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ND

    90九十朵菟丝花

    ◎……◎

    我叫薛鸣玉,但我不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因为我只有一个姑姑。可我的姑姑不姓薛,她姓屠,叫屠善。

    我曾问过姑姑,为何我不和她姓。

    她只瞥了我一眼,说:“你又不是我的孩子。”

    于是我便仰着脸问她:“怎样才能成为你的孩子?”

    不知道这话究竟哪里好笑,总之我说完了,姑姑就笑得直拍我脑袋,把我的脑袋拍得梆梆响,就像窗户外的宫人们会偷偷在闲时踢的小皮球那样。

    我只在没人往这边看时,才会悄悄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外面的模样。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什么是蹴鞠,什么是毽子。

    可这两个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和姑姑姓。

    “你爹听见了得气死。”姑姑莫名地笑道。

    我对此反应很平淡,甚至是不解:“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还能管我跟谁姓?何况,他气不气的,与我何干?”

    我不认得他,便理所当然地不在意他。

    姑姑笑得更开怀了。

    但她还是说不行,并且说我是个狡猾的坏孩子。“你怕我丢了你,从此不管你,所以你才总想着和我一个姓,好绑住我,是不是?”她问。

    又挑着眉说我“从小就知道怎样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说我“一点都不像生我的人,也不像她”。

    生我的人,我知道,是在说我娘;但另一个她,是谁呢?

    我想了好半天,都猜不出。因为我见过的、听过的人太少了。还是在很久之后,我突然回忆起这段过往,才想到,这个她,或许是指顾贞吉。

    其实我不太喜欢顾贞吉。

    小时候好像一旦提到她,就必然是个很酸苦的故事,说的人、听的人也都莫名一下子心情沉重起来。而我不喜欢苦痛的叙事,心里其实还有一点害怕过分沉重的感情。

    沉重的东西压在心里,就像往人的胃袋里填石头,一颗两颗或许还不要紧,攒多了,却是一定要死人的。

    我讨厌死人。

    哪怕我对死掉的人没有感情,但如果有人死在我身边,那么,那一天的天空都会是灰蓝的。而我的眼睛隔着雾蒙蒙的天望向身边陆陆续续病死的、被吃掉的可怜人,却发现他们流出的血都变成了阴郁的灰蓝色。

    那些吃人的,则像白蚁蛀蚀着他们的肉骨。

    灰蓝的血溅在吃人者的脸上,把他们的脸都烧成一片暗红的天空。

    我抱膝把下半张脸埋在膝盖中,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他们。我在想,为什么他们都不会流泪呢?

    我见过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襄州尚未灾祸不断时。

    有的人只是一天少赚了些银两,眼睛就会红得仿佛随时要掉泪;还有的,同一条街上的老人死了,明明和自家不相干,却也会帮着哭泣。

    但是如今,地上干涸得只有之前暴雨遗留的浑浊的水洼,而没有泪。

    被吃的人痛得冷汗直流,吃的人也满头大汗。

    就好像,死亡把人的眼泪蒸发成了汗。

    直到一个女人满手是血地把压制住我的人砸死时,我才看见了泪。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生满细纹的眼中滚落。她一哭,我眼中的颜色突然就变了。

    汩汩流动的血不再是黯淡的灰蓝,而是鲜红的,让人想起跳动的心脏。

    充满了生的希望。

    即便流血意味着有人正在死去。

    我这么说可能很矛盾。

    正如我分明讨厌哭哭啼啼的人,讨厌软弱无能的人,但是当这些人都不能哭泣,而只是终日里带着麻木的惊恐,像鬼魂一样匍匐在这片灰蓝的天空下苟延残喘时,我却更觉得讨厌。

    我虽然不害怕杀人,但也不喜欢杀人。

    尤其不喜欢杀死比我弱小的人。

    姑姑告诉我:“有的人从来只敢欺压比自己弱小的,他们每杀一个人,就会变得比这个人还要怯弱,渐渐地,就会连手中的刀都握不住。”

    “这话反过来也是一样。”

    “所以,你的眼睛里最好只看得见比你厉害的人。这样,你就会比任何人都要强。”

    我很相信这句话。

    因为姑姑就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也因此,我一个人在襄州流浪的时候,被很多不长眼的人挑衅过。可我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并不真的要他们的命。因为他们比我都要弱小。

    他们只有个子比我高大而已。

    只有对方要杀我的时候,我才会冷静地送他们通通去死。

    但陆植是一个例外。

    并不是我对他心软了,而是他命太好。竟然在我对他杀意最重的时候,和我的命绑在了一起。后来屠善死了,我们之间的咒语解除,他却仍然只是我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

    卫莲舟问我:“不是答应要把他变回来的吗?”

    我说,还是算了。

    “如果他只是一棵梧桐树,那他永远会是一棵梧桐树,离我不远也不近。但如果他变成了人,那就说不好他会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

    我告诉卫莲舟,人心善变,或许只有不死不灭的鬼魂,和一棵永远安静的梧桐树才能长久地伴我左右。

    说这话时,我正往翠微山上走。

    卫莲舟的魂珠被我带在了身上,他因此得以跟随我左右。

    山上大雪纷飞,我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雪中,听着咔嚓咔嚓的雪声,然后醉眼朦胧地从斜伸出来的树枝上信手折一枝腊梅。

    腊梅红得像火,映在这苍茫洁白的深山中,愈发燃烧得热烈。

    “比皇宫里的好看。”我说。

    卫莲舟微微笑着,“真要说,宫里的梅花才是上等的品种,山里的不过是些无人问津的野花。但野花才有野趣,野趣才更能引来人赏玩的雅兴。”

    我听他罗里吧嗦讲了这一堆,只是斜睨他一眼,慢吞吞说:“就像你一样。”

    “桐州就是锁住你的皇宫,只要和桐州扯上干系,你就会变得很不讨喜;但闲散度日时,你却又变得有趣了。”

    卫莲舟移开了眼神,却轻轻说:“也不见得。”

    “皇宫里的东西再讨厌,你走得再快,但那几个宫人我瞧你似乎很喜欢。”

    他说的是方才我吃酒吃得厌烦时,萧敏微微笑着叫人引我去偏殿休憩片刻的事。

    我懒懒散散倒在銮座,手随意搁在扶手上,几个宫人立时低眉顺眼地自玲珑剔透的珠帘后小步走来,而后跪在我脚下,只露出乌发后一小截雪白柔腻的颈子。

    殿内还有两列宫人垂手侍立在左右,我随意扫去一眼,竟一个个出落得花容月貌、风雅秀丽。不像是从前我见过的寻常宫人——

    他们没有这样出挑脱俗的气质,也没有一双顾盼神飞的漂亮眼睛。

    当我的视线掠过这些宫人时,他们大多目光轻颤着躲避了。也有一两个大胆的,居然含情脉脉地朝我抿唇一笑,然后长长的眼睫蝶翅般低垂下来,半遮半掩地笼住了那双朦胧的眼睛。

    我忽然就笑出了声。

    倒不是为这些人,而是为萧敏的良苦用心。

    我提起脚,用鞋尖轻慢地挑起其中一人下巴,眼神自上而下挑剔地逡巡着,然后笑吟吟道:“你们殿下真是瞧不起我,就拿这种货色敷衍我。”

    不轻不重地顺势一脚踹向这人胸口,把他踹了个仰倒,我起身意欲穿过这座大殿,去外面透透气。裙裾却被几人轻轻拉扯着,侧脸看去——

    但见跪着的几个宫人俱膝行着跟随我往前走了两步,他们的手正小心翼翼拉住我裙裾的一角,他们的眼睛则湿润着恳求地望向我。

    “真人……”

    我垂眸望着他们仍旧不肯松的手,忽而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们也敢这样对当初的屠善吗?”

    他们顿时愣住了。

    有反应快的,一听清屠善的名字,当即煞白了一张美丽的脸。

    我猝不及防出手,只随意掐了个诀,就轻易将大殿一根盘着金龙的柱子砍出深深的一道豁口,不偏不倚,恰在这五爪金龙的颈部,使得它看着有如身首分离。

    然后裙裾便失去了阻力,重新轻盈地垂落在地。

    没人再敢用可怜美丽的面孔试图打动我这颗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心。

    我注视着他们瑟瑟发抖的身躯,以及惊惧交加的神情,却比方才乍然看见他们动人的脸庞还要愉悦。

    我没有恐吓他人的恶趣味。

    但当我一定要做什么的时候,比起劝阻与恳求,我更喜欢挡在我面前的人脸上只会出现一种神情,那就是恐惧。

    我终于畅通无阻地从乌压压的人群中走出宫殿。

    甫一踏出门槛,便见萧敏正在门口含笑等候着我的到来。她对于我无动于衷的神情并不惊讶,甚至颇有闲心地朝里瞧了一瞧。

    “没有一个看得上吗?”她问。

    我故意刺她,便拿陆植说事:“是啊,我不喜欢那样的。倒是你哥哥,长得还有几分姿色。”

    “你喜欢那样的?”她神情自若地接话道,似乎认真地在和我讨论,“他长相倒还在其次,只是那身气度确实不凡。寻常人家可养不出来。但你若是有心,我便是把整个瀛州翻遍,也要替你寻上几个差不多的公子哥。”

    “我不过是说笑。”

    “我却是当真了。”

    萧敏又笑:“我原以为你和屠真人是差不多的,可如今宴请过你几次,我也看得出来,你们还是很不像的。屠真人实力深不可测,但她要的却很容易就能猜出来。而你——”

    “我看不透你究竟要什么。”

    “你在想什么呢?”她难得出格地问道。

    她为人分寸到了极致,是从不逾矩的,这样的话真不像是她会探听的。

    我也对她笑了一下,“你猜不透,实在合乎情理。因为我如今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要什么,却说不上来想要什么。”

    “那也很好。”

    萧敏点点头,笑着说:“人又不是非要去到哪里,就做一只野舟,随性所至,那也很好。”

    “但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能请你来宫里吃酒了吧?”

    我承认了:“皇宫里好生无趣。”

    “囚鸟的笼子摆得再高,建得再富丽堂皇,也还是一只笼子。总不能指望它和外面的天空一样广阔。”萧敏望着我。

    又说:“你其实不来了也好,从前我盼着你留下,如今与你渐渐相熟,虽不好明说,私心里却越发希望你走得远远的才好。”

    “怪不得近来几次愈发少见你劝我做劳什子国师。”

    萧敏注视着我的眼睛泛起一丝莫名的光彩,“那你肯留下做我的国师吗?”

    我当然答道:“不。”

    她顿时大笑出声。

    她是极少笑得这样畅快的,今日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为的什么缘故,说了许多平日里不会说的话,又露出许多从未见她流露过的神情。

    最后目视我离去时,她忽然直勾勾盯着我,冷不丁问道:“陆植死了吗?”

    “还没。”

    “啊,真可惜。”她长长地叹息一声,而后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漠然与平静。

    她淡淡地说:“我竟然有那么些羡慕他了。”

    “走罢,走得越远越好,不然我或许是要后悔的。趁我尚未后悔前,还没有不择手段地想把你留下为我所用之前,赶紧离我远点。”

    我觉得她真是喝多了,脑子都糊涂了。

    “你就算要强逼我为你做事,可我好歹是个修士,便是不从,你又能如何?”

    萧敏却吐出一个我并不陌生,甚至十分熟悉的名字来:“顾贞吉。”

    我的神色也淡了下来,“什么?”

    她却自顾自继续说道:“菩提心。”

    “……”

    “你有你的手段,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你就是凡人出身,怎么能小觑凡人呢?”萧敏慢慢地对我说道,“你的这颗心可千万守好了,不要被菩提心取而代之。”

    “否则,你既然不是你,就休要怪我到时利用你为这王朝再续上一段命。”

    我问她:“你就不怕在此之前,我就杀了你?”

    “你不能。除非你也想成为众矢之的。天下好不容易安稳下来,你杀了我,可就麻烦了。届时天下不宁,你第一个逃不掉。”

    萧敏笑起来,“我死倒是无所谓,难道你也要下来陪我?”

    于是我也对着她笑,“那还是算了,等你百年之后,我会去瞻仰你的尸身的。”

    ……

    回忆起这些,我不由斜睨卫莲舟一眼,“那些宫人还不如你们几个好看。”

    “那就不提他们,只说那个萧敏。”卫莲舟跟在我身后飘着,他低着头时不时为我除去雪地里的路障,“你今日看她的次数格外多,走的时候也不像平时那样爽快。”

    对于这点,我确实不能否认。

    “她从前也不像今日这样有趣。”

    卫莲舟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向只喜欢有意思的人。”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后甩了甩头上的雪。

    见状,卫莲舟的手下意识往前伸,意欲替她把有些散乱了的头发重新打理好。可指尖从发间直直穿透时,他不由重重叹息一声。

    我听着便责怪他,在这样积满雪的山林中行走,怎么还能叹气。

    “一年也就这个时候最清静了。”

    卫莲舟便也微笑着应和我。

    我渐渐往上走,却见山尖已经露出一星葱茏的绿意。

    是我院子里的梧桐树。

    只有这棵树,才会在漫天飞雪中绿意盎然。直到陆植寿命将至时,再在一夜之间骤然凋敝,而后枯萎着死去。

    我再往上走,却蓦地停住。

    石阶之上,辛道微正立于她的女儿成璧身旁,大约在等人。见我来了,才含笑温柔地向我迎来。她叫我“鸣玉”,又亲热地捂着我的手,嗔怪我不知冷热,怎么不多添件衣裳。

    成璧笑眯眯地看着我,也唤我“阿姐”。

    我被一左一右拥着往上走。

    踏上最后一阶时,我忽然仰脸望向雪青的天——

    太阳如常悬于高空,我又如常过了一天。

    真好。

    【作者有话说】

    算是女主视角的一点补充,加上尾声。

    然后就是番外,番外会全部塞进福利番外。另外就是,顺便抽个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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