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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相思不露这些年她身边的男人换了多少……

    81.相思不露

    祁无忧这次是微服出宫,不可离京太久,因此最怕拖延。抵达苍溪后,夏鹤便不再露面,似有拖延的意思。

    她们下榻的寓所焕然一新,装潢精致却不奢靡,不能不说苍溪府费了一番巧思。郑玉莹见橱柜中摆放着成套的华贵衣裙,虽不能再说夏鹤成心怠慢,但:“殿下,他们似乎对您这次亲临的目的有不少误会。”

    “你说美人计?”祁无忧坐在妆台前,轻轻挑开一盒崭新的胭脂,一点一点搽起来,“那就引蛇出洞好了。反正我现在是丹华,怎么玩都行。”

    玩?

    郑玉莹劝谏不是,赔笑也不是。

    祁无忧继位以后,除了祭典的日子,极少盛装打扮。她换了一套自己做公主时最常穿的荔枝色罗裙,画了眉黛。因借用了祁兰璧的身份,高低学她温婉的装扮绾了个堕髻。

    不过一到夏鹤的行营,她那张扬凌厉的底色就暴露无遗了。

    “没想到郡主还有如此厉害的箭法!”沙天波连连叫好,转头却对众将说:“你们可得也让郡主见识一下苍军的厉害。”

    夏如陵道:“沙叔,你这样好像故意欺负郡主似的。咱们苍军何时有这种待客之道了。”

    祁无忧手持长弓,又接过一支羽箭,道:“无妨。就让我见识一下你们苍军的本领,看看是不是浪得虚名。”

    话落,靶场两边的将士们气势高涨,发出了排山倒海的呼喝声。

    军营里论英雄,一靠酒量,二靠武功。夏鹤的亲信皆受他影响,不仅自律,不好酒色,就连尚未成家的也大有人在。祁无忧这会儿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切磋。一方得胜,阵中便奏响鼓乐战歌。

    这是罢战时鼓舞士气的把戏,亦是朝廷与雍西之间不见硝烟的较量。

    一名年轻刚健的武官走上前来,揖让道:“苍溪总兵李挺,请郡主赐教!”

    “请。”

    ……

    这番较量让夏如陵的人一传,就变成了“丹华郡主在比武招亲”。

    夏鹤撂下公务到了行营,果见自己最得力的部下正守在祁无忧身旁,目不转睛地看她开弓。

    祁无忧放出一箭,箭矢直入靶心。随即,她侧头对李挺笑着说了什么,分明将他的军营当成了她的猎艳场。

    沙天波在一旁煽风点火:“咱们李总兵是雍西第一神射手,当年只有元帅能降得了他!郡主,你可得小心!”

    李挺年少时曾是扰乱一时的边寇,后来让夏鹤亲自收服了。祁无忧心如明镜,夏鹤早年一无所有,只能这样招兵买马。

    她听了沙天波的挑衅,笑笑拿起弓。不过,这次她瞄准靶心后,余光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场边,最后有意挪开了准头。

    羽箭离弦,出人意料地飞入了靶标外缘。

    阵中为李挺奏起鼓乐,震耳欲聋的鼓声震响了青年的心跳。李挺意气风发地笑了笑,正欲看向祁无忧,冲天的鼓乐声又戛然而止。

    “元帅!”

    “元帅!”

    众将士齐齐喊道。

    夏鹤缓缓走近。他今日依旧穿着深色的衣袍,近乎墨色的靛蓝反衬得他面如冠玉,在漫天黄沙中一尘不染。

    “郡主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苍溪驻地。如陵,带郡主转转。”

    祁无忧却不看他,反问:“李总兵跟我们一起?”

    李挺正待张口,冷不防察觉上峰不豫的目光,才热络起的心思霎时被掐灭了。他敛了神色垂目,生硬地回道:“下官还有巡防要务在身,望郡主恕罪。”

    说完行了礼,利落地退下了。

    聚集在靶场周围的将士亦井然有序地散去,可见苍军治下严明,对主帅唯命是从。

    祁无忧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听夏鹤说道:

    “这里不是你寻欢作乐的地方。”他冷若冰霜的眼睛紧锁着她,“我的手下也不是供你消遣的玩物。”

    祁无忧几乎笑了出来。

    “那今晚贵府设宴,就不必请沙将军他们受累作陪了。”她语焉不详,“就你我二人消遣消遣,如何。”

    夏鹤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她噙着笑,款款睇来目光。

    夏鹤双目中含着幽深的冥火,凝视了她许久。曾经明艳懵懂的少女早已出落得不可方物,勾人的本领也一日千里,不知是从多少个男人身上练就出来的。

    但他与她僵持许久,还是没有提出异议。

    “好。”

    夏如陵在一旁左瞄瞄,右瞄瞄,已经同意了这门婚事。最后等夏鹤走了,她才得出结论:“郡主,看来我叔叔真有飞上枝头当郡马爷的心思呢。就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祁无忧早就没了笑意:“他下辈子都别想。”

    夜里,总督府接风洗尘的宴会冷冷清清,只是二人围着一张圆桌对坐而已。

    厅中没有其他宾客,只有数个添酒布菜的随侍。他们像石像一样伫立了许久未动,因为主宾二人从落座起就没有动筷。夜色渐深,桌上的菜肴早已冷了下去。

    祁无忧垂目,玉盏中薄绿的酒液倒映着她淡漠的侧脸。

    上一回他们同席用饭,还是远在公主府的时候。那时碍于规矩,二人也是一主一宾。但后来蜜里调油了,不免看这一主一宾的距离远得像天涯海角。

    还是建仪公主的祁无忧自诩狡黠,不使唤她的宫女,偏使唤夏鹤:“驸马,我要喝那个鱼羹,你给我端过来。”

    年轻俊美的驸马睨她一眼,竟懂了她的意思。他放下碗筷,却先挪了凳子,顺理成章坐到她的身边,然后才动手盛汤。

    ……

    祁无忧抬眼,遥遥对上夏鹤平静的目光,随即瞥见他的手边也是一道鱼羹。

    她缓缓开口,却说:“苍军的骁勇,我今日见识过了。论治军,天下无人能出君之右。皇上没有看错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夏鹤波澜不惊,“朝廷若是有命,苍军在所不辞。”

    祁无忧沉默须臾,问:“那你呢?”

    无论进攻萧梁,还是擒拿徐氏,一旦发兵,便是危急存亡之际。这支军队必须忠贞不二,才足以成为她的王师。但就如薛妙容所言,除她之外,没有人能确认夏鹤的忠心,也没有人能坚定他的忠心。

    可是,夏鹤竟然迟迟没有答复。

    他没说话,讥讽之意却浮上了眼底。

    只做君臣,不做夫妻,说来容易,做起来倒也不难。无非是君唱臣和。

    可这些年她身边的男人换了多少个,却来跟他讨要忠诚。

    夏鹤压抑了十年的怨气始终没有消解,如今终于在亲眼见到祁无忧之后喷薄而出。

    她利用他、为了她的江山牺牲他们的婚姻,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但历代君王无一不为了御下费尽心思,恩威并重。只有祁无忧从来不记得笼络他。因为她知道他爱她。

    因为她知道他爱她,所以连以君王的身份笼络他都吝啬。

    夏鹤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说:“郡主此次劳军辛苦,还是先用膳吧。来人,把菜撤下去,换些热的。”

    祁无忧问:“你要什么?”

    “那便请郡主问问今上——她愿意给我什么,才称得上慰劳我的一片丹心。”

    夏鹤冷眼直视,几乎一字一顿。

    祁无忧的脸色也冷了下来:“这么说,就是加官进爵也不够了。朝廷这些年可不曾在这上面亏待过你。”

    夏鹤回视着她,算是默认了。

    如今他雄踞一方,早已是万万人之上。仕进几乎到了头,再显贵只有进爵称王。若王公之位亦不能满足,天底下就只剩下那个最尊贵的位子了。

    左右侍从上前,悄无声息地撤席。祁无忧索性站起来,打道回府:“既然如此,我看也多说无益。”

    “夜深了。”夏鹤叫住她,却并未把话说尽,“我已经叫人备好了厢房。”

    祁无忧转回身,冷冷奚落:“夏总督若想用美人计,可不是光有姿色这么简单。”

    说罢,她不再看夏鹤是什么脸色,拂袖离去。

    翌日一早,祁无忧和郑玉莹在寓所用了早膳,未见夏鹤有什么安排。京里来了一封晏青寄的信,祁无忧饭后拿回房中,略看了看封泥,才展开来看。

    信中未提什么要事,只说朝中一切如常。晏青特意提及了祁如意近日到工部视事的成效,称太子殿下对治理河道有了不少见解,对民生疾苦也愈发有所感悟了。

    里面还夹了一道祁如意问安的信件。

    晏青这封信走的是官驿。只要是官驿,信就会先落进夏鹤手里。

    祁无忧不知道这封信夏鹤有没有先看过,但晏青显然是写给他看的。

    或许还是男人最了解男人。晏青料到了她此行不会顺利,及时写了信来,提醒她还有祁如意这个杀手锏。

    可晏青了解男人,却仍旧不了解她。

    这十年间,她从不召夏鹤入京,这次更是宁可屈尊来见他,就是为了阻止他们父子相认。

    他们父子一旦相认,她就会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祁如意会投向他的父亲,夏鹤亦会扶持他的儿子。他们没有一个会站在她这边。

    祁无忧看着镜旁娇嫩的红山茶,陷入了良久的怔忡。

    “郡主。”夏如陵抱着一只白瓷瓶踏进门来,里面插满了新剪下来的红山茶,“今日可要在城里转转?”

    小姑娘不怕生,更殷勤得厉害。她自作主张,将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问:“这花是总督府最好的品种,郡主看怎么样?”

    祁无忧掠了一眼,答非所问:“我是不会让你叔叔当郡马爷的。”

    “如陵知道的。”夏如陵放下花,走过来说,“苍溪离京城那么远,总不能委屈殿下千里迢迢嫁过来。”

    “为什么非得是我嫁过来?”

    “若我们能跟郡主去京城就好啦。可外官非诏不能进京,咱们也不能抗旨呀。”夏如陵叹了口气,“叔叔很早就说过想带我去京城的。”

    祁无忧皮笑肉不笑:“他想回京,自己不会上折子?”

    夏如陵听着奇怪,却没察觉是这“回”字用得突兀,只道:“上过的。可是皇上没准,他也就心灰意冷了。”

    祁无忧一听,地方上的奏本送到京里不知有多少曲折,夏鹤那份怕不是让晏青或是公孙扣下了。

    她压着怒气,将书信甩在了妆台上。

    这些男人。

    “他人呢?”

    夏如陵仿佛没看见祁无忧的怒意,只听见她要找夏鹤,马上卖父求荣:“如陵给郡主带路。”

    说着,她比祁无忧还急,旋风似的跃到了门边,“他昨天给郡主接风喝多了,这会儿还宿醉呢。”

    祁无忧无声冷笑,不知他又跟哪个喝的。

    她理了理发鬓,不紧不慢地跟上夏如陵。她又拿正眼看了看她,还是觉着小姑娘有些怪。

    “你不讨厌我,反倒希望我和他结亲?”

    夏如陵回头笑起来,不见一分孩童的天真:“毕竟我们不是亲生父女呀。”

    言外之意,那感情自是要比祁无忧想象的要稀薄了。夏如陵希望夏鹤能上京,如此,她也能跟着扶摇直上。

    一路上,祁无忧听夏如陵说了许多,得知她七岁起就跟着夏鹤相依为命。

    “郡主说我是白眼狼也好,但如陵还是觉得,夏家遗孤那么多,他定然不是平白无故地选了我做女儿的。”

    祁无忧没有再说话。

    她蓦地想起十一年前擘钗分钿那夜,夏鹤说他没有家了。

    没想到,连他唯一视为掌上明珠的义女对他也更多的是利用。

    原来他还是孑然一身。

    到了总督府,夏鹤不像宿醉,不过鬓发微湿,刚刚才沐浴过。他见她再次造访,既不稀奇,也不得意。

    自她掌权以来,一步一步着手吏治,用了十年部署,就为拔掉云州这根刺,决不会轻易放弃的。她这十年来的心迹,他也看在眼里。

    “坐。”

    二人又一主一宾地落座,夏如陵亲自奉了茶。

    当着她的面,祁无忧开门见山,谈起最后的条件:“按皇上的意思,这回你去云州,务必尽力生擒徐氏。不过从云州到京城路途遥远,到时还要你受累将其押送进京。”

    夏鹤凝目望着她,眼底微光一动,显然是不曾料到这番话。

    她让他回京。

    第82章 十年踪迹驸马仍然在世。

    82.十年踪迹

    郑玉莹自苍溪回来,就眼皮直跳。

    起初,她只是远远看了“夏在渊”几眼,意外其天人之姿,并未深想。停留数天之后,她多见了几回,遽然想到——与其说他与贺逸之有几分相似,倒应该说贺逸之像他!

    归家之后,郑玉莹立刻找出了那幅已故驸马的画像。如今再看,顿觉这画像甚至未能还原正主三分容姿,难怪她迟迟没有认出来。

    她将画像销毁,没心思猜测前驸马如何死而复生,只是担忧贺逸之命途多舛。

    “驸马无论生死,都是天家的忌讳。咱们身为人臣,不要妄加揣测。万岁既有心起用你,逸之那里就算受了冷落也没什么要紧的。”贺问贤宽慰她,“若那位放他娶妻成家,也是好事一桩。”

    “夫君,我不是非得出仕,也可以婉谢皇上的——”

    “说什么傻话。万岁的青眼是多少同僚费尽心思都得不到的,夫人该欢欢喜喜地谢恩才是。为夫岂是小心眼的男人。”

    郑玉莹点点头,依偎进丈夫的怀中,暗自忧心忡忡。贺问贤此刻说的固然是真心话,可是一旦她高官厚禄,他们夫妻之间还是会不复当初。

    她想起祁无忧跟夏鹤。曾经那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就是因为权力,所以彼此猜疑、提防,谁也不敢开口言爱了。

    宫里,贺逸之的确受了冷落。

    祁无忧归来后,忙着跟云州和夏在渊斗法,没有精力与他谈情说爱。不过他性子清冷,更不喜当日日痴缠的小男人。半月下来,即使疑心她出京一趟有了新欢,也没有表露什么不满。

    青年仅是守在旁边,专注地看着她,就已经被滋养了足够的柔情。

    祁无忧擢升徐昭德的诏书送到云州之后,果然迟迟没有收到他谢恩的奏章,更没有听到他有进京的动静。于是,第二道诏令毫不客气地传了下去,指责云州已有反意。

    徐昭德接到她的亲笔,嘲笑一声“小母兔子急眼了”,根本未把她的威吓放在眼里。

    祁无忧防着他有起兵的准备,要求夏鹤万事齐全。结果最后竟是高看了他。

    子夜时分,苍军的火把照亮了云中城。夏鹤的铁骑闯进云州总督府时,徐昭德正在姬妾房中酣睡。他让夏鹤擒拿时,甚至连衣服都没穿,丑态毕露。

    当日的经过呈上御案,祁无忧看得抚掌大笑,快慰极了。

    “陛下,夏氏开拔的折子也一并送到了。”晏青沉声道来,只怕有人归心似箭,“十日之内就能抵京。”

    祁无忧这才收了笑意。

    贺逸之立在一旁观察,晏青攒眉忧虑,祁无忧一时没有说话,扣着奏章的指节发白,竟然如临大敌。

    十日的辰光弹指一挥间。到了夏鹤进京的日子,贺逸之迎风伫立在南华殿外的高台上,安静得如雕像一样。此时外面天朗气清,殿中空无一人。四处寂静得可怕。

    自他来到祁无忧身边,没有一天不是日夜伴驾,寸步不离。但今日,祁无忧却突然不叫他随行了。

    她带着晏青到了城门楼上,亲迎那个来势汹汹的男人。

    这一整日,贺逸之都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沉默思虑了许久,还是转身飞驰出宫,赶赴城门,非要亲眼看个究竟。

    艳阳天,春风拂槛。祁无忧俯瞰着城下,地面上是一派繁华气象。

    十一年前,她也是从这儿将夏鹤送走的。

    笔直的大道宛若通向天边,夏鹤的军队就好似从天而降,蜿蜒而来。万千百姓夹道欢迎,因他年轻英武,捉了个大奸臣回来。众人呼唤着传闻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实至名归的称号终于得见天日,完完整整地冠在了他的头上。

    祁无忧看着他愈走愈近,若有所思地笑道:“他当年进京时,没有这么风光吧?”

    何止没有。

    晏青沉默地看了楼下许久,又看向祁无忧。不知她还记不记得,夏鹤当年入京时,她甚至再三抗拒,不愿去见他。谈何风光呢。

    城楼上,祁无忧穿着玄色衮服,仍垂目望着下方景象。斑斓的冕旒遮蔽着她的面庞,沉默染得她的模样愈发华贵端方。

    恍惚间,晏青又依稀看到了那个明媚慧黠的公主,好奇地躲在芭蕉叶子后面偷看她未来的驸马。

    他淡淡一笑:“今非昔比,全凭借陛下厚爱罢了。”

    看到曾经的郎君终于立身扬名,平步青云,祁无忧的内心如何欢喜,只怕不言自明。遑论,这一切还是她有心赋予的。

    祁无忧收回目光,问:“太子呢?”

    “照陛下的意思,还在跟杜将军精进骑射。阿韶也在左右陪着。”

    阿韶是梁飞燕和晏如唯一的女儿,晏韶,比祁如意大四岁。

    身为一国储君,祁如意很早就获悉了雍西总督即将入京的变动,但他并未燃起什么兴致,也没想过和母亲一道屈尊来迎。只道夏在渊这样一个狼子野心的人,抬举他做什么。

    祁无忧得知祁如意这一整日的安排,放了心不再管他,转身说道:“走吧,是时候回宫了。”

    都城内是皇城,从皇城的城楼走到宫城又是一段距离。

    祁无忧骑在马上,按辔徐行。晏青等随侍亦骑着马跟在后面。

    突然,她座下的马儿仰起头来嘶鸣一声,随即扭着脖子发起狂来。祁无忧扯着缰绳,欲将它驯服,它却愈加狂躁。

    左右侍卫都驱着马上前来护驾,祁无忧的马儿却扬着蹄子,四处乱撞,使得谁都不能靠近。

    晏青越过众侍卫,赶着坐骑靠近。千钧一发之际,他使出多年不曾展现的功夫,一跃坐上祁无忧的身后,极力帮她压制着身下的疯马。

    有他在身后撑着,祁无忧终于能空出手拔出剑来,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坐骑。

    “嘶——”

    乌黑的骏马高高地扬起前蹄,终于还是将马背上的两人甩了下去。

    晏青护着祁无忧在地上滚了几圈,侍卫追到他们面前,却拔刀向他们砍来!

    祁无忧反应快,一把将晏青推开,自己滚向另一侧。泛着寒光的长刀又追着她砍,扮成侍卫的刺客撇下晏青,直取她的性命。

    她的剑还插在马脖子上,此刻从地上爬起来也是赤手空拳而已。刹那间,三五个刺客围上来,皆穿着侍卫服。祁无忧侧身一避,扯下碍事的冕旒,抬手便要夺刀。

    “陛下!”

    熟悉的喊声横空而来。祁无忧腹背受敌,无暇去看。突然,她背上一热,耳畔响起了利刃刺入身体的闷声。

    贺逸之只来得及赶到她的身后,腹部中了一刀。祁无忧拿过他的佩剑刺退一人,立即杀红了眼。

    所幸夏鹤的兵马已到皇城脚下,不多时就破门赶到。而祁无忧救人心切,没来得及跟他打个照面,立即护着贺逸之回到了宫中。

    路上,她亲自给贺逸之止着血。晏青主动解下了官服充当纱布,绯红的衣袍迅速让血液染得更深,祁无忧的双手也是血红一片。

    “逸之,”她听不见贺逸之的动静,却见他的双目不知何时合上了。她失神地喊着,“逸之!”

    晏青摸了摸贺逸之的颈侧,安慰道:“应当只是失血过多昏过去了,血止住了就好。”

    说完,他看着贺逸之与夏鹤肖似的沉静面庞,沉思着久久不言。

    回到宫中不久,祁无忧就得知了后续。刺客已经全部伏诛,夏鹤又暴露了他嗜血的天性,没留一个活口。

    这已经是祁无忧登基后遇到的第十五次行刺了。她点点头,交给了杜琼枝去查,自己继续守着贺逸之。

    如今谁都知道,贺逸之就是万岁的心肝宝贝。纪泽芝正亲自料理他的伤口,连包扎也是由她完成,不敢有丝毫怠慢。

    炽烈的日头慢慢柔和,天光渐暗,直到黄昏时分,贺逸之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目光一动,见到头顶的龙帐,又看向床边。祁无忧坐在那儿,眼眶微红。

    贺逸之躺着眉心一蹙,不知道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这么喜欢哭。

    可他转念想到,祁无忧只在他面前红过眼睛,也只为他受伤掉过眼泪,就再也不疑心她近日是不是又有别的男人了。

    纪泽芝见状松了口气,呈上她亲自煎好的药后才默默离开。

    她走出大殿,对着暮色晚风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却定在了原地。

    俊逸挺拔的男人在帝王寝宫前伫立着。十年过去,他容姿未变,甚至洗练得愈加风华浊世。夏鹤迎风而立,宛如刚刚在天上完成修炼,死而复生回到凡间。

    他一抬目望来,纪泽芝就惊骇地睁大了眼睛:“驸……”

    夏鹤点到即止:“别来无恙。”

    这下,纪泽芝便能确信他是本尊了。她再看向漱冰和照水,她们也暗自震惊地呆立了许久了。

    夏鹤新换了官服进宫复命,已经在殿外等候了多时。如今见到故人,干脆问道:“她受伤了?”

    “陛下毫发无伤,您安心。”

    但受伤的另有其人,又如何能叫夏鹤安心。

    毕竟此处是祁无忧的寝宫。

    什么人配在帝王寝宫中疗伤,躺在她的床上?

    夏鹤的面容愈来愈冷,到最后全身都像冻住了,寒气四溢。

    他这几年手上取得了愈来愈多的权柄,足以探明她最近的情人是一个年轻的侍卫。

    乍一听,这个名叫贺逸之的少年无非是英朗的替代品。但他还是怒不可遏。

    她现在在跟别的男人在寝宫里卿卿我我,他却要在外等着求见。见什么?进去看她跟另一个男人耳鬓厮磨?!

    夏鹤恨到了极点,怨到了极点,连呼吸都断成了碎片。

    这时,照水出来轻声说:“陛下召您进去。”

    但夏鹤决然转身,对祁无忧的传唤充耳不闻,扬长而去。

    照水在后面唤了几声,他始终都不愿意回头。

    无法,照水只得回到殿中,如实禀告。她以为祁无忧会像当年那样大喊大叫“把他给我抓回来”,可她并未追究。

    祁无忧非但没有动怒,甚至还松了口气:“走就走了吧。”

    她还不想让贺逸之见到夏鹤。

    祁无忧若无其事地回到内间,贺逸之已经坐了起来喝药。

    她问道:“逸之,我陪你去西苑养伤好不好?”

    西苑正是他们初相遇的园林,她又冷落了贺逸之许久,眼下有个独处的机会,她以为他一定会答应。

    可是贺逸之摇了摇头。

    “怎么?”祁无忧蹙眉,“难道是在跟我闹别扭?”

    “你不久前才离京许久,外面那帮人虽然不知道你不在宫中,但你现在带我去西苑,到了他们口中又是把柄。”贺逸之眸色清寒,提起她如今的艰难险阻,恨不能一一为卿除之,“况且夏将军刚进京,你还要和他周旋。”

    祁无忧没想过他其实这样懂事,一时怔了怔,说话时愈发偏心他了:“好,那就不去了。你现在受着伤,不提这些不愉快的人了。”

    说着,她唤人拿来今日未决的奏章,要陪在贺逸之床前看。

    贺逸之伸手揽上她的腰,突然倾身靠近了,说:

    “不过臣这次护驾有功,陛下该赏臣的,臣还是会要的。”

    他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同时若即若离地吻起了她的肌肤。

    祁无忧低叫了几声,暗道年轻人越来越不好糊弄。可她望着贺逸之神清骨秀的脸庞,心里又软得一塌糊涂。

    ……

    皇帝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得人尽皆知。

    夏鹤本来救驾有功,但刺客却全让他杀了。祁无忧遇刺的时间又是他进京的当口,谁知他是不是又一个打着尊王攘夷的名号、弑君上位的乱臣贼子,是不是又一个董卓。

    “我不让他进京,他们说我养虎为患;我让他回来,他们又说我放进来个董卓。”祁无忧又在南华殿大发雷霆,“我做什么都是错!”

    “快别说气话。”公孙蟾好言安慰,“知道咱们陛下委屈。他们那些人没远见,就想看您砍他的头,哪里想得到将来平梁,还得用他。”回头卸磨杀驴就是了。

    “谁说我要杀他。别拿我当孩子哄!”

    “是是是,臣有错。”

    ……

    薛妙容听着公孙三言两语将大事化了,这才知道祁无忧还有伐梁的心思。

    她亲手把夏鹤扶起来,怎会就为铲除单单一个徐昭德。只有彻底一统天下,才必须不断膨胀自己的力量,直至前所未有。

    十几年前,祁无忧就在为今日铺垫。她挑来选去选了夏鹤,二人一南一北各自蓄力,遥相呼应。到了这步,终于珠联璧合,剑指天下。无论夫妻情分还在与否,都撼动不了夏鹤在她心中的地位和分量了。

    薛妙容上前进言:“陛下,恕臣直言。其实只要让天下人都看见您跟夏制台君圣臣贤,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说起来确实不难。”

    只要夏鹤伏低做小,再三对她表现忠贞不二,针对两人的质疑就会自己破灭。

    但自打他撞上贺逸之宿在她的寝宫,就再没求见过,十余日间都没踏进宫城半步。让他伏低做小恐怕是做梦了。

    祁无忧指尖点了点龙座扶手,还是决定在宫中设宴为夏鹤接风,顺便让薛妙容到他那里走一趟,把意思带到。

    临近端午时节,宫中张灯结彩,为盛宴备办。

    月上枝头,临近开席时,三五个宫人搬着一座檀木屏风,安置在了御座之侧。

    御座的一侧是太子,另一侧就是给夏鹤留的。祁如意的坐席后面是一座镶嵌了山水的画屏,这座刚为夏鹤搬来的屏风也嵌了幅画。

    画中,一只白鹤立于青天之下,山涧之间,描绘的是“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众人步入殿中,赫然看见这画,都吓得噤声不语。

    公孙蟾一下变了脸色,失去从容。祁兰璧和梁飞燕惊疑不已,郑玉莹眼皮直跳,就连薛妙容也是硬着头皮入座,不知夏鹤要做什么。

    自祁无忧御宇以来,宫中就再无人见过任何与鹤有关的物件。世人想当然地认定“鹤”是她的忌讳。所以哪怕祁无忧一个字都没说,那些鹤纹织绣、古画、鹤形铜炉、宫灯、仙鹤祝寿的画梁、金银玉器……也都消失不见了。没人敢给她睹物思人的机会。

    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去碰那块屏风。

    晏青带着祁如意,最后才到。他们一进来看见那屏风,也顿住了脚步。晏青没说话,只有祁如意皱起眉,问了一句谁干的。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一阵骚动。

    气宇不凡的男人身着绛紫官袍,腰系玉带,高步阔视地步入席中。英姿玉容,天下再无人能出其右。

    潜邸旧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看得心惊肉跳。

    夏鹤安然落座,略扫了在场众人一眼。与故去的驸马如出一辙,甚至威仪更盛。

    他不曾开口,身后的鸣鹤却无声明示着他的真身——

    鹤鸣九皋,鱼潜在渊。

    夏鹤抑或夏在渊,这回算是一鸣惊人,震慑群雄了。

    宝殿之中的时间如同停止了流动。中央的御座空空如也,她的主人还迟迟未至。

    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地等着祁无忧大驾光临。谁也不能确信:究竟是驸马仍然在世,还是世上多了一个比贺逸之更像已故驸马的男人。但无论哪个,都势必搅乱帝王的芳心,翻云覆雨了。

    第83章 似蝶分飞你以为自己是正宫皇后不成?……

    83.似蝶分飞

    众人觑着夏鹤及他身后的屏风,心思各异。只是谁也不能肯定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年轻的驸马清高出尘,更不善交际,大多时候都被公主的光彩盖住了。他留给世人的印象,也只有与公主那段短暂却缱绻的秘史而已。

    但眼前这个雍西总督英气逼人,势如枭雄,仿佛生来就沐浴着世人的目光。多年戎马生涯赋予了他军人独有的刚毅,于是他的魅力也跟驸马的赏心悦目之处不尽相同。

    未几,祁无忧身着帝王华服驾到。她一步入殿中,同样一眼就看到了夏鹤那面屏风。一瞬间,她的笑意收了收。

    众*人纷纷起来问候:“吾皇万岁。”

    “免礼。”

    祁无忧说着又挂回笑容,款款走上高台上的宝座。

    这一场宴席下来,所有人都如坐针毡。祁无忧觑了觑夏鹤,又觑了觑祁如意。父子俩皆视对方于无物,好像谁都不曾拿正眼瞧一瞧彼此。

    她正多疑,夏鹤的余光却早就落在了祁如意身上。

    小孔雀似的少年跟他母亲如出一辙,顾盼间洒落着高傲的神采。席间,他只顾跟身侧的晏青谈笑风生,二人父慈子孝。

    夏鹤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一想到祁无忧跟那父子二人坐在一侧,一家三口与他泾渭分明,他就心寒齿冷,更加怠于应酬了。

    另一边,祁如意眼睛没看着夏鹤,转头却问晏青:“太傅,莫非此人很像母亲曾经的驸马?”

    晏青不曾迟疑,颔首默认。

    祁如意不像其他人见过夏鹤,因此未曾想到那个可能是他生父的男人没有死,只当夏在渊是另一个人。

    “我以为这个夏在渊军功赫赫,是个有些雄才大略的人物。没想到跟贺逸之一样,”他冷冷讥讽道,“自恃长了一张母亲喜欢的面孔,就以为足够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晏青端坐着,没有应声。

    “太傅,”祁如意不满地叫了一声,夹杂着孩童对长辈撒娇的意味:“您不能坐视母亲被奸人魅惑而不顾。”

    自祁如意有记忆以来,晏青就竭力履行着父亲的职责,不断帮他得到祁无忧的关怀和喜爱。祁如意从小就不喜欢向祁无忧献媚的男子,甚至连公孙蟾都不大放在眼里,而此刻更是在为晏青鸣不平。他由衷地希望晏青能得到一个名分,可这个被他视为父亲的人好像志不在此。

    此时,晏青只是平静自若地看了对面一眼,不曾显露半分不得体的情绪。

    “殿下放心。陛下只是顾全大局,与他稍作周旋罢了。”

    二人说着看去,祁无忧侧着头,跟夏鹤言笑晏晏,就像一幅如鱼得水,君臣相欢的画面。

    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之间,祁无忧笑里藏刀,低声说:“等会儿你给我过来。”

    夏鹤望了望她,幽黑的双目波澜不惊。众目睽睽之下,他佯装谢恩:“臣遵旨。”

    皇帝与今日的上宾皆心不在焉。酒过三巡之后,虎头蛇尾的宴会便匆匆结束了。

    众人目送祁无忧最先离席,随即又目睹夏鹤从容不迫地跟随在后。二人竟好像携手离去。

    祁如意阴郁地盯视着二人的背影,认定了母亲这就要去宠幸新的男人。难怪贺逸之今晚不在,都是一早安排好的。

    御园中的玉兰含芳绽放着。但朦胧艳丽的春夜里,祁无忧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她没有回自己的寝宫,走到后园的清凉殿就停下了。

    殿中刚刚点起宫灯,四处浮动着昏黄的暖光。但这点温馨于事无补,祁无忧憋了一晚上,就等着此时屏退了左右大骂:

    “你显摆什么,难道你以为自己是正宫皇后不成?!”

    夏鹤今晚的举动明摆着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曾是夫妻。虽然她如今是天下之主,可以为所欲为。但让世人知道她做公主时欺君罔上,安排驸马死遁,终究脸上无光。

    祁无忧冲夏鹤发着脾气,告诉他现在已经不是她的驸马了,别妄想攀夫妻关系。谁料夏鹤却道:

    “陛下误会了。臣只是听闻自己与故去的驸马颇为相似,因此动了讨陛下欢心的心思。”

    祁无忧愕然。

    夏鹤又道:“如何,臣当得起这个替身吗?”

    他不喜不怒地说完,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神情中流露着奚落。

    祁无忧最熟悉他这种神情。这一瞬间,她又相信他从未变过。可夏鹤讥讽她找了贺逸之当他的替身,还不知如何认定她对他是怎样的痴情。

    她也不知如何驳斥他。只要贺逸之一露面,一切就如夏鹤所言水落石出。

    祁无忧僵立着,面子上挂不住,嘴上又下不来台,登时勃然大怒。

    “我让妙容给你带话,是要你跟我一唱一和,做些君臣和睦的样子出来!可你出的是什么风头?!卖弄那些不相干的又是什么意思?!”

    “不相干?”夏鹤压抑着怒气,“我不相干?!好,我的好公主,你宁可找一个长得像我的面首——”

    “他不是面首!”

    祁无忧维护贺逸之的声音狠狠压过了夏鹤的。

    殿中倏地安静,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片辛辣的沉默。

    刚才那番无聊的试探,还有今晚那面屏风,夏鹤声势浩大,所求之物不过一个答案。

    那天出宫以后,他掘地三尺,将贺逸之彻底查了一遍,知道了他跟他有几分相似的传言。

    疑似替代英朗的侍卫其实是自己的替身,夏鹤不可置信,五脏六腑里的汁液都在翻涌。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要没见到贺逸之,他就不能相信祁无忧对他的情意。

    “不是面首?”夏鹤目如寒冰,破碎在即。他每个字都似无情的冷箭,直面射来:“不过是个别无所长的侍卫,难道你爱他,还要招他当你的皇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你爱他什么?!”

    “我招谁当皇夫与你何干?!谁准你来质问我,”祁无忧冲到他面前,恨意上来,几乎想将他生吞活剥,“你以为自己还是我的丈夫吗?!”

    夏鹤紧紧抿着嘴唇。

    “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却没想到,夏总督竟已如此厉害,连朕的后宫都能摸得一清二楚。是不是这天下对你而言也是囊中之物了!”祁无忧看着夏鹤威武不屈的冷脸,脑子里嗡嗡一片。她怒上心头,除了逼他屈服,什么都忘了:“你跪下!”

    夏鹤不无惊愕地望了她一眼。

    即使是他们刚成婚,感情最僵硬的时候,不管她怎么打他骂他,也不曾命令他跪下。

    他从来没有跪过她。

    祁无忧以前总强调他们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夫妻。现在他们只是君臣了,才知道原来他们曾先是夫妻,然后才是君臣。

    夏鹤闭了闭眼,抹去了所有情绪才重新睁开。

    他垂目后退了半步,先缓缓屈下左膝,然后右腿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祁无忧下意识地别开了眼去。

    她盯着角落里的铜炉,心中没道理地绞痛。她动了动喉咙,说不出话来。

    跟夏鹤较劲是为了报复他不假,可她亦折磨了自己啊。

    夏鹤跪在那儿,已经主动领罪,硬是说道:“臣逾矩。”

    他垂着目光,再也“不敢”一瞥君王玉颜。

    祁无忧有点受不了了,不耐地说:“起来吧起来吧。”仿佛是原谅了他。

    可她急匆匆转身向宝座走去,迫不及待地从他面前逃离了。

    阵阵沉闷的钟声越过重重宫阙,一声一声地降落。殿外春风又起,撩起竹帘穿堂而过,卷走了殿内的硝烟。

    两人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没架吵了,但冷静过后,一时又不知从何谈起。

    夏鹤仍低垂着眼,守着一个臣子的本分。祁无忧就只能一个人愣愣地瞪着他。

    半晌,她先开口:“今晚的事,且当没有发生过吧。贺逸之的事,我也不同你计较了。”

    “谢陛下。”

    夏鹤屈从了,但祁无忧还是如鲠在喉。

    从前,他喊她“建仪”,她叫他“驸马”,人前人后都不曾以夫妻相称。如今她已不是建仪公主,他更不再是驸马夏鹤。这套呆板的称呼已经过时,它们承载着的感情自然也不能延续了。

    祁无忧忘了,少时被翻红浪,她曾多么沉醉夏鹤唤她心肝宝贝。极乐到来时,她也忘我地喊过情郎的名字。

    俱往矣。

    祁无忧独坐着沉寂了片刻,方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既然说好了只当君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陛下可曾想过,”夏鹤面无表情,视线还落在地面上,“若不想让世人知道臣的过去,就该当臣是个新人。”

    “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如果臣跟故去的驸马没有任何瓜葛,那么陛下和臣各自该是何种反应,才符合情理?”

    若夏在渊跟夏鹤是两个人,她就不能像对夏鹤一样对他。连她的臣属见了夏在渊都大为震撼,她却从头至尾无动于衷,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

    祁无忧脸色难看,不能不承认夏鹤说的有些道理。但她先前被贺逸之吸引,现在未必就会因同样的理由为夏在渊着迷。

    “你当我是见色眼开的昏君?这么容易就把持不住?”

    “陛下未必是昏君,但臣已经是奸臣了。知道自己跟驸马长得像,岂会不加以利用。”夏鹤不疾不徐地说,“陛下要天下人看见臣的忠心,那么还有什么比裙下之臣更能彰显陛下魅力无边,令臣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祁无忧呵呵一笑,去他的迷魂汤。

    “好啊,那就如卿所愿。我让你今晚留宿宫中。”

    夏鹤这才抬了抬眼。

    祁无忧起身,信步走下来,却不是来跟他共赴云雨。

    她径直走出殿外,厉声下令:

    “殿门关死。天亮之前,不许他出来。”

    清凉殿的灯烛燃到了天明。没有人知道里面那个男人怎么度过了这一夜。

    翌日一早,晴光照耀着宫苑。

    贺逸之挂上剑出门,一路招来了数不尽的异样目光。

    他的伤势还未痊愈,祁无忧让他哪儿都不许去,就在宫中养伤。但那群刺客的幕后主使还没抓到,他刚能下地行走,便要求回南华殿值守,亲自保护她的安危。

    到了南华殿,眼红他的宫人平时不敢上来得罪,这时却突然热络起来。

    “贺郎君,你见过那位雍西总督没有?”

    “没。”

    “听说他比你长得还像驸马,可是真的?”

    贺逸之没应声。

    “陛下见了惊为天人,当晚就将他招幸了。清凉殿的人说——”说话人压低声音,“是彻夜云雨喔。”

    贺逸之充耳不闻,不屑听这些流言。

    祁无忧昨晚陪了他一夜,哪来的分身宠幸他人。

    他甩开这些无聊的宫人,一直走到大殿前方的高台上,方才肃静了些。

    朱色的宫殿宏丽静穆。贺逸之看向紧闭的雕窗,知道祁无忧已经在里面处理政务了。

    他还记得昨夜混着酸涩的甜蜜。祁无忧捧着他的脸,一直不停地说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说着说着,甚至又对他哭起来。

    “一个宴会,不去就不去。”他冷着脸说完,又不得不反过来哄她别哭,“我让你冷落了都没哭,你怎么倒哭起来了。”

    他嘴上无奈,双臂却将她愈抱愈紧。

    “别哭了。我以后再也不对你使脸色了,好不好。”

    可她莫名哭得更厉害了。

    ……

    贺逸之抿着唇想,他昨晚哄了祁无忧大半宿,二人腻到后半夜才草草睡下。她怎么可能去宠幸别人。

    艳阳渐升,臣工们陆续点了卯。祁无忧的近臣们照例到南华殿来对奏,晏青走在前面,目不斜视地进去了。

    贺逸之没放在心上。祁无忧不在时,他们彼此之间从没有过好脸色。

    只是今日,薛妙容经过他时,说不清道不明地多看了一眼。而公孙蟾看见他,魂不守舍的脸上突然有了讥诮的神采。

    贺逸之回盯着他,转瞬又想起了自己那无凭无据的猜测。

    她还是有了别的男人。

    第84章 人不如故夏鹤和贺逸之一个敢请,一个……

    84.人不如故

    为平息朝野内外的猜疑,祁无忧表面上对夏鹤大肆封赏,俨然视他为宠臣。

    她将国公府旧宅给了他作为京中的住处。曾经的夏府是依照公侯的规格建成,用作夏鹤的府邸便逾了礼制。但他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

    一时间,京中巴结他的文武百官络绎不绝,夏府门前日日车如流水马如龙。

    夏鹤目前在京中没有实权,但不知何时起,人人都开始尊称他一声“大司马”。

    南华殿里,祁无忧的近臣们陪着她商议夏鹤应得的勋爵。他们大多都是公主府的旧臣,对夏鹤的身份心知肚明,此刻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夏鹤加官还是进爵,封公还是封侯,都凭祁无忧的心情,谁都不值当插嘴。

    一时无人敢积极揣摩她的心思,殿中安静得诡秘。

    薛妙容心知这种场合不能指望那几个男人。一看晏青,的确高高挂起。再看公孙,他定定地杵在边上,一脸失魂落魄。夏鹤回来,他受的打击竟比晏青还沉重上几倍似的。

    所幸祁无忧没心情同他们围着夏鹤打转。她草草定下给夏鹤封个侯爵,亲自拟了“武安”为封号便揭过了。

    后面,她又抛出两件议案,一是任命郑玉莹出任刑部司官,重新编修大周律法。晏青碰上郑玉莹的事,一概避嫌,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但祁无忧说到要改订税法时,他站出来说:

    “建德二年,田税已经由十之其五减到了十之其三。臣以为一时不宜再减。”

    “律法上是已经减到了十之其三。但田主、官绅所得仍有十之六七,上缴朝廷的也不过二十之一、三十之一而已。”

    “正因如此,陛下将减轻田税的进城放缓,才是为农人的实益着想。不然,富绅为确保家财源源不断,只有不惜一切吞并征敛。百姓失去土地,就更加无以为生了。”

    晏青身后是许多的豪门贵胄,祁无忧本也没指望他会大举赞成。不过她到底让他评驳了一番,心中正不悦,问:“公孙,你的看法呢?”

    公孙蟾正魂不守舍着,此刻竟揣摩不到上意,跟着说了一句:“臣附议。”

    祁无忧重重地拍了一下御案。

    她早就瞧出这些男人因为夏鹤感情用事,心里本就有火,哪里会因为他们神伤而心软。当下怒道:“平时你们串通一气,互相遮掩,我当你们同心同德,也算好事一件。但是上了金銮殿都敢心不在焉、玩忽职守,我要怎么相信诸位平时尽到了为人臣的本分?!”

    祁无忧这番指桑骂槐,对晏青的不满也溢于言表了。

    公孙蟾站出来跪下,神情是少见的冰冷沉郁:“臣知罪。”

    祁无忧岂会看不出来他在负气,当即怒道:

    “就知道臣、臣、臣!除了‘臣知罪’、‘臣遵旨’,你们还会说什么?!”

    其余人都不知她突然哪来这么大的脾气,称臣又怎么成了罪过。不过用鼻子想也知道,定跟夏鹤脱不了干系。

    他一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

    但为平息祁无忧的怒火,众人还是齐齐跪下,一同说:“陛下息怒。”

    谁知她又说:“跪什么,都起来!以后谁都不许再跪!”

    这句气话传出去,御史台的上谏就开始连绵不断: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废了尊卑礼仪,无异于乱了伦理纲常。跪礼绝不能废。

    祁无忧登位头几年,只是兴办官学,重修经史,最多再改建一下军制,并未引发文臣们极大的不满。但她这些年来改吏治,修律法,才一解决徐氏这一心头大患就着手轻田税,使逐渐被排挤在外的前朝旧臣愈发不满。朝堂之下,一时波云诡谲,反对声起。

    偏偏这个时候,一向对祁无忧言听计从的公孙蟾突然硬气了一回,自贬出任朔州知府。而且是非走不可。

    不知情的人当他恃宠生骄,要挟君王。而祁无忧吃软不吃硬,很快准了他的调令。

    晏青乘轿来到公孙府上,只见门庭冷落,与夏鹤那边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几曾何时,这里也是一样的车水马龙。公孙算狠下心舍弃京中的荣华富贵了。

    “我以为你向来玩世不恭,”晏青看着公孙收拾行囊,说,“原来竟一样动了真心。”

    “没有什么用。”

    公孙蟾也以为自己不曾动过真心。一直以来,还乐得隔岸观火,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甚至无所谓向祁无忧引荐形形色色的男人。因为迟早有一天,魅力无边的女皇不难发现,他们和他并无什么不同。他们妄想占据她身边唯一的位置,企图得到她全部的迷恋,无一不是因为爱慕虚荣。

    若非她位高权重,身居九五,这几个男人还会为了她不顾体面地大打出手吗。

    不会。

    可是夏鹤的回归令他改变了想法。这世上或许有个男人是例外。

    公孙蟾不同意薛妙容说的,什么十年的谋算,十年的棋局。

    任是夏鹤再武功盖世,惊才绝艳,有这十年的经营,十年的磨炼,才能成就今日威震天下的雍西总督夏在渊。而祁无忧这些年历经宫变夺权,反对她的人生生不已。无论是数不尽的遇刺,还是生产那道鬼门关,只要她一步不慎,早就命丧黄泉了。

    祁无忧当年把夏鹤放走时,当真能料到今日的珠联璧合?他们二人再怎么自命不凡,也都是肉体凡胎,何曾有这等跨越十年的神机妙算。

    不过是命该如此的天姻,心有灵犀!

    公孙蟾这些年为祁无忧效尽犬马之劳,浸淫了无数才子佳人的小说。但任何缠绵悱恻的故事,都不及现在令他怅惘。

    “她这回改田税决不是以前那些小打小闹。而且我走了,王怀就会回来。”他转向晏青,点到即止,“你好自为之。”

    晏青看向他,目中幽光明灭。

    王怀回来,能没有他的手笔?

    *

    夏府经过月余的修,雕梁画栋焕然一新。夏如陵是府上当之无愧的少主人,小小年纪已经能为夏鹤执掌中馈。新府修成,她志得意满地带着夏鹤游逛。

    夏鹤还是这府上的二公子时,不曾仔细看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像一个待嫁的少女,只在此处客居了数月。

    他走到自己居住过的庭院,不由驻足。云窗雾阁,草木葳蕤,繁盛的景象和十年前大不相同。

    曾经他须得以命换命,才有资格踏入的府邸,如今祁无忧说赏就赏了。

    这时,夏如陵说逛累了,父女二人便坐到了临水的亭台边上喝茶。她变出一张名帖,说:“过两日宴请的宾客已经定好了。”

    夏鹤接过来,略扫了一眼。

    夏如陵拟的名单涵盖了京中显宦,晏青之流都在上面。她还把祁兰璧放在了首位。

    夏鹤怕她准备了什么花招,特别交代:“到时郡主过府,不必特别礼待。”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夏鹤跟她说不明白,总之不答,接着往下看。

    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间,有一人的姓名各外刺眼:

    贺逸之。

    夏鹤将名帖递回去,指了指这个人名:“把他去了。”

    夏如陵又是一个:“为什么?”

    “这里不欢迎他。”

    “可这个贺逸之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皇城里的人都说他是万岁的心肝宝贝呢。”

    一声“心肝宝贝”无疑刺激了夏鹤。他的神色骤然沉凝,口吻冷厉地说:“姑娘家满嘴市井里的污言秽语,成何体统。”

    夏如陵费力不讨好,无故让他骂了一通,心里委屈又生气,“你瞧不起人家以色侍人,自己又高明到哪里去了?进京那么久了,心上人还没来瞧你一眼呢!”

    说完,不给夏鹤再训斥她的机会,提着裙子跑出了门。

    夏如陵年纪轻,虽有颗玲珑心思,处事却不够练达。她没进过宫,还不晓得宫宴上的腥风血雨。平时又被夏鹤宠惯了,这回脾性上来,非背着他给贺逸之送了请帖。

    夏府设宴当日,祁无忧仍在宫中和郑玉莹钻研周律。薄暮时分,宫女蹑手蹑脚地点了珠灯。这时,祁无忧才从案牍中抬起头来,吩咐传膳。

    她留了郑玉莹一道吃,还戏谑道:“夏在渊是不是也给你下了帖。你不去,不怕得罪他?”

    “陛下说笑了。臣今日缺席,也是事出有因,尽忠职守。侯爷有忠君爱国之心,自会谅解的。”

    但这么一说,等饭菜上来了,祁无忧才发现贺逸之不在。一问,方知道他居然到夏府赴宴去了。

    她哪里想到,夏鹤和贺逸之一个敢请,一个敢去。当下就搁了筷子。

    郑玉莹眼皮又跳了起来。照水见眉头不对,劝道:“陛下,其实一直拦着他们二人不见,也不是办法。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那也要等时机成熟。他今天单枪匹马地去,不是羊入虎口吗?”祁无忧头疼,“再说,他们两个这样见了,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

    见状,郑玉莹忙起身道:“臣这便去把他找回来。”

    “好,”祁无忧不能亲自去,只得这么办,“照水,备车。”

    御赐的马车在皇城中畅行无阻。郑玉莹一路上撩着车帘搜寻贺逸之的身影,好不容易在夏府正门前一里处找见了他。

    贺逸之身着靛蓝色锦衣,腰佩宝剑,骑着一匹骏马。郑玉莹看了他这副装束,就看出他想跟夏鹤一争高下来了。

    “你啊你,已经惹得陛下不高兴了,还不快回宫。”

    “婶母放心,我有分寸。谁都知道我是陛下的人,我是代表她来的,就不会破坏了她和夏在渊君臣和睦。”贺逸之牵着缰绳,拒不肯走,“不过,夏在渊要我知难而退,我就迎难而上而已。”

    话里话外,都是夏鹤挑衅在先。身为男人,若接了战书还畏首畏尾,就是缩头乌龟了。

    郑玉莹拉他不动,只得道:“你没见过他,过去也没少听说过他的为人吧?一个白手起家的人能在短短时间内坐到这个位置,仅凭赫赫军功和过人的胆识不够。他阴险毒辣,深不可测。你还年轻,不要跟他硬碰硬。”

    “百闻不如一见,”贺逸之轻讽道,早已忘了自己口中的男人曾一度是他崇敬的名将,“正好请他赐教。”

    郑玉莹还要拿不久前夏鹤血洗城阳门的例子逼吓他,但说话间,一群黑衣刺客冷不防从深巷中飞涌而出,刀光直逼而来。

    夜色中,他们似乎把郑玉莹当成了微服出行的祁无忧。所幸郑玉莹不会武功,这群刺客才一扑上来,就意识到他们找错了人。几人训练有素,转瞬撤退,没有给贺逸之缠斗的机会。

    消息很快传回了宫中,夏府的酒宴亦戛然而止。

    贺逸之将郑玉莹送回贺府,再赶回皇宫时已经晚了。

    祁无忧不在寝宫,他扑了个空,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于是他又赶忙前往南华殿。

    前殿是祁无忧和阁臣们议事办公的地方,每日都有文臣夙夜当值。贺逸之一进去,里面只有晏青一个人挑灯值守。

    他见祁无忧不在,未置一词便向后殿找去。

    “夏在渊在里面。”晏青抬起头,破天荒拦下他,“有他在,陛下的安危不需你担心。”

    第85章 故剑情深夏鹤是天底下最小心眼的男人……

    85.故剑情深

    内殿的陈设舒适淡雅,一侧摆放着长桌和博古架,另一侧是一张软榻,被镂空的雕花屏风隔断开来。内室锦帘半卷,隐约透露着女主人日常在此起居的痕迹。

    正堂中也摆着一张长榻而未设宝座,比起前殿更加闲适雅致。

    殿内的宫人已经尽数回避,祁无忧也不摆架子了。她让夏鹤在榻上坐下,自己也坐到一边。若非二人中间还有一张小几,就与曾经的闺房蜜意无异了。

    相逢以来,祁无忧还不曾跟夏鹤这样近地独处过。她一抬眼,望见夏鹤的玉容近在眼前,忽然忘记了说什么。

    夏鹤默然须臾,问:“你怀疑我吗?”

    祁无忧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要是想刺杀我,还不至于会认错人吧?”

    夏鹤注视着她,却是笑不出来的。

    她无疑设想过他会伤及她的性命,才会这般说。

    于是,祁无忧也不笑了。她平静地说:“我没怀疑你。这么明显的离间计,若是上钩就太蠢了。”

    她近期遭遇的两回刺杀,都与夏鹤有关。幕后主使想必不愿见到他们二人齐心合力,所以想方设法挑拨离间。今晚,她破例叫夏鹤进宫来,正是为了安抚彼此。

    夏鹤这回来京只领了一千精兵,亲信和几万大军还都留在苍溪。这又给了祁无忧的近臣们遐想的空间。谁知他将大军留在老巢,是不是不肯交权,想震慑朝廷呢。

    因他如今位高权重,所以不管他做什么,也是错。

    祁无忧体谅夏鹤的立场,甚至还重新生出了与他同病相怜的情绪。他曾经不是对权力有浓厚兴趣的人,但人都会变。现在的他被权力深深滋养着,她也亲眼见识过他的权威,见过他享受权力的模样。

    所以她又不能全然相信他。

    夏鹤又沉默了一会儿,问:“这些刺客的背后之人是谁,你有眉目了?”

    祁无忧打着团扇,“我心里大致有数。”

    夏鹤望着她,无声询问。

    反对祁无忧的人不愿见到她有了夏鹤如虎添翼,而忌惮夏鹤的人则不愿看到他获得君王宠信。幕后黑手究竟是哪一类,一时不好断言。

    祁无忧停了摇扇的动作,看进夏鹤的眼底,端详着他眼里的关切究竟有几分真。盛夏的暑气登时扑面而来,身上燥热难当。

    她又飞快地扇起风。夏鹤瞧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将冰盆往她面前挪了挪。

    祁无忧还是唰唰地打着团扇,“我猜是萧愉。”

    “你打算什么时候攻梁?”

    夏鹤冷不丁一问,又让祁无忧定住了。

    他闲适地坐着,仿佛只等她一声令下,他就挂帅出征。

    祁无忧心中大动,却装傻充愣:“你说什么?”

    夏鹤看着她不语,似笑非笑的眉眼俊逸非常。相逢以来,他也是第一次对祁无忧笑。

    祁无忧身为皇帝,在两国交兵的事上不好轻易明言。夏鹤没有点破,总之把他的意思传达出来了。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他没有二话。

    祁无忧意会到他的投诚,心中大是快慰。她胸口一热,又觉得不妨对他好一些。

    她又问了问夏鹤来京以后习不习惯,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甚至还问了夏如陵要不要到宫里来读书。一时很是温馨。

    但夏鹤还真得寸进尺,讨要起出入宫禁的令牌。不然像他今夜进宫,层层通禀,太不方便了。

    阖宫上下,只有两个男人可以随时出入宫闱,也只有这两个男人拥有独一份的宠信。一个是晏青,沾了祁如意的光;另一个就是贺逸之了。

    夏鹤面上不显,其实心如明镜,徐徐图之。

    祁无忧匪夷所思:“你有什么事非要夜里进宫不可?”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问了句废话。

    夏鹤反问:“你肯?”

    她肯才怪。

    祁无忧撇过头去,没有答应。

    以前他们是夫妻,所以做什么都理所应当,不需要一句我爱你,接吻、拥抱、交合都顺理成章。

    现在他们是君臣,不得不执着体面。

    只当君臣,不做夫妻又没有那么容易。

    夏夜酷暑难耐,祁无忧为了凉快,一早换上了齐胸的衣裙。但她跟夏鹤在这儿坐了半天,前胸还是闷出了一层薄汗。

    相较之下,夏鹤衣冠整齐地端坐着,炎夏之中依然清冷如玉。他收了玩笑,说:

    “你现在的处境不太安全。我若能随时入宫,多一道保障也好。”

    祁无忧迟疑地侧目。

    以国君的身份来听,夏鹤先打探刺客的身份,又要进宫的令牌,两句话先后大逆不道,无论哪句都足以问罪。

    但若以故交的身份来听,他无疑是在关心她的安危。

    夏鹤任她打量,眉眼英俊而温和,温热的目光很快将祁无忧多疑的视线融化了。

    祁无忧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发难。

    夏鹤见她善罢甘休,为这份难得笑了笑。他又侧了侧身,离得她近了些,低声问:“如何,给不给我?”

    说着,他搁在膝上的手慢慢越过雷池,就要来牵她了。

    ……

    祁无忧正想着他怎么突然不跟她“臣”来“臣”去了,又听门外的韩持寿叫道:

    “贺郎君,不能进,你不能进——”

    一阵推搡声响起,韩持寿又气急败坏地喊:“贺逸之!我敬称你一声‘郎君’,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

    贺逸之明知晏青用了激将法,但热血上来,醋意翻涌,再顾不得许多。况且,他一定要亲眼见一见那个男人。

    这会儿他要硬闯,韩持寿一个太监怎么拦得住。

    破门之际,夏鹤沉了脸色。他一下子收回了手,搁在膝上攥紧,吐息愈来愈沉重。

    他看了祁无忧一眼,确认了来者的身份。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幽黑的眼眸沉静得可怖。

    祁无忧侧目,警惕地扫视了他一番。见他又搬出正*宫姿态,她的脸色也很是不快。

    门外贺逸之来势汹汹,摆明了要进来捉奸。

    屋里这个大马金刀地坐着,静待欲来的风雨,也等着捉奸。

    这时,祁无忧再命人去挡贺逸之,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砰”地一声闷响,厚重的格子门猛地朝里大开。

    贺逸之甩开韩持寿进来,一眼瞧见一个陌生又贵不可言的男人。他和祁无忧并排坐在榻上,倨傲地一动不动,深邃的眼睛直盯着他。

    他本来怒视着他,但一看清对方的面容,怒气腾腾的目光便冻住了。贺逸之双脚定在门口,满眼昏黑一片,只有视野中央的男人散发着冰雪一般的极白光芒。

    南华殿的后殿是祁无忧的半个寝宫。她有时伏案到深夜懒得回乾元殿,就留在此处休息。贺逸之跟了她许久,也从这里过过夜。殿中到处都有他们恩爱过的痕迹,连夏鹤此时坐的那张榻也不例外。

    贺逸之双眼睚眦,呼吸更是凌乱不已。

    夏鹤早就在盛怒之中,见到贺逸之那一刻,怒意更是攀升到了极点。但他武功过人,一下察觉到贺逸之呼不给吸,心神大乱。于是,他只管从容坐着,不动如山。

    二人一动一静,高下立判。

    另一头,祁无忧沉着气,命令谁走都不是。反正总有这么一天。现在让他们二人相见,好过到外面出洋相。

    夏鹤跟贺逸之隔空交锋,按兵不动,其实都等着她表态。

    祁无忧看谁都不大高兴。

    须臾,她先对贺逸之说:“逸之,你的礼数呢。”

    她话说得不重。贺逸之这回不顾韩持寿的阻挠硬闯,实在恃宠生骄。这番行事不够大气,她是有心在夏鹤面前回护他。

    但她的考量在贺逸之眼里则不然。

    贺逸之眼底渐红,只知道祁无忧在夏鹤面前训斥了他,这时又怎肯向夏鹤行礼。

    他走上前,下起了逐客令:“夜深了,不如下官送大司马出宫。”

    这话不能说未尽礼数。

    夏鹤早听着那声“逸之”刺耳,这时更怒极反笑,就是一动不动。

    祁无忧知道这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不到兵戎相见不肯罢休的了,怎能容许他们二人离开她的眼皮底下,出去胡闹。

    她想,贺逸之总比夏鹤听话,于是还是先对他说:“逸之,你先回去。”

    但祁无忧这回想错了。

    夏鹤固然怒不可遏,可亲眼见到祁无忧帮他说话、贺逸之负气出走,自恃更胜一筹,反倒没有像上回一样不依不饶。走时还压下不悦,说“我近日就托病谢客,在府上哪也不去,随时都能入宫”,称他随叫随到,任卿差遣,只当没有贺逸之这个人。

    祁无忧瞧他敛眉冷眼,岂会不知他这贤惠是装的。夏鹤是天底下最小心眼的男人。但她只一心打发他走,所以没有过多计较。

    等棘手的解决了,祁无忧回到寝宫,却见贺逸之独坐在暗处,双目通红,不知是否已经哭过一回。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贺逸之不需多想,也知道夏在渊根本不是什么雍西总督,什么武安侯,而是祁无忧口中那个早已死了的男人。是那个无处不在的鬼魂,亦是她真正的“鹤郎”。

    他哑着嗓子问:“我是他的替身吗?”

    冷俊的青年不过是情窦初开,就遭遇了如此情伤。贺逸之一贯冷心冷情,这时却连悲伤都变得炽烈了。

    祁无忧从没哄过男人,这时看着他,头一次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哄骗他才好。

    她以前可以在夏鹤面前谈论晏青,后来也能在英朗面前谈论夏鹤。但她却不忍伤贺逸之的心。

    她看着他年轻又英俊的面孔,就不忍伤他的心。他伤神破碎的模样是那样的熟悉,她看了也跟着心如刀绞。

    “我们如今只是君臣。”

    “可他不想跟你只当君臣。”

    尽管只是短暂的交锋,贺逸之还是一眼看透了敌人的野心。

    祁无忧亦不能反驳。她沉默了片刻,才说:“从前,我是公主,他是冢臣留给朝廷的质子。现在,我是皇帝,他则能调动万马千军。我在他面前,始终高高在上,始终忘不了彼此的身份立场。我无法停止怀疑他的感情有多么纯粹,正如他不能接受我无法将我们的婚姻置于江山社稷之前。”

    她不能对贺逸之说的,还有他们曾经因为不懂爱情,将彼此伤得太深。只道:“我和他是不能毫无芥蒂地相爱的,只当君臣足矣。”

    贺逸之听着,也沉默着。

    祁无忧又说:“但是我在你面前不一样。逸之,你感受不到吗?现在和你讲话的女人,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吗?”

    贺逸之抬起头,像猫一样谨慎又灵敏。他迟疑地摇了摇头,问:“为什么?”

    他早察觉到了的,祁无忧只是待他不同。这份不同甚至迷惑了他太久,让他忘记了,她其实是个执掌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

    “因为我知道权力只能阻止一个人不计得失地爱我。”祁无忧说着,愈发激动,“他会顾忌我的地位,即使不情愿也不敢拒绝我;会编造许多违心的话逗我开心;我一不高兴,他们就会下跪磕头,说‘臣知罪’‘臣该死’,甚至没有几个人敢来哄我几句,连看我一眼都不敢。爱不是这样的,爱只会发生在两个平等的人之间。”

    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爱,又该怎样去爱一个人,但贺逸之不愿意当夏鹤的替身。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故剑情深,你还会选我吗。”

    第86章 两情长时我比你爱她。

    86.两情长时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故剑情深,你还会选我吗。”

    祁无忧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你和他不一样。”

    “真的吗。”贺逸之眼底的红色悄然褪去,望着她的目光尽管动摇,却总是明朗清润。

    祁无忧爱极了青年这温柔的模样。她怦然心动,上前抚摸起他的俊颜,又重复了一遍:“你和他不一样。”

    贺逸之是不会像夏鹤那样离开她的。

    谁都以为夏鹤一出现,贺逸之就会失宠。因为他身居要位,富可敌国,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后者除了年轻,可谓一无所有。

    但南华殿那夜过去,什么都没有改变。

    祁无忧尊为天女,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怎会为一个男人拥有的权势地位打动。那些男人们自以为了解女人心,结果每个人都猜错了。

    夏鹤深居简出,在自己府上等了数日,并未等到祁无忧传召,反而等来了另一个男人入京。

    王怀这回归朝风光无限。祁无忧又升了他的官,朝中文武都敬称他一声王相公。但他还是住在那个他离京前住了许多年的逼仄的宅子里,还是洁清自矢,还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孤臣。

    不过,他从前孤傲不群,是因为被同侪排挤欺凌。如今他独来独往,是不肯给人朋党的机会。

    朝会当日,文武百官齐聚。“托病”在家的夏鹤也穿着崭新的官袍,站到了大殿的一角。

    王怀述职时,不无频频提起税收不均的弊端,跟祁无忧心有灵犀,一唱一和。他一句“穷的愈穷,富的愈富”令许多大臣都变了脸色,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晏青面不改色地站出来,转头却跟王怀一阵唇枪舌剑。总之一个主张改税,一个坚持不改。知道的都明白这是朝中新旧势力的厮杀,但也难说两人没有托公行私,明着暗着较量。

    朝会罢后到了南华殿,两人则熟视无睹,好似老死不相往来。

    “好了。”祁无忧象征性地安抚了一句,“说说今年秋试的考题吧。”

    虽说换了个议题,但王怀知无不言,仍有许多己见。特别是祁无忧这些年一直试图改进科考,由重经史、轻策论循序渐进到轻经史、重策论,为的就是选拔出真正的有识之士,不再让王怀这样的读书人埋没。

    一整日的对奏下来,君臣之间如鱼得水。末了,祁无忧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王怀,你早该回来的。”

    王怀笑道:“承蒙陛下看重。”

    但是说罢,祁无忧就没有更多的表示了。今日事毕,群臣散去,各回各家。

    王怀早在入京前,就听说祁无忧身边又有了新人。他并未奢望她还能像以前一样单独将他留下,只是走时,还是不无落寞地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亦落在了许多人眼里。

    夏鹤冷眼看着,直到王怀察觉他的目光看过来。

    王怀今日风头无两,这时才留意到有他这么一个人。他见了他,错愕地定了定,但到底未失体面,略一颔首便先行离去了。

    他看着他的眼神,既不像见了鬼魅,也没有一丝敌意,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

    夏鹤走在后面,听见有人喊:“夏大人留步。”

    他回头,却见晏青走上前来。

    时间真是过去了太久,物是人非,连晏青都肯和他攀谈了。

    “若是为了和我联手对付贺逸之,大可免了。我不是公孙,对你们的手段也没有兴趣。”

    “你不屑对付一个面首,但你可看见了她正为贺逸之黯然?”晏青淡淡一笑,“别太自负。”

    夏鹤转身便走。

    但晏青叫住他,并非为了对付贺逸之。他又拦了他一下,说:“陛下有意擢用薛妙容出任宥州州尹,恐怕是想在那里试行新田税。”

    夏鹤凝眉。

    晏青没有绕许久的圈子,三言两语间透露了来意,请他一同向祁无忧施压,阻止税改。

    晏氏三代高官极品,家中有多少田地不消多说。夏鹤在短短数年间扶摇直上,坐到了常人不可攀登的高位,也动用了非常的手段。这些手段也有弊端,整个雍西地带已经渐渐成了官商勾结最为严重的地方。祁无忧不会继续放纵他了。

    夏鹤远眺着残阳下的宫阙,忽然也能心平气和地跟晏青谈起天。

    “阁下当年无所不用其极,我还以为你有多么痴心。原来也会为了一己之私,跟她当头对面唱对台戏。”

    “她这些年大刀阔斧,已经引起朝中许多不满。这回更是利害攸关,后患无穷。并非我的一己之私。”晏青说,“我们先是君臣,其他的都应该向后放。既是君臣,就会以国事为先,各自的立场不会为私情左右。”

    夏鹤审度他许久,说:“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在你和皇位之间放弃了你。”

    晏青不为所动:“她也在你和皇位之间选择了皇位。”

    “但她在你我之间选了我。”

    “看来你也不明白,”晏青沿用他的话,“她不会永远都选你。现在她有贺逸之,王怀,难道你比他们更得圣心?明白了吗,夏大人,如今已经轮不到你我之间相争了。”

    君用臣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夏鹤这才确信,晏青的确变了。这个男人不再自视甚高,确信自己无可取代。反倒是他,不知不觉犯下了晏青从前的错误。

    他不再出声,晏青便留下一句:“田税的事,你仔细考虑。”说完走了。

    薛妙容藏在廊柱后面听了一会儿,等这二人走了,才折返南华殿。

    这些男人斗得这样厉害,又狼狈为奸,不分彼此。贺逸之迟迟没有失宠,也就不足为奇了。谁不偏爱那个更懂事的?

    不过自从贺逸之见过夏鹤,就多了许多年少男子的心事。无论祁无忧怎么问,都撬不开他的嘴。她疑心他动了出走的心思,忍不住托了薛妙容去旁敲侧击。

    自从贺逸之跟她学会了看刑名文簿,不在御前时,就常到大理寺见习,只是一直未领职务。这日,他从大理寺出来,就迎上了薛府的家丁。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登门。

    薛府修建得十分气派,正如每一个高官显要的府邸。薛妙容邀他在书房相见。贺逸之一路走来,见阖府上下无论门房园丁,还是侍从管家,都是清一色的妙龄女子,难免不太自在,甚至动了打道回府的心思。

    “郎君,我家大人已经在等您了。”领路的婢女巧笑倩兮,柔情似水,似乎不知道他的身份,含情的目光一点也不避讳。

    贺逸之皱起眉头,看了一眼书房的大门。已知今日赴会,多半是鸿门宴。

    他抬步上了台阶,进门后稍作寒暄,就进入了正题。

    “之前多亏了薛大人点拨,我才能有今天。”贺逸之暗示:“我想,您定是跟驸马交情匪浅,才能指点我该如何模仿他。”

    “那可谈不上交情。”薛妙容笑道,“郎君玲珑心思,又有天定的命数,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我是不敢居功的。”

    贺逸之沉默须臾,话锋一变:“当年,您在潜邸,一定见惯了他们朝夕相对。”他说着说着,不禁魂不守舍,语气艰涩:

    “他们当真相爱过吗?”

    “我不敢妄言。不过那两人的确是神仙眷侣,金玉良缘。”

    “如果真的是神仙眷侣,就不会分开了。”贺逸之自言自语,“那个人没有那么爱她。”

    这时,门外传出一声冷笑。

    贺逸之警惕地望去。槅扇门的薄纱映出了一个男人的影子。未几,夏鹤一身玄衣,从门后绕了出来。

    “有劳了。”他对薛妙容说,“这里交给我吧。”

    薛妙容起身,高深莫测地为两人带上了门。

    贺逸之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迎着夏鹤倨傲冰冷的视线,说:“今日果然是你设的局。”

    夏鹤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有些头脑,也过分年轻。

    夏鹤走到他面前,目不斜视地经过,从容不迫地坐到了薛妙容刚刚坐的位子上。

    “十八岁,的确年轻。”夏鹤自说自话,然后抬起双眸,刀锋一样的目光在贺逸之脸上来回梭巡,“不过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一旦她腻味了,这年轻也成了无知、鄙薄。你的破局之法,就是继续模仿我,一辈子当我的替身?”

    “你三十几岁,又剩下什么?”贺逸之如同故意一般,桀骜的眼神与他少年时如出一辙:“我不是你的替身,也不会模仿一个输家。”

    夏鹤没说话,寒冷的目光直直射着他。

    贺逸之道:“我比你爱她。”

    “大言不惭。”

    “弃她而去时没有想过,这么多年她会多么寂寞,如今回来了却痴心妄想她会为你守身如玉,若无其事地拿回你的正夫之位?”贺逸之目光如炬,怒容满面,“阁下如此作为,说爱她才是大言不惭。所以我不会学你。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离开她。”

    这段话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夏鹤的痛处。

    他不再从容,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失控。有些话,他的确反驳不得,也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小了他一旬的男子面前失态,坦白是祁无忧休弃了他!

    “你以为爱就是永不分离?”

    夏鹤遥遥逼视着贺逸之,双拳攥紧,眼神溃乱,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贺逸之那冷傲自负的神情无疑是像他的,所以他更想杀了他,如同杀了那个一走了之的自己,聊以解恨。

    可是他道:“真正的爱是即使你再也不能和她朝夕相对、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笑,再也不能抱她吻她、和她翻云覆雨,可你对她的感觉还是没有减少一点一滴!”

    两情若是久长时,有多少人敢拿朝朝暮暮去赌?

    第87章 天与多情我与他下了战书。

    87.天与多情

    夏鹤这段长句字字铿锵,气势逼人。

    贺逸之听完震撼一时。两人沉默地对峙着,各自平复了许久。

    贺逸之年轻,阅历不足,对爱的体会亦没有夏鹤深刻。他久久没有反驳,无声地跟夏鹤对视着,已经是表示受教了。

    这个男人在他眼中是强大的,亦是惨淡的。

    夏鹤不肯让他怜悯,转瞬又变得冷静沉着:“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选中了你?”

    “因为我像你。”贺逸之并不羞于承认,“如果你想拿这个羞辱我,那么只能说明你除了容貌,什么本事也没有,徒有其表而已。”

    夏鹤摇摇头,也没有动怒,“我不想羞辱你。”他冷静下来后,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青年,“你确实很像我年轻时的样子。冷淡,孤傲,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又棱角分明。”

    贺逸之盯着他,不作回应。

    “但她曾经不只有过我一个男人。为什么她没有去找那些长得像晏青、像英朗的人?”夏鹤眼神铄铄,“我真的是输家?”

    贺逸之迟疑着,的确不解过。

    纵览祁无忧过去的情人:晏青有太子,王怀是知音,英朗不择手段,公孙更是汲汲营营十余年,每个人都为了留在她身边各显神通。

    贺逸之狐疑地打量着夏鹤,清冽的目光将他看了个完全。

    这个男人,凭的又是什么?他手中的权力吗?可他的权力也是祁无忧给的。他得到的权力更是所有人中最多的。

    “她很挑剔。等闲之人、等闲的方法都不能打动她的芳心。”夏鹤看了看一旁的座椅,已在请君入瓮:“如果你想让她放在心上,我教你。”

    贺逸之上前坐下,倒要听听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洗耳恭听。”

    “寻常男子追求一女子,只要具备家世、钱财,就已成功了大半。再加上一点体贴,就足以令女子死心塌地了。不过,前两样她自己都有。况且她是九五之尊,从来不缺讨好献媚之人,所以仅靠体贴也不足以让她另眼相待。”夏鹤说着,深思飘忽,目中渐渐失了焦距,“以她拥有的权力和美貌,可以轻而易举地俘获任何男人。可是,她又不相信这样征服的男人是真正的爱她。”

    贺逸之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得入了神。

    夏鹤对祁无忧的理解,竟和她不久前吐露的心声如此重叠。

    “所以你只好假装不看她,引得她对你刮目相看,让她相信你和其他男人相比,是如此不同。可是这还不够,你还要让她相信自己无可取代。她的眼里更多的是她自己和她的江山,因此你不得不将自己变成同等的分量。出将入相,成为她的左膀右臂,让她再不能割舍。”夏鹤的眼神意味深长:“只在大理寺打杂,远远不够。”

    贺逸之听明白了:“你只是想将我赶走而已。”

    “不赶你走,难道要你留下称兄道弟?”

    “我答应过她,不会离开她。”

    “你害怕?”

    “怕什么?”

    “怕她等不了,又或者,怕你自己等不了。”

    贺逸之心生疑窦。

    夏鹤不疾不徐地说:“你如今风华正茂,一投身花花世界,见了许多妙龄少女,过起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尝到位高权重的诱惑,不见得肯回来放下自尊,和数不尽的男人争个头破血流,还要对她小心伺候。”

    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哪怕没有身居高位,出了京城也足够威风八面,受尽美誉。若是能在地方得到些许权势,就更是旁人争相讨好他,不再需要看人脸色了。

    贺逸之从没接触过这些诱惑,也未经过这些诱惑的考验。

    但他明白了夏鹤的意思——他是放下自尊回来,和数不尽的男人整个头破血流的。

    “你可以对我的所作所为不屑一顾,可你自己做得到吗。”夏鹤第一回喊他的名字:“贺逸之?”

    贺逸之没有马上回答。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夏鹤的眼睛,目光几乎将他射穿。

    夏鹤的激将法不无道理。他的确凭借他的信念,在祁无忧的江山面前占据了一席之地。但这也形成了两人政治地位上的天堑。祁无忧固然因此无法与他割舍,却也因此不能与他结合。

    贺逸之回想起了祁无忧说过的话。

    ——“这世上多的是不想跟我只当君臣的男人,可我若要他们放弃一切权钱地位,只为和我长相厮守,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呢!如果你去问夏鹤敢不敢交出他这十年经营的一切,他敢吗?”

    他的底气无疑是她给的,这是他和夏鹤的另一个不同。

    夏鹤拥有的本钱不是曾经和祁无忧那段旧情,也不是过去明婚正配的身份,而是他麾下的万马千军。

    “那你呢?”贺逸之反将一军,“你现在拥兵自重,不愿交权,因为你知道这就是你仅剩的价值,是迫使她和你周旋的本钱。如今的你究竟是靠什么吸引她的注意,你很清楚。所以你怕交出一切后,她就不会再多看你一眼。那样比你让她杀了还痛苦。因为你这样高傲的男人接受不了耻辱。”

    “你又敢像我一样,什么都不要吗。”贺逸之反唇相讥,学起夏鹤的一颦一笑已经得心应手,“夏鹤?”

    ……

    夏鹤难得与贺逸之私下交手,本该是单方面的屠杀,结果却不如人意,没有讨到任何便宜。他问住了贺逸之,但贺逸之也问住了他。

    祁无忧答应让他回京,不是为了和他再续前缘,只是为了叫他再也回不去苍溪,然后慢慢拿走他这些年经营的一切。这正是她为徐昭德准备的手段,只是最后用在了他身上。

    她设下一个甜蜜的圈套,将他监禁了起来。而他却欢天喜地,日夜兼程,就为了早日掉进这个陷阱。

    翌日一早,夏鹤就进了宫,直闯祁无忧的寝殿。

    贺逸之守在殿外,早已恭候多时。

    他持剑的手横空将他拦下,说:“她昨晚睡得不好,现在没心情应付你。我劝你改天。”

    夏鹤眼底青黑,更衬得他目光阴寒:“让开。”

    贺逸之放下手,竟真的让开了半步。他挑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称:“静候佳音。”

    夏鹤不与他废话,转瞬闯进了殿中。

    祁无忧刚刚梳完妆,正在闭着眼听女官禀报地方今日呈来的奏章。

    和当年一样,他们之间只要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就能一直相安无事。但若夏鹤非要问她一个答案,那结局就是天崩地裂。

    “你要让薛妙容去宥州?”

    “怎么?”

    “既然你要改田税,然后呢,慢慢瓦解我十年来苦心建立的一切?”

    “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现在要回来也天经地义。”

    这么说有失偏颇。但祁无忧端坐着,盛气凌人,不可侵犯。

    “你给我的。”夏鹤怒极反笑,“你派人监视了我这么多年,会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的今天?”

    “那又如何?如果你不是——”

    如果他不是夏鹤,她怎会纵容他不断坐大。如果是别人,她怎么会打点那些针对他的弹劾?身为一个皇帝,她寄望夏鹤成为一世良将,当她的左膀右臂。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也翘盼着曾经的所爱之人羽翼丰满,一展宏图。

    祁无忧收了口。

    夏鹤逼问她:“如果我不是什么?”

    祁无忧的目光比他的还要灼人。她成全了他,道:“如果你不是我曾经的驸马,如果你不曾得到我的赏识,我不会容忍你到今天这步!就算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给你的恩典也已经远远不止了。”

    “好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夏鹤冷笑连连,“万岁英明神武,要拿下我有千万个法子。大不了,再用十年扶植一个男人来对抗我也罢。”

    他说完,收了笑,不带一丝情绪地说:“我帮你就是了。”

    说完,转身就向外走。

    祁无忧霍然起来:“你站住!你要对他做什么?!”

    可是夏鹤不再听她的了。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她对贺逸之的保护欲彻底伤透了他。可是就连祁无忧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对贺逸之离奇的保护欲,只是因为想保护十几岁的夏鹤而已。

    那个十几岁时,还不曾与她相遇的夏鹤。

    殿中的争执并未传到外面。贺逸之凭栏而立,俯瞰着远处的宫阙,并未瞧出权力的形态。

    夏鹤的身影像疾风一样经过。他走出殿外,又迎上贺逸之,并未对他做什么。

    他只是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撂下了一句:“记住我们之前说过的话。”

    贺逸之回道:“你也是。”

    祁无忧耐着性子踏出殿门,裙裾似浪花翻滚不停。可她追出来,只见到了贺逸之一个。

    贺逸之见她满脸怒容,淡笑着安抚:“别生气,他走了。”

    “走了?没说什么?没做什么?”

    “没。”

    祁无忧目露狐疑,没再追问。

    到了夜里,贺逸之端着宫灯到榻前坐下,开口却说,他想离京。

    祁无忧“啪”地摔了奏本,一下认定了是夏鹤从中作梗。

    她冷了脸,也怒贺逸之不争:“你让他挑拨几句,就动了想走的心思?”她气得站起来,来回走动,“你们口口声声说是爱我,背后斗得天昏地暗,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地位处心积虑!到底有谁是真正为我想过?!”

    “我。”

    贺逸之抬起清霜似的俊容,伸手拉住了祁无忧的。

    他仰看着她,说:“我与他下了战书,问他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祁无忧愣了愣,旋即怒道:“我看你们都敢得很,还敢拿我当起赌注了是不是?!”

    “不。我们比的是……”贺逸之执着她的手紧了紧,“如果他愿意将一切双手奉上,你的心病便烟消云散。兵不血刃,亦不必伤及国体。

    “如果他做不到,便再也不能用曾经的旧情诘问你。你也算看清了这个男人,不必再听他的鬼话。”

    祁无忧惊愕地定住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贺逸之点点头。

    第一种结局的后果,他当然想过。一旦夏鹤做到了,他和祁无忧之间便再无阻碍,二人破镜重圆。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可贺逸之就是要跟夏鹤比一比谁更有种。

    他敢走,他却不敢交付他的本钱。

    “只有三年,好不好。”贺逸之解下腰间的令牌,说:“我拿着它,任期一满,我就上书回京。”

    “三年就想闯出个名堂来,”祁无忧忍不住笑了,“你是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你常召我回来。至少每年的千秋、新春,我都要回来给你庆生,贺岁。”

    祁无忧动了动嘴唇,眼眶倏地一酸,突然恨恨地说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她重新坐下来,不知不觉又泪眼朦胧,望着贺逸之年轻的面容。

    烛光辉映着他的眉宇,照出一抹独有的清润和缱绻。这是她鲜少从夏鹤的神情中找到的温柔,因此总是贪恋不已。

    贺逸之知道她想要什么,他的话令她心动。祁无忧不舍地望着他,但她还是同十年前一样自私。若贺逸之的离开能帮她得到她想要的,她还是会放他走。

    “我当然会要你时常回来。”她许诺道。

    可是韶光荏苒,人心易变。贺逸之今日这一去,就注定再也要不回她完整的感情了。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眼底朦胧的微光闪烁不停。

    或许他也隐隐知道这点,可是他已决意放弃这块完整,换取她对他永恒不灭的记忆。

    这一回合,输的是夏鹤。

    第88章 不与相守她移情别恋几日,又有什么等……

    88.不与相守

    贺逸之不日离开了京城,前往雍州上任。尽管此地是个肥缺,但在外人眼中,他就是那只落败的小公鸡,在后宫角逐中输给了夏鹤,黯然离场。

    祁如意听完宫人禀报,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贺逸之比我想的没用。”

    说完,他重新拿起弓箭,瞄准远处的画像,倏地射中了画中人的左眼。

    单薄的画纸上已经插满了羽箭,每一支箭都狠狠地钉在了画中人的五官上。此人的相貌被乱箭毁得千疮百孔,几乎不能辨认。整幅画只剩下男人优美的唇角与下颌缘还算完整。

    祁如意放下弓,阴鸷的情绪填满了他美丽的眼睛。

    “晏姊姊,你说他和母亲那位驸马有多像,比贺逸之还像吗。”

    “驸马仙逝的时候,我还小,”答话的少女穿着干练利落的武服,正是晏青的侄女晏韶,“可惜无缘亲眼看一看那位的风采。”

    “太傅说像,那就应当是胜过贺逸之了。”祁如意丢了弓箭,旁边的宫人立即端上手盆。他慢条斯理地净了手,说:“可是他就这样把贺逸之赶走,母亲一定会大发雷霆。”

    “是,听说南华殿已经好几日没召过他了。”

    贺逸之一走,夏鹤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众人确信他拜倒在了皇帝的石榴裙下,势必要当她的男人。

    尽管内廷的*宫人都清楚,贺逸之一走,祁无忧就迟迟没有给夏鹤好脸色。但眼前的男人位高权重,文武双全,又像极了曾经的驸马,一表非凡。九五之尊到底是个女人,哪怕她现在再抗拒,守不住身心亦是早晚的事。

    祁无忧的近臣和当朝权贵们都谨慎观望着。因为“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夏鹤不像贺逸之,他有颠覆皇权的雄厚实力。

    贺逸之的“落败”亦不仅仅是男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他的“落败”暗示着朝臣,祁无忧的君权在夏鹤的军权面前是如此的软弱。而一个软弱的君王,不值得百官为其效忠。

    所以,贺逸之的离去非但没有拉近她和夏鹤的关系,反而让他们愈加势不两立了。

    祁如意是一国储君,随着他日渐长大,愈来愈多的人期待他有所作为。特别是此时臣重君轻的局面。但他自从得知祁无忧要废太子,就不再枉费心思,奢望母亲能喜欢上自己。至于这江山是否会被夏鹤夺去,他也漠不关心。

    晏韶静静地望着少年过分标致的侧脸,担忧隐隐浮出了水面。

    傍晚,她回到晏府。算上晏府两位公子的未亡人,晏氏祖孙三代也不过寥寥六口人,勉强维持着晨昏定省的老规矩。偌大的府邸日夜空寂,除了偶有仆役出入,就像死宅一般。宅院深处茂林修竹,晏和被迫致仕后,便在此处颐养天年。

    晏青披着月色回府时,晏韶已经陪晏和下了两局棋了。

    晏和落下一子,道:“阿韶,太子还是之前那副丧气样子吗?”

    “太子殿下从小就没得过母亲的关爱,就是换了铁人儿也会难过呀。依阿韶看,太子殿下还是跟其他男儿一样,有凌霄之志。这些日子,无论是课业还是工部的差事,他都没有懈怠。”晏韶道,“不过,殿下他应当是真的对今上心灰意冷了。”

    晏和怪笑了两声。

    在他看来,祁无忧为了收买民心,不惜用这种伤及国体的昏招。根本就是自废武功,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了她?

    他瞥了瞥晏青,又说:“太子年少,离不了开导。你身为太傅,要多加上心。皇帝那边若无把握,仅是凭着一片丹心进言,还要再生龃龉,过犹不及。”

    晏青沉默寡言地立着,不知听进去没有。

    晏和亦沉默地下着棋,不作声地看着对面的孙女。

    上天多半是为了惩罚他早年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子,如今晏青迟迟不肯成婚,他们晏家算是彻底断了香火。幸而晏韶像她母亲,年少巾帼,值得好好栽培。

    晏和的话,晏青自是无从反驳。他只是被动地站着,听着玉石棋子与棋盘相碰的脆响,默默沉思。

    公孙以前说过,他们这些人里面,除了曾经的夏鹤,最得圣心的就是王怀。他曾以为公孙是王婆卖瓜,但如今看来,恐怕真的只有王怀清楚祁无忧的野心,也只有他真正知道她想做什么。

    普天之下,还能杀一杀夏鹤威风的、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天下无双的,不是贺逸之,亦不是他晏青。而是非王怀莫属。

    祁无忧这回太心急,实在是因为她意识到,即使是九五至尊,在树大根深的王朝体制面前也力所不逮。整肃吏治便要杀贪官、利以平民就是轻税薄征、铨选女官得以与朝中的老匹夫分庭抗礼……这些幼时的想法,没有一个触及了体制下的痛处。

    而仅是这些隔靴搔痒般的变革,就足以令朝中百官群起而攻之。这次税改令显贵嗅到了彻底失权的危机,连以晏青为首的文臣都苦口婆心地劝说:即使朝廷这次将新税法顺利地推行下去了,届时轻税薄征,仓廪府库亦会空虚。她失去了赏罚的本钱,就无足维系她身为帝王的威信了。

    这个时候,夏鹤多半后知后觉到贺逸之以退为进,自己落了下乘,态度猛然软化下来。他上奏将自己在宥、安两州的职分让渡了出去,其中还包括了英朗的门生,也就相当于交给了她的心腹。

    祁无忧这一阵子跟他针尖对麦芒,赌气般地各不相让,王怀都看在眼里。

    七月流火,君臣二人在绿意盎然的御苑中,围着水畔赏荷散步。王怀劝祁无忧从善如流,接受了夏鹤这番诚意。

    “他这是在跟我谈条件呢。”祁无忧不为所动,“你不了解他的为人,他是不肯让我称心如意的。”

    王怀略一恍惚,道:“武安侯确有延宕之嫌。不过陛下也可借机缓和朝中的气氛。待他的势力慢慢分化了,再推行税改不迟。”

    祁无忧缓缓停下脚步,立在水边,看起了零落的荷花沉思。王怀跟着停下,也看着眼前的秋景出了神。

    五年前,他就是在这个时节与她辞别的。但长春宫苑内的荷花,他回来后却一直无缘再见。

    祁无忧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冷不防侧头问道:“王怀,你怨我吗?”

    “不怨。”

    “即使你走后,我又找了别的男人寻欢作乐,你也不怨?”

    祁无忧没说,夏鹤就是因为怨着她,所以才跟她屡屡作对。

    王怀没有马上作答,不长不短的沉默即是他无声的怨言。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怨言只要不曾付诸于口,就未尝不是不存在的。

    凉风卷起玻璃一般剔透的水面,二人的倒影皱成了干枯的花瓣。王怀恍惚又回到了那个被细雨填满的夜晚,声音空灵而惆怅: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祁无忧轻轻一震。

    她当时随口说的一句情话,让王怀当成了誓言。这些年,他怀抱着这渺茫的希望,才坚守至今。若是两情长久,她移情别恋几日,又有什么等不得的。

    王怀归京后,一直恪守臣子本分,进退有度。祁无忧以为他早就放下了,却不知原来他只是在等。

    她眼睛一酸,自知偿还不起他长久的相思,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地说:

    “若当年琼林宴上,我们能多说几句话就好了。”

    王怀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动容地望着她的眼睛,全然抛却了君臣之礼。他只是以一个男人看着心爱的女人的目光,款款地望着她。

    “臣也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如果当年琼林宴,臣能放下一身清高,主动攀谈,您会不会对那时最风光的王怀青眼有加。”

    “如果那时臣就能与您一见如故,是不是就不会白白错过那么长的年华。”

    “如果早知今日,臣一定不会答应给驸马画那幅画!”

    相知多年,王怀第一次倾吐他的悔恨。

    时隔多年,他再想起那个寻常的午后,记得阳光异常刺眼。他还记得,自己步入水榭,仔细地观察着那个风神秀异的男子。未曾想,落笔入画,一笔一画,误的却是自己的终生。

    王怀起初觉得自己画得不好,只是勉强促成了公主的婚事。后来他恨自己画得太好,让心上人对其一见便定下终生。

    现在他重新见到了夏鹤,又觉得自己当年的笔触实在苍白。

    在心上人面前,哪怕早就痛不欲生,王怀依旧强作释然。

    “可是陛下,该来的还是会来。没有王怀,也会有李怀、张怀把那幅画呈给陛下。”

    可是祁无忧知道,根本不是因为那幅画。

    她还是会选夏鹤当驸马,还是会偷偷跑去看他,还是会爱上他。

    是的,该来的还是会来。

    可是她望着王怀,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真的释然。

    祁无忧动了动嘴唇,想像以往那样同他玩笑,说,王怀,你真不会说谎。

    可这样一戳破,只能使他更加心碎,也令自己格外负心罢了。

    她知道王怀根本不信他那番话。仅凭他望着她痛彻心扉的眼神,就知道他仍然笃定着他们才是胜却人间无数的眷侣。他像夏鹤一样懂她,又比他更包容她。他一点儿也不输给他,还比他更适合她。

    但事已至此,谁都不能重头再来。唯有相信“该来的还是会来”,才能稍稍平息那波涛汹涌般的遗憾。

    于是,她只得侧过头去,低声说道:“你说的是。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89章 裂镜之痕她贪婪,他骄傲。……

    89.裂镜之痕

    祁无忧到底接受了王怀的劝说,不再跟夏鹤僵持了。

    但她见了他,又仅仅是见见他而已。她端着像他过去一样冷若冰霜的态度,只是不再将他拒之门外。

    夏鹤站在南华殿的外间听候传召时,祁无忧正在里面接见金玉作的官员。

    时令更迭,皇家御用的金工玉作同样需要更换花式。除了一批新锻造的漆器、灯具、花插等小物,还有一支发钗给祁无忧过目。

    这支双枝珊瑚花卉金钗是她戴了几年的旧物,不过前些日子摔坏了,才送到工匠那里去修。

    但成品呈上来了,她却百般不满意。

    “蝴蝶虽然盖住了断裂之处,不过破坏了原来的巧思,刻意得有些明显。”祁无忧把金钗放回了托盘上,“谁问我要不要多一只蝴蝶了?自作聪明。”

    她吩咐他们将此钗熔了去,比着之前的样子,重新打一只珊瑚钗,不过花纹要从芍药变成莲花。

    外间和里间只隔了一座香纱屏风。夏鹤等在外面,一字不落地听完了祁无忧的牢骚。

    她因贺逸之的事冷落了他许久,今日突然答应见他,必事出有因。忽然,他瞥见照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在夏鹤的记忆中,照水是祁无忧最忠诚的心腹。她不像薛妙容那样为祁无忧四处奔走,也不像漱冰那样偏向晏青。她甚至不曾像对待姑爷一样待他,只当他是公主府上尊贵的客人。关乎祁无忧的事,照水一个字都不会向“外人”透露。

    但今日,照水趁漱冰和韩持寿不注意,不露声色地挑了一只如意纹牡丹宝瓶,放在了外间的檀木几上,仔细且缓慢地调整着位置,让他看了许久。

    夏鹤意会,目光在那只宝瓶上巡视了许久。红釉中的牡丹纹流光溢彩,是花中之王独有的国色。

    王。

    祁无忧突然改变心意,都是因为王怀吗?

    夏鹤收回了目光。

    少顷,内间的官员们鱼贯而出。走在最前面的女子端着盛放旧金钗的托盘,与夏鹤擦肩而过。待夏鹤入内觐见时,里面只有祁无忧一个人了。

    她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夏鹤站在阶下。隔了许久猛然一见,似乎连望向彼此的动作都有些生疏。他们一高一低,尊卑的亘隔无形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夏鹤动了动喉咙,但连一句含情脉脉的问候都不合时宜,一时竟无从说起。

    晌午通明的朱殿里,只有宫漏中沉沉的水流在闷响。

    祁无忧从案牍中抬起眼来,不喜不怒地瞥了瞥阶下。她也不开口,而是突然起身,绕到了最里面的宫室。

    南华殿处处别有洞天,里面这间与后殿相仿,帷屏摆设宛如祁无忧的闺房。除了信任的女官,她怕是不会叫男性臣下进来的。

    祁无忧倚到榻上,随手翻起一本今年举子的文选来看。夏鹤随后入内,紧绷的俊容已经柔和下来了。

    他理所当然地走上前,好似不经意地问:“还在生气?”

    祁无忧最讨厌他这态度,索性背过了身去,不理睬他。

    她粗粗翻了几页文选,居然看进去了几行。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去,软榻轻轻一颤。夏鹤坐了上来。

    “你就这么舍不得他?”他问。

    他不问倒好,他一问,祁无忧就气得鼻子发酸。

    贺逸之不在了,夏鹤就料定她拿他没办法了。

    谁都知道他是她流落在外的真迹,所以他一回到她的面前,她就没有道理再为那些伪造的仿品流连。

    祁无忧撒开书,翻身坐起来。这会儿她也不必跟他长篇大论,只用三个字足矣:“舍不得。”

    “那我呢?”

    夏鹤的眼神将她紧紧锁着。不知不觉中,他已离得她这样近。幽深的瞳中除了她的倒影,别无他物。

    “你看着我,还舍不得他吗?”夏鹤又低声问了一遍:“换了我,你就舍得吗?”

    几曾何时,他问过一模一样的话。

    祁无忧望着他依然年轻却更加深邃的眉眼迷失了一会儿。他们相隔咫尺,衣袂交缠,夏鹤顺理成章地将她拥入怀中,她亦没有拒绝。

    过去在公主府里,他们总像现在这样,如两只雏鸟一般相依为命。

    祁无忧枕着他的胸膛,让他越拥越紧。夏鹤清冽的气息缠绕着她,比过去更冷,更硬。但她却渐渐软了身子,一动也不想再动。

    夏鹤的眼神暗下去,不知怎么就抱着她倒了下来,着迷地贴近她厮磨,倾泻着他的朝思暮想。

    “你舍不得。”他在她颈侧若即若离地蛊惑,“说你舍不得。”

    他的气息愈发急促,渐渐语无伦次。

    祁无忧别开了头去。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怎会察觉不到他的企图。可她不过是让他抱一会儿,他就以为她愿意跟他睡了。

    祁无忧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狠心将夏鹤推开,叫他少自以为是。

    她盛气凌人地坐起身,满腔忿恨卷土重来:“你以为将逸之赶走,我就只能跟你在一起了么?”

    “他不过是一个赝品。赝品再像,也成不了真的。”

    “谁真谁假,你说了不算。”祁无忧又道:“况且那又如何呢。你现在回心转意了,所以我就一定得答应跟你和好?可是我答应你的已经够多了——当初你要走,我答应了;你想回来,我也答应了。凭什么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

    但在夏鹤口中,她才是负心的那一个。

    “当初只有我一个人希望走吗?无忧,难道你没有?是,你还要用我给你守江山,所以你认为是我抛弃了你,而不是你抛弃了我——这样想才能让你心安理得。”

    “你就不想要自由吗?!”祁无忧高声质问着,倏地红了眼睛:“夏鹤,我问过你的,我甚至求过你的!我求你不要走!可是你呢?”

    他只是强硬地要求她只能有他一个男人。

    他从不肯低头。

    夏鹤紧抿的嘴唇动了一下,既不能否认,也无法释怀。

    祁无忧见状,疲倦地说:“算了,不要吵了。我们都给不了彼此想要的,吵也吵不出结果。”

    她贪婪,他骄傲。谁也驯服不了谁。

    祁无忧双眼通红,夏鹤不再忍心与她争执,也舍不得再指责她负心了。他收敛了释放不尽的怨气,重新将她抱住,低声承诺:

    “我不会再走了。”

    “所以呢?你现在不愿意走了,破镜就能重圆吗。你以为逸之是那道裂痕,只要把他抹掉,镜面就能恢复如初吗?”

    夏鹤缄默须臾。饶是他再怎么委屈求全,也理解不了,为何他会抵偿不了贺逸之的空缺。

    他想尽办法让祁无忧看着他,眼里湛润着令人沉醉的波光,说:“你我已经相爱过一次了。那时阻碍我们的比现在还要多,我们甚至不情愿结合,可我们还是相爱了。无忧,倾心于我,不会有你想的那么难。”

    他坚信不疑:“哪怕这是第二次。”

    祁无忧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却是悲哀地望着他。

    “你以为爱是什么,有一就有二?”

    夏鹤的确教会了她爱,但很遗憾,他并没有修正它的能力。这让她可以感谢他一辈子,也可以恨他一辈子。

    “你怪我背着你让贺逸之离开。”夏鹤眼中的感情未尝不是一样支离破碎,“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我们能和好如初。”

    “哦,是吗。”

    “从前,你不满我不如晏青有风度的时候,我说:如果一个男人爱你,就会想法子和你,独占你,让你的眼里、心里、身体里都只有他一个人,根本不给其他男人任何觊觎你的机会。”夏鹤充满渴求的陈词,正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赤裸的引诱:“我从不向你掩饰这点。”

    祁无忧不答,故作镇定地压制着猛烈的心跳。

    “别再想贺逸之,别再想他们任何一个。我比他们都好。”夏鹤声音低哑,神情怅惘:“你不是要我爱你吗。这回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祁无忧低着头红着眼睛,一直没有应声。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非要驯服这个男人不可。

    这时,他温柔地吻去了她的泪迹,像是在软化她的棱角,亦像是在填补他们之间的裂痕。他细细舔舐着,伴随着他的低声蛊惑,终于又要来吻她的唇。

    祁无忧又别开了头。

    她很清楚,当她先软化了,夏鹤才会跟着低头。但只要她一强势,夏鹤就会比她还强硬。

    这场名曰重逢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她怎能才一见到他态度松动,就草草结束。

    她要夏鹤像英朗一样主动宽衣解带给她出气;

    要他像王怀一样倾尽所有、押上一切求她看他一眼;

    要他像贺逸之一样永远都不想离开她。

    他想当她的唯一,就该知道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拔高她对男人的标准。

    祁无忧收起了情意缠绵的泪眼,果决地敛了衣衫,起身离开软榻,又回到了外间。

    夏鹤那么骄傲,只怕一样都是办不到的。

    她坐回案前,沉下心坐了一会儿,又摊开奏章来看。夏鹤独自留在里面,过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出来。

    这回,他倒没有负气离去,祁无忧也就叫了人给他赐座。

    宫人都在屏风外候着,人影绰约可见。亮亮堂堂的宫殿里不适合再讲私房话,但二人在表面上终究是缓和了的,祁无忧道:“什么时候把如陵带进宫里来瞧瞧。”

    “你想见她,下回我入宫时就带她来。”夏鹤笑道:“你们倒很投缘。”

    祁无忧不置可否。

    夏鹤的软肋实在不多,夏如陵可谓是唯一一个。

    她与夏鹤撒娇似的开着玩笑:“你知道我没有女儿,看见如陵很眼馋的。”

    夏鹤这时还是百依百顺:“那我让她经常来陪你。”

    “那我打算认如陵当义女,怎么样呢。”

    这时,气氛才微微有些变了。

    祁无忧意欲将夏如陵封为公主,固然是对夏鹤示以恩宠。但她却并不打算要夏如陵改了姓上皇室玉鞢。她明着跟他要女儿,暗里却是在跟他要人质。

    夏鹤眉眼间的温情渐渐冷了下去。

    “如陵生性娇纵,从小任性恣情惯了,怕是不能要求她为了皇家体面循规蹈矩。”他一口回绝:“宫中规矩太多,我不愿让她受此束缚。”

    祁无忧一听,彻底相信了夏如陵是他的心头肉不说,胸腔里更是酸胀难言。她连道三声“好,好,好”,几乎转头就要大声质问他:公主怎么了,我曾也是公主,怎么没听你心疼我受束缚。

    第90章 东宫如意就像一家人一样。

    90.东宫如意

    祁无忧这下也不管门外有多少只耳朵了。她直截了当地嘲讽:“刚才还说不管我要你做什么,你都答应。这才过去半刻钟,就开始回绝我了。你说过的话,难道只有在床上才作数吗?”

    夏鹤稍稍一顿,瞥了瞥殿前的屏风。

    方才还在来回走动的宫人已经无影无踪,日光透过秋香色的薄纱,照得素雅的室内像幅绢画。

    他收回目光,轻叹了口气:“如陵还小,我不能不对她尽些责任。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不要把孩子牵扯进来了,好不好?”

    祁无忧连连点头,话里有话:“好,这是你说的。”

    夏鹤不解她的意思,但姑且住了口,不再与她作对。

    现在的祁无忧身边已经没有了许许多多的情人,他全无后顾之忧,便不再像之前那样寸步不让。这时,更自愿让了一步,好言说道:“下回我就带如陵来见你。”

    但夏鹤对册封一事只字不提。

    祁无忧当然谈不上高兴,还说:“我看如陵倒是不小了。你不问问她的想法,怎知她不愿意入宫?万一她想呢。你拦着她,从中作梗,她怨恨你怎么办。”

    夏鹤蹙了蹙眉。

    祁无忧不再多说,见好就收。

    她眼看着夏鹤将夏如陵当眼珠子,但那个女孩却是想利用他麻雀变凤凰。她是乐得看他的好戏,但也终究不忍他被蒙在鼓里,再上一次亲情的当。

    不过,她的要求,夏鹤还是放在了心上,没过多久就安排了夏如陵进宫。薛妙容暗地里调侃他还不抓住机会“父凭女贵”,他却不以为然。晏青那里还有个祁无忧亲生的太子,不也潦倒如斯。可见还是女凭父贵。

    但夏如陵入宫觐见,祁无忧却没有拨冗而来。她只是赏了夏如陵许多东西,让她随意在御苑中转转,没有再提认亲的事。

    这件事传到了祁如意的耳朵里,无异于大敌当前。

    这些日子,祁如意虽然收了讨母亲喜爱的心思,但他自幼孤单寂寞,心中的冀望又岂是十天半月消散得了的。哪怕祁无忧吐露过废立的打算,但她只有他一个骨血,他的太子之位更是坐得好好的,一切仍有转机。

    但祁如意一得知祁无忧要认一个女孩儿为公主,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他当机立断,偷偷让晏韶拿了信物去求照水。照水向来是疼爱他的,当夜就秘密赶到了东宫。但她不顾冒着被祁无忧发觉的危险前来,却只能说:“殿下再等等,再耐心等一段时日。”

    她向他保证,那个叫夏如陵的女孩不会威胁他的地位,但祁如意不信。幽暗的宫殿中,少年怨恨的眼神冒着一丝鬼气:“母亲在那个男人面前太怯弱了。姑姑不觉得吗,她已经让夏在渊挟制住了,对方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不会的,殿下。无论是您还是陛下,都不会被大司马欺压的。”但照水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她暗示过夏鹤,可他迟迟没有行动,又令她也没有把握了,只能重复地安慰祁如意:“再等等吧,殿下。”

    祁如意一边怀疑一边相信,直到他等到了夏如陵进宫,最后一丝信念才终于溃灭。

    沉寂的东宫里,灰暗的影壁上浮着幽冷的剑光。祁如意倏地收起长剑,直直冲向御苑。涔涔的汗水正不断地从他湿润的鬓角里滑落下来。

    晏韶紧跟在后面,匆匆地劝说:“殿下切勿冲动。兴许陛下只是召那位夏姑娘入宫说会话,未必就是动了什么心思。您是唯一的皇嗣,岂是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能替代得了的。”

    然而,她越是这么说,越是提醒了祁如意,他的储君之位已经摇摇欲坠。他头也不回地疾步前行,脑中已经满是废立在即的念头。

    油绿的古槐和松柏覆盖着御苑,一阵属于少女的轻快笑声遥遥而来,在幽静而庄严的园林上方唐突地跃动着。自祁无忧出降以来,压抑的宫廷之中久违地迎来了鲜活的气息。

    夏如陵的笑声像魔障般穿入了祁如意的耳朵。他停下脚步,辨认了片刻的方向,眼神愈发的幽暗森冷。

    事已至此,晏韶也不再劝说了。她蹙眉跟在后面,看着祁如意计无返顾地扎进了园林深处。

    从园中经过的宫人见了他,都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太子殿下——”

    没有一个人对夏如陵那边通风报信。

    祁如意一言不发地停下,隐匿于一片绿荫之中。

    开阔的池水边,一名身着青绿骑装的明丽少女驱着一匹健硕的乌骓,时不时笑着和它交谈。

    那乌骓高大俊美,毛发油亮得如黑珍珠一般。但它并不乖顺,此刻只是勉强让夏如陵制服了,一人一马仍在磨合。

    祁如意认得这匹马。前些年,他过十岁生辰的时候,梁君萧愉特遣来使,赠送了一匹宝马。这匹马始终养在奉宸苑里,祁无忧不许他骑。

    母皇的决定向来不容人置喙,祁如意听话,后来也没有再向祁无忧讨要。

    在两国的照会里,这匹乌骓是送给储君的贺礼。无论祁如意拥有与否,这层含义也不会改变。可是现在,它却让祁无忧赐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茂密的绿树中间卷起一阵沙沙的风声。园中深处,祁如意阴暗地注视着马上的少女,漂亮的瞳仁中塞满了千头万绪。

    晏韶担忧地唤了一声“殿下”,他却没有一点反应。

    祁如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夏如陵,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生灵。可是她却没有察觉他的存在,自顾自地跃马畅游,笑声依旧那么快乐,正是活脱脱的天之骄女。

    于是,他捡起一块鹅卵石,猛地狠狠击中了乌骓的腹部。

    马儿吃痛,瞬间狂躁。它负伤的部位离夏如陵的小腿很近,不免以为她才是始作俑者。一时,乌骓狂奔不止,奋力摆脱着她的控制。

    夏如陵才刚刚驯服它,这时功亏一篑,想再制服它就难了。乌骓发了狂,力大无比,她几度险些被甩下去。宫人们看得惊叫不已,躲都来不及,没有一人敢,也没有一人能帮上忙。

    祁如意事不关己地看着,仿佛在游园赏景。

    危急关头,夏如陵一手已经抓不住马鞍,半个身子都要掉下去。

    晏韶见状不妙,迟疑再三,还是决定上前救人。但千钧一发之际,夏如陵极力扯着缰绳,马头左右甩动,最后直直冲着他们奔来。

    “殿下小心——”晏韶要救的对象瞬间变了。她转身扑向祁如意。

    祁如意临危不变,眼见马蹄扬起,近在身前,他却微微一笑。

    “嘶——”

    马鸣忽而响起。祁如意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扎进了马儿的脖颈。

    乌骓的鲜血迸溅而出,喷洒了祁如意一身,亦溅到了夏如陵的脸上。

    骏马轰然倒地。夏如陵呆愣愣的,反应不及,也摔在了地上。

    这时,四处避难的宫人才一涌而上,千军万马过境般赶到了祁如意面前,围着他关怀备至。

    “殿下恕罪!”“殿下受惊了!”“奴婢们罪该万死——”“殿下可有受伤?”

    ……

    祁如意只字不应,目光越过人群,寻衅似的落在夏如陵身上。

    夏如陵还趴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的乌骓。

    须臾,她抬起头,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第一次对上了祁如意的眼睛。被鲜血染红的眼睛。

    夏如陵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满布血痕的手肘。她又失魂落魄地看了看乌骓的尸身,随即难过得浑身发颤。

    她重新看向了祁如意,也是第一回正视他。

    少年一身霜白色的锦袍,腰系玉带,通身贵不可言。祁如意是她见过的最标志的男子,但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又像魔鬼一样可憎。

    夏如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庞。

    他的脸上沾满了血。蜿蜒的血迹附着在他的玉颜上,如同女子妖冶的红妆,美丽却又骇人万分。

    夏如陵看得心惊肉跳,同时又怒不可遏。

    方才的情况极度凶险,但祁如意既然有斩马的身手,应该也能躲过马蹄。可他根本没有躲的动作。

    夏如陵愤然瞪大了双眼,也看清了祁如意两肩绣着金丝龙纹,顷刻间明白了他的身份。这时,她的愤怒甚至又加剧了。越是公子王孙,越能为所欲为。

    左右的宫人怕她有眼不识泰山,连忙提点:“这是太子殿下。”

    祁如意被众人前拥后簇,唇边挂着优雅的微笑,闲逸自得地说:“你让它惊了本宫,还不谢罪吗。”

    他一开口就是追究,夏如陵是躲不过了。

    在场的人都紧张兮兮地瞄着她,同时也在警惕外表温和的太子忽然翻脸。

    夏鹤如今固然炎炎赫赫,令朝野忌惮。但夏如陵在雍西狐假虎威,却清楚皇宫之中不是她能造次的地方。在这里,只怕随便一个宫女的出身都比她高贵。

    夏如陵思绪转得飞快,权衡利弊之后,她便有些气短。不管祁如意是否故意没有闪躲,她的马都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残忍地杀害了乌骓,也只是为了自保。

    众目睽睽之下,夏如陵屈了屈僵硬的膝盖,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消散。

    她努力心平气和地说:“武安侯之女夏如陵,参见太子殿下。”

    但祁如意并不满意。他只听到她抬出夏鹤来威吓他,秀逸的俊颜渐渐森冷。

    ……

    祁无忧刚刚和群臣议完国事。今年宥州和云州的收成都不错,她很是满意,难得叫夏鹤*伴驾,也想顺便见见夏如陵,正往御苑这边来。走到一半时,就听说两个孩子闯了祸。

    二人加快步伐赶到园中,只见夏如陵一身狼狈地跪在地上,祁如意站在一旁,竟然满身鲜血淋漓。

    “陛下——”

    “拜见陛下——”

    一园子的人都匆忙行礼。祁无忧不等他们行完这套繁文缛礼,就扔下一声:“都起来。”

    她越过人从,走近了才看清祁如意身上沾的都是马血。

    夏如陵起身后,自然而然追到了夏鹤身旁。她一抬头看见祁无忧身着龙袍,大吃了一惊。

    但此刻却不是她大惊小怪的时候。

    她看向夏鹤,却见他凝目望着祁无忧母子,神情难辨。

    祁无忧站在祁如意面前,锐利的目光始终盯着他。

    祁如意已经长得和她一般高,是个颀长的少年郎了。此刻,他像只乖顺的小猫垂目站着,轻轻叫了一声“母亲”。好像旁边的马尸和他身上的血都不存在,他浑身戾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祁无忧来时已经从宫人那里得知了来龙去脉。

    祁如意情急之下杀了御赐的马,就算不是情有可原,为人父母见了眼前触目惊心的场面,至少会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即使祁如意有错,但他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换作一般母亲,也就不忍心再训斥了。

    但夏如陵看不出祁如意的手段,祁无忧又岂会看不穿他的把戏,薄怒道:“太子又长本事了。”

    祁如意浓密纤长的睫毛抖动了抖动,眼底迅速红了起来。

    他爱哭这点像祁无忧,也最令她不喜。氛围于是愈加紧张,所有人都僵硬地喘着气。

    “留些人把这里收拾了。”祁无忧说完,率先回到了乾元殿。

    晏青和纪泽芝都接到了信儿,已经双双在殿外候着。进了门,照水连忙给祁如意擦洗,纪泽芝也先紧着祁如意诊治。然而她一上前,祁无忧就发话了:

    “不用给他看,他好着呢。”

    祁如意整个一震,不可置信地抿住唇,受伤的表情愈发明显。纪泽芝谨慎地应了声“是”,才缓缓走向夏如陵。

    晏韶这时跪了下来,称:“是臣失职,未能及时护驾,才使殿下失手杀了乌骓,请陛下降罪。”

    晏青也跪下请罪:“太子尚且年幼,臣等未尽言教辅弼之责,理应受罚。”

    夏鹤一直跟祁无忧在一块,没有目睹前因后果,但见晏氏叔侄求情和祁无忧的反应,便知事情不是祁如意误杀了一匹马这样简单。

    他看向自家姑娘,但夏如陵早就被接二连三的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纪泽芝为她处理着伤口,她甚至忘记喊疼,哪里还能留意到夏鹤疑问的目光。

    于是,夏鹤暂时放下追究,冷眼观看晏青和他的好儿子如何收场。

    祁无忧坐到龙椅上,不见喜怒地说:“太子,你自己说吧。”

    祁如意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只见最亲近的人都跪在脚下,不敢抬首,而高高在上的母亲却跟陌生的男人和来历不明的野丫头站在一头,就像一家人一样。他呼吸急促,眼睛越来越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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