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驸马心机
祁无忧张了张口,正好奇他会不会越过来吻她的嘴唇,却忽然听他说:
“你最近练武这么累,明天还要早起,我就不折腾你了。”
祁无忧睁开眼,脸上一烧。
“折腾”这个词可真脏。
她气恼难当,已经抬起来的腿只好踢出去,一把将夏鹤掀开。
“那还不滚。”
夏鹤不置可否,翻身拉开他自己的被褥,在他自己的枕头上躺平了。
床帐内摇摇晃晃的微光彻底熄灭,沉寂的黑暗笼罩着夫妻二人,所有热闹都在霎时间消散殆尽。
祁无忧平躺着,再也听不见身侧一丝动静,方确认夏鹤撩拨这半天,只是为了解解馋。
她愤愤地合眼,努力沉下心,但脑内思绪万千,始终不能入眠。
彤史说夏鹤不主动与她缠绵是因为顾忌她的身份,不敢造次。但她看他敢得很。说不定,他迟迟没有举动,只是在等一个趁虚而入的时机。
许惠妃有孕,皇帝龙颜大悦。新皇嗣即将降世的消息仅在短短半天内就传得人尽皆知,又不出半天,与她冷战数日的驸马就准时出现在了温泉池……
祁无忧迷迷糊糊地想着,夏鹤早就看清她的处境了罢。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继承人,而她再要强,也做不到一个人受孕。恐怕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有求于他。到时地位反转,哪怕面上还是妻尊夫贵,她也不得不由他索取。
可是她想了又想,夏家将来未必会有好下场。
恃功挟主,结党营私,欺上瞒下,滥赏冒功……她能给夏元洲罗列十几条罪名。等到皇帝秋后算账,夷他三族,夏鹤没有道理幸免于难。
黑魆魆的夜里,祁无忧的呼吸渐渐平稳。意识涣散之前,她的心里也有了答案。
她的孩子决不能流着乱臣贼子的血。
……
南陵城郊。
夏去秋来,山光水色悄然转为柔和清爽的淡绿,与金色的艳阳掩映生姿。镜湖周围聚集了如云的文人墨客和年轻男女,不约而同来到城外“辞青”,为即将远去的夏日饯行。
湖边的雅舍里,晏青和公孙蟾对坐,却无一人有此雅兴。
“据在下所知,公主和驸马仍貌合神离。晏公子担忧的事并未发生,您大可放心。”公孙蟾打开晏青送他的两罐云雾茶,拨开冒着清香的茶叶一看,各埋了满满一罐金珠。他微笑着扣上盖子,受之无愧。
“殿下可曾察觉?”
“殿下只怕早不记得府上还有我这号人了。”公孙蟾道:“不过这样不是正好?他们夫妻二人谁也留意不到我,我就有办法为你打探消息,而不被他们察觉。”
晏青不置可否。
公孙需要晏家的提携,指望着他帮他一个寒门士子平步青云。彼此只是各取所需。
“愿闻其详。”
“公主让我写她与驸马鸾凤和鸣的诗,我总得充分取材才能切题不是。所以借机跟公主府内外的宫女、侍卫打听了不少,他们一听我是奉命撰文,当然知无不言。”
公孙蟾娓娓说着,蓦然浮现一丝老谋深算的笑意,于他清隽的面庞而言极为不合时宜。他胸有成竹地说:“我猜公主和驸马至今还是分开睡的。”
晏青一怔。
“什么?”
“新婚最是夫妻浓情蜜意的时候,但他们在这个时候还分两个被窝,感情能有多好?说公主仍为你守身如玉也未可知。”
“话不可乱说。”晏青冷了脸,“殿下的闺中事,你又能从何处得知。”
公孙说的事,晏青想都不敢想。稍微一想,他的神情便流露出一丝不自在。
但晏青马上想起了求见祁无忧未果那天,她疑似跟夏鹤白日欢好,没有见他。之后几天,她也没有见他。
漱冰的话总比公孙可信,晏青迅速回归了理智,血液流动的速度渐渐放缓。
但公孙却又开始挑唆他。
他道,公主殿下闺闼中事不假手他人,只交由冰水霜雪四个大宫女,但屋外的事,她们可就顾不上了。只要跟浣衣的宫女稍稍一打听,就知道他们夫妻各自用着两套被褥,每次换洗都是整整齐齐,有没有鱼水的痕迹一目了然。
不过:“在下还是觉得驸马对公主占有欲极强,且极具城府,不可貌相。我劝公子,有必要小心提防。”
“细说。”
“公子应该知道殿下的侍卫长英朗吧。”
晏青瞬间领会,公孙蟾在暗指英朗与祁无忧那段往事。
他放在桌下的手无声捏紧,仍记得祁无忧隔日就向他哭着说了原委。
那时的他从未如此想夺去一个人的性命。但英朗是张贵妃的人,祁无忧不许他动,所以他始终没能拿英朗如何。
公孙道:“前阵子,这位驸马大人不知使了什么雷霆手段,只接近了英朗几天,就将他从公主身边打发走了。”
他说着,悄声道:“所以晏公子当心,这招’清君侧‘说不定就快波及到你了。”
晏青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地喝了口茶,“比起我,先担心你自己。”
但他放下茶盏,手指早已比清透的骨瓷还要冰凉。
曾经,祁无忧因英朗受了委屈,总要一件不落地说给他听,说她多么腻味英朗的木讷、不解风情,说她讨厌男人因习武粗糙不已的皮肤,说她和英朗在一起时多么度夜如年。
可是,她居然一次也没有因为嫁给夏鹤向他哭诉过。她也从没在他面前抱怨过夏鹤一句不是。
“殿下年纪尚小,心思单纯,容易受奸人蛊惑。”他垂目看着碧绿的茶汤,话里有话:“你我身为辅臣,需对她身边的人多加警惕,仔细甄别。”
公孙蟾一听,有什么不明白的,“在下身怀犬马之心,若能劝人主亲贤臣,远小人,就是尽忠了。”
……
公主府里,清晨的寝殿溢满了温馨的粉色。阳光透过绯色的帷幕是粉的,窗前的红白山茶相映成辉,也是粉的。
祁无忧难得跟夏鹤同时醒来,入目一片粉红。
夏鹤几乎睁眼的同时就下了床。他拿起床头的新衣,转头看见祁无忧又闭上眼睛赖床,直接回来伸进她的被子,将她整个捞了出来。
“做什么?”祁无忧怒瞪。
他们向来是各起各的,谁也不干涉谁。若非必要,起床时也不说一句话,就如晚上就寝时不说一句话。
夏鹤将她抱至妆台,却不是将她放在椅子上,而是将她放在桌上,与她实现平齐对话:“昨天说好的,今天教你如何赢我。”
漱冰照水濯雪听见声响进来,就看见祁无忧让他抵在妆台“缠绵”,三人好一阵进退为难。
“谁跟你说好了。”
祁无忧一把推开他,跳下桌来,觉得自己在宫人面前失了威严,便不肯遂他的意。早膳过后,她推三阻四说要去书房写信,声称这封信比跟驸马切磋重要多了。
夏鹤耐着性子跟她来到书房。
这次,他没有去窗前那张榻,而是蹭到了祁无忧的书桌边,顺手拿起了一册门僚献上来的诗集,倚在美人靠上闲看起来。
祁无忧也当真摸出了一封信来写。
怕夏鹤不信,她还边写边说。
“你在云州那么多年,可曾听说过萧愉多少?”
“梁太子?”夏鹤翻了一页诗集。白纸黑字,都是对她美貌的垂涎。他又翻了一页,眉头一紧,“没多少。”
祁无忧随口一提:“他给我写了信。”
“你们认识?”
“认识倒谈不上。不过*这些年断断续续通过几封信。”祁无忧为补充这句话的可信度,又道:“我和他从来没见过,不过他给过我他的画像,但我没有给他。”
“为什么没给?”
夏鹤似闲聊一样,漫不经心地搭腔。祁无忧写着字,也不介意对他有问必答。
“没什么可给的。他一直说想见我一面,但他是梁太子,我是周公主。除非他攻进我的国家,或者我攻进他的国家,否则还有什么见面的必要呢。”
所以,他们认识一定不是好事。不能见面还能当个朋友,见了面就只能当仇人了。
皇帝和梁帝萧广势同水火,她也没有忘记国恨家仇。
虽说祸不及家人,萧广作恶时,萧愉还未出生,但隔着血海深仇,她也不可能跟萧愉产生情愫。
除此之外,她和萧愉倒真像未见如故的患难知己,都在君父面前为难。萧愉给她写信不为别的,就是希望她能促成两国合谈,休兵罢战。只是可惜他们都未登极问鼎,否则和平会来得更容易。
“他上封信奉劝我好生劝住父皇,不要继续兴兵。不然下次开战,就是他亲自率领百万雄师,打到南陵城下,捉我去梁国当他的宠妃了。”
祁无忧收了笔,提及萧愉这番威胁,非但不生气,反而兴味盎然。
夏鹤总算听不下去了。
他合上诗集,问:“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大度?”
第27章 争风吃醋不将他休弃,他就得道一声“……
27.争风吃醋
祁无忧随口接道:
“什么很大度?”
“不仅看你当着我的面跟别的男人鱼传尺素,还要听你们的情史。”
更别提他刚丢掉的满纸艳词有多荒唐。
夏鹤这会儿什么也不干,就坐在祁无忧面前,凝瞩不转,虽一动不动,却如同逼近她身前,呼吸可闻。
祁无忧稍一屏息,目光便被他锁住。她觉得自己八成是瞎了,竟然认为他冷脸的样子真好看。
她的视线在空中绕了一圈,流转回去,睇着合起来的信纸说:“可是我已经笔下留情了。”
看在夏鹤的份上,她才没有回敬萧愉“若再次交战,应该是我将你掳来当面首”。瞧她多尊重自己的驸马,他该领情才是。
但夏鹤起身即走。
好一个“留情”。
只怕她日后坐拥江山美人,不将他休弃,他就得道一声“谢主隆恩”。
见他要走,祁无忧及时开口:“如果这次和谈不成,你会请战吗?”
夏鹤头都没回:“只怕是非打不可。”
祁无忧想问他什么意思,是不是怕她去给萧愉当宠妃,但又想起警惕男人的花言巧语。还是不问的好,省得沉迷其中。
她叫来宫女,把信送走,一转身瞧见夏鹤只是坐到了外面的榻上,继续看他的破书。
她上前挨着他坐下,说:“其实我不喜欢打仗。”
夏鹤像聋了一样没反应。
祁无忧只好一把抽走他的书,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任性刁蛮,没有丹华知书达礼、讨人喜欢?”
我觉得你一刻不折腾我就蠢蠢欲动。
但这话说出来,祁无忧必定发动枪林弹雨,闹得人仰马翻。
夏鹤斜倚着榻上的软靠,没有否认她前半句,只问:“与丹华郡主何干?”
这却是三言两语讲不清楚的。
祁无忧定了定,抿下嘴唇。
她记仇,现在想起来祁兰璧自愿替嫁还咬牙切齿,深恨夏鹤招蜂引蝶,想跟他秋后算账。但她就算再看不上丹华,也觉得这段渊源听起来像姊妹争夫,抖出来就太抬举夏鹤了。
“不知道。”祁无忧拧着书说:“我只知道所有人都喜欢丹华,说她年纪小,却成熟明事理;身子柔弱,却有百折不摧的品性。你们男人就不说了,我父皇母妃虽不待见成王,却对丹华赞誉有加。臣工百姓都说她是女中尧舜,如果是她要当太女,兴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反对。”
夏鹤“嗯”了一声,似乎对祁兰璧的褒评颇为赞同。
祁无忧见状,失落之余霎时起了脾气,一下子攥紧书,马上就要发作。
“可是丹华也未必人人都喜欢。”但夏鹤又开了口,“我就不喜欢。”
祁无忧在心里冷哼一声,根本不信,刁难似的追问:“你为什么不喜欢?”
夏鹤不假思索:“她既非我姊妹,又非我发妻,如何喜欢?”
祁无忧望着他,好像意会了一点弦外之音,浑身暖烘烘的,鬼使神差脱口而出:
“那你就是喜欢我了?”
话音刚落,两人都不约而同一颤。
夏鹤目不转睛地看着祁无忧,没说话。
祁无忧未马上得到回应,后知后觉这问题不该问。像她和萧愉没必要相见一样,夏鹤喜不喜欢她无关痛痒。
她别开脸,很快说道:“算了,你别说了,我也不想听。”
夏鹤也没有出声。
他凝目不动,望了祁无忧许久。她垂眸侧坐着,睫毛偶尔扇动一下,早已不见半分盛气凌人的影子,倒有些像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明明很害怕,还强装镇静从容。
那是兵荒马乱的云州大营,他眼见着徐昭德将孩童大小的祁无忧抱进军帐,而这个傻姑娘还不能预测她父亲的手下竟会对她产生不轨之心,怯生生地左顾右盼。
好在她还算机警,趁徐昭德扑向他的时候,抓住机会逃脱了。
婚后再见祁无忧,她已是喜怒无度的金枝玉叶。夏鹤心知她并非天性如此,所以一再忍让。久而久之,不难慢慢理解她的反复无常。
夏鹤等了半天,见祁无忧彻底消停,甚至表现得有点心灰意冷,不由得坐起身,环上她的腰问:“怎么不想听了,不在意?”
“不在意。”
祁无忧这次不是嘴硬。她扭过头来,态度不容置辩:
“成婚那晚就同你说了,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结了这门亲,喜欢不喜欢,还要紧吗?你我在一起,只需要幸福就够了。”
“没有感情,谈何幸福?”
“为什么不能?”祁无忧迟疑片刻,很快又愈发笃定:“你我将自己的快乐和追求置于这桩婚姻之后,花了这么大的代价结秦晋之盟,怎么可以过得不幸福?一定要幸福,必须要幸福。否则如何说服所有人,这桩联姻有它的道理。”
夏鹤静默了一会儿,松开了环着她的手,“我很欣赏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强硬当成优点。”
祁无忧满不在乎,将他的欣赏全盘接收。
“反正听你的意思,不管你娶了谁,都会将她视为妻子爱重。这点倒是和我有些像。我也一样。不管选了谁当驸马,我们的婚姻都必须幸福。”
夏鹤没作声,分明有自己的想法。
他强硬地抱她起来,如同将她掳到他的膝上箍着。
祁无忧毫无防备,再一回神,已经被迫面朝夏鹤动弹不得。她不得已偎傍着他,低头警惕他又要脱她的衣服。
“干什么?”
一双扶着他肩膀的手只要稍微一动,便能勒住他的脖子。
夏鹤对潜藏的杀机无动于衷。他仰头仔细看了半天,少女粉面含春,生动的表情并未有一丝的不情愿。
他的目光下移,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她抿起的朱唇。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夫妻。他早已在床笫之间吻遍了祁无忧的全身,却还唯独没亲过她的双唇。
大抵新婚夜认定她不愿,后来又防着她难缠。
“建仪,莫非你的经筵官没教过你,”夏鹤的目光锁着她的娇颜,见她眼神闪烁,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偏偏在此时提起晏青,“说服别人之前,最好先说服自己。”
祁无忧定定地回视着他,伶牙俐齿不知去了哪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后背蓦地一紧,夏鹤抱着她的手一路摸上了她的后颈。密密麻麻的酥感蔓延全身,混合的呼吸之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香气。
她忽地懵懂起来:“说服什么……?”
“说服你很幸福。”夏鹤的声音愈来愈轻,“比如,先说服我。”
放在脑后那只手缓缓使了力,祁无忧一下抓紧了他的衣服,头越来越低。
第28章 朝秦暮楚你若喜欢他,不必逼着自己和……
28.朝秦暮楚
祁无忧一直以为男人的嘴都是臭的。不是酒气熏天,就是弥漫着腐肉的腥臭。也可能是咸的,像汗水的味道一样浑浊。反正不会好吃。
但她现在坐在夏鹤怀里,伏在他身上咬他的唇,自己的身子却越来越绵软,莫名其妙像被他轻薄得有些忘我。
开始是他先动嘴,一点一滴吻进深处,含着她的唇舌无意放开。后来他便偷懒,向后靠到榻上,扣着她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来回描画,仿佛在外面牵引着她的舌骨,示意她在他口中慢慢探索。
祁无忧微微睁开眼,觑着身下俊美的青年。他闭着眼,五官愈加昳丽,直教人愤恨老天偏心。她衔着夏鹤柔软的唇瓣细细吮舐,若有所思。不知他早膳后又偷吃了什么东西,湿热的唇舌居然甜甜的。
总不能真是仙人,构造才如此特别。
祁无忧迷迷糊糊神游天外,亲吻的动作因此变缓。夏鹤睁开眼,抱着她躺下来,再次化被动为主动。他们忘情地接吻,榻间流溢出轻微的声响,像游鱼搅动起水声,也像鸟儿依偎时的鸣叫动听。
殿外的金桂悠然飘入房中,香风走过几个来回,将两人缠绵在一起的衣袂撩起又抚平。
长久的亲吻藕断丝连,将彼此的双唇染出了晶莹的嫣红。祁无忧低喘着从迷蒙中找回一丝理智,及时躲开了下一回合的厮磨。
“我才不跟你白日宣淫。”现在连晌午都没过。
夏鹤只得支起身子,不过仍十分爱不释手,“好,你是明君。”
祁无忧最恨他一本正经埋汰她。
“我非撕了你的嘴。”
“那你现在又知道了一种撕法。”
他说着俯了俯身,主动送上来给她“撕”。
祁无忧想一巴掌打过去,却又心慌意乱地和他亲吻起来。
谁能想到世上有人单是初次接吻,就能难舍难分得缠绵半个时辰。
临近正午,祁无忧下了榻,想叫宫女帮她整理衣襟,又不想里外知道她和驸马厮混。厮混了这么许久,就算说她没有白日宣淫,也没什么说服力了。
她偷偷摸摸正了正衣裙,不肯再跟夏鹤共处一室,拖着他来到了外面的庭院。
数日之间,秋意愈浓,石舟间洒满了澄黄的落花。长空明净,两人同那天一样,在临水的花园中相对而立。
“说吧,你要教我什么。”
夏鹤道:“把剑给我。”
祁无忧把剑抛过去,倒要看看他搞什么名堂。
夏鹤接过剑,却未出鞘,直接拿着摆出一个招势,居然是她那日发起攻势时用的路数。他道:“其实不难,再模仿一遍你就能明白。”
他示意祁无忧上前夺他的剑。
这次过招不似上次刀光剑影,一招一式都像连环画一样慢放。夏鹤没有拔剑,只是拿着比划。祁无忧从他的模仿中看出自己不少破绽,起初不免脸热,后来领会了他的意思。
她天资聪颖,一学就会。在夏鹤的引导下,学着他那天的招数,轻易夺回了他手里的剑。
“可这样不也只是模仿你的一招半式吗。”
“这是表象。如果你仅仅学会了这个,那也只是懂了一点皮毛。”夏鹤又要回她的剑,说:“如果对方持有利器,而你赤手空拳,看似处于下风。”
“但如果你能抢走对方的凶器,”他拉着祁无忧的手,让她将剑拿回去,“不仅原本没有武器的你有了利剑,还剥夺了对方的武器。如果你原本有一把剑,现在就有了两把剑。对方则一无所有,再也无法施展。所谓智将务食于敌,久而久之,是不是强不再强,弱不再弱,比一昧用武力压制对方高明许多?”
“你的意思就是以弱胜强?这点道理连垂髫小儿都知道。”
“谁弱谁强?有武器的人就是强吗,会武功的人就是强吗。”
祁无忧狐疑:“不然呢?”
“那我父亲的武功如何?”
夏元洲是国朝勇冠三军的猛将,年轻时能在敌营来去自如,威震天下。大周建国后论功行赏,也是他位列武将之首。
祁无忧不得不说:“你父亲骁勇善战,可称万夫莫敌。”
“你父亲则如何?”
祁无忧在心里笑了一声,面上却不太好看。
她父皇很会调兵遣将,但武斗只能算作一般。不然,早年也不会在西梁与萧广短兵相接时被刺下马,还让夏元洲救驾,险些中道崩殂。
“好啊,你敢讽刺今上?”祁无忧没有真正动气,乜斜着说:“你们夏家还真敢功高盖主了。”
“别打岔。”
夏鹤以眼神压制住她,“诚如你所言,我父亲虽武艺高强,但一样向陛下俯首称臣,任天子发号施令。他再厉害,也是臣子,始终居于君王之下。”
祁无忧“哦”了一声,明白过来,“所以你才说我不必打赢你。你在拿咱们两个的父亲类比。”
“这个例子是在说明,最有本事的人物,并非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角色,而是让他们情愿冲锋陷阵的人。汉武帝一生四处征伐,有卫青、霍去病开拓疆土抵御外敌,从不需要他亲自上阵。还有许多帝王丝毫不及他们的武将善战,难道他们比自己的臣子弱吗。”
祁无忧若有所思。
“身为将帅,首先就要明白武力不是唯一的制胜之道,征服一个武力上的强者也未必需要比他更强。你要当挥斥方遒的万乘之主,最忌将目光放在眼前的一刀一剑。有心席卷宇内,应当记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夏鹤意有所指地说:“令一方臣服,可不是靠武力把人制服。譬如我虽赢了你一次,还打得你毫无还手之力,但你服了吗?”
祁无忧懂得了他的意思,亦隐隐被他说服,于是脸上有些烧红。
“你这么说,不就是想法子让我懈怠吗。”她十分不忿:“这样我就一辈子都别想赢你了。”
夏鹤冷了脸,“如果你觉得跟那些大内的酒囊饭袋过招可以赢我,那你就去找他们吧。”
说罢竟是要走。
“站住!”祁无忧自是没那么容易高抬贵手,“少看不起人!现在我就不用一刀一剑跟你打一次。”
夏鹤知道她争强好胜,本性难移,只有奉陪到底。
祁无忧抬起一道掌风,攻势依旧凌厉。但她今日头脑冷静,这几天沉心静气,又攻克了当日的弱点。
手上没了利剑,视野豁然开朗。原来那天两眼只有兵器,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反而忽略了真正的取胜之道。现在她不以泄愤为目的,也未想着报复对手,倒跟夏鹤打得有来有回,且越打越爽快。
都是习武之人,她已在几次交手中体会到夏鹤的本事。他只年长她四岁,但在武功造诣上早就已臻化境,绝对是个奇才,有着常人望其项背的天赋。果然是千年的狐狸,藏得够深。
“说了这么多,那你会为我所用吗。”
夏鹤笑笑,说话间还了她一招,“这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驾驭我。”
“说得好像你很厉害,”祁无忧明眸流盼,还是奇怪:“那怎么没听夏家重用你?”
“因为我无心功名利禄。”
“厚颜无耻。”
……
事后,夏鹤又抢了漱冰照水的活计,亲自为祁无忧活泛肌肉关节。
两人上了水边的石雕画船,并肩坐在船头,宛如在湖中泛舟。凭他们这些日子的亲密,只要坐在一起,便免不了搂抱在一起。夏鹤将祁无忧抱在身上,撩开她的衣袖。她身上的淤青已经淡去,慢慢恢复了白净光滑。
日光浮在水波摇漾,时值韶华最美的光景。
祁无忧靠在驸马的肩上,却不会谈情说爱,只道:“我试过劝皇上了,但他丝毫没有调兵的意思。只能希望徐昭德能速速平叛。”
“指望他恐怕不行,最好早做打算。”
“我尽力了,还让父皇狠狠训斥了一通。不然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在家赋闲是因为没事做吗。”还不是灰头土脸在家闭门思过。
祁无忧现在说起那天在南华殿的经历,还是胸口憋闷,“我不知道我哪儿说错了,却还是被指斥不及丹华。”
“你好像对郡主十分介怀。”
“怎么,你也要我批评我小肚鸡肠,连同姓姊妹都容不下?”
祁无忧扭过头去看水里的鱼,心里又酸又胀。
祁兰璧虽文强武弱,但却比她平易近人。上至宗室,下至士大夫,都夸赞祁兰璧温良恭俭,不尚纷华,连坊间也有“丹华郡主是爱民如子的女中尧舜”的说法。
所以,祁无忧一直铆足了劲要胜过小自己一岁的堂妹,不停地证明她可以做到祁兰璧做不到的事情。
祁兰璧继承不了皇位,但她可以;
祁兰璧身娇体弱,她便舞刀弄枪,文武兼修,一样不差;
祁兰璧想嫁个如意郎君,她却可以牺牲不要,宁可不成全自己,也要以家国大义为先;
……
祁无忧以为,将自己的幸福置于帝业之后,便是比祁兰璧更加懂事、识大体,也比她更加高尚,但最后还是落了个不容人的名声。
其实她并未真的针对过祁兰璧,不然岂不是更显得她刻薄寡恩、心胸狭隘,而祁兰璧人见人爱了。
祁无忧一直清楚,自己被立储的最大障碍是成王,现在又可能多了一个未降世的弟弟。祁兰璧只是成王的女儿,怎么轮也轮不到她。但周遭的人总是事事拿她们比较,久而久之,圣人也该愤懑难平。
夏鹤见她黯然,又把她抱过来放在膝上。
公主殿下的确浑身是刺,常常咄咄逼人。但他留心观察过,祁无忧有时说话难听,却不喜欢当面折损他人的尊严。赏罚分明,即使宫人犯了错,她也从不体罚他们。
如果她是仗势欺人的个性,他不会对她有如此耐心。
夏鹤扬眉问道:“我早上才说过什么?疏不间亲,你也不要跟我无理取闹。”
祁无忧努了努嘴,承认自己无理取闹。想起夏鹤说向着自己,心里未尝不甜。
但甜言蜜语,听过就算了,不能听进心里。
“不是我非要在意,而是父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不如她,连长倩都说我应该跟她学。”
夏鹤眼神一暗,语气意味深长:“那你还是少听‘长倩’的话为妙。”
祁无忧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婚前“长倩”长,“长倩”短的习惯了,在夏鹤面前也不曾收敛。祁无忧目光一动,气焰悄然降了下来,“再怎么说,他也是我老师,还是半个兄长呢。”
夏鹤不愿和她理论,她也不知道夫君这个时候要哄,但是无师自通地抱住他,来了一句:“当然我现在知道了,他们只是要我学丹华对圣意阿谀逢迎而已,并非我真的比她差。”
“你不想学?”
“不是我不想学……”
祁无忧不是没试过像祁兰璧一样温柔可人,可她就是学不来。每回忍了又忍,但在祁兰璧面前就是东施效颦。
“就拿这次来说好了。丹华为朝廷筹谋划策组建木兰军,又对你们夏家军多加抚恤。她手无缚鸡之力尚且如此,我成日舞刀弄枪,不去建功立业,说得过去吗。但是现在发生了叛乱,总不能无视上天预警,一意孤行。只是无论我有多么深明大义的理由,都会被当做懦弱的借口。”
夏鹤摩挲着伏在他胸前的少女,好像知道她为什么养出了这么好强的性子。
她有太多事是为了当储君做的,单纯为了胜过别人做的。
“我没有多少事是因为‘不想’,就能推卸的。你我的婚姻不就是这样吗。”祁无忧道:“我嘴上说要去边防建军功,但我若不说,就会被指责仁慈懦弱,没有君王气度,绝不可被立为太女。光是在朝廷征木兰军一事上反驳了丹华,就已经有够多的人不理解不接受了。
“别说皇上,就是母妃,丹华,甚至还有我的亲信,都会指责我。如果我不好斗,就不配被破格立为储君;如果我不好斗,就不配当万民之首;如果我不好斗,就一定是软弱无能。”
夏鹤低头去看她的神情,“所以你早上说,其实你不愿意打仗。”
“如果一个五岁的孩子在亲眼目睹过屠城之后,还会因为战争热血沸腾,那她一定天生就是个魔鬼吧。”祁无忧回想起童年的梦魇,还是会恶心得闭上双眼。什么仁义之师,其实就是给杀人找一个理由,一个任何人都不能置喙的理由。“可是他们好像就认定,只有魔鬼才配当万民之主。有时候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你说得不错。”
“什么不错?”
“打仗不仅仅是千军万马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能不流一滴血,也不可能是只要流血,或是舍生就可以成就的光荣。”
祁无忧忍不住说:“这话听起来……所以其实你也上过战场。”
夏鹤并不正面回答。
他辗转到过许多军队。荒年没有军粮,曾有主帅甚至下令,让他们自相残杀,把老弱残兵杀了吃。弱肉强食,在军队里竟是这样简单粗暴。
“战争必有牺牲,大部分牺牲既不壮烈,也无意义,死去的人多半会被忘记,活下来的人也未必就是英雄。可是你却要告诉他们相信善战者光荣,才能让他们提携玉龙为君死。但说服如此之多的人走上九死一生的道路,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因为只要你有人性,就一定会痛苦,内疚。”
只要她想发动战争,就必须面对这种痛苦,战胜这些负疚。
夏鹤所言,祁无忧深有感触。
“如果牺牲不可避免,我能做的还有什么?”
夏鹤看向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堪称残忍:“记着她们今日和将来遭受的痛苦,成就的只是你一个人的光荣。”
“……”
祁无忧的心脏“咚咚”直跳,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无数次只要想起夏元容麾下那尸骨无存的三千娘子,身体便沉重得无以复加。若是她背负着这些生命,就算日夕殚精竭虑,忧国奉公,也不足为报。午夜梦回,必定睡不安稳。
短短一句话,要做到却谈何容易。
可是只有受国不祥,才配为天下主。
夏鹤看懂了她的挣扎和痛苦,所以继续直视着她,说:“一旦选择跟天争跟命斗,就不再有不受伤的权利。因为它们的武器就是不停地摆布你,像操纵着提线木偶,直到你屈服。你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向这种挫败低头,还是起来继续战斗,直到它们再也无法让你屈服。”
祁无忧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到底经历过什么?”连安慰人的话都能说得如此冷酷无情。
夏鹤想了想。
撇开童年的经历不提。他后来从军,大概六岁时就成了一名士兵。自从戎第一天起,军队就在给他灌输一种道理:要么死,要么拜将。而且两种结果都是英雄。
大多数人做不到后者,于是相信前者的人便多了起来,仿佛死得越悲壮就越有份量。浩气长存,万民敬仰。将军也清楚,如果手下的兵卒不抱着视死如归的执念,他就无法打一场胜仗。
但他能有今日,却是因为一心要活下来。
军队里等级严明,每个士兵从戎后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军令如山。即便上将洋洋得意的声东击西之计只会让他必死无疑,身为下卒也应该义不容辞。夏鹤一次次死里逃生,反倒令嫉贤妒能的长官变本加厉,屡屡命他执行更加凶险的任务,想看看他的命到底硬到什么地步。如果他也抱着视死如归的念头,只怕早就如愿以偿了。
可是这些没有必要说给祁无忧听。
“虽然不知道那些否定你的人是谁,”但夏鹤猜测晏青就在其中,“但你不用学秦皇汉武,帝王之道未必只有一种,你也未必像他们一样才能治理好国家。就当建仪未尝不可。或许只有你这样的人来当君主,天下才能真正太平。”
“我就当你的恭维是真心话。”祁无忧闭着眼,好像快睡着了似的,说话也没什么气势:“可是为什么只有我可以。”
“因为世人熟记‘善战者不败’,却不知‘善理者不师’;因为就算是秦皇汉武,也未能做到后者。既然你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打仗,就不得不寻求使天下太平的真正办法。”夏鹤问:“善理者不师,你想吗?若能做到,便是千古第一。”
祁无忧浑身一震,不由得睁开眼,看着他目不转睛。
她在心里不停默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他是夏家派来迷惑她的狐狸精”。但又不可否认,听了夏鹤的话之后,她的心思一阵比一阵活泛。
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不败者固然威风,但只怕骄兵必败。平时无关痛痒,到了生死一线之际,败就是亡,连怎么输的都不清楚。反倒是不断从失败中幸存下来的人才有机会变强,能在艰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不亡”即是不败,因为不亡者才永不屈服。
祁无忧想,只有当统领三军的将帅人臣不是她父皇、不是成王、不是萧广、不是夏元洲……这样的人,而是夏鹤,天下才能真正太平。他懂得真正的制胜之道,他习武,不是因为沉醉血染沙场的英雄快意。
因为他跟她一样,不肯屈服。
如果夏鹤能当她的大将军,她就不必非得效仿秦皇汉武,也不需要对卫青、霍去病梦寐以求。
其实他们的心意……还算相合。
祁无忧有了主意就雷厉风行,言出法随。
她在书房通宵达旦一整晚,针对祁兰璧那篇策论一一写了驳论。天将亮时在书房内置的卧房中小睡了半个时辰,便急忙忙更衣进宫了。夏鹤也言行相符,贤惠得很,没有凑过来行魅惑之事,独自在主院睡了一夜。
晨光熹微,漫天曙色似乎并未照耀到鸣鸾宫中,偌大的华丽宫殿始终未现光明。
许惠妃有喜,唯一的女儿又受了皇帝斥责。张贵妃虽不至于以泪洗面,但鸣鸾宫上下还是散发着不合时宜的萧索。若非皇帝顾念着张贵妃,说不定已经抬了许妃的位份,让两宫平起平坐。
等到许惠妃肚子里的孩子呱呱坠地,还不知道鸣鸾宫又是怎样的光景。
祁无忧时隔数日来请安,宫人们都像见到了主心骨,请安时不是感天谢地,就是菩萨保佑。
“殿下来了,娘娘就能有个笑脸儿了。”
祁无忧心里惴惴,只怕她今日来要说的话,张贵妃也不爱听。
她屏住呼吸步入明堂,贵妃已经用完了早膳,正在屋里喝茶,气色比上回好了许多。
请完安后,母女之间之用了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张贵妃遣散了殿内所有宫人,招祁无忧和她同坐在凤座上,问:
“你有了什么主意?”
祁无忧一听,张贵妃最着急的果然还是许妃有孕怎么办。虽说事有轻重缓急,但她甫一张口,问的却不是自己挨了皇帝训斥好不好受、下面该怎么办,祁无忧就知道,母妃这回是不可能同自己站到一边了。
“母妃,我回去仔细想过了,这孩子不能杀,许娘娘也不该动。”
张贵妃点了点头,一点也不意外:“我知道你和许妃有些交情,所以愿意保她。”
祁无忧心里一根弦马上绷紧,不愿触及的回忆再次席卷而来。
她和许妃谈不上交情。
许惠妃只比她大九岁,是在皇帝称帝后才进宫的,在年纪上仅仅相当于她的姐姐。皇帝表面上不嫌弃张贵妃曾在战时受辱失贞,又坚持立后又想把江山传给她女儿。
但故剑情深仅限于此。皇帝声称接许妃入宫是想给许威一个恩典,他得用人家哥哥跟夏家抗衡,其实见了年轻貌美的少女一样走不动道儿。
许惠妃生得玉软花柔,还有三分张贵妃年轻时的书卷气。所以,祁无忧小时候也一直当许惠妃是威胁着母妃的狐狸精。
除了逢年过节,或是在宫苑中偶然遇见,她还不曾跟许惠妃多说过一句话。
祁无忧真正与许惠妃有了交集,还是十三岁那年跟英朗偷食禁果的晚上。
那天夜里,她猛地推开了英朗,只着一件单衣跑了出去,披头散发地在偌大的皇宫中奔跑,一边跑一边擦眼泪,头一回觉得巍峨宏丽的宫阙是一座笼牢。也是头一回,她觉得自己当不了皇帝。
如果她视这延绵雄伟的王宫为笼牢,便不会想成为它的主人。
最后,她在半路上遇见了许惠妃,并让许惠妃收留了一夜。就是那个晚上,许惠妃对她说,即使是亲生母亲,也不能强迫她。
她在崇华宫瑟缩了一夜,认定许惠妃说*这番话是别有用心,故意离间她们母女,可是她由衷地相信了她。如果不是许惠妃,她不会意识到,母妃是在命英朗强/奸她。
许惠妃帮过她,甚至救了她。
事后,许妃也为她保守了秘密。否则只要许妃对夏家放出一点风声,说她婚前失贞,就足以令她万劫不复。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愿意伤害她和她的孩子。
……
祁无忧的神思恍惚出走片刻,回过神来说道:
“母妃先别急着说女儿仁慈,这个决定也与儿臣和许妃的交情无关。”她徐徐说:“母妃您想,咱们还不知道那个孩子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就是皆大欢喜。”
张贵妃说她天真,“若是男孩呢?难道你要赌吗?”
“即便是男孩,离他长大成人也有十几年的光景,我们有的是机会慢慢筹谋。”
“只怕夜长梦多。”
“但就算许娘娘真的生了皇子,父皇也立了他当太子,他也真的顺利继位。但少主年幼,少不得母后皇太后垂帘听政、长公主摄政监国,大权还在我们手里。”
张贵妃还是讥讽她幼稚:“一步之差,谬以千里。枉我费心竭力教导你那么久,到头来做个摄政长公主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话,祁无忧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遍。
但无论她听过多少遍,此刻也不能心如止水。
她静静地深吸了几口气,没有惊动贵妃分毫。她沉默了些许,久到贵妃以为她又一次肯听话了,她才缓缓开口:
“可是母妃,如果是王叔登位呢?我们母女能不能活命还不知道。斧声烛影的故事绝不能重演。”
这句话才一下子将张贵妃从忌恨中拉了回来。
若许惠妃的孩子遭遇不测,祁无忧便会陷入残害手足的不利境地,成王也就成了最大的获益者。只有帝位由皇帝这一脉延续下去,她们作为皇帝的发妻和后嗣,才有机会立于不败之地。
张贵妃不再立马驳斥,而是陷入了沉思。
祁无忧心跳如雷,小心仔细偷偷观察着张贵妃的神色,不知道能说动她多少。
如果许惠妃这胎真是个皇子,她实在不敢保证张贵妃会无所作为。但只要许惠妃有个好歹,天下人都会认为是她们母女下的毒手。
“你父皇无论如何也不想把那椅子传给他弟弟,”须臾,张贵妃道:“若成王敢动,就是谋朝篡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都会口诛笔伐。”
“君心难测。万一父皇改了想法呢。”祁无忧将贵妃的话原封不动地退还:“再不济,王叔也姓祁。难道您要赌吗?”
张贵妃后背一凉,这才如梦初醒。
许妃肚子里的孩子早就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
她曾深爱的枕边人早就不复当初了。
她已在立后一事上错信了他一次,又在许妃身上错信他第二次,断不能再信一次了。
张贵妃无力地叹息。
“是,你说的在理。”
华贵的美人一下子被剥除了生气,连发间的宝石也变得黯然无光。
张贵妃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祁无忧的眼神里头一回有了敬服之色,而不是看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咱们不能指望他。”
“那母妃,这事姑且就照我说的定下?”
张贵妃认命般的点点头,道:“我会派人悉心照料许妃。”
祁无忧垂着眼,攥紧了袖中交握的双手,怕张贵妃认为她在保护许妃母子,怕她责骂自己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的决断是明智之举,还是仅仅出自对许妃的仁慈。或许八个月后,小皇子呱呱坠地,她就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但眼前最应该忌惮的敌人不是这个不知男女的婴孩,而是叔父成王。
她辗转反侧了好几夜,直到跟夏鹤打了几架,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两眼只盯着“武器”,就会忽视真正的取胜之道。
“不过,”张贵妃悠悠地说道:“许妃倒是提醒我了——趁着这时候,你是该早日产子,而且多多益善。他们见祁氏江山后继有人,也就没法再说公主不能当储君。”
祁无忧听着,原来她母亲也想到了。
守旧的大臣反对公主被立为储君,理由之一便是女人延续香火不及男人来得容易,不仅更早绝嗣,亦有可能在生产时崩殂。若她膝下有几个皇嗣,就能打消这些顾虑,反倒还比她父皇无子的境遇好些。而且古往今来,也不乏因为皇孙聪颖过人,当爹的父凭子贵,被选为嗣君的例子。
贵妃又道:“你若实在不愿要夏家的后代,选英朗未尝不可。他是忠烈之后,无论如何也不会脏了孩子的血脉。就是他没名没份,更不能给你当面首。日后传出去,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祁无忧深吸一口气,恭顺地应下:“是,女儿会想法子的。”
……
从鸣鸾宫出来,差不多到了官署点卯的时辰。祁无忧带着她连夜赶出来的文章,见李尚书他们之前,还是想先给晏青过目一遍。
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她每次写了文章都会拿给他看,查漏补缺,总能事半功倍。
两人有段时日没见,祁无忧直接到了他坐班的直庐。晏青听闻她来了,松了口气,忙起身来迎。
不大不小的屋子里还坐了三两个年轻的翰林,他们见祁无忧到了门前,都识趣地收拾了文墨借口出公差,心里对晏青颇为钦羡。但他们都已娶妻,是没法肖想公主殿下的垂青了。
待闲杂人等退去,祁无忧直接坐到了晏青的位子上,见晏青还站着,便说:“你坐下呀。”
晏青一听,又松了口气,到她身边坐下来,眉宇微蹙:“还生我的气吗?”
祁无忧摇摇头,笑了笑:“这话该我问你才是。那天,我话说重了。”
这下晏青才是真的如释重负。
祁无忧还像以前一样,不会真生他的气,别扭几天就会跟他和好如初。晏青就更不会了。两人相视而笑,都绝口不提那天在花厅的不快。
晏青决意不想娶妻,祁无忧也不想再提,只当那番对话不曾发生,单说军制的事。
“那天是我太不知轻重了,总觉得你还没有长大,才会失了偏颇,忘了你早就可以独当一面。”晏青说着,余光瞥见了祁无忧腰间的佩剑,“也忘了你甚至已经成了婚。”
祁无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一笑:“这是驸马送我的。”
晏青认得这是夏鹤的佩剑。他们初相见那天,夏鹤身上就挂着这把剑,一看就是贴身之物,不会随意送人。
不过又是短短几天,祁无忧和她的驸马似乎又亲密了。
晏青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地笑道:“看来很得你的心意。”
祁无忧不置可否,“身为武将,就算没有嗜剑如命,也会将它看得尤为重要。他肯把贴身宝剑赠与我,至少说明了一些诚意。”
经过几次比试交心,她与夏鹤之间如同建立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虽然她没问,他没说,但这把青渊剑犹如他臣服的证明。祁无忧看着顺眼,进而爱不释手。
但在有心人看来,她看着剑的神态分明是少女情窦初开,芳心明许的怀春模样。
晏青一语不发地读着她写的文章,似春山濯濯清寒的眉眼暗自翳翳。心里有事,一行字也读不进脑中去。他粗粗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始终没有说话。
祁无忧瞧他的样子,以为自己写得不好,踌躇唤道:“长倩?”
晏青回神,朝她笑了笑:“鞭辟入里,应当是你今年写得最好的一篇了。”
“那你为何满面愁容呢?”
晏青一怔,甚至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愁容。他望着祁无忧秋池般光润的双眼,喉结一动,果然有苦难言。
“文章虽好,陛下看了却不一定收回成命。毕竟扩军只是表象,慢慢瓦解夏家军在民间的声势才是目的。”
祁无忧点点头:“驸马也劝我别抱太大希望。”
“驸马?”
祁无忧又点点头,“我写这篇文章,多少也受了驸马的启发。这几天我和他聊了许多,发现驸马这人并非金玉其外。之前是我小看他了,其实他很有真才实学,而且是帅将之才。”
晏青也点了点头,但祁无忧是雀跃,他是迟缓和消沉。
祁无忧何等灵敏,马上察觉了他的情绪变化。
“长倩,你不高兴?”
“只是有些……担忧。”
“担忧什么呢?”
晏青陷入沉默,袖中的手又攥了起来。他在担忧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祁无忧更加不明所以:“你就说吧。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她绝不会想到晏青是听见她与夏鹤谈天而不开心,更不会认为他在吃醋。
他是国朝誉满天下的名士,生来冰壶秋月,才高气清,根本不会像凡夫俗子一样产生嫉妒这类丑陋的情感。
晏青端坐着,不见丝毫扭曲的迹象。
他又缄默了片刻,说:“世人只知道定国公世子夏鸢智勇双全,战功显赫,原来无独有偶,夏大将军两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
“我也很意外。”祁无忧稀奇又感慨:“夏元洲为什么一直把他藏着掖着呢。”
“驸马深藏不露,但能做到一直隐忍不发,或许另有缘由。”晏青道:“无忧,你要当心。”
“这话怎么说?”
“现在陛下渐渐有心制衡夏家军,若周梁就此议和,便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他们必不会老老实实坐以待毙。”晏青忖度着,“也许驸马就是夏元洲的一步棋。”
祁无忧没有打岔,静静地听他剖析。
“夏氏已经有了一个举世无双的战神,家主又是武勋第一的大将军。父子二人炙手可热,已经令人主如此忌惮,若再冒出一名虎将,只怕盈则必亏,愈发招致陛下的忌惮。所以,他们不如暂且将幼子雪藏,使他来尚公主也算正中下怀。”
祁无忧叹了口气:“不无可能。”
别人不了解,晏青却是最懂这个道理的。他上面原本还有三个哥哥,但无一不是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死在了正当年。二哥甚至尸首异处,被梁人鞭尸泄愤,连死都死得毫无尊严可言。
而晏家的悲剧却是晏和一手推动的。
晏和老谋深算,知道忠臣难为,所以为得皇帝信任,亲手将所有儿子送去了战场。若非晏青阴差阳错让人废了手脚筋,再不能习武,此刻说不定也在边关浴血奋战。
不知该说老天有眼,还是无眼,晏家三位公子牺牲时都十分年轻,老三甚至十八岁,没有一人留下香火,倒也不用让后代再为“忠良”二字抵命。
夏元洲没有晏和精明毒辣,但为保夏家血脉,不是没可能命夏鹤藏拙。
祁无忧见晏青脸色沉抑,知道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便另起了一个头。
“我觉得驸马这样埋没了也是国之损失,所以将来想给他找个官做。不然他现在每天就知道在家里看书,他不闷,我都嫌闷。”
后半句听似牢骚,晏青却不知怎么听出一丝少年夫妻的浓情蜜意来。他抬眼,凝视着祁无忧飘忽出神的美目,不知她是不是又念起了家中的夫君、想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
晏青不禁问道:“驸马跟你讨要官职了?”
“那倒不是。”
晏青的心沉了一沉,说:“你打算起用驸马。”
“是啊。”祁无忧又看向他,眉眼弯弯,“他有武功,有才学,有见解,说起经国治世言之有物,发人深省。我敢说,当朝像他这样人才不多,像他这么年轻的就更少了。”
她总算主动对晏青提起驸马,但没有抱怨,而是欣赏有加。晏青第一次听她如此夸赞一个男人,少女满眼都是如金似粉的绚彩。这事一种难以用词藻形容的颜色,它似流光幻耀,隐隐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以为夏鹤是第二个英朗,准备了许多安慰祁无忧的话都无需付诸于口,腹中一下子空落落的。
“既然驸马如此讨你的欢喜,”晏青假意一笑,“为何不就留他在府中照顾你,难道他不体贴?”
“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他照顾什么。”祁无忧对他的贤良不以为然,“驸马大小是个勋官,也是我名正言顺的丈夫,不是面首,不是只供我取乐的玩意儿。我招揽那么多府僚,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只待在后院里不是屈才吗。”
她对夏鹤愈发刮目相看,也就更想探究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领,渴求尝到如鱼得水的滋味。而且,她也不喜欢无所事事的男人。身为她的驸马,夏鹤应该处处与她匹配。
祁无忧如鱼得水,晏青却如涸辙之鱼光彩黯淡,通身不畅。
他与祁无忧面对着面推心置腹,心中却已恍惚意识到,她身边的位置已经不再由自己独占。他忽然留意到她高高绾起的翠髻,总算记起她近日平添的妩媚从何而来。
她成婚了。
秉烛夜话时的月光和萤火,午后的姹紫嫣红,雨天玉阶前的一点一滴,都只是年少时绮丽的梦境而已了。
少女已经长成,另外有了陪她西窗剪烛、烹雪煮茶的枕边人。
晏青枯坐着,兀自与心魔对抗。
祁无忧又说:“当然了,现在想用他并不容易。父皇那一关就很难过。”
这时提到皇帝,晏青蒙在脑中的尘雾才顿然散开,双眼也渐渐清明。
他在心魔面前败下阵来,讲话反而更有条理:
“陛下若不准许,一定有他的道理。若驸马确实卓尔不凡,超群出众,想必心思也一样缜密,才与他的智谋相匹。”
祁无忧心思一转,本就有几分怀疑夏家使美人计,这下迟疑地点点头。
晏青便接着说:“我担心他韬光养晦这么久,是为了让你放下戒心。待他慢慢展露才华,引得你欣赏有加,再利用你得到他想要的,也就顺理成章了。”
“他想要什么?”祁无忧的脸色不再轻松,“高官厚禄?还是权势地位?我瞧他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
晏青叹了口气:“若非如此,如何令你放下戒心,觉得他与众不同?”
这话一语中的。
祁无忧沉下了脸,双手握紧了扶手,才忍住没有即刻冲回府里。
晏青说的不差。正因为夏鹤有几分特别,她才对他另眼相待,渐渐高看起来。
新婚时,夏鹤不卑不亢,对她淡而不厌,既不殷勤谄媚,也未冷眼以对,进退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时日一长,他开始主动排忧解难,此时再与她形影相随、打情骂俏,一点也不刻意,更不讨嫌。
数月来循序渐进,都有迹可循。
若夏鹤有此心机手腕,别说对她亲口承认,只怕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会暴露出来。
晏青见她失神,知道自己说中了,又道:“正如刚才所言,驸马藏拙可能是夏元洲有意为之。或许夏家想留一张底牌苟延残喘,但驸马也有可能阳奉阴违,私自孔雀开屏,为自己谋求出路。定国公府的爵位和光耀都在夏鸢一人身上,同为嫡子,驸马不愿意屈于人下,难以甘心也是人之常情。”
“夏家偏心我是知道的。”祁无忧在国公府的所见所闻令她没有深思,便很快相信了晏青的话,“但他若真在本家受了委屈,说给我听,难道我不愿意帮自己的夫君吗。为什么要对我使这些心机手段!”
晏青听见那声“自己的夫君”,晃了晃神。
他知道祁无忧最讨厌受人蒙骗,若夏鹤真有此心机,无异于触犯了她的逆鳞。
“无忧,你们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夫妻。”晏青点到为止,却意味深长,“驸马大抵也这样想。况且,他还有男儿的尊严,不愿向妻子低头。”
祁无忧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终究一双柳眉幽幽垂了下来,千头万绪化为一句:
“算了。”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更不用说,他们先是君臣,尔后才是夫妻。
她垂着眼,耳边的明珠摇摇颤颤,“世人常说,无论多精明的女人,一旦爱上了一个男人就会犯傻,碰到他的事就失去判断和理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一定会被男人骗,所以才特意提醒我。”
“你跟其他女子不同。”晏青脱口而出。
他当自己没听见祁无忧那句爱上另一个男人的假设,放轻了声音,仿佛吹一口气,就会将她从自己身边推走,“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是吗。”
晏青牵了牵嘴角,问:“你还记得陛下赐婚之前,你我在这儿说过什么吗?”
祁无忧抬头,如被临水的凉风吹了一遭。
晏青清润的眼睛就是近在咫尺的湛碧湖泊,澄静平阔,温和地润泽着她所有的情绪。
“记得。”
大概是上一个秋天,他们在此执手对坐,相看无言。她和晏青都摒除了个人的情感,分析与夏氏联姻的利弊。结果无论如何,和夏鹤成婚都对她登位大有助力。
君臣欲结鸳盟,表面上需要公主点头。但婚事是夏元洲先提的,皇帝也动了心,祁无忧并无多少拒绝的余地。
晏青说,若她不愿嫁,他会想办法。
言外之意,如果她不愿意为了权力嫁给不喜欢的人,他便想办法娶她。
但她闪烁着泪眼,说:“可是我要皇位。”
……
松开彼此的双手之后,已经又过了一个初秋。
红叶自青山飘落,长得像有情人的心脏般的叶子坠入宫苑的清池中,似留不住的韶华,缓缓向东而流。
祁无忧从晏青柔润的目光中回过神来,想起昨年的旧事有些赧然。他没有多说,她却心里一暖。彼此之间的信任早已不需言明。
“你说得对,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不会犯傻的。”
现在想来,晏青从未明说他的心意,或许是她没有拒婚的原因之一。
但若他说了,她也昏了头,两个人一起想法子拒了和夏家的婚事,从此举案齐眉,她心里也放不下皇位。
“我相信你。”
晏青低头望着祁无忧,很想像那时一样握住她的手,但他的明珠已经有人呵护了。
青年的眸光慢慢沉凝。
公孙蟾的揶揄言犹在耳,但他怎么会痴心妄想祁无忧为他守身如玉。
他根本不在乎她与谁寻欢作乐。肉/欲带来的欢愉稍纵即逝,只能满足一时所需。而他们心意相通,灵魂互相欣赏,彼此的羁绊早已超出了世俗的欲望。
夏鹤或许就像他们眼前绚丽的枫叶,热烈夺目,但过不了多久,他和他带给祁无忧的欢愉也会像枫叶一样被流水冲走。
“无忧,”晏青唤了她一声,不知在向谁证明自己毫无私心:“驸马凤骨龙姿,的确是神仙中人。他是你的夫婿,你对他欣赏厚爱,无可非议。但夏元洲父子不可不防,而驸马……排遣欲望无碍,只需记着不能纵情沉沦,也不可与之交心。”
“不过,”他笑了笑,“有陛下、娘娘,还有我在你身边保驾护航,也不会让他有机会欺负你。你若喜欢他,不必逼着自己和他相敬如宾。你是公主,有权利得到自己想要的。”
祁无忧的脸腾地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无非就是可以和夏鹤睡觉,但不能更多,不能真的爱上他。
第29章 如狼似虎夏鹤自己发情,与她何干。……
29.如狼似虎
祁无忧想了想,说:“长倩,我们已经相识十年,你于我而言亦师亦友亦兄长。你说的话,我都会谨记在心。我最近虽然跟驸马朝夕相处,但从跟他第一回见面到现在,连十个月都没有。”
谁亲谁疏,谁远谁近,一清二楚。
夏家与夏鹤个人的命运事关危急存亡,和她的政治联姻孰轻孰重,他心中肯定也有一杆秤。
现在贸然轻信他,的确言之尚早。
……
祁无忧回到公主府时已经月上枝头。
她被前呼后拥着进了屋,带进来一阵繁丽的热闹。夏鹤坐在里间,还在对着一窗凉月挑灯夜读。
“你们都下去吧。”
祁无忧挥退了大半宫女,只留下漱冰照水两个,也知道自己每逢进出都兴师动众,吵着他看书了。
漱冰照水对视着抿了抿嘴,都瞧出她会疼人了。
二人为祁无忧卸妆梳头,轻手轻脚,只发出了细微的声响,在清冷的秋夜里听着便是人间温馨。
待香奁合起,她们服侍着她换了寝衣。
大婚前,尚衣局为祁无忧准备了无数件新衣,轮换着穿几个月也穿不完。为了他们夫妻婚后和睦,寝衣的花样格外繁多。
照水见祁无忧跟夏鹤日渐亲密,今夜气氛又好,有心取了一套烟紫色绣银蝶白茶花的抹胸裙来。夏鹤那儿也备了一套同色的,只是他从来不要人伺候,早就自行换好了。
一对娇鸾雏凤各是风姿绰约,清丽又妖娆。赏心悦目,暧昧的姿态比洞房花烛那天还像花宵。
宫女们满意地离去,留他二人独处。
祁无忧径自起身朝床榻走去,经过夏鹤读书的窗前,脚步未停,掀开绯色的幔帐钻了进去。
昨晚一夜没睡,今日又忙了一天,她安置得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头刚沾上枕头,薄如烟雾的幔帐又动了动,夏鹤挑开纱帐进来了。
婚后,他迁就着祁无忧的作息,也很少这么早就寝。但一贯唯我独尊的妻子突然体贴他了,可爱又妩媚,他也无心看书。
帐里朦胧幽暗,夏鹤立在床前,眼如点漆。祁无忧只瞧了一下,就知道他想干吗。
小时候她随父戎马关山,到过冰雪荒原。有次她跟晏青出去狩猎,在漫山白雪皑皑中碰到了野狼。
野兽也有七情六欲,而狼又总是结伴而行。为首的是一头公狼,它忙着对另一头母狼求偶,身后的公狼们则看着眼馋,围着它们打转。所以连一只狼都没有发现他们。
夏鹤刚才看她的模样……令她想起了那狼王对母狼势在必得的眼神。
祁无忧躺着,还记得她当时对狼类交/媾好奇不已,趴在雪丘后面看得津津有味。
晏青只好陪着她看。他博学多才,告诉她狼与人不同。它们交尾时,总是母狼先发出特殊的气息,邀请公狼与它交合,公狼才会主动伏上去交缠。
她翻了个身面朝向里,拉着被角不作声。
她才没有释放那种邀请呢。
夏鹤自己发情,与她何干。
随后一阵窸窣,夏鹤躺上床,越过楚河汉界,不声不响地从后面伏了上来,贴在她身后厮磨。
祁无忧身体一动不动,心里扑通扑通。
她抓住身下柔软的褥单,两眼觑着如云叠绕的丝被,禁不住浮想联翩。
身后的男人本就是她行过三书六礼的夫君,和他缠绵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既然连晏青都说她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与他欢爱,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在想什么?”
夏鹤翻过她酥痒的身子,腮贴着腮,唇贴着唇,身子缠得更紧。
上次圆房是为了完成任务,这次是情之所至,两相缱绻,就是百炼刚也要化为绕指柔。祁无忧羞怯地扶着他,心里打了一阵子的鼓,总算放下包袱,尽情地用深吻回应起来。
干柴碰上烈火,顷刻燃烧得痛快。
祁无忧的魂儿就要丢了,却猛然想起纪凤均的一番交待,仓促间忙拨开夏鹤,爬起来扒住床头的檀木宝橱翻箱倒柜。
夏鹤冷不防被她甩开,又正好箭在弦上,不情愿又无奈。他起身从后面搂上祁无忧,姑且解了解馋,然后瞥见她翻着的柜子眼熟,似乎就是新婚夜用的那一个。
“找什么?”
“就是房里用的那些物什呀。”
祁无忧翻找不出,又想唤漱冰照水进来。夏鹤更不想再让外人打断,一把止住了她探出帐外的动作,收进怀里问:
“你说那个不男不女的医官送你的东西?”
祁无忧刚要被他的措辞逗笑,下一句却又听他说:“我扔了。”
她惊疑地睁大了眼:“谁让你扔的?!”
“那些药对你的身体有害无益。”
“什么有害无益。”祁无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怎么知道我要用什么?!”
她四处扒拉的时候都检查了,夏鹤根本没有丢掉整个匣子。瓶瓶罐罐的确一只不剩,整盒肾衣也不翼而飞,但那根绿油油的小黄瓜和五花八门的器具还明晃晃地杵在原位,可见他只是扔了他想扔的。
祁无忧瞪着面前的男人,表情五彩纷呈。
夏鹤还不知道她恼什么,又欲俯身,暧昧不清地说:“是药三分毒。利用药性搅乱官能,必有害处。你我现在再用那些何尝不是多此一举。乖,不会让你难受的。”
祁无忧不为所动,立马推开了他。
“那你扔那盒肾衣又如何解释?!”
“肾衣?”夏鹤皱眉:“什么东西?”
祁无忧冷笑一声。
纪凤均说过,若她不想过早有孕,用那玩意儿最方便。但夏鹤却给她扔了。管他是装傻还是真不认识,总之跟晏青说的一样,才刚一博得她的好感,就得意忘形,自恃有权左右她的喜好决定。
以小见大,也难说他没有干预军国大政的野心。
如果再让他当了孩子的父亲,他的筹码就更多了。
她又愤懑又失望:“我还以为你的心思有多深,原来这么快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不要以为我接受了你当我的驸马,你就觉得我迷了心窍,可以搬出夫纲,让我样样都顺着你的心意行事!”
说完犹嫌不够,冷下脸来补了句绝情话:“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不想跟你生孩子。你别想了!”
祁无忧背过身去躺下来,不愿再跟他说话,更别提亲热了。
夏鹤独自坐着,脸色难看至极。
祁无忧平时使小性子,他顾念她是妻子,又小自己几岁,能够多加包容忍让。但她因为不三不四的男人和他置气,他也懒得伺候,当即也翻身躺下。
“你就任性妄为吧。”
两人背对着背,闷在各自的枕头边,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长夜漫漫,祁无忧侧躺着,睁眼瞪着黑沉沉的床帐,就是睡不着。
天底下入赘的男人都一样。表面上伏低做小,其实忌惮妻家的权势地位,只敢徐徐图之。为了生为男人的尊严,但凡有机会谋取利益便不会手软,在此之前则有的是耐心和她虚情假意。
夏鹤想让她爱上他、和他生孩子,然后拿捏她。
他做梦。
祁无忧紧紧攥着被角,越想心越乱。
冷落夏鹤容易,但早日诞下嗣子的责任又推卸不了。难道真要随便找一个男人传宗接代。
……
另一厢,夏鹤想的却不是让她爱上他、和她生孩子。
他闭着眼,想起那天从祁无忧寝殿匆匆离开的年轻医官,又皱起了眉头。
英朗说,这纪医官很受祁无忧宠信。两人相见时,屋子里连个守着的宫女都没有,说私相授受不至于,但纪医官借职务之便,暗地里诱教祁无忧房中秘戏,还是于礼不合。
“公主每次都不允许有人留在屋里,”英朗眉头微蹙,“也不知道他怎么教的。”
“没有人劝过她?”
“公主的性子,想必你也见识过了。”英朗摇头,“连贵妃也拿她没办法。真要劝,也只有你这个丈夫才有资格劝。”
夏鹤新婚夜已经见识过祁无忧手里那箱秘药,当时只道给她药的人多半居心不良,但不知谁给的,也就按下不表。这下真相大白了。
“她小小年纪,又身处高位,底下别有用心的人欺她单纯年幼,诡计必层出不穷。”
纪凤均就是头一个。
英朗不置可否。
……
少年夫妻新婚不久就同床异梦。破晓时分,夏鹤先行起了床,瞧了一眼祁无忧的背影。
她还在睡梦之中,固执地保持着面朝里的姿势,始终背对着他。
这些日子,夏鹤对祁无忧的脾性了解渐深。喜怒无常这点最令人叹气,但她每次反复,也并非事出无因。
朝露挂在芭蕉叶上,沁溢了一庭院的清凉。夏鹤打开殿门,拂晓时分冰润的空气直攻进来。他无声地合上门,漱冰照水早已站在清晨中等候多时。
“驸马,可要人伺候?”
“不用。公主昨天受累了,还要过会儿才起。”夏鹤顿了一下,提到:“我去书房看看她拿回来的文章。等她醒了再回来用膳。”
“驸马且慢。”漱冰叫住他:“那文章殿下昨日才拿给晏学士看过,这会儿晏学士还没送回来呢。”
夏鹤驻足,一下明白了。
祁无忧昨天翻脸比翻书还快,将刻薄寡恩体现了个淋漓尽致,恐怕又跟见过晏青脱不了干系。
*
濯雪进院时正赶上段彤史从里面出来。
她调侃*道:“彤史姐姐,今日总算开笔了吧。”
段彤史摇摇头,极为无奈:“高兴早了。今日还是无、事、可、记。”
“怎会。”
“方才我进去,道喜的话还没说,就瞧见殿下拉着一张脸。”段彤史道:“许是又闹别扭了吧。”
她没多说,一身清闲地走了。濯雪还有的忙活。跟漱冰照水一合计,她们同样一头雾水,还以为夏鹤说的“受累”是那个意思,原来都想岔了。
“难怪昨晚到大半夜都没传出动静,原来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可我和照水走时明明看见郎有情、妾有意,眼珠子都黏对方身上了。”漱冰问濯雪:“你说会是怎么了?”
濯雪只说:“这可难住我了。我昨晚又没看见怎么回事。”
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大清早皆小心翼翼地进去伺候。更衣梳头的时候还瞧不出什么,待到早膳上来,祁无忧跟夏鹤隔着一张大桌子相敬如宾,不复昨夜眉来眼去,几人才算死了心。
早膳过后,祁无忧要去兵部衙门,侍从车马都已准备停当。夏鹤无事可做,竟一路跟着她送到了二门。
祁无忧目不斜视,却知道他有话要跟她说。但她熟视无睹,耐着性子出了大门,临上车前才转身:“有事?”
夏鹤从容站着,“昨晚——”
“等等。”
祁无忧抬手示意,左右数十人一齐默然退了几步,这才瞅了瞅夏鹤,等他继续说。
夏鹤却道:“我没有让你受孕的想法。你不愿意,我不会再勉强你。”
一番澄清好似火上浇油。祁无忧听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狂言,刚平复的情绪又让他三言两语拱了上来,险些就要给他一巴掌。
夏鹤有自知之明,也和她达成了共识,她本该心满意足才是,但胸口却又酸胀又紧绷。夏鹤竟是再也不会主动和她温存的意思。
第30章 枕边煽风让她情愿主动求欢。
30.枕边煽风
祁无忧站着没动,简直比昨夜更气。
“你这男人真是废物点心!”
她真不明白他怎么会错的意,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夏鹤那两句话说出来,倒让她才像被丢在大街上的废物点心。
祁无忧一刻也待不下去,当即连凳子都不踩了,直接就要上车。
但她才一转身,却被夏鹤从后面揽了下来,扣在车壁之前。
一众宫女侍卫见这对新婚燕尔的璧人搂搂抱抱,难舍难分,都识趣地不敢再看,齐刷刷似海浪后撤,轰然矮了下去。
夏鹤这时挨得祁无忧更近,几乎抵着她的耳边说:“好了,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扔了那个纪凤均送你的东西生气。”
这次说到了点子上,却还是隔靴搔痒。
祁无忧闷声不语,说不清哪里委屈。
夏鹤本已松开了她,但见她这副样子,又看了看周围。侍从们无一退到了十几米开外,个个垂着头非礼勿视。
他便再次上前,搂住她,捧起脸来吻了片刻。为了不破坏祁无忧唇上的胭脂,他并未深入,只是唇瓣贴着唇瓣,极有分寸地摩挲。比起昨晚那般干柴烈火的深吻,又是另外一种缠绵。
这一亲却灵。
小夫妻缓缓分开,祁无忧再一抬眸,眼底又水润润的了。
但她不是亲一下就哄得好的。少女娇纵,欲语还休,最后说:“你去把那些玩意儿找回来。”
说完并不给夏鹤讨价还价的机会,立即召回随从,上车启程。
祁无忧坐在车里抿了抿嘴。东西早就丢了,找是找不回来。但她要夏鹤再去备一套新的,意思够明显了,是个男人都不可能会错意。
夏鹤在公主府门前伫立许久,目送她的车驾远去,心中拿她无可奈何,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吃苦头。
纪凤均此人断不可留。
他负着手回到府中,仍不以为自己是起了霸占祁无忧的心思。就算有,律法既然规定一夫一妻,忠于彼此也是合情合理。
他不过是反感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
夜里,祁无忧从衙门回来,夏鹤还是跟往日一样,不见任何表示。让他去准备的话好像成了耳旁风。
安寝之后,眼见又是无事发生的一夜。
等到宫女们把门合上,四下无人,夏鹤才在黑夜中开口:“我想过了,你身边还是换个女医官较为合适。”
“你以为我不想?”
夜色中,祁无忧的声音里多了幽怨:“学医的女子本就凤毛麟角,太医院里的医女也不过是略懂药理的宫女,要培养成医科圣手,没有十年八载怎么可能。我上哪找一个现成的女医官。再说,求医问药的事,也不能太随便了。”她当初看上纪凤均,也是因为他当真医术高明。
“我有个人选。”夏鹤的声音从床的另一侧飘来:“她过去在军营里义诊,也算久经考验,你可以看看中意不中意。”
祁无忧无可无不可:“那把她带来看看吧。”
三言两语姑且敲定。
未过几日,祁无忧从朝会回来得早,想找夏鹤去练武场过几招,但照水却说他一大早就出府了。
“真稀奇,他居然出门了。”
“驸马好像是亲自去接那位引荐给您的医师了。”照水笑道:“殿下,驸马对您的事还是相当上心的,接人这样的小事都亲力亲为呢。”
祁无忧听着受用,嘴上却说:“我看他就是闲的罢了。”
“您是不知道,那天驸马送您出门,离别时依依不舍,让他们看见都艳羡极了。不知怎么,这出‘十八相送’就在皇城里传开了。现在不拘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女子,都要求自家郎君也能像驸马这么体贴。”
“殿下,坊间关于您的故事也越来越多了,这是好事。”
建仪公主和驸马如胶似漆的消息不胫而走。祁无忧想到那天的吻被那么多人看了去,又教那么多人听了去,不忿道:“他真讨厌!”
但让世人知道他们夫妻恩爱百利无害,也正中下怀,因此她假意抱怨了一嘴就翻篇儿了。
公主府外,夏鹤按辔徐行,等着跟在后面的车从停轿。小小的青帏轿里下来一个穿青衫蓝裙的年轻女子,梳着未婚女子的垂云髻,从头到脚没有一件显眼的佩饰。
纪泽芝仰头,眼前的碧瓦朱甍恢弘壮观,琼楼银阙如平地而起,直通青霄。乌黑的大门似墙紧闭,偏门内走出一行宫女,被衬得如同天仙一般。
她不免在心中叹道:原来这就是公主府。
夏鹤下了马,走到她面前,低声嘱咐:“切记,多说多错。除了我交代的,一概不必向公主提起。”
纪泽芝笑容温婉,从容答道:“驸马交代的话,我已烂熟于心。”
这是她第二次和夏鹤见面。但到了祁无忧面前,她就得说,她和驸马相识多年。
夏鹤道:“公主生性多疑,所以半句也不能说错。”
“承蒙驸马看重,大费周折找到我,我自不会让您失望。”纪泽芝面上不卑不亢,心里未尝没有忧虑,“只是不知,公主殿下是个怎样的女子?”
夏鹤略一沉吟,“她不好伺候,但本性不坏。”
纪泽芝察言观色,将这话细细揣摩了一番。
她年纪不大,不过四处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百态人生。但夏鹤这样的男人,她却是第一次遇见。怎么看他都超尘脱俗,不似凡间能有。
他这样的男子理应在风月场游刃有余,只需站在那里,就能引得无数女子掷果盈车。可是他居然不得不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评价起自己尊贵的妻子时,堪称无情,但又似有情。
夏鹤又说:“纪大夫,若她刁难你,也请你多加忍让。”
纪泽芝应道:“我是大夫,她是病人,大夫不会跟病人计较的。”
公主也好,驸马也罢。纪泽芝心里清楚,她一个平民女子,如何与权贵抗衡。
夏鹤找到她时,她早已穷困潦倒,甚至沦落到烟花之地苟且偷生。不管建仪公主有多难讨好,这都是她青云直上的唯一机会,无论如何都得抓牢不放。
……
他们一到门前,那边就有人知会了祁无忧,说驸马正带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过来。
漱冰照水一听都皱了眉。再看祁无忧,她没什么反应,还是倚在榻上看部文。
“知道了,让他们直接过来吧。”
祁无忧翻了一页文书,心思却走远了。
夏鹤说这位大夫饱经忧患,救死扶伤无数,且精通妇人科,她便先入为主,以为这大夫是个婶娘。至少年纪大了,熬不住兵荒马乱,才会回京休养。
不消片刻,夏鹤领着人到了她的闺苑,自己避嫌走了,只有纪泽芝一人由漱冰引进来拜见。
祁无忧这会儿已经坐正了身子,叫起纪泽芝一看,果然年轻秀丽,一身清贫难掩芳华出尘。细问之下,才知道纪泽芝跟夏鹤同岁,今年还不到双十。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回殿下,草民家中只剩下自己了。”
祁无忧见她还是云英未嫁的打扮,便问:“祖上可曾有做过官的?”
“草民的祖父中过广政十二年的进士,只在同州任上待了两年。”
祁无忧一听,广政都是前朝的年号了。同州闹过几次天灾战乱,一场屠杀带走几万人,一场大水带走几万人,又一场瘟疫过后,偌大的同州府就不剩下什么人了。
她不再盘问,直接让纪泽芝近前诊脉。但她正值青春年少,身体康健,从小到大无病无灾,惟有去年来了癸水之后不太自在,想必这位年轻的大夫看不出什么来。
纪泽芝望闻问切了一轮,果然没什么大碍。
祁无忧有心看看她的医术,便说:“可我最近总觉得气不顺。”虽然是被驸马气的,“脸色都不好了。”
纪泽芝只好又看了看,问:“殿下近日是否失眠多梦,情绪也容易急躁?”
祁无忧点头。朝里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日思夜想,自然睡不香。“那要开什么方子?”
但她是碧玉年华,肌肤细嫩光滑,根本用不上驻颜方。
“殿下不用担心,其实不必开药方。”纪泽芝含蓄一笑,“待殿下身子干净了,跟驸马同房几回,自然而然就能恢复靓丽神采。”
祁无忧愣住,没想到她真能对症下药,心里直呼邪门。诊脉还能诊出心里的想法,就是华佗再世也不会读心术。况且“驸马”算哪味药,同房又叫什么服法。
夏鹤近几天跟她讲究男女之别,亲也不亲了,抱也不抱了,鱼水之欢更是梦里才有。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她。
说不定他是故意找个人合起伙来哄骗她,借大夫之口让她情愿主动求欢。
祁无忧在心中连连称好。
这套欲擒故纵未免拙劣得扎眼,简直把她当傻瓜了。
她命人将纪泽芝好生送回去,然后憋了一下午的闷气。纪凤均来请平安脉时,她也没有好脸色。
年轻的医官有意讨她欢心,但见了她的怒容,不免想起上回那一巴掌,于是讷讷不敢造次,老老实实诊脉。
纪凤均的手搭上祁无忧的腕子,神情立马郑重起来,极为用心。
祁无忧让他号着脉,另一手拿着邸报研读。到了翻页的时候了,她一看,纪凤均竟还没诊完,且表情夹杂着些许困惑。
她不耐烦:“怎么了?”
纪泽芝才给她看过,没什么事儿。这才过去半天的辰光,能生出什么毛病?
纪凤均挪开手,凝眉踌躇须臾,还是选择说实话。他正色道:“敢问殿下,这个月荣分可按期而行?”
荣分即代指癸水。祁无忧哪记得这个,直接看向漱冰照水。
漱冰道:“该是月初那几日来的。”但现在已经快十五了。
祁无忧容色不变,但心口倏地一紧,那邸报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