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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清爽明朗充满朝气

    搞事的心蠢蠢欲动——话说为什么一看到中也我就想搞事——但还是被强行按捺下去了。做事要给自己留余地,在作死边缘反复横跳也要顾及自己的水平。看中也的脸色,我还是安分一些比较好。

    片刻的休息后,我被中也带到这家医院的四楼。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走在路上遇到的医生护士们并不是生面孔,但隔开和织田作一起生活的两个月,我对看见的场景竟然也觉察出了陌生。这是跟熟悉的人不一样的,一种难以言喻的【障碍】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心情的不同,也可能是因为我从前其实根本就没有好好的观察过这个地方——管他呢,这不重要。

    重要的、棘手的家伙现在还在四楼的监护室里躺着呢。

    我倚在门边,隔着旁边的玻璃看着病床上躺着的少年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感慨和叹息都太虚伪了,而且毫无用处。但中也就环抱着双手靠在后面的墙上,目光灼灼的盯着我,看起来是一定要我说些什么……

    “……真是让人头痛。”我咕哝道,“怎么会有这么顽固的孩子啊。”

    “芥川是太宰从贫民窟捡回来的。”

    “嗯?”

    “那种地方,人不顽固一点,是活不下来的。”

    “啊……”听起来话题即将转入一个深刻而艰涩的领域,我无奈的比了个停止的手势:“Stop——不要跟我讨论哲学,中也。会出问题的。”

    门内,只剩一半的摄像头残骸仍在运作中,微微的转动了一下。下一刻蓝白的衣料伸展出来,如毒蛇张开獠牙,猛地探出头去将可怜的残骸都“咬”成渣滓。

    门外,不知道我曾经两次被哲学组“迫害”的中也皱起眉头,平静道:“这跟哲学有什么关系……不想听就算了,但跟芥川有关的你一定要了解。”

    “关于近乎自毁的攻击模式吗?”

    “嗯……你知道了?”

    “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吧。而且我跟他交过手,不止一次。”我面无表情的望着里面,芥川异能力化作的兽正呲牙咧嘴的守护着主人,因为本体失去意识,所以这守护的范围也无限扩大,哪怕只是小小摄像头的移动……也会招致毁灭。

    我之前几笔提到过,在离开港口Mafia四处游荡、寄住织田作家的那些日子里,芥川龙之介就跟装载了“太宰先生雷达”似的不停的追过来——被甩掉——再追过来,循环往复不知疲倦。这之中偶然也会有实在甩不脱的时候,每当这时,我们就会打起来。

    我是很不喜欢这发展的,因为在太宰君的异能力面前,芥川就是个被夺去所有武装的孩子,一个病弱、单薄的少年人,体术还非常差劲。在族长的命令下杀死敌人,我从不手软,但欺负一个孩子,谁会愿意呢?

    但不打又不行,顽固的小子本事不大,意志力强的是令人发指。不让他昏迷过去,我就别想从他面前离开,哪怕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也会用爬的向我靠近……

    “拧劲一上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每次攻击都是拼死一搏,根本就不考虑后路。”我淡淡道:“敢死队袭击也不过如此了吧?他想干嘛,继承他老师的意志自杀,找个理由自我毁灭?”

    中也没作声。

    我有点生气:“空有执念和武力的蠢货只会成为人形的兵器。磨损、消耗、折断、碎裂,都是可见的下场,也不会对此产生抗拒或期待的想法。既然如此,他挣扎着活到现在的顽固又是为了什么?顺着贫民窟的艰难早点死去不就好了吗?”

    刀剑出鞘有去无回,为杀而杀。有人为此拼尽全力斩断过去,哪怕满身鲜血和裂痕也要从暗影里走出去。

    他呢?

    “既然想成为人,就把人类的思维逻辑捡起来啊。稍微设想一下战斗之后的事也不至于沦落到躺在里面的境地。这算什么,没脑子?可战斗的时候明明还挺灵活的。那为什么生活中就这么愚钝呢?如果非战斗就算是生活的话……”

    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堆的话,问号一个接一个,非常明确的显示出我绝无可能理解芥川的事实。人类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灵魂与灵魂绝无贴近的可能。

    某种意义上芥川是个纯粹的可怕的人,因为他心里只有太宰先生,另一种意义上他又深邃复杂,因为太宰在他心里的意义并不只是“太宰治”这个人这么简单。

    反应过来之后我抹了把脸,跟中也说:“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见。这一点都不哲学。”

    “所以说这跟哲学究竟有什么关系……”

    中也沉默片刻,才说:“不理解也没用,Boss的命令就是让你带着芥川活动一段时间,包括让他好好接受治疗。”

    我:“……什么?”

    “‘既然太宰君不在,就请你担负一下老师的责任吧。’这是Boss要我转告你的原话。”

    我怀疑森先生在趁机报复,虽然没有证据。

    “最后……”一直倚着墙的干部君直起身来,用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的眼神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你回头的时候慢一点。”

    回头……?

    我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依言慢慢回头,慢的几乎能听到颈骨之间摩擦的嘎吱声。一点一点的转回原先的方向,一点一点的看到还穿着病号服的少年人。

    芥川龙之介趴在玻璃上幽幽的看着我,眼睛瞪得滚圆,表情苦大仇深。搭配那头被枕头蹭乱的短发,就像一只超凶的炸毛的猫。

    我:“……”吓一大跳。

    这孩子什么时候过来的?这就是中也一直不搭话的原因?

    好在这家医院*的隔音效果特别好,之前说的那些话应该没有被芥川小公主听到。我一边反省自己不该背后议人长短,一边敲了敲我们之间的玻璃,示意他回床上去乖乖躺着。

    他不动,眼神犀利表情凶狠的看了我半天,才开口:“太宰……先生……”

    我仍旧读不懂唇语,能看出他说的什么全是因为口形简单而且重复了好多遍。罗生门的黑色光芒微弱流淌,覆盖在他的周身,我思考了一下,暴力卸开门锁,直接推门进去。

    芥川顺着门板的力道后退,还在直勾勾的盯着我,但眼睛里瞳孔涣散,根本就没有聚焦,空有架势而已。我随手戳了戳他肩膀,人间失格发动,罗生门当即溃散。

    小少年也失去了支撑,当即就要瘫倒,被我一手拎住。想了想这样对一位伤员似乎不太好,就干脆把他横着抱起来,放回到病床上。再想了想,顺手给他把眼睛也合上了。

    ——是呢,这位小朋友,其实一直都在昏迷中,根本就没有醒来过。

    ——小孩子就要听大人和医生的话,有饭好好吃有觉好好睡,有病好好治有伤好好养。伙伴和家人都在身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我按下床头的呼叫铃,从床头柜里找出好几本有关唐国妖怪的古籍——肯定又是森先生准备的——挨着芥川坐在了床沿上。医生和护士们进来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在没有罗生门威胁的情况下快速给他包扎打针挂水,临走时都对我投以感激的目光。

    我呼噜一把大猫猫炸开的头毛,深藏功与名。

    顺便眼神示意他们把门关上,虽然门锁整个都已经被拆下来。

    一脸懵的医生护士们:“……”

    病房里一片祥和的安静,除了芥川微弱的呼吸声,就只能听到书页翻过纸张的摩擦。冷白的大灯被刚刚最后一位出门的护士小姐关掉了,夜色中只有我这边开着一盏暖色的小台灯,看着就昏昏沉沉的。

    啊,有点困。

    正常情况下我现在应该已经坐在原本被炉位置的榻榻米上吃着织田作准备的水果、打游戏等待睡觉了。

    ——昨晚的galgame还没有通关呢。

    这样想着就越发唾弃森先生没有提前通知就强行召回社畜进行加班的行为。我发了会儿呆把书一放,摸出手机来给织田作发消息:

    【好无聊哦,在给不听话的小朋友陪床。】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终于不是别人给你陪护了吗。】

    【你现在吐槽的功力越来越高深了。】

    【……是吗。】

    【是啊。不过确实,坐在这个位置还是头一次……小朋友真的让我破例太多了。我以前都是治疗完就走人的。】

    一不小心就开始blabla倒苦水。鉴于立场和性格都一系列原因,我没对其他任何人提起过的经历,织田作或多或少的都了解一些。乱步倒是致力于推测我是“从哪里来的”,又应该“怎样回去”,可惜不知是历史断层还是文化的特异,而且信息来源的不对等,从来没有猜中过。

    毕竟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中,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叫做安倍晴明,源赖光只是个武士,百鬼更是丑的吓人。大侦探再天才,也看不出我只是源氏门中的式神。

    【不过伤患应该吃什么好呢?总不能一直打营养针,小朋友他身体不好,好像还有些营养不良。】

    【粥。】那边干脆果断的发来一句,还特意补充:【不要你做的。】

    【由己及人,粥不创新真的不好吃。】

    【……】

    【不过说好的保持距离,亲手做太亲近了,我才不要。】

    【……】

    【啊太晚了,织田作你先睡觉吧。我去骚扰其他人。】

    那边絮絮叨叨发来一大段注意身体规律作息不要老是吃零食尤其是甜食的嘱托,紧接着又嘱咐我不要老是跟同事闹矛盾、不要故意招惹旁人、工作要好好做但也要量力而行。活脱脱把儿子送去上大学的老父亲,恨不得连出门先迈哪只脚都讲解清楚。我没忍住笑出声来,忘记自己还靠着芥川,顺势往后倚了一下……倚了个空。

    把自己吓清醒了。

    那还是个伤患啊!

    我有点心虚的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没出问题,就顺手给他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睁开的眼睛合上。还掖了掖被子,这才转回去坐正继续看通讯。

    治愈系的阿爸作拯救了之后好多天的芥川,还拯救了今晚的中也,说不定还有明天的我……总之跟他互道晚安之后我就放弃了再搞事的想法,看书按铃合眼睛掖被子,难得的照顾人。

    ——以前的同僚看到估计会吓死,明明萤草也是治愈系来着。

    ——这可是族长都没有受到过的待遇啊。

    “果然小孩子只有睡觉的时候最乖。”

    我想起之前在禁闭室的十天,再对比一下小公主的睡颜,不由发出如上感慨。

    第二天中午芥川终于醒了。人还在床上,眼神都是虚的,就发出了“挑衅者一定会由在下的恶兽吞噬殆尽”的恶猫咆哮。

    我“……”的看着还没出现就被迫消失的罗生门,调侃道:“你这语速还挺快的啊……芥川?”

    虚无眼神骤然犀利,小少年身体绷的僵直,惊恐——不,从他面无表情也显得凶恶的表情来看,这大概是惊喜的表情——道:“太宰先生!”

    “感觉如何?”

    “在下立刻就可以去把侵入的蝼蚁都杀死——”

    “听起来还不错。”我已经习惯他说话的调调,抬手就在他胸腹处按了一下,果然听见一声压抑的闷哼:“但逞强的下场只可能是你和蝼蚁一起死哦?躺好。”

    “在下……”

    “这是命令,别让我说第二遍。”

    “是!”

    你看,这就是我伤脑筋的地方了。好声好气的劝说他是不会听的,只有命令式的语气和辛辣的嘲讽才能让他记在心里。这锅能推给太宰君吗?他以前到底是怎么教学生的——感觉比族长还鬼畜。

    芥川在病床上躺着立军姿。笔直挺拔,目光炯炯,不愧是大写端庄.jpg的洋裙小公主。我歪头打量一会儿,猛地把他枕头抽走。

    果然纹丝不动。

    又好气又好笑,我简直想把枕头按在他脸上。这算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他了,看把孩子吓得,紧张成这样。

    “脖子不累吗?”

    梗着脖子脑壳悬空的小公主眼神凶恶:“在下不累,随时都能为太宰先生效劳!”

    我:“……”

    虽然这个时候笑出声来不太合适,但我真的忍不住。

    “你还是累吧,不然我才不会照顾你。”我把枕头塞回去,按下床头柜的呼叫铃,“别太激动,只是森先生的命令而已。”

    “在下一定铭记森先生的恩情!”

    “你还是闭嘴吧!”

    醒过来就变成熊孩子了!

    又和医护人员折腾了小半天,医生终于发话说没什么大问题了。我披上外套准备下去觅食,守了这么久又饿又困。虽然是森先生命令下的无可奈何,但就芥川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脾气,除了我也没人能胜任他的老师的职位。

    ——这大概是我使用太宰君身体的代价。

    ——所以当时为什么会附身在太宰君身体上啊,大宇宙的恶意吗?

    开门后我想起来一点,向后道:“对了芥川,也是森先生的意思——说要我带你活动一段时间哦?”

    关门的时候,我听到了床被捶破的声音。

    …………

    三天后芥川就活动自如了。异能者的身体素质比常人好一些,就算是病弱纤瘦的芥川也不例外,还坚持要出院。我结合自身丰富的受伤经验把他按住,留够了一个星期。

    然后就开始特训。

    特训的具体内容为挨打挨打和挨打,就如当初族长和鬼切对我做的那样。听小朋友骄傲的表示这些以前都练过之后,我就……

    开了嘲讽模式:“那你都学会了吗?”

    “太宰君满意了吗?”

    “太宰君夸你了吗?”

    “太宰君说什么了?是不是骂你蠢笨愚钝了?”

    芥川连吃暴击,整个人都面无表情的变成了灰白色,立在原地摇摇欲坠。

    我微笑着抽出油伞里细刃的刀剑:“不要质疑我的安排,也不要让我说第二遍。罗生门可以使用,但用到什么程度、怎么用,都要跟着我的节奏走。跟不上,伤害的是你最喜欢的太宰老师的身体。”

    “太宰先生?!”

    “我是第一次当老师,芥川。”我看着刀刃里映照出的青年的鸢色眼瞳,被绷带挡住一边,但看起来依然文弱俊秀,满是书卷气,“下手可能没什么分寸,攻击你的间隙中,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反手捅自己一刀。”

    “你却是第二次做学生了,”我压低身子,做出拔刀的起手式:“之前说过的,‘会让太宰先生满意’,还记得吗?”

    芥川龙之介前所未有的严阵以待,眼神简直粘着在了刀刃上,大声道:“是!”

    “那就控制好你的恶兽。”

    话落,拔刀!

    ……

    第一天训练我割破了左手的掌心,芥川小朋友悲愤的拆了小半个训练场。

    于是第二天我让他用罗生门砌砖头铺地板,顺便把加了特殊材料的水泥抹平。

    第三天我收获了一只累倒在水泥里的脏毛猫,训练场修复进度百分之零点一……洗猫进度倒是百分之百。

    “不换衣服你是想把水泥都穿在身上吗?”

    “罗生门可以把脏污都震下去!”

    “太宰君肯定也觉得脏。”

    “那、在下换!”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有亲爱的老师做胡萝卜,一直不听人话的芥川君终于迈出了“能用罗生门回防”的一大步,虽然反应速度有些迟缓,还时灵时不灵,但能把空间都撕裂的力量终于有了不那么单一的用途。

    我很欣慰。

    在酒吧跟中也他们聚会的时候,终于能毫不心虚的拍着胸脯说自己也是带过学生的人啦,没想到当老父亲这么难,但是好有成就感哦……

    中也一口红酒喷了出来:“你?!老父亲?!”

    广津先生也默默的用手帕擦嘴:“太宰干部……说笑了。”

    我很不服气:“怎么就说笑了?!”

    “你不折腾别人就不错了……昨天我看到芥川,比原先还瘦了。吃个饭都一惊一乍的,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啊……”

    “没做什么,就是当着他的面捅了自己几刀。”

    “……”

    “……”

    一时间,整个小团体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

    “唐国有云‘杀人诛心’,不过如此了……”

    “哥哥,好可怜。”

    “芥川才……等等,谁把银带进来的?未成年小女孩不许喝酒放下杯子。老板!一杯……两杯牛奶!要温的!”

    “谢谢太宰先生……”

    “谢谢太……滚呐!我不需要!”

    “长高需要钙质和晒太阳。小矮子整天穿的黑漆漆的还戴着个帽子,太阳晒不着,那就多喝奶吧。中也?chuya?chu—uya——?”

    “吵死了,你想被重力碾碎吗?”

    “人间失格。”

    “你想被打断腿吗?”

    “……我喝醉了。”

    其实没有,太宰君的酒量很好。

    但中也好像喝的有点多……话说这人为什么喝红酒都会喝醉啊?

    众所周知,醉鬼都是莫得逻辑的,感情倒是相当充沛。好一点的呼呼大睡或者胡言乱语,糟心的那简直就是人形拆迁机器,摧毁停车场的龙卷风,天灾人祸不足以形容。

    我没听说过中也的酒品怎样,但我知道,中原中也要是发起酒疯用上异能,广津先生和银一老一少根本就拦不住。

    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尊老爱幼拯救酒吧。

    可能还是有点醉了,心中涌动的满是击退伪八岐大蛇、拯救了平安京、被族长和玲子小姐夸奖的豪情!

    ——面对困境迎难而上!不畏艰险正面硬刚!

    ——↑↑↑,这样的。

    然后就被教做人了,冷冷的现实在我的脸上胡乱的拍。

    中也他,的确发酒疯了。

    也确实,化身拆迁办了。

    但是,中原中也此人,喝醉后认准的目标,只有太宰治一个。

    只有太宰治一个!!!

    “等等等等等等!”我围着酒桌乱转,警惕的看着对面满脸扭曲的中也:“为什么要追我?!你还能分清我是谁吗?!”

    “……”对方仰天长吸一口气,弹舌音渐渐飙升到戏腔:“太——宰啊——!!!”

    完了,这是彻底失去意识了。

    我也深吸一口气:“广津先生,麻烦疏散一下人群。”

    “然后……检验教学成果的时候到了!出来吧,芥川!!!”

    后来的事成了当事人——特指我,因为中也断片不记得了,芥川反以为荣——的黑历史,可能看到现场的人都被警告封口。要不是红叶大姐说洗脑会对人的精神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我甚至想把在场所有人的脑子都清洗一遍。

    与那个相比,教唆学生殴打上级都只是小事。

    彼时我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太宰治这般奇人。能把“自己”的黑历史拿出来加以利用,甚至不介意亲自上阵复制还原这令人窒息的场景,还兴高采烈的表示:“能看到地狱的样子哈哈哈!这也太棒了吧!”

    ……粗鄙之语,早知道就把太宰治脑壳洗一洗了:)

    ……

    第十五天,半个月的时间,终于让森先生对芥川的进度表示满意了。

    我站在森先生的桌子和芥川之间的侧面位置,一只胳膊打着石膏和钢板,轻车熟路的用另一只手把绷带绕回脖子上。听着森先生呼啦呼啦就是一通领导必备的注水技能讲话,无聊到低头数地毯的花纹。

    爱丽丝悄悄走到我面前,仰着头说:“林太郎就是这样无聊的大人……太宰也觉得很烦对不对?”

    我摸不清森先生是什么路数,谨慎道:“对。”但很耿直。

    爱丽丝眨眨眼,欢喜的笑起来:“我就知道!那咱们出去玩吧!就跟你带着银一样——”

    “出去飙车吗?”

    小女孩鼓起脸颊做了个失望的表情。

    那边森先生眼神渐渐漂移过来,露出了非常不妥当的表情:“呀小爱丽丝好可爱——爱丽丝乖乖~”

    我:“……”

    从没见识过这一出的芥川:“……”

    爱丽丝替我们用看垃圾的眼神狠狠瞪了森先生一眼,然后旋身跑到我身后躲着。我小心的向前一步,免得让异能女孩被人间失格消失掉。而这期间,森先生的眼神一直追逐着爱丽丝飞扬的草莓色蕾丝裙摆……

    “林太郎真讨厌。”爱丽丝气鼓鼓的说:“最讨厌了!”

    森林太郎先生露出了中年落魄大叔的痴汉笑容。

    “……”我好像有点多余。

    “咳……首领?”我稍微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和站那不动就是一道病弱标杆的芥川,“要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们就先下去了……”

    让两个病残人士等下去是不是太没人性了点?

    “……”中年落魄大叔坐回到桌子之后的位置上,翻翻捡捡找出一沓牛皮纸作封的文件:“不,再等一下太宰君。”

    他把象征着加班的文件报告推到我们这边,笑眯眯道:“这是之前、芥川君训练的那段时间积攒下的任务数量,当然啦,也有太宰君的份。那时候全靠中也君加班才勉强支撑过来呢。现在训练也结束了——”

    我目测了一下,觉得数量不太对:“是不是多了一点?”其实不只一点,“芥川,你之前做的……喂,芥川?”

    “在下……”被呼唤的人已经表情凶狠的陷入了奇怪的场景,头顶几乎要冒出盛开的花花:“在下何其有幸……能与太宰先生执行同样的任务!非常感谢首领的慷慨……!”

    “我说真的你闭嘴吧!”

    这个人没救了!而且到现在为止他都坚持着中也胡编乱造的“太宰治跳河撞到脑壳失忆还失智了”的设定,犟的不行。

    而且这说的是什么话?!在一个组织的首领面前因为我而表示感谢——小朋友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跟我说,合格的老师绝对不会因为学生蠢就暴打他一顿的。

    ——我要打两顿。

    “哈哈哈。”但森先生暂时还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非常矜持的笑出声来,对我说:“看来太宰君与芥川君的感情培养的不错。”

    “您谬赞了。”

    “太谦虚了太宰君~”

    被这么一打岔、一恶心,我也不再去想为什么任务的实际数量比计算得出的还多的事,应付了几句类似的哈哈就带着芥川抱着文件走人。爱丽丝起初试图悄悄跟在我身后,但森先生还没哭着喊着要她回去,小女孩就迎上了芥川的目光。

    芥川:盯——

    爱丽丝:“……”

    我就翻了个文件的功夫,小女孩不见了。

    “干得好,芥川。”我抽出一份请柬来:“过几天佐仓家那边的宴会,你和我一起去。”

    “是!太宰先生!”

    回想中也被围堵着“相亲”的窘迫,再看看瞪谁谁跑的芥川,我在心里给小朋友减了一顿打……

    可是以后怎么办呢?我又不是真正的太宰治,没有资格担负小朋友的老师的名号……算了这个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加班。

    加班加班和加班。

    社畜的日常,社畜的灾难。

    …………

    因为这次带芥川的原因,中也办公室的休息室就不适合我了,森先生命人新开辟了一间办公室出来。规格和布置都是统一的干部的标准,连休息室都和中也的那个一模一样。

    也没什么可介意的,往好处想,至少监控设备减少了,中也也不用再天天抱怨我又弄坏了他新置办的真皮沙发。

    那些因为我任性出走而被调往各处的太宰君的手下也纷纷被调了回来。少了些人多了些人,但还在正常范围内。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面上都恭恭敬敬。这样就可以了。

    “人是不可能没有私心的。”芥川不忿的向我提出疑问时,我正坐在办公桌后按照时间和地点整理各个任务线索:“生死之下,金钱,权利,色,欲,贪婪,恐惧,只要有思维能思想,不管是人还是妖,不管是鬼还是别的什么、有没有生命的个体,都会有渴望的东西。”

    “圣人,不存在的。你我不都手染鲜血吗?雏鸟不都会因为争食而自相残杀吗?生命的来源就是各种形式的掠夺,如今只是那么一点小小的心思,你不觉得很可爱吗?”

    芥川陷入了长久的思考:“掠夺这一点,在下明白。可您为何会觉得叛徒的罪孽可爱?”

    “蜉蝣撼树,蝼蚁吞象,岂不可爱?”

    “在下只觉得可笑。”

    “唔……那换个说法,即使是蜉蝣与蝼蚁那样渺小的生物、即使是在拥有力量的你我眼里并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有这样鲜活灵动的心思。既不危险,还蹦蹦跶跶活生生的,在沉寂如一潭死水的表面下是五颜六色的小生物……不可爱吗?”

    “……在下讨厌水。”

    “噗……哈哈哈,好吧,可能是经历不同的缘故,不理解也没关系。”我从文件中抬眼看向一脸凝重、其实就是在茫然的努力思考的少年人,不带任何其他含义的笑起来:“不用着急,有前辈顶在前头,你还有很长时间去领会这种事。”

    芥川看起来更迷惑了,甚至眼神放空,停止了思考。

    我放任他思考人生或者发呆,自顾自的在港口附近的地图上标注红点和箭头、虚线。刚开始还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当地图延展到港口和仓库街的其他地区,红点与红点之间就隐约的表现出一种莫名的“趋势”。

    再加上方向的话……

    “活动的轨迹?”我把大图拎起来,挂到旁边的墙壁上,那里有大块的磁铁靶子和飞镖——也不知是谁的品味,反正不是中也和红叶大姐的——用来订这种东西倒是正好。

    “怎么有点像军队的……”我后退几步扫视大图,“也没听说军警有什么大动作啊……芥川?”

    “在下不明白。”声音里饱含着惭愧和自责的感情。

    “不是问你那个问题……过来看看,红点里有没有熟悉的地方?”

    他刷的一下过来了。

    仔细打量片刻:“要说最近执行任务的地点的话,没有。”

    “唔……”

    那还真是不巧。

    我回来那天,芥川受的伤就是因为过劳加上营养不良再加上被暗算导致的……也说不上暗算吧,大半原因还是他自己作的。但作为导|火|线使积攒已久的隐患爆发出来的,还是一群想要盗窃仓库物资的盗贼。

    仓库。

    从地图上看,这真是个微妙的地方。

    “正好最近的任务就是今晚的红砖仓库……消息来源的准确性还没有验证过,多带点人手。”我说:“把你觉得可笑的人带上大半,杀人你去,挡抢他们来。”

    芥川点头点到一半:“您不是……觉得他们可爱吗?”

    有进步啊,竟然会主动提问了。

    老父亲我好欣慰哦。

    “这并不冲突。”我继续端详地图:“可爱只是一种态度,而不是我的立场。有机会光明正大的下手,就把握住这次机会。就用这个当做战斗之外教给你的第一课好了,芥川。”

    “——感情和立场是两回事。”

    “而取舍的标准,以你自身的判断为主,谁的鬼话都不要听不要信。”

    “……是。谨遵您的教诲。”

    他转身离开了。

    在突然显得空旷的办公室里,我举起一只飞镖,瞄准、抛出,啪一声扎进地图的某个红点里。

    “赌场吗……”

    “就说不要接触小朋友了,一不小心把太宰君的位置顶替了……多么可耻。”

    竟然还渐渐的觉察出了带学生的乐趣。

    从别人的师生关系中。

    “多么的……可耻。”

    …………

    我有时候也会怀疑,芥川龙之介,他真的坚信我是原本的太宰君吗?

    可他对太宰的执念不是假的,炙烈的我都觉得害怕。

    不,应当说,我一直在怀疑——

    毕竟我跟太宰君并没有相似之处。红叶大姐和中也他们更是在第一次见面之时就不动声色的开始了戒备。

    真奇怪啊。

    第72章 清爽明朗充满朝气

    仓库街被人工树林包围着,对曾经身为蒲公英妖怪的我来说,是个比大海和港湾更亲近更喜爱的地方。

    “还有多久?”

    “五分钟……太宰干部累了的话,属下可以背您。”

    答话的是个提着两个笨重手提箱的黑蜥蜴,我专门找广津先生借来的技术支持。说要背我,也是因为当时和中也进行这一番对话时,他就站在广津先生身后不远的位置。

    从站位来看也算是广津先生的心腹了,是个可靠的人。

    旁边的芥川超凶一瞪:“不需要!太宰先生!我也可以背您!”

    “你不可以。”我冷漠无情的表示拒绝:“没我高没我重,你想让人以为港口Mafia虐待儿童吗?”

    话说他现在只有一米六出头……吧?按照中也说的,以前在贫民窟连饭都吃不上,后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把自己搞成营养不良,长得矮点情有可原?

    “回去和你妹妹一起喝牛奶。早晚各一杯温的,不准倒掉,不准掺水。”

    “是!太宰先生!”

    “也不准倒给罗生门。”

    “……是,太宰先生。”

    语气都变了啊,还真是这样想的吗。

    旁边的中年人偷偷摸摸地往我们这看一眼看一眼再看一眼……大概是没想到传闻中感情破裂——此处为多重意义上的“感情”与“破裂”——的师生俩私下对话竟然如此幼稚……

    ——可是不这样芥川听不进去啊!他只吃命令式啊!

    ——我也不想啊!

    我们走在横滨港湾沿海的小路上。只有我们三个。

    也不能称之为小路,只是此处临近水域地基有限,没有建设多大的负重,路面就建得稍微狭窄一些,以防重型车辆毫无自觉的上来将地面压垮。但“稍微”是真的“稍微”,至少我们三个接近并排的走在路上时,一点都不觉得这路面与辽远的海面有什么不相称的地方。

    只有我们三个是因为,先头队伍都被我打发着坐车走了。而我晕车,所以让亲爱的学生芥川龙之介跟着用走的。一个残一个病,做点什么不方便,所以要再加上位随行的跑腿人员,一点错处都没有吧?

    “还记得白天让你看的结构图吗,芥川?”

    前面就是人工林了。

    “记得。”

    黑蜥蜴人员的箱子里发出了什么东西与泡沫板摩擦的声音。

    “三分钟内,帮这位先生摆放、拼装好仪器……”

    穿过树木与树木的间隙,隐约能看到建筑物暗红的、缄默的形影。

    “……然后什么都不要做。”

    建筑物之前,停靠的汽车被混杂进堆放着的机械里,被我和芥川评价为可笑又可爱的人们结队分散在红砖仓库之前的各处,手放在怀里,眼睛盯着街道。

    我停在人工林的边缘,找了块做界限的大石头爬上去坐下,顺手招呼芥川和技术人员,嗓音压得特别低:“嘘——耐心等一会儿。然后,把箱子打开。”

    芥川一脸凝重的点头,轻手轻脚的走近中年人。我俩过于严肃的姿态将对方感染,他用力的吞咽了一下,在黑暗里发出了过于响亮的一声……算了这不要紧。看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还是不要吓唬他了。

    芥川召出罗生门,唰一下开箱,唰一下把泡沫板掀开,唰一下……把底下的摄像仪和望远镜露了出来。

    中年人:“……额?”

    衣角随着心情摆动的小朋友浑然不知自己的开心已经暴露无遗,还绷着一张苦大仇深的嘲讽脸讥讽对方:“只是未知的现实突然暴露出来未遂自己的心愿而已,就要摆出这样一张无知的脸吗……”

    概括一下其实就是“没想到吧傻了吧”,可能还要加上句“哈哈哈”。不管用多文绉绉的话语来修饰,本质上都幼稚的可以。

    “芥川——”我面无表情的打断道:“还有两分钟。”

    “是!太宰先生!”

    “小声一点。”

    “是(气)!太宰先生(音)!”

    “……”中年人确实快傻了。

    要不是等级上有难以逾越的差距,他现在可能会揪着我的衣领使劲摇晃,问问我到底又吃错了什么药作什么妖,大半夜的出门只为了安装摄像机?还带着望远镜?!

    我愉悦的晃了晃腿,微笑:“当然是为了采集情报。”

    两军对峙,除了粮草,就是情报。消息来源的不对等能难倒世界第一的天才侦探,也能让一方开场就处于必败之地。

    隐藏在分散兵线中的敌人、可能出身军方的一整个组织——偏偏森先生给的情报杂乱的没头没脑,这样被动的场面可不是我想要的开局。

    “至于你的用途?”我好心的补充安慰:“放心吧,只是帮忙提东西而已。肯定会让你完整回到广津先生身边的。”

    “完完整整的。”

    ……

    糟糕,他看起来,好像更害怕了?

    为什么?

    第73章 清爽明朗充满朝气

    人们总是因为奇怪的点而产生恐惧或兴奋的情绪。

    前者如那位广津先生借给我的技术人员——他也不想想,广津先生怎么会坑害自己的手下呢——后者如再一次被小道消息刷屏了的港口Mafia职员们。

    这里的职员指的是武斗派之外的文职事务员,多负责文件的处理和补给医疗、人事调动等繁琐事宜。本部四十层的大楼不是摆出来占地方的,就算只有一半是办公室,人员数量也不容小觑。

    而刷屏的新消息,说的是“太宰干部复出的第一个任务就惨遭滑铁卢”的详细内幕。掺杂了重重奇怪的计谋和暗算,夹带着各种微妙的感情纠葛,有头有尾详略得当。我要不是当事人,说不定自己都信了。

    “大家的想象力好丰富啊……写小说的话一定会很畅销很受欢迎吧?会成为当代社会的大文豪也说不定。”我对此表示无所谓:“真假参半才是最令人信服的真相。传就传吧,哈哈,没关系。”

    “但是……!”

    芥川押着那天晚上的中年黑蜥蜴站在办公桌前,焦躁道:“您的清名怎容无知之人玷污!请准许在下——”

    “不准——”我脚翘在桌沿上,一蹬一蹬的前后摇晃,黑色皮质表面的椅子一腿陷在地毯里发出微弱的咯吱声,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散架,“安静一点,芥川。”

    “是。”

    他果然听话的安静下来,还用罗生门缠住了中年人的嘴巴。硬核安静,就是不知道罗生门会怎么想。

    不,我并没有觉得小朋友烦,让他闭嘴是因为此时我还带着耳机。

    办公桌对面、大幅地图的上方在来回播放着黑白的图像。投影仪和摄像机,对我来说是新奇的工具,但功能和族长特制的纸人式神、蜃气楼小镜子差不多,用起来还算顺手,操作也很简单。

    光影从我眼前掠过,灰色的人形们从出现到消失不超过四分钟,成群结队、动作利落、目的鲜明,还有非常丰富非常默契的相互配合。他们从街道与房屋的阴影中出现,悄无声息的接近红砖仓库,以点破线,对正门前的埋伏进行了凶猛的火力压制。

    一分钟,在我之前到达的人们跌倒在血泊里,不管有气没气,都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一分半,仓库大门被暴力轰开了门锁,人形们鱼贯而入。

    两分半,地面微微震颤,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小型货车*无声驶到仓库门前。

    三分半,敌人们抬着几个箱子出来,拉开货车车厢的防水布篷,列队上车。

    三分四十,货车开走。

    耳机里是提前埋好的收音设备录下的音频,枪战那段音量大的震耳朵,其它部分却都细小微弱。听起来有些艰难,技术部门的分析却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出来,不得不自食其力。

    我皱着眉又听了将近半小时,这才把耳机摘下来丢到桌面上。看到被芥川押着的人两股战战满头大汗的样子,非常贴心的把表情调整到温和:“半个小时应该足够你冷静。”

    对方唔唔唔的疯狂点头。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他看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

    “放心吧,不需要你执行多么危险的任务。困难肯定是困难的,大费周章的把你请过来,总不可能是为了喝茶吃点心啊对吧?”我放下腿坐正——罗生门适时的插着一块毛巾过来将桌面擦干净——然后十指交叉着托住下巴,笑眯眯道:“我要你做的就是……”

    “管住自己的嘴巴。”

    静默片刻后,芥川用听起来还在安静范围内的音量问:“太宰先生,为何不让在下直接杀了他?只有死人才会绝对保守秘密。”

    “因为这不是敌人。”我加重语气:“芥川,注意你的措辞。”

    “……是。”

    超凶但超听话的小朋友想了想,向侧面迈了一步,还主动将物理性噤声的罗生门松开了。每次被教训了都会思考一会儿,这是他新养成的习惯。

    但就是这样的一小步,已经足够中年人感激涕零。他连连保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天晚上他只是出门去散了会步……不,连散步都没有,他一直都待在家里!喝的烂醉如泥!

    违背保证就沉尸横滨港湾——原话是这样的。

    “倒也不必。”我笑着说:“如果不是特定的位置会被潮汐冲回来的,请不要增加清洁工的工作量,也不要引起军警的注意和市民的恐慌。”

    Mafia对忠诚与背叛看的极重,这种类似于叛徒处理方法的保证一旦做出,就不会违反。更何况对方是广津先生手下的人,那位老牌绅士虽然爱惜后辈,却更看重规矩本身。

    “而且是我主动请你来帮忙的,怎么能做那种过河拆桥的事呢……”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

    既然是荣幸就不要再抖了吧?为什么感觉他根本就没有被安慰到,还越来越恐惧了?

    我费解的看了他好久,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那些诸如松了口气、如获新生之类的反应就不再浪费笔墨进行赘述,总之,流言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在下还是不明白。”小朋友思考完了,又开始找事,“您为什么放任自己的名声受损?”

    ——上一句话当我没说。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把话挑明了跟他讲,“真正有话语权的人都不傻,听到了也只会当做是笑话。而无关人等,他们散布流言,只会帮助掩盖真相。教给你的第二堂课,芥川。”

    “——真假参半是最真实的谎言。”

    “我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为了这些图像和声音,二是为了清理那些浑水摸鱼的‘奸细’。”这是交战前的必备仪式,“情报是重要的军需,这个毋庸置疑。但要是别人知道了,这些人死伤惨重的时候你我就在旁边,事不关己的冷眼看着……”

    “你猜现在还无伤大雅的流言会变成什么样?”

    “而且,能准确的摸到那天防守最薄弱的红砖仓库,说明敌人对港口Mafia的内部情报也有一定的了解。内鬼还是奸细,这个暂且不提。只从他们的目的上来说,武器就能满足吗?物资和补给又怎么办?港口最大的蛋糕明明是运输航线和违禁品交易,他们想不想分一口?”

    “突然出现说明他们大概率不是本土组织,这么多人总要有落脚点安置,据点又在什么地方?横滨租界众多,光一个治外法权就足够将这座城市与周边地区分割成两个世界,他们又是怎样潜入的?”

    “……太可疑了。”我眼睁睁看着芥川的表情越来越麻木越来越茫然,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简单粗暴的下了结语:“既然对方是冲着我们来的,那就把我方的水也搅浑,示敌以弱,混淆视听。”

    敌暗我明不要紧,大家一起暗,就看谁心脏!族长为了搞海国能挨整整两天的打,这才一个流言而已,还差得远呢。

    芥川……芥川停止了思考。

    并搬出万能用句:“不愧是您,太宰先生!”

    我:“……”

    看来文化课程还是得加重一些。唐国那边好像通用有阅读理解的题型,安排上吧。

    这之后森先生单独找过我一次,委婉的表示,就算自己不在意旁人的想法,也好歹要为了港口Mafia的整体形象着想,把流言处理一下。

    ——上次我出走那会的“感情纠葛”闹得沸沸扬扬,他看的可开心了,还一直放任到现在。现在不过是里面分别掺杂了他和爱丽丝,就一手将其拔高到港口Mafia整体形象的高度了。

    ——所谓双标,不过如此。

    我答应的非常爽快,一转头就往“罪孽深重太宰治”的各路箭头中添了把火,势必要将太宰君的形象抹成黑的。平时任务也多是蹲在后方,看着芥川带领部下行动,并特意嘱咐他有输有赢。

    “让他们多带点东西回去嘛。”我是这样跟小少年说的。

    “能不能用、好不好用——这就不一定了。”

    第74章 清爽明朗充满朝气

    八月。

    港口Mafia本部大楼七十层,防御森严如铜墙铁壁的首领办公室。

    我靠着墙边书架席地而坐,面前爱丽丝兴致勃勃的玩小火车。讨人厌的森先生当然是拎着两件小裙子蹲在爱丽丝身边,脸上还带着少女般娇俏的两团红晕——说实话这显得他好变态哦——笑眯眯的提要求:“就穿一下嘛~爱丽丝乖乖,你看这个印花,这个褶皱,像春天的小花园一样~”

    那爱丽丝算什么,花园里的百灵鸟吗?

    我目不斜视的翻书,果然紧接着就听到了异能少女清脆甜美的呵斥,以及森先生越发不妥当的痴汉笑声……

    ——就是这种惹人误会的表现,路人才会报警把森先生抓进局子里啊……虽说那都是他当上港口Mafia首领之前的事了。

    ——不过,森先生的异能形态是他自己设定的,还是如红叶大姐的“金色夜叉”一般,从诞生起就是固定的样子?如果是自己设定的话……这幼女控就真的没救了。

    “啊,对了,太宰君一直待在这里,把任务都交给芥川君,没问题吗?”百忙之中,首领大人随口问:“这半个月里芥川君好像都没有休息过。”

    这大概是在委婉的赶我走。

    而且他紧接着又去跟幼女黏糊糊的撒娇了。

    “我也没有休息过啊。”我慢吞吞应了一声,“芥川打打杀杀完了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可都是我加班处理的。”

    爱丽丝跺脚怒骂:“我才不要!就不要!绝对不要!”

    “穿一下嘛,就一下,一下下——”

    “林太郎太讨厌啦!”

    “啊……骂人的小爱丽丝也好可爱……”

    “好恶心!走开!”

    “爱丽丝乖乖~”

    我内心毫无波动,甚至平静的把遮盖书架的厚重布料扯过来挡在面前,眼不见心不烦。

    和森先生不定时会面,是近一周里新养成的习惯。他美其名曰“跟进仓库任务的进度,排查可能会对港口Mafia造成威胁的目标”,实际上却屡屡中断交流,转去诱哄爱丽丝。

    这个诱哄持续的时间比较长,还有可能从爱丽丝单方面的嫌弃升级转型变成打着圈儿的追逐,场面一度混乱又糟糕。但是习惯就好。我已经能做到在这种情况下与森先生交谈。

    ——这样一想,习惯还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那太宰君有查到什么吗?”冷不丁传来一问。

    “外国人。”翻书,“口音听不出来,您也知道我外语不好。不过技术部的人总该知道。”

    “临终前的祷告?”

    “临死前的惨叫。”

    “那技术部可能无能为力呢……”他无奈的干笑了一声。

    “没办法啊,他们把同伴的尸体都带走了,就算想解剖研究也没有材料。”我对导致高强度加班的灰色人影们深恶痛绝,可惜迄今为止,除了最初在红砖仓库的那一次,再也没正面遇到过,“不过,已经从非法入境、废弃军队、佣兵这些路子里大致圈定了几个组织,挨个排除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顿了顿,再次发出会让某个部门头秃咆哮的言论:“大不了让技术部一起加班。”

    森先生微笑着沉默了。

    技术部纯属无辜躺枪,最近动不动就一片哀嚎。可惜我只是个莫得感情的任务机器,并没有“同事爱”这种东西的存在。

    也是因为没有办法。这半个月里芥川带着人出了十一次任务,只有两次赶上了灰色人影的尾巴,其他九次的对手都是乌合之众,被利用来添乱的小鱼小虾。不光小朋友越发恼怒,我蹲在后面远远的看着,也总是后悔红砖仓库那晚没让罗生门绑个人回来。

    就跟人贩子套娃一样,套住拖过来,现在就什么都有了。

    ——开玩笑的,这样做风险太大了,弊大于利不值得。

    “……就像幽灵一样啊,”我摇头感叹,“灰色的幽灵。”即使那片灰色只是破烂且脏兮兮的帆布。

    交谈中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夕阳透过透明墙面映入橘红的辉光,森先生也终于把春天的小花园一样的裙子穿在了小女孩身上。中年大叔发出热烈的赞美,开心的比爱丽丝还像个孩子。

    我摸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合上手里的《轻武器鉴赏》①,把它放回书架,轻快地转身向森先生告别:“那我先走啦,今晚还有一场火热的邀约~”

    “不要学这种油腔滑调。”

    “……”真是败人兴致。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道:“今晚有人想袭击外线交接现场,重武器火拼。”

    连口头上的乐子都不让人找吗。

    …………

    愚蠢的敌人,无趣的工作。

    结束之后我让芥川自己带队回去。俘虏之类的,既然是敢公然挑衅港口Mafia的傻瓜,知道的消息肯定也不多,就让芥川练练手好了。

    “注意把握分寸,我会让人监督的。”我提醒一脸不开心的小朋友:“要是只为了发脾气就把人弄死了……你知道后果。”

    芥川整个都猫猫炸毛.jpg,一脸惊恐:“是!请您放心!”

    下属的小组组长小心翼翼的蹭过来:“太宰先生……那个,收缴的机枪与榴弹炮……要怎么处理?”

    说到这个就来气。

    在森先生面前说了是重武器,到头来只有几辆卡车和简陋的手提式包包,这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吗?

    我面无表情:“送到你家。”

    “呃?!啊!!不太宰先生,这个、这怎么可能……”

    “你也知道不可能。那除了送到附近的仓库标号检查登记存储,还有别的处理手段吗?”直接开嘲讽,“别人敢要你敢送吗?有命接收有命用吗?闭嘴,笨蛋。”

    “请让在下来为您清理蠢笨无用之人——”

    “你也闭嘴,芥川。”

    “……是。”

    好了,现在我也不开心了,今晚是和芥川的不开心师徒组【bushi

    在深夜的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了片刻,我想起了之前织田作说的“鲁邦酒馆的猫老师”“经常在一家酒馆喝酒的三人”之类的话。并不是连贯的句子,也并非单独的介绍,只是存在于记忆中,然后被自然而然的提取出来。

    我的记忆力向来很好。

    而那家酒吧……好像就在附近?

    可能也许大概,我也不太清楚,织田作一直把我当未成年儿童喂养,零食都不能放开吃,更何况是喝酒。

    但是……反正也不想工作,闲着没事,去找找又怎么样?找到了意外之喜,找不到也没什么。

    说不定还能走运遇上织田作呢。

    ——半夜喝酒遇上老父亲,好像也不算走运。

    第75章 清爽明朗充满朝气

    然而那座酒馆的招牌是“Lupin”。

    我仰头站在老旧建筑物的门口,看着煤油灯火焰飘忽跳动如鬼火,眼神也飘忽了一下——连织田作都把这里读作“鲁邦”……可见外语不好不能怪我,霓虹人的英语发音都奇奇怪怪的①。

    回过神来眼睛刺痛,视觉的焦点上也出现了灯火的幻象。我揉着眼睛钻进门内,被烟草点燃的味道呛得一窒,转头就快快的、快快的顺着楼梯冲了下去。

    “咚,安稳着陆。”叽叽咕咕的跳下最火两层台阶,空间内好像安静了一下,织田作的声音带着诧异响起:“太宰?”

    哇,走运。

    我抬起手,开心地冲老父亲打招呼:“嗨,织田作。”

    青年坐在吧台那里,手扶在盛有透明液体的杯子上,杯子里球型的冰块在昏暗光下亮晶晶的。穿着红色马甲的酒保面上带着标准却不让人生厌的营业性微笑,看了我一眼,抬手将一杯同色酒液放在空位上——被织田作拦住了。

    “啤酒就好,”他严肃的说:“他还是个孩子。”

    酒保的笑容凝固了。

    “不,跟平常一样。”我好奇的看了一眼杯子里的冰块,在织田作旁边的位置坐下,“深夜,酒馆,翘班。我可不是为了啤酒来这里的。”

    “这么晚还有工作吗?”

    “是啊,今天还抓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男儿回去呢。看了一下价值不大,就让小朋友带回去练习拷问了。”说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抱怨起来:“什么人啊脑壳里除了热血什么都没有吗?本来就在加班,遇到这种鸡肋简直恶心心,别让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不然一定要……”

    安静,老旧,狭窄。

    昏暗的灯光,信任的友人。

    这样的环境真是让人忍不住放松然后疯狂吐槽,就跟中年失意的大叔会在下班后相约着酗酒、大发牢骚一样,我倚在桌边blabla的说了好长时间。从不打招呼就让人加班的顶头上司到头铁的小朋友到不长脑子的笨拙手下到躲躲藏藏的敌对组织,一个比一个让人恼火。

    织田作安静的听着,时不时应一声“是吗”“啊”之类的话。别人说这些总有敷衍嫌弃的嫌疑,他却是没有的。

    “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过分啊织田作……笨蛋笨蛋,一个个都笨死了……”冰块在杯子里撞来撞去,我趴在台面上手持杯底,看亮晶晶闪来闪去,“糟糕,有点想听乱步嘲讽别人了……”

    “世上的人都是婴儿”,乱步总是这样说。以前不觉得如何,现在想想,确是真理。

    “有空的时候去找他玩吧。”织田作说,“上次见到他,他还特意问你是不是走了。”

    “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就是朋友的一回事吧。”

    “……这样啊。”

    我竟然把那个大龄儿童当做朋友。

    嗯……不过,从乱步的角度来说,“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还亲自开口再问一遍,也确实够意思了。

    安静一会儿,他抿了口酒:“你的伤又增加了啊。”

    “是的呢……”我不想跟他说这个,尤其是为了“惩罚”芥川而自己动手的那些,就故意散漫的笑了一下:“意外而已。”

    织田作上下扫了我一眼。

    我故作无辜地回视:“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让你注意安全。”阿爸作停顿一下,发出直击灵魂的暴击:“额头那块的头发,还没长好吗?”

    我:“……”那得看四厘米在不在“长好了”的范围之内了……不,我才没有隔几天就拿着尺子量头发。没有。

    “织田作先生……多日不见,你竟然会吐槽了。”

    入口处传来听过几次的声音。我悻悻回头,看到学者打扮的安吾正从楼梯走下来,肩上还背着个洋红色挎包。

    ……是了,这本来就是三人小团体的聚会场所。

    但我还是有点不高兴:“他早就会了。而且这也不是吐槽。”

    “是实话。”天然黑点头承认。

    ——啧,更不爽了怎么回事。

    我挂着敷衍的微笑转回吧台,自顾自的玩杯子里的冰块。

    织田作打圆场:“好久不见,安吾。你去哪儿了?”

    “连番出差。”安吾将挎包安置到吧台上,点头谢过酒保的酒:“刚刚从东京回来。”

    他们两个blabla的聊起来。

    我对安吾印象平平,既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森先生信不信任都是他们的事,说到底我对港口Mafia完全没有归属感,也一点都不在意安吾是朝向那边的叛徒,只要保证自己做到干部的本分,不泄露机密情报就好——这点倒是不用担心,毕竟他才是情报员,知道的事比我还多——如果没有“太宰君的朋友”这一身份,对我来说,他就是半个同事而已。

    但我好久都没见到织田作啦。不管是对家长还是对朋友,这种情况下想要“独占”,都是正常的吧?承认自己幼稚又怎么样,总比阿爸被抢走要好得多。

    我幽幽地盯着安吾。

    ——想排挤他。

    ——太失礼了。

    ——还是想排挤他。

    ——但是太失礼了。

    挣扎中被鬼切族长织田作教导过的礼仪终于冒头,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出于一点奇怪的逆反心理,我开始人为屏蔽那边的谈话声,被提到名字也假装没听到,只自顾自的托腮晃脚,看老酒保娴熟的擦杯子。

    对方微笑着任由观赏。

    这跟调酒不一样。调酒是展现技艺,擦杯子却只是擦杯子,日常的养护与清洁,像武士习惯性保养自己的刀。这个比喻跳的有点远,但我对刀剑确实就是这样。

    ……说得好像我是个武士一样。

    “喵~”

    安吾那边的空位子上传来一声猫叫。

    “老师?”我看了一眼酒保,对方回以肯定的点头。

    那只很通人性的三花猫是真的很喜欢东奔西跑,上一次见到还是在三个多月前的医院里,我有点开心,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小鱼干,悄无声息的蹭到它面前。

    “老师——”

    三花猫无动于衷。

    旁边的安吾推推眼镜:“太宰君原来是这么爱护小动物的人吗,随身带小鱼干……?”

    织田作淡定喝酒:“跟朋友家的社长学的。”

    “老—师——”

    三花猫习以为常的向后一跳,换到另一个凳子上以躲避两脚兽的骚扰。

    安吾摇头叹息:“连动物都不喜欢你啊太宰君……”

    “你来你也被嫌弃。”我把小鱼干塞给他,并顺势把他从位置上挤下来,自己挨着织田作坐好:“能抱到老师,你就是这家酒吧最厉害的人!加油安吾!”

    安吾:“……”

    安吾看看手里的鱼干,再看看一脸迷之嫌弃的三花猫:

    “……老师?”他谨慎的伸手:“吃吗?”

    老师站起来,抖抖毛,直接跑走。

    安吾陷入沉思。

    我摇头叹息:“连动物都不喜欢你啊安吾君……”

    安吾苦笑:“太记仇了太宰君。”

    “这样也算记仇吗?”我冲他笑:“小小的玩笑而已,如果有冒犯到你,那我自罚一杯道歉吧。”

    “也不用这么通情理……你这样让我有点怕。”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西装上的褶皱,把小鱼干放在台面上,“那么,今晚就到这里吧。”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打开挎包、整理东西。倒是老好人织田作试图挽留:“这就是你出差的行李吗?”

    “是啊,今天的收获就在里面,也算是这个月的保底业绩。”他把纸袋子展示了一下,用陈述句的语气抱怨:“还以为是多么名贵的大家的艺术,结果只是赝品而已。”

    “冲业绩也太真实了叭,还以为你会是社畜一类的敬业好员工。”我看到了有趣的东西,“这个相机——型号好老,完全认不出来!安吾,借我玩一下可以吗!”

    “当、当然可以……型号真的很老吗?”

    “他只是还没有看到相关的书籍。对所有相机都不认识。”

    “因为工作很忙,而且芥川不让。每次我亲手拿起摄像机来他的表情都跟要哭了一样……‘怎么能让太宰先生亲自动手’,我都能脑补出台词了。”我试着调整镜头:“啊,这个怎么弄来着……”

    咔嚓。

    一不小心按了快门,幸运的吧台成为了第一个被我拍到的事物。

    噫,好了,我会了!

    “快,安吾,给我和织田作拍一张!”

    “……然后顺理成章的剔除我是吗?就说你今晚话太少了!不对劲!”

    “那我先给织田作拍一张?”

    “这跟把我单独剔除出去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里面也没有我啊。”

    “所以你拿相机就是为了跟织田作先生合影?”

    “你这么说也可以啦……”

    “太、宰、君!”

    织田作接过照相机,第无数次打圆场:“我先给你们照吧。然后再一起照一张。”

    “好吧……”

    “为什么你那么不情愿的样子啊,那明明是我的相机!”

    “来,照了——”

    咔嚓。咔嚓。咔嚓。

    单人照、双人照、三人照。

    我玩的开心,把安吾气的跳脚更开心,要不是地方狭窄,他估计会追着我打起来。

    最后一张的时候,我强行挤在中间,还得意洋洋的晃着腿,和安吾的黑脸形成了鲜明对比。而阿爸作一脸淡定。

    黑白色的时光在此定格——

    咔嚓。

    第76章 清爽明朗充满朝气

    截止到那个晚上,我对“灰色幽灵”这个组织还没有太大的恶感。

    针对和追查都是因为森先生的命令和之前中也替班的人情,也就是说,干部的职责所在,仅此而已。从个人层面上,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怨——社畜加班的怨气不算。

    他们真正戳到了我的肺管子,是在第二天中午。我还在仓库街那边找线索的时候,织田作给我打来电话说——

    他被狙击了。

    当时我正忙得晕头转向,听到这句话还愣了一下,然后才问:“在哪儿?”

    手机里传来脚步和喘息声,杂乱的不像话,织田作大概是在急速奔跑,连语速都比平时急促不少:“旧书大道附近的小巷子里,狙击手想逃跑……你从……”

    “旧书大道周边的国曜寺、码头运输口、御船商业街,”我立刻对身边的部下下命令:“封锁这三个地方,不准放走任何人。”

    “是!”

    织田作:“太宰?”

    “放心吧,我对那地方熟得很,很快就到。你小心一点不要被埋伏了。”停顿一下,“要是敢在我去之前受伤,我就跟幸介他们告状。”

    大概是忙过了头的缘故,我只感觉脑壳里嗡嗡响,整个人出奇的冷静。挂了电话就把路边停车待命的司机从车里拽出来,自己握上方向盘,连飙车都飙的格外顺畅,一路上都没有碰撞。

    广津先生指派了四个黑蜥蜴跟上来,还带着这些暴徒们常用的武器。我匆匆下车匆匆跑过错综复杂的小巷,冷静的后悔没有在织田作身上装个定位仪窃听器之类的仪器——

    【右边。】

    ——右边。

    这念头来的莫名其妙,但我遵从直觉相信了。

    到现场正赶上织田作拿枪指着一个披着灰色帆布的人,我长出口气:“织田作!趴下!”

    黑蜥蜴们熟练的扔闪|光|弹而后突突扫射。

    我缓缓拔刀,拔刀声隐没在子弹出膛和弹壳落地的声音里。

    人影在枪林弹雨中起舞、扭动、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而人影之后的织田作的身后,建筑物狭小黑暗的缝隙之中,另一个人抬起了手臂——织田作猛地侧身翻滚!

    子弹追着他在地上留下七个焦黑弹痕,砖石表面被击碎出现白色的裂纹。我看到了织田作异能【天衣无缝】——在危机到来之时可预知五到六秒之后的未来——发动的灰蓝色光芒,理智知道他不会再出事,身体却自发的动了起来——

    “还有一发子弹是想留给谁?”①

    冰冷的火焰烧灼胸腹,烧灼大脑。

    我口吐毒液般的话语:“9mm鲁格P08②,上次大战遗留的老古董,就跟你们一样在战争中阴魂不散。”

    人影瞄准的手停顿了一下。

    “被放逐的军人吗?不,在这个时代没有放逐一说……是先被当权者们抛弃,然后被判罪,被通缉了吧?关于这方面法律的书籍我还没看,但一个‘战争罪’是逃不了的,说不定还有‘恐怖袭击’?”

    人影僵住了。

    四周陷入了寂静。站在巷子中间的那个已经吃了不少枪子,枪声一停就倒了下去,重重的,甚至还弹了一下。织田作抱着什么东西站起来,贴着墙根站立。

    “推测一下,离开战场的你们不知如何生存,又不想伤害曾经保护过的子民,所以离开了故国,在新的战场上游荡……佣兵?还是非法的、被任何组织都拒绝承认的那种?没有物资没有补给,生活过的相当艰苦,连武器都要靠偷靠抢,所以得罪了不少同行……”

    得罪同行会发生什么呢?

    “被举报了吗?说起来非法组织就是辛苦呢,既要提防黑吃黑还要提防被举报……欧洲那边的秩序官叫什么,好像是‘时钟塔的从骑士’来着?被那些疯子盯上可不得了,你们连自己都养不活,当然也没法上交足够的油水来换取生存的余地……”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即使对方已经剧烈的、像犯了什么神经性疾病一样颤抖起来。

    我倒提着伞,晃晃悠悠的一步一步向前走。

    我手里拿着冷冰冰的刀剑,语气却怜悯又可惜。

    “所以你们只能连滚带爬的逃走,逃到这边来……真奇怪啊,世界这么大,却一下子选定了横滨吗?看来是有人接应,或者组织中有地位很高,即使在战时也能得知其他国家情报的成员?”

    走到近处,即使在建筑缝隙的暗影中,我也看到了对方的脸。具体面容因为被特意抹上的黑色油污遮住而看不清楚,但大致上还是能看出来的,这个人饱经风霜,历经沧桑,因为被痛苦折磨了太久所以连眼神都是麻木——

    “哎?竟然还有感情波动?”我不解的歪头,大概可以算是在卖萌,饱含恶意的那种,“这种眼神算什么,激动,兴奋,愤怒还是……恐惧?看来我猜对了不少。”

    织田作不知为何大叫了一声:“太宰!”

    奇怪,这个严肃的语气,是想阻止我?

    可我做什么了?

    “哈哈,”我低声笑起来,又突然觉得无趣,现在这个局面已经确定,敌人无路可逃胜负不可能逆转,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本来还想活捉你回去的,拷问一番应该能得到不少情报吧?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给你一个自己动手的机会。”

    “……不是,”人影的声音嘶哑难听,像砂纸在砥石上摩擦:“不是。”

    “咦——不是什么?”

    “不是自杀!”人影僵直的手臂弯曲,手腕折成近似直角的弧度,他露出一个似哭似笑、又似在宣誓什么的狰狞表情:“而是为了隔绝你这魔鬼!我绝不会……!”

    砰!

    鲁格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开出了灿烂的花。

    片刻的沉默后,我转头向织田作惊叹:“他竟然还相信上帝的存在……!”

    织田作一拳打了过来。

    黑蜥蜴齐刷刷的拿枪指着他,我警示性的瞪了他们一眼,捂着脸回头:“为什么?”

    织田作一脸怒气,虽然在外人看来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愤怒。

    “……”他慢慢把拳头放下,缓慢却坚定的说:“因为你学坏了。”

    ……

    何等具有老父亲气质的发言。

    我大脑空白了好几秒。

    转头看看*黑蜥蜴,他们吓得枪都掉了。

    转头看看织田作,对方左脸写着“痛心疾首”,右脸是“恨铁不成钢”,整个人一个大写的“吾儿叛逆伤透我的心”。

    我开始怀疑自己了:“是、是吗?我学坏了?”

    织田作凝重点头:“是的。”

    他、他说是,那就是吧。我乖乖认错:“虽然不知道到底错了什么……但我下次不会这样做了。对不起,阿爸作。”

    “前半句可以去掉。”

    “哦。”

    大眼瞪小眼的又沉默片刻,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主动挑起新的话题:“你手上拿的箱子,是什么?”

    那是个白色的保险箱。小巧、精致、崭新,跟织田作一身沙色便服放在一起,违和感非常强。

    我凑上前去:“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狙击你的?不,没有这个必要。他们狙击的是——接近这东西的任何人吧?”

    “这是在安吾住的酒店房间里找到的。”织田作点头。

    他说安吾失踪了,就在昨夜与我们分开后。

    而森先生将寻找情报员的任务委托给了最擅长找人寻物这一琐碎工作的织田作,为此甚至签了一张银之天启——也就是权限转让书,除了五大干部,组织里的人都要听从持有这张纸片的人的命令——算算时间,就在我抵达海滨的同时。

    在酒店里找安吾,这一点我倒是能理解。毕竟是社畜人设的情报员,到处出差,还要小心被报复、绑架、各种迫害,四处订酒店也算是狡兔三窟的一种?而且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酒店里。

    ——虽然后来那家酒店被炸了。

    不过,既然灰色幽灵在狙击靠近这个箱子的人,是不是能说明,安吾其实被他们抓走了?

    但安吾是个叛徒啊——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他倒向的是哪一边——叛徒才不会为了曹营③牺牲自己。

    “有件事我想让你知道,织田作。”

    他还在试图开箱子:“什么?”

    “昨晚,贮存紧急情况专用军事装备的最高保管室之一被这些人袭击了,”我向地上的两具尸体示意了一下,“时间就在安吾和我们分开之后。我的部下运送完了早些时候收缴的武器,经过那里,被幽灵们连同保管室的警卫一起杀死了。”

    织田作的动作渐渐停止。

    “最高保管室的防卫措施你我都清楚,上次你被派到附近打扫卫生时我们见过的……哪怕只是靠近了一步,都会触发警报,被警卫们一次警告。更靠里还有数不清的机关和探测仪器,门上的电子密码锁直连本部的警报,破解密码只有准干部及以上的人知道。也是因此,人力的守卫反而比普通仓库少一些。”

    我看着他说:“他们知道所有机关和探测死角,还用密码入侵了系统,打开大门拿走了不少物资。”

    “——就在安吾和我们分开后。”

    “……时间,可能只是一个巧合。”从织田作的语调语气判断,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不信,“密码,可能只是钻了空子,或者……”

    或者别的准干部及以上的人背叛了。

    要是换成别人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冷笑一声嘲讽反问“有利可图吗他就背叛”,但织田作和太宰君和安吾是好朋友……好朋友在这种时候,应该是很伤心的吧?

    嗯……虽然织田作这张脸,真的想不出来伤心是什么样子。

    所以我点了点头:“有可能。先不提这个了,我们还是来看看箱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吧。”

    “打不开。”他说:“没有钥匙。”

    “……”我把锁孔对准织田作:“那就开一枪。”

    谁说开锁一定要用钥匙?

    阻止我转移话题的东西,就算是保险箱也不能放过!

    结果里面又是一把鲁格P08,跟刚才那位、还有早些时候广津先生在监控画面上辨认出来的一模一样。

    织田作:“……”

    我:“……”

    “也有可能是栽赃陷害。”我反手就把箱子合上,严肃道:“就是他们猜到我会猜到他们正想被猜到的事,然后就可以离间安吾和我们了。”

    逻辑和前后意义什么的别问了,问就是老父亲第一。

    织田作思考片刻,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

    他好像没信。

    但我也做不了别的了。坂口安吾是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的朋友,而不是我的。无关立场——我的立场朝向织田作——也不是不能和他好好相处,但就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气场不和或者别的什么……而且我们之间也没有很多时间来成为“朋友”关系。

    我不是圣人,甚至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是普世意义上的好人。说我任性也好,怪诞也可以,总之我对坂口安吾君没有特别的想法。

    ——既然不在其中,就没资格做太多评论。

    ——我不在他们的三人小团体中,所以没资格对此刻的织田作说更多。

    “放心吧,”我向着他微笑:“我不会插手太多的,做你想做的就好,织田作。”

    我将刀收回伞柄,背对织田作迈出脚步。

    “既然你没事,我先回去了。”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保管室那边还在等我,工作嘛,没办法。

    还有这两具“幽灵”的尸体,送回去让技术或者医疗部解剖下看一看,特征啊骨龄啊器官状况啊,都可以成为判断人的出生、生长环境的重要因素。

    至于他们狙击织田作的事——别跟我提是不是故意的,总之这是事实——逝者已矣,我现在也做不到把他们的灵魂拖出来鞭挞,那就让他们的同伙来支付代价吧。

    “太宰。”织田作在身后喊了一声。

    我停顿片刻,摆摆手,没回头。

    ——暂时先,就这样吧。我好像得缓一缓。

    ——没关系,一下就好。

    ……

    回去之后我把自己为了精神攻击而临场发挥的胡编乱造整理一下上报了森先生。森先生沉默片刻,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太宰君……还真是有天赋呢……”

    “多谢夸奖。”我毫不心虚的点头。

    就算是胡编乱造,那也是有理有据、参考联想了好多历史事迹的编造。这是我的力量吗?不,这是知识的力量。

    港口Mafia的情报速度比我想象中的快的多,不到两个小时搜索结果就出来了,来自欧洲的、大战前后的、被抛弃后成为佣兵、又被“时钟塔的从骑士”给逼迫到偷渡的没落的军人的组织——

    【MIMIC】

    首领是一位强大的异能者,姓名能力暂且不详,以异能统帅历战的部下们。

    怪不得那个人恐惧的自杀了。原来我猜对了这么多。

    但是——

    “看他们对横滨地形的熟悉和对保管室机密的了解,情报里果然还欠缺了一条。”我对广津先生说,顺手弹了弹手上的文件。

    老牌Mafia了然的点点头,从兜里掏出打火机。

    “不我不是让你帮忙销毁……算了谢谢。”我把纸张撕的更碎一点方便燃烧:“待会记得把灰烬踩踩扫进海里。”

    “好的,太宰先生。”

    ——但是,就连森先生的情报来源,都没显示出内鬼是谁。

    ——难道我真的猜错了?

    “算了,既然已经确认目标,就该着手捕捉了。芥川一直闹着要谢罪,那就让他带队吧。”我站起来,站在大石头上,迎面而来的是带着湿润水汽的咸味海风,和阴云下越发汹涌的海水。

    要下雨了。

    这环境还挺会配合气氛。

    我笑了一声:“毕竟我也不是魔鬼嘛。”

    广津先生露出了哪里疼痛的表情,可能是年纪大了,类风湿吧。

    有时间给他找找中华街那家卖膏药的,听说很有效。

    …………

    然后我们顺利的抓到了MIMIC的成员,刑讯出了他们的据点、内鬼、计划和据点,以及他们的头目。并根据这些情报做出了相当有针对性的黑心计划,把官方机构异能特务科也拉下水,最后大获全胜。

    还借这个机会在上头过了明路,获得营业执照“异能开业许可证”一张、时钟塔的人情一份,顺便把横滨黑暗面秩序的位子坐的更稳一点。

    大丰收,可喜可贺。

    ……

    本应是这样的。

    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回去旧书大道那边查看坂口安吾的酒店房间。

    如果下雨的时候,我没有拒绝酒店经理的献媚、等雨停了再离开。

    如果司机开车过来、喊着“请您至少上车避雨”的时候,我没有任性的自己撑起伞溜走。

    本应是这样的。

    ……

    下雨在文学作品中,似乎没有几个好的意向。

    除了春雨……农耕维生的地方都喜欢赞颂春日的雨,因为那个时候种子在发芽,万物在复苏,都需要一定的水分。

    但现在是夏季了,而且这附近的地面好脏。

    我嫌弃的撑着伞从小巷里穿过,抄近路走向御船商业街。那边比较繁华,路面的泥沙和垃圾肯定也比这种倒着个人都不足为奇的地方少。

    ——眼角余光里,红白巫女服与粉色的衣裙一闪而逝。

    我一愣,立刻转头去看,只看到房屋拐角处微微扬起的、浅金色的发梢,还立刻不见了。

    “玲子小姐……?”我想起一个多月前见过的那两道身影,立刻追了上去。

    人影走过朦胧的街道,在商业街的路口处再次拐弯。

    人影走过滴着水的树木之下,肩上天青色油伞几乎与雨幕融为一体。

    人影走过鳞次的店铺和房屋,走过商业街的后面,消失在倒映着狭窄天光的高楼间的缝隙——

    我茫然的停下脚步,撑起的伞不知何时已被风吹得翻过来,伞面似乎还被拖在了地上,划破了几道细小的口子。

    耷拉着,像只丧家之犬。

    我茫然的,向前几步——

    “看起来也不是多坏的孩子啊。”

    一道陌生的女声说。

    我愣愣的扭头,看到旁边一扇窗子打开,穿着巫女服的女性嘿咻一声探出半个身子,无奈的递过来一把伞:“吓了我们一大跳,还以为被猥琐大叔跟踪了呢……伞坏了就躲起来啊,淋雨会生病的。”

    浅金色的长发,红白巫女服,天青色雨伞。

    可是没听过的声音,没见过的脸。

    ——雨水淋在身上,好像有些冷。

    “你在说什么啊,这样冒头不是自己也在淋雨吗?”穿着层层叠叠花瓣般粉色衣裙的另一位女性走到窗前,也看了我一眼,不耐烦道:“哈,又是离家出走的小鬼?这附近可是越来越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了。”

    漆黑的短发,耳边鬓发上两朵大大的樱花的发饰。

    “别看了,长得好看也没用,我们可没心思收留来历不明的男孩子……别看了,真的不会的。”停顿片刻,这位后来的女性啧了一声,“实在困难的话……你等等,我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完全相反的性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后退几步,问出“玲子小姐”“樱花妖”这几个字的。

    也记不清探着身子的女性是用怎样惊喜的语气喊出“你也喜欢玩《源氏物语》吗”的话,并感慨说:“哇那可是八年前的乙女向游戏了。”

    面容模糊成空白,声音也破碎的进不到耳朵里,整个世界都渲染成雨幕的雨伞的天青色。

    虚假。虚假。虚假。

    我想起那年星火幻境中大片大片的空白。

    单调的色块。静止的时间。没有边界的循环。连海浪都——单薄的像一张纸。

    面前化着淡色唇彩的女性的口一张一合,破碎的嗡鸣起来的声音终于收束:“同好……cosplay……上次……”

    虚假虚假虚假虚假虚假——!

    我惊恐到发不出声音来尖叫,只能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的奔跑,奔跑,试图从噩梦中逃走。

    可这个世界是真的。

    跌倒是真的雨水是真的泥泞是真的伤口是真的。

    所以“我的世界是假的”这件事

    ——也是真的。

    第77章 清爽明朗充满朝气

    如何判断世界的真假?

    已知普世意义上的“真实”的定义,都建立在人类认识的基础上。

    那超出人类认识范围之外的、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就是“虚假”吗?

    还是真正的“真实”?

    …………

    光盘按进机器里。

    休息室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还在读取中的显示器的幽幽蓝光,映在脸上映在眼前,阴森到发白。

    读取完成,画面从悠长的铃铛声中开始,是樱花树下庭院之中,一只白鸟振翅,将镜头抬高到垂云之中——

    【浪漫绚丽、奇幻唯美的异能绘卷,人鬼共生、神明降世的平安时代】

    俯视,神社、荒野、宫廷,着狩衣披甲胄的人们渺小如同蝼蚁——

    【穿越千年回到初始之地的巫女】

    近处,红白色的巫女服上,笹龙胆家纹闪耀银色的辉光——

    【创造羁绊、缔结誓约、铭刻真名】

    “如果你输了,就留下真名,成为我的式神。”

    “如果你输了呢?”

    放映中的玲子小姐的声音似乎是笑了一下,回答的很轻:

    “……那我就成为你的阴阳师。”

    【书写独属于自己的友人之帐!】

    无数曾经见过没见过的人鬼妖神的图像一一闪现,最后被合到简朴装订的书册中,封面是“友人帐”的毛笔字样。

    而后画面一黑,连背景似疾实缓的铃声都为之一静——

    【大型乙女攻略冒险向游戏】

    【《源氏物语阴阳师》】

    主界面开启。

    正中间有三日月宗近的立绘,立绘之上斜着“联动!同类型游戏《刀剑乱舞》护航平安京历史进程!”的字样-

    回忆-列表中躺着几十位妖怪、十几位刀剑付丧神、好几位人类阴阳师、数位神明的攻略结局,每个结局都分成BE、TE、HE三种,相加起来有将近三百条路线。

    时间跨度都在八年之内,所涉及事件走向一致,就是我所经历过的那七年的“历史”。

    每一条路线的开头都是玲子小姐的自白:

    “我是,夏目玲子。出生在一个和平安宁的小镇,因为从小就能看到妖怪,被附近神社的主人收为弟子,成为侍奉神明的巫女。”

    ……

    我面无表情的把自己反锁在休息室里看了两天一夜。期间心情几度变化,恐惧悲哀愤怒可笑,最后被理智压抑住,定格成麻木。

    没有关系,我对自己说。

    “没有关系。”我对担心地在门口守了一天一夜的芥川龙之介说。

    就算是游戏又怎样,就算是假的也不要紧。

    【只要突破了创造者的限制,世界就能独立。】

    ——只要突破了创造者的限制,世界就能独立。

    我不知道这个认识是从何而来,但直觉要我相信它。

    游戏里,萤草虽然一开始就是沉默寡言的少年,说话做事都与我一般无二,但从来没提到“失忆”和“附身”的字眼,玲子小姐也没有和谁谈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

    这本身就已经是一定程度的崩坏了。

    而游戏外,我能做的不只是崩人设。

    ——我还能直接上门去找脚本的作者。

    “调查贫民窟旁边第四街区的旅馆。”

    我对芥川旁边、新补上来的小组组长说:“老板夫妇姓氏为藤原,有些背景。动静不要太大,也不要动粗。着重调查他们的女儿。”

    ——游戏光盘的外包装上,标注了脚本作者的名字。

    ——叫做,“藤原紫”。

    第78章 清爽明朗充满朝气

    工作量无故增加,太宰治部下的组员们暗地里多有疑问,实际行动却都听话的很,尽心尽力的加班寻找那位八年前昙花一现的阿紫小姐。

    MIMIC吸引主要注意力的情况下,这种尽心尽力显得很突兀,动静也有点大。森先生自然很快发现了关于游戏的问题,派人传话说他想和我谈一谈。

    我无所谓。确定合作时我们说好的就是“相互帮助”,我要尽这具身体这个身份应尽的义务,不叛逃不造反,顺从来自顶头上司的一切安排,而对方要帮忙寻找回去的方法。这半年里我做到了有来有往公平交易,他找不到理由阻止我。

    他也不能,否则我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深入挖掘的话,在我心里,“我遵守了约定”和“他不能阻止”是有因果关系的。这不是道德绑架。这与道德无关。这只是我身为人类的劣根性的体现。

    自私自利自我自大,什么都符合,【恶】是有共通之处的。

    我们从正午谈到天黑,帘幕通电后才看到外面的天空已被星辰铺满。难得的晴朗天气将夏夜的繁星从阴云之后解救出来,放在别处或许会被斑斓灯火湮没,七十层的视野却不会生出这种烦恼。

    “……平安京的星河也很美,”我坐着带滚轮的椅子滑到透明的墙壁边,难得直白的跟森先生说话:“阴阳师、神官、巫女、僧侣,每天晚上抬头仰望掐算星图,星辰的轨迹伴着稀薄的雾气在星河之下升腾显现,朦胧如朝露。”

    “是吗。”他坐在桌案之后,语气平淡。

    “嗯。”我看着外面:“毕竟是知名画师描画的CG,当年贩售的时候标价超高,还被玩家们追捧过好长时间。”

    对方沉默了很久。

    他会想什么?知道了占据自己学生身体的其实是这么一个东西,一串数据,就算是理智如森鸥外也会觉得荒诞吧。说不定还会恶心,因为电子、代码之类的名词,总让人想到幽灵蛛盲蛛这样足部细长的生物……还是变异寄生版。

    我静静地看着面前太宰君的倒影,黑衣黑发的少年模样的年轻人,是很容易引起女性怜爱的面貌,更不用说他还具有非同一般的智谋……在整个人类群体中都属于相当优秀的个体吧?

    ——品德方面就不做评价了,毕竟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问你一个问题,太宰君。”很久之后森先生终于开口。

    “我不保证回答。”

    “哈哈,没关系,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中年人无奈的笑了两声,忽而低沉道:“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理解你吗?”

    我很认真的思考片刻:

    “……说没有,未免会给人留下自大的印象,说有,又会显得虚伪。如果森先生以首领的身份命令我回答的话,这还真是个难题啊。”

    这等程度的试探不是森鸥外的风格,看来今天的正式约谈已经结束了。我从椅子上轻巧的跳起来,踩着皮鞋哒哒的走到门边。

    “我是个既自大又虚伪的人,就保持沉默好啦。回见,先生。”

    第79章 清爽明朗充满朝气

    跨过可能存在的森先生的障碍,其他人的试探——包括被召起的所谓“五大干部会议”——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怀着负责到底的想法,仍将大部分人手都放在MIMIC那边,只余出必要的一小队调查游戏相关和藤原紫的事宜。

    前者按部就班,已经进入追捕的阶段,后者却被瓶颈卡住。

    发行《源氏物语》游戏的会社早在六年前就已倒闭,前后加起来只存活了不到两年半的时间,作品也只有这唯一的一部。在那之后,包装信息上留下的人员列表中的大部分都已经分散到了其他工作室里,小部分有退出行业、因故去世的情况,唯独脚本作者藤原紫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她就是我在藤原旅馆里听说过的那位阿紫小姐。具体排查工作不必多说,无非就是排除核实之类,同名同姓的人倒是没有几个。旅馆的老板夫妇说过她现在在京都工作,平时忙得只能写信联系,一年也只回来探望一次。

    抹去踪迹减少联系,可见阿紫小姐大概是加入了什么不能向大众公开的组织,还是在港口Mafia触及不到的领域。除此之外,《源氏物语》这游戏本身也有问题。除非在那公司成立之前,它就已经是半成品的状态,否则两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够开发这样一个大型、多线、几乎没有瑕疵的游戏。

    ——物之反常者为妖。世界上不存在无解的问题,如果有,那肯定是疏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消息。

    所以我疏漏了什么?

    什么线索能联系作者与游戏?已知最明显的,脚本算一个。可脚本有什么作用,又能怎样发挥?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了。直接询问阿紫小姐或许是个好方法,但现在的情况下想见到她,就必须得靠那两位和蔼慈祥的老人家。

    我还记得老婆婆做的豆腐汤很好喝。

    临走的时候,老爷爷在我挎包里放了不少吃的用的。

    ——所以呢,要动手吗?

    ——还是直接上门,坦诚的提出请求?

    直接动手看起来更有效率,可我不想这样做。除了私心里那一点好感,还有更加现实的原因——身为一座介于Mafia领地和贫民窟之间的旅馆,内部却没有任何被争斗波及破坏的痕迹,查又查不到,足以说明老板夫妇的背景有多硬。未知的才最可怕,我总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人问题就给港口Mafia树立起这样的敌人。

    那就只有亲自上门了。

    但上门又有上门的难处。之前让部下进行打探,动静不大,当事人却不可能察觉不到。然后没隔几天我跑过去了,采风学生变成西装暴徒,还说自己之前都是装的,现在还打着人家女儿的主意……想想就是反目成仇被暴打一顿扫地出门的结局。

    教导芥川时我对那孩子说过,感情和立场是两回事。但老板夫妇并不在这次事件的任何“立场”中,就算刨除我本人对他们的私心,让部下们来对老人做评测,他们也是纯然的无辜的“被牵扯者”。

    “行动暂停一下,我再想想。”

    这样说着,我在地图上圈出了旅馆的位置……然后看到了不同的墨水颜色画出的圈:“唔,芥川?”

    那孩子最近在专注MIMIC的任务,因为上次在赌场好不容易活捉了俘虏,难得温柔的放轻了力道、没有将他们都杀死,俘虏却还是找机会自尽了。这对芥川来说是个耻辱,非敌人的鲜血不能洗刷,这几天一直绷着张超凶脸早出晚归,顺便压迫同僚加班。

    部下们就算不满也不敢说什么。瞎子也看得出来,上级们对【罗生门】这异能力有多重视多满意。尤其他还是身为干部之一的太宰治亲手领回、教养的学生,前途不可限量,光起点就比别人高一大截。

    “是的,”站在办公桌前等候下一步命令的下属说,“芥川君每天都会来找您汇报任务进度……虽然您总是不在。”

    “你在替他不平?”

    “不、不是!只是……”

    “哈,不用紧张。”我只是想起来他们至今还在传的太芥、芥太的流言。“顺口一问而已。而且这才不到三天,你不要偷换概念。”

    下属板起一张严肃脸来表示自己的无辜。

    我打量地图,上下左右,短短三天时间已经画了十几个罗生门又丑又圆的标志,深觉芥川真是个比太宰君和我都合格太多的社畜预备役,以后会被黑心老板森先生压榨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

    而最新的标记是美术馆。

    这并不奇怪。自上次与织田作分别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MIMIC行为模式的变化。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也要先储备足量的武器物资,期间用小股兵力骚扰对手、示敌以弱,使其掉以轻心士气衰落,而后突然爆发,趁敌方措手不及强攻快打,全程掌控节奏。

    之后是延长战线还是一鼓作气就看实际情况而定,而能作为手牌的重要角色一定要灵活应用,不定时投放在关键点上。

    总之节奏是重点,战场可没有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说法。从那天之后MIMIC就进入了预备爆发的沉默阶段,而后就是大规模的攻击和骚乱,最近一天已经开始了对港口Mafia旗下商家们的爆炸攻击,到现在的话,打到美术馆附近也是正常速度。

    虽然提前预测到他们会对无辜人士下手,但爆炸攻击什么的,果然还是太丧心病狂。暗世界约定俗称的规矩就是不牵连无关人士,从上次龙头战争之后,港口Mafia确立了在阴暗面的“秩序”的地位,对领地内的普通人加大了庇护力度,更是很久没有人敢在森先生底线上反复横跳……

    ——毕竟那位是个城市控啊,抽象到畸形的“爱”可比极度的“理智”要惊悚的多。

    “对了,人员撤离有出问题吗?”

    “死亡一人,轻伤两人,都是在返回整理财物的过程中受到波及……”

    “那就没办法啦,”我注视着美术馆在地图上的图标,“赔偿呢。”

    “后勤部门已经拨发相关钱款。”

    其实这种事不用我亲自过问,后勤那边有专门的部门负责这些。收取了保护费就要起到保护的作用,尤其是这种势力争斗引发的破坏,更是要由本部全权负责。要是处理不好,组织会失去相关部分的经济支柱和支援者们的信用——这可不是能轻易挽回的东西啊。

    我只是觉得,MIMIC的手段过于粗暴了。

    简直就像那天那个饮弹的狙击手一样,只会作战、作战和作战,对胜利或失败之后要怎么办根本就没有考虑,一点余地都不留。

    沉思半晌,我放弃了:“……这不是跟阿紫小姐的事一样了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只能询问本人了,局外人根本就理解不了猜想不到啊。”

    “带上东西,去美术馆。”

    “是!”

    芥川还没传消息回来,说明战斗还没有结束,要是能赶上现场再活捉几个,那就太幸运啦。

    ……

    事实证明我还能更幸运一点。

    当先一辆车顺着飘逸的S线冲向美术馆那神殿一般的前庭、而后方的手下们还在通过对讲机鬼哭狼嚎“您慢一点”“小心柱子”“不要开着大马力突然急刹”时,我看到了幽灵们已出镜多次的那辆运输卡车!

    车前面老远有芥川有MIMIC,还有好大一只织田作。

    而织田作对面又高又灰的那个,根据站位来看,不是指挥官就是指挥官的副手,总之肯定是个重要角色。

    我脚踩油门加速,一手打开伞上的活扣,拖过副驾驶位子上的皮箱,跟对讲机里低声说:“现在转弯,从后面绕一圈再过来。”

    “那您、您要做什么?!”后方和听筒里同时传来惊恐的嚎叫,“等等等等!请您——”

    重要角色忽然回头大吼:“下车——”

    织田作一语不发,拖着芥川跑了几步扑倒在地——

    火光炸起的前四秒,我说:“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做我最擅长的事——”

    碰撞。巨响。火光。枪声。爆炸。

    烟尘弥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息到可以说话的程度。

    两辆车挤在一起合二为一,还冒着火光和黑烟。

    连空气都沉浸在余韵里,犹有波动的样子。

    “——炸车啊。”

    我拍打着跳车时身上沾到的灰尘,从美术馆的柱子后面冒头:“放心吧后面没有连锁爆炸啦*,我把装备箱带下来啦,毕竟这里可都是凝聚了文化精神的艺术品……啊好疼。”

    膝盖好像在地上磕了一下。

    对讲机:“疼就对了啊不是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总之请您待在安全的地方不要乱来了!我们马上就绕回去了!”

    我沉默一秒,假装不小心把通讯挂断了。

    ——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

    ——难道不是MIMIC?

    我更想知道刚才那个人为什么能比织田作还早的做出反应,还想知道织田作为什么和芥川一起对敌,还想抓住那个“重要角色”然后问出灰色幽灵们的目的啊。

    待在安全的地方,能得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当然不能。

    于是我提着箱子扛着伞,挂着堪比过路游客一般的无辜表情转到舞台中间,字正腔圆的惊讶道:“啊,这不是,织田作吗!”

    “好久不见啦,你在这和谁约会吗?”

    第80章 清爽明朗充满朝气

    “不是约会。”

    面对我刻意的调笑,织田作没有生气,反而认真的回答:“是在支援战斗。他是MIMIC的指挥官安德烈纪德,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太宰先生!”被织田作抓在手里的小朋友咳嗽两声,垂下沾着尘土的脸:“竟然惊动您亲自来!都是在下无能,万分抱唔……!”

    织田作挪开碰到他胳膊上伤口的手,平淡的道了声抱歉。

    “给你添麻烦了。”我轻快的说,身体却转而正对着那位一直沉默的指挥官:“神交已久了纪德先生,终于见面,要不要握个手?”

    “即使被上帝抛弃,幽灵也不愿与恶魔为伍。”那个头发和衣服都泛着银灰色的男人说,声音缥缈的像自带了个录音机,“我知道你,逼迫我的部下自杀的……Mafia的恶魔。”

    “对无辜市民下手的罪人竟然觉得自己比恶魔高尚吗,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有趣,”我有点想笑,将油伞倒过来拄在地上:“不能握手实在是太可惜了。”

    芥川的异能力这么强,除非是更强大的异能力者,否则没人能把他伤成这样。织田作又指出来芥川的伤口都是枪伤,说明纪德的异能力是能对用枪进行加持的辅助型……或者单纯的辅助型。从他前胸上挂着的那些勋章来看,我偏向于后者。

    但过近的距离对枪械是有削弱作用的,再加上【人间失格】,我拔刀突袭将其首落的几率还挺大。就算失败了也有织田作和芥川在旁边,最多也就是受伤,被胁迫为离开的人质或者被当场打死的可能性约等于零。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所以说啊,从握手开始就被拒绝,真是太可惜了。

    “太宰先生!”

    绕着美术馆转了一圈的部下们终于赶到,领头的副组长看到我站在敌人面前,露出一个崩溃的表情,而后指使人围成一个包围圈:“都说了让您待在安全的地方啊!”

    “闭嘴!蠢货!”芥川小朋友猫猫炸毛:“你在指责太宰先生吗?!”

    “是!对不起!”

    我有点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你们,能不能,看看现在的场合,再说话?

    ——不,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看着纪德毫无感情的双眼:“介意交流一下吗?为什么要发起对港口Mafia的战争?除了欧洲,能让你们以佣兵身份存在下去的地方还有很多。毕竟战争就是人类社会的产物,与人类如影随形。有人的地方,就有你们存在的可能。”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说来可笑,来到这个世界将近半年,我还是在MIMIC和纪德身上找到了自己熟悉的“源氏凶犬”的感觉。毕竟源氏妖兵发挥作用的地方主要还是在战场上,从海国入侵荒川开始,到源氏退治大江山为止,我的开始与结束都在那里。

    所以我对纪德说“神交已久”。没有半点挖苦或反讽的意思,只是想表达对“专业对口”对手的惺惺相惜之情……多新奇,两个流落到战场之外的落魄者的战争。都狼狈成这个样子了,还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所以,横滨有什么?”我说:“你们在追寻什么,追到港口Mafia头上?”

    纪德的眼睛里终于倒映出我的影子。

    他微微移动视线,向下来看着我。

    “死亡。”他用那虚无缥缈的声音说:“我们在寻找值得死去的地方,寻找能让我们幽灵的灵魂得以解放的人,寻找能证明我们存在意义的战场。”

    “哪怕在半途中死去?”

    “甚至连自身灵魂都毁灭。”

    周遭陷入难言的沉默中。

    这个人是认真的,完全没有虚张声势故弄玄虚的意思。

    “军人的身份,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旧日的幻影,现在的牢笼,未来的目标……意味着一切。”

    “自杀,对你们来说算什么?”

    “逃跑。”

    “为什么?”

    “因为军人不会因为战斗、伤痛、失去同伴而倒下,我们永远都在站起来,即使沾染污秽,堕入地底。”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曾有部下自杀,在故国,刚刚逃脱包围的时候……任何语言都没有资格劝阻他们,但自杀等于放弃军人的身份,等于放弃‘自我’——等于抛弃一切。”

    在故国逃脱包围的时候,无法面对现实的人就已经自杀了。

    所以MIMIC的成员都将自杀视为退缩的选项。

    所以那个在小巷子里被逼迫着饮弹的幽灵,在临死前重复了数遍“不是自杀”——而是为了阻绝我这个“恶魔”。

    我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我直直的看着纪德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模糊成一团的、不知是谁的倒影。

    我感到恐惧、惊惶,以及莫大的悲哀的寒冷。

    ——超脱一切的意志。

    ——因失去而追寻,因追寻而麻木,堕落成满世界徘徊着的幽灵。

    如果——我克制不住的去设想这个可能——如果我找不到回平安京的路,如果我一直这样依附于别人的身体,如果我、不、其实我,原本和幽灵有什么两样吗?

    没有。我跟MIMIC,原本是一样的东西啊。

    甚至他们更好一些,至少还知道自己曾经是军人,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玲子小姐怜悯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连真名都忘记了啊。】

    奇怪,这件事我不是早就想起来了吗?在和镜花认识的时候。为什么现在才觉得害怕?

    “最后一个问题,”我听见自己说,恍若无事发生,语调虚浮到轻快,“你找到了吗?”

    比其他的灰色幽灵都高大的、一直都眼神麻木的男人终于有了动作,算不上鲜活,但终于有了点接近于人类的样子。安德烈纪德动了动脖子,视线在我和织田作身上分别停留了片刻,露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来。

    他在高兴。

    他明明在高兴。脸颊肌肉绷紧,唇线向两侧抻长,眼睑微微皱起,这明明是在笑。

    可我只看到了多年未腐的尸体在棺木中睁开眼睛,或者是其他空有人形的类人的东西,苍白扭曲,空洞单薄。人体、五官、声音……?纪德在说什么?

    “……不会……原因……”

    织田作在回答纪德?他又说了什么?

    我试着环视四周,去看远处那些穿着黑色西装的人,耳畔响起接连的枪声,有谁大喊一声将我向旁边狠狠一拉,空弹壳叮当落在白色的四方形瓷砖上。

    “太宰先生!”芥川以罗生门撕破空间制造防御的断层,少年人在我到来之前就经历过一场苦战,还负了伤,此时面色纸一般惨白:“您还好吗?!”

    我转动眼珠,去看织田作和纪德的战斗,双向的射击与躲避之余,灰蓝与鼠灰色的光芒在他们周围的空间中若隐若现,是异能与异能的交锋,而且势均力敌——什么样的能力能与【天衣无缝】势均力敌?那可是预判类的、只有以六秒之外的手段钻空子才能克服的BUG啊。

    ——在爆炸发生之前,大约五秒到六秒的时间,纪德回头喊了一声“下车”。

    ——没有谁规定,异能的作用都独一无二。

    “原来如此……”我慢慢揩去脸上擦伤渗出的血,把身边的皮箱踢到芥川那边:“没关系,我很好。考验你机械课训练成果的时候到了。”

    那两个人打到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了——大概是织田作故意引开的——芥川不用再苦苦支持罗生门,有了点力气去暴力开箱。但打开之后,他看着里面排列的装备陷入了微妙的沉默:“这是……?”

    “武器。”言简意赅,“商业街拆出来的。”

    车子炸成那样,车上人当然无法幸免。但车下的都听到了纪德提醒,躲的迅速损失不大,这会儿正和Mafia们对战。美术馆前庭艺术般的白壁和支柱终究还是被焦黑的痕迹玷污。

    我指了一下被用作掩体的车辆残骸:“丢的远一些,不要波及馆内。”

    芥川慎重的捧着炸|弹:“是。”

    ……

    这场战斗进行到最后,已然变成纪德以一对十几的枪战。

    我坐在旁边看完了全程。

    和与织田作一对一相比,多人的混战起不到更大的作用。对方是士兵是将领,身经百战,从战场上流落至今,拥有高超的射击与战斗的本领。再加上与织田作类似的预判未来的异能,这些手下还能活着都全靠织田作与芥川的支援。

    他是强大的,不可否认。

    他的部下也是。而且悍不畏死。

    最终我任由他离开了。

    临走前,纪德对织田作发出了“一定会让你理解我”的邀请。我看着他走远的身影,给织田作翻译:“他在威胁你,想让你也一无所有。”

    “啊。”织田作平淡的应了一声。

    “西餐店那边,我要派人转移。”

    “嗯……麻烦你了。”

    “作为交换,把安吾的事情告诉我。”我说:“当然,你也可以用‘银之天启’拒绝。”

    “太宰。”青年好像察觉到什么,蹲下来看着我:“受伤了吗?”

    我眨眨眼。迟钝的发现自己坐了太久,从腿到肩膀都有些发麻。

    但这还不到受伤的程度。

    “没有啊,”我迟疑了一下,伸手给他看掌心蹭开的血迹:“脸被划了一下,有点疼,这个算吗?”

    织田作欲言又止

    ——

    “……幸介他们都很想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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