱臂立在走廊木柱旁,似有所感,微微侧头,正巧对上关门的宁赤。
她老人一般的脸充满褶皱,笑起来时却又像个老小孩,让人相信人的心态确实能够影响外在。
她扫一眼燕风遥腰间玉佩,笑道:“像你这种想得很多的人,最好不要佩戴那东西,百密一疏,可要小心一点了。”
门被关闭。
燕风遥平静地收回视线,低头拿起腰间的玉佩。
那只有尾部有一层墨色的雪泥鱼,不知何时墨色变得愈发浓重,隐隐有扩散的烟状淡色。
鱼是能够吸收主人繁重的、负面思绪的灵物。
它不是让你不去想,而是在你想得戾气横生、产生烦躁时吸收你的不好的心情,帮助主人静心,能尽量冷静地去思考。
当然,作用是有限度的,只是辅助罢了。
取下玉佩,把它挂在指间举到眼前。
金辉日光,鱼不紧不慢地动了动尾巴,懒得很。
那墨色异常的明显,所以变化也非常显眼。
“……”
什么时候?
少年的乌黑瞳一动不动。
什么时候?
是因为方才在御剑路上,她想要吃东西了,去最近的镇里吃饭,遇见的那些偷偷地、眼神冒犯地看她的人?
还是说那些看她不懂,就贸然凑近想要骗她的人?
一些阻碍她的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燕风遥很平静,他所思所想太多,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习惯控制,心情一直是宁静的,饶是如此,雪泥鱼也断断续续吸收了一些。
他好像与知珞在一起时太过松懈了。
燕风遥适时反思了片刻。
应该更严苛一点。
少年本就过于克制,放纵自己也是在保证前路不毁的前提下,他的标准与常人不同,他要的是时时刻刻的掌握自己。
可是在知珞身边就太难了,她的一言一行总会牵动同行人,就像与涂蕊七、翊灵柯、宋至淮他们在一起时,就算知珞话不多,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是放在她身上。
他们尚且如此,更别说燕风遥了。
少年摇了摇玉佩。
鱼岿然不动,他看得久了,鱼就慢慢转个身换个姿势,继续睡觉或者在神游。
仔细想想,令人生厌的人也太多了点,所以只过了一天,鱼就有了变化。
燕风遥想到。
令人厌烦的人很多,也是一种阻碍啊。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收起来吧。
燕风遥刚要将玉佩收进储物袋,迟疑了下,又拿起看了眼与她一对的半圆玉佩,眼睫微垂,半晌,才彻底的放了进去。
……
屋内药香缭绕,清香扑鼻。
知珞将手臂递给她,宁赤检查了一遍,“无碍,休养一段时间就好。抓些草药每日一敷即可。”
她站在桌边写药草名与斤两、次数。
知珞看了眼发痒的手。
在长肉,肉愈合的时候很痒,因为是修仙者,愈合速度加快,知珞原本忍受得了,习惯了,可宁赤的药有副作用,就是痒,比普通愈合痒几百倍。
“………”
她皱眉紧盯着伤。
好痒……
“对了,那个跟着你来的弟子,就是金初漾的弟子?”宁赤问。
知珞看着伤口:“嗯……”
宁赤叹了口气。
金初漾的两个最亲的弟子死在魔仙战争中,现在新收了徒弟,也许在外人看来对他极好,可是了解深的才知道金初漾还是囿于丧徒之痛中。
还没有走出伤痛,就踏入新的阶段,只会伤害自己又伤害他人,希望金初漾能好运一些,走出去吧。
她写的时候,知珞就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于是拿起玉佩。
那鱼游得欢快,往玉佩边缘碰了碰,似乎在隔着玉佩触碰知珞的指腹。
知珞面无表情地看着。
它的精力永不消散一样,在知珞注视下到处乱窜,雀跃无比,还很亲人。
……好像一条狗。
知珞默默想到。
宁赤让弟子抓好药,交给知珞,嘱托了几句。
什么时候吃药,怎么煮,要几分火候。
知珞在记,但燕风遥也在记——他直接拿出纸笔记。
宁赤说话间瞥了他一眼。
少年神色镇定,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宁赤不知道他是仆人,只觉得这弟子看着很懂人心、很会交流,不是池中之物,但做这种事情也是心甘情愿的样,一丝不苟。
自然看得出来是谁占据上风。
她笑意加深。
毕竟这两人天赋极佳,心性上乘,可是总体而言还是知珞的心性更加稳定,所以她为她那朋友令之欢高兴有一个好弟子。
而燕风遥一个人,宁赤也许会看不清他的本性,可是一旦和知珞在一起比较,他也在少女身边没太多的掩饰——这是他的纰漏,这就显得燕风遥捉摸不透了,摸不透的东西意味着不确定。
所以他被牵制着,有修为天赋相差无几的知珞在一旁吸引着他,对燕风遥来说是有好处的,这样进步也快。
起码比现在的剑尊一人独大的好,望华君孤高太久,真担心他会出事。
嗯……大概吧?修仙之事哪儿有什么既定命运呢,不过是看现在稳定,未来有那么一些希望,那就足矣。
她想的可开了。
两个人告别宁赤,走出浮云谷的路上。
燕风遥瞥她,眼眸微弯,笑得眉梢都带着吸引人的味:“还是别挠伤口比较好。”
知珞:“………”
她说:“没事,总会好。”
是涂了宁赤的草药问题,比以前的伤口痒许多,她不由得隔着纱布挠。
“……”燕风遥没有阻止她,他也不想要强硬地对她说不行,他扫了眼周围,神识荡出。
片刻之后,燕风遥忽然停下脚步,一指丛林深处,用肉眼看不见的有些距离的地方。
“那里有几个人正在抢劫一对夫妻,恐怕要绑走他们。”
他转过头,对知珞温柔地笑。
“要试试吗?我喜欢玩的东西。”
知珞直勾勾盯着他看,终究是好奇心占据上风。
“要,你先做,我看看。”
燕风遥与她对视,时间长了又是他最先撇开视线,看向别处。
“………那我试着做一遍吧。”
有好玩的她就会转移注意。
至少不会挠了。
第62章 第 62 章 不讨厌
神识扩散的范围很广, 燕风遥所说的土匪与被抢劫的夫妻就在山脚下的小径。
马伶高和林袖鹤是一对夫妻。
他们本要去最近的城镇,谁曾想在小路上遭遇土匪。
也不是没想过这类情况,只是这里似乎是什么修仙门派的所在地——普通人一般都不会知晓修仙宗门的入口与进入方法, 他们夫妻能知道都是拜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所赐。
在再前面的一段路,也有一些拎不清的土匪出来,结果一个土匪才出现, 还没有说完话, 就能引出一串的修士提剑大喊,下饺子一样一个一个往这里蹦。
“谁人敢在十二月——浮云谷闹事!”
“什么,有土匪?让我不用灵力来打斗一番, 正好练练我做了新保养过的剑。”
“土匪!?哪里?哪里?我还没见过人界土匪啊。”
“别挤我!别挤我!高空撞人很危险啊!”
吵吵闹闹,大多是十二月宗来做任务、帮助浮云谷铲除周遭妖魔的剑门弟子。
马伶高瞠目结舌。
林袖鹤喃喃:“……这、这就是那些修士吗?”
处于传说中的、从未见过的、天山雪一般的修士?
那群人都飞在天上, 宛如蝗虫过境, 打头的人将土匪都揍了一顿了,后面还有听到这个消息源源不断赶来的修士, 不断哔哔赖赖。
“土匪在哪儿——!”
“呃……嗬嗬……”鼻青脸肿的土匪被修士揪在手中,昏迷过去。
“没事吧?”一人问。
林袖鹤最先反应过来:“没事没事,谢谢各位相助………”
然后一群人呼啦啦来, 再呼啦啦去, 带走了几个土匪, 修士出手掌握不好力度, 还死了一个拔刀的男人。
本来在这里挑衅的人就会死, 那个杀了人的修士也不怎么在意,他们会守护凡界, 但不代表当普通人冒犯、触碰到那条线时,他们会心慈手软。
特别是在浮云谷面前,很久以前, 修炼道路并不明朗,修士与普通人没有太大差距,也有过许多药修被普通人以不能治好病为由杀死的例子。
那时候药修还被称作医者。
见识过修仙者的能耐后,马伶高与林袖鹤继续赶路。
离浮云谷越来越远,所以在第二天,他们再遭遇土匪时,他暗叹流年不利。
这次没有一窝蜂冲上来的修士。
“识相点,最近生意不景气,破财消灾知道吗?”一带着头巾的男人粗声粗气道。
另一个较为瘦弱的男人凑他耳边说了几句,头巾男人的眼睛一亮,笑容更大。
他看着这对夫妻。
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曾经是大户人家的人,皮相好。
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你…你们住手,我们的钱全部都给你们!”马伶高急道。
“对……请不要伤害我们。”林袖鹤马上把身上的全部钱财拿出来。
戴头巾的男人嗤笑几声:“当我们不会算账啊?当然是都要啊。”
他们将这对夫妻绑起来,正要拽着去营地,头巾男人的手腕突然被打中,剧痛传来,他不由得大叫一声松开手。
“什么东西!”
他手腕出现一道细痕,鲜红的血液迟缓地流下。
“老…老大,”瘦小男人磕磕绊绊,“是…是一片树叶。”
一片细小的树叶沾上血液,一半都深入泥土。
马伶高倒在地上,呜呜叫着要去拱妻子,担心她出事。
林袖鹤则冷静多了,双脚被绑,所以双脚并拢踢了他一脚。
——不要轻举妄动!
马伶高立刻被踢老实了。
只见一人缓慢地从丛林处走出。
那是一个少年,锋利的出挑长相,称得上天上人间仅有的优越相貌,眼瞳漆黑一点,黑衣银纹,马尾束在脑后,平添几分少年气。
只是眼神太漠然,仿佛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
马伶高看着,微微一愣。
——莫不是什么邪恶散修或者魔修吧?
那四个土匪立刻色厉内荏地大喊。
他充耳不闻,瞥他们一眼就移开视线。
……不是,这是来救人还是路过?
几个土匪懵了懵,刚要继续说,却见那天人之姿的少年忽然回过头,抬手将低低的树枝往上挡。
是照顾人、清除障碍的姿势。
随即一少女从里走出,乌发星眸,蓝衣白肤,在阳光下宛如误入此间的白云。
她扫了眼惊疑不定的土匪们,皱起眉头:“你划歪了,没有划到手腕致命点。”
她指的是动脉,一划血飞喷三尺高的那种。
燕风遥顿了顿,“毕竟不能一下子杀死。”
要不然折磨一具尸体也很无聊。
“噢这样。”知珞应了一声,抱臂盯着那土匪。
总觉得很麻烦。
还没有开始,她已经露出纠结的眼神。
……好想一击毙命,好不安全,总觉得死了才能安心。
“你、你们是什么人!”头巾男人不知道修士,应该说很多人连自己所处的城镇周围的地方名字都不知晓,更别说与生活相去甚远的修仙宗门。
他举起刀,戾色道:“最好快离开!我们的人就在不远处,不要多管闲事!”
知珞侧头说:“你怎么控制住自己不去击中敌人致命点的?”
头巾男人:“你们快点滚开!”
燕风遥低头靠近她:“因为有把握。”
知珞不赞同地说:“弱的也有可能反杀,这样很危险,我总觉得心吊着。”
燕风遥顺着道:“说的也是。”
“……”这少年起初的飞叶有震慑作用,其他人不敢贸然上前。
头巾男人一急,拿着刀横在马伶高脖子上,目露凶光,道:“你们再不离开,我就杀了他!”
马伶高:“!!!”
知珞不满道:“我以为我会觉得很好玩的。”
谁知道从一开始就不赞同。
燕风遥轻声道:“很正常,你才是对的。我只是偶尔做那种事情,乐趣其实不多。”
口是心非,明明乐趣很多,他很喜欢。
知珞瞥他一眼,燕风遥与她对视,眼神没有变化。
这人很擅长撒谎。
所以为什么撒谎也能不触发主仆誓约呢?知珞一直弄不明白。
两人轻视的态度让头巾男人怒火中烧。
“要恨就恨这两个人不救你吧!”
刀上染了一点血。
“呜呜呜呜!”被捂住嘴的马伶高奋力挣扎起来。
林袖鹤惊慌失措。
旋即眼前银光一闪。
马伶高只觉脖子上的刀没了力气,那土匪突然软趴趴倒下。
其余三人也齐齐倒下。
一息之间,四人被一招毙命,没了呼吸。
知珞收剑,舒坦了一些。
“交给你了。”
燕风遥将这夫妻的绳子解开。
马伶高痛哭流涕,显然被吓得不轻,直攥着妻子的手,看似是安慰她,实际上是自己被吓得要一些倚靠。
林袖鹤习惯了丈夫这怂样,她稳了稳心神,郑重道谢。
他们要去最近的城镇,知珞也想吃些好吃的,就一同前去。
“谢谢,谢谢,多谢。”马伶高狼狈地揩了揩泪,敬重地作揖道谢。
在路上林袖鹤讲明了两人来历。
他们原是一处县的住民,因为一次地震,房屋毁坏,林袖鹤收拾废墟时,忽然说道:“要不,我们去游历吧。”
她是画家,经常去往外地画山山水水。
但是家乡周围的山水都看惯了,她想去更远的地方。
原以为丈夫会不同意或者纠结许久,谁知搬弄断木的马伶高抬头,擦了擦脸上灰尘,憨憨笑道:“好啊,娘子。”
于是无父无母的他们抛弃一切,抛弃舒适的生活,走山走水,偶尔停留一个地方,马伶高会去润笔赚盘缠,林袖鹤也会卖画。
固然危险相伴,但他们也曾约定,如若真遇见无法解决的屈辱,就一起赴死。
很奇怪的理由、很草率的出走、很不符合在世之人的观念、看起来蠢笨无比,但他们就是这么做了,并且很轻易地去做了。
燕风遥听完毫无波动,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端详他们,见两人没有撒谎,背景也没什么问题就露出礼貌的轻笑,表面看似认真地听下去。
知珞听完也毫无感觉。
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想做什么就去做,哪儿那么多理由。
反倒是林袖鹤、马伶高二人,对这两个少年人的反应感到一丝动容。
毕竟他们也被嘲讽过,被高高在上地指点过。
进入客栈,四人围着桌子坐下。
菜一上上来,马伶高正要夹菜,却见这相貌不凡、实力不凡的少年神色自然地将自己的木箸当做公箸,给少女布菜。
他不敢妄自猜测这两人的关系,可还是愣了愣。
总觉得输给一个年轻少年……
他给林袖鹤也夹了菜。
林袖鹤斜他一眼:“……别多事。”
马伶高忙不迭答应:“好的好的。”
吃完,他们本应该离开去宗门,燕风遥悄声对知珞讲:“我在魔修的储物袋里发现了醉人湾的消息。”
“什么?”
“明镜海,”燕风遥轻而易举地猜出这魔修的目的,“恐怕是明镜海封印松动,那些外界的魔修也动了心思……但具体的不清楚,他们似乎有计划,在修仙界内也有内应。”
知珞:“什么计划。”
燕风遥:“不知,储物袋内的东西有些印有封印,解开需要些时间。”
知珞无所谓道:“那就留下,解开再说。”
燕风遥低头看向她。
他们也可以选择回到十二月宗,禀告宗主或者其他仙尊。
知珞理所当然道:“不是有内应吗?那所有人都不可信吧,只有你跟我,翊灵柯他们也许会被利用或者周围就有内应呢。”
“……”燕风遥眨了眨眼。
他的心跳不由得快起来,抿紧唇控制住自己,说:“好。”
他们开了房间,燕风遥一个人去房间解,知珞就坐在客栈内一口一口吃桂花糕。
林袖鹤在客栈房间内收拾好后,下楼,踌躇片刻就坐在知珞对面。
她笑道:“知姑娘,你一个人在这儿?燕公子呢。”
知珞:“嗯,他在楼上。”
她太无聊,感兴趣似的注视林袖鹤:“你们是夫妻?”
“对。”
知珞想了想:“你们没有分开。”
跟原世界里的情侣完全不一样。
知珞在以前看到这里的婚礼时还问过燕风遥,现在看到一对真正夫妻,不由得意识到其中的巨大差别,好奇问:“夫妻不能分开?”
林袖鹤不知道她想问什么,只道:“因为我们是相爱的夫妻……相爱的话,想必也不想分开,如果是貌合神离,那分开才是最好的。”
“相爱。”知珞重复了一遍。
她不知道怎么样才算相爱,但知珞按照林袖鹤的回答擅自得出答案。
不想分开就是相爱吧。
空气沉默下来,林袖鹤坚强地聊了几句,硬生生营造出单方面聊天融洽的氛围。
到了晚上,客栈不能练剑,知珞与燕风遥在同一间房,她很无聊。
燕风遥站在桌边,专心聚神地去解繁琐的灵力锁,灵力在他指尖流动,少年的马尾垂下,睫羽上跳动着火光,朦朦胧胧。
知珞看完书册就无聊得很,脸趴在桌子上看他。
她的额头离魔修的储物袋很近,燕风遥要解开的锁盒表面不断流动着复杂的符文,繁杂混乱,他淡淡地查看,几乎过目不忘。
知珞脸肉被压得微微堆起一些,眼睛颜色在烛光里显得浅浅:“好了吗。”
燕风遥:“还没有。”
他快速地抬眸看了知珞一眼,停顿片刻,像是不自觉凝了凝神,反应过来后又低头投入到枯燥的符文中。
隔壁是那对夫妻的房间。
他们在说闺房里的甜言蜜语,插科打诨,偶尔还笑几声。
知珞无聊地将灵力外散,被迫听到了。
燕风遥一直在使用灵力,神识笼罩房间,以防外敌,所以也听得见。
虽然两人很快就面不改色地收回灵力,只听到几句话而已。
知珞盯着燕风遥。
燕风遥看着符文。
他的皮囊实在令人喜欢、心情舒畅,知珞看了半天,突然想到白日她得出的结论。
不想分开就是相爱。
可是燕风遥不想和她分开有主仆誓约的因素,万一她就死在外面了吗?
她不想和燕风遥分开,应该是攻略目标的原因………他们不想分开,却不是相爱,所以是错的。
知珞仔细想了想。
但完成任务后,他们应当会分开——这是她最初的想法。
谁会愿意当一辈子的仆人?燕风遥如果心中有怨,那就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她可以为任务承担下来,可要是没了任务,甩开才是最好的,她不擅长处理那些事,也不习惯将精力投到解决别人的怨恨身上。
现在的话,她觉得继续当主仆也可,燕风遥很好用、脸好看、可以帮她找好玩的东西——前提是他没有异心。
修仙的路太漫长,她也习惯他作为仆人做事。
如果他有异心,要害她,她就杀了他。有异心却不害她,就分开。
可这人现在看着没有怨的样子。为什么?
知珞眨了眨眼,有点好奇了。
燕风遥松开手,符文消失。
知珞:“好了?”
燕风遥摇头:“不,需要等一个时辰才能继续,它的阵法锁住了。”
“嗯。”
知珞看着他,趴着没动。
她不擅长自己去想那些弯弯绕绕,直接把问题抛给别人:“你看着没有不开心。”
“……”燕风遥一愣,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对。怎么了?”
知珞:“你当我仆人,怨恨吗?”
“……”
他微微一怔,又扯了扯嘴角:“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所以怨恨吗?”
“………”
他应当说他怨恨,说不怨恨也应当是伪装。
这问题是踩着他的傲骨,让他脸面无光。
也许不怨恨,可一旦在她面前挑明——对,他就是起初对主仆誓约很厌恶,触犯过誓约,厌恶当仆人奴隶,可现在他已经接受,并且在某些时候还暗自窃喜——一旦明确地说出这些,少年就会像没了羽翼的鸟,不得不瑟瑟发抖地躲藏起来,羞耻不已。
他指骨收紧,眼睫垂下不去看趴在桌面的少女。
为什么问出来?为什么这么直白地问出来?
烛光摇曳,影影绰绰,少年的繁杂情绪隐藏在眼底,储物袋内的雪泥鱼似有所感地摆动了下尾巴,却碍于他没有戴上玉佩,墨色没有蔓延。
偏偏她还追问催促:“所以讨厌吗?”
在她眼里,这只是一个普通答案,满足她的好奇心。
但对燕风遥来说,这是会影响他们目前关系隔阂的问答。
情绪翻涌,浓稠又腻人,他表面上却只是平静,反问:“你是希望我讨厌,还是不讨厌?”
……他问了一句废话。燕风遥心想。
哪个主人会想要仆人讨厌主仆誓约的。
“希望你不讨厌啊。”
她果然这么说。
可他还是那么问了,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居然也产生了些许喜悦。
燕风遥微垂眸。
知珞不知道他心绪翻腾个不停,说道:“因为如果你讨厌,几百年后我们就要分开。如果你不讨厌,也许还能继续呢。”
不过若是他在中途入魔,或者解除誓约,她就必须要压制住他,打败他。
而邪祟之后,再没有任务要求,她也不会再提起兴趣去和另一个人重新做主仆。
话音刚落,少年掀眸定定地凝视。
知珞也不回避,与他对视。
“……”他沉默良久,只道,“…主仆誓约只触发过一次。”
意思就是说,除去那一次,他没有再过多的厌恶。
知珞完全没懂他暗示,皱眉:“什么意思?直接说讨厌还是不讨厌不就行了?”
“………”
少年一顿,睫羽再次敛下,脆弱地颤动了下,他的唇被抿了又抿,泛白的指节微微收紧弯曲,指腹按在木盒上使了劲。
乍一看还以为是被知珞踩中了尾巴,炸起躲避又强行按耐下来,却不怪她,还要慢慢走出去,舔舔她的指尖。
“……不讨厌。”
少年似乎是用尽了全部心神去说这一句话,说出口的同时,他也清晰地意识到身体的某处被残酷地打碎,碾压成粉末,一点不剩。
知珞声线平直地啊了一声。
居然真的不讨厌。
和知珞以前的猜测,想法,甚至观念都大相径庭。
他很擅长撒谎,可是这种问题如果撒谎,心中肯定会不由自主地去想隐藏着的怨,应该会触发誓约的。
所以是真的。
她跟看珍稀动物似的望着燕风遥。
燕风遥敛下眸,躲避着她的视线,耳廓红透,面上倒是维持着冷静。
那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样啊。
知珞想到。
不过人是会变的。
“那你以后讨厌了记得告诉我。”
燕风遥看向她:“……你想要解开?”
这是什么语气?
知珞没理解他不自觉透露的黏糊,只诚恳地说:“不,其实你讨不讨厌没什么用,不是由你决定的。”
毕竟她还有任务。
她只是突发奇想问一下。
燕风遥反而松了眉眼。
“我知道了。”
知珞顿时又跟看珍稀物种一样看着他。
“………”
燕风遥撇下目光,没有对上她的目光,轻飘飘转移话题。
“解开魔修的符文以后,我们先去禀告宗主吗?”
“对。”
她继续盯着他。
“…”
第63章 第 63 章 玩偶
他想问为什么要看他, 敛了敛眸却张不开嘴。
知珞问的那么直白,眼里依旧清亮湛湛,枕着臂弯换了个姿势, 下巴嘴部藏在白蓝袖里,明眸善睐,抬眼, 从下到上的看他。
他在她眼底能看见他的影子——也仅仅是影子而已。
他方才听见的骨子里的破碎声, 也许在她心底只是水面浮出的一个气泡,啵一下就破开消失不见,没有半分踪影。
鼓噪的心逐渐冷静。
但是至少, 知珞也不可能对别人另眼相待,如此推断, 他竟然算是她最为靠近的人。
少年又诡异地尝到一丝喜悦。
燕风遥终于可以与她相视。
他还笑了下:“怎么了?”
知珞很诚实:“看你。”
“……”燕风遥笑容一顿, 继而维持住,“因为我的脸好看?”
“可能有一部分原因, ”知珞思考了下,道,“还有你说你不讨厌, 我没见过。”
新鲜。
“……”
无形之中他又被刺了一刀。
燕风遥唇畔的弧度没有受到影响, 甚至那双轮廓凌厉的黑眸都弯了弯, 柔和了那股锋利。
他没有说话。
知珞也没有, 以为回答完问题对话就顺利结束了, 还盯着他看。
她知道人与人的骨骼面容不同。
但知珞没有仔细看过任何一个人,即便是父母, 他们来去匆匆,脸上时常沾染着灰尘血污,她也没有时间静下来观察一个人。
少女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 还不受控制地扫了一圈他的脖颈、心口、所有致命的动脉位置。
燕风遥的身体下意识紧绷,敏锐地感觉到威胁。
他仅仅动了下睫羽,看着她。
烛火暖暖,在沁凉夜晚留下一丝的温热,映得墙壁屋内处处是暧昧的颜色,他的脸庞身体都被忽隐忽现的橘黄笼罩着,眼睫投下的剪影贴在脸上,摇摇晃晃。
他与她的目光相撞。
知珞盯着他,他就盯着知珞。
她原本没有任何情绪,就是想看就看了,被燕风遥反过来盯视,又逐渐觉得怪怪的。
不是心底怪怪的,是氛围怪怪的。
他的眼瞳漆黑,烛光只在他的眼珠表面留下一点橘亮流光。
知珞眨了眨眼。
他也跟着缓慢地眨了眨眼。
知珞直起身,她正坐在椅子上,燕风遥立在桌边,与她隔着窄窄的圆桌。
她又眨了眨眼睛,突然伸出手,是要摸他脑袋的姿势。
燕风遥一愣,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顺势弯下腰。
知珞伸直手臂,拍了拍他的脑袋,跟拍球一样。
燕风遥只觉头顶被她拍了两下,因为有隔着窄窄的桌,她的手臂需要伸得很直,拍了两下就无趣地想要收回来。
“……”
他适时说:“该换药了。”
知珞看了眼窗外天色:“对。”
燕风遥非常自然地走近,绕过了圆桌,在她面前单膝曲腿蹲下。
嗯?就在这里换药?
知珞看一眼燕风遥,这个姿势让她居高临下,少年的额发落在额头耳边,眉弓松缓,是刻意放松、不会引起她警惕的状态,知珞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得见他的鸦睫。
好吧。
她伸出手,燕风遥抬起头,挽起她的袖子。
手臂上的白色细布被小心地一圈圈取下,皮肤青青紫紫,但已经好了很多,血肿裂口也在快速愈合着。
拆开细布,暴露在空气中,知珞才觉得痒。
好痒,越来越痒了。
她今天在客栈一楼还隔着细布捏过手臂缓解痒意。
燕风遥先用法术将她手臂上残留的药膏洗净,他只用指腹碰了碰她伤口周围完好的皮肤。
新的药膏黏糊糊的,涂在皮肤上沁人心脾的凉。
痛意迟缓地传递,知珞面不改色,甚至比不上痒让她难受。
他一点一点、异常细致地涂好,再缠绕上新的细布,整个过程都快速且谨慎,没有出半分差错。
弄好知珞的伤口,燕风遥停在原地,也不走开。
他忽然问:“方才的摸头也是奖励?”
知珞低头看去。
“唔……算是。”知珞无意在此处纠结。
实际上刚刚只是想摸了而已。
他偏偏要追问,轻轻地说:“因为我不讨厌,所以你要奖励我。如果我讨厌,是否要惩罚呢。”
此话一出,燕风遥立刻停下话头。
“抱歉。”
他本意并不是“质问”,他真的只是想要询问“惩罚”是什么。
她似乎从没有惩罚,对待仆人只有奖励。
他语气其实很平和,知珞没觉得在质问,重复了一遍:“惩罚?”
“我不知道。惩罚就是让人痛苦吧?我觉得死亡很痛苦,可是我不会让你死,但是打你的话——”
她纯净的眸看着他。
“你不会觉得痛苦吧?没有意思。”
怎么会没有意思——
燕风遥蓦地意识到。
知珞不会那些阴险、“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什么割舌不让其言语、定期爆发的令人控制不了身体的毒药、或者羞辱,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他。
不过这些,她也不会想去做的。
她不是以折磨人为乐的性格,自然没什么乐趣。况且这太浪费她的时间精力,当她惩罚人时,浓重的情感碰撞只会让她觉得无聊,目光会被迫在同一处投入许久。
到底是谁惩罚谁?
燕风遥还没有离开。
知珞疑惑地继续拍了拍他的头,动作不是成熟的主人作风,反而像是小孩子拍球。
“我要睡觉了,你等会儿继续解。”
“好。”
知珞直接把唯一的床霸占,盖好被子。
蜡烛只留下桌上的一盏。
知珞闭上眼睛,却睡不着。
夜深人静,窗户被关闭,室内逐渐变得更加温暖。
她睁开眼睛,注视着少年的背影。
深夜思绪重,知珞不由得开始想他为什么不讨厌主仆誓约。
分明一开始强制签订的时候,他还像狼一样凶狠,强行克制住自己而已。
是喜欢做仆人?
【怎么可能啊——!】
被知珞叫醒的系统大声反驳。
【反派他啊,可是反派欸!至于为什么不讨厌……那就是宿主攻略进度喜人的结果啊。】
系统得意忘形,想自己真是复活了一个好苗子。
都不用去费尽心思,损害自身,反派自己就过来了。
只是……
它运转缓慢了一瞬,也有些疑惑。
都这样了,还没有攻略成功吗?按照经验,应当说自反派心甘情愿被宿主束缚之时起,就应该显示攻略成功的,怎么回事?还差一点吗?
知珞则望着燕风遥。
攻略进度喜人?到了“不讨厌”主仆誓约的地步了吗?
她还以为得过了邪祟剧情点,相处个几百年才行。
但她喜欢他的好用、喜欢看他的脸、也喜欢他的“不讨厌”。
知珞想起原世界里,在牢房一样的三面石壁的房间内,被隔壁的人扔过来一个破烂的玩偶。
玩偶眼睛掉落、肚子破开流出棉花、灰扑扑的可怖。
那人在走廊笑道:“送给你了,小孩子的玩意儿,我要走了。”
随后他去了角斗场,就死在了那里。
知珞将它捡起来,她没见过玩偶,好奇地把它肚子里的棉花扯出来,绵绵不断,玩偶的肚子就像是没了内脏,瞬间瘪下。
她把它仅有的一只眼睛拔掉,看了看,是圆圆的铁片,她用来磨了一遍刀。
玩偶任由她摆布,逐渐成了一团缝缝补补的布。
没什么用。
它被丢弃在角落。
就这样过了几天,她一刻都没有想起过它,可当看守搜查,将那片布收走时,知珞就有些不开心了。
她尚且不知道这是对所有物的占有欲。
知珞的喜爱也不同于常人,充满淡漠、随心所欲。
她喜爱母亲父亲,想靠近就靠近,想做什么就去做,可并不浓烈,并不是常人一般的“要救你”“要对你好”。
而是“我想要做什么”“当你威胁到我,我就会杀了你”。
于是她杀掉了父亲。
求生的本能会越过她的情感,替她做出最佳的选择。
所以燕风遥才会意识到她是会杀掉爱人的存在。
她是丛林生活的野兽,也许会知恩图报,信守承诺,但她不是贪图感情的奉献者,你要害她,她自会来杀你,生命高于一切。
知珞对着燕风遥的背影,懵懵懂懂地想。
——如果他也是布偶就好了。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她也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后知后觉地慢吞吞补充想法。
任务的完成就会很轻易。
也没有什么确定意愿与隐患威胁的说法。
……
燕风遥感受到背后的视线消失,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回过身。
知珞睡着了。
她一如既往地没有警惕。
燕风遥检查了房间四周的结界是否牢固,就走近她,替她捻了捻被角。
她的外套与玉佩被她取下,放在床头。
燕风遥看了一眼,那玉佩里的鱼一下一下用吻部撞着玉佩边缘,正是知珞的位置。
它似乎察觉到方才主人的情绪变化,但没什么可以吸收的负面情绪,就安分下来。
她的雪泥鱼,起初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没有一点儿变化。
如同她的心境,稳固如初。
燕风遥短促地笑了下。
他如此洞察人心,自然知道知珞在对他产生好奇,那么一点点的在意,对于知珞来说,就是绝大的突破。
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一个妄想。
他有时候也好奇,她喜欢一个人会如何?
总归不是常人的样子。
那也好,因为常人的喜欢代表着分享,获得的同时,也在付出自己的东西。
他不是指什么糕点、首饰之类的普通物件,而是指宝物、秘境机会之类的更加具有修仙利益的东西。
为何不只获得,不失去呢?
燕风遥看了她半晌,到了时间,他去往桌边继续解木盒符文。
少年聪慧,即便是有关于阵法的东西也掌握了不少,起初解符动作较为缓慢生疏,接着就越来越快。
咔哒。
木盒盖子被弹开。
燕风遥淡淡浏览了一遍盒中之信和一些信物。
嗯,醉人湾就是有内鬼,想要与明镜海里的魔修联手,重创醉人湾,解救魔修妖魔,增加魔界的实力。
少年面上风轻云淡。
用脑子一想就能想到的事。
不过魔界高层这么多年来是没有修整好吗?太蠢笨,这么容易就被发现,歪瓜裂枣多得不可思议。
他将木盒恢复原样,等第二天白日交给知珞决断。
没有睡意。
燕风遥吹灭最后的蜡烛,屋内一片漆黑。
他坐在桌边闭目养神。
知珞刚巧翻身,燕风遥在黑暗里看了她片刻,取出储物袋的玉佩。
雪泥鱼一到他手中,墨色便在加重。
少年也不恼,反而无声地笑。
他现在在想什么。
想魔界,还是妄想在膨胀。
她的感情捉摸不透,风一样,他无法勾住,也无法贸然再进一步——当你在意一个人,每一步都是在悬崖边上徘徊,更何况是知珞,她一旦将你淘汰就绝不会回头。
少年将玉佩垂落在他眼前,黑眸缓慢地眨了眨,那一瞬间褪去了所有伪装与情绪思绪的外壳,他的神情竟然显得十分澄净。
……既然对他产生了好奇,如此直白地问他,那么会不会对他再在意一点。
就像她会杀掉爱人一样。
他也想被威胁。
第64章 第 64 章 未来的承诺
翌日。
等灿阳透进窗户, 知珞才醒过来。
她向来不执着于早起的时间。
可以天还没有亮就起身练剑,也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全凭借自我想法。
她奉行进行“有用的练剑时间”, 总是以状态最好的时候去修炼,领悟也最快。
知珞起床,顺手用了清洗术, 修仙者的身体本就时刻保持着最为干净的状态。
她才站起来去窗户边, 门就被推开。
吱呀一声轻响,屋内展现,少女站在窗边, 没有穿蓝杉外衣,露出内里的白衣蓝带, 头发有些乱, 她转过头时,有几缕凌乱的发贴在她脸上, 衬得五官愈发精致。
知珞瞥向他手中的食物。
“早食。”燕风遥顿了顿,垂下眼说道。
他将一碗鸡蛋面放在桌上,热气腾腾, 手松开时灵力附着在碗的表面, 包裹住面食, 白雾被阻隔, 热气的消散被阻止, 仿佛进入了静止状态。
知珞看了一眼。
是灵力封固,在灵力用处中处于很细很杂的分支。
她坐到铜镜前, 燕风遥垂眸,将她的黑发一下一下梳到底。
他对于束发已经很熟练,没有丝毫停顿, 知珞的头发在他手中穿梭,眨眼间把头侧的两股发梳成双丫髻,披散的发被他梳顺。
蓝色发带从他指尖滑落。
“好了。”
知珞这才睁开眼睛,没有看铜镜,径直坐到桌边:“鸡蛋面?”
“对,”燕风遥解释,“客栈的早食时间过了,我借用了厨房,煮了一碗。”
以前他在厨房煮饭也是煮面的吧?
知珞幽幽地看着他:“………”
燕风遥:“抱歉,我在学。”
知珞点点头,道:“要吃肉,辣的,或者甜的。”
燕风遥应下来。
他上次煮的面已经算是色香味俱全,这次厨艺更是好了许多,更加入味,偏向咸味,面条软硬适中,不腻人。
她一口一口吃,燕风遥就顺势收拾好她的床榻与衣物。
他拾起她的玉佩,与外衫放在一处。
知珞吃完,他才将昨夜的魔修玉简和其他信物交于她。
“这是那魔修身上的东西。在醉人湾有内应,应当是想趁着明镜海封印松动,里应外合,趁其他宗门没有及时反应,屠尽醉人湾满门,彻底解开封印,还有一些阵修在其他地方封印的妖魔魔修。”
寥寥几句说尽血腥,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天热。
知珞听完也很平静地颔首。
燕风遥:“要告知宗主吗?”
“当然,”知珞说,“回宗门。”
他们和那对夫妻告别——主要是燕风遥告别,他言语得当地告辞,避重就轻地讲明了理由,一派正义修士的模样。
马伶高忙拱手:“那两位恩人一路小心。”
林袖鹤:“一路小心。”
一个时辰后,两人到达十二月宗的入口,先去追仙殿将证物交出去。
宗主令之欢不是随便都可以见的,只是知珞师父周石瑾有那一层朋友关系而已。
令之欢将玉简浏览一遍,肃目拢眉,道:“我知晓了,会派人去探查,谢谢。”
但这仅仅是一个魔修的线索,想要找出内应与外界的所有魔修,是难上加上的事情,只能尽力,提醒醉人湾。
而十二月宗宗主也无法尽情地插手其他宗门的事务,越俎代庖。
交代完事,知珞就回到落石林练剑,燕风遥在落石林外停了片刻,再去往金涛殿。
落石林的空地有流光闪过,剑锋凛然,利落无比,一只纸飞鹤忽然从空中降落,知珞收剑伸手,看它落到她掌心。
纸鹤自行展开。
【我在落石林外,快来开门!】
“?”
知珞看了半天才回忆起这是翊灵柯的字迹。
她打开落石林的阵法,翊灵柯兴奋地一把拉起她的手:“听我说!禅定寺的金智大师来了!还不赶快去看看!”
金智?
“谁。”
“禅定寺的大师兄金智啊,”翊灵柯说道,“他手里有一法宝,能够自己制定幻境,进入后身临其境,什么都能够做到!你甚至可以做一个天下第一的美梦。”
知珞:“?”
“就是、就是、”翊灵柯冥思苦想,“想进入幻境喝美酒就能喝个尽兴,身临其境,很有意思的!”
噢,就是美梦具象化。
霖仙阁外,金智大师到来的事情还没有被传太远,翊灵柯也是消息灵通,才能在很早的时候赶来。
金智身旁的清定对知珞笑了笑。
知珞点了点头。
金智面目慈悲,温和笑道:“我是来与令宗主商议正事,但宗主不在,我们就在此处等候。”
宗主应该去通知醉人湾的宗主了。
知珞想到。
说起来,
知珞看到翊灵柯才隐约想起来她的姐姐翊秋蓉。
原著里醉人湾全军覆没了吗?没有写明,可是写了男主剑尊在最后关头的一剑,震天动地,斩断了明镜海入口。
原著没有描写醉人湾有内鬼,醉人湾应当也没有发现,被魔修内应四面埋伏,而剑修一般是在封印被破开,妖魔魔修涌出时才能出场。
毕竟阵修守此类阵时,阵法密集,灵力交融,是决不允许其他修士进入的。
剑修出场,就是阵破的尾音。
“系统,醉人湾全军覆没了吗。”
系统醒来,翻阅原著:【并未讲明,但处处暗示,所以妖魔魔修才从封印里逃出,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危机,幸而男主解决了,没有对人界造成太大危害。】
“翊灵柯呢,”她想起自己的承诺,“如果她快要死了的话,我就要去救她。”
【宿主,原著里没有翊灵柯的影子,你要知道这篇文的背景板是没有姓名的。】
系统顿了顿。
【不过我可以推算她的结局,很容易,综合原著结局的各宗门结构、阵修的名声分布提及、文章阵修一词出现后的上下内容………】
“大师大师,”翊灵柯小心翼翼又格外兴奋,“听说你有一金铃铛,我们想问……”
金智脾气很好,他显然被借用惯了,唇畔微弯,融融温意:“当然,只是些小技法。不过终究是幻境,仅能支撑一刻钟,神识标记后,一年内不得再用金铃。”
金铃铛并不是单纯地按照使用者的想法来,如果超过了使用者的认知就不会展现,比如使用者从未尝过美酒,在幻境中尝到的美酒就是没有味道的,所以仅仅是一场虚幻。
“谢谢大师!”翊灵柯也不白用,送给他自己的阵法符,金智笑眯眯收下,没有推辞,让翊灵柯松了口气,安心了一些。
“快想想场景,一刻钟游玩时间。”翊灵柯笑道。
什么场景?她没有任何想法。
知珞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随便找了一个,打算想自己任务成功、攻略完燕风遥后的日子。
系统结束运算,机械音与金铃铛的清脆声一同响起。
周围场景模糊成一团,正要逐渐形成她完成了任务、练剑的场景。
【根据推算,文章后期的一段代指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翊灵柯,内容如下:
涂蕊七听说,沦陷后的醉人湾被重新建起,虽是断壁残垣,不复往日辉煌,但也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宗门。】
知珞的思维被瞬间带偏,待周围清晰,便是系统描述的画面。
“……”
她面无表情,也没什么想法,站在原地继续听它说。
【……阵修凋零,即便是十二月宗的一名阵修进入醉人湾,也一跃成为最优秀的弟子,很快便掌管大权。】
【她无父无母无家,孑身一人,性格开朗活泼,与其他从各方各派聚集的新弟子一起,接替上任的醉人湾责任,镇守明镜海,终日不出。墓碑立在明镜海入口,陪伴在她左右。】
【内容阅读完毕。】
【现为系统根据各方因素推算[翊灵柯]的具体结局:翊灵柯在家人被屠尽后,进入了醉人湾……】
伴随系统的话语,周遭场景变为漆黑一片的明镜海,在高涌的海面下,一处黑色漩涡在不断旋转,那是封印的入口。
海边不再是细沙绿树,而是燃烧的余烬、恶战后的痕迹、还有无数座墓碑随意立在封印边缘,高高矮矮,参差不齐。
那醉人湾的新一任宗主,正靠在一墓碑上,与一弟子说笑,她的周围是无数座沉默的英灵台。
也许她靠着的就是她无数亲人的石墓,也许上面雕刻的就是翊秋蓉的名字。
“欸,别说这些,”那新宗主笑得灿烂,毫无阴霾,她面容年轻,与弟子说,“我佩服望华君还来不及呢,阻止了妖魔魔修扩散。”
“其实吧,”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看着星空,“镇守这玩意儿,也没什么。不用出门,舒服——别这么看我,你是不是偷偷让人帮你带外界吃的了?不行的啊,你宗主我都没这么做,很危险,下不为例。”
待弟子走远,她摸了摸身侧墓碑。
“这下,我就是天赋最高的阵修了,”她喃喃道,“这算什么事儿啊。”
海面翻涌,清风绕过一座座墓碑,吹拂过各个弟子的面容,欢笑声没有一刻停止,还有新宗主在怒斥:“世风日下!我的弟子竟然在此处聚众打牌九!”
随后是她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发出打过庄家的得意笑声。
镇守的日子太过漫长,仿佛时间成了不起眼的水流,一不留神就流过。醉人湾封闭了入口,没有能力再去参与什么宗门活动,阵修镇守也无需他人打扰,封印才被破过一次,他们需要加固并且一直守候。
不能进,不能出,醉人湾彻底边缘化,成为暗处的守墓人与镇守者,文中没有再被提及。
外面的剑尊与涂蕊七一剑成为救世主的消息,他们也并不知道。
时间太久,就算是再活泼也有丧的时候,那新宗主偶尔木着脸:“没新人,没活动,没有宗主该有的勾心斗角、夺权大法,目前发布最大的命令就是固阵,吃饭,睡觉,打牌九……别叫我宗主了,叫我守阵小队长算了。”
弟子痛哭流涕:“别这样啊宗主!我再也不连续九局赢你了!”
场景在飞速流动,弟子的资质本就比不得上任醉人湾的阵修们,又处于封闭状态,没有新弟子入门,那宗主终于因为固定封印,耗尽灵力,消散在空中。
知珞站在一旁,在一刻钟的时间快要过去的时候,眨了眨眼。
她曾经说过会在她死前救她,这是承诺。
未来的翊灵柯死了,那么承诺就需要去履行。
知珞摸了摸胸口,是与离玉一样的不舍,无法理解的闷。
她有点困惑了。
离玉的生死是既定的事实,而翊灵柯的死只是一个虚影未来,有的是时间去履行承诺,那为何她现在的感受还是一样的不舍?
幻境而已。
不明白。
第65章 第 65 章 马尾
她的雪泥鱼变了。
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
仅仅是隔了一天而已。
第二天, 燕风遥衣摆染血,匆匆赶来,瞥了眼知珞腰间的鱼。
变化很小, 墨色扩大的范围可以忽略不计,加深的颜色也不算很重,可是依照修仙者的眼力和燕风遥本身的洞察, 他第一眼就发觉了不同。
知珞困惑地嗯了一声。
她蓦地靠近, 往燕风遥身上嗅了嗅。
她的脸就在燕风遥的胸口处,很近,又转头贴近他的手臂。
“血腥味, 但是混杂着那个魔修的血味。”知珞下定论。
在稻时村杀死的魔修,时间还不算太久, 知珞没有遗忘他血液的气味。
燕风遥从她靠近开始就僵硬了身体, 他的头颅没有低下以免造成“冒犯”的不悦,撇开视线望向落石林附近的高石, 而后又悄无声息地垂眸瞥她。
燕风遥:“我去做任务时,顺路去处理了他的尸体。”
知珞没有处理掉,她觉得没有必要。
她检查过那尸体, 除去储物袋, 丝毫价值都没有。
少年才回到宗门第一天就重新接任务, 导致身上有伤口的血腥气。
他回到稻时村时, 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魔修的尸体没有腐烂, 总归是修炼过的人,尸体依旧完好如初。
少年踏进矿脉, 黑夜笼罩,矿脉附近的人家早已入睡,他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生物的注意, 连树间栖息的鸟都没有察觉有人潜入了矿脉山洞。
村里人将矿脉封锁,那些妖魔魔修的尸体没有被处理,他们甚至没有走近去瞧,匆匆用石头堵住洞口。
燕风遥破开了石,枪尖在石上利落一刺,以那一点为圆心,裂痕犹如蜘蛛网一般蔓延,坚硬厚重、足足有五人高的巨石,就这样迅速破碎。
结界阻碍了声音传播,没有人听见巨石化为碎小崩开的声响。
他踏进山洞。
中间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他随意瞥一眼,里面有知珞附着灵力,砸下的一块一块碎石,在密集的石头中能窥见妖魔炸开的血肉,暗色的液体染上石头边缘。
僵直的尸体倒在不远处,一剑穿心,燕风遥能够轻而易举地还原知珞的战斗经过。
他熟悉她的剑法,也无比地了解她的作风。
知珞不会处理现场,所以这尸体才能安安稳稳地留在在原地。
尸体僵白,四肢不自然地弯曲萎缩,没了魔气支撑,魔修的面容呈现黑青的疲惫,显然在活着的时候就精力亏空。
燕风遥立在尸体旁,如一柄笔直长枪,缄默锋利,着一身黑衣,衣摆银纹在微亮的月光中如一条银线,偶尔闪过。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最终也没有折磨这具尸体。
死了的没有意思。
他再检查了一遍,一点一点完美掩盖了知珞战斗的痕迹,再将化尸的液体滴在魔修身上,瞬间化为一抔灰尘,飘散在空中。
如果这是一个普通魔修,那么尸体留在这里也没什么。
但他很有可能有联系紧密、与修仙门派牵扯颇多的同伙,那么就必须铲除得干干净净。
他不是怕对方。
而是怕对方提前察觉到,来找知珞的麻烦。
那么就由他来打扫收尾,也是仆人的职责。
燕风遥离去时,用另一块巨石重新堵住洞口,再在稻时村四周设下隐秘阵法。
只要敌人不痴傻,就应当知道潜伏的重要性,不会胡乱杀害百姓、特别是一个村子的湮灭,会引起注意——不过也不一定。
蠢笨的、短视的人总是多如牛毛,他习惯一切做得更加完善,若不是她在乎离玉,他也不会多此一举。
……
稻时村村长的接班人名为张书,他正与妻子睡得香甜,忽的莫名惊醒。
在月光洒下的桌面,一只鸟衔着一封信,歪着头,豆大的鸟眼目不转睛地凝视。
张书惊出一身冷汗,他缓慢起身,靠近拿起那封信,展开。
越读越凝目敛神,他的妻子也醒来:“怎么了?”
“……是上次的仙人送来的信。”
燕风遥并未用劝告的语气让他们搬离。
他只是平铺直叙潜在的危害性,如此而已。
生与死,全凭他们自身,他只是提醒,在落款处写明是为了知珞的目的行事,将功劳安在她头上。
如若要搬离,他也留下了联系就近的浮云谷的方法符文。
“……仙人,真善心啊。”张书感叹道。
不论仙人内心如何想,论迹不论心,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心善。
况且,修士也没有救助普通人的义务,修行是一个人的修行,救了是心善,不救是本分,但害人就是邪恶了。
知珞吗?他心底暗暗记下。
离玉在走之前也提醒过他们魔修的危险,但众人都不愿意迁走,这是他们的选择。现在想来,是否可以用灵石请修士来保护他们?设置阵法?
联系上了浮云谷,自然就能联系上其他类型的修士。
这是一条路。
张书郑重地将信收好。
*
今日,燕风遥收到知珞让他回来的消息时,他正在做任务、清理阻碍。
偌大的修仙界总会有败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自然就有提前看了任务内容,不接,反而看准做任务的修士,在任务地点埋伏捡漏的人。
这类人,燕风遥通常会反杀掉。
回到宗门,去见知珞,他只粗略换了身衣服,血味即便用清洗术,也一时间洗不干净。
知珞这才闻到。
少年看着她靠近嗅完,毛茸茸的头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少女身上的味道多是衣服的香味,她自己的味道则是需要更加靠近才能察觉,但他总觉得鼻子居然能隐隐约约闻到。
清凌凌的甜,仿佛被清浅香的花浸入味儿了。
知珞抬眸说道:“你去稻时村了?”
燕风遥在她看过来的一瞬下意识躲避目光,但她在询问,自是要正视。
于是顿了顿,他的黑瞳又转过来与她的视线交缠。
“对,”燕风遥停顿片刻,“毕竟这件事需要扫尾,我再合适不过。”
“……”
扫尾?什么扫尾?
压根没有扫尾的意识的知珞淡淡地看着他。
她在原世界就是杀了就获胜,没那么多需要留意的地方。
算了,反正丢给燕风遥就行。
知珞想到。
然后两人安静下来。
燕风遥突然继续道:“我将浮云谷的联系符文方式给了那稻时村的村民。”
知珞:“噢。”
她一脸“我没什么想法”的样子。
燕风遥顿了顿,仿佛是不经意地提出:“因为是你朋友离玉所在乎的村民……”
嗯……也对。
知珞不是朋友在乎什么,她就要守护什么的人,压根没那善解人意、为朋友一直奉献的意识。
她在乎的其实只是朋友这一个人而已,这个人周围所附带的一切她都不会放在心上,更别说为那些事停留,除非会影响到朋友的性命与她的承诺。
村民也算是任务对象,虽然任务结束了,但再保护一下也行。
知珞想了想,又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他的马尾不知何时垂落到右侧肩膀上,知珞放下手时就顺势抓住他的马尾,晃了晃。
她说道:“做得不错。”
“我们要去调查那个魔修的事情,不是凭借自己解决这件事,而是让醉人湾的人不要全部死掉就行。”
在知珞看来,翊灵柯会死,是因为那些天赋绝佳的阵修全军覆没,她不会去保证她的家人全都活着,太难,她又不知道哪个是内应,魔修在哪里,只看到一个粗略结局而已。
翊灵柯的家人都是排在前位的修士,自然在镇守一事上处于最前线,恐怕就算是知道未来的死也会这么做。
知珞只以不让醉人湾被屠尽满门为目标。
知珞又晃了晃他的马尾,少年的侧颈被上下摇晃的马尾反复扫过,却带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痒意。
“你能行,对吧。”知珞恳切地说道,“你很聪明,所以调查这件事你也能做得很好,是吗。”
“是的。”大脑想法还未跟上,燕风遥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我会做得很好。”
他思维回笼,转动起来。
“我能问…为什么会想去调查吗?”
知珞很诚实:“因为醉人湾如果全部都死掉,那翊灵柯也会死掉,我说过会救她。”
燕风遥自动补全她的说法。
如若醉人湾被屠门,翊灵柯的家人全在那处,只剩下她一个人,那时候醉人湾镇守之位空缺,她应当会去补上。
那么也就是说,知珞认为她会死在镇守途中。
燕风遥异常轻易地猜出其中关窍。
既然如此,雪泥鱼的变化也应该是由此事引起的。
他缓了口气,又莫名生出怪异的情绪。
她在懂情。
就像顶上月,洒下更多的月辉,为他指引的方向更加清晰。
燕风遥本无意掺和任何所谓正义之事,知珞也没想过“正义”,她的目的很明确,只在乎翊灵柯一人性命,其余的举动是顺带。
两人的心脏冷漠淡然,她仅随心所欲地做事,信守承诺,他也只是完成她的命令罢了。
但是做的事情,却是部分心善的修士都无法毅然决然去做的。
两人也无意去纠结行为的善恶,对于知珞来说这很无聊且没有意义,就算哪一天她作恶也是随心的,根本没有朴素的善恶观念。
燕风遥则更为简单,他知道善恶之分,内心更偏向恶,但需要在修仙界活下去,他不介意掩饰成善——可要是主人的命令,就无需分辨。
“宗主应该告知了醉人湾宗主,现在不应该打草惊蛇,过些时日我们可以以接受任务为由,先进醉人湾查看。”
燕风遥说道。
知珞点了点头,同意了。
决定完下一步,知珞松开了他的头发。
燕风遥看着她走向空地,江雪剑出鞘,少女回头,觉得那件事讨论完就等于放下,说道:“对练。”
燕风遥:“好。”
长枪触碰到剑,几息之间已是几十招过去。
武器相接闪出亮光,发出的清脆铮响不断回荡。
对练结束后,她趴在院外桌边看书。
燕风遥坐在她右手边,执书静阅。
知珞看书不安分,石桌下,她一伸腿就会意外碰到他。
过了片刻,知珞转过去,又用腿撞了下他的膝盖。
两下。
三下。
少年与少女的衣摆在交缠,流动着他认为的暧昧动容。
燕风遥依旧在看书,眼睫轻颤,在知珞撞到第三次时面不改色地抬眸,像是不受她的动作影响似的。
“怎么了?”
知珞把书给他看:“这个,怎么解释。”
她在看周石瑾让她了解的有关于各地风俗习惯的书。
燕风遥低头讲解,娓娓道来,只要他想,他就是最聪慧、最会解释的老师。
只是这位学生毫无尊重之意,在他讲得太多太久时,会走神不听,还会无聊得抬手抓住他特意放在左侧肩膀的马尾。
可惜仅仅是轻轻地抓住,不会拽,不会晃,他甚至感受不到太多。
第66章 第 66 章 闭关
现在还不需要太急迫。
燕风遥独自去醉人湾探查了一次, 修为高的阵修皆很少见踪影,醉人湾宗主才得知内应之事,还未采取什么手段。
“再过些时日, 我们再去也不迟。”他道。
知珞没什么看法。
一日练剑,周石瑾听闻她要去醉人湾,便猜出她要做什么事, 抬手抚平知珞的衣襟, 温柔笑道:“我给你的剑法练好了吗?”
“突破筑基期了吗?”
“书背了吗?”
“能不走在路上就被人骗了吗?”
“懂一些常情道理了吗?”
“好了。”
“马上。”
“背不下来。”
“应该不会。”
“不知道。”
知珞一板一眼地回答。
周石瑾目光深深,蓦地微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当年在你这个修炼阶段,下个月就会突破筑基期, 到达融合期了。”
知珞淡然颔首:“我知道了。”
“………”周石瑾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她的头, “你怎么一副我是在跟你汇报的样子啊。徒弟, 我的好徒弟,世间再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了。”
“那你接下来就去闭关, 不用着急,反正我看那封印至少得等个半年才会再次剧烈动荡。”周石瑾耸耸肩,她摩挲着下巴, 忽然抱臂, 仔细端详着她徒弟。
“……说起来, 我是不是不知道你的生辰?骨龄倒是知晓。”
知珞摇头:“我也不知道。”
按照常规师徒路线, 应当进入“师父温柔自创生辰, 将有意义的日子定为生辰日”环节。
周石瑾却瞬间缓解压力,甚至扬了扬袖, 眉飞色舞:“想来也是,我断不可能遗忘徒弟的生辰。”
知珞沉默良久。
她只是突然想起来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但记忆朦朦胧胧,总隔着一层纱, 她有些费劲地回忆。
到底忘记了什么呢……
周石瑾却误会了徒弟的沉默,安静片刻,柔柔一笑,道:“不如将我们成为师徒的那一天定为生辰?缘分既起,就有痕迹。 ”
知珞回神:“不要。”
“……呵,我就知道。”
周石瑾将她打发走,只嘱咐她最近就必须闭关,等过了筑基期再去醉人湾,免得过去送人头,小命不保。
知珞在周石瑾走后还在沉思。
……到底忘了什么?
她练完剑,盯着飘落的花瓣。
忘记了什么呢……
坐在石桌边吃剩下的桂花糕,知珞眉微皱。
到底忘记了什么?该杀的人没有杀完?该报的仇没有报完?
翻开剑法书,看了一遍,关上时脑海又开始回荡。
——有什么忘记了?
那种隔层纱、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微妙感简直能把人折磨疯。
知珞觉得异常烦闷,她很少遇见这种情况。
一般忘记了的就是真的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也不会在意。
像这种隔靴搔痒的莫名感还是头一次。
直到燕风遥听闻知珞要闭关一段时间,就径直前来——他也不知道该以什么缘由,先说了几句知珞闭关后他会持续观察醉人湾,再将从人界买的一些吃食玩的小东西送给她。
“早日出关。”
燕风遥干涩地说完,脑子里的躁意分毫不少,甚至愈烧愈旺,混同着一股酸涩味倒灌进心脏,上下翻腾。
少年眉头紧锁,片刻之后却松开来,表面一派淡然,指骨略微弯曲,他习惯并且擅长隐藏情绪,面上笑了笑,仿佛很高兴她即将闭关。
“——”
他想要笑着说一句话,微启唇却赫然发现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方才一大段的话已经说尽了,按照常理,好像到了离开的时刻。
他迅速垂下眼帘一瞬,再抬起。
知珞正一脸探究地定定地凝视。
“………”
“………”
躁郁的神经勉强压下,燕风遥本应该一见面就察觉出她的探究,可也许是“她要闭关”的消息太过突然,他一路赶来,表面沉稳,内心已是慌不择路——为什么慌不择路?他也不明白,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举止与骤然炸起的神经。
他仅仅只是凭借本能做事。
现在才稍微意识回笼,对上知珞探究的目光。
“……”
知珞看到燕风遥才觉得忘记的东西越来越清晰。
所以他一来就盯着他看,燕风遥话多得不行,不紧不慢的语调,面面俱到,非要将一切需要注意的事说尽一样。
东西也给得多,一个一个塞进她的储物袋。
整个人就是,很忙的样子。
知珞置若罔闻,她忘记的东西刚有些苗头,不想放过。
等燕风遥安静下来回望她时,知珞脑海里才闪过那条线,猛然回忆起几个月前的事。
——“你生辰在多久?”
——“就在下个月初。”
噢,事情太多,完全忘记燕风遥的生辰了,没有玩。
知珞也没什么愧疚心思,她本来就不是奔着为他庆生的念头去的,她更好奇怎么玩儿。
她都不在意自己的生辰,哪儿还会在意别人的。
可惜了,只能下次。
知珞不免用遗憾的目光注视着他。
“……”燕风遥愣了下,问,“怎么了?”
“你生辰早就过了,没有玩。”知珞摇摇头。
燕风遥微微一怔。
当时任务一个接一个,修仙者对于时间没那么敏锐,他也遗忘了这件事。
他自然知道知珞是好奇想玩,微抿唇,低眸带着细微的悔意:“抱歉,我忘记了。”
知珞:“无事,下次要记得。”
分明是他过生辰,但因为两人对过生辰的目的心知肚明,反而造成了过生辰的人道歉的奇妙景象。
她说:“我闭关要等突破融合期再出关,如果时间过长,你就先行去帮助醉人湾。”
知珞又顿了顿,皱眉:“你应该不会死吧?记得好好修炼。”
不是灭世反派吗?应该不是拧巴的人,打不过就要知道逃跑,饿了就要知道吃饭,淋雨就要知道去躲雨,自主性强的仆人才更省心。
“是,”燕风遥笑道,“我不会死,也会好好修炼。”
知珞点点头,去善青洞闭关,打开洞外阵法,她往里走,似有所感,回过头。
燕风遥还钉在原地,他见知珞回头,一愣,又骤然展开一个笑。
没有精心准备的角度,在灿阳下却漂亮得不可思议,仿佛是从内心深处绽放的喜悦温情,亮光在他睫羽处笼罩,鸦睫被染上金色,散发微光,少年如同收鞘的剑、息鼓的长枪,锋芒还在,只是被掩盖,心甘情愿熄灭战意,磨平棱角。
知珞忽觉心中有话,临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重复道:“可千万别死了。”
燕风遥只觉灵识灵力都在往她身上扑,偏偏他控制住自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就像过生辰围绕着她的想法,这次闭关再好不过,他也没什么资格阻止,也不想阻止——尽管粘稠的念想现在就已经开始,可他最会控制自身。
对她有好处的,自然就要去做。
不论他心思如何。
理性覆盖感官,掩饰一切的波涛。
汹涌浪潮并没有停止,可是比不上她所获得的好处,那么就必须掩盖。
知珞也不会去想他的想法。
在她看来,他们只是分开一小段时间而已,这有什么?
对于修仙者来说,这点时间简直渺小如辰砂。
知珞重新建起阵法。
她要转过去之前,燕风遥在帮助她建立阵法,也同样在输入灵力,她一断开,他也跟着断开,几乎算的上是眼巴巴地望着她。
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知珞疑惑地看仔细。
虽然今日太阳高照,眼前的是一个人,但她在一瞬间把他幻视成湿淋淋的狗。
实在是他的眼神流露的情绪太可怜,明明面上没什么表情,黑色的眼睛却可以传递如此多的讯息。
只是一小段时间而已。
知珞疑惑,她觉得他的眼睛情绪就跟前段时间她对翊灵柯与离玉的一样:“你很不舍?”
燕风遥迟疑片刻,缓慢地点了点头,嘴上却马上说道:“不过闭关才是最重要的事。突破筑基期才可以更加安全,保全自身,毕竟知珞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你的眼神还是黏糊糊的啊。
知珞疑惑地看着他。
她怎么也没想通这仆人怎么总是撒谎,还每一次都没有触犯主仆誓约。
这次她才恍然意识到他过于粘人了,以前燕风遥是这样的吗?
但总觉得被他这眼神盯得浑身怪怪的……
知珞认真地反盯回去,但除了让两人形成面面相视的古怪场面外,没有任何效果。
知珞隔着结界与阵法,命令他:“闭上眼睛。”
燕风遥一顿,顺从地闭上那双黑眸。
知珞满意了,彻底消失在洞内。
阵法起到掩饰作用,洞口被幻觉编织成一处山坡,没有入口。
燕风遥在洞口外,一动不动站到翌日早晨,才有所动作,走出去。
本来夜晚他也只是回到就寝的地方冥想,不如就在她这里。
至于撒谎……他没有撒谎。
他一看知珞的神情就知晓她的怀疑。
实际上并非如此。
不舍是真的。
赞同、分析她去闭关的好处的话语,也是真的。
如此矛盾的心情在撕扯,又在微妙的融合。
但少年缄默不语,她不问,他就不会去说。
燕风遥抬头望了望天色,停滞一夜一日的脑子开始运转。
知珞本就是筑基期顶峰,没有心境阻碍,应当很快就能突破………很快就能。
今日就再去一次醉人湾吧。
……顺便接几个斩杀恶人的任务。
就像脱缰烦躁的犬,野性更浓,异常地想要撕咬。
他现在特别想要见血。
迫不及待、跃跃欲试的沸腾躁郁。
第67章 第 67 章 出关
一入洞内, 便是另一番天地,弥子秘境自创天地,太阳不是太阳, 是头顶上的一束散发暖意与调和秘境灵力周转的物件。
善青洞是周石瑾的地盘。
她曾经在金丹期以下时,就是在此处闭关修炼,知珞一踏入洞内, 就有瀑布的声响。
善青洞一年四季如春, 终日有飘渺云雾缭绕,本就有充盈的灵力,周石瑾布置过一番, 灵力更是纯粹,让人一呼一吸间都是顺畅。
瀑布下方是寒潭, 冰冷刺骨, 是让修士心静的极寒之地。
知珞从没有去过那里,因为她从不需要借助外物静下心。
但这次不行。
她双眉不展, 坐在山峰悬崖顶端,身笼洞中天光,紧闭着眼打坐冥想。
原应该迅速进入澄净心绪, 可杂念总是侵扰。
燕风遥方才的眼神, 让她很是迷惑, 也莫名的看着有安全感。
不明白具体的含义, 可她知晓那代表他无害, 代表他臣服,代表他服软并且信赖。
那眼神消散在脑海, 又思及与翊灵柯的承诺。
知珞心想:
果然,她就说,不想看见翊灵柯的“尸体”, 那时候的心闷,现在回想起来居然还有。
……比看见翊灵柯死的幻境伤心还要奇怪。
知珞的回忆都是没有颜色的。
平铺直叙,如同白水一般洒在半空,尝不出味道,看不出形状。
记忆对她来说更像是托着她向上走的阶梯、工具。那些学到的技能、身法、知识都化为记忆的碎片,时刻警惕着她落下,就算落下也有能力活下去,再向上攀爬。
她还以为回忆起母亲的尸体心有波动,已经是例外——即便如此,那些波动也只持续了几个月,现在再回忆,已没了那时的闷。
翊灵柯反而成为新的闷。
因为翊灵柯还活着吗?
知珞有些烦闷。
如果燕风遥在,还能让他去找点乐子转移注意,可惜是自己一个人。
唔……又想起燕风遥了,奇奇怪怪的,不像是反派。
“……”
知珞倏地睁开眼,径直走去寒潭。
寒潭寒气并非是人界所描述的寒冷,它的寒冷是刺入人的灵台,四肢百骸遭受冰封,心脏将缓慢地跳动。
灵台冰冻,就是宁静。
知珞脱掉履与外衫,踏进谭中。
脚尖一触碰到水面,就带来透心的无法忍受的寒,人的身体还不能够适应接受,甚至到达了刺痛的地步。
知珞却面不改色,一步一步深入。
水漫过少女的小腿、膝盖,刺痛一路向上,足尖却已经失去了知觉。
她的唇色发白,筑基期的修为还不够抵御寒潭侵扰,丝丝缕缕的水线深入白骨,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少女动作却毫不停滞,在寒潭打坐,水漫过她的腰间,荡出一圈涟漪。
*
善青洞内万物灭声,时间仿佛静止,不知外界度过了多少个时日,唯有寒潭中央的少女,灵力在一圈一圈周转、吸纳。
衣物飘荡在谭底,蓝白相间,如流动的丝带,飘然交缠。
少女一半的黑发飘荡在谭中,四散开来,她的皮肤附着着一层薄薄的冰,纤浓眼睫挂着凝结的冰珠,柔软的面容显现出专属于少女的年轻青涩。
顶上太阳终日挂在高空,分毫不动。
一旦进入冥想,便不知疲倦、不知昼夜、不知时间如流沙,匆匆流逝。
待她灵力突然消失,又骤然爆发,整个秘境被灵力荡出的威压制约,树木摇曳、绿草压低、顶上太阳的光辉蓦地暗淡,收拢成一个点,避其锋芒。
她掀开眼帘,琥珀一般的眼瞳晶莹剔透,淡然纯净,不掺杂任何一种杂质。
覆盖在少女身上的冰层层破碎,立时消融。
知珞站起身,水流哗啦啦坠落。
她走上岸,一女人突然出现在石上,洒脱的坐姿,手指挂着一酒壶。
周石瑾:“突破了?我就知道没那么困难。”
知珞看向她。
周石瑾惊奇道:“怎么?突破了还不高兴?”
她发现她这徒弟跟孩童一样,没有情绪倒还好,就是个长得好看的木头。
可一旦有了什么情绪,就异常直白,知珞根本不会隐藏,直接摆在脸上,还是那种幼稚的纯质。
高兴就是高兴,伤心就是伤心,不存在其他人的悲喜混杂、悲痛遗憾之类的复合感情。
“嗯,遇见瓶颈了。”
修士能够感受到灵力增长的阻碍。
知珞虽然突破了,但与此同时她也感应到突破之后,修为增长的缓慢。
周石瑾坐直:“哦?还有这种事?你是心境困扰?”
“可能是。”
“还不到元婴期,心境虽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周石瑾沉思道,“一,是你借助机遇强行突破,如若以后心境问题解决倒还好,可要是没有解决,就会积累到元婴期,想要突破成大乘期就难上加难。”
“二,自然就是自己想通,理清自己的心境。”
知珞摸了摸胸口,眉目情绪淡淡:“可是心境不可捉摸,时间不定。”
“对,”周石瑾说,“也许需要一年,也许需要一个月,也许……几十年也说不定。”
知珞没有说话。
周石瑾短促一笑。
她没有问徒弟选择的哪一个,只道:“机遇可遇不可求,众人都可进的秘境是不会有太大效果的。也许运气好撞到个大能留下的自我秘境,不过这往往代表着极大的风险。”
“而自行解决心境困扰,也许时间不定,可更加安全。”
知珞:“我知道了。”
“明白就好,怎样选看你自己,”周石瑾笑了笑,“快出去吧。你那仆人,与十二月宗几乎失去了联系,他对宗门似乎没有任何归属感,说走就走,也不知道在哪里接任务。可是他每日都来善青洞外静立片刻,风雨无阻。”
有一次身上还浴着血,脸庞沾染着不知道哪具尸体溅出的红。
少年立在洞外安静冥想,或者定心,清除内心遗留的煞气。
燕风遥就真的像他的名字一般,宗门不是他的归宿,随时都可以离开。
可他杀完人,不论多远都会赶回来,去看一眼知珞是否出关。
流浪出走许久的犬,也会回头看看脖颈的绳子是否还存在。
他杀过欺压边关百姓的弱小修士。
那日,在众目睽睽下砍掉他们的头颅,血溅三尺,可惜有人看着,燕风遥放弃残忍手段,只砍下对方头颅,将这几颗头随意踢出去,一群人争相抢夺想要泄愤,他漠然看着,思考下一个任务的地点。
那时候知珞没有出关。
他去过醉人湾,暂时找不出有嫌疑的人。
那一日知珞没有出关,周围灵气没有变化。
魔修似乎在变多,燕风遥独自杀掉了一个魔修——在魔修嘶哑惨叫了一个时辰以后,才让他彻底咽气。
心情愉悦,扭曲的阴翳心思得到释放。
依旧未出关,她的修炼应当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他又在杀完人与妖魔后,浑身鲜血地睡在树上,本在回忆白日的残忍过程,可却蓦地莫名联想起知珞。
——他确信自己更喜欢折磨别人,那使他能得到扭曲的欢愉。但要是想象着知珞折磨他,他竟然也感到相同的喜悦,甚至更深。
还有多久出关?
……
鼻间一直弥漫着鲜血味,从未断绝。
心绪得到了释放——可是却越来越沉重,另一种方面的沉重。
才过了半个月而已,怎么就像是几年甚至更长,以至于鲜血的浇灌都无法填补心脏一阵一阵的空虚感。
……没有出关。
……
挑破一人心口时,他忽然觉得这人的胸骨血肉实在难看。
如果是知珞,一定是漂亮的,内脏也是独一无二的可爱。
这想法轻飘飘地掠过,没有留下任何的戾气——因为他想的是活着的知珞,对鲜活的知珞想她心肺一定是最为漂亮的。
没有任何伤害她的想法,仅仅是在心底赞扬。
……
一日深夜,他才在白日去过善青洞外,夜晚完成任务后在野外闭目养神,却忽的不确定白日的推测,睁开眼,又赶去洞外。
灵力没有暴动,应当没有遇到危险。
他徘徊了一阵,仔细检查完潜在危险,又再次离开。
……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在他那里变得模糊,只觉得很是漫长。
修仙界,就像他想象的那般无聊,他杀得最多的修士魔修,那些惨叫的声音在他耳边逐渐变为一个味道,实在没什么新意。
她也依旧未出关。
做任务、修炼、去善青洞,做任务、修炼,去善青洞,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做任务释放戾气,去了善青洞又积攒着躁郁,逐渐的,连在杀人时他都能走神,对自己最喜欢做的事走神。
——也不知道知珞出关了没有。
于是戾气越来越重,茫茫然如同失去方向的兽类,用杀戮也无法平息的迷茫。
……
一个月后,燕风遥像往常一样来到善青洞外。
少年神色自若,走出几步,却突然抬眸。
灵气有细微的变化。
善青洞的封印骤然松动,少年一怔,缓慢地眨了眨眼。
知珞走出洞穴,她周身灵力十分浓郁。
她望向燕风遥,也没怎么惊讶:“燕风遥。”
燕风遥骤然回神,下意识展开一个笑:“恭喜突破。”
他竟一时间想不起他们分开了多久,只觉得很长,终日浸泡在鲜血里,失去了对时间的知觉。
在见到她后,少年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甚至连巧舌如簧的特质都被丢弃。
“……”燕风遥唇畔带笑,四肢百骸都在深处颤鸣,可表面依旧风平浪静,唯有目光粘在她脸上似的,没有放开。
知珞没怎么管他,正巧黑夜,她先拿出一具白鸟面具,举起来,透过面具的眼睛去看月亮。
“唔………”知珞下定论,“融合期看这月亮,也并无不同。”
奇怪,闷感又来了,明明已经忘记。
伴随话语落下,宛如一根缘起红线,将知珞与那死去的人牵连,原在天涯海角、四处飘荡的风忽然出现她身侧。
清风拂面,绕着知珞,轻轻抚了抚她的面容,随后再远去,继续最后的修行,走完最后的一段路。
知珞看着月亮。
燕风遥看着她的侧脸。
月辉洒下,宁静温柔。
第68章 第 68 章 弓箭与饭菜
“醉人湾已经开始行动, 三天后是醉人湾换人值岗的日子,我们可以那时候再去……”
燕风遥刚要开口说最近做的事。
“先吃饭。”知珞摸了摸肚子,不是很饿, 但是嘴巴饿。
肚子无所谓吃不吃,是嘴巴想吃。
燕风遥又闭上嘴。
原本十二月宗内是没有凡界美食的——可这不是有燕风遥吗。
他即便分开了一个月之久,再相遇, 储物袋里的食物也依旧在堆积着, 时时刻刻为了知珞准备。
但知珞无意吃那些,问:“学好了吗?”
燕风遥一愣。
知珞歪了歪头:“学好了吗?”
他回过神,瞬间明白她的话语。
“大概……也只是会些普通样式的菜品。”
他们到了燕风遥师门所在的凌空峰, 山峰陡峭,直入云霄, 远远望去满是尖刺起伏, 仿佛无法攀登。
可一走近,又会自然而然地变换模样, 山腰山峰各处都有平地,载着房屋砖瓦,宫殿池水。
此时凌空峰内的弟子还在练习功法。
他们有些比燕风遥入门早, 但因为燕风遥是金初漾的直系弟子, 大部分人都需要恭敬地叫他, 而不能太过随意, 真把他当成可以逗乐的师弟。
不过燕风遥在此峰最为出名。
曾经是因为他春风沐雨的假象, 让人庆幸新来的师弟是个好相与的人,并且乐于助人, 不会对前来问他修炼问题的师兄师姐抱以不耐。
其次是他的天赋与头脑。
修炼天赋暂且不提——这师弟脑子也好啊!感觉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就算现在不能,第二天也能!
聪慧友好的天才人物总是人群的焦点。
虽然这位天才热衷于往外跑, 接任务,但在打打杀杀中居然也能进步神速,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学习。
还有就是——
一名练习弓箭的弟子悄悄用余光看。
他们的燕师弟依旧是仪表堂堂,霞姿月韵,表情淡淡,眉目却凌厉非常,是在修仙界也排得上号的俊朗少年。
但此刻他眉目间有些软化,宛如收势的剑,或者被抚摸过的兽,时不时看着前方的少女。
弟子换了一把箭,他知道周围练习的人都在暗搓搓去看。
那个在外界比燕风遥风头还盛的剑修,知珞。
特别是凌空峰的人,对她甚是好奇,毕竟是那燕师弟整日围着打转的人物,还不是道侣。
有的弟子见过她,有的则没有。
……感觉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弓箭弟子想象的是一个清清冷冷的淡色系女子,或者是和燕风遥一般凶狠的气势凌人的剑修。
可对面而来的少女怎么看怎么像一朵无害的花,眼睛略圆,装着明亮的褐色,一隙光洒落,像是被困在她的眼睛里,流连忘返,亮光流转。
面容似乎也柔软至极,周身清凌,神色天真,她看过来时就像戳了一下人的心脏,让人心变得一塌糊涂的软烂。
——等下,看过来?
看呆的弟子手一抖,弓箭软趴趴掉落在地。
知珞虽然警惕心不足,也没有随时随地放神识的意识,但他们的眼神太明显,她就随意瞥过去了一瞬。
在训练场落地,知珞只逮着最近的一个拿着弓箭的弟子看。
弓箭……她在原世界没见过这种东西。
在凌空峰的训练场留着一排排供弟子训练的器物,弓箭更是有十几把,竖在场边。
……落石林什么都没有。
可这是凌空峰的东西。
她转头看向燕风遥。
燕风遥正扫视着那弟子,从眼神里看不出什么,仿若只是简单的瞥视罢了。
那弟子也觉得是燕师弟的正常对视,于是朝他尴尬地笑了笑,毕竟看燕师弟的同伴看痴了,还被抓包,尴尬得很。
随即修仙者优秀的敏锐神经在不住跳动,跳得弟子不明所以,却莫名心慌得很。
这下连异常符合他审美的知珞都不敢看了,匆匆对他们俩说道:“燕师弟……知师妹,我有事先离开了。”
知珞并未答话,只含糊应了一声。
燕风遥倒是温温柔柔地笑,“张师兄,再见。”
那张师兄放好弓箭,火急火燎地跑远。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内心的危机感催促着自己这么做。
修仙他就是靠着这股子直觉躲避了许多危害,不得不信。
等他跑远,才松了口气,心中生疑。
……所以是出什么事了?
他回想了一遍。
礼貌而含笑的燕师弟、天真而不理人情的知师妹、其他练功的弟子们……似乎也没什么?
所以是错觉吧………
这边,燕风遥望向知珞,他瞥一眼弓箭,笑道:“这里的武器都能用。”
于是知珞挑了一把黑色弓箭,弓身中央缠绕着白色布带,人握住时,不会被布带硌住,反而会异常顺手——那布带在缓慢移动,适应使用者的手势习惯。
知珞吓了一跳,收手直直盯着布带,布带停滞了一下,仿佛被知珞盯得汗颜,它迅速调整完位置就静止下来,重新成为普通的物件。
“……”
燕风遥将箭递给她。
远处另一座山峰上有靶子,这是凡人不能企及的距离。
知珞学着方才的弟子拉弓。
她没有问,燕风遥也不会贸然去“好为人师”,万一她就是想玩,认真说了岂不是搅了兴致?
他只是看着知珞的侧脸,略微出神。
那漫长的一个月飘荡的心绪,蓦地落到实处。
飘忽忽的,仿佛那一个月不复存在,这一天前衔接着的是他们才分离的那一天,中间的一个月没有必要再回忆,每一天都过得烦躁重复,在记忆里自然会被抛弃。
箭带着灵力射出。
没有射中靶子,甚至没有去往那山峰,一只似乎认识知珞的白鹤悠哉悠哉路过,貌似要尽一番对“前前前……前主人”的想念之情,用来表现表现它这只鹤情深义重的优秀品质。
谁知一支破空的箭擦着它的脑袋毫不留情地刺过。
“嘎嘎嘎嘎——!!”白鹤惊悚,翅膀胡乱拍打,用着不合理的鸭子叫迅速飞走。
燕风遥看出那是知珞才入门时骑着的白鹤,解释了一句:“是它走错了通道,这里是弓箭靶的场地,本来就禁止其他生物进入。白鹤有自我意识,不是没有自制能力的畜牲。”
所以也不怪她。
知珞噢了一声,她压根没有在一众一模一样的白鹤中认出从前骑过的白鹤的能力,不甚在意。
少女只是皱起眉。
脱靶了。
她再射了一箭,依旧没有射进山峰。
身后蠢蠢欲动的弟子们有的想要趁机上前安慰一番“你是剑修,没用过弓箭,很正常”,这不就顺理成章地搭上话吗?
知珞有点不悦了,偏过头:“你来。”
燕风遥一顿:“是。”
蠢蠢欲动的众人悻悻放下心思。
少年拿起一旁的弓箭,抽箭拉弓,少年姿势异常凌冽,他可以随意一射,这里的各项武器他本就练习过,早已得心应手,但燕风遥并未如此,反而用的是教科书一般标准至极的手势站姿。
透过箭,他的眼眸直直望向对面遥远的靶,专注平静。
知珞在观察他。
她不喜欢看书,但是看图画还行,特别是有人物演示规范动作的图画。
没有图画在身,就是燕风遥充当人体模特。
他也知晓这一点,所以动作做得十分标准,笔锋画下的人物尚且有线条的不稳,而少年是比线条还要定格规范。
他迟迟不射,眼瞳微动,瞥了眼知珞。
知珞绕着他转了一圈,还凑到他握弓的手那里看。
燕风遥低眸,追随着她出现在视野里的身影,眼瞳不着痕迹地从左看到右,随后定住视线。
她离得不是那么近,起码他的手背感受不到她的呼吸,可偏偏知珞直勾勾的端详目光无限拉近了距离似的,让他觉得近得不可思议,手背一片滚烫。
少年抑制住指骨想要微动的欲望。
知珞站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不动了。
燕风遥在她看过来之前就转移视线,好像他一直看着靶似的。
无需多言,他知晓时间够了,箭在弦上,应声而发。
凌厉的破空声。
眨眼间,箭已然射破靶的中心,以修仙者的视力,能看到这久经风霜的靶的中央居然被射穿了。
身后的练习的人在他射出去时才敢偷看,登时瞠目结舌。
……这、这得多大力啊?多少灵力啊?燕师弟不是那种控制不了的人吧?
知珞看着被射穿的靶子,沉思:“………”
燕风遥抿了抿唇,脸上竟有些羞赧,但一低头放下弓就消失不见。
“…许久没有用过,掌握不好力度。”
知珞随意应了一声,按照他的姿势拉弓射箭。
她的神情认真,没有任何凶意,那射出的箭却能射穿人体。
没有射中靶,可射进山峰了。
她无所谓地再拉动弓。
燕风遥俨然把自己摆在递箭的位置上,适时给她递箭。
再一箭。
靶子边缘。
身后众人逐渐被吸引了注意。
拉弓,再射。
靶子边缘。
她一遍一遍地射箭,山峰有阵法,将那些散落的箭传送至训练场,循环往复。
等知珞再次射出,箭带着流云,射穿了另一个靶的中心,天赋惊人,就是模仿得太精准了,力度都模仿了个十成十。
众人呆滞住。
燕风遥:“……”
无事,他等会儿自会去换新的。
知珞玩完,新奇劲过了,就无趣地放下弓箭。
“走吧,吃饭。”
他们离开。
徒留一干人久久没有回神。
靶子而已,虽然射穿需要很纯净的灵力,但也没那么珍贵,训练的东西罢了,那些人没怎么留神。
注意到的是她模仿的精准。
给他们一点天才的小小震撼是吧……
停顿几息,几个人立马去抢方才知珞用过的弓箭。
“请保佑我顺利突破筑基期!”
“请保佑我明天师父问答顺利!”
*
燕风遥不知道去哪里煮饭,知珞就在他寝殿等。
过了半晌,他进屋,将饭菜摆放到桌上。
知珞看着各色各样的绝色菜品,跟酒楼最丰盛的一桌差不多。
“………”
好多。
嘴上说着“普通样式的菜品”,实际上学了个大厨级别的少年垂眸坐下。
他表面没有显露太多,唯有不住看她的眸与唇畔消失的笑意显示出略微紧张的情绪。
知珞一口一口吃,入口满是食物香味,竟比她在凡界吃到的任何菜品还要美味。
她慢吞吞地吃。
他布完菜就看着她。
知珞忽然回忆以前的饭菜。
比王看守好的样子。
于是对食物的追求转移,知珞觉得如果她现在再入那什么泥人幻境,也许出现的就是掌勺的燕风遥了。
她看向燕风遥,语气平直,诚实道:“很好吃。”
燕风遥唇畔终于带笑。
知珞:“下次继续。”
燕风遥:“好。”
第69章 第 69 章 无情道
她吃的一向很慢, 细嚼慢咽,似乎格外珍惜每一口饭菜。
在原世界她就是如此,当然, 在那边更像是食不知味,无所谓地咀嚼,权当补充生命值。
知珞在吃, 他就在看, 除了布菜就再没有动箸。
她刚吃完,竟觉得肚子微撑,修仙者原本不会这样, 除非吃得过于多。
燕风遥像是要把学到的菜品全部施展出来似的,菜刚好摆满一整张桌子。
“唔……”知珞放下碗箸,接过燕风遥递过来的手帕擦干净嘴后,就摸了摸肚子。
吃饱喝足就想睡觉。
她一点儿也不见外,脱掉鞋履就缩进窗边床榻上卷着被子入睡。
跟蜷缩的软绵团子一样背着对他, 燕风遥只能看见她散下的黑发。
少年僵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半晌,因为窗棂被撑开, 阳光倾洒, 那裹成一团的人忽的冒出一只手, 把木棍迅速扯下来, 扔到榻尾。
窗棂啪的一声合拢, 声音宛如爆竹炸了一下。
她全程头都没动,关了窗户就继续睡。
燕风遥看了许久, 蓦地笑了下,起身无声收拾好桌面,出去时也悄无声息。
他将那两个被射穿的靶子换了新的, 再回忆了一番她动的最多的菜,与吃的最少的菜相互比较,已然得到了改正经验。
再回到寝殿,知珞早已睡熟。
他们都不是为了修炼而修炼的人,她的生活更加松弛有度,侧重修炼的状态,一般每日修炼的几个时辰,甚至比得上他人没日没夜修炼的几日。
燕风遥则是在知珞没有命令、不需要他时就会修炼练枪。
因为他没有生活。
没有要做的事情、没有想要相处的人、没有可以静下来的爱好——杀人嗜血也是激起负面的兴奋,不宜太频繁,他一般都会将频率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那一个月是为了消除内心烦躁,所以频繁了些罢了,他不觉得有什么。
知珞一回来,心情就莫名安定。
他有时候也想不明白,两人分明没有经历过多少生死时刻,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纠葛,她甚至还挑断过他的手脚筋脉,定了主仆誓约——不过那是情有可原的吧,毕竟他那时候还做出了想要杀她的举动,如果是燕风遥本人遭遇这些事,早就将他一刀毙命,哪儿还弄什么主仆誓约傀儡线这么麻烦的事情。
他只是不懂到底在什么时候动了心思。
仔细回想,却又是处处动心。
那些细微的、可爱的举动。
那些直白的选择,对他诚实的话语。
那些对待世间世人的独具一格的方式,温柔又残忍。
少年心动不知起处,等意识到时已是遗落了半颗心脏。
燕风遥坐在桌边,翻开一本书,片刻之后才发现这是一册话本,估摸着是他和食物一同买回来的东西。
知珞偶尔会看话本,而且不喜欢看那些正义凛然的冒险话本。
她喜欢的是那些越夸张越好的情节,不论是男女之恋情,还是各种爱恨情仇拧巴的纠葛,她都会看一些,看的时候也不见多喜欢,反而是一副被世间惊到了、“原来人之间还能有这种事”、十分新奇的模样。
他每次都会用余光瞥过去看,知珞微亮的褐色瞳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少年瞥见话本里的一对青梅竹马,刚巧就在这一页。
青梅竹马,从孩童时期就在一起度过欢快日子。
不过,他小时候过得不像是人,到了这里遇见知珞才有了些鲜活,话本里的安定的欢愉,他也是到那时才开启。
从这方面来讲——
她也可以称作他的青梅。
这边燕风遥在沉静思索。
那边的知珞开始做梦,梦见系统在跳来跳去。
系统抓狂:【都说了,这不是做梦!我们是在宿主的精神海面对面谈话的!】
知珞环顾四周,黑暗一片,没有边界,自己踩着虚空,面前一个光点在左蹦右跳,感情比这个宿主还要充沛。
知珞:“有什么事。”
系统正经起来,它上下漂浮了下:【是这样的,我们到剧情中间需要向上司汇报——啊,上司就是你的上级,给你发工资,需要听它话的那种。】
知珞:“汇报什么。”
【汇报进程啊!】
一张工作汇报单和一支笔凭空出现。
【来来来,填一下,很快的。虽然我们这是全息网络时代,但是吧,主流还是纸质版存档更安全,网络文字类储存太容易遭受入侵了…真是你在发展,敌人也在发展……】
知珞:“?”
她异常认真地拿着笔看空白单子。
半晌,
系统:【动笔啊!】
知珞:“不会写。”
【唉……也是……不是现代世界出来的。】系统沧桑地叹了口气,现场指导,【首先写一下各位领导大家好吧。】
知珞没用过圆珠笔,写得歪歪斜斜,片刻之后还问领导是什么,系统看不过眼,将笔漂浮过来:【看好了啊!这笔是这么用的!】
它模仿知珞笔迹:【会了吗!】
“下面写什么。”
【我想想……先亲切地问候一下,感谢贵公司给予我复活的机会……】以前在底层待过的社畜系统边想边不由自主地写下去。
知珞在一旁时不时指点一下。
“我觉得进度还行,他都不讨厌主仆誓约了。不过人心易变,还是要在他去魔界时准备好与他战斗。”
系统掐头去尾:【攻略对象已欣然接受主仆誓约,进度在计划轨道内,目前并未产生意外情况,有信心把握住进程。】
知珞:“以前没注意,最近才发现他的脸挺好看,煮饭好吃,是个进步的好仆人。”
知珞将最近的发现和系统说。
“还有他有时候眼神很奇怪,怪怪的,让他闭上眼睛就行。”
系统听了一耳朵,吐槽:【这到底是你攻略他,还是攻略对象攻略你啊!任务反了吧!】
但笔写的字已经顺利转换成:【攻略对象已经在有意识去靠近我,心态转变顺利,攻略已初见成效。】
知珞一箩筐废话都被系统转换成客套话,末了加上几句“我会积极攻略、遵循公司章程、不偏离工作进程,浪费这次的复活机会”云云,落个款。
系统:【好了!】
知珞点了点头:“那我要睡了。”
系统把汇报单子收回去:【那你快睡吧,记着别丢了性命啊。好不容易复活,宿主你要珍惜。】
知珞不理它,已经快速入眠。
系统看了会儿外界的反派,反派原是盯着话本,又撇过头看着知珞。
盯盯怪吗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没有显示攻略成功,你小子,心有多深啊到底。
系统又吐槽了几句,滚回去报告了。
*
知珞是被燕风遥轻轻推醒的。
她醒来时不太高兴,睡眼惺忪:“干什么。”
燕风遥轻声道:“抱歉……翊灵柯和涂蕊七在找我们。”
知珞:“……”
知珞再闭了会儿眼,才挣扎着起身。
出门,那两人就在门外等着,翊灵柯马上扑过来:“知珞!你知道宋至淮去了陶县了吗?”
她摇头。
“怎么了?”
涂蕊七面露担忧:“因为我在剑门执勤时发现宋师兄已经十多天没有消息,就去问了问,他的师父思少虞说他去了陶县,一直没有回来,我们联系也联系不上他。”
“嗯,”知珞点点头,“然后呢。”
翊灵柯抽了抽嘴角:“…你该不会不知道陶县是什么地方吧?”
知珞:“?”
燕风遥适时说道:“明镜海的封印不止在明镜海有,有的也分布在外界,不过不是主要的部分而已。没了外界封印,主要封印努力也可以撑得住,可要是明镜海本身的封印被破,就是失败。所以众人对分布着外界封印的地方知之甚少,陶县就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知珞回忆了下。
原著里应该是因为阵法被破,所以只能先巩固最主要的,翊灵柯也适当改造了阵法,令其抛弃了外界阵法,直接封闭了明镜海,以身献祭封印。
用最少的人,做最有用的事。
知珞:“他为什么去哪儿?”
“这个……我们不知,”涂蕊七道,“思少虞仙尊当时有事,没有多言。我们可以现在去问问。”
知珞没什么意见,燕风遥自然也没有。
四人前往思少虞所在的殿,无情道人所在地没有其他弟子,荒无人烟,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殿内。
一人正摆放着棋盘,面容清冷,浅浅瞳色映不出任何世间之物,偏偏不显得无情,单单是能蕴藏万千山河的平静从容,青衣垂落至白玉阶梯,超凡入圣,离世异俗。
涂蕊七先行了一礼:“思仙尊。”
思少虞落下一子:“我知你们所为何事,至淮他前去陶县,是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他想要做的,我自然不会干预。”
翊灵柯:“可是我们联系不上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思少虞瞥一眼殿中烛火:“命烛未熄,尚可。”
燕风遥抬眸,在思少虞的眼底没有浓重的担忧,即便有一层浅淡的心忧,却不至于让他着急,让他挪步。
少年神色如常地敛下眸。
无情道,需得有无情道的慧根,否则就算有强烈爱恨,也无济于事。
它会收拢一切强烈爱恨,从此让你不会再受心魔困扰。
修炼此道并非无情,它有情,却是浅薄,只遵循己道,入世不深。
平日再怎么友好,内心的情感已然消褪。
翊灵柯也知晓,张了张嘴,到底吞了那些话,只道:“还请仙尊赐教。”
思少虞站起身,殿内缭绕的烟雾顿时消散,他含笑走下台阶,道:“他心有魔,道不定。当初为了抑制他的心魔,我曾让他佩戴一香囊,静心清目。虽说现在没什么用了,但至淮习惯戴它,一直没有摘下。此虫可以循着那香囊去追,但不能超过十里。”
涂蕊七接过:“多谢仙尊。”
知珞一直看着他,思少虞也朝她微微一笑。
四人就要告退,又听思少虞沉吟片刻,悠悠道:“无情道是修炼自己的道,可你们知在入道时可以自己增添一条束缚吗?”
他们本就对无情道不甚了解,外界有些人甚至还误以为无情道就是冷酷无情,只追求大道,一丝感情都没有。
在场只有知珞仰着头看他,好奇道:“不知道。是什么。”
思少虞也就对着她讲:“大道同,束缚异。比如我在入道时,就曾对自己增加束缚——让宋至淮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
知珞:“入魔也可以?”
思少虞欣然:“当然,只是他不想入魔,我才帮助他。”
知珞:“求死也可以?”
思少虞停顿一息,最终说道:“对,求死也是可以。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就不会阻止。”
燕风遥见知珞感到新奇,低头道:“可是束缚是语言所为,终有漏洞。想必如果是思仙尊入道之前,此次会早已去找寻他。宋至淮想要做的,未必是对他好的。”
少年反应敏捷,思少虞饶有兴致:“对。想当初也有人定下护他亲人一世平安的束缚。他成功入道后,谁知那凡界亲人竟背叛了他,鬼迷心窍妄想永生,要取他金丹,他虽不至于产生怨恨,但有束缚在身,不能伤他,居然就这样被生生挖掉金丹。啧啧啧,金丹对凡人可没用。”
“所以入无情道,甚少有人使用束缚。只有傻子才会使用束缚。”
无情道感情淡泊,可一旦定下束缚,那就是永恒,人的感情尚且会变,无情道人的道却是永不更改。
思少虞一顿,又笑道,“至淮一是心有郁结,心魔缠身,二是性情单纯,燃烧自我。前者让他痛苦,后者埋下失去性命的隐患,无情道才是最适合他的道。只有无情道才可以完整祛除心魔,也可以让他不会再一意孤行,陷入危险。万一被骗了,可不就是连性命都没了。”
翊灵柯深以为然,不住点头。
知珞听得揉了揉耳朵,也没心思对无情道感兴趣,太麻烦,她又没有爱恨。
四人走出宫殿。
知珞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他为什么去陶县?”
翊灵柯沉默不语,眼睫低敛,手骨却在收紧。
涂蕊七犹豫道:“……想必是看醉人湾最近出事,里面有翊灵柯的亲人,他就想着去解决。思少虞仙尊当初是一大家族的一员,虽然覆灭,但浅薄的关系还在,宋师兄应该有特殊的渠道知晓情报。就……”
她面露愧疚:“我应该早点发现的,成为同伴以来,宋师兄私底下帮我驱散过不服我的弟子,他也苦恼于知师妹和燕师弟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还曾经问过我。”
知珞啊了一声。
“为什么。”
“因为他就是个笨人!”翊灵柯突然大声说,把知珞唬了一跳,略微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翊灵柯没有看见,自顾自道:“……这是我的事情,就算他想帮忙,也应该和我商量吧!万一我的朋友因为帮助我而死了,我…我得气死!”
她说着说着就倏地掉下眼泪。
她也终日担心自己的亲人,只是没有她帮忙的地方,醉人湾的事情也不是她这个外人可以随意窥探的。
既是阵修世家,她从出生起就知晓家人与自己的职责,翊家没有一个人退缩过,分明可以选择修炼其他的道,偏偏就是全家上下都是阵修。
前人死,后人就接棒,这是进入醉人湾与在阵修世家选择修炼阵法的职责——可要是她的朋友因为这而死,她可想跳河的心都有了!
知珞才冷静,又被翊灵柯的眼泪吓了一跳。
在她看来,眼泪是最不能伪装的东西,有时候比鲜血都还要重要。
毕竟她鲜血常见,却从幼时起就未哭过。
她没有为谁哭过,也没有人为她哭过,眼泪是最珍贵的珍品。
知珞凝视着翊灵柯,没有意识到她的哭还有压力大的原因,少女只懵懵懂懂地想:
——原来这能让别人为自己哭啊。
——……别人为自己哭是什么感觉?
很想知道。
涂蕊七安慰地说:“没事,宋师兄还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去探查一番即可。”
翊灵柯哭也是紧迫感大占据一部分原因,她知晓明镜海危机四伏,封印松动,一旦醉人湾出事,后期是需要其他阵修来顶上的。她天天钻研阵法,生怕能力不够,头发都越来越少,焦虑不安。
等翊灵柯冷静下来,四人就极速动身去往陶县。
这时候宋至淮反而联系得上了,他言误入了一处秘境才没有消息。
只不过现在他依旧在陶县内。
翊灵柯要跳脚,涂蕊七连忙阻止她的上头言论,两个人没有办法继续说话。
知珞反而凑近了传音符:“噢,那你等着吧。我们要过来了。”
宋至淮认真道:“很危险,还是不要贸然靠近。你们不要过来。”
翊灵柯被捂住嘴,唔唔的仿佛在骂人,
知珞认真回答:“我要来。你不要阻止我。”
宋至淮郑重道歉:“很抱歉,知师妹说得对。”
他一顿,又道:“可是这里多是阵法,很危险,百姓也在被迁走途中。还是不要来的好。”
知珞:“我要来,你做的事为什么我不能做。”
宋至淮:“抱歉,知师妹说得对。”
“——可是真的很危险。”
“那为什么你去了,而我不行。”
“抱歉,知师妹说得对。”
翊灵柯也不叫喊了,她面露无语:“…………”
涂蕊七看了眼翊灵柯,又看着知珞,笑了笑,不语。
燕风遥适时说道:“宋师兄不必担心,朋友不就是要一同进退吗。”
这一下子戳到宋至淮死穴。
“所言极是……燕师弟说得对。”
燕风遥又三言两语绕出宋至淮所在的地点和陷入的秘境,极快地打探出陶县目前的状况,在宋至淮一众干瘪废话中提取出有用信息。
然后迅速结束了对话。
四人相互望了一阵。
涂蕊七:“去陶县?”
翊灵柯:“当然了!”
知珞:“嗯。”
燕风遥:“陶县形势变化,最好即刻动身,最为安全。”
原著里并没有宋至淮的身影,也没有一个剑修去帮助朋友的身影,在那里他们从不相识。
但在这里是,于是命运发生了转变。
路上,知珞御剑,她突然提速,与翊灵柯并行。
燕风遥瞥她一眼,唇畔隐约带上笑意,没有跟着。
翊灵柯不知道知珞忽然找她做什么,看向她:“怎么了?”
知珞指了指自己:“我也在保全你家人性命,前些时日还派燕风遥去查看。原本三天后就会去醉人湾的。”
“……你们,”翊灵柯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悄悄道,“其实涂师姐也自己问了宗主……谢谢你们。”
知珞:“不用谢。”
然后盯着她不放。
翊灵柯再多的感动都在她紧迫的眼神中消弭:“……怎么了。”
知珞重复:“我也像宋至淮那样要去帮助你,救你性命。”
哈?关她性命什么事?
不过翊灵柯也没有多纠结,只当知珞以为她家人死了她也可能不活了,翊灵柯动容道:“谢谢。其实我们翊家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会活下去的。”
“?”
她在说什么?
知珞再强调了一遍:“我要做和宋至淮差不多的事情。”
“………啊,谢谢?我以后定会为你们肝脑涂地。”翊灵柯顿了顿,又掏出一大堆符文卷递给她。
“你拿着防身,可方便了。”
知珞被塞了一堆,她虽然不知道翊灵柯为什么忽然给她这么多东西,但知珞也没说什么,又给她塞回去。
“现在不需要。”
被塞了满怀的翊灵柯:“??”
她一脸懵地把东西收回去。
“………”
沉默许久,两人面面相觑。
知珞终于疑惑皱眉:“你怎么不为我哭?”
“………”
太过奇怪的反问,一时间把翊灵柯给冲击到了。
半晌,翊灵柯才恍惚地回过味来,道:“你这么直白地说出口,我不也哭不出来了吗!”
第70章 第 70 章 陶县
翊灵柯一脸生无可恋。
对不起, 实在哭不出来,上头情绪已经过了。
翊灵柯踩着剑,知珞还在旁边看着她。
少女脸上满是困惑不解, 还有些不满,就好像学生并排第一,老师却只给其中一个奖励。
翊灵柯目不斜视, 余光里的少女却一直在盯视, 表情逐渐从不解变为不太高兴。
“………”翊灵柯咽了咽。
呵呵……怎么回事……
怎么会有一种负罪感……假的吧,绝对是假的吧。
醒醒!翊灵柯醒醒!那可是一剑串一人的知珞!不要擅自解读她在委屈啊!
过了许久。
“………”
翊灵柯额角逐渐滑落一滴汗。
怎么还是在看她啊。
翊灵柯悄悄瞥一眼涂蕊七。
和善的涂师姐,请救场。
和善的涂蕊七朝她抿嘴一笑, 笑得很温柔。
然后把头转回去了。
翊灵柯:“……”
她又看向燕风遥。
你不是知珞的仆人吗?她现在很伤心欸,你不安慰一下?
燕风遥见状, 朝她微微颔首, 礼貌一笑。
然后转了回去。
翊灵柯:“……”
呵。
事实上五人组的定位也极为奇妙。
那对主仆暂且不谈,就连脑子不好使的宋至淮都能凭借本能找寻到队伍里最有威望的人, 也就是知珞。
如果说涂蕊七以前还是以师姐包容的姿态与知珞相处,那么在经过五人摩擦训练和比试大会之后,她的态度里已然掺杂着真实的顺从性。
因为知珞天赋惊人, 实力最强?
也不是, 一开始的宋师兄才是修为最高的。
可能是莫名其妙的气场问题?知珞不理世事, 性格奇怪, 可其余四人对知珞的心性却异常信任, 无形之中也会听她的话,以至于到达现在的地步。
不知何时起, 知珞已经成为了队伍中心。
翊灵柯终于撑不住,偏过头:“实在哭不出来。”
知珞:“为什么。”
“……”翊灵柯试图打商量,“这样吧, 等这件事情解决了,我给你哭!”
“?”
这种事情,还能存着的吗?
知珞有些困惑,但看翊灵柯很认真的模样,倒也没有骗她的迹象。
可是眼泪这东西,不应该是随性而发,是情绪到位才能产生的吗?
所以知珞才认为她要做和宋至淮一样的事情,翊灵柯的情绪应当是等同的,那么翊灵柯方才哭了,肯定也要为她哭。
“行。”
知珞回答。
还叮嘱了一遍:“不要忘记了。”
翊灵柯严肃点头:“一定。”
知珞没再跟她并行,比她快了一步。
燕风遥这才来到知珞身旁。
知珞瞥他一眼,刚巧来了个听话又聪明的,她就问:“哭也能存起来?”
“当然,”燕风遥低头,“只是有些人能够收放自如,有些人不能。”
“什么意思。”
“有假哭,也有真哭。”
“?”知珞一脸怀疑,在她原世界十几年贫瘠的世界经历里,她看到的所有哭泣皆是真实。
为了未来命运而痛苦的、为了身体疼痛而忍不住的、看见死亡的、第一次杀人颤抖的。
甚至是她父亲被她流着血桎梏住,哀嚎求饶的丑陋面庞上,也有泪水在流淌。
她从没想过还能假哭的。
知珞想到。
那她怎么哭不出来?
就算是在角斗场上与父亲的对决,他毫不犹豫地举刀冲来,而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犹豫。
角斗场的人没心思去认识自我。
但结果是客观的。
她的求生本能永远是上风。
手上的血还是热的,回到住处时,死亡母亲的尸体已经被拖走,知珞在房间里发呆了一阵,走出去。
隔壁又换了人,是一个个头矮小的卷头,那人叫她:“欸,小孩,过来过来。”
幼年的知珞顿了顿,走近。
卷头:“你父母死了。快哭一哭,也许傻叉看守会心软,给予你一些方便呢。小孩子嘛,总是比大人看着可怜些。”
哭?
知珞略显呆愣的脸盯着卷头。
眼睛没有丝毫湿润。
知珞:“不想哭。”
卷头原本想让她假装哭,但隔着铁栏杆看着这眼睛毫无戾气的孩子,卷头突然泄气。
“你真是……不会做表情吗?不会哭吗?不会装可怜的话,可少了一条方便的路。”
知珞还是静静地看着。
最终卷头只道:“算了。”
没有感情的小孩。
他下了判断。
在这里倒是另外的路。
久而久之,他就真当她没有感情,没有悲伤,无心无情。
在他看来,她这种人引不起别人的恻隐之心。
知珞回忆完,想到卷头奇怪的话,说:“有泪水,能引起人的恻隐之心吗?”
燕风遥看向她,斟酌许久才吐露出话语:“未必。”
他顿了顿:“对你有情之人,不需要泪水就能心软。对你无情之人,再多泪水也毫无用处。”知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停留在这个话题上,反而好奇道:“能假哭?那你能吗?”
“………”
知珞盯着他:“哭吧。”
燕风遥眼睫微动,抿紧唇畔,想躲开她的视线,偏偏又躲不掉,半晌才干巴巴道:“……抱歉,我现在不能。”
知珞陈述:“你不能。”
她没再看。
但是假哭也是哭吧,也有泪水吧。
知珞想到。
既然都是泪水,那么假哭真哭都一样。
在知珞心底,珍贵的是泪水本身,而不是附带的情感。
因为她哭不出泪水,不懂感情,于是在认知上,自然而然的重点偏移。
燕风遥察觉到她的态度,微启唇,却没有再言语。
*
陶县干燥,植物稀少,时常被卷起的风沙吹得人眼睛朦胧。
“怎么回事?没有像宋师兄说的那样迁移百姓啊。”翊灵柯停在半空,在陶县外看着安居乐业的平民百姓,讶异道。
燕风遥扫视一眼,阵法齐全,并未遭到破坏,提议:“情况有异。我们不如入城看看,留一人在外。不过,需要伪装身份,以防万一。”
他是以提出意见的口吻说话,说完看向知珞。
知珞想了下,点头,做出决定:“就这样做。”
话音落下,另外两人也没有异议。
周遭都是阵法,四人落地,涂蕊七留在城外,其余三人前往城门。
“什么人?”官兵问。
既然要伪装,自然要褪去法器,将武器收进储物袋,再换了身更为朴素的衣服。
相貌上,有符纸贴在背上,能够短暂改变长相。
他们只计划着用假脸假身份入城,没想一直用,毕竟有时候,暴露身份的处境,也许会成为新的突破口。
知珞没说话。
燕风遥一身侍卫的打扮,笑道:“我们家小姐是来探亲的。”
翊灵柯面露悲戚,从知珞出生开始编造:“对啊,我们小姐她很久没有见过亲人了,她才出生的时候……”
“她满月的时候……”
“她一岁的时候………”
官兵随意摆摆手:“行了行了,进吧。”
翊灵柯梗住:“?”
她话都没说完啊!亏她还准备了“知珞小姐”出生到现在的凄惨背景介绍!
进城,燕风遥思索着方才的放行,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表面上却一副真正的侍卫的模样,守在知珞一侧,落后她一步跟着,距离保持得刚好。
翊灵柯还在脑内完善知珞之逆风翻盘的故事。
知珞放出涂蕊七给她的能够察觉宋至淮行踪的虫。
她也不知道陶县有多大,既然虫子有范围限制,她就到处走走。
它飞在她身侧。
没有反应。
知珞再走到一处地点。
还是没有反应。
……
一连走了几处都没有,燕风遥一直跟着她,在观察周遭环境,他似有些猜想,面色如常地继续端详路过的众人。
虫子只有一只,翊灵柯就先行去往别处探查一番陶县内的阵法痕迹。
过了许久,虫还是没有反应。
知珞停下脚步,产生怀疑。
是不是虫子不灵了?
她把虫拢在手心,像摇骰子一样摇了摇,再放开。
然后又走去另一个地方。
虫依旧跟在她身侧,依然没有带路的意思,就是飞行路线变得歪歪斜斜,上上下下,喝醉了一般。
再次观察完周遭,收回视线去看知珞的燕风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