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通家之谊
纪凤均一问,漱冰和照水的神情也变了。
不过她们是为祁无忧高兴。
但她们见她死死盯着纪凤均,还是将喜色收回了肚子里。
纪凤均察觉她们的变化,忙道:“殿下莫担心,这才一个月,滑脉并不明显。荣分未至,许是气血略虚。还是应当观察些时日,再做判断。”
他前前后后为祁无忧准备那些帐中用具,又不像冰水霜雪日日目睹祁无忧和夫郎浓情蜜意,自是认定她还是厌恶驸马,不想要夏鹤的种。
祁无忧的眼神还是凛若冰霜。
“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到底是不是滑脉?”
“快则几日,最多也不过月余。”
祁无忧又拿起邸报看,沉着得仿佛对这没有真凭实据的事不在意。
纪凤均便要去开药。
“都没看出什么病症,现在急着开什么药。”祁无忧这才开口:“府上新来了个大夫,她也刚给我把过脉。你们议一议再说。”
说罢,她不再多费口舌,又专注手头上的庶务。漱冰直接请了纪凤均出门。
纪凤均以为祁无忧因为那些避子的法子失灵,生他的气,所以故意又找了个大夫敲打他。他此时不敢聒噪,径直退下。到了值房一看,伏在医案上的大夫竟是纪泽芝,手里的药箱登时摔到了地上。
……
祁无忧扔开邸报,烦闷不已。
照水给她端来一碗清香扑鼻的花茶,劝慰道:“那位纪大夫不是说殿下一切皆好吗?纪医官说不定是误诊呢。”
因是驸马举荐的人,漱冰不好明着质疑纪泽芝,只道:“这两位诊断有这么大的出入,别是拿殿下的身子争一时意气才好。”
祁无忧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说:“那个纪大夫还是要查一查的。他们两个议了些什么,各有什么凭据,也都一一报来。”
“是。”
漱冰立即出去安排了。
祁无忧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夏鹤姗姗来迟。
“如何?”
夏鹤上来便问纪泽芝的事。
祁无忧面上不显,沉着气说:“留下也不是不行。但不是正科出身,不好在太医院挂职。暂且让她跟着纪凤均一道见习好了。”
“嗯,”夏鹤没说什么,“你安排便是。”
祁无忧不知他凭什么这么冷淡。想起自己那悬而未决的滑脉,她更没有好脸色,说:“我今天不舒服,你去别的院子睡吧。”
同床共枕了一段时日,夏鹤也摸清了她的月事何时会来、脾气不好。估摸着这日子又到了,省得和上月一样闹得鸡飞狗跳,还是不招惹她为妙。于是没说什么,“嗯”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祁无忧气得摔了笔。
照水忙给她拾起来,劝道:“驸马只是不知道。若他知道了,一定不敢怠慢,处处体贴。”
濯雪也劝:“殿下,其实段彤史说的不无道理。这夫妻之间,把话说开了,有事也好商量。”
“说什么?”祁无忧硬起心肠,根本不打算把可能有孕的事告诉夏鹤:“漫说还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就是有了,他也别想当这个爹。”
她的孩子将来会继承她的一切,自然不可能跟他姓夏,更不能有一个乱臣贼子的爹。等到她把它生下来,也得交给别人来教。
祁无忧克制住乱飞的思绪,暂且不理这虚无缥缈的假设,勉力看了几行公文。云州的消息少之又少。
她忽然问道:“夏鸢是不是快走了?定了哪天没有?”
祁无忧的心腹知道她跟朝里往来密切,每日都留心着朝臣的动静,迁黜、行止一类更是重中之重。这时她一问,濯雪马上就答道:“圣上那里还没宣,不知何时陛辞,但左右不过就是这月了。”
陛辞便是当臣子的临行前到金銮殿上去跟皇帝拜别。陛辞之后,才定下启程的日子。
祁无忧道:“那就这两日安排我和他见一见。”
说完,又因为定在哪里会面犹豫了片刻。
夏鸢是国之栋梁,又是令她钦佩的不世之才。她身为人主,总该有礼贤下士的派头,屈尊拜访。但夏家偏偏又是她婆家,她不愿去。
最后还是定在自己府上,请夏鸢过府一聚。
次日一早,祁无忧对着满桌珍馐食不下咽,吃了一碗最不起眼的菜羹就停著了。饭后又喝了几碗清茶,才勉强压下去那股不适。
漱冰明知她因为什么吃不下饭,还要诘问那些厨子。照水拦下她:“殿下本就不想声张,连驸马都没透露,你这样岂不是越描越黑。”
“昨日琪华回来说,那两个纪大夫竟争得脸红脖子粗,”琪华是漱冰手下的小宫女,“也是奇了。纪医官虽风流些,但脾性向来温和,昨天好像是第一次那样与人大声争执。纪大夫也是,初来乍到,又无一官半职,便敢跟御医叫板,也不怕得罪人。”
她话没说完:毕竟是有驸马做靠山的。
纪凤均声称哪怕是似妊,祁无忧有权得知一切症候。她若登极,还有孕育皇嗣的责任,更不能大意马虎。如果不考虑妊娠的可能,放置不管,伤了胎元,母体亦会受损,后果不可估量。纪泽芝则坚持自己的诊断没错,指责纪凤均好为人师。
……
也亏琪华机敏,多提了一嘴“两人好像旧识似的”,让祁无忧动了心思去查这二人的渊源。
公主府外,夏鸢独自缓辔行来,怀里塞满了各色的时令鲜花,马儿的胸、鞧带上也夹了些零落的花瓣。他是史书中的神话重现人间,又生得高大俊伟,难得进京一趟,只要出门便会招来无数倾慕。不论男女老少,都要掷花给他。因他尚未娶妻,人们又不禁感到他没有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愈发崇拜。
夏鸢入府时,可谓披着一身的风光。但他却觉得这样见祁无忧不成体统,彬彬有礼地问道:“可否容我先去更衣,再见殿下?”
侍女自然说好。
说话间走到庭院,远远地看见夏鹤坐在银杏树下读书。他耳力好,听见声响便望了过来。
“大哥?”
夏鹤的俊容浮出转瞬即逝的疑惑,显然对夏鸢今日造访毫不知情。再看夏鸢身侧的侍女,一眼便知长兄不是来拜访自己,而是来见他的妻。
“二弟。”夏鸢略不自在。
兄弟两个一打照面,他便瞧出夏鹤被蒙在鼓里。因那些不便言说的缘故,他始终自觉亏欠。所以即使夏鹤娶了本该是他的妻子,他也没有多说半句。此番虽是为公事而来,但或许因为那些面见公主还要更衣的心思,夏鸢还是感到抱愧。
局促之际,他竟问道:“我去见见公主,二弟一道否?”
夏鹤面色不改,“不了,改日我再给大哥饯行。”
祁无忧从一开始就没知会他,他也无意凑上去搅和,径自坐回树下看她最讨厌的破书。
夏鸢则松了口气,让侍女带他换衣服去了。
一想距离他们贤伉俪归省还未过去多久,一双新人就过起各过各的日子。他不免惋惜。
祁无忧命人在书房后面的庭院里备了茶点。秋日暄煦,惠风和畅,是把晤长谈的好光景。
她这次请夏鸢过府,主要还是想了解夏家军内部的情况,特别是夏元洲本人的态度、他和徐昭德盘根错杂的交情到底演变到什么程度了。天高皇帝远,这些事连祁天成都不甚清楚。莫说决胜千里之外,乌泱泱十万大军,如何指挥得动都是难题。
而另一边,夏鸢回京养伤,亦是带着夏元洲的嘱托回来的。他们阖家在外这些年,以晏和为首的文官愈发炙手可热。他们权势太盛,干预军务轻而易举。又在皇帝的默许下,对夏家军处处掣肘。此消彼长,夏氏绊手绊脚,旦夕之费都已捉襟见肘,开拓疆土更是强人所难。
京里顾虑夏氏尾大不掉,云州不满朝廷袒护宠臣弄权。君臣之间哪怕见上一面都未必谈拢,何况九五至尊不能跑到边关去;大将镇守边疆,也无暇回到京里来。矛盾越积越深,罅隙越来越大。
夏鸢在京中这些时日没少面圣,上奏天听,期望朝廷能体谅云州的难处。但离京的日子迫近,夏元洲交代的事情却一件也没办成。一来晏和一党早有准备,而他只有一张三寸之舌,多年戎马倥偬,不谙官场之道,可谓处处碰壁,难以疏通;二来不得圣心,皇帝只是念在他是社稷之臣,听上几句。实则全都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他决没想到,公主会站在他这一边。
“世子,既然我们已结通家之谊,彼此通个气也就容易了。”祁无忧道:“我想这些难题慢慢都能迎刃而解,你说呢?”
“殿下说的不错。”
二人相谈许久,直到暮日熔金,照水进来点灯,他们才堪堪说定弭兵罢战的方略。兰膏明烛,祁无忧和夏鸢隔着华灯明光,相顾一笑。
她想的是,自己与夏鹤的结合果然有些无可争辩的意义。夏鸢却是想到了“善仕不如遇合”,无论怎样在官场上汲汲营营,都抵不上碰到一个她。他的胸中顿时是一片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畅然。
但夏鸢转念又想到:若天意不改,他和祁无忧便是原定的姻缘。他们意趣相投,必是琴瑟和鸣。朝夕谈天说地,形影不离,行兵布阵也不在话下。天长日久,那君臣隔阂也会化为乌有。何必像现在这样,伯媳之间隔上一层。
可惜风月司的婚姻簿上几乎写好了二人的名字,单就差那最后一个字。“夏”都写完了,最后硬生生改成了弟弟的名字。
夏鸢恍惚惦记起这段阴差阳错,于是愈加惋惜。
正事谈完,他心思一动,多此一问:“殿下平日可跟二弟提过这些想法?今天他没来,我还有些意外。”
祁无忧一顿,如何说实话。
她跟夏鹤闹情绪,却是不好让外人知道的。再者,她岂会说自己只是这两天看夏鹤不顺眼,干脆随口糊弄道:“我看他在军中无足轻重,便很少和他谈这些。”
夏鸢闻言,不好再说。
祁无忧仍不清楚夏鹤的天资才干,也不可能清楚。
那可是欺君诛九族的大罪。
第32章 知情知趣你是不是吃醋了?
32.知情知趣
夏鸢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们夏家犯的可是欺君诛九族的大罪。虽说若不铤而走险,结局也未必好上多少。但他心里还是不太认同父亲的做法,只是无从忤逆。
夏元洲怕兔死狗烹,怕天下止戈,名利场上再无他一席之地。所以他饮鸩止渴,杀人如麻,也遂了皇帝的意,一次次挑起战争。但光是这些还不够,他还要伪造战神。
起初,夏鹤还小,打不了多少功劳,于夏鸢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而夏鸢那时也只是听从父亲的命令,毕竟孝字当头。
但夏鹤还不到十五岁时,就渐渐露出了惊人的天赋。夏鸢年长几岁的优势也渐渐不复存在。夏元洲和杨少婉都说,夏鹤是他的替身,但事实全然相反。
是他窃取了弟弟的战功,替他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光荣。
他才是那个替身。
夏鸢对亲生手足感到惭疚,竭尽所能补偿夏鹤。母亲骂他割肉喂鹰,愚不可及。夏鹤根本不会感激他。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于心有愧。
他们兄弟有几次并肩作战时,夏鸢不是没有想过,他亏欠夏鹤的,就是让他拿命来偿也心甘情愿。到时马革裹尸,再也无人称他战神,就全解脱了。
“世子?”祁无忧唤了夏鸢一声。
夏鸢看向她,正不知如何继续这番对话,她却主动问道:“驸马以前在军营里都做些什么?莫非整日游手好闲?”
因这句话,夏鸢更加确信祁无忧对夏鹤的来历一无所知,心中放松不少,于是对答如流:“那倒不是。二弟能帮父亲和我不少忙。”
他没说谎,甚至说的还是实话。
但祁无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能让她深挖夏鹤的过去,自是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什么样的忙?”
“说出来殿下可能不信,都是一些脏活累活。”
“脏活”“累活”跟夏鹤那副清俊的容姿是毫不相干的。但杀人确确实实是脏活,杀许多人更是又脏又累的活。
祁无忧又问:“他自己乐意的?”
“二弟任劳任怨。有时我都觉得父亲对他太过苛求了,但他却从不多吭一声。他年纪虽小,但性情内敛极了。不瞒殿下说,我其实经常拿不准他的心思。”说完,夏鸢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话简直说到祁无忧心里去了。夏鸢真是她的知音。
“你是他亲生兄弟,我是他结发之妻。连我们两个都看不穿他,可见他——”不是个好东西。
祁无忧说到一半,收敛了收敛,搬出矜持端庄的姿态喝了口茶。
说到这里,夏鸢苦笑着轻叹一声,已经彻底明白,弟弟和祁无忧根本就是貌合神离。谁也不了解谁,哪里像真夫妻。
他语气温和地说:“二弟自幼长在军营,练就的是铁石心肠。他一个男儿,心性也难免桀骜不驯,可能不够知情知趣。只是委屈了殿下,要对他多多包容。”
祁无忧听得十分熨帖,所以也善解人意地颔首:“既是夫妻,互相迁就一下也是应该的。”
夏鸢可不知道她从不在夏鹤面前知书达理,只当她向来如此,不免愈发认定夏鹤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说了句真心话:“我不日就要离京,之后不能及时为殿下排忧解难。但若殿下用得上我,尽管来函便是。”
夏鸢想的是,夏鹤深不可测,烂漫纯澈的公主恐怕驾驭不了他,终须有人从中斡旋。
祁无忧却以为他愿意实时传递云州的消息给她,当下喜不自胜,一时明目清扬,顾盼生辉。但落在夏鸢眼中是怎样的情态,又是两说了。
君臣相欢,又一同把酒言欢。等到夏鸢从公主府辞别时,已是夜半时分。
祁无忧原想在书房歇下,但纪凤均递来了一张药方,嘱咐她今日就要开始服用。
她看了看,是一张滋补方。有妊固胎,无妊补气。若是前者,可避免滑胎,伤了元气。若是后者,便舒肝补血。等癸水如期而至,一切也就畅快了。
这样的方子正是祁无忧需要的。
“那纪大夫就这样偃旗息鼓了?”她问。
可以说最后谁递上来药方,便是谁成功压了对方一头。纪凤均开出了这样的方子,纪泽芝难有异议。
漱冰听出祁无忧有些许失望,如实说道:“殿下,趁着您跟世子谈天的功夫,琪华去了一趟纪氏医馆原址,却是查出纪大夫和纪医官家里有些渊源。”
“渊源?”
……
原来同州大乱后,纪泽芝和她母亲流离失所,上京投奔姨母,也被扫地出门。屋漏偏逢连夜雨,纪母长途跋涉后染上恶疾,无钱医治。
索性父亲家里还有一点远房亲戚,于是一路摸到了纪家。还是纪府少爷的纪凤均跟着祖父在自家医官学医,见她们母女孤苦无依,动了恻隐之心,提出了让纪泽芝留在医馆做工抵医药费的法子,对她曾有知遇之恩。
纪老太爷桃李满天下,一眼看出纪泽芝的天资,有心栽培。正巧沾亲带故,看着愈发亲切。纪泽芝便在纪府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岁月。
只是好景不长,纪母刚到京中不久便因病身故。结清药费后,纪泽芝不知何故,毅然拜别恩师,离开纪氏医馆,独自辗转到了军中。
漱冰道:“殿下,就算纪大夫走时没有跟纪家闹得不愉快,但他们到底有些关系,二人的祖父是堂兄弟。为了避嫌,也不该同时负责您的脉案。”
祁无忧没有马上表态,问:“这些事,驸马知道吗?”
漱冰自然不知。
“那他人呢?”
……
夏鹤在主院独自用了夕食,然后青灯黄卷打发了一夜。他知道府上另一头是夕殿萤飞,孤男寡女,秉烛谈笑到夜阑更深……
但他不予作评。一个人悠闲自在。
祁无忧被簇拥着归来时,满面夭桃秾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的兴致。
夏鹤以为她跟夏鸢喝了许多酒,才绽放出这似被春雨滋润过的容光。但她身上没有一丝酒气,反倒无比芬芳。
他收回目光,继续夜读。
祁无忧走近了,又一下子抽走他的书。
“我有话问你。”
“什么?”
夏鹤看书时被祁无忧打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他只有今天脸色不好。
祁无忧原本今夜跟夏鸢有说有笑,心情畅快,想跟夏鹤好声好气地聊聊。可她回来见到他这样冷淡,还不及夏鸢三分体贴,不由得火冒三丈,越对比越为自己感到不值。
她懒得铺陈,直问:“你和那纪大夫怎么认识的?”
“我说过,军营里。”
“那她之前在纪凤均家里寄人篱下的事,你也知道?”
夏鹤抬首,总算又拿正眼看了祁无忧一次。
“她身世可怜,但十分清*白。你不放心,可以再命人去查。”
祁无忧恶狠狠地笑了一声。
她见纪泽芝时,不过才问了两句,听出来她经历坎坷,就没有对着人家的伤心事刨根问底。只等着她走以后,自己再派人去查。但没想到,自家驸马就如数家珍。
可怜?男人果真是狗。那最会怜香惜玉的,尤其是大狗熊。
祁无忧恨透这些男人只会疼惜像纪泽芝、祁兰璧等柔情似水的女子。她也明白了为何夏鹤不给她这样的体贴。因为她这样的女人没法让他逞起那怜香惜玉的威风。
“啪”,她摔下了手中的书:“那你就是很了解她了。”
“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不会举荐给你。”
夏鹤轻描淡写,却有理有据。
他坐在碧窗青灯前,似远山明月清逸皎洁,不像藏着一肚子弯弯绕绕的。
祁无忧急火攻心,素来令她心折的美色此刻也令人看得眼疼。
原来夏鹤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想把纪凤均踢走,换成他放心的人。
有点心机,还想在她身边安插眼线。但是被她发现了,这点心机又可以说没有。
“好一个知根知底。”祁无忧直勾勾地盯着夏鹤,话里带刺,十分明显,“你那么神通广大,想帮这位纪大夫谋生,犯不着非走我的门路吧。
“什么我不放心可以自己去查,说得好听。分明是想等我查出来了,发现她和纪凤均曾有私交。为了避嫌,他们两个也不应该同时担任我的医官。最好我听说这纪大夫身世可怜,为她打抱不平,把纪凤均踢到一边去,你就称心如意了!”
夏鹤被她不留情面地揭穿心思,也没下不来台,还是从容坐着。
“建仪,你是不是吃醋了?”
他思忖着看祁无忧,嘴边欲笑又不笑,像随口问问。
“我吃醋?”祁无忧声音大了起来:“凭你还是凭她?”
不待夏鹤反应,她已快人快语,连珠炮一样响亮:“我可不是那种会吃醋善妒的女人。别说你只是领了个老相好进府,就是你带回来十个八个成了仙的狐狸精,我也懒得跟你多费半句唇舌,直接给你们乱棍打出去。所以你别想着拿别的女人激我!”
听到这里,夏鹤还没个态度。他坐在那里,欣赏着她大发雷霆的模样,甚至有些好笑。
祁无忧看见他这副游刃有余、不痛不痒的样子就恨得牙痒。急火攻心,一时顾不得许多,又说:“凭你就更没道理了。若非你姓夏,朝廷还要用你哥,我会选你当驸马?”
第33章 君心辗转我愿意和你欢好,就一定是因……
33.君心辗转
“凭你就更没道理了。若非你姓夏,朝廷还要用你哥,我会选你当驸马?”
这话说得太狠绝,夏鹤骤然失了从容,眼神森冷得可怕。
“既然不是因为吃醋,”他的声音逐渐变得生硬,“那就是因为我找来的人,你才不肯用?”
祁无忧没有否认:“我答应让她留下还不够吗?是你得寸进尺,要我只能二选其一。真论起来,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留下。”
“你并不信任我。”
“谁让你这么急不可耐。才刚与我成婚几个月,就迫不及待地朝我身边伸手。”祁无忧自有她的道理:“你今天要换我的医官,明天是不是连漱冰照水都要换掉?”
医官这个位置太过敏感,她不能不谨慎。如果她的医官真与夏鹤互为表里,那就无异于将自己的脉案交到他手里。她是痛是痒,吃的什么药,他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甚至,毒杀她也能变得轻而易举。
祁无忧倏地疾言厉色,振振有词:“你逾矩了你知道吗?!”
夏鹤不动神色,并不作答。
这一刻,他总算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在祁无忧心里,他还不如一个不三不四的医官值得信任。
横直“逾矩”是坐实的罪过。
难消君恩是这样:她瞧你不顺眼,成心寻你的过错,那你多看她一眼都是逾矩。但她要是打心底里喜欢你,再“逾矩”也是他体贴入微、她宠信纵容的表现。
晏青屡次干涉她的婚姻,却从没听过她怪罪他逾矩。可见一斑。
夏鹤感到讽刺,神态一下变得凛若冰霜。
“你既然不信任我,也对我毫无感情,”他冷眼迫视着祁无忧,“为什么愿意和我欢好。又凭什么说你我的婚姻一定会幸福?”
祁无忧不甘示弱:“我愿意和你欢好,就一定是因为喜欢你吗?!”
但幸福的前提必须要有爱吗,她也答不上来。
她爱着晏青的时候,并未深刻感到过幸福。倒是跟夏鹤在一起的时候,快乐的瞬间虽然短暂,但她却尝到了一丝幸福的滋味。
爱与幸福大抵两不耽误,而且也是两回事。
另一边,夏鹤也霍然想起自己还有令人垂涎的容貌。认清祁无忧只是贪恋他的皮囊,他的脸色更冷了。
而祁无忧一想到被夏鹤误以为她先对他动了心,顿时恼得厉害。
她唰地站起来,“看来之前我们没说清楚,干脆今天来立立规矩。”
她走到他面前,来回踱着说:“咱们两个在一起之前本来就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你是为了夏家的利益,我也是为了大局考虑,婚后只有和睦共处才能达到联姻的目的,不是吗。但是我不能喜欢你,也不能跟你生孩子,你也不能过问我的一切。不过在这个前提下,我们还是要当世人眼中幸福的夫妻。夫妻之间该做的事、要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
祁无忧说着停下,想了想又慢吞吞地说:“我也不会总把你当臣子,而且我答应你,会当一个像样的妻子,不至于让你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她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也够有诚意了,但夏鹤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从桌前起身,随时要走。
“你是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招招手就有数不清的男人可以满足你。”他眼神漠然,唇部线条也仅仅绷着,“没有什么夫妻之间该做的事。不是非我不可,就别再来折磨我。”
迟迟钟鼓初长夜,殿外清晖与窗里灯火交织,照得二人之间花影幢幢,却未有一丝诗情画意。
祁无忧怔愣了一会儿,方知道夏鹤这张女娲精雕细琢的脸庞毫无神采时竟是那么无情。他近在眼前,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呆愣了片刻,随即怒不可遏:“你管这一切叫折磨你?!”
除了晏青,她还从没对一个男人这么用心,这么好过。
但夏鹤不以为意。
“意思就是,如果你仅仅想要一个解闷的男人,另嫁也好,养面首也好,跟你那些裙下臣暗度陈仓也好,”他说,“只要别再抓着我不放,随你怎么胡来。”
夏鹤说,她想各过各的,那就各过各的。不过他比祁无忧还要绝情。若彼此决意互不干涉,就连身体上的欢愉都不要共享。
甚至:“若你一定需要姓夏的男人,想必我大哥会更得你的欢心。”
这叫什么话。
祁无忧从出生起就身份尊贵,还几乎没有被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过,而且还是她的丈夫,一个地位不如她的男人。
她僵立着瞪着夏鹤,心里一阵兵荒马乱,无措极了。
她没经历过两情相许,片刻之间想不明白夏鹤为什么不领情,还突然这么无情。
夏鹤没有等到回应,从她的神情中也看不出悔意,于是不再留恋,一语不发越过她,走向了殿门。
漱冰照水和濯雪一直守在外间。听到里面闹得不愉快,都习惯了,但谁都没料到夏鹤一个人阴沉着脸拂袖而去,就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色已深,他能去哪?
她们忙放下手里的活,若无其事地进到里间,方知小两口这次闹了个天崩地裂。
祁无忧一开口,嘴唇都在哆嗦:“他要走就走,走了就别想回来!今天开始,我要跟驸马分院,而且是我赶他出去的!”
冰水雪三人相顾失色。
漱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竟生了这么大的气?”
让一个男人无情拒绝了的话,祁无忧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且不提那个男人还是她的丈夫,简直要多丢脸有多丢脸,要多悲愤有多悲愤。
她背过身子,一把伏在榻上哭起来。
这下谁都没了主意,个个使出浑身解数给她擦泪抚背,好说歹说才勉强劝住。
祁无忧是个喜欢掉金豆子的。但就是得知她不能跟晏青终成眷属时,也只是呆呆地坐了一天,偶掉了两滴清泪,从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她自己也知道这些,所以这会儿噙着泪趴在榻上,恨死夏鹤了。
他凭什么。
他不配。
濯雪道:“殿下,那奴婢这就奉命把驸马‘赶’到别的院子里去吧。”
漱冰和照水都对她打眼色,叫她别火上浇油。
果然,祁无忧一下都没有犹豫,抽抽噎噎说:“你去,现在就去。”
濯雪应了声“好嘞”,当即追着夏鹤走了。
真恨一个人,应该巴不得与他无论生死都不复相见。祁无忧还愿意跟夏鹤拉拉扯扯,就说明情未断了,都是小吵小闹。
等祁无忧哭声停了,郁郁寡欢地睡过去,暂替斗霜的琪华便到外面来,跟其他两个窃窃私语:“濯雪姐姐会不会是去把殿下可能有喜的事告诉驸马了。还是她机灵。这下驸马知道了,还不得心花怒放,赶紧回来哄殿下。”
漱冰道:“哪有这么容易。她敢告诉驸马,只怕殿下饶不了她。你也是,别多嘴。”
琪华讷讷“哦”了一声,还是羡慕濯雪那马上到手的赏赐。
另一边,濯雪已经胸有成竹。
夏鹤离开祁无忧的闺苑后又出了门,她就耐心地在门上等着。一直到天将破晓,夏鹤才从外面回来。
濯雪亲自提着灯迎上前,嗅到了夜晚空气中辛冽的酒香,“驸马,今后可能要委屈您搬去无名苑了。不过那边都安排好了,您直接过去便可。”
夏鹤并无醉态,脸色还一如走时清冷。他并不意外,点点头抬腿朝无名苑去了。
无名苑和祁无忧的住处隔着整整一个庭院,从大门走过去要小半刻。濯雪为夏鹤领着路,仍能闻见一股酒气,确信他出去喝了酒。
她问:“您就不问问殿下现在好不好?”
比起晏青,夏鹤在这方面就是愚钝的木头。连濯雪都要惋惜:如玉的人并不总似外表灵光。
晏青看着冰清玉洁,但到底是奸相的儿子,人情世故一点都没落下。尤其是往外拿钱的事,从不手软。换了他,这会儿早该跟她旁敲侧击了。
反之夏鹤,看似有些城府,能屈能伸,入赘天家以色侍人都能做得,但其实生性刚直,不及晏青圆滑。
不,应该说晏青从一开始就不会亲自把纪泽芝带来,而是每一步都做得天衣无缝,等祁无忧自己去发现,仿佛人不是他安排的一样。
夏鹤看似用了心机手腕,好像想在祁无忧身边安插眼线,但他根本不怕她知道,也没想过瞒着她。
从一开始就是坦诚相见,谈何心机。
风声缥缈,廊灯浮动。夏鹤沉闷了片刻,不答反问:“濯雪姑娘知道前因后果?”
“殿下没说,但我斗胆猜测,与您前日带来的纪大夫有关。”
夏鹤摇了摇头。
“不是吗?”濯雪讶然:“我知道,您要给殿下举荐人选,自然得举荐一个品性好的医官。而这品性好不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看出来的,还是熟识之人放心。可是呢,殿下身边还是有个女医官才妥帖,所以您又举荐了一个女子。驸马的思虑固然周全,可这办法总有更好的不是。”
她暗示夏鹤能学学晏青,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些,但夏鹤却道:
“我们的婚姻本身就是一桩算计。如果就这样算计下去,那么将来几十年里,夫妻之间除了算计,便再不会有别的。”
濯雪叹息一声,暗道的确是个两难的窘境。
晏青跟祁无忧两小无猜,他做什么都不会遭到猜疑;夏鹤却从一开始就是政治的棋子,每行一步都带着动机。这起手的牌就不一样,各自使一样的手段,结果的确就未必相同。
濯雪也解不了这题,只能继续劝道,“但是横看竖看,您都是带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女子来见殿下。瓜田李下,任何一个女子看了都会嘀咕的。让殿下误会了这回,您还真不冤。”
夏鹤却不以为然:“如果她真是因为吃醋才闹,事情反而好办。”
濯雪停下脚步,回身看去:“我倒以为,现在也不难办。”
“此话怎说。”
“驸马还不清楚殿下的脾气吗?口不对心。更何况是气头上说的话,不能当真的。”
夏鹤无动于衷。
濯雪又道:“驸马您想啊,唐明皇不也曾把杨贵妃驱逐出宫,但心里还是惦记得很,最后费尽心思接回来,感情反而更好了。可见小吵怡情。”
她说完二人唱的是长生殿,又笑道:“我就是为君分忧,在您们二人之间调和的高力士了。”
夏鹤一顿,“你这个比喻最好不要让她知道。”祁无忧肯定不乐意被当成唐明皇。
濯雪还是笑:“那在下便当女萧何好了。”
她还没说,夏鸢就是那虢国夫人。国夫人不过与祁无忧见了一面,就教夏贵妃大吃干醋,闹到这个地步。
可惜这番话不能当着夏鹤的面说出来,只能委屈纪泽芝作筏子。
“说起来,殿下昨日跟世子谈天时,我也偷听了几句。”
濯雪说到要紧处,果然引得夏鹤多看了她一眼。
她又笑道:“殿下身负厚望,心系戎马关山,只可惜身侧无人具备运筹帷幄之才。难得碰上世子,这才如鱼得水。”
但夏鹤问:“她不是还有晏青?”
第34章 贵妃醉酒说说驸马多么后悔多么可怜。
34.贵妃醉酒
濯雪回道:“晏学士纵横捭阖,自是不在话下。但他也不是日夜陪伴在殿下身边的人不是?”
这话说得够明显了。
濯雪心道,若夏鹤想通透了,陪着妻子日夜谈天,她们殿下岂还用得上夏鸢。
夏鹤轻叹一声,不再多言,但总算拨开云雾,神色朗霁许多。
不过,濯雪觉得他的脾气还是好。她信口雌黄,将他比喻成宠妃,他也不恼。只是他想拢住祁无忧的脾气和芳心,还得花费不少心思才行。
想到这里,濯雪又觉得自己像那红娘,须少不得提点这一根筋的驸马。
走到无名苑,里面已经灯火通明。一众宫女宦官齐齐候在门口,远远瞧见濯雪领着夏鹤过来便跪下行礼。
祁无忧身边的大宫女亲自跟着驸马过来,意味着两夫妻不是当真闹翻。既安抚了夏鹤,保全了他的体面,让他知道祁无忧还念着他,濯雪回到祁无忧那,也能夸张地说说驸马多么后悔多么可怜。
一来二去,各自很快就会心软。用不了两天,又要继续眉来眼去。
濯雪送到门口,说:“不过您放心吧,殿下就算再作难,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不会为难那位纪大夫的。”
她还没让夏鹤松口气,又补充道:“只会一心跟您置气。”
“好。”夏鹤还是叹了口气,“多谢濯雪姑娘周旋。但我还是想知道,今晚这番话是公主的意思,还是姑娘你卖我一个人情?”
“说出来驸马可能会失望,但是我自己的意思。”可如果没看懂祁无忧的心思,濯雪不会做费力不讨好的高力士。
她今晚这番操劳,少说值晏青两筐金叶子。
夏鹤也不是完全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他示意濯雪借一步说话,离得无名苑的宫人远了些,方问:“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请说吧。”
“驸马抬举我了。”
濯雪道,冰水霜雪,她排末位。一不如漱冰和祁无忧从小相处的情分,二不及照水忠心耿耿,三又比不上斗霜的身手,总是不上不下。之后祁无忧有心放她们几个到朝里做官,第一个未必轮得到她。
她旁观了许久,确信夏鹤这位“杨贵妃”能吹枕边风,这才动了巴结的心思。
夏鹤失语。
所谓上行下效,祁无忧的心腹说话和她一样直白。夫妻独处时打情骂俏说说私房话还是情趣,但夏鹤在祁无忧的宫女面前听见“枕边风”这类词,就尴尬得无地自处了。
“既然如此,今后我们还是少接触,对你我都好。”
他算是答应下来,濯雪满意地笑着点点头:“驸马真是聪明人。”
话虽如此,这枕边风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吹上。
他们之间没有信任,说再多都是枉然。
她姓祁,他姓夏;她是君,他是臣;她对他的猜疑天经地义,他对她的忠心却不是生来就有。
她说的不错,他们之间不会对等。
夏鹤转身走进簟纹如水的无名苑,庭院灯火青荧,说不出的满地冷清。
……
翌日,公孙蟾一纸无名落款的书信送进了晏府。
这通风报信来得及时。
公孙在信上写到,驸马昨晚被公主赶了出来,孤身一人好不狼狈。他就说自己没猜错,公主和驸马这貌合神离终于演不下去了。
晏青晨起看完,就着昨夜还未燃尽的烛火点着了信纸,静待火舌将字迹吞尽,才面无表情地将残纸丢进了铜盆。
他知道祁无忧是个倔脾气,有时跟她说好话,她偏不听。可他劝她和夏鹤好时,根本是黯然魂销,岂有心思神机妙算。
她回去后是这个结果,属实意料之外。
今日到了南华殿,晏青多看了祁无忧一眼。但她心不在焉,思绪又不知道去了哪上面。直到皇帝再次提到木兰军开始征辟,她才回过神来。
“儿臣以为征辟木兰军一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还……不可行。”
皇帝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怎么又不可行?”
“儿臣听闻叛民的首领沙天波胆识过人,豪侠尚义,短短几月已经筹得了数千人马。”祁无忧特意强调了这点,因皇帝也是从数千兵马起势的,“恐怕不是木兰军三五日间就能对付得了的。”
祁兰璧忍不住说:“建仪姐姐,你自幼习武,又随圣上南征北战,怎会如此迂腐?”
“你自幼锦衣玉食,饱读诗书,只会背‘提携玉龙为君死’,没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祁无忧目不斜视,“也是,多晒一刻太阳都娇弱无力的人,自是向往上阵杀敌了。”
祁兰璧哪里听不懂她的讽刺,脸委屈得通红。
祁无忧却没有高抬贵手,愈加盛气凌人:“丹华,我问你,若这些娘子最终捐躯赴难,你是担起这个责任,还是跪到金銮殿去听封受赏?!”
这一问直接把祁兰璧震住了。
她也不过才十五岁,初涉军政,哪里想过这些。
成王清了清嗓子:“丹华,忘了怎么教你的?要对你姐姐多加忍让。”
“是。圣上恕罪,建仪姐姐恕罪。”
祁兰璧一请罪,无异于给皇帝火上浇油。
同样是女儿,她对成王言听计从,祁无忧却一再驳回他的命令。成王父女父慈女孝,他们父女却在臣工面前贻笑大方!
夏鸢和晏青见形势不对,都想站出来帮腔。但不约而同伸了脚,竟同时出了列。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电光石火,暗流涌动。
皇帝坐在高处,又岂会注意不到他们两个掐尖儿。
“你们两个又有什么要说。”
夏鸢和晏青听到君上话里只有威胁,也顾不上较劲了,只怕说什么都是给祁无忧火上浇油,一时全都销声匿迹。
皇帝冷哼一声,只道他这个女儿的确魅力无边。多少国之栋梁,青年才俊,一个两个都愿意当她的裙下臣。只要有心经营,不愁没人为她肝脑涂地。可她居然想不到向这些男人施舍一点恩惠,也就收拢不住他们。
他当即冲着丹墀下斥道:
“先管好自己家里的事,再来议论朝政!”
一个父亲若被子女忤逆,便会恼羞成怒。皇帝现在就是让祁无忧尝到加倍的滋味。
祁无忧直挺挺地站着面对父亲的怒骂,但在皇帝面前,她却必须低着头。这姿态本身便是一种“认错”。为人臣者,为人子女者,没有资格拒绝这种羞辱。
她低着头,忍着没哭。
皇帝这一发怒,今日的商讨也就到此为止。祁无忧随众臣走出南华殿时,脸上宛如被扇了一个耳光似的发烫。成王父女走在前面,却是有说有笑。
她昂首挺胸,不肯露出半点破绽。
此消彼长,其他大臣不免觉得她有些可怜。皇帝今日发怒确实毫无道理。可他是皇帝,没理也成有理。
大臣们窃窃私语着出来,经过她时一一用眼神示意。兵部尚书李脩甚至破天荒放慢脚步,低声落下一句:“殿下刚才忠勇可嘉,只是劝谏陛下议和这事还是急不得,会过犹不及。”
祁无忧略感意外。
她抬头看去,只见王鸿振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这些眼高于顶的老家伙向来对她熟视无睹。祁无忧知道,作为一个天真耿直的少女,她会期望他们就此改观。但她对自己的期望是万乘之君,无论李脩这帮老家伙是当真对她刮目相看,还是发现她的身份有利可图,此次转变都不失为她在朝中树立威信的良机。
祁无忧忽地冷静下来,心道:不问缘由,但求结果。
李脩又劝道:“走吧,殿下,咱们还得去衙门议一议哩。”
“但李大人刚才也听见了,皇上不让我插手。”
“哎呀,皇上说的那都是什么气话。你看老夏那儿这么多事,现在又来个木兰军,”李脩没说,皇帝又不用自个儿亲力亲为,但意思却到位了,“不只有公主你能指望?走吧走吧。”好说歹说要她坐镇。
祁无忧到兵部忙了一整日,天黑了才回到府上。
天气逐渐转凉,进入了孤枕难眠的季节。
祁无忧迷迷瞪瞪睡了一夜,晚上又突然害冷,习惯性朝身侧靠去,却只摸到了更为冰冷的床褥。
清晨醒来,她竟下意识看了看身侧。短短月余,已经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人。床笫间少了他温暖柔和的气息,竟烘托得一个人这么孤寂。
僵卧了一会儿,祁无忧想起警惕闺怨,飞速下床。
她不会喜欢夏鹤的。
她不会喜欢上他的。
这一下床,祁无忧顿觉身上黏黏腻腻,下腹坠痛不已。
她的心猛地一慌,却听漱冰“呀”地叫了一声,随即是照水的道喜声。
“殿下,当是见喜了。这下您能安心了。”
祁无忧一看,原来床褥上多了一块暗红色的血迹。
迟来的癸水终于来了。
祁无忧逃过一劫,大大松了口气,又装模作样赏赐了纪凤均。但这口气出来以后,却又没有想象中高兴。
真是怪事。
唐明皇见不到她的宝贝贵妃,脸色总不如朝朝暮暮时痛快。
濯雪手捧鲜花,跟着漱冰照水进来,在祁无忧鬓边簪上一簇红色的山茶。不等她问,便主动提起:“殿下,奴婢已经照您的吩咐,把驸马打发去无名苑了。”
“他说什么了没有?”
“您的安排,驸马怎会置喙半个字呢。不过,驸马昨夜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十分落寞呢。”
祁无忧态度不见松动:“他该。”
濯雪想了想,还是拣了一些夏鹤说过的话,复述给她听。她也是女子,也知道什么样的话最为悦耳。
“驸马说,他心里绝没有那些算计您的意思,只想跟您好好地做夫妻。因为遗憾您二人之间结合的缘由就不是十全十美,若婚后再算计,岂不是一直都是算计。他不想这样。”
说完,又逐字逐句按原话说了一遍。
祁无忧乍一听完,对镜怔忡了片刻。
须臾,她恼道:“还说不是算计?他故意这样跟你说,再让你回来讲给我听,分明就是想让我信以为真!”
濯雪哑然。
第35章 趁虚而入身边总少不了男人奉承。
35.趁虚而入
说完,祁无忧放下夏鹤这摊事去用早膳。
今日的碗筷还是只有一副。
于是祁无忧吃了几口,又看这偌大的桌子不顺眼。
她勉强喝了点汤汤水水,一抬眼瞥见殿前人影晃动,宫女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时不时闯进屋里。
“外面吵什么。”祁无忧重重地放下碗,更没胃口了。
漱冰上前道:“殿下息怒,是燕雨那个丫头想见您,被照水拦下了,但这丫头死倔,还在外面求情。”
祁无忧想了一会儿,“是照水手下那个司灯宫女吗,拦她做什么。让她进来吧。”
漱冰出去传话,照水还在劝阻燕雨:“殿下今天心情不好,何况你还是去跟她提参军。你是不知道殿下一直反对郡主大兴木兰军吗?”
燕雨却道:“这么好的事,殿下怎么会反对呢。”
这时,漱冰唤她们进去,师徒二人都闭上了嘴巴。
燕雨从前在宫里就职掌长春宫的灯器照明,大小是个六品宫官,但没什么机会跟祁无忧面谈。她跟在照水后面行了礼,拘谨地低着头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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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无忧听说了她的来意后,脸色果然又差了几分。
“你这司灯做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去参军。莫非是觉得官职太低,屈就了?”
燕雨忙跪下来,伏地答道:“奴婢绝对没有此等想法。朝廷征兵之前,奴婢是打算一辈子留在府里侍奉殿下的。读到征兵令之后……奴婢觉得到军中建功立业,更能为殿下尽忠。殿下将来握图临宇,号令天下,奴婢则愿受长缨,为殿下鞍前马后。”
漱冰濯雪都屏住呼吸,照水更等着祁无忧大发雷霆,准备赶紧跪下请罪。
但祁无忧安生地坐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说得挺好。拿笔墨来。”
左右奉上笔墨,她写了一封亲笔信,又让人拿来了符牌,一并交给燕雨。
“拿着去武平大营吧。”
燕雨这才抬头,大喜过望,连连谢恩。
待她走后,祁无忧也没心情吃饭了,立马让人撤了席面下去。
漱冰道:“殿下竟然就这么成全了这丫头。”照水也自请管教无方之罪。
“一个两个心都不向着我,我留什么留。”祁无忧不开心的时候说话就刻薄:“她有建功立业的志向,我凭什么阻挠呢。真让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濯雪一听,症结果然还在夏鹤身上,不禁低下头偷笑。
如果祁无忧真不待见燕雨,大可以直接打发她走,让她自己找门路去。但她特意给祁兰璧写了亲笔信让燕雨拿去,还是有心关照燕雨一二,希望她能另谋高就。
漱冰和照水心如明镜,干脆放任祁无忧这刀子嘴说个痛快,气儿也就顺了。
但这公主府,祁无忧一刻也不想多待,立即出门去了兵部公署。
兵部的职官在廊庑和厢房之间来回奔走,工字型的院落一角就是李尚书拨给木兰军司的“堂屋”。祁无忧看了一眼,里面的职官正埋头印发征文。
皇帝钦点了祁兰璧襄赞木兰军征募,但所有的章程和开展还是兵部主理。李脩最看不惯牝鸡司晨,必定阳奉阴违,处处妨碍,单用一个“拖”字,也能拖垮小郡主。祁无忧不用想都知道,齐兰璧一定焦头烂额,首先就找不到带兵的主将。
她走回正中央的堂屋,尚书和侍郎们都在此办公,她平日也来这里点卯。
“李大人,丹华那儿进展如何了?”
李脩皮笑肉不笑:“这不,在翻倍地发征兵令。但一支像样的军队,哪里是她写几篇漂亮文章就能写出来的。”
祁无忧不动声色:“但我听说,祁玉堂自请到武平大营主持操练木兰军,令郎请命的奏章也递到皇上那儿了。李大人还不相信自家公子?”
功高望重的将领不会降格操练新兵,中下级将领得了李脩的暗示,都犯不着揽这个活。祁兰璧没有法子,但还有个同胞的弟弟祁玉堂可以依靠。
祁玉堂和祁兰璧都是成王的续弦王妃所出。虽是嫡子,但却行二,没能当上王世子。成王妃不甘自己的儿子矮元配生的一头,耳提面命祁兰璧拉扯自己的弟弟,给他找了这个差事。
而成王有意靠儿女亲家拉拢李脩,想把祁兰璧许配给他的独子李定安,一下就拿捏了李尚书的死穴。
李脩好不容易把李定安从云州弄回来,又让这逆子摆*了一道,怫然不悦。
“我自会想办法请圣上收回成命。殿下,还是你虑无不周。不趟这个浑水才是明智之举。”
祁无忧不置可否:“其实我近日想了一个法子,或许能说动皇上决定和议。大人听听?”
李脩姑且点点头,但念及她不久前才被皇帝驳了个体无完肤,并未对她的点子抱多大期待。
“其实沙天波率领的叛军势力不能小觑。我在想,如果能将沙军四处作乱的军情收集上来。早、晚各送一份军报到御前,假使叛军短短半月就连下数城,不消几天就能让皇上感到迫在眉睫。比起征伐萧广,平定内乱才是第一要务。”
“可这军报哪里来?不说各州迟迟未奏,就算他们写了奏表,也不可能掐点儿送过来。”
“先攒着不就完了。”祁无忧从袖中变出三封奏表,“实不相瞒,我派了人去宥州各城游说,暂且从地方官手上拿到了这三封。没走关津驿站,也没写日期,等后续攒到十封八封,就一齐分三天送到御前。”
李脩错愕片刻,反应过来,不得不说可行。逼一逼皇帝,他或许就急了。
祁无忧又说:“我派去的人李大人认识的,是已故雍州知府英浩的公子英朗。他办事可靠,您可以放心。”
“原来是英浩的公子。”李脩神色霎时肃然,“英公携率雍州全城百姓赴难,宁可被萧广斩断脊梁也宁死不屈,浩气长存。肉身的脊梁虽断,精神的脊梁却令天下人称颂敬仰。果然虎父无犬子,他的公子如此可堪大用,殿下知人善任啊。”
祁无忧付之一笑。李脩大概想说她还算深明大义,没有把忠臣烈士的后代当做面首荼毒。
她道:“不过有许威阻挠,和议必难推进。”这句话倒过来说,就是“想要议和,就得把许威解决了不可”。
李脩也认可地点点头:“还需要谋而后动。”
祁无忧一听,知道他要么没主意,要么有主意也不肯讲,于是闲话了几句便走了。
要真正取得这些老臣的认同并不容易。祁无忧走时又回头看了看角落里的厢房。
背阴的墙壁覆满了青苔,两扇门半阖着,露出幽幽半个门洞。门口木兰司的牌子倒是崭新,在整座森严沉厚的院子里极为突兀。
祁无忧收回目光,离开了兵部衙署。
木兰军初建之际,养兵陈兵是急务。她几乎第一个想到了夏鹤,他传授她的那番话,对这些第一次拿刀拿枪的年轻女子一定大有裨益。他一定很会教人。
但她很快想起不能感情用事,不能明知夏鹤动机不纯还任他予取予求,于是又决意不能将这个重任交给他。
可惜李定安这个纨绔更是不成。
祁兰璧看似娇娇弱弱,没有主见,其实她也不傻,知道李定安不是良配,才急吼吼跳出来替嫁。她宁可得罪她,也不愿嫁错人。
祁无忧坐上车,命人直奔晏府。
晏府是皇城内最阔气的府邸之一,但因晏家三个男丁都已战死,豪阔的院落显得略微空寂。
晏府下人只道他们四公子还在朝中没回来,但祁无忧这回是来拜访晏家的大少奶奶梁飞燕的。
梁飞燕是将门之女,也是她的表姐,与晏家长公子晏如两小无猜,长大后就订了亲。只是好景不长,晏如二十岁就马革裹尸,梁飞燕不愿再嫁,一直留在晏府过着清苦的寡居生活。一晃,三四年都过去了。
祁无忧被簇拥着走到梁飞燕居住的竹苑,她穿着素色衣裳在门前迎驾。一套繁文缛节过后,祁无忧忙上前挽起她的手。二女一同步入院中,梁飞燕开起了玩笑:“听下人说你不是来找长倩的,而是来找我的,还以为我听错了。”
“燕姐姐别揶揄我了,我来晏府十回,专来找你的次数没有八回也有七回吧。”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天天在别处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两人说着话进了堂屋,丫鬟上了茶。梁飞燕瞧祁无忧今天听了打趣,再也不像以前露出少女情态,不禁问道:“莫非你和长倩闹不愉快了?”
“怎会。”祁无忧神态自然,“他前几天才帮我改了文章呢。”
“那便好。我还以为你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了。”
“你这个当姐姐的,说话怎么总是不正经。”祁无忧想起那个“新欢”,脸色才是真的不好。
但梁飞燕从小看着她和晏青长大,又是晏青的长嫂,心里还是希望他们好。就算现在祁无忧有了驸马,熟知内情的人也都知道,夏鹤不是天长地久的良人。
将来祁无忧坐拥四海,更不会少了入幕之宾。晏和虽没明说,却也期望晏青绝对占据一席之地。
“我是关心你们。”梁飞燕还是要为晏青说话,“毕竟长倩面冷心热,我总怕他怠慢了你。”
前阵子祁无忧大婚,晏青嘴上不说,但家里人都知道他在郁郁寡欢。
梁飞燕想起小叔子不久前还托自己给祁无忧说说好话,立即邀请她留下共进晚宴,然后借安排的功夫,偷偷嘱咐婢女给晏青传话,叫他回府以后就来竹苑。
梁飞燕回来坐下,说:“而且长倩总是跟别个不同。你尊贵又貌美,身边总少不了男人奉承。那些莺莺燕燕私你畏你,有求于你,但长倩却没有这些私心。他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一定是由衷地为了你好。你这位‘齐王’,可一定要宽宏大量,原谅他的忠诚和耿直。”
祁无忧把这番劝解听进去,想到的却是夏鹤。比起晏青,他说话才是真不中听呢。
天天当面刺她,不知道他奉承到哪里去了。
“别以为我听不出姐姐在暗示什么,‘莺莺燕燕’指的是驸马吧。”这“莺莺燕燕”是鸟,夏鹤的“鹤”也是鸟。
梁飞燕话里有话,的确是声东击西。
她笑笑,没有否认:“我们姊妹之间当然有什么说什么,我不向着长倩,还能帮谁说话。”
……
晏青今日下值早,几乎一从车里出来,就得知了祁无忧造访的消息。
“四公子,大少奶奶请您回来就一同陪公主用膳呢。”
晏青站在门口踌躇,没有决定去竹苑,还是回自己的院子。
他们夫妻刚刚分房,现在乘虚而入非君子所为。按理说,他们应该避嫌。
但是过了片刻,晏青放下天人交战,还是说道:“那我便先去给长嫂请安吧。”
皇城另一头的公主府里,夏鹤估计祁无忧差不多回来了,又想了想濯雪的嘱托,放下书本,动身去“奉承奉承”。
但他才走到主院,漱冰就迎出来说:“驸马还是先回吧。殿下今天到晏府去了,连晚膳都在那边吃,一时半刻回不来。”
夏鹤面不改色,嘴上却不含糊:“又去见晏青?”
“这奴婢就不清楚了。”漱冰面有难色,欲言又止:“殿下跟晏府各房都有交情,婚前也常去作客的。”
以前祁无忧和晏青闹了别扭,都少不了晏大少奶奶从中调和。不用想也知道,今天又是这套老章程。
第36章 齐人之福两情相许的代价,就是再也不……
34.齐人之福
祁无忧本无意在晏府吃饭,但一想回去也要独自对着一大张桌子生闷气,还不如留在这里热闹热闹。
“不提那个臭男人了。”她面露嫌弃,“燕姐姐,这次我真的是有事相求,特意来找你的。”
说完,她便将请梁飞燕到木兰军挂帅的想法说了。
“为何是我?”梁飞燕惊奇道:“可我听说已经定了祁玉堂,定安也会去。”
“丹华是不得不帮她弟弟和祁玄则抗衡罢了。至于定安,他爹怎会轻易同意呢。再说,他俩也不是这块料啊。”祁无忧道:“但燕姐姐你就不一样了。你带过兵,当朝除了夏元容,就只有你最懂女子行军的利害。”
这一说,梁飞燕的神思有些飘忽了。
她带兵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她还没有跟晏如在一起。她是将门虎女,自小学行军打仗,舞刀弄枪。而晏如是温润如玉的文士,两人少年时并不搭调。
后来,晏和为求得皇帝信任,把所有儿子都送上了战场。晏如被迫弃文从武,却因祸得福,在战火中和梁飞燕心心相印。
直到朝廷命梁飞燕的父亲梁腾去宥州增援,那场战役九死一生,多半有去无回。晏如一直希望她能从战场上退下来,那次更不想眼睁睁看她送死。于是偷了她的符牌,替她去了前线。
因为大周女子没有军衔,也没有官衔,朝廷没有个章程,一直稀里糊涂。梁家上阵父女兵不违反军法,晏如代妻上阵也不违反军法。梁腾身为主帅,也想女儿活命,所以默许了晏如的行为。
就这样,梁飞燕因为一场战争,同时失去了父亲和丈夫。她现在一个人活着,身上却是三条命。她再也没有去过战场,也没有带过兵。
祁无忧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但养兵千日,没有一个经过千锤百炼的老将挂帅,怎么带得起一众毫无经验的新人。
这些道理梁飞燕都懂。她没有托辞,但也不能马上答应:“这等重任非同儿戏,容我考虑考虑。”
“应该的。”
“只是我不明白,你之前不是据理力争,一心阻止朝廷征召木兰军吗?还跟丹华闹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怎么现在又帮起她来了。”
“之前朝廷还没下令,我自然得尽人事,寸步不让。现在‘天命’已不由我,”祁无忧暗指天命即圣意,“政令既出,再使绊子有什么意思。我只能跟丹华一样勉力而为了,让木兰军能真正为朝廷所用,她们也能早日顶天立地,建功立业。”
她深知祁兰璧起草的章程漏洞百出,李脩又巴不得这支军队折戟,处处难为。眼看这么大的事要变成成王诸子斗法的工具,若坐视不管,与助纣为虐并无区别。请梁飞燕入主武平大营就是第一步。
“不过像是兵制如何改进、论功行赏到底怎么论怎么赏,我还没个头绪。”祁无忧露出愁容,“而且这事儿,皇上已经恼了我了,母妃不让我上战场。我好不容易跟李脩缓和了些许,还能再因为这个跟他翻脸不成。剩下的人都听丹华的,怎么看,我都是费力不讨好!”
“那你就随丹华折腾去吧。别管了。等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家也就知道谁更明事理了。”
“但将士们是无辜的啊。”祁无忧忍不住说:“姐姐到武平看看就知道了。她们现在到了战场上,只能白白地牺牲。我可做不到像成王那样视人命如草芥。”
梁飞燕长叹一声:“你啊,还是太善良了。”
祁无忧目光一闪,冷不丁被激了一下。
以前,晏青也是轻轻一叹,落下一句“你还是太善良了”,神情中满是无奈,怜惜,却无法认同。
张贵妃也说过一样的话,但态度严厉得多,然后耳提面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能妇人之仁、忧愁寡断……
……
细数下来,似乎只有夏鹤说过,她不必把自己装进别人刻好的模子里,只需要当她的建仪。
在他的言辞中,善良于一个君主而言,并非需要摒弃的品质。他还说她这样的人执掌权力,天下才能真的太平。
……
祁无忧鼻子一酸。
莫非这就是谗言的魅力,让她沉浸在自我欣赏和对他的感念之中,无法自拔。
“燕姐姐,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驸马了。”
梁飞燕一听,话怎么又回到驸马身上了。
再看祁无忧神思不属,眸底潋滟,不知何故记挂起了家中那位郎君。
梁飞燕是过来人,不禁疑道:“你喜欢上他了?”
“我喜欢什么喜欢,”祁无忧立马矢口否认:“我怎么能喜欢他。”
“可驸马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我以为你颇为欢喜,原来还有哪里不如意?”梁飞燕有心替晏青探探敌情,“莫非他徒有其表,是个草包?”
“这人倒是武功高强,也会读几本书,加上在外多年,所以有点见解。”
“既然驸马风姿翩翩,文武双全,那就是性子不好了?”
“性子也还算难得,而且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祁无忧说到这儿,竟越来越满意。能对她处处包容的人的确不多。
只是她也不知自己轴什么,夏鹤越宽容,她就越任性。一心想看看他能忍让到什么地步,他又是不是真像晏青说的那样,是对她有所图谋,才一再忍气吞声、忍常人之不能忍。
“英俊无比,能文能武,还对你言听计从……”听着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郎君,“那就只能是床上不行了。”
“床上……”祁无忧欲言又止,双颊绯红,“我又没有比较过,怎知他行不行。”
“我只问你,花烛夜舒不舒服,开不开心,又愿不愿意和他继续翻云覆雨?”
花烛夜久远得像前世的梦境。
祁无忧怔忪少顷,心中的春水涟漪缓缓摇开,再也不能否认。
“但我们只有过一次。”她怅然地垂下眼,但旁人看了只会以为新妇娇羞。
“那就一定是他不行了,否则新婚燕尔,怎么会只有一次呢。”
梁飞燕说自己新婚时,少年夫妻根本不知节制。但祁无忧听了,却迷迷糊糊,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开始明明是他不愿意,还要推诿给我,说我不愿意。后来我明明愿意了,他也抱我亲我,但这该死的男人却马上恃宠生骄,”祁无忧不愿说夏鹤想利用她,觉得说出来丢人,应了刚才“莺莺燕燕”那番话,“总之现在我不愿意了,他也不愿意了!”
她一顿颠三倒四,像胡言乱语一样说不清楚。
梁飞燕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祁无忧是心思都挂在了驸马身上还不自知。
面面俱到,样样出挑。郎君千好万好,却犹不满意,只能有一个原因——他不爱自己。
这一个缺点就足以抵过他所有优点。
梁飞燕没有点破,就怕说出来伤了祁无忧的自尊心。或许祁无忧早已看得明白,因此更加不愿察觉自己的心意。
不怪她拧巴,实在是皇帝和贵妃既要求他们夫妻感情和睦,又要求她不可以对驸马交出真心。殊不知她心里期盼着被爱,得不到才会这样痛苦。
可世上怎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呢。
你不愿给予对方,又如何要求对方回应出铺天盖地的感情。
就算他心里有了爱意,但得知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也不敢毫无保留地将一切给你。
梁飞燕摇摇头。这对少年夫妻无非就是嚷嚷着“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的垂髫小儿,根本不懂情为何物。加上祁、夏君臣之间的信任已经摇摇欲坠,他们之间的情愫总会消失得像吹散一缕烟一样容易。
她低声说:“好了,若你真的寂寞,有的是美郎君自荐枕席,不会比驸马差到哪里去的。”
祁无忧想起府上的门客,不由嫌弃:“那些个庸脂俗粉……”随即,她反应过来,恼道:“姐姐你真讨厌,自己在这里守身如玉,偏撺掇别人寻花问柳。”
“我这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梁飞燕此时再提起亡夫,表情已没有阴霾,“不是我眼里容不下别人,是再没有一个男人像他。”
祁无忧好像懂了:“莫非两情相许的代价,就是再也不会为他人心动?”
“现在你知道三宫六院的苦恼了吧。齐人之福可不是那么好享的。”
有了真爱就瞧不上别人,非卿不可。反之,如果始终找不到情投意合的爱人,就算阅人无数,也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什么三宫六院、齐人之福!”祁无忧大为不满,“我明明一人都没有享到。”
“好吧,如果先让你选一个享用,你选谁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都爱吹枕边风。谁说的对,谁说的不对;谁的话该听,谁的话不能听,都取决于自己心里那杆秤偏向了哪一边。
祁无忧目光游移,“这哪里是选不选的问题,我分明是没得选罢。”
第37章 后院起火不知谁才是驸马了。
37.后院起火
这时,婢女通报晏青回来了,梁飞燕不再追问,祁无忧惘然失措的神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人虽不同姓,却似一家人般其乐融融吃了晚膳。晏府家宴为招待公主,搬上了满席珍馐且不赘述。祁无忧不胜杯酌,回到府上还醉醺醺的。
她让一众侍女搀扶着进了院子。淡月胧明,水澄如练。愁多夜长,偏偏今晚还是孤衾独枕,大煞风景。
祁无忧驻足,看着前面寝殿灯烛辉煌夺目,却欲望向别处。
从下车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告诉她驸马有什么举动。可见他是一整天都没个动静,没了她就这么自在。
祁无忧迎着湿润的晚风站了片刻,想问,又不好意思问。才把人赶出去,就按捺不住张口,真没出息。
“落锁!”
她猛地酒醒,撇下一众侍女进屋。
倒要看谁比谁自在。
……
祁无忧一忙起来,也就顾不上她和夏鹤谁更自在了。
公主府的府僚被她晾了月余逐渐上道,意识到她不是沽名钓誉的天潢贵胄,纷纷做起实事来。但梁飞燕尚未作出决定,她还得继续东奔西走。
祁兰璧传闻中的未婚夫李定安原本在跟着夏元洲打仗,最近被他爹弄了回来述职。他母亲是梁飞燕的姑母,所以几人从小就认识。他一回来,接风宴肯定要办,地点就安排在李家别苑。
李定安今年十八,相貌堂堂,目若悬珠。以前在京里的时候沉迷酒色,还颇显轻浮。到云州磨炼后,总算蜕变出了一身英雄气概。
祁无忧拖着曳地长裙独自赴宴,扬眉瞬目,华容婀娜。李定安一见她这桃李芳姿,眼迷心荡了好一会儿,直到晏青跟在她身后进来,才颇不是滋味地回神。
风韵成熟妍丽的少女比豆蔻时更引人向往亲昵,可祁无忧身边总有一个晏青形影不离。
李定安最烦他俩出双入对,“不知道的还以为晏四是你驸马呢。”
“别乱说。”
“别乱说。”
这下,祁无忧跟晏青异口同声,但神情各异,心里未必这么心有灵犀。
可惜李定安只看到表象,故意问祁无忧:“那你的驸马呢?怎么不带来。这几天我可净听说你们有多恩爱了,什么上个早朝都要依依惜别,还在大门口亲嘴儿——”
晏青脸色转冷,梁飞燕轻咳一声,祁无忧直接喝止了他说下去:“不就是虚情假意,做戏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今天我们几个聚聚,叫他一个外人来做什么。”
“好好好,你别生气。我这儿还有个好消息呢。”
李定安伸手就要拥着祁无忧入席,但被晏青挡住。他虽不悦,但晏青一直都是这个德性——自己不碰祁无忧一根手指头,别人也休想摸她一下。严于律己,更严以待人。
可祁无忧都嫁人了。晏青再护着,还能拦着人家夫妻亲嘴上床?
李定安在心中嘲讽晏青伪君子。
祁无忧心知气氛不对,但晏、李两人一文一武,各自是她在朝中军中的耳目喉舌,不能真把关系搞僵了。她若无其事地入座:“什么好消息?”
“是姑父托我带回来一封奏表。”李定安坐到她旁边,他姑父就是徐昭德,“姑父他也犹不赞成木兰军,还说丹华异想天开。上面虽然没有明说,但摆明了是支持你。”
祁无忧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你不是丹华那一边的吗?”
“哦,你说我答应她带兵的事儿啊。”李定安理所当然:“那不是为了帮你吗?我这是深入敌人腹地,好跟你里应外合。无忧你放心,我跟丹华的婚事根本不可能,不知道谁瞎编排的!”
“你别捣乱。真帮我,就把主将的位置留给燕姐姐。”
“燕姐姐又不想趟这个浑水。”
说着,两人一齐看向梁飞燕,她果然不置可否。
祁无忧只得从长计议。
李定安又道:“你别气馁啊。姑父还说择机再上一道奏表,劝说陛下立储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他。
祁无忧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李定安还是理所当然:“你这么优秀,姑父不支持你,难道支持许惠妃肚子里那个?”
许威是徐昭德的政敌,他的确不可能支持许威的外甥上位。但祁无忧仍觉得蹊跷。
现在朝中大臣都对许惠妃腹中的胎儿翘首以盼,希望她能生个皇子。不难想象,只要小皇子出世,他们就会上表请求立储。要取得这帮老狐狸的支持实在不易,就算心存疑虑,也没有立即拒之门外的道理。
祁无忧笑笑,像是欢天喜地地感谢徐李姑侄。李定安为她斟酒,她照单全收。晏青在旁边看着,心知她的用意,不好再加以阻止,李定安便自以为胜了这一回合,肆无忌惮地霸占起祁无忧。
酒过三巡,酒酣耳熟,祁无忧借口更衣出去,却一去不回。婢女进来说公主殿下不胜杯杓,正在厢房休息,后续如何安排还需主人家示下。
李定安说:“那就在这儿歇一晚。”
“不行。”都是男人,晏青防的就是这个,“你这是损她清誉。”
梁飞燕也觉得不妥,做主遣人去了公主府知会驸马。若他有心,自会安排祁无忧回府。
晏青和李定安都提不出异议。谁让人家才是正经夫妻。
他们都关心祁无忧,也都想去看看。但彼此盯着,反而谁都走不开。
姑且又杯酒言欢了半个时辰,门上来报:“驸马亲自来了。”
席上停杯放盏,不只两个男人,就是梁飞燕都愣了一下。只听说小两口闹着别扭,没想到夏鹤居然亲自来接。
梁飞燕带着两个弟弟迎出去,打眼便看见一个身姿颀长的青年走进庭院。
他的衣着打扮并不华丽,却令人眼前一亮。头簪玉冠,朗目疏眉,夜色中可与明月分辉。
夏鹤在京中深居简出,梁飞燕只在婚礼上远远见过一次,今日才是第一次正经打量他的样貌。
这样的风仪,难怪祁无忧念念不忘,难舍难分。
“梁将军,”夏鹤走近,寒暄道:“多谢派人告知。”
梁飞燕顿感意外。
十几年了,她一直当着晏府的“大少奶奶”,所有人都唤她“晏夫人”。而“梁将军”这个称呼,竟然已经十几年没听到了。
梁飞燕还有些恍惚,夏鹤又问道:“建仪人在何处?”
“在后院。”
这次,回答的人是晏青。
他与夏鹤对上眼神,互相颔首就算打过招呼,既熟稔又冷漠。
夏鹤抬步,晏青转过身为他带路。
两人只见过三两次,无论如何都不是熟识。神交已久,才有如此默契。
都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这两人却一个比一个面如寒冰。李定安在旁边看得惊奇,向来聒噪的他此时竟一字未吭。
梁飞燕也默不作声地跟上他们的身影。
她派人通知夏鹤,一是礼节,二也好奇祁无忧肯不肯跟驸马回公主府,这个夫婿于她而言到底有多少分量。等驸马瞧见祁无忧跟两个关系匪浅的男子在一起,又是怎样的态度。
三个人,一台戏。正好看看谁是鹬,谁是蚌,谁是渔翁。
进了后院,祁无忧就歇在正中央的屋子里头。成簇的李府侍女守在外面,里面是漱冰照水在左右伺候。
晏青带着夏鹤绕过精美的屏风和画帷,漱冰照水该上前令他们止步。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但透过雨幕般的珠帘,不难看清祁无忧姣好的身段。她软软地趴在榻上,像是睡着了。
晏青放低声音:“今日小聚,殿下高兴,有些贪杯,才在此休息了片刻。驸马不要多想。待会儿见了殿下,切勿失言,扫了她的兴,雪上加霜。”
他说话时透着淡淡的酒气,侧面证实他所言不虚。
但教人家正头夫婿怎么说话做事,显得夏鹤像个外人,就真如李定安所说,不知谁才是驸马了。
梁飞燕听了,心里惋惜:还是年轻气盛。
而夏鹤听见那句“雪上加霜”,便知道晏青对他们夫妻闹别扭的事了如指掌。可见祁无忧最近天天与晏青相见,什么都跟他说了。
“自然。晏学士是正人君子。”夏鹤面上不表,不露痕迹地扫了扫内间的幔帷,“比亲兄弟还关心建仪。”
他意指晏青假道学,不知避讳,竟好意思闯入已婚妇人的闺房。
李定安拧着眉头看二人阴阳怪气,忽然有所了悟,悄悄拉着梁飞燕到了外面,说:
“姐,我觉得无忧这驸马有点眼熟,我肯定在哪儿见过。”
“驸马是夏大将军的公子,你见过又有什么稀奇。”
“不是——”
李定安正欲争辩,晏青却突然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你被赶出来了?”
李定安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却听见背后传来了夏鹤哄劝祁无忧的话语。
“娇娇,回家去好不好。”
他的声音不大,但仅仅隔着一道帘子,谁都听得见。
祁无忧似乎醒了,没多久也发出了带着鼻音的撒娇声。一会儿一句“谁是你娇娇”,一会儿一句“早干什么去了”,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是两个冤家打情骂俏,如胶似漆得要命。要不是在别人家,就该腻歪到一起去了。
晏青的脸色愈发难看,李定安的表情也古怪起来。
里面的私语声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楚,偶有一两声传出来,也像蜜油一样粘稠。
梁飞燕是过来人,李定安欢场经验多,晏青洁身自好,但并非什么都不懂。三人皆听得清楚明白,里面哄着哄着,闹着闹着,果然顺水推舟亲起来了。
不论心里有什么阴暗的想法,继续杵在这里的确有失体面。
几人各怀心思走到外面的院子。秋风萧瑟,吹得丁香落了满地。
李定安忽然如梦初醒,猛地一拍掌,道:“我想起来了,什么夏大将军的公子,他原本明明叫夏在渊!”
晏青皱眉:“什么夏在渊?”
“就是舅舅手下的一个军尉!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贱奴,怎么会是夏元洲的儿子!”李定安明白过来了,“夏家李代桃僵,特意找个脸蛋儿好看的冒牌货尚主,一定是对无忧图谋不轨。”
这下,梁飞燕也蹙起眉来。李定安的舅舅便是她父亲梁腾。夏鹤为何认识她,就说得通了。
这时屋里一阵响动,姐弟几人回头看去,却见夏鹤横抱着祁无忧走了出来。婢女们紧跟在后面收拾,祁无忧身上裹了件披风,人又窝在郎君身上眯过去了。
“这样,我就带着建仪回去了。”夏鹤疏离地道了声谢,“叨扰几位了。”
他呵护备至地抱着祁无忧上了车,留下一地人望着他们神仙眷侣干瞪眼。
但进了车厢,夏鹤便收起所有的柔情似水,把娇贵的小妻子放到了一边。祁无忧受了冷落,迷迷瞪瞪睁了睁眼,靠在车上鬓乱钗横,双颊染着浅浅的缬晕,像面覆红纱一样旖旎动人。
柔情蜜意烟消云散。夏鹤冷眼看了她一会儿,想起晏大学士的虚伪作派,实在忍不住跟她秋后算账。
第38章 有名无实你也算正头夫君?
38.有名无实
祁无忧刚才在李府就喝了醒酒汤,又睡了一会儿,酒醒得已经差不多了。不过温柔乡里太惬意,她才懒了许久,不想起来。
但夏鹤把她撇下,她颇为不满,撑着身子坐起来质问:“驸马,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漠然地看着她。
祁无忧气闷:“你不是来求我的吗……怎么,怎么还是冷若冰霜。”
刚才在李府,她睡得迷迷糊糊,睁眼看到许久没见的郎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过夏鹤现身来接她回家,就是有心低头。
她心中暗喜,但一早就决定了不能轻易心软,没有立马答应。无论她怎么埋怨怎么骂他,他都不还口。等她自己都觉得言辞过分了,说够了,他就低下头来吻她,给她渡蜜。
原来一边亲一边哄只是忍辱负重,把她骗回来就翻脸不认人,不管了。
祁无忧背靠车壁坐着,恨恨地哼了一声:“口蜜腹剑。”
“我口蜜腹剑?”夏鹤的眉眼还是漠然冷淡,但语气里已带薄怒:“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你的经筵官做了什么。”
祁无忧警惕:“什么?”
“他今晚特地叫我去看你,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他明知道我们*之间有矛盾,还再三暗示你们关系匪浅。你说他想干什么?”
夏鹤只当是晏青借梁飞燕的名义请他来,而祁无忧喝醉了,又哪里知道究竟是谁传的话。总之她丝毫没想质疑晏青的用心,不假思索反驳了他:“你别含血喷人,长倩才不会——”
她一时气急,未退的红晕霎时更加鲜明,一如怀春少女的娇羞。
夏鹤的表情绷得更紧,怒意已浮现脸上。幽暗的车厢里,似有一道剑光在他的眼中影影绰绰。
祁无忧昏昏沉沉的脑袋晃了晃,话说到一半才回过味儿来。刚才的柔情蜜意原来是逢场作戏,夏鹤只想在晏青面前挽回他身为男人的面子。
她又气又委屈,用力地拍了拍车壁,叫外面调头回李府。然后又觉得不对,还让夏鹤滚下车,说什么都不让他如意。
夏鹤一把将她从车门口掠回来。
“听见晏长倩为你出头就这么高兴。你左拥右抱,在外面风流快活,我还不能生气?”
祁无忧一把甩开他:“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夏鹤的表情不无讥诮,命外面继续往公主府行走。
车毂继续辚辚转动,车内又开始微微颠荡。
夏鹤见祁无忧一脸懵头转向,如坐云雾,又将她拉近,抱着质问:
“你是不是真的喝糊涂了,忘了谁才是你的结发之夫?你说我有没有资格生气。”
祁无忧“呵呵”一笑:“有名无实,你也算正头夫君?”
酽紫深宵中,马蹄声响,仪铃轻晃。舆车走过邻水湖畔,徐风送进一阵枯荷草木香,烘托得她身上的熏香愈加幽甜。
夏鹤嗅着靠近,又俯身几许,几乎贴着她的粉面问:“你我下过婚书、拜过天地,房也圆了,信物也给了,还有哪里有名无实?”
祁无忧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眨了眨眼,头昏脑涨,一时被他问住。满目只有他低垂的睫毛,满脑只有悦耳的铃声,满心都是炽烈的火树银花。
外面的车轮耐心地转动着,辘辘不停。
还有哪里有名无实?
祁无忧细想了一圈。都怪她声称“夫妻之间该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所以他们的确样样都做了。真要吹毛求疵,就是还少了两句海誓山盟。
“没实就是没实!”
祁无忧不管她是不是睁眼说瞎话,反正她就是王法。
夏鹤已无话可说,抱着她的手臂松开了些许。
“胡搅蛮缠。”
他冷冷撂下一句公道话,松开的手又紧了回来,抱起祁无忧抵在了自己身上。吻她之前,落下一句:
“这就让你说不出抵赖的话来。”
之前的吻都是细水长流,这次却湍急汹涌。车厢内水气蒸腾,很快由云化雨,急促地浇了满地。
两人拌嘴拉扯了大半路途,剩下的距离一晃就走完了。快到公主府的时候,漱冰和照水走在两边,已经听见了车里面动静。
明明刚才还闹着分道扬镳。她们不敢多听,不知怎么一不留神,里面就滚到一起去了。
车驾总停在公主府前必闹出满城风雨,于是围着整个升平坊转了好几圈。等到里面消停了,才不紧不慢地驻车。
车帘拉开,夏鹤又是抱着祁无忧下来的。她在车里一直抓着他,这会儿出于习惯也不肯放。进了院子,夏鹤仍不假手于人,漱冰照水又放了假,几个小宫女在外面守了一夜,亦无事可做。
春宵帐暖,红烛早已融成一滩,但祁无忧还是死倔。夏鹤软的硬的都用了,她就是不要喊声“夫君”。
夜晚重归宁静,一窗凉月,满地银光。新婚未及三月,鸾凤和鸣的喜帐还未扯下,缱绻如斯。夏鹤仰看着头上一方情意绵绵的小天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想他过去歼敌无数,在金沽谷鏖战三天四夜没合眼,现在却只一晚上就被小妻子磨得身心俱疲。
唉。
祁无忧仍伏在他怀中,不安分地动了动。真怕她还不够。
少女光滑的双臂挂上他的肩颈,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小时候没有在军营里见过你呢。”
夏鹤睁开眼,又听她小声说:“咱们要是早点认识,说不定今天就不用你死我活了。”
“为什么想起这个?”
“因为我突然想到,你和长倩同岁,也只比定安大一点。原本能一块儿长大。这样,今天你也可以跟我们其乐融融地饮酒、高歌,多好。”
祁无忧闭着眼窝在温柔乡中,身上一根刺都没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软绵绵的。
她不禁想到:若他们小时候就认识,他们就会像她和晏青一样两小无猜。日积月累,不用多说一个字,也会相信彼此的心意,而不是没完没了地猜忌。
夏鹤没有答话。
他和晏青同岁,却同人不同命。
祁无忧幻想着和他青梅竹马的可能,只是因为她不知道,在她和晏青众星捧月的儿时,他在过着怎样的人生。
夏鹤只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他十岁以前的日子:畜牲。
衣不蔽体、与狗争食已不足为道。他的生母不是夏元洲的姨娘,也不是外室,甚至更不体面,只是一个下等的军妓。
所以他的确在军营长大。
传统的军队里只有男人,且等级森严,暴力和正义也并无界限,连□□几两肉都是权力的象征。
无论打了胜仗还是败仗,幸存的士兵都充满劫后余生的恐慌。若打了败仗,那销金窟更是他们弥补权力在战场上缺失的地方。几乎任何一个将领都不会取缔营妓。因为士兵们每日被同类教训如何残杀同类,如果没有一个发泄的地方,便会导致更加混乱的秩序。
从夏鹤有意识起,就亲眼目睹那些柔弱的女子被如何蹂/躏。那些腌臜龌龊的成年士兵于孩童而言,只是丑陋肮脏的野兽。庞大的躯干处处藏污纳垢,一只只脏手像猥琐的触角,残忍地伸向一切弱小的生命。
而他在孩童时期已生得十分美丽。若不把腰间那块脏兮兮的布扯下来,谁也分不清男女。那些穷凶极恶的官兵欲壑难填,总把他当成小妓子。
或许,夏鹤敏捷的身手也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因为如果他被抓住,母亲就得想办法代他受过。
第一次,他试图将母亲从恶人手中解救出来,拿起地上的碎石子便砸,但事后却遭到了母亲的毒打。都是因为他试图反抗,她才承受了更多的虐待。
他明白了这点反击毫无用处,于是研究起了杀人。
但五岁的孩子刺杀一个成年男子谈何容易。若被母亲发现他在帐子附近徘徊,他就会没完没了地挨打。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这么不懂事?!”
他娘总嫌自己打得不够狠,恨不得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在他身上重现。又怕她打得太狠,在他身上留下疤痕。
她蹲下来才能与他平视,用近乎疯狂的眼神瞪着他:“只有你全须全尾,你爹才肯认你,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说完又抱着他哭,一遍又一遍地哭诉“娘都是为了你”。
她不惜一切地保护他,又好像是为了保护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总之只有他完好无暇,夏家才有可能用荣华富贵把他买回家。
所以他从小就明白:一身清白,只为换取荣华富贵。
可惜母亲等了五年,也没能等到夏元洲回到宥州。
其实夏鹤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他娘只让他牢牢记着广政十六年四月,那是她被夏元洲钦点进主账伺候的年月。
他只好往后推算了一年,当作自己的生辰,大概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上的。从此凡是涉及年岁的事情,前面须加个“大概”才算严谨。比如,他的母亲大概是在他五岁时就染疾亡了。如定国公夫人所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大概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才完成母亲的遗愿,清清白白地当上了定国公府的公子。跪了祖宗,进了族谱。
但清清白白的夏鹤公子却从小不知尊严为何物。
所以让他做兄长的替身,窃取他的军功,他没有二话;
让他放弃一切前途尚主,像个面首一样以色侍人,他也答应。
……
夏鹤低头看了看祁无忧恬静的睡颜。
夏元洲夸赞他是天生的杀人魔鬼,大抵只是因为他杀起那些禽兽来,没有一丝负疚。而且一旦觉得自己的命贱,就不会珍视其他人的生命,提起刀来才不会手软。
祁无忧和他正相反。她每次看完征兵的消息,心情都很糟糕。
所以遇见她之后,夏鹤才意识到自己有尊严,只是一直未被唤醒。他身上的傲骨也并不比晏青这些清贵少一分。
他闭上眼睛,说:“还是不要早点认识的好。”
凭他对祁无忧的了解,她若得知自己的驸马有如此不堪的过去,只会大发雷霆、感到羞辱。莫说看得起,一剑杀了他亦有可能,怎会舍得让她那高高在上的青梅竹马与他饮酒高歌,其乐融融。
第39章 疏不间亲我不信他没说过我的坏话,你……
39.疏不间亲
幽暗中,夏鹤问:“建仪,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相遇也有冥冥之中的道理吗。”
祁无忧慵懒地接了一句:“能有什么道理。”
“后发先至的道理。”
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果然是武夫,张口闭口都是兵法。
夏鹤望着上方那对交缠的鸾和凤,也抚了抚自己怀中的小凤凰,“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我也知道这不怪你。你我的婚事本就突然,中间又隔着君君臣臣,你父亲,我父亲……”
祁无忧又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那今后能不能只把我当作‘我’看待?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夏家是夏家。”
“……能分这么清吗?”
祁无忧意识开始涣散。她也很想说她是她,皇帝是皇帝,但周皇室嫡支嫡派只有他们父女两个人姓祁,就算心里分歧再多,她也得跟皇帝站到一块。而且别的不说,一个孝字就大过天。
但夏鹤说:“我能。”
……
祁无忧睁眼后发觉自己没穿衣服,还在被窝里就喊了漱冰照水进来。
她独自躺在床头,怏怏不乐。
照水瞄了一眼,笑道:“殿下,现在已经辰时了。”祁无忧平素都是卯时起床,今天已经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了。“驸马起得早,怕殿下您看见他不开心,所以出去练剑了。”
祁无忧让漱冰照水伺候着穿上衣裙,一转身,脸色缓和了不少。
“装腔作势。”
“难道驸马伺候得殿下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祁无忧高声强调,然后又小声抱怨了一句:“他脏死了。”
漱冰照水昨晚给他们换过一次被褥,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齐抿唇微笑。
梳妆完毕,夏鹤从外面回来了。他在晨浴之后换了身天青色的袍子,清爽干净,纤尘不染,跟“脏”毫不相干。
祁无忧从镜子里瞥见他,失意成了欢喜,另有三分难为情。
毕竟昨夜真是荒唐。
夏鹤径直朝妆台走来,侍女们不露痕迹地离开。小凤凰像坐在镜前理羽,垂首敛眉,露出了优美的颈线。
他将她抱起来温存,“昨天骑我的劲头呢。怎么一夜过去就改了性子。”
祁无忧马上抬头瞪他:“你别乱讲!说得好像我强迫了你一样!”
“以我的身手,若我不愿意,你能强迫得了?”夏鹤笑了出来,“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祁无忧被美色晃了眼。
“我觉得昨晚很销魂。”他一本正经地探讨:“你呢?”
“我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夏鹤咬着她的耳朵,将二人缱绻缠磨时交换的情话复述了一遍。情到浓时吐露的甜言蜜语无论真假,都过分露骨,说着说着又有些情热。
他又想抱着她往榻前走,低声问:“我能住回来了吗?”
“你这也算求人的态度?”
祁无忧仰起头,不肯松口。
“罢了,”夏鹤似退了一步,“我知道你不想跟我生孩子。今后不会了。”
“……你敢威胁我?!”
夏鹤眉头锁起,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那里去的。昨天他们都情不自禁,才会整晚荒唐。待找回理智,记得她不愿和他开花结果,之后只有禁欲。
但祁无忧却以为他在要挟她受孕。
两人咬了半天耳朵,没几句话是有用的,说什么都是为了厮磨。
“你还是很喜欢的,对不对。”
“呵,谁喜欢了?!”
“那这是什么?”
……
明丽芳馨的寝殿第一次盈满年轻男女活泼的话音,轻飘飘的帷幔亦随之蹁跹跃动。
“殿下,”漱冰站在帘外唤道,“晏学士和李将军一大早就来了,早膳也备好了。”
帷幔里面霎时悄然平息。
阖府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白日宣淫的确不成体统。
祁无忧还没说什么,夏鹤已放开她,翻身坐了起来。
“他们怎么来了?”她瞄了他一下,多少感到败兴。
晏、李约她在书房相见,疑似避开驸马。祁无忧独自向书房走去,心里还惦记着夏鹤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李定安一发觉夏鹤身份不对头,就急着告诉祁无忧。晏青本不愿参与,但李定安说了一句“无忧可是最听你的,你就看着她被一个杂种哄骗”,也就无法坐视不管。
昨晚夏鹤如何勾引哄骗,祁无忧又是如何受用的,他们都听见了。
晏青的心不断下坠,这才沉默地跟了来。
待李定安说完,祁无忧却面无喜怒:“证据呢?”
“证据……”李定安不可置信:“我刚才说的那些还不够?”
“说话也要讲真凭实据。”祁无忧显然未把他说的放在心上,“你说他不是夏元洲的儿子,他就不是了吗?那我说我不是公主,难道我就不是公主了?”
“不是——”
李定安站起来,还想反驳,却被晏青阻止。
“好了。”他端坐着调停,“殿下说的不错,事实未查明之前,不能听风就是雨。况且事关皇室颜面,你嚷嚷出来,天威何在?”
李定安倏地转身,又想指责晏青奸猾。只要能在祁无忧面前卖乖,就把他卖了。真是两肋插刀!
但捕风捉影的事,全凭听的人愿不愿意当真。祁无忧不信,他说再多都是噪音。
濯雪端茶进来时,说晏、李还没走到大门,也为着这事不欢而散了。祁无忧凝神一想,暗骂夏鹤真是个祸水,才几天就给她身边的关系带来了接连麻烦。
“那祸水人呢?”
“谁是祸水,我吗?”
落地的窗板支了起来,夏鹤踏着外面的明媚秋景走进屋里,像画框中走出来的仙君。
祁无忧警觉:“你何时来的?难不成在偷听?”
夏鹤“哦”了一声,似有所悟:“看来那两个人是来搬弄是非,说我坏话的。”
“什么搬弄是非、说你坏话。”祁无忧脸不红心不跳,“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爱听你说长倩的坏话。”
“我不信他没说过我的坏话,你爱听吗?”
祁无忧被问了个正着。
何止爱听,她甚至还附和过呢。
夏鹤见她不答,心中有数。他点到为止,没有穷追猛打。时日久了,她自会慢慢意识到坏话也能中听,她待他又有多少不公平。
他坐下,随口问了句:“你跟李定安也是青梅竹马?”
祁无忧见他主动转移话题,便有什么说什么,包括他是她在军中的耳目也一并说了。
“你打听这个,不会是想找机会挑拨离间吧?”
祁无忧是开玩笑,但夏鹤却没有否认:“他不值得你这么重视。”
他曾跟李定安打过交道。
当时他还是夏在渊。他们与梁军隔江对峙,他做先锋,李定安从后面包抄,约定在关口会师。但李定安贪生怕死,又因自己据守的主张被驳,很没面子,所以出尔反尔,没有出现。
夏鹤那回九死一生,三千人去,三千棺归。虽打了胜仗,营地里却漫天素缟。
他无法对祁无忧讲述这段故事,否则身世就会败露。
她问“为什么”,他倾身靠近些许,低沉清晰的私语缓缓淌入耳中:“其实你很清楚,李定安只是个纨绔。但你手里的牌只有这么几张,所以再烂也得硬着头皮打下去。”
祁无忧心一颤。
她凝目望去,夏鹤神态自若,肩上承着一层秋日洒下的金光,衬得他这个人愈发玄妙起来。
但祸水不能凭自己天生丽质就肆言无忌。
“我才刚许你回来,你就挑唆、进谗?”祁无忧恼他贼心不死,故态复萌,说这谗言进献得真没水平。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是谗言?”
“你怎么不想想,我和他们认识多久,又跟你认识多久?你了解我多少,我又了解你多少。他能帮我带兵,帮我在军中笼络人心,你呢?疏不间亲,我凭什么听你的?”
夏鹤一听,谁疏谁亲,她倒是分得挺明白。
不过上次他连一个纪凤均的分量比不过,这次就更没有必要争长论短。
祁无忧扬眉等着他回嘴,他却出乎她的意料,耐着性子说:“好,那从今日开始,我只说‘殿下你美若天仙,令我心心念念,浮想联翩’,你听不听?”
青年的嗓音娓娓动听,清俊朗润的眼睛又不掩饰款款深情。祁无忧顷刻顿滞,转瞬又伶俐起来:“你唱戏呢。行啊,你说啊。就说你怎么想、怎么念、怎么联翩!”
她理了理宽大的衣袖,做出洗耳恭听状,谅他没读过几本书,做不到晏青那样出口成章。
但夏鹤总是不遂她的意。
他牵住她扬起的衣袖,手臂又伸了伸,将人拉到腿上坐下。这些日子躬行实践多了,夏鹤对如何与妻子亲昵已得心应手。
祁无忧乜斜。谪仙模样的男人原形毕露之后,不过是区区色鬼□□。她且看夏鹤是把他的“浮想联翩”付诸行动,还是肚子里的墨水不够了,不动手动脚就表达不出来。
但未曾想,夏鹤微微仰头望着她,眼底湛清温热。
此情此景,就是定下山盟海誓也顺理成章。
他伸手拨开她鬓边散乱的步摇金穗,替她别在耳后,说:“李定安会做的事,我能做得比他更好。”
祁无忧低着眉眼凝视了他许久,莫名心神激荡,怦然一动。
他既没有夸她美若天仙,也没有说出动听的誓言,只是轻描淡写,悄然拨动了她的心弦。祁无忧愣了会儿神,蓦然想起自己决定与夏鹤联姻时,晏青也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三个字:“我帮你。”
第40章 你情我愿你身边还有哪些男人,悉数说……
40.你情我愿
祁无忧漂亮的眼眸眨了眨,懵懂悄然如烟飘散。绸缪顾盼,如遇平生。*
她听出了夏鹤的弦外之音,想像之前嘲弄他积习难改、见缝插针图谋她的信赖。但他没有像上次咄咄逼人,她不妨也退上一步。
“你的意思是要帮我?”
“有何不可。”
“为什么突然想帮我?”
夏鹤没说话,抱着她的手松了松,短暂的温情急转直下,就知道她没这么好打发。
祁无忧高高在上久了,习惯了提防。外人对她好,不是怕她,就是有求于她。
夏鹤看了她一会儿,眼里平淡得没有一丝欲望。
她也难得有些耐心,仿佛在等着他开价。
“你我是结发夫妻,我想帮你,不是天经地义?”
“是吗。”
祁无忧将信将疑。
夏鹤却道:“咱们两个在一起之前本来就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是为了夏家的利益,你是为了大局考虑,婚后只有和睦共处才能达到联姻的目的,不是吗。”
祁无忧怔住。
这话听着耳熟,原来是他们吵架那天,她说的。
不知夏鹤是记性好,还是记仇,竟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但是同样的话,从他的口中讲出来,居然变得万般难听。
一定是因为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祁无忧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君无戏言,一时骑虎难下。
殊不知夏鹤耐心地编织着一张巨大的温柔网,等着不知情爱的公主殿下好奇地掉进来。
他继续照搬她的话:“你不喜欢我,不跟我生孩子,而我也不过问你的一切。”
祁无忧清润的眼睛望着他,不知怎么心又酸又热。这些分明是她想要的,却又没有那么想要了。
夏鹤注视着她的神情不断变幻,然后贴近几分,声线又酥又蛊:“不过我们还是要当世人眼中幸福的夫妻。夫妻之间该做的事、要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
祁无忧酸涩的心湖又化作了甜水,而他的话语在里面搅来搅去。
不过,不只夏鹤一个人会翻旧账,她也翻到:“什么夫妻之间该做的事,不是折磨你吗?”
“不错,昨夜的确是折磨我。”
“你?!”
祁无忧恼羞成怒。提起夫妻之间的事,她不禁眼神迷离,又想起昨夜的狂风骤雨。
夏鹤索性扣住她深吻。
不知吻了多久,男人说话时夹杂着撩人的气喘。
“但若是这种折磨,多一点也无妨。”
祁无忧反应过来时,早已春心大乱,几欲给他一巴掌。
只是这一巴掌下去,少不得再吵起来。祁无忧前胸起伏,面红目赤,到底是下不去手了。
夏鹤轻轻一笑,霎时满室生辉。片刻间,又接着刚才说:
“既然你说我们是有名无实的婚姻,那么还是约法三章的好。”
听见这话,祁无忧满腔浓情蜜意霎时烟消云散。可是这话里的意思原先也是她说的,只有别别扭扭地颔了颔首。
“嗯。”
约法三章第一条,祁无忧刚要说以后不许像刚才那样亲她,夏鹤已经正色,提到:
“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你不想留纪泽芝,那便不留。”
“算了,我看她医术不差,其实留着也行。”
这本是两人吵架明面上的缘由。祁无忧见夏鹤知错能改,她也不是蛮不讲理。
第二条:“你身边还有哪些男人,悉数说给我听。”
“凭什么?”
约法三章,才说到第二条就谈不拢了,拉扯许久也没定下来。最后到底是不平等条约,这条只能先略过不签。
最后一条只有十个字:“以诚相待。我帮你,你帮我。”
祁无忧一怔。
夏鹤帮她,自是帮她取千里江山和至尊宝座,前七个字都好懂。只是,她的目光细细打量着夫郎的俊容,蓦地生出不好的预感,问出口时不免迟疑:
“你要我帮什么?”
“便是昨天说的,我是我,夏家是夏家。”夏鹤注视着她说,“现在或许还无法分得那样清楚,但有朝一日,我必摆脱夏府二公子的身份。”
祁无忧以为床笫间的蜜语都是说着玩的,却不想他竟如此认真。
她想到晏青和李定安来时说过的秘密,思忖起夏鹤的身世。如果他真的不是夏氏血脉,为了荣华富贵才冒充夏元洲的儿子,又怎么会想和国公府一刀两断。
祁无忧的眼眸缓缓流转了片刻,又看向夏鹤无俦的脸庞。不知他在夏家经历了什么,竟和晏青想的一样,都要分家。
他又是和本家到了什么水火不容的地步?至少夏氏在民间的名声是极好的,夏鹤总不会比晏青还为难。
须臾,祁无忧才想到:只要夏鹤还是夏家的血脉,就只能当她的驸马,到死也不能摆脱这个身份。
他倒不像晏青一样,需要另娶才能分家。反倒是因为尚了她,才不能分家。
祁无忧呼吸一窒,不由得从夏鹤身上起来。
她坐到一边,隔开了一段,面对面望着他,“我就知道,你也有是抱负的。”
夏鹤收了收笑意,仅嘴边残留了半点。他也望着她,没有说话。
日暮悄声降临,斑斓的斜照漫进屋里,灿黄与银红交错的光束照得山茶撒满金辉,填补着少年夫妻之间的静默。
意识到夏鹤想离开自己,按理说祁无忧该像上次一样大发雷霆,但她并未生气。因为这次他们谈的是合作,而她总能将公私分得清楚,这时更是把夏鹤当作臣子看待的,所以忽略了胸中若有所失的感觉,只是端秀地坐着。
而且既是坦诚相待,就应该把话说明白。
“我知道你有本事,但我现在有我的难处。”须臾,祁无忧还是狠了狠心,“只要你肯等,将来我总会放你出去建功立业的。”
她说她不能在皇帝面前偏帮夏家,还需等一个时机。夏鹤也没有得陇望蜀,好像十分明白也十分体谅她的难处。
约法三章姑且说定了,彼此大概还算满意。
祁无忧又看了看俊美的郎君,他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她都满足了他的要求,他却不知为何,还不见开心。也不知为何,二人谈妥以后,明明向着相知又进了一步,结果反倒不如早上你侬我侬。
祁无忧想:梁飞燕说得没错,三宫六院的确不是轻易消受得起的。这才一个,她就不知道怎么呵护了。
但她也怕自己会成昏君,很快狐疑自己是不是将夏鹤宠过头了,才会让他一展笑颜变得难上加难。然后,祁无忧脑中瞬间灵光一闪,记起晏青的嘱托,不能忘记警惕夏鹤暗藏心机,失去判断和理智。
因各自心中都堵着千种念头,一对鸳鸯又相顾沉默许久。
良久,祁无忧说不清是刁难还是好奇,试探道:“你们男人最看重尊严,不想被人看不起,所以不愿向妻子低头。若是民间哪个男子靠妻家谋生,都要被说吃软饭的闲话。你也是男人,现在跟我谈这些,心里就一点儿也不在意?”
夏鹤点漆的眼睛一动不动,恰如标致的死物。他轻描淡写,浑不在意:
“你给得起,我也有脸要。你情我愿,有何不可。”
这无疑不是祁无忧想听的答案,却也意外夏鹤会心甘情愿地捧着她,捧得高高的。
她啐了他一口,多少有些失望在里面。
“再过不久就是中秋,你第一次作为国婿随我出席宫宴,正是展示我们夫妻幸福美满的机会。你好生准备,我可不想听到说我们貌合神离的闲话。”
“怎么准备?”
祁无忧正要让他跟门客们学学如何赞美自己,再读些穷书生追求官家小姐的小说,看看人家如何花言巧语,夏鹤却又贴上来,悉心教导:
“你怎么还不明白。人后如胶似漆,人前才不会貌合神离。”
“你怎么又……?!”
诱人的驸马在前,祁无忧自知她在美色上定力不足。但她要当明君,所以错一定得在驸马身上。
不过一次白日宣淫,祁无忧警惕得恨。趁纪泽芝过来请脉,非要借她的口敲打敲打夏鹤,让他还精补脑。
纪泽芝面露难色,说:“殿下,还精补脑其实没什么道理。”
“是吗?”
祁无忧正想和她探讨医书是不是骗人,夏鹤却凑近了,低声说:“按医书上的说法,还精补脑并不碍着行房,最后我忍住就是了。不信晚上试试。”
“你闭嘴。”
祁无忧没想到他当着人也敢说这些,恼得浑身发热。
“我看你们就是沆瀣一气。”她又朝向纪泽芝,不满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当然要帮他说话!”
纪泽芝忙跪下说:“殿下息怒,下官忠心侍主,绝无二心。”
“行了,你起来,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一计不成,祁无忧只好叫人把纪泽芝送出去,自己坐回桌前翻起庶务,有些闷闷不乐:“怎么他们都怕我,我有这么可怕吗。”
夏鹤听了说:“你又要当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又不想让人家怕你。你矛不矛盾?”
祁无忧的眼刀再次飞向他,但又不能反驳。
她埋首案牍,却陷入了沉思,深究起这矛盾的原因。
*
中秋到来,花朝月夜,风清露冷。
祁无忧由七八个宫女伺候着穿上霞裙月帔,戴上满头金玉,小山眉惊鹄髻,拿着万金红胭脂点了浅靥斜红。发髻鬓间的珠钗步摇隆重却也繁重,金雕玉琢的枷锁一戴,走起路来缓步轻移,似天女临凡,婀娜万千。
夏鹤同样被逼着盛装打扮。他一袭天青云鸾纹锦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身姿挺拔,扑面亦是倜傥贵气,令她眼前一亮。
“谁给你挑的衣服?”祁无忧却不是要夸他,“为何不找一件白色的呢,白色配你这莲花金冠更胜一筹。不如换了吧。”
夏鹤的衣冠配饰由尚衣女官打点,出席中秋宫宴犹为郑重,所着衣饰更会提前备下。身上这一套自然早就跟他请示好了,备选中也有白色的锦袍,只是他刻意没挑。
“是吗?”夏鹤剑眉一扬,有心试探,“我还以为你喜欢男人穿白色的衣裳。”
初入宫禁时,晏青就倚仗她的喜好*颐指气使,命他更衣,可见一斑。
祁无忧没否认。
夏鹤人美,穿什么都不会差。但初见最惊艳。她始终记得那天妖媚春光照亮了暮气沉沉的宫苑,连芭蕉叶子都泛着金色的光。他就是那青渊水畔羽化成仙的郎君,人如其名,云心月性。
“罢了,时辰也快到了。不换就不换吧。”她裙裾曳地,缓慢地走上前嘱咐:“今晚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该体贴入微时也要机灵着点儿,要让大家知道我们联姻是众望所归,不能让人有说闲话的机会。”
夏鹤平平淡淡地“嗯”了一声,祁无忧不免恼他敷衍。
他倾了倾身,“那你先喊声夫君。”
成婚百日有余,一声“夫君”也吝啬施舍,这联姻实在缺乏诚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