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云玺食府总共订了十五桌，每桌是一万的规格，但乔凛看在两人现在同流合污的份上，特地给他打了八折。
再加上黎舒的母亲黎沁柔和继父胡明华也资助了几万，他今天办席算下来也就花了不到十万。
黎沁柔和胡明华两夫妻昨天特地从外省赶过来为黎舒庆贺，还祭拜了一下林炜豪。
自从黎沁柔再嫁，黎舒为了爷爷奶奶留在老家上学，这对母子俩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回。
所幸母子间的感情并未生分，而且黎舒的继父胡明华也是个好人，黎舒高中和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由继父出的。
“我们家舒舒也是出息了。”黎沁柔踮起脚尖摸了摸儿子的头顶，眼底氤氲着些许泪意，“你爸要是看到你开了公司，肯定要敲锣打鼓庆祝的。他就是个爱炫耀的人，有时候炫耀起来令我都受不了，你刚出生不久的时候尿了他一身，他还指着自己的衣服说你尿得有劲，将来肯定有出息呢……都不知道他怎么联系上的。”
这件事黎沁柔说过很多遍。
因为黎舒和父亲林炜豪一起留下的回忆太少了，能说的翻来覆去也就那么点儿。
黎舒小时候跟小朋友们玩，老是听其他人炫耀自家爸爸怎么怎么好，便缠着黎沁柔问有关林炜豪的事情，等到他稍微懂事一点后，发现每次提到父亲，黎沁柔都会暗暗伤心，就不敢再问了。
正巧此时，电梯门打开了，黎舒下意识瞥了一眼，发现是裴毅寒到了。
“妈，我这么给你挣面子，你今天也该好好在亲戚朋友面前炫耀一下。”
黎舒打从心里排斥裴毅寒和黎沁柔碰上面，于是，他小心帮黎沁柔拭去眼角的泪痕，委婉地催促着。
但今天黎沁柔难得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会儿便收不住了。
“你跟你爸很像，白手起家，说做就做，既聪明，也有胆量，但你们俩都一样把委屈吞在心里，不跟家里人说。我也恨自己怎么就帮不上你们的忙，如果当初我跟你爸一块儿去外地，他是不是就不会孤零零地被大车碾死了？我到现在都很后悔……舒舒，妈不求你赚大钱，只求你身体好好的。”
黎舒连忙保证：“妈，我会好好的，你别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黎沁柔的眼泪更加汹涌，“谁见了你爸都说他有出息，我当初选他，就认定了他是所有同龄人里最好的那个。我跟他十四岁做了同桌，十六岁中学毕业后谈起了恋爱，结婚年龄一到，我们就立刻去领了证。我当年看着你爸忙里忙外，我心疼，但什么都没说，因为他在给你打拼家业！”
说着，黎沁柔哽咽的声音里渐渐夹带起一股不甘和怨恨，就像是结痂许久的伤口，看似已经不痛不痒了，但当痂皮被撕开后，才发现里面的肉已经化脓发烂。
“世上有那么多富二代，凭什么我的儿子不能是？但凡你爸还活着，家里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你不必一边上学一边琢磨打工，你的爷爷奶奶也能多活几年……一想到村里有些看不得我们家过得好的红眼病说你克了你爸，我心梗得慌。”
看到母亲这副模样，黎舒不由得怔神。
他不知道黎沁柔的心里还积压着这么浓烈的悲愤，他以为多年过去，他的母亲已经走出来了。
他的父亲死在了最好的年华，他的母亲怨恨自己无能，他的爷爷奶奶怨恨老天无眼，大家的怨恨就和沉疴一样久治不愈，无药可医。
可日子总得继续过下去。
于是，在他记忆里他的妈妈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他的爷爷奶奶是对慈祥和蔼的老人，大家都表现得淡淡的，不希望将悲伤过早的背负到他身上，也不希望他会因为在同龄孩子黎产生自卑心理。
继父胡明华见妻子情绪失控，将她搂在怀里小声安慰：“人来人往的，妆都哭花了，有什么回家再说，待会儿你还要做全场最受羡慕的女人呢。”
“我就是控制不住……”黎沁柔哭得不能自已，几乎没办法连贯地说完一句整话，“我的儿子多好啊，没人比他更让我值得骄傲了，我却没办法帮他过上更好的生活，他还要跟他爸一样辛苦打拼……”
正是因为今天的黎舒太好了，反而让黎沁柔恐慌起来。
她年轻时对未来的期盼有多深，此刻痛得就有多深。
黎舒小声对继父说：“宴会厅旁边有个小的休息室，爸，你带我妈去那儿坐坐，让她冷静下来补个妆。”
“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吧？要不要我让瑞瑞和馨馨帮忙？”胡明华口中的瑞瑞和馨馨是黎舒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正是中二叛逆的年纪，但三兄妹关系处得很融洽。
黎舒迅速敛去了眸中波澜的情绪，扬起一抹清风般雅悦的笑容，就好似他在背地里训练过无数回。
“我没事的，能有什么事呢？”
“没事就好。”胡明华深深地凝视了黎舒一眼，点点头，搂着妻子去了休息室。
胡明华知道自己这个继子是个心思很深的人。
他自然没有谴责或者贬低黎舒的意思，这么多年来，黎舒表现得乖巧懂事，从来没有行差踏错过，很省心，但也太省心了，令人看不透。
而孩子的“不省心”才是成长的正常过程。
从夫妻俩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到黎舒的那一刻起，胡明华就知道这个继子未来必然不同凡响，他和黎沁柔暗暗拿黎舒和市面上正红的明星做对比，哪怕抛去亲妈滤镜，也觉得“这孩子可以做童模”。
因为黎舒什么都没说，两人便什么也没问，他们尊重孩子的自我意愿，觉得黎舒肯定会在某天说起自己当了明星的事。
两人暗暗担忧了一年，直到一年后黎舒某天突然表示自己会登上中央电视台的某场文艺晚会，他们才安下心来。
能够跟他们坦言，就说明工作稳定了。
胡明华和黎沁柔都对娱乐圈了解不多，也是在黎舒当明星后才开始主动关注相关消息，在他们看来，登上中央电视台，就说明黎舒根正苗红，也算是纳入官媒的保护了。
两人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当明星只是黎舒的事前准备，开公司才是起跑线。
而胡明华也是真正瞧出了黎舒的野心，比自己原先想象中要大得多，就是奔着跨越阶级去的。
阶级……又岂是那么好跨越的东西？
走到半路的时候，胡明华扭头看了黎舒一眼，看到黎舒已经接待起了新的客人，脸上的表情他从未见过。
有些讨好，有些无辜，有些稚嫩，甚至连肢体语言都透着一股“我很无助，请你帮帮我”的表达，如果不是他认识黎舒那么多年了，会真心觉得黎舒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头，本质上还只是一个需要被引导照顾的大男孩。
——舒舒，你究竟想做什么？
……
电梯开了，但裴毅寒在电梯门口等了一会儿，直到抱着黎舒哭泣的妇人离开后，他才走上前去。
他现在的踌躇就和他得知办席的地点是云玺食府一样，他这阵子不想再见到乔凛，可谁让他当初没问办席地点就先答应下来了呢？无论他事后给出什么理由放黎舒鸽子，都显得他怕了乔凛似的。
“黎总，开业大吉，这是我的贺礼。”裴毅寒自觉和黎舒不熟，不该探询对方的家事，便平淡地打了招呼。
“裴总，这怎么好意思呢？无论是谁来，我都没收礼金的。”黎舒挠挠头，“贺礼我也不收，除非上面有留下专门送我的记号。”
裴毅寒将精致的纸质手提袋递到黎舒手中：“的确刻了你的名字。”
“既然这样，那我就只能收下了！”黎舒眼前亮了亮，握着手提袋的力度紧了紧，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十分想看看这份专门为自己准备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裴毅寒心里有点好笑，不过自己准备的礼物能得到受礼者的期待也令他有些开心。
他声音不自觉缓了缓：“一点小心意罢了，你可以打开来看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黎舒小心地反问一声，再次得到裴毅寒的点头后，才拆开盒子。
是一支百达翡丽goldenellipse系列男表，椭圆形的白金镶钻表盘低调奢华，透着一股柔和内敛的气质，表带是夜空一般的深蓝色。
表盘的背面刻着黎舒名字的拼写“lishu”。
黎舒将表戴在手腕上吗，左瞧瞧右瞧瞧，都非常满意，当即乐不可支地询问裴毅寒：“裴总，我觉得这个表好合适我啊，你觉得呢？”
裴毅寒不自觉被黎舒灿烂的笑容感染，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很合适。”
“那我可得一直戴着才行，不能辜负你的好意。”黎舒像个侍者一样弯腰，“敬爱的裴总，您被安排在1号桌用餐，最方便看表演了。”
1号桌坐的是黎舒关系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他利益联系最深的朋友。
裴毅寒就座后，黎舒便又去门口招呼客人了。
等1号桌坐满后，裴毅寒没看到乔凛的身影，不由得松了口气。
约莫而是分钟过后，宴会大厅的灯光暗了下来，台上的主持人开始致辞，黎舒将招呼客人的工作交给了服务员，脸色苍白地坐在了裴毅寒身边。
“你怎么了？”裴毅寒眉心微蹙，黎舒的脸色实在是太白了，就跟瓷娃娃似的，轻轻碰一下就要碎了。
“裴总……你也没告诉我，这礼物这么贵啊。”黎舒支支吾吾的，“刚刚有人跟我说，这表要20万呢……老天，20万就买一只表，这也太奢侈了，我实在不安心戴在手上，生怕磕着碰着，我这戴的那是一只表啊，分明是一辆车。而且我今天办这席，请了十几桌客人，也才花了十多万……”
竟然是为了这个？裴毅寒不由失笑。
“这没什么。你的公司才刚起步，我想你需要一些奢侈品来装点门面，我就为你买了这只入门级的表，等将来你事业有所成就后，会需要更昂贵的奢侈品来。”
黎舒听完后，深思一阵，像是忽然拿定了什么主意，用力点了点头。
“我以后也会给裴总送合适的礼物！”
这态度认真得像是发下了一个重誓。
“……谢谢。”裴毅寒微微出神，忽地被黎舒那灿若星辰的双眸所吸引，“我会期待。”
他没想到自己一份小小的礼物会收获如此诚挚的情感回馈。
他的送礼对象有很多，但发自内心喜欢他礼物的人，除了温茉茉以外，黎舒是第二个。
一时间，他的内心仿佛被浸泡在温泉里，暖暖的，麻麻的，说不出的熨帖。
……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黎舒去了趟厕所。
“我就是受不了他那副傲慢做作的样子！”
忽然，男厕隔间传出一阵恶狠狠的男声。
对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注意到厕所有人进来。
“不就是开公司了吗，有啥了不起的，小公司罢了，也不见得能赚钱，每年倒闭的公司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哼，你说我嫉妒？放屁！我嫉妒他什么！我爸好好的活着呢，不像他，刚生下来就克死了他爸！”
闻言，黎舒眯了眯眼，眼底升起一抹狠意。
今天来吃饭的客人有不少是他们村的，村里人本就沾亲带故，他稍微打听一番，也能知道有哪些人在背后说自家闲话。
但他还是请了某些人来吃饭。
他原本想着自己既然将公司安置在村子里，哪怕是暂时性的，仍旧可能招来一些眼红的视线，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用这顿饭来堵住那些人的嘴。
现在看来，这顿饭是白请了，不如喂狗。
“不过，白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黎舒皮笑肉不笑的脸被阴影分割成明暗两半，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他垂眸看了看腕上的表，慢慢歪过头，比照了一下墙角的位置……
抬手用力一磕！
表盘应声而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