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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蝶梦无凭父凭子贵,假父就不是父吗。……

    71.蝶梦无凭

    不只沙天波,夏鹤曾经的旧部也为他耻居人下打抱不平,都说今上广开言路,只要能想法子越过郭氏上报给朝廷,皇上肯定不会不管。

    “不必了。陛下她都知道。”

    夏鹤当然不期待祁无忧会给他“做主”。站在她的角度,自然是犯不着为了一个已经抛弃了的男人,惊动一方大吏。再者,若告上御状,他就真如沙天波所说,软饭硬吃了。

    他的人不知这一层,全都不解今上知情还无动于衷,怎能姑息养奸。

    夏鹤耐心解释,明主好要,暗主好详,今上是明主。若他自己没有本事撼动郭承隆,取而代之,也就不值得她大费周折动郭。六品以上官员的黜陟都由皇帝亲自裁夺,只要他官至六品,就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她面前——上达天听。

    “……六、六品?!”夏鹤的部下无不震骇。

    作为武职外官,六品至少要做到一州同*知。他们显然低估了他们夏帅的抱负。

    六品以下的官员黜陟经由吏部考核,祁无忧为显示对臣下的倚重,从不单独过问。但她将公孙蟾调进了吏部。众人只当新君提拔潜邸旧臣,区区一六品主事,放在京官里根本不够看,谁都没有多想。

    一日,英朗经过乾元殿,里面飘来一阵欢畅的笑声。他问了守卫,知道是公孙蟾和晏青在里面谈笑风生。不知他们又说了什么,频频将祁无忧逗笑。

    英朗的职衔不足以入内议事,他也无权像真正的丈夫一样,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参与他们的谈话。他只能无言忍受。

    昨日,祁无忧倒是留他过了夜。缠绵到一半时,宥州苍溪突然来了四百里加急。她分得清轻重缓急,几乎立即抽身离去。等她处理完一切回来,只字不提什么事那么着急,一味地与他继续中断的云雨。

    她春情勃发,又索求无度,仿佛只将他当成泄欲的工具。每当这个时候,英朗就会想到她并非只会对他一人露出这样美丽的情态,然后嫉妒得发狂。

    可是一旦他在祁无忧面前流露他的嫉妒,她就会立刻翻脸,并说:“不想伺候就滚吧。”

    从前祁无忧就是那么任性,掌权后更是变本加厉。因为她知道,只要她想,天底下就没有她得不到的男人。

    英朗也知道。

    他和夏鹤曾经不也是那样骄傲,后来不是都一个一个屈服了吗?

    英朗心烦意乱,被她没完没了地刁难,蓦地生出了一点不耐烦。

    她也是这样对夏鹤撒娇的吗。

    夏鹤又如何哄她,直到她满意为止?

    英朗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夏鹤,但如今才知道他连模仿他,都想象不出该怎样模仿,更不用提怎么超越他。

    虽说一般女子总要顾及新欢的感受,不会把旧爱挂在嘴边,省得徒惹眼前人愤懑,再令二人生了嫌隙,但祁无忧没那么多瞻前顾后。

    她以前敢在夏鹤面前说晏青的好话,现在就更无所谓在英朗面前提夏鹤的种种好。何况夏鹤与英朗之间,又跟他与晏青不同。他们曾是好兄弟,夏鹤一向对英朗赞不绝口,那她说夏鹤的好话,英朗不应该有什么可反对的。

    刚开始的时候,英朗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念及夏鹤的死,有他一份,又兼有胜过前人的心思,对祁无忧只有无尽的退让。但他一昧的退,又让祁无忧觉得没趣,要么愈发得寸进尺,要么没心思理会他。

    英朗原以为她只是因为怀着孩子,脾气才变得不可捉摸,但这样的状况却在她产后愈演愈烈。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样的反复无常。

    杜琼枝劝他,喜新厌旧是人之本性,陛下一样是人,也会喜新厌旧。

    英朗不以为然地轻“呵”了一声。都说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喜新厌旧的理应都是男人。祁无忧若真的喜新厌旧,厌的不该是夏鹤吗?

    杜琼枝纳罕:“你怎么不想想,你都跟了陛下三年了,驸马才一年呢。单是凭这个,你也胜了驸马一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三年,也差不多到了七年之痒的一半。所以她对他的厌倦就该像寒来暑往,顺理成章。

    他们开始不是没有有过一段媲美新婚燕尔的时光。

    那时,祁无忧总是要求英朗表述他如何爱她。她知道他不善言辞,所以才这样折磨他,欣赏他发窘的样子。

    他只能用行动表达,她说夏鹤也是如此。

    床帏之内,祁无忧也总能在他身上获得最多的快乐。英朗不曾敢问她,他和夏鹤谁更好一些。但她既然说了跟他最多,应当也变相承认了他已胜过前人。

    三年。英朗累积的朝朝暮暮早已是夏鹤的三倍。若爱可以用时间计量,他便已经胜过了他。

    午夜梦回或是清晨醒来,祁无忧总是靠向英朗寻求拥抱。她睡得迷迷糊糊,还是无意识地黏向他,必定是两情缱绻,爱到深处。

    英朗想,虽然夏鹤跟祁无忧拜过天地,但却未必比他们更像夫妻。

    但是某夜,他再度接住爱人的身体,却从朦胧梦境中回到曾经——那时两人为了应付贵妃荒谬的命令,一度阳奉阴违,到了晚上同床共枕,始终躺得泾渭分明。入夜时什么样,破晓时起来还是什么样。

    公主自幼睡姿规范,一定是那位溺爱她的夫婿养出了她这娇气的习惯。

    英朗倏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望向夜色中浮动的帐幔。夏鹤的亡灵始终在他们的床榻前流连,阴魂不散。

    他死了。英朗惊魂未定地想。

    他从不存在才是最好的。

    对所有人都好。

    这些日子,祁无忧又想将英朗外放平州,一走至少一任期,一任期又是三年。三年,仿佛要他把这偷来的三年悉数奉还。这次外放,更是一次如假包换的明升暗降。

    与他相反,晏青这些年倒是平流进取,跟祁无忧里应外合,继承了晏和在朝中的人脉,反过来将当老子的赶下了台。今年,晏青兼任太子太傅一职后,跟祁无忧更是君圣臣贤,日日相见。有时涉及祁如意开蒙、鞠育的难题,只他们两个长谈的时候也不稀罕,对谈一整日都是有的。

    有人从中看到了晏青圣眷正隆,简在帝心;有人看到的却是孤男寡女,郎情妾意。

    祁无忧对此破不耐烦:“夏鹤喜欢干涉,所以你也要学他干涉。这就是你说的替他。英朗,你不会学他些好的地方吗?!”

    英朗长长地冷笑一声,醋都吃不过来:“我还以为他千般好万般好,原来也不是没有缺点。”

    “那又如何,谁没有缺点,只是你比他多。”祁无忧怎会甘于示弱,也冷笑道:“你当初说了那么多大话,最后还是替代不了他,也根本替代不了他。”

    人比人得死,岁月渐长,祁无忧对英朗的不满和挑剔已经将他逼疯。

    他爱她爱得只想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可她只有无可无不可,时刻将她有过的其他男人挂在嘴边,根本不想一心一意,使他的从一而终卑微得可笑。

    “你爱谁?你要一个爱你的男人从不在意你跟哪个男人孤男寡女在一起,但那只能因为他不够爱你!”英朗疯得口不择言:“你现在又觉得晏青好了,是不是?他最大度,也最懦弱——”

    “啪——”

    祁无忧没说话,直截了当地打了他一耳光。

    ……

    春风猎猎,英朗负手走上乾元殿的高台,已经三天未见圣颜。

    祁无忧是一个女人,又是一个帝王。他对她冷了脸色,莫非是痴心妄想她先低头?

    晏青对她百依百顺,无可挑剔。夏鹤甚至什么都不须做,就能留住她的目光。所以他不想走,怕他一走了之,她身边便再无他的位置。

    英朗踏上如墨的青砖,正逢公孙蟾和晏青从另一头联袂而来。

    三人狭路相逢,都是潜邸旧臣,按理说谁也不比谁高人一等。公孙蟾却主动让道:“英大人请。”

    英朗站着不动,“你们的政事要紧,我等等便是了。”

    这话说得,就是彰显只有他能跟祁无忧有私事。

    晏青装没听出这点弦外之音,未置一词便要先行入殿。但公孙呵呵笑道:“英大人现在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有哄她开心的本事。”

    他又说:“实不相瞒,宥州出了点乱子,我怕这时候进去触陛下的霉头。请英大人先打个前哨,给我们后人乘乘凉。”话里话外,全要仰仗他英朗。

    这时,晏青堪堪站定。英朗平平地扫了一眼,原来也有让晏青排在他后面的一天。

    他没再推辞,朝二人点点头便进去了,留公孙和晏青比肩站在高台上,闲看如洗的碧空,白云苍狗。

    “你不用板着个脸。”公孙蟾知道,晏青从没受过这种委屈,不比他有屈居一时的心境。他不藏着掖着,大方分享起宫廷秘闻:“伴君如伴虎,英朗的日子未必比阁下好过。”

    “你又清楚了。”

    “当真。英朗身上时不时就能冒出一片鞭伤来。除了陛下,谁敢打他,谁能打他,谁会打他?”

    晏青听到这里,冷不丁想起当年旧事。他心思一转,立刻将英朗这件事和夏鹤受过的苦肉计联想起来。稍微一想,不禁脊背发凉。

    夏氏覆灭,祁无忧怕是早就知道了当初都有谁参与其中。她从未明说,是念着往日旧情;不着痕迹地惩罚他们,是有怨报怨。英朗受着鞭笞,而他人前圣眷不断,人后却从未得到机会对她嘘寒问暖。

    晏青后知后觉得太迟。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公孙已经比他更会揣摩祁无忧的心思了。

    惊心骇神之际,他淡淡一笑,没说话。

    他和英朗各自坎坷,不能不说因果报应。只有夏鹤,他早早被逼退场,但又好像毫发无伤。

    公孙见晏青眼神不对,马上道:“陛下好像快腻味他了,最近正琢磨着把他外放到平州去。你看,和他一比,你只是帷幄里受了冷落,在前朝不是官路亨通吗。”再者:“现在太子殿下最倚重你,谁说不是放长线,稳坐钓鱼台。”

    父凭子贵,假父就不是父吗。

    晏青想到祁如意,的确有些许慰藉,道:“太子已经会作诗了,昨天刚写了首五言绝句,我还没拿给陛下看。”

    ……

    英朗步入殿内,祁无忧没让人拦他。

    她端坐在案前写朱批,而眼前这一封已经让她看了许久,都迟迟没有动笔。笔尖的朱砂几乎干了。

    正巧他进来,祁无忧无喜无怒地放下了奏本。四目相对,好像前几日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英朗看了一眼她许久未拿起的朱笔,问:“很棘手?”

    祁无忧随手将奏本一撂:“你看吧。”

    为了避嫌,英朗极少探问他职权以外的政务,哪怕只是红袖添香、关心她累不累。祁无忧也极少和他聊,哪怕只是抱怨臣下烦不烦。她今日难得主动邀他一同阅览,给了他一个为君分忧的机会,怎能不是意外之喜。

    英朗上前,沉重的脚步忽然轻了许多。他走到金龙宝座旁俯身望去,终于又与佳人近在咫尺。这时,数日不甘不忿的情绪一扫而空,英朗珍惜她难得的信任和依赖,目光落在奏文上,逐行读起来。

    原来是宥州苍溪府有个新进的武官崭露头角,短短几年间办了好几件制军武备的大事。但郭承隆却称其勾结富商,跟梁人做起买卖,已经不仅是觊觎官本,贪污饷款,而是通敌叛国,罪不容诛。官司打到了御前来,祁无忧手里拿的便是状书。

    其中是非曲直,一眼评判不了。但是这个引人忌惮的年青人,名叫夏在渊。

    英朗俯身僵立,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都一动不动,如同一座变形的塑像。直到一片如雾的汗珠他的额前密密麻麻地挤出了出来,他才缓缓看向了身侧的女人。

    祁无忧知道他跟夏鹤年少相识,自然也清楚他认识夏鹤本来的名字。

    她好整以暇地倚着玉座,之前翻看奏本时的为难早就烟消云散了。四目相对,她眼中无异于的残忍的玩味毫不掩饰。

    夏在渊,夏鹤。

    他还活着。

    第72章 佳期如梦君王薄幸,竟不肯给她唯一的……

    72.佳期如梦

    得知夏鹤还活着,英朗接下了祁无忧的敕命,出任平州知府。

    他彻底心死。祁无忧杀人不见血,招招致命,夺走了他所有的生机。

    面对亲信,祁无忧却道:合则聚,不合则散。英朗是国之栋梁,一直待在禁军统领的位子上不合适。

    众人心知,等任期一满,英朗再回京里来,就能升一升了。此次外放,未必是打入冷宫。而且平州漕运四通八达,可是个肥缺。

    他们万岁还是重情义,不会亏待枕边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夏鹤不知何时,也坐到了知府的位置上。但他的官声跟英朗截然不同。

    世人只见一个行伍出身的名不见经传的男人一鸣惊人,没有任何身家,就凭借过人的胆识,在短短数年间青云直上。“夏在渊”声名鹊起之后,人们才将他的卷宗细细钻研了一番。

    从他六岁入伍以来,胜仗累累,治兵管民也小有成果,十几岁就当了校尉,为他在宥州当地积累了一点威望。后来,就是众所周知的官商勾结。有御史启奏,富商蔡吉曾在战时受宥州府所托运送军资,吃下了不少饷款。他本是郭承隆倚重的亲信。但夏在渊却应许他当上皇商,二人遂一拍即合,朋比为奸。夏在渊的官位当然少不了蔡吉打点,因此一路晋升至此。

    这段令人瞩目的资历中有一年空白,极不起眼,谁也没有留意。

    祁无忧即位以来喜欢擢升家世贫贱的寒门,百官用鼻子想也知道,这位苍溪知府已经简在帝心,不日还会加官进爵的。

    这时候,还有人上奏,谏言祁无忧是时候修陵寝了。

    修建陵寝原是许多皇帝登基次年就着手动工的大事,她却一直兴趣缺缺,只说百年之后薄葬即可,不想劳民伤财。

    张太后适时说道:“你要廉吏,就不能一点贪墨的机会都不给他们。”修建帝王陵寝,动辄花费几十万、上百万国帑,不知能喂肥多少贪官污吏。

    尽管两宫争权几乎耗尽了母女情分,但张太后这次占了几分道理。

    祁无忧这年开始整顿吏治,意欲推行新的考评章程,拉锯月余无果,只有在这件事上做出让步。

    于是,又有人试探,是否也为驸马建一座墓室。

    一时间,群臣纷纷侧目,又一齐等着祁无忧的反应。

    夏鹤的欺君之名一直没有大白于天下,所以尽管祁无忧御宇后并未追封他为皇夫,但在世人眼中,他还是她的丈夫,且是唯一的丈夫。

    祁无忧当年为一时意气,布散她和夏鹤琴瑟和鸣的风月,现在也依旧在民间口耳相传。久而久之,世人竟都信了他们鹣鲽情深。

    烈女不侍二夫,谁能说皇帝陛下不立皇夫,与仙去的驸马没有一点关系。

    即使祁无忧不情愿夏鹤跟她合葬,也该装装样子,说“不忍惊扰他的英魂,还是让他就这样长眠吧”。但她却冷着脸毅然否决。

    因负责监修帝陵的是深受隆恩的晏太傅,合葬一事很快翻了篇,不了了之了。只是这宫廷秘闻传到外面,就变成了皇帝陛下芳心易变,早已忘却故人,说的都是已经故去的驸马不配跟她合葬。君王薄幸,竟不肯给她唯一的夫婿留半块位置。

    后来礼部提议,苍溪石久负盛名,是建造帝陵宫室的佳选。折子递上来,祁无忧扫了一眼就准了。

    她要用苍溪石,自然是苍溪府承办修建帝陵的石材。从开采到运送,全落在苍溪府头上。

    府衙上下接了圣旨,全都喜不自胜,感念天恩浩荡,赏了他们这一祖坟冒青烟的恩典。等办好了传出去,也是一件大大的功绩。

    胥吏们齐齐望向他们的府君,但见夏鹤面无表情地接了旨,随手挂在案边,又若无其事坐下办公了,根本就是藐视国君。

    祁无忧说他不配与她同棺的讥言,他当然听说了。如此薄情悭吝,居然是一国之君。夏鹤想起什么夫妻之间生同衾死同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果然都是她御下的手段。

    “劳民伤财。”夏鹤拿着以晏太傅之名义发来的照会,随意扫了一眼,提笔一勾,放在一边,“从玉马山搬些石头运送过去交差就行了。”

    幕僚瞠目结舌。

    玉马山石也是能做营造用途的上好石料,且开采容易,但是远比不上苍溪石名贵稀有。原本京里给的期限就紧张,已经是明着为难他们。再这样交差,朝廷肯定会怪罪下来。

    果不其然,他们才一交差,京里对苍溪府的不满就化作了铺天盖地的弹奏,指责苍溪知府滥竽充数,欺君罔上。

    夏鹤很快上书,晏太傅的照会里说要用“苍溪石”,苍溪的石头,没说一定就是苍溪石。万岁体恤民情,绝非穷奢极欲的昏君,岂会劳民伤财大兴土木。难说不是有心之人居心叵测,假借修陵暗算陷害,挖个坑给他跳。若他真的交付苍溪石,才会触怒龙颜,陷万岁于不仁。

    外官非诏不得进京,夏鹤就这样跟朝廷你来我往。京官们对夏在渊的印象是一个奸猾狂狷、野心勃勃,深不可测的武臣。他的青云直上意味着祁无忧对他毫无凭据的信任,甚至放任。

    怀疑祁无忧养虎为患的官员不在少数,更有甚者,还会质疑她到底有没有御下的本事。

    他们想不明白,祁无忧怎么会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外臣如此信任。

    但南华殿的属官都知道,万岁那日看了苍溪知府的上奏,气得摔了本子,一晌午都没吃下东西。

    祁无忧翻着眼前不能再熟悉的字迹,的确气得七窍生烟,再无君王气度。

    是,她根本就不想修什么陵寝。可是怎么,全天下就他夏鹤一个人懂她,她的亲信、近臣都是吃白饭的?

    她就非他不可?

    祁无忧恨夏鹤这种近乎炫耀的姿态,遂大笔一挥:苍溪知府目无君上,罪无可恕。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既然你夏在渊那么爱民如子,就先罚你三年俸禄。

    夏鹤又送来一道折子,上面就四个字:谢主隆恩。

    祁无忧这一罚,京中的官员虽感到隔靴搔痒,但见到她还不算昏庸聋聩,将夏鹤骂了个痛快,也都见好就收了。毕竟罚钱事小,丢脸事大。

    但夏鹤这俸禄连一半都还没罚完,宥州就又生了事端。连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京官们都无言以对:又是苍溪,又是夏在渊。

    更别说祁无忧的阁臣,简直叫苦不迭。

    却说夏鹤治下的准则之一就是禁欲。他升任一府之君后,渐渐不许士兵和官员狎妓,直至近日严令禁止。许多人因此找他的麻烦,甚至还包括失去生计的妓女。在其他同僚眼里看来,他兴建女兵是向君王示好献媚,废止营妓就是不知所谓了。他们就没听过一方将领连这个都要管的,简直是不务正业,上不了台面。

    御史台参夏鹤勾结蔡吉,掏空了宥州府的官本。后来不拘是地方官还是六部官员,都有弹劾他的。

    偏偏夏鹤所作所为,又都是祁无忧从前跟他共剪西烛时畅谈的抱负。他现在替她“以身试法”,看看会引发朝野多大的抵触,她无论如何都也不应该再忍心惩罚他。

    祁无忧克制着怒气,终于在成堆的弹劾夏鹤的折子中间翻出来一本与众不同的文章。

    这篇文章谈的是养廉银的后患,其高识远见令祁无忧心悦诚服。她看了开头,就忍不住翻看落款:王怀。

    这时,祁无忧脑中浮现出一抹朦胧的身影。

    是琼林宴上对她敬谢不敏的探花郎,一个孤高卓绝,清逸出尘的青年。一晃,好像有七八年没见过了。

    当年,祁无忧就听说此人风骨峭峻,不屑阿谀保身。连吏部尚书榜下捉婿,都被他严词推拒。可想而知,此人在官场上只有一再左迁的命运,早早地就沦落到了给夏鹤画像的地步。

    阔别多年,王怀的境遇似乎更不如当年。当然,人也世故了许多,不见当年傲骨,连偷偷给她塞本子这样谄媚的事情都好意思做出来了。

    公孙蟾在祁无忧身侧伏案写着批红,替她应付那些针对夏鹤的弹奏。她随口问道:

    “天子门生,怎么沦落到这个田地?”

    “陛下是指?”

    “你胆子大了,跟我装傻?”祁无忧噙笑,“王怀的文章,难道不是你偷偷塞进来的?”

    王怀如今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御史,别说面见天颜,就是给祁无忧上折子的资格都没有。他这一篇文章能摆到御案上,不知走了多少门道。

    “臣这也是爱才,有什么好文章,好人才,不能独赏,得进奉陛下啊。”公孙不急着下跪请罪,坦然一笑:“荀子有云:下臣事君以货,中臣事君以身,上臣事君以人。臣这也是力争上游。”

    说着,他搁下笔,给祁无忧讲起了故事,令她听得津津有味:

    这王怀的执拗傲慢在朝中是出了名的。他俸银微薄,又不肯收钱替人写参本,而官场上下处处都要打点,根本就是入不敷出,只能在市井接些代笔的活,什么书信、门联,有什么写什么。都是几文钱几文钱的“生意”,不知写到猴年马月不说,一日教御史台的同侪看到了,他还要说明,自己绝没有用官家的笔墨纸砚。别人贪墨,他一滴墨都不肯贪,一清如水,所以得了个绰号,叫清水相公。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这样的绰号当然是讥讽他的。

    说到最后,公孙不禁长叹:当年王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他公孙蟾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落第书生,十年寒窗,一贫如洗。如今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祁无忧听完,把王怀的本子随手一放,又看起了别的,“你倒是扬眉吐气了。”

    公孙蟾道:“那是臣跟对了人。”

    这个“跟”字巧妙,就像有情郎放下一切追随他的佳人,无怨无悔。

    跟对人?王怀的确没跟对人。

    他谁都没有跟,是个绝对的孤臣。

    公孙蟾回到直庐,王怀已经等了许久。见他进门,他也马上站了起来。

    “公孙大人,如何?”

    “陛下看是看了,但什么也没说。”更别提召见了。

    唯一的希望落空,又似在王怀的意料之中。他本就不信这些投机取巧的门道,临时抱佛脚,自然不会被机遇眷顾。

    但王怀没有望而却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一定要见祁无忧一面。

    只是公孙蟾开的价太高,仅一次就掏空了他所有的积蓄。公孙的欲求早就随着他不断晋升的官位水涨船高,王怀散尽家财,也只能填满他的一点指头缝,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更多了,更别说满足他的胃口。

    公孙悠悠自得地笑了笑。

    他当初和王怀现在一样穷困潦倒,又岂会不理解他的处境。

    钱?他要的根本不是钱。

    “开玩笑的。”他道:“王御史身负济世之才,若就此埋没了,是天下人的损失。”

    王怀明白,他已经没什么给得起的东西了。

    于是,他弯下了脊梁,朝公孙蟾长长一揖,久久未起。

    公孙蟾没有为难他太久,很快虚扶了一把,答应下来:“王御史,放心吧。不论你有多少文章,只要你写得出来,我都帮你递到陛下那里去。”

    于是不过几天的时间,公孙蟾又掖着一封厚厚的本子到了南华殿。

    所有需要祁无忧过目的奏本,都是由现在的太监总管韩持寿拿进去的。公孙蟾今日又要夹带一封,韩持寿那钩子般的目光倏地飞了过来。

    公孙意会,马上神不知鬼不觉塞他一叠金叶,深得晏青真传。

    韩持寿忍不住说:“公孙大人,这王御史给了你多少好处?”

    他也知道,以王怀的出身、在朝中的地位,根本出不起这样的价钱。何况,这好处还是公孙蟾要和他对分的。

    “朝中上下谁不知道王御史两袖清风,一穷二白。哪有什么好处。”公孙呵呵笑道,“我这都是为君分忧罢了。”

    韩持寿不置可否。上回祁无忧看了王怀的文章,可是什么也没说。有那么一点儿兴致,又稍纵即逝。若这回又让她看见,谁知会不会怪罪下来。

    “陛下要罚,上次就罚咱们了。”公孙低下声来说:“有时候,也得按女人的心思揣摩。你想,陛下身边已经多久没有新人了?”

    这事着实会戳到许多人的痛处。韩持寿冷笑:“公孙大人以为我不懂女人的心思?”

    “那不就结了。韩公公,若陛下欢心,对你我高看一眼,那才是真正的好处。”

    韩持寿这才回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夹起王怀的奏本走了。

    殿内,祁无忧刚写完一摞本子,韩持寿就送来了新的。

    朝臣期望她像男皇帝一样治世,一样处事。熟悉的行事作风,能让这些老顽固相信皇帝无论男女都一样,而其中也包括了学男皇帝在身边放个公公。韩持寿是祁无忧与张太后斗法得来的战利品,偶尔能派上用场。

    祁无忧接过新的奏本,不着急看,反而看了一会儿韩持寿的俊颜,直盯得他汗流浃背。

    片刻,她移开了目光,蓦地心烦意乱。

    她又不是男人,要太监做什么?真男人又碍着什么事了。

    英朗走后,她倒是短暂地失去了对男人的兴致。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月月都会冒出不合时宜的欲望。就算她不想,身体也会迫使她想。

    所以从另一方面说,她身边的男人也从未断过,只是没有一人得到名分,也没有一人长久。

    祁无忧颇不是滋味地翻开奏本,没看两本,一翻,又是王怀。

    第73章 金风玉露当年的帝婿。

    73.金风玉露

    公孙蟾想方设法给祁无忧引荐“新人”,晏青听闻后只是一笑置之。但与其说他还是那么自负,倒不如说是麻木了。

    这些年,祁无忧不断起用寒门,也邂逅了不少男人。晏青隐隐约约感到她要做什么大事,而非表面上那样借机寻找新欢。王怀之流不值一提,她身边的薛妙容、杜琼枝等人都得到了擢升,出任各个地方府衙。

    女子考进士科得到推行之前,祁无忧想扶植她的亲信入仕,便走了从内廷官转任外廷官的路子。这两年入宫当宫女的人愈来愈多,甚至连官宦家的女子也甘愿入宫来,希望日后能在外朝得到一官半职。

    除了宫女出身的近臣,归朝后的祁兰璧亦得到了重用。祁无忧对晏青说,他当年的劝谏是对的。只要是人,就不可能面面俱到,祁兰璧有她没有的名声,也能做她做不到的事情。

    祁兰璧起初不领她的情,也不需要领。直到现在,两人见了面还会唇枪舌剑,但这却不妨碍祁无忧改变“娥皇女英”的释义。不知何时起,世人都用这个词代称有治世之才的姊妹。

    祁兰璧私下里对晏青抱怨:“皇姊自己要强便罢了,还要逼我一起。难道我们都是她用来沽名钓誉的工具?”

    晏青道:“她自己又何尝没有把自己当做工具。”

    祁兰璧默然。

    祁无忧就是这样一个好强的性子。跟夏鹤成婚时,她要天下人都信她幸福美满。现在所有人都当她丈夫死了,她就活得比之前还要快活自在。

    所以,晏青目睹着她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也无心劝谏,更没有像当初干涉夏鹤一样插手。只一心将祁如意教好,绝不敢犯同样的错误。

    前前后后几个月,王怀共写了十几篇文章,最长的多达数万字。公孙蟾劝他少写点,写多了祁无忧没空看。

    但她每个字都看完了。

    人臣多以主所好事君。君好法,则臣以法事君*。王怀所作的每一篇文章都投其所好,写的都是她有心革故鼎新的方方面面。其中有一篇探讨了家天下之传承,鞭辟入里,最为犀利,是身居高位的大臣绝对不会深思、想到了也不会写出来的文章。

    祁无忧终于召见了王怀。南华殿香炉吐雾,左右空无一人,她给了王怀独他一人御前奏对的恩宠。

    七八年过去,祁无忧仔细看了看眼前肃然垂目的男人,将他和记忆中傲然的探花郎比较了一番。曾经清俊意气的青年棱角仍在,虽穿着黯淡的青蓝色袍服,眉宇中的凛肃冰辉却始终未被岁月和困顿抹杀。

    她问:“这些见解,你都是怎么想到的?”

    君臣有别,王怀依旧垂目答道:“臣读完了陛下临御以来所有的诏令、御札,深受启发,若有所悟而已。”

    “所有吗?”

    “是,所有。凡是臣能搜集到的,都看了。”

    王怀起初阅遍祁无忧下发的公文,未尝没有窥探君王性情嗜好的用意。她那些言论在众臣眼中是骇人听闻的歪理,但在他看来,正因为骇人听闻,才令人发省。

    他没有说的是,后来他想尽办法,得以到国史馆翻看起居注,更被她的一言一行迷住,手不释卷。他甚至想象起祁无忧说某句话时的语气、神态,又为什么做那样的事。

    无数个夜晚,王怀躲在国史馆雪案萤窗,废寝忘餐。他的所作*所为,早就远远超出了一个臣僚对皇帝的曲意逢迎,堪称迷恋。

    这些祁无忧都无从得知。

    她娓娓说来:“从前我跟晏青他们切磋,畅谈天底下没有皇帝没有宗法该是什么样。吕氏书中有个答案,说是百姓‘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在他们眼里,这样的天下显然是乱了套了。王卿怎么看?”

    王怀有备而来,当下不假思索:“若世上君道不再,则‘无衣服、履带、宫室、畜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此乃无君之患,所以一国不可无君。吕氏称君道不死,正是因为君王之道利国利民,不可废之。但千百年来,兴亡更迭,流水的君王,当真是民贵君轻,有国利民福之益吗?臣以为未必。陛下内圣外王,福泽天下,的确是江山百姓之幸。但若世代国主皆能如此,就不会有百姓之苦,也不会没有未亡之国了。”

    “王卿这样说,就是不看好太子能成为明君了。”

    “臣断然没有此意。臣早就听闻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有文武遗风,将来必然也是勤政爱民的明君。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纵观古今,亦从未有一朝一代世世圣帝明王。陛下仁民爱物,奠基千秋功业,后人恐怕望其项背,也未必能得到像晏太傅一般的人臣。”

    祁无忧靠在帝座上,饶有兴致地支着脑袋听完这番大逆不道的直言,无可无不可地赞赏了一句,又抛出了一个“君道何以废”的难题,叫他回去继续写。

    王怀领旨,谢恩后起身时无意识抬了下目光,被她妩媚又高高在上的姿态惊得忘记挪开双眼。

    事后,他从御殿出来,始终心不在焉。直至坐在书案前,也是望着空白的长卷,迟迟没有心思下笔。

    公孙蟾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未过不久便不请自来,问王怀可曾得到万岁欢心。

    “有些事该提前准备准备了。”他道。

    王怀回神:“什么事?”

    公孙的眼神意味深长。

    他要向祁无忧举荐王怀,当然早就把他的过去扒了个底朝天。他知道他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最重要的是,王怀一贫如洗,所以才没有风流的本钱。可想而知,对床笫之事一窍不通,上了龙床还不知如何贻笑大方。

    所谓送佛送到西,公孙好心提点:“你说你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花样,如何伺候得她开颜呢。”

    王怀不想听这些脏事。他与祁无忧之间的欣赏,又岂是源于□□。但是显然,公孙知道怎么“伺候”祁无忧开颜。

    他语气愈发生硬:“公孙大人恐怕误会了。我想面见圣颜,只想谋一条出路,没有自荐枕席的念头,更不敢有非分之想。”

    “这话说的。难道你就对陛下没有一点倾慕?”

    公孙不无嘲弄,如同教化一个傻瓜。

    王怀无话可说。

    若是没有一点倾慕,他也不会面圣归来魂不守舍,遥想当年:她还是众星拱月的公主殿下,而他也还是惊才绝艳、名动天下的探花郎。

    ……

    想着这件事的不只他一人。等祁无忧和他熟稔起来,也玩笑道:

    “王卿,你当初居然敢不理我,真是好大的胆子,好高的气节。”

    这时,王怀已经有了像公孙蟾一样御前伺候笔墨的圣宠。他跪坐在御榻之前,为祁无忧梳理杂乱无章的公文,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解闷。

    两人第一次谈起当年的邂逅,王怀比意料之中游刃有余:“陛下别再取笑臣了。臣那时属实年少轻狂——”

    他突然收口,有些话已经呼之欲出:早知今日,当初该想尽一切法子和她攀谈才是。

    但真说出来未免轻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似的。他只想点到即止。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祁无忧又怎会意会不到。

    王怀缄口不言,可是有些心思还在悄然酝酿:那时她还未婚,若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他默然叠着手中的公文,亦将心底的绮思一一封好。他不敢深想下去,总之悔不当初就是了。

    “那陛下就罚臣吧。”

    祁无忧兴味盎然:“怎么罚?”

    “罚……”

    王怀想,若说“怎么罚他都甘之如饴”,恐怕过犹不及,还会生出馋涎的丑态。但把难题推回佳人那里,任卿处置,又未免古板无趣。

    于是他道:“罚臣再也得不到陛下的理会,直到您高兴为止。”

    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怀以为,姑娘家先前遭了自己的冷眼,总要让她加倍漠视回来才能出这口气。

    但祁无忧刚刚才对他燃起好感,最是舍不得不跟他说话的时候,怎么肯放弃享受这暧昧的粘稠。

    她知道自己又碰上了对手,不禁笑道:“王卿,我虽知道你尚未娶妻,可是连红颜知己都没有么。”

    “不曾有。”

    “不像呀。”

    祁无忧调侃他很会撩拨女人,愉悦之余还有醋意。

    所以王怀也笑道:“不怕陛下笑话,臣连生计都成问题,每日蝇营狗苟而已。何以惹得姑娘对我倾心。”

    “这话像是在说我养不起你了。”

    “臣不敢。”

    王怀说他没权没势,一无所有,不敢相信神女就此倾心,忍不住打探她是否确有情意。

    可祁无忧心中敞亮:任一个男人再有权有势、富可敌国,也是水大漫不过鸭子去,她有什么可介意的。

    介意的是王怀。

    祁无忧听懂了。所以她表面上在问她发的俸禄够不够多,是以君王的身份说的。但她措辞暧昧,不能说没有考验王怀有多少尊严的意思。

    谁都知道王怀不耻钻营裙带。但却不知他自己想清楚没有:若他当了她的裙下臣,而那些人知道了,都要嘲讽王御史清高,不攀高枝儿,不过一攀就攀了个大的。

    祁无忧想,若他能受得住这些风言风语,再说以后。

    于是这天时辰未到,她就让王怀回去了,更不用提留他用膳。

    这些年,祁无忧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早已渐渐明白,她是天下之主,所以他们都向她索取。这是他们臣服的表现。他们悉心奉承,只是为了从她身上得到好处。她固然也能以君王的尊位向他们宣索。只要她张口,就没有人不敢给。

    刚即位那几年,祁无忧一度享受过这种众星拱月的滋味。可是总有哪里不对。现在的她已经厌倦了这样。

    王怀出了御殿,独自望着日暮黄昏下的宫城,黯然忐忑。不知刚才哪句话说错了,揣摩半天无果。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见便若平生。君臣之道、男女之情,果然异曲同工。

    公孙蟾先前说他恐怕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笨手笨脚,还真是未雨绸缪。

    王怀认命,干脆再次登门,请他赐教。

    公孙少不了打听他跟祁无忧是怎样谈情说爱的。

    但这是他的私享,怎么肯拿出来炫耀,只说是自己太无趣,让她厌烦了。

    公孙蟾一听就明白,也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慷慨道:“王御史,你知道陛下是因为你身上难得的风骨才另眼相待。但你也不能太端着,得注意姿态,收放自如,像——”

    像……?

    王怀隐约猜到公孙说的会是个人名。

    果然,他道:“当年的帝婿。”

    王怀眼神一变。

    第74章 玉照惊鸿又到了活人比不了死人的时候……

    74.玉照惊鸿

    公孙蟾早就从晏青那里听说了。当年祁无忧与夏鹤那天赐良缘,是王怀奉命画的像。若非他王怀牵线搭桥,祁无忧未必就对夏鹤一眼平生,答应成婚。

    他成心问道:“王御史见过驸马吧。”

    “有过一面之缘。”

    王怀不愿多说。

    那时他比现在还要恃才傲物,一心还原对方的风仪,下笔时胸有成竹,然而画着画着却不尽如人意。夏鹤那幅画是他最费时的一幅画作,不是为了促成公主的婚事,只是自负使然而已。无心插柳柳成荫,但他甚至没有后悔的资格。

    王怀姑且将公孙蟾的提议放置不理。若学驸马有用,就没有活人争不过死人的道理了。

    何况,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祁无忧还从未对他提过夏鹤。她当众提及自己曾经的夫婿,也只有修陵那一次而已,如何能看出情根深种。

    王怀等了几日,又等到了祁无忧的召见。漫长的几天对君王而言很短,似乎又谈不上是冷落。

    祁无忧见了他,还是语笑嫣然:“王卿,陪我出去走走。”

    王怀欣然应允,却不想“出去走走”不是逛园子,而是真正来到皇宫外面,一路西行,出了京城。

    二人各自一骑。但王怀从前家境清寒,做官后又讲究乘轿。这么多年,只有高中时游街那一回骑过马。这次他未雨绸缪,为了伴驾苦学了月余,才堪堪跟上祁无忧而已。

    帝女善骑射的传闻,民间多有传颂。王怀策马追在祁无忧身后,她素色的衣袂在苍天下飞扬,几乎填满了他的眼帘。他追着追着,又犯了恃才傲物的毛病,觉得那些称颂她的字句太俗,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才能形容她的身姿不可。

    祁无忧带着他跑到了山野之间,闲看人们务农。山明水秀处,草堂中传出了孩童朗朗的读书声。

    她带王怀坐在水边听了一会儿。

    政局稳定以来,祁无忧出城体察民情的次数愈加频繁。她从来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她有时也会冒充祁兰璧,或者自称天女身边的近臣,试试能否从人们口中打听出不一样的说辞。

    不过他们这次只来得及在京畿走走。京师重地,自是看不到什么民间疾苦,不过暂时远离朝堂上的纷争而已。

    祁无忧望着江上数峰青,想起她这么多年无数次出行,晏青陪过她,英朗陪过她,公孙也陪过她。现在又有了王怀。这么一数,只有夏鹤自始至终都是缺席。

    但有意思的是,王怀谈起民生时,也像他一样切中肯綮,无所不知。

    祁无忧听着王怀侃侃而谈,不由自主看向了这个年青人。她第一次听见王怀说,他想当范仲淹那样忠贯日月的济世良相。

    王怀马上道:“臣让陛下见笑了。”

    祁无忧似笑非笑:“将相出寒门总是不假。”

    王怀不禁抬目望去。因微服出行,她未施脂粉,走在山水间又是另一种风情。

    她侧头看着他的眼神饱含欣赏,也像一个心无城府的姑娘醉醺醺地望着她的情郎。

    王怀脸上一热,心中也热烘烘的。

    这时,祁无忧又道:“王怀,我们今日不回京了,如何。”

    但她是皇帝,这般问可不是征求他的意见。

    王怀喉咙干烧得厉害,没有扫她的兴。

    什么诤臣、直臣,他不是。

    他们像一对天地初开时的男女,在明亮广阔的山水间燕好。那时没有君臣,没有尊卑,只有对爱意的渴望而已。

    回宫以后,他们时常到长春宫去幽会。

    祁无忧像万千女子一样,邀请她的情郎踏足她少女时居住的地方。心潮澎湃之余,王怀也明白,她不再从南华殿那些地方召见他,只是护着他的官声。

    犹记英朗还在京里时,朝中都心照不宣他和万岁有染。王怀远在最偏远的衙门,也听同僚笑过:英大人难得的忠烈之后,最后却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祁无忧对英朗只有宠幸,却如此呵护另一个男人。王怀为她能做到这个地步感动不已。情到浓时,他放肆地唤她“公主殿下”,倾尽一切偿还那些错过的光阴。祁无忧也很喜欢听。长春宫一隅的朱红的雕花格窗下,两人皆失控地纠缠着。满窗耀眼的晴光洒在二人身上,如细碎璀璨的玉石。

    到了这一刻,王怀不禁渴望他们的爱情能大白于天下。

    官声有什么用?

    他不想像晏青一样,落得个咫尺天涯。

    *

    是日,若非晏青有心提醒祁无忧“已经快半个月没见过太子殿下了”,她也不会一时兴起到了东宫,碰巧抓住祁如意在看闲书。

    祁无忧粗扫了一眼,一看就知是她少女时看的那一类艳书。她当即劈头盖脸地骂了祁如意一顿,来去匆匆地走了。这回就是晏青也爱莫能助,只能赶在后面劝慰“太子殿下还小”。

    然而除了“祁如意非她亲生子”,他也看不明白祁无忧为何对一个孩子这样冷漠无情。

    直到祁无忧又一次带王怀上街,在市井中听见说书人在讲祁如意看的那本《千秋惊鸿录》,方知道这书在民间广为人知,男女老少皆听得如痴如醉。

    因见子民们爱听,祁无忧便忍不住驻足,也要听听,区区一个痴男怨女的故事如何深得民心。

    只听书中的女子叫千秋万岁的万千秋,是千娇百宠的一国公主。男子叫惊鸿,是位将门出身的年少英雄。

    祁无忧只听了个开头,就听出了这故事在影射她跟夏鹤。百姓显然也知道故事真正的主角姓甚名谁,更当成宫廷秘辛来听,所以才听得津津有味。

    她神色不变,甚至对王怀笑称“真是没趣”。她毫不留恋地离开街坊,脚下似踩着风火轮一样回到皇宫,让漱冰照水把这破书找了回来。

    为了让天下人早日习惯她这个女皇帝,祁无忧从来不管文人墨客如何编写她的故事,只道多多益善。但她看了这本《千秋惊鸿录》,却火冒三丈,甚至也想学男人禁起书来了。

    她才翻了几页,就忍不住摔了,转过头去看奏折。但没过多久,又想知道上面编排了些什么,再拾起来看……如此反复了一个下午,她终于把书的上册看完了。

    万千秋和惊鸿不得不因国仇家恨分别。未过不久,天家便宣称惊鸿染疾去世。但世人不知道,万千秋偷偷将惊鸿放跑了。

    祁无忧看得眼皮直跳,一问之下,下册还没写出来,全京城都在翘首以盼呢。

    她没多犹豫,说:“把公孙蟾叫来。”

    自王怀得宠,公孙蟾已许久没有在入夜以后得到传召了。他匆匆梳洗一番入了御殿,只见祁无忧笑意盈盈,却是要兴师问罪。

    他粗粗翻了翻这本《惊鸿录》,道:“臣虽不及陛下日理万机,可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日夕不敢懈怠。哪有旁的心思写这些闲书呢。”

    说完又咕哝了一声:“再说,花时间写这些,不是故意找着肝肠寸断,自作自受吗。”

    “什么?”

    祁无忧摸起一本奏章丢过去,公孙蟾不敢不接。但他一介书生,身手没那么利索,险些没接住。祁无忧看到他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子,总算笑出声来。

    她道:“不是你写的,那去查查是谁写的。”

    “臣领旨。”

    公孙蟾掖着书从乾元殿出来,没走多久就迎面碰上晏青。

    他怀里也抱着一本书,不过是祁如意的课业。

    原本祁如意是晏青的救命稻草。然岁月见长,祁如意越长越大,母子君臣的局面已经愈发不可避免。他们这些近臣都知道,祁无忧在天下人面前装得多么母慈子孝,其实私底下根本不与太子亲近。

    父凭子贵怕是行不通喽。

    “你也是辛苦。”

    公孙蟾说。难得祁无忧让他办些她的私事,他正美得厉害。晏青这厢却是一番辛劳愁苦只堪对月说。

    晏青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莫非王怀也要外放了。”

    “那还早呢。”

    公孙听出来晏青在暗讽他刚下龙床,干脆让他误会去。但他自己也知道,一旦夏鹤的旧闻冒出来,就又到了活人比不了死人的时候。

    “要我说,咱们也别说王怀的风凉话。人走茶凉,难道你我就情愿走?”

    他们两个如今在朝中不上不下的,按如今祁无忧擢升朝臣的章程,他俩也不能免俗,早晚出去历练一遭。可是宁知宿昔恩华乐,变作潇湘离别愁。英朗的前车之鉴还在呢。

    公孙蟾自是不信祁无忧朝朝暮暮的鬼话。现在他和晏青人还在这里,就已经没得朝朝暮暮了,休提隔着万水千山。

    卷土重来,岂有说说这么容易。

    “对了,”公孙走了几步又回身问道:“你最近可听说夏鹤有什么消息?”

    “夏鹤?”晏青蹙眉,以为自己听错。

    一个死人能有什么消息?

    但公孙没细说,只让他放在心上。

    “虽说姓夏的人不少,但我琢磨许久了,西边那个夏在渊莫非是他什么人?”

    公孙蟾点到即止,留下晏青一人在晚风中思索。

    他知道祁无忧答应修陵只是对群臣的让步,所以也不如当年为她营造公主府时那样事必躬亲。苍溪府之前闹出的风波都是底下人应付,往来的照会也非他亲自所回,只是觉得夏在渊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罢了。

    夏在渊。

    夏在渊。

    ……

    晏青脚步一定,突然想起从何处听过,霎时骇心动目,不寒而栗。

    他不是没有疑心过祁无忧不忍真的杀了夏鹤,给他留了一条生路。可是夏去秋来,年深岁久,这点怀疑早就随着那个消失的男人长眠地下了。

    如今想来,英朗离京时走得匆匆忙忙,其实颇为蹊跷。他走得一了百了,当然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好心提醒他们:夏鹤还活着。

    晏青当下连祁如意的课业也不送了,直接回府找人到宥州去,想办法画一幅夏在渊的画像送回来。

    第75章 别后明月像,真的像。

    75.别后明月

    阴雨连绵的时节,廊下竹帘半卷,昏幽的宫殿中一片雨雾朦胧。

    美人榻旁只点了一盏雁形铜灯,祁无忧枕在王怀的肩上一同侧卧,望着殿外的御园,赏枯荷听雨声。

    “王怀,你还想当范仲淹吗?”雨声淅淅沥沥,她的声音略显平静,“你不要咫尺天涯,可愿要天涯咫尺?”

    男人的青丝半垂在肩头,掩着他落寞的脸:“一定只能二选其一吗。”

    祁无忧淡淡一笑,“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是圣贤说的。”

    自她整改吏治以来,朝廷里就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本朝官员若想升任,官居上品被朱佩紫,须得有六年以上外任的资历。她是为了他的仕途考量。祁无忧怕王怀忘了自己的抱负,这场情劫是他的考验。最后一关是她亲手将他从温柔乡中推出去,端看他肯不肯。

    王怀默念“天涯咫尺”,百般煎熬。

    他无疑是懂她的,她也更加懂他。他们的灵魂如此契合,或许得以越过重重山海,千里共婵娟。日后回京当她的良相,负衡据鼎。

    王怀始终没有忘记,他首先是祁无忧的臣子,其次才是她的男人。这一事实尤其令人痛心疾首。

    他低下头,就算祁无忧嫌他腻味,也顾不得了:“我若走了,陛下不会忘了我吗。”

    她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公孙蟾花费了一段时日,总算把《千秋惊鸿录》的幕后主笔带到了御前。

    祁无忧脸色阴郁,阴阳怪气:“没想到你还会写这么俗气的东西。”

    祁兰璧微微笑道:“难道皇姊以为是驸马身边的人写的吗?”

    “他身边能有什么人。人走茶凉,这么多年早凉透了。”

    祁无忧也不知自己跟祁兰璧废什么话,活像一个想从笔者口中套出结局的痴人。

    祁兰璧却道:“我笔下的惊鸿没死,不过是想补足一点遗憾罢了。他和万千秋未必只有一种结局。世人都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皇姊呢?”

    “什么叫遗憾,别告诉我这么多年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皇姊真有意思,这种飞醋也吃,谁说不是你对他念念不忘?”

    祁无忧也反问:“我缺男人?”

    祁兰璧不置可否。多年过去,她也从唯唯诺诺的少女长成了老于世故的女子。因祁无忧还要利用她,她就知道自己也有牙尖嘴利的底气。

    “我就是可怜太子。他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也对他不理不睬,只把他当作笼络人心的工具。”

    “想过当娘的瘾就自己生一个。自己不想生还要插手别人的孩子,管那么宽,你是皇帝我是皇帝?”

    祁无忧说完,蓦地想起几年前两宫争权,她几乎与太后撕破了脸皮。

    张太后当时说:“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但是你又当能好吗?有了太子的那一刻,你敢说你没有松口气?皇帝,你不要小瞧了当娘的。”

    她们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气喘吁吁,争吵得精疲力尽。母女二人相顾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狼狈。

    她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才当的母亲,谁有资格指责彼此不够爱自己的孩子。

    祁兰璧临走前冷不丁杀了个回头枪:“皇姊,是不是因为太子和他父亲长得太像了,所以你才不肯见他。”

    “开什么玩笑,我早就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十七岁的祁无忧喜欢装腔作势,语调铿锵昂扬。二十七岁的祁无忧连讥讽都说得轻描淡写,平缓得像宫中清幽潺潺的曲水。

    夏鹤的画像和她的少女时代一起留在了公主府,她没有回去过,也没有再见过“他”。连作画的画师都已经远走,宫人们甚至还毁掉了所有鹤形的铜灯、香炉,绘着仙鹤的屏风、画梁……人如风后入江云,九年间,她把夏鹤的“音容笑貌”清扫得干干净净。若非祁兰璧写了这本破书,她根本不会有机会触景生情,回忆起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孤枕难眠时,祁无忧也曾靠在床头,对着阑珊灯光反复翻看书中的故事。

    夏鹤有像惊鸿一样对万千秋那样,对她那般好吗。

    祁兰璧又写出了中册。惊鸿实在是爱极了万千秋,宁可抛却自尊,不顾性命也要偷偷回来找她。

    他居然回来了。

    祁无忧觉得少了点什么,但还是看得很不是滋味儿。

    月华如水,她撒开了书,昏昏沉沉地伏在冰凉的玉枕上睡着了。年少时旖旎的甜蜜经过岁月的发酵,变成了又酸又苦的味道,在溶溶清辉中浮荡着,悄无声息地飘入了她的梦里。

    眨眼间,连王怀离京都过去了一年多了。

    祁无忧身边还是没有新人,久到需要搬出那句老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献美的人不计其数,但他们却连公孙蟾一半的眼光都没有。

    跟男皇帝在位时不同,诰命夫人可以随时入宫伴驾。祁无忧也高兴让她们陪伴身边,借着这些夫人,她又能多一条驾驭百官的路子。反过来,朝臣们也不得不托付自己的夫人,借此跟人主更近一步。

    当中最活跃的要数太后的侄女,张府的采琼夫人。曾经小姑独处的表姐不知何时阅人无数,谈起男人如数家珍。张采琼自诩体谅祁无忧,常常带来许多男人的画像给她看,说“陛下您看这个生得俊伟”,“这个有‘上根大器’”。

    祁无忧看了半天,眼前不过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牲口。有的像马,有的像驴,有的像好看一点的驴。她们像奴隶主挑选牲口一样看着男人,同时期待他们能带来灵魂上的快慰和身体上的欢愉。

    她光是想想就感到作呕。年少时被太后逼迫跟男人睡觉的抗拒居然又复活了。

    “一个都不要。”

    她冷淡地扫开了那些画像。

    有人认为错在画像。毕竟今上当年对驸马的玉照一见钟情这段佳话,朝野无人不知。如法炮制当然是东施效颦。于是不少人另辟蹊径,想法子让祁无忧见一见真人,但结果依旧不如人意。

    世人都说情爱是女人的软肋,但信了这句话,意图攻取祁无忧的人却屡屡受挫。他们就像当年的英朗一样,不知如何讨她的欢心。

    夏鹤对祁无忧不加克制的娇惯无疑是对继任者们的挑战。或许他们都可以因为或多或少的理由对她百般包容,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让她停止挑剔的本事。

    他的不同凡响对祁无忧来说是美丽又清苦的月光,对后来者而言则是挥之不散的阴影。

    他让其他男人看起来乏善可陈,让爱情变成曾经沧海。一旦失去,便再不会回来。

    时间一长,许多人不再积极进取。不过,若谁一旦得了美男子,还是会动进献的心思。

    郑玉莹是其中之一。

    她也是侍奉祁无忧左右的诰命夫人中最得她心意的一个。

    郑玉莹的夫婿贺问贤官居五品,她因此是所有诰命中品级最低的一位。起初祁无忧留意到她,还是因为知道她差一点就成了晏青的夫人。

    可她召见她以后,就忘记了当年这段渊源,一问一答,相谈甚欢。

    反倒是郑玉莹对从前往事耿耿于怀,战战兢兢,不敢低估女人的妒忌,怕丈夫受她的牵连遭到君王贬官。所以她尽心侍奉,竭力奉迎,这才促成了祁无忧眼中君臣相欢的局面。

    早秋初至,祁无忧携群臣到城西御苑游宴。金风徐徐,园中草木摇落,满眼橙黄桔绿。

    午宴罢后,郑玉莹陪她绕着湖畔闲步消食,时不时聊聊臣工身边闹出了什么她没听过的逸闻。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类似祁兰璧,却又比祁兰璧合祁无忧的眼缘。

    所以当郑玉莹再次适时提议祁无忧享受风月时,她虽不曾笑纳,但也没有明确推拒。

    诰命夫人们殷勤备至,几乎无一不是为了各自丈夫的前程出力。郑玉莹是个中翘楚,当然也不例外。

    祁无忧心知肚明,冷不防问:“玉莹,说了那么久,你自己就不想入仕吗?你生在官宦之家,从小耳濡目染,按理绝不比你那寒门进士出身的相公差。若是男子,早就三台八座,入阁登坛了。”

    郑玉莹愣住,险些御前失仪。

    “这……命妇如何入仕,臣妇实在没有想过。再说,夫妻同朝为官闻所未闻,于情于理都应避嫌。陛下三思。”

    “父与子可以同朝为官,妻与夫为什么不行。”祁无忧道:“而且正因为你跟贺问贤夫妻和睦,我才愈发认定非卿不可。”

    “臣妇愚钝,不解陛下之意。”

    “你看,我是个寡妇,梁飞燕是个寡妇,丹华也是个和夫家断了的女人,太后更不必说。从前的世道要贞洁烈妇,以后就要贞洁寡妇。从前失贞的女子要被人指指点点,以后不愿失贞的女子也要让人评头论足。我不想天下人只能看见一种表率,我要更多的人站到我身边。你也让他们看看,不是非得牺牲一个,才能成就另一个。”

    祁无忧每句话都超乎了郑玉莹的想象。

    郑玉莹自幼耳濡目染,怎么不懂上位御下的手段。可她听了祁无忧这番话,还是蓦然动容。

    她的父亲曾是一品大员,丈夫却似乎做到五品就到头了。身边的人都惋惜她嫁错了,若嫁到晏家去,不至于如此委屈。

    郑玉莹年少时想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任晏青家世前途再好,他心里没有她,她也不想嫁。贺问贤爱她,但仕进不如人意。宦海沉浮,常常要她指点。日子长了,实在怅惘。

    自己出仕,一是没想过,二是只是没想过。

    郑玉莹跟着祁无忧又走了一会儿,思绪百转千回,早就忘了最开始的打算和安排。

    后来,是祁无忧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才想起这件“正事”。

    御苑里水木明瑟,玉阶彤庭外栽着嫣红的凌霄花。良辰美景,还有一个白衣少年立在庭中舞剑。

    祁无忧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拥有这样的风姿。即使眼前的少年翩翩,刚刚头角峥嵘,称他是个男人还言之尚早。

    他持剑的身姿清逸而有力。寒光一现,剑风惊飞一树落红。

    倏地,他转身露出半张侧脸,冷俊的眉眼和故人如出一辙。

    像,真的像。

    祁无忧驻足望了许久。

    几曾何时,她也这样远远地偷看着夏鹤。久远到那时他们素昧平生,还在大好年华。

    ……

    贺逸之顶着艳阳,在庭中练了许久的长剑。他的额头已经溢出薄汗,照郑玉莹的嘱咐,这是御前失仪。可他却越舞越用力,仿佛面前有万马千军给他杀了解恨。

    堂堂七尺男儿,怎可为了荣华富贵当面首。

    叔父婶母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能不报,于是只好奋力舞剑,等着御前失仪,皇帝就会放他走。反正听说那个女人很挑剔。

    汗水渗透了衣衫,贺逸之以为他已足够狼狈,忍不住朝人群那边瞥了一眼,然后一眼看到了那个郑玉莹耳提面命,要他竭力讨好的女人。

    他不认识祁无忧,只知正中间那个女人艳丽雍容,高贵不可方物,看向他的一*双眼睛充满了朦胧的雾色。

    听说她在他这个年纪就杀了初婚的丈夫,又杀掉了自己的父亲,登上皇位。没过两年又带兵威胁了自己的母亲,几乎铲除了所有宗室。她对亡夫只字不提,男宠不断,对唯一的孩子也冷漠无情,不管不问,是个不折不扣六亲不认的寡人。

    贺逸之也觉得她又仿佛不是人,她没有人的感情。

    上月才满十七岁的贺逸之不明白,她坐在万人之上,富有四海,怎么会流露出这么寂寞哀伤的神色。

    第76章 贺郎鹤郎最像夏鹤的人。

    76.贺郎鹤郎

    《千秋惊鸿录》横空出世后,命妇们都隐约明白过来,谁才是祁无忧最中意的男子。想照着夏鹤的样子给祁无忧送人的也大有人在,不过当年的驸马深居简出,不爱交际。当面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没有许多人知道他的长相。郑玉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来一幅夏鹤的画像,开始比着画中人寻找肖似的男子。

    直到贺问贤把自家侄儿带回来,她一见就喜不自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贺逸之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像夏鹤的人。

    祁无忧见了贺逸之,果然久久都没有移开眼睛。少年的模样倒映在她的眼中,照出的只有故人的身影。

    郑玉莹示意贺逸之近前见驾,又对祁无忧解释了一番:“陛下,这是臣妇家的侄儿贺逸之。”

    祁无忧仔细一端详,少年玉质金相,但近看也就跟夏鹤像个三分。他显然知道自己是做什么来的,不情愿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她不跟贺逸之搭话,反而问郑玉莹:“多大了?”

    “十七了。”郑玉莹道,“虽说不小了,可还没找到适龄的姑娘说亲。”

    “哦,怎么会找不到呢。”

    “兄嫂早年因病撒手人寰,留下这一个独苗。这孩子年少失怙,一直无依无靠的,外子回乡时见了才带回京中亲自抚养。但我们做叔婶的再上心,在家世上却使不了多少力。他若想找个好婚事,还是得靠自己争气,考个功名出来不是。”

    说着,在这里就把贺逸之的身世一一说明白了,让祁无忧没有顾虑。

    祁无忧笑道:“才十七岁,还有三年才及冠,这么着急说亲做什么。”

    郑玉莹一听,就知道她有收用的意思,笑着称是。

    两个女人当着少年的面谈笑,视他无物。贺逸之僵直地站着,浑身因羞耻火烧火燎,但俊颜却愈发凛若寒霜。

    祁无忧掠了他一眼,对这类神情再熟悉不过。她起了作弄的心思,又侧头对郑玉莹说道:“我看他挺合眼缘的,不如就留在宫里吧。”

    贺逸之闻言,不敢置信地看向了祁无忧,已然忘记了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

    他罔顾尊卑,直视着年轻的帝王,未料到这个女人也在目不转睛地看他。她眼底的雾色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万种风情,肆无忌惮地挑弄着少年的胆魂。

    贺逸之的脸色更冰了,为即将沦为这个女人的玩物而绝望。

    祁无忧噙着笑欣赏他变化万千的表情,看够了又说:“给太子当个伴读。”

    贺逸之一怔。

    郑玉莹也是一怔。

    祁无忧神色怡然,三言两语将这事敲定。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误会了。

    太子伴读是许多官宦子弟都求之不得的通天捷径,也不知比做帝王的嬖幸体面多少。贺逸之身着蓝绸袍服走在巍峨的皇宫之间,脚下是他从未穿过的柔软的丝履,一切犹如云端漫步般虚幻。

    入宫以来,贺逸之没再见过祁无忧。因为东宫不得圣心,母子很少见面。这让他松了口气,因为将来考取功名,像晏太傅那样“平流进取,坐至公卿”才是正道。

    他正这样想着,晏青和祁如意踏上丹墀玉阶,一路朝东宫走来,像父子一样有说有笑。

    贺逸之入宫前听叔父提点过:虽然太子的生父看似是谜,但其实连太子自己都相信,晏太傅就是他的父亲。

    一对父子模样的美男子愈走愈近,贺逸之端正了神色行礼,却引得晏青驻足侧目,将他看了又看,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傅,卑职贺逸之。”

    “姓贺?”

    “是,”贺逸之不得不提:“兵部郎中贺问贤是卑职的叔父。”

    祁如意站在晏青身边,第一次仔细打量了这个伴读。他今年十岁,已是民间争相传颂的翩翩美少年。一双点漆清亮的眼睛一转,底下是臣民们想不到的城府。

    事后,贺逸之将此事告诉了郑玉莹,因为他实在不懂这对父子是什么用意。郑玉莹岂会不知道什么刺中了晏青。她只希望他记得他欠过她一次,不要阻挠她的计划。

    “你不用理他,但也不能得罪他。”

    贺逸之有些年少不羁的反骨,却也不至于去得罪没必要得罪的人。但是怀璧其罪,他不去招惹晏青,却有人来招惹他。

    “你的剑呢?”

    ……

    “进了宫就不练了,这是什么道理。”

    ……

    “我借你一把,先用着。不过上回我瞧你腰腹的力量不够,今日我要马上回南华殿,下次再跟你细说吧。”

    贺逸之入宫后,祁无忧初次造访东宫,但见了他却熟稔得不像第二次相见。

    一次或许是偶然,但贺逸之很快等到了下次。二人独处时,祁无忧既不像一个长辈,也不像一个皇帝。她从未像郑玉莹一样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也不像对待一个玩物、甚至臣子一样和他说话。

    祁无忧每月来东宫两回,大半时间都在看贺逸之舞剑。

    她伏在后殿廊下的短榻上,眯着眼欣赏着庭中的春景。少年不过初长成,将来再高大健壮一点,就更像了。

    不多时,贺逸之收了剑走回来。木几上盛满葡萄酒的觚已经空了,只有玉盏中浅浅剩了一层薄粉色的底,像女人抹在脸上的胭脂。

    他的余光瞥见她妖娆的身段,立在芭蕉下踌躇,不知要不要上前。

    祁无忧睁开眼睛,见他胸前湿了一片,下巴上也滴了汗,于是随手递了一块帕子给他。

    “擦擦吧,流了这么多汗。”

    她的声音含着微醺的酒意,一张口就是露骨的诱惑。

    贺逸之盯着面前的手帕,汗又落下了几滴。他迟缓地接过来,然后飞速地四处擦了擦,怎么擦都擦不干。

    祁无忧看着他擦。少年未经人事,很容易误会她这番关怀,只是为了哄他陪她睡觉。

    可她如何跟贺逸之解释,她一点也不想用权力逼迫他。

    爱只会在地位相等的两个人之间发生,可惜她年少时不懂。

    祁无忧从榻上坐起来,说:“你不用怕。我虽然不是一个好母亲,却也不至于在太子这里宠幸男人。”

    “臣没有怕。”

    贺逸之难堪地否认着,一抬头又从她眼中看见了哀伤的雾色。

    “今日是我不该……”祁无忧惘然地停顿片刻,“喝这些酒。今后我不会再来了。”

    她也无法向贺逸之坦言,她只是透过他想起了她爱过的一个男人。他们连不得不接受她的态度都如出一辙。她只有动用权力,才能迫使他俯首低眉。即使她再不想,她所处的位置也是那样高高在上。

    祁无忧沉默地离去。似乎贺逸之在后面唤了一声“陛下”,但她没有回头,一步未停。

    后来,贺逸之只能等到她偶尔驾临东宫时才能见到她。

    东宫的属官无一不畏惧她,出警入跸时,所有人都僵硬地低着头,只有贺逸之敢偷瞥她。

    她素面朝天,像一道干燥的疾风匆匆过境,还是那么不可一世。层层叠叠的裙摆像卷起的波涛,呼啸着掀起人们的惊恐。

    只有这一刻,贺逸之才会想起:她是皇帝。

    宫禁之中,他这天只是逾矩多看了她一眼,风言风语便接踵而至。

    有人戏弄他,说他和太子长得像亲兄弟。这时,贺逸之还想不到他们是什么意思,只是反感这些流言会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要知道,祁如意并不像他母亲一样对他颇具好感。

    世人口中像春风一样美善仁爱的太子殿下私底下喜怒无定。贺逸之身为东宫掾属,首当其冲。

    某一日开始,向来聪颖好学的祁如意突然回答不出教席的问题。

    面对为难不已的教席,祁如意主动说道:“学生愚钝,先生不能不罚。”

    然而宫中岂有惩戒太子的道理,从古至今,都是由皇子近侍代为受过而已。贺逸之上前,等待他的却不是戒尺,而是祁如意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藤条。祁如意命左右鞭笞,显然是有备而来。

    贺逸之咬紧牙关受了十鞭,但这十鞭只是个开始。

    祁如意尚且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童真:“我在帮你博得母亲的恩宠。她已经很久没有来看你了吧。”

    贺逸之只好受着,直到皮开肉绽为止。

    祁如意无疑痛恨着所有向他母亲勾引献媚的男人,因为他们随时可能取代他那从不存在的父亲。而在他眼里,晏青早已是父亲的不二人选。他们只是碍于江山社稷和祁无忧的意思,不能相认。

    在贺逸之眼中,祁如意跟他一样,只是个没有双亲的孩子。不同的是,他是失去了父母,祁如意则是得不到。

    时至今日,贺逸之还是难以将祁无忧和祁如意的母亲联系起来。她对他和颜悦色,却对她唯一的孩子那么无情。她那么无情,又怎么会轻易屈尊来探望他。

    贺逸之趴在床上养伤,想着祁无忧,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中传入窸窸窣窣的声响,后背一阵清凉,他猛地惊醒,先吸入了一腔的芬芳。

    “哦,还是把你弄醒了。”祁无忧坐在床边,一手拿着药罐,一手执着棉签,却依然不是伺候人的料。

    “陛下……?”

    贺逸之挣扎着起来,却被祁无忧按了回去。

    “躺着。不缺你一个礼。”

    她的手扣在贺逸之光裸的肩上,他蓦地不会动了。

    祁无忧的手意外地粗粝,不像个姑娘家的手,甚至没有他的肩头光滑,摩挲得皮肤有些刺痛。贺逸之忍住颤栗,却克制不住想象起那些茧的形状。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祁无忧的眼里。她瞥见少年紧绷的唇线,指腹感受着他微不可察的颤抖,问道:“你不愿让我碰?”

    “臣不敢。”

    什么不敢,无非是不敢承认。

    祁无忧置若罔闻,谅贺逸之也是真不敢忤逆她。她没有像之前一样,见他勉强就不再强求。

    因为这回不一样。

    祁无忧望着贺逸之满背的伤痕,蓦地想起另一个男人为她做过的一切,还有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血淋淋的场景时,听到的热烈的话语。

    她松开手,转头却不由分说扯下贺逸之的单衣,说:“我不碰你,只想给你上药。”

    贺逸之在东宫是怎样的境遇,祁无忧大抵都清楚。

    他跟夏鹤一样孤高清冷,又容易遭人妒忌。没有人愿意帮他上药,他也不想求宫里的人,就自己拧着身子,想办法抹了些药,最后包扎得一塌糊涂。

    柔软的膏体覆在渗着血丝的伤疤上,祁无忧轻轻吹着气,慢慢抹开,思绪也一圈圈地荡远了。

    当初夏鹤那一身的伤是用鞭子打的,比贺逸之的伤势还可怕些。他伤得那么厉害,又是谁照顾的呢?

    如此一想,祁无忧下手就重了些。

    贺逸之让她弄疼了,极力咬着牙不动,更不敢吭声,省得她又问“不愿让我碰?”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问:“很痛吧。”

    “不痛。”

    贺逸之说话时,鬓间都是汗。身下的床褥已经湿了一大片,他因此一动不敢动。潮热将他两面夹击。

    他正在想“有其子必有其母,他们母子都很会折磨人”,一滴不同于跌打药的凉液忽然掉在了他的肩胛上。

    贺逸之顿住。那水滴很快顺着他的身侧滑下来,坠入了洇湿的床褥中。

    她好像哭了。

    第77章 衣不如新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成婚了……

    77.衣不如新

    贺逸之不相信祁无忧会哭。她那么不可一世,好像百折不摧。

    他久久没有回头证实,直至他又听见她说:

    “祁如意从小就乖戾,但没想到他现在是愈发地过分了。”她没有为祁如意说话,“我会惩戒他的。”

    贺逸之沉默了一会儿。

    “太子殿下只是想见他的母亲。您与其惩戒,不妨多给他些关爱。”

    这次轮到祁无忧许久没说话。

    须臾,她幽幽地问:“你也觉得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贺逸之感到一阵古怪。她好像在问他,也好像在问屋子里一个不存在的人。他迟疑了一下,有意无意地转了下头,瞟觑一眼。

    祁无忧垂目坐着,忽而轻轻地看过来,对上了他的目光。她的眼底盈满了一片晶莹的红色,贺逸之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又寂寞的红色。

    他被她的一时脆弱吸住了目光,无法再为祁如意说话。在祁无忧的感伤面前,他成了跟祁如意一样不懂事的孩子。

    祁无忧泪眼婆娑地看了他刹那,竟转身下榻,落荒而逃似的抛下他离去了。

    她一走,贺逸之反复回想着她带来的如泣如诉的愁苦。想着想着渐渐魂不守舍,好像需要祁如意再打他一顿才能清醒。

    始是新承恩泽时,贺逸之自己都没发觉,祁无忧跟他说的话,比对祁如意要多许多。不怪乎祁如意对他怀有这么大的敌意。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关注和疼爱,还不如一个随处可见的嬖宠,这于他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但是祁如意没有再找贺逸之的麻烦,因为他一下子病倒了。

    起初只是风寒,祁无忧听说后便停了东宫的讲学,让祁如意卧床休养。但在祁如意看来,这却是母皇对他的惩罚。祁无忧因为他打了贺逸之,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祁如意天生敏感,生怕祁无忧是对他失望了才不许他念书,于是才歇了半天就强装病愈,带着病苦读。

    他还熬夜写了几篇策论送到了乾元殿,想让祁无忧看一看,他不是回答不出教席的问题,他足以成为出色的储君。

    但祁无忧只潦草地回了个“阅”,什么也没说。

    祁如意由是更加担心害怕,愈发刻苦,不敢休息。他在东宫是个小暴君,谁也不能忤逆他,连照水也制服不了他。等贺逸之将他扛回床上时,他已经高烧不退了。

    纪泽芝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天一夜,才等到祁无忧前来探望。

    祁如意仍然昏睡不醒,烧也没有退。

    祁无忧坐到床前看着他青白的小脸,沉默地摸了摸他发烫的脸颊,又给他换了一条凉帕子敷着。

    整座东宫只有属官,没有宫女、太监,这也是祁如意一直认为自己不受重视的表现。一来,祁无忧不想给祁如意养出骄奢淫逸的毛病;二来,她认为人越少,就越难有空子可钻。东宫属官不多,但都是她的亲信,能确保不会有人对祁如意下手。

    她只有这一个孩子,失去不起。

    因为一旦失去了,就得想办法再生一个。

    祁无忧一动不动地看着祁如意的睡颜,直到日暮时分,晏青下值过来探望。

    他亲自点了灯,走到床前,唤了声“陛下”。

    祁无忧动了动身子,起来说:“该给他煎药了。”

    说着,她走向外殿。晏青跟在后面,为祁如意放下了床帐,仔细掖了掖。

    古旧的墙壁上映着幽幽的烛火,空寂的宫殿如同一座冷宫,平素只有画梁上的彩绘的仙人跟祁如意作伴。

    贺逸之从后殿进来,未料到晏青也在这里。他听见里面的动静,鬼使神差驻足隐匿在画屏之后,想知道世人眼中的圣君贤臣在私底下是否就是寻常的夫妻。

    红泥小炉一直燃着。祁无忧添了些炭,将方才浸泡好的药材倒进锅里,擦着手在一把交椅上坐下,又示意晏青也搬一把来。

    两个相隔一座烧着火的小炉子,一同守着里间的孩子。

    祁如意天生不如祁无忧强健,从小到大生过几次病,祁无忧没有一次不担惊受怕。

    她说:“我原以为等他长大一点就好了,没想到竟大意了。这次是不是比他三岁那年还严重些。”

    晏青笑着说:“我母亲常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大概就是这样了。不过我摸着已经没有昨天烫了,应该快好了。”

    “我跟你母亲不一样。”

    她亲自处理药材、煎药,不过是防着有心人毒害而已。

    药壶咕噜噜冒起了热气。

    祁无忧虚无地看着四散的水雾,说:“长倩,你能想象吗。刚才我看着他,想的居然是,万一他这时候夭折了,我要再上哪找一个储君?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是一个好母亲,可我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我仍然只想着自己。”

    “你只是太累了。”晏青宽慰道:“你要操劳国事,也不比平民女子,身边还有一个体贴的丈夫帮你管教孩子。”

    祁无忧顾不上他别有深意。她撑着头闭起眼睛,的确累了。晏青身为男人,根本不懂她的挣扎。

    曾经她和太后红着眼睛恶语相向时就想过,以后她和祁如意也会为了争权夺利变成这样吧。只是她比太后好一些,除非她死,否则永远都是至尊。

    那么,祁如意再长大一些会不会盼着她早点死?萧愉杀了他的父亲,那么祁如意想杀了他的母亲也不足为奇。

    她每次一想到这些骨肉相残,就没法对祁如意好。她也不知道如何对他好。他就像他的父亲一样难以对付。

    “我有时会想,”祁无忧放下了手,重新睁开了清明的眼睛,“如果祁如意不是太子,我和他的感情是不是能好一些。”

    晏青心中一惊,迟疑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祁无忧已经很少放下君王的姿态,像过去一样和他交心。今日她明着因为照顾祁如意而倾吐苦衷,实际上又似乎在向他试探废立之事。

    如果连他都不支持,朝中必定非议滔天。

    “立了他又废了他,”晏青假装以故知的口吻说:“于他而言该是多么残忍,恐怕只会对母子和睦更加不利。”

    何况,她废了祁如意,再去立谁呢?

    祁无忧笑笑,直接回应了他心里的想法:“他们揣测我对太子有诸多不满,都是在找借口废立,把江山传给公主。扭转阴阳,让御座之上世世代代都是女皇。是不是你也是这么想?”

    晏青默然。

    “我不会传给公主。”祁无忧收起笑容,“分娩对女子来说是鬼门关,即使金枝玉叶也不能例外。我现在能坐在这里说话,是因为我有些运气。但我不能保证世世代代的皇女都能如此。一个随时可能崩殂的皇帝,如何稳定社稷,安定民心。”

    她不能对晏青倾吐的是,如果她当时没能摆脱张太后的控制,将会被以产子的名义困在床上几个月。一个皇帝几个月无法触碰国政的后果会是什么,不言而喻。

    “辛辛苦苦生下一个皇储,还有夭折的可能。所以男皇帝们才广开后宫,好文昭武穆。”祁无忧道,“我小时候也跟你讨论过,是不是。因为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他们威风。但我现在明白了,”她若也要肩负起这种开枝散叶的责任,就会一直被困在产褥之间。“先贤规定的世道一直是有父子然后有君臣。君父对臣子,这就是家天下。你说,我会愿意要什么母女君臣?”

    只是换汤不换药的东西而已。

    “所以,我确实不适合当皇帝。”

    所以,她索性废黜皇帝,摧毁三纲五常。

    祁无忧也想过,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没有遇见他,她是否不会深究一切问题的根源,是不是会比现在快活。

    夏鹤带给她的远比爱更多,也远比恨更沉重。

    晏青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还不够。”

    祁无忧微微一笑。晏青如她意料之中,只听到了她的字面意思。

    曾经,若他解不开她的谜语,她会失望;若他不能理解她的抱负,她会难过。但如今,她看着晏青被她蒙在鼓里的样子,感到的却是痛快。

    凭晏青对她的了解,还不足以参透她想做的事情。但他至少能明白一条她的暗示。

    不必费尽心机在太子身上花费那么多心血——

    不管是为了什么。

    晏青从她这里吃了颗定心丸,她不会立太女。但她的图谋又似乎比立太女更加令人惊惶。

    过了片刻,他说:“无论你要做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

    “我知道。”

    “但事关太子,我还是想问,”晏青一顿,“那个人,他知道吗?”

    祁无忧不作声。

    “这么多年,你从未召他进京,若是为了阻止他们相认……”却又一再默许夏鹤的力量不断膨胀,养虎为患。

    时至今日,天下已经无人不知夏在渊其名。他为朝廷秣马厉兵,麾下已有数十万苍军,令人望其项背。祁无忧连祁如意弑母上位的可能都想过,又怎么会想不到他们父子有足够的力量联合起来与她抗衡。

    她没有否认,还是不作声。

    晏青无声地长叹一口气,不再多说,只道:“若日后你需要一个——”

    他收了收声,不能说“需要一个男人”。于是又道:“需要一个由头的时候,我只希望你还能想到我。”

    祁无忧看向他,尚未答应,一直在暗处的贺逸之却不想再听他的纠缠。

    当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纠缠不休的时候,最直截了当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她身边再出现一个男人,令前者知难而退。

    这是晏青的意思,贺逸之听明白了。

    他旋即从后殿走出来,腰间蹀躞叮叮轻响,人未到,已经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陛下。”贺逸之行了礼,又冷脸面向晏青:“太傅。”

    祁无忧坐在椅子上仰头看他,晏青更没料到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他们同时看着贺逸之,而贺逸之垂目站着,甚至有些后悔挺胸而出。

    晏青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若论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还有谁能比贺逸之更应景。

    他起身正襟行礼,主动提起:“臣告退。”

    祁无忧点了点头。

    这时,药也熬好了。不等她动手,贺逸之已经先行屈膝蹲下身,垫起药壶,缓缓滤了一碗药。

    他一言不发地垂着眼眸,长眉入鬓,如玉清俊。不过几天的光景,他好像又高大了一点儿,即使半蹲着也屹然挺拔。

    祁无忧看着贺逸之弄了一会儿,没有出声。到了夜里,仍是他陪她守着祁如意。她没叫他坐,他就一直站着。二人的倒影一高一低,几乎看不出缝隙。

    铜壶漏断,映在墙壁上的烛火愈发朦胧。不久,遥远的钟声阵阵传来,长夜才将将开始。

    贺逸之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祁如意。

    方才祁无忧和晏青无疑谈到了祁如意的父亲。他从未像世人一样猜测过太子殿下的生父是何方神圣,但今夜却第一次好奇起那个男人的身份。还有,他跟祁无忧又有怎样的过去。

    祁无忧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冷不丁开口:“有什么话就说。”

    贺逸之瞥了瞥她绰约的背影,竟也真的开口问了:“您是不是很寂寞?”

    “为什么?”

    祁无忧侧了侧头:“为什么要这样问?”

    贺逸之望着她清丽惑人的侧脸,幽幽的烛照令她的眼睫都婀娜起来。倏地,她抬起一双明眸,目光将他射了个正着。

    “因为我们是孤儿寡母,因为我没有丈夫?”

    贺逸之想否认,又说不出“不”。

    她的神情十分玩味,好像不久前在他面前红了眼眶的女人不是她。

    “我知道了,你现在正是风华正茂,大动春心的年纪,所以看谁都像缺了个伴儿。是不是?”

    “不是。”

    “嘴硬。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成婚了。”

    贺逸之看着她不言语。

    祁无忧勾了勾唇角,“真的没有中意的女子?”

    今夜的她双眸横波,只有嘴唇是红色的。看不出一丝清苦和寂寞。

    贺逸之望了她一会儿,说:“没有能成婚的。”

    第78章 相逢无处如果,她当初遇见的是少年时……

    78.相逢无处

    没有能成婚的?

    贺逸之的回答如同在针对她前面的话。

    祁无忧置之一笑。

    虽然他有着跟夏鹤相似的面容,却并不能像他一样,句句都能激起她的胜负欲。

    祁如意的烧很快退了。这次祁无忧让照水和漱冰都来看管他,让他别想继续带病读书。

    他散着头发,虚弱地坐在床上,神色黯然。

    照水端着药上前,竟有点不忍心惊扰这个瓷娃娃。

    美丽惊人的少年无疑继承了他父亲的全部优点,未束发时就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可是,祁无忧不止一次为此表达过不满,认为祁如意没有一点男子气概。殊不知他没有父亲,效仿的对象始终都是母亲。为了赢得祁无忧的关注和宠爱,他更是竭力模仿她的模样,结果却适得其反。

    “照水姑姑,”祁如意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沮丧地垂着头,“母亲究竟为什么不喜欢我。”

    “陛下怎么会不喜欢您呢,她昨天还在您床前守了一夜呢。”

    “可是我亲耳听到她和太傅说要废了我。”祁如意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愤懑,“母亲她要废了我!”

    照水怔住。

    祁如意抱着膝盖,埋进里面,渐渐发出了压抑的哭声,“她真的不爱我。为什么。为什么。”

    识字以来,他的心中就常常升起一个疑问:祁如意,岂如意,母亲为什么要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

    原来他的降生于母亲而言,竟是一件这么不如意的事情。

    “陛下她当然爱您。”照水看着祁如意,心如刀绞。她不禁将他抱进怀里安抚,“她只是不知道怎么爱您。”

    “我不明白,母亲一直说我不像她……”祁如意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埋头抽噎,“如果我是个公主,她是不是就不会想废了我了。因为我只是个皇子,所以在她眼里,我只有帮她稳定朝政的价值。等到大臣们威胁不了她了,她就会废了我……”

    他已经那么努力学着母亲的样子,可是在她眼里,他就是不像她。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投错了娘胎,不该生为男儿身。

    照水抱着他,柳眉紧锁。

    她从未想过祁无忧已经动了废立的念头。这一传出去,不知会激发多大的动荡。更令人忧心的是他们母子之间的裂隙会因为废立愈来愈深,以至于无法弥合。

    难得照水也冒出了异想天开的念头:若驸马还在就好了。

    于是,她从公主府的旧物中找出了一个珍藏已久的荷包,交给了祁如意。里面放着一缕结发青丝,祁如意隐约明白,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只是他很懂事,没有追问那个人到底是谁。

    等到祁无忧召见刚刚大病初愈的太子时,一只绣着鸾凤和鸣的旧荷包便从他袖中掉到了御前。

    十多年了,祁无忧只见过这东西一次,却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

    照水用心良苦,大抵盼着祁无忧见了这缕结发睹物思人,念及昔日夫妻情分,唤起一点舐犊之情。

    二十年来,祁无忧第一次罚了照水,因为她的忠心已经倾向了东宫。皇权面前,没有母子。她要教祁如意认识权力的构筑,唯有率先垂范,让他切身体会。

    至于荷包,则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结发恩义。

    祁无忧拿着荷包看了一会儿,二人的青丝已经随着岁月流逝变得暗淡无光。她又看向御案上高高垒起来的奏本。

    以前这些奏本都是弹劾夏鹤的,但现在朝野上下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得罪他。英朗倒是上了一道奏本。平州流寇横行,他请奏祁无忧命令夏鹤抽调几万兵力协助他剿匪。

    祁无忧准了,但宥州却拖拖拉拉没有开拔。再问之下,夏鹤才上奏,义正辞严地说善战者不在少,善守者不在小。等他的苍军跋山涉水,跟平州的将领磨合,最后只怕贻误战机,适得其反,白白耗费她的国帑。

    总之就是:不借。

    暗暗反对祁无忧的人幸灾乐祸,笑她吃到了养虎为患的苦头。现在夏在渊坐镇宥、安两地,官拜雍西总督,已经有了与她抗衡的*底气。

    那厢英朗剿匪当然也是借口,无非是替祁无忧试探夏鹤的态度,削他的兵权。结果不如人意,祁无忧看他们唇枪舌战就心烦。

    夏鹤这次回绝,不臣之心好像昭然若揭。阁臣们都不无忧虑,祁无忧又亲手扶植出了一个夏元州,可她还有第二个祁无忧和夏鹤跟他结成秦晋之盟吗。

    他这次的态度的确给了祁无忧一个警示。十一年了,她凭什么自信他一定还对她忠贞不二呢。

    她这些年来放任夏鹤不断坐大,不管是出于对他家破人亡的愧疚,还是不忍他的才能被埋没,希望他一展抱负,还是有心利用他的感情,她对他寥寥的警惕心都脱离了常理。

    祁无忧又等了几日,等到薛妙容进京。

    南华殿里只有她们两人。谈及夏鹤,祁无忧不得不问:“你认为,他对我还有忠心吗?”

    薛妙容是这世上唯三知道夏鹤真身的人,也是唯一才见过他的人。不久前,琼州军营发生兵变,叛军流窜至雍西山岭,她一封照会请动了夏鹤的襄助,得以迅速使叛军伏法。

    夏鹤能急人之困,未尝没有念着旧日的人情,也难说没有顾及薛妙容是祁无忧的心腹之臣。可若论他对祁无忧的忠心,恐怕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确认。

    更何况,薛妙容下不起这个断言,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她道:“您何不召他觐见,面对面谈上一天。依臣看,他是有心进京的。”

    “他变了很多?”

    “十一年了,”薛妙容忍不住说,“连臣都变了很多呢。”

    她到宥州拜会夏鹤时,恰逢英朗跟他借兵。关于如何上奏祁无忧,夏鹤问询了她的意见。即使她那时也劝他从善如流,但结果还是换来了他的一意孤行。

    祁无忧忌惮他,他心知肚明。她跟英朗君唱臣和,他更看在眼里。

    “她不放心,诏我进京就是了。可她为什么迟迟不肯下诏。”

    除了不想见他,还有什么理由。

    十年的光阴将神清骨秀的青年淬砺出了更加漠然冷峻的模样。除此之外,他身上并无岁月的痕迹。曾经奕奕的眉眼凛若秋霜,令人不想直视,本能地想避开那冷冽得刺眼的寒芒。

    夏鹤显然知道,在遥远的帝京,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情郎。

    薛妙容遗憾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迈出南华殿时,却迎面遇上一个清俊异常的少年。

    他作侍卫打扮,眉目如画,宛若十一年前初来京中的夏鹤。

    她驻足看了贺逸之许久,直至贺逸之也看见了她。

    薛妙容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跟照水问候:“照水姐姐,方才没来得及跟你说话。”

    许久不见,照水忍不住打量了她几下。这些年她青云直上,朝里谁见了都乐得尊称她一声“薛大人”。她倒好,见了曾经的姐妹,仍以过去在宫中的习惯相称,从来不摆官派,难得漱冰都要称赞她一声不忘本。

    说话间,贺逸之的身影已经走出她们的视野。薛妙容问:“陛下她这是……?”

    “你看他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照水点到即止。

    薛妙容笑笑。

    少年清新秀丽有余,但比之正主,则实在少了些惊心动魄的气质。果然还是人不如旧。

    另一边,贺逸之进了南华殿,也回想着薛妙容看他的眼神。

    他认得她。祁无忧跟前真正的红人,大周第一女巡按,和济州的王怀遥相呼应,各自是祁无忧整肃地方吏治的利剑。民间有言,贪官污吏听到琼薛济王的名号,无一不闻风丧胆,小心翼翼。

    这样一个显要因他驻足,又以惊奇的目光看了他许久。贺逸之心中盘桓了很久的疑问不得不因此愈来愈深。

    祁无忧刚结束一日之际的机务,正翻看还有什么要紧的奏本。贺逸之让她调到了御前,省得留给祁如意虐待。

    “陛下,我……”年轻人到了御前,问,“臣是不是长得很像一个人?”

    “有一点。”

    祁无忧说完抬了抬眼,见贺逸之立在阶下许久没说话。他垂着眼不见表情,像是生着年轻男人独有的闷气。

    她转身下了丹墀,走向里间的寝殿准备午憩。

    过了一会儿,贺逸之才跟来问:“那个人如今在何处?”

    “死了。”

    祁无忧说着,面无表情地倚到了榻边。

    一说“死了”,贺逸之不难联想到祁如意的生父种种,很快想到了她做公主时的驸马。他的眉心微微一松,又恢复了疏眉朗目。

    祁无忧忽然笑起来:“听到他死了,你就这么高兴?”

    贺逸之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她谈及那个男人张口闭口都是死啊死的,没有半点不快。

    他说:“臣当然谈不上高兴。”

    祁无忧仔细一瞧,原来他那年轻男人独有的闷气还未消散。

    她笑了笑,不料贺逸之没有夏鹤的牙尖嘴利。不过这样一来,她才舒心。

    祁无忧端详着年轻人清冷挺逸的容颜,越看眼神越加迷离。她不禁缓缓起身,逼上前去,轻声问了一句:

    “你爱我吗?”

    贺逸之视线一停,双眼看着她一动不动。

    祁无忧稍稍回神,微微仰看着他俊逸的眉眼,忍不住抬手描绘,久久不能罢手。

    他这个年纪怎么会已经对爱有所感悟。

    贺逸之闭上眼睛,任她来回抚摸着。

    “罢了,不为难你。”祁无忧放下手,“先退下吧,我要歇会儿。”

    贺逸之睁眼,那专注的目光忽然留住了她后撤的脚步。

    他望着她,冷不防抿着唇吻上来,一把抱着她倒向了身后的御榻。

    ……

    贺逸之就这样成了祁无忧的御前侍卫,日夜伴驾。

    她笑问:“不觉得委屈?”

    年轻人的神情很是认真:“我只想和你朝朝暮暮。”

    祁无忧忍不住吻了吻他。

    可是玩笑归玩笑,她如此喜爱贺逸之,总是会为他考虑日后的前途。可是祁无忧很快便发现,每当她与左右议论制衡夏鹤,贺逸之都会听得格外入神。

    她不禁问:“很关心他?”

    “夏大人十几岁时就是行伍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谓命世之英,不世之才。”贺逸之居然说:“我少时就很仰慕他。”

    因女主当政,如今民间不重生男重生女,但最后生儿生女却非自己左右得了的。所以人们不无祈愿:若老天还是给了男孩,那也要生男当如夏在渊。可见天下有多少人仰慕他。贺逸之最是向往英雄豪杰的年纪,又醉心习剑,哪能免俗、对夏鹤的声名无动于衷。

    祁无忧怔了片刻,忽而笑道:“话虽如此,但你千万不要学他。你要是想像他一样,我可就要把你放出宫了。”

    说完,个中暗语又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我不要。”

    贺逸之否定得极快。一句“舍不得”烫嘴,他半跪下来,坚定不移地望着她说道:“我说过,惟愿伴君左右。”

    祁无忧抚上他的脸,“嗯,这才是我的贺郎。”

    说完,她又描画起贺逸之的眉眼,爱不释手。

    犹记她与夏鹤初相见时,他已经十分高大,英俊,成熟,一言一行都是一个男人的样子。她从没见过夏鹤十几岁时的模样,也想象不出年少的他都吃过什么苦,又是否也像后来一样孤傲,难以征服。

    如果,她当初遇见的是少年时的夏鹤,他会不会也像贺逸之一样,永远都不会想离开她?

    第79章 驰光见君还是要用美人计。

    79.驰光见君

    月华胧明,祁无忧坐在庭前给英朗回函,让他暂时停止插手对夏鹤的弹压,顺便回绝了他想回京的愿望。

    待她停笔,一抬眼瞥见贺逸之。他跪坐在旁,墨色的眼睛似乎盯了她许久了。

    因为回英朗这封信,祁无忧已经比平日晚就寝了半个时辰。贺逸之看在眼里,对英朗的不满无需言表。

    英朗如今的名望稍逊夏鹤,但仍是赫赫有名的柱石之臣,大权在握。他是少数有权给祁无忧写私函的外官之一,又曾是她的情人。尽管许多人在背后议论,贺逸之如今所处的位置就是当年的英朗,但如此宠信在他面前,却是可望不可即的。

    除了伴君左右,他能为祁无忧做的只有添墨点灯,以及带来鱼水之欢。

    “你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

    祁无忧忙完,靠到椅背上,“没出息?你要多有出息?逸之,你该认清,你再有出息也是我的臣子,当不了大丈夫。所以不如收了这心思。”

    “臣不敢。”

    “别胡思乱想了。你若真的像夏在渊,也未必好。”祁无忧倾身,双臂勾住年轻人的脖颈,亲了他一下,“我现在可只喜欢你。”

    贺逸之抱住她,抿了抿唇,朗目中流溢着月辉一样温柔的光彩。他轻轻闭上眼睛,低下头来吻她,一点一点求她共赴巫山。可祁无忧只是同他温存了一会儿,便带着他回到了案前。

    “过来,我教你怎么看刑名文簿。”

    云雨未兴便倏地消散,贺逸之欲言又止,还是跟到了她的身边。

    入宫之前,郑玉莹就教他,皇帝不同于寻常妇人,用世间一般男子追求女子的方法都行不通。那时他不愿以色侍君,把这些话当成了耳旁风。但为求佳人芳心,到底不能不另辟蹊径。

    那位薛大人婉转地点拨了他几句,教他试着在祁无忧面前多读书,又最好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手持书卷。

    夜里,贺逸之在灯下看书,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他只是沉默地等待求证,看薛妙容是否在建议他模仿一个人。

    等着等着,祁无忧的裙摆好似嫣红色的波涛,悄无声息地漫溢着进入了他的眼帘。这时,贺逸之的期望也像退潮一样落下了去。祁无忧为他停了下来,然后一停就是一夜。

    缠绵悱恻时,她泪眼迷离,贪婪地叫着:“贺郎,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贺逸之流下了滚烫的汗,一滴一滴落在了二人之间。

    自从得知她曾经的丈夫名“鹤”之后,他就抵触起这称呼来了。

    “逸之不会。”他言之凿凿:“绝不会离开你。”

    但他立下如此誓言,祁无忧却要离开他了。

    天色一亮,她又召集了众阁臣在南华殿密议。但这日的商榷的中心却不是夏鹤,而是对准了云州。按照律法,各地官员三年一任,但徐昭德在云州总督的位子上已经长达九年之久。他的势力盘根错杂,先前祁无忧根基不稳,也打不了他的七寸。如今数州都已在祁无忧的掌控之中,她旧事重提,云州却再次“乞留”,又有五千百姓冒出来联名请命,要求皇帝留下他们的父母官。

    她不是体察民情吗,徐昭德就拿民意制服她。

    贺问贤提出借机任命御史赶赴云州考绩,公孙蟾却道:“这不是嫌御史台的水还不够浑吗。”

    朝廷派了人去,结果不是御史被收买,就是已经被收买。到时上下其手弄虚作假,可谓毫无裨益。

    最终祁无忧让晏青拟旨,擢升徐昭德回京。但回京高升,却是以放下兵权为代价,徐昭德必然不肯。但皇命难违,他若抗旨,祁无忧便有理由拿他。

    “他若抗旨,不是没有起兵的可能。”晏青不无顾虑。

    祁无忧道:“他起不了。”

    这是要在徐昭德起兵造反的开头就将他按在云州的意思。然而谕旨一到即打草惊蛇,等到朝廷听到风声,再调兵前去,无论如何都是赶不及的。何况王师怎可随意开拔。还是要从别处调兵。

    祁无忧的几个心腹都不约而同想到了正解。夏鹤与云州毗邻,手握重兵。诛杀徐氏,非他莫属。但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却不曾想过若沛公不愿从命,一切又该如何收场。

    他们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祁无忧很快命丹华郡主秘密出使宥州,代她游说夏鹤出兵。

    她没有委任任何一个朝廷官员。晏青心知肚明,他和公孙去见夏鹤只有火上浇油,因此缄口不言。薛妙容本是最合适的,但她已经铩羽而归,如今只有天家的人才能代表祁无忧的面子。不知她有没有后悔当年为了揽权,除去了几乎所有的宗室,以至于只剩下祁兰璧一人可以利用。

    郡主即将驾临的消息传到宥州,夏鹤正与他的一众部下在城外行猎。世道太平的时候,他常常带领众人行猎,以此维持战斗的状态。

    得知祁无忧派来郡主媾和,夏鹤的几个心腹暧昧地交换了眼神。原来当皇帝的颐指气使那么久,最后还是要用美人计。

    不过这些想法都是看破不说破,他们面上还是要向夏鹤请示,郡主惠临,接待是怎么个章程。

    林中枯叶压出了酥脆的响声。夏鹤掉转马头,像是因这一通打搅失了兴致,“按二品官员参访的章程,该怎么办怎么办。”

    “是。”

    没人有异议。

    夏鹤驱着马走出寂静的树林,所经之处,一众身着玄色甲胄的士兵皆齐刷刷地向他低下了头颅。

    如今,他已在宥州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要在短时间内掌控一方军政,也必须如此。夏鹤的部下和每一个将士都因此对他忠心耿耿,绝对服从,甚至百姓也视他为济世之主。这是夏元洲对夏鸢未竟的期望。而他将祁无忧反感的一切融会贯通,自然招来她的忌惮,被她视为眼中钉。

    只有沙天波跟在后面桀桀笑道:“老弟,你那媳妇知道你现在这么发达,连郡主倒贴都不放在眼里,不得肠子都悔青了。”

    夏鹤没有表情:“未必。”

    “那你说那郡主漂不漂亮?”

    ……

    野旷天低树,两骑骏马在天地间一路西行,不远处就是宥州的地界了。

    经过数日驰驱,郑玉莹的双腿内侧早已痛不堪言。她自出生就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这是头一次疲于奔波,餐风饮露。但是祁无忧瞒着朝里白龙鱼服,冒充郡主赶往宥州,为了速去速回,只有轻装上阵。一路上只有她们两个女子,连一个提行李的随从都没带。君王出行就是这样的阵仗,说出来也是天方夜谭。

    郑玉莹只得婉转地说,这样过去让宥州府见了,恐怕不能彰显天家威严。

    但祁无忧岂用得着那些排场:“我亲自来,还不够给他一个下马威?”

    说罢,打马踏进了宥州的土地。

    郑玉莹跟在后面,无言以对。

    她不是祁无忧的旧臣,对从前内情一无所知。但这也是祁无忧带上她的理由之一。祁无忧所有近臣都留在了帝都,营造着她并未离京的假象。她此次微服另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若御座无人,现在的朝廷能不能运作整个帝国,将来又该从何处整顿。

    一路上,祁无忧的胸中都装满了种种心事。

    她们抵达宥州时是晌午。边陲小镇算不上富饶,没有行辕驿馆。祁无忧继续乔装百姓,预计在民家借宿。进入暨云县后,祁无忧放慢了速度,按辔徐行,走马观花地看着夏鹤治下的民风,所行之处意外地冷清。她们一连探访了几户人家,都不见主人踪迹,打听之下才知道,今日几乎所有县民都跑去了县衙看官司。

    祁无忧一听,来了兴致,当即带着郑玉莹往县衙去了,正赶上暨云县县令升堂。

    堂下跪着一对夫妇和一个年轻的妇人。本地人称年轻妇人是城西的王寡妇,那对夫妇是她娘家兄嫂。

    暨云县令沉着地看完卷宗,问:“王三娘,你已丧夫三年有余。你兄嫂为你说的这门亲事,本官也了解了。这冯家是本县一等一的大户人家,三少爷又考中了秀才,是再好不过的姻缘了。你为何想退婚呢?”

    王三娘道:“哥哥和嫂嫂应下这婚事时,妾并不知情。若妾当时就知道,一定不会应下的。”

    可冯家是暨云有名的乡绅,家中有良田百亩,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全县没有一个姑娘不想当冯家妇。县令好言劝道:“按理说,冯少爷是初婚,而你不仅是嫁过人的,又不到一年就克死了丈夫,更不需提你家只是个裁缝。冯家愿意下重聘迎娶,诚意已经很足啦。若你能说出冯少爷的不是,本官也可为你做主退婚。”

    王三娘根本没见过冯少爷,如何说得出来,只道:“妾……妾已决心为亡夫守节!”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今时不同往日,自祁无忧御宇以来,民风愈发开放,守节这类旧习是遭人鄙夷的。众人看向王三娘的眼神更加不屑,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王三娘跪在人群中央,脸色涨红,害怕得浑身颤抖。

    祁无忧避开嘈杂,问向身侧:“玉莹,你怎么看?”

    郑玉莹也不喜贞洁烈妇,因此轻叹一声:“看来宥州还是地处偏远,所以民智未开。”言下之意,已是对夏鹤治下的否定。

    说话间,一名锦衣少女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她走到堂下,见了县令并不下跪,反而质问起他来:“既然冯氏家缠万贯,怎知不是王氏兄嫂为了彩礼将妹子嫁出去呢?”

    县衙内外一时鸦雀无声,只因这少女不仅面生,且十分年少。

    祁无忧打眼一看,见她居然跟祁如意差不多的年纪,十一二岁而已。但少女小小年纪锐不可挡,逼人的气势却是祁如意这个一国储君都没有的。

    因她心里想着祁如意,再看这小姑娘,竟发觉她跟夏鹤的眉眼也有几分相似。

    堂上,少女已经抢过一县之长的威风,从王三娘的口中套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王三娘的兄嫂果真是为了钱财,才将她嫁去冯家。而对方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品行才貌方面也没有可以指摘之处。她不想嫁,除了去当贞洁烈妇,竟再无别的办法。即便如此,世人还要指责她迂腐蠢钝。

    “这还不简单,请一块御赐的牌坊,就是县官也不能逼你嫁。”少女面向众人回敬:“你们才迂腐!如果一块石头就能让这位姐姐过上自在的日子,那立一个又有何不可?”

    人群中顿时嘲骂滔天。

    县令在百姓面前维系着父母官的气量,道:“小姑娘,你可知一个贞节旌表要花多少钱财、走多少关节才能立起来?别的不说,王家根本出不起这个钱。”

    “不过几十两银子,我出就是了。”

    “那你可知道,除了银两,王氏还得想法子一级一级往上报给朝廷,才能请到这块牌坊。别说她,就是冯家都没有这个关系和脸面。”

    “那我知道的可多了。”少女威风凛凛地冷笑一声:“我姓夏。”

    县衙内外再度鸦雀无声。

    在宥州的地界,一个夏字意味着什么,无论童叟都了然于心。

    夏鹤是宥州之主,即便皇帝不喜,也得忍让他三分。何况立个牌坊这点小事,放在朝中连芝麻大都算不上。有夏鹤出面上奏,还怕朝廷不想卖这个人情,做成一本万利的买卖?

    自称姓夏的少女名为如陵,一身绫罗衣裙已能显示她家世高贵。但暨云县令可没听说夏总督有私生女。他噤声片刻,又很快回神,岂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吓住。

    “莫以为你年纪小就可以扰乱公堂。来人,把她拿下!”

    左右差役上前,个个都是手持棍杖的成年男子。但夏如陵天不怕地不怕,竟也出手回击,拒不就范。

    众人一瞧,瞬间对王三娘失去了兴趣,转过来教训夏如陵。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

    “太不像话了,小小年纪还管人家寡妇再嫁,也不怕自己以后嫁不出去。”

    夏如陵打着架还不忘抽空向外喊道:“只要我想嫁人,整个宥州的一草一木都是嫁妆,怕只怕天底下没有男人配得上本姑娘!”

    她这样大放厥词,连郑玉莹都忍不住开口:“真是个好狂妄的小姑娘。”

    说完,她察言观色,留意着祁无忧的神情。若这位小夏姑娘真是夏在渊的什么人,她如此狐假虎威,为非作歹,必会给夏氏招来更大的麻烦。

    果然,祁无忧的表情难看极了,恨不得现在就将夏鹤活剐。

    方才夏如陵一出手,她就认出了她的招式。几曾何时,夏鹤教过她一模一样的东西。

    如果夏如陵是他的女儿,算算年纪,无疑是他当年背着她偷偷生的。张太后也没有骗她。

    第80章 游龙戏凤他也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80.游龙戏凤

    不管夏如陵在武功上多有造诣,眼下也只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少女而已。数个五大三粗的差役扑上来,不多时就将她制服了。

    夏如陵让他们扣着,既不服气也不露怯。她傲然仰着头,面对一众官差有恃无恐。

    一个差役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扬起胳膊就要扇她的巴掌。但他的手定在了半空中,怎么都落不下去。

    他扭头一看,自己的手腕竟被一个女人拧住了。他从未见过这么艳丽的女人,未施脂粉就已经艳光四射。一时忘记了怒喝。

    “身为官差却动用私刑,且不提对方还是个孩子。想让天下人都议论你们明府就是这样办案的?”

    祁无忧稍一用力,粗野的男人便高声惨叫起来。

    堂上的县令头疼得厉害。

    “她不是孩子,给她拿下!”

    郑玉莹不及祁无忧的身手,这时才挤到她的身边。可她不会武功,一路上仍需要祁无忧保护,此时又谈何护驾。

    “夫人——”郑玉莹低声请示亮明真身:“请令牌吧。”

    “不用。”

    “姐姐,你快走,别被我连累了。”夏如陵道:“他们怕我叔叔,不会对我怎样的。”

    祁无忧听见那声“叔叔”,侧目看了她一眼。夏如陵已经又嚣张地骂向衙役:

    “你们今天敢打我,我明天就挑了你们的手筋!”

    祁无忧看向堂上,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听见了,她是夏在渊的侄女。跟朝廷要一块牌坊,对他们来说可不是难事。”

    众人一时让她唬住,没有上前。

    县令忍气吞声:“制台大人向来秉公办事,怎会藐视王法,随意徇私。”他指着王三娘说道:“她出嫁不过一年就守了寡,想必不曾与她先夫有什么深厚的夫妻之情。总不能捏造一番痴情的说辞,欺瞒圣上。还有你,到底是何人,竟敢直呼制台大人的名讳!”

    经他一提醒,夏如陵安静下来,转头好奇地打量着祁无忧。

    “捏造?”祁无忧根本不答他的话,只说:“谁说一年的夫妻就不能有至死不渝的感情。”

    县令不说话了。甚至整个公堂内外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一齐呆滞地看向了她的身后。

    祁无忧一顿,向后转身。

    阔别十一年的男人蓦地出现,负手站在人群中央,一如初见惊心动魄,卓尔不群。

    夏鹤。

    祁无忧望着他,未露一丝惊诧。

    他也看着她,一言未发。

    十一年的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许多深刻的痕迹,只是他突然喜欢上了黑色的衣裳。一身深邃的颜色仿佛吞噬了他所剩不多的感情。

    县令忙下阶来拜了又拜,再抬头时,额间冷汗已经涔涔发光。他笑容可掬地说:“制台大人大驾光临,下官真是有失远迎。快,快请上座。”

    厅中一干人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连夏如陵也不例外。

    祁无忧示意郑玉莹一起离开,但旋即被衙门外的守卫挡住了去路。

    这些卫兵魁梧刚毅,是夏鹤的亲兵,只看面貌就与县衙唬人的差役天差地别。

    祁无忧面上不显,声音却冷飕飕的:“留下看看他要逞多大的威风。”

    这时,夏鹤已经坐到了堂上,听县令讲完了来龙去脉。刚才捉拿夏如陵的差役面如土色,头都不敢抬。

    “子不教,父之过。如陵虽不是我的女儿,却也与亲生的没有什么分别。”夏鹤瞥了瞥夏如陵,不怒自威,“她今日大闹公堂,是我家教无方,县正依法处置她即可。”

    “制台大人言重了。夏小姐聪颖过人,一语道破此案蹊跷之处,倒是点拨了下官不少哩。”

    说罢,县令揭过夏如陵这段插曲,说回了官司上。夏鹤点了点头,且听他讲。倒是夏如陵表情神气,还有些不服。

    说到向朝廷请旨时,夏鹤道:“何必兴师动众,拿笔墨来。”

    师爷立马呈上笔墨。白纸一展,夏鹤提笔写下“卓行留芳”四个大字,交待左右制成匾额,赠与王三娘。

    王三娘如获至宝,不可置信。王氏兄嫂更是望着她,呆若木鸡。只有冯家人自恃有些名望,当着众人直言道:“制台大人明鉴。谁人都知建德以来,今上改政移风,废止了不少迂腐的旧习。若是现在褒奖女子守节,岂不是与圣上的德政相悖了吗?”

    祁无忧站在人群边上,饶有兴致地听着。

    夏鹤抬眼,略看了她一下。

    “若圣上在这里,也会赞赏此女的气节。”

    然而众人看那王三娘跪在地上泫然欲泣,既不愿走康庄大道,又不肯以死明志。胆小懦弱,愚不可及,算什么气节呢?

    暨云人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还是跟着夏鹤连连称是。

    夏鹤又说:“再者,向京里请旨、立碑,一来一回少说一月时间。我将此案了结了便是,不要耽误冯氏另寻婚配。”

    他一搁笔,暨云官民纷纷跪下歌颂他的功德,虔诚地瞻仰着他的笔墨。

    只有祁无忧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再从容。

    夏鹤不跟朝廷请旨,无非是顾及他们离开暨云后,御赐牌坊未到,王三娘仍要被兄嫂嫁到冯家去。但他的另一层意思更加不言而喻——在宥州乃至整个雍西,他夏鹤的寥寥几笔远比御赐的石碑令人信服。

    这下,郑玉莹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夏在渊功高震主,一点不是夸大其词。

    祁无忧许久没有再出声,而是站在人潮之外,直直地盯着他。夏鹤的目光亦越过厅堂,毫不避讳地与她的视线交汇。

    他们在暗里交锋,又视彼此于无物。

    最后还是祁无忧先挪开了目光。热闹散去,她在王三娘经过时向她说了一句:“你很勇敢。”

    无所谓迂腐或清高,无所谓如何被人耻笑,也要坚持自己的生存之道。若人人都能如此,天下也就没有贵贱之分了。祁无忧不得不赞成夏鹤口中的“气节”。

    王三娘看着她,如何想到眼前陌生的女人就是人们口中的圣上。她没有回应,只是摇了摇头,大概想说一点儿也不容易。

    出了衙门,外面天色已是黄昏。祁无忧上了马,也没有心思在暨云留宿了。

    夏鹤随后带着夏如陵出来,他的手下早已为他们牵了马。他走在坐骑面前停下,问夏如陵:“跑到暨云来做什么?”

    “沙叔他们都说皇上正想法子让你娶郡主,我就好奇……”夏如陵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已是嘟囔:“帮你看看郡主到底什么样嘛。”

    祁无忧坐在马上听了一会儿,迟迟没有动身。

    夏如陵虽是孩童年纪,但夏鹤对她说话的口吻却不像冲着一个孩子,倒像把她当成了大人。

    “那就由你负责送郡主回去吧。”夏鹤对夏如陵说着,同时又看了祁无忧一眼,还道:“看个仔细。”

    说完竟上了马,掉头即走。

    夏如陵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向了祁无忧。

    祁无忧面无表情,不见喜怒。

    郑玉莹再也隐忍不住,提醒道:“见了郡主还不行礼?!”

    她明着指责夏如陵不懂规矩,实则指桑骂槐,暗指夏鹤怠慢。

    可是夏鹤依旧策马走远了。高大挺拔的身影渐渐沉入了漫天的红霞里。

    郑玉莹不由暗叹,仅是祁兰璧的名头,的确降不住他这个雍西总督。

    祁无忧也眯眼看着夏鹤远走的背影,用目光描绘着他的轮廓,冷不丁道:“他认得我。”顿了一下又说:“也知道我是谁。”

    郑玉莹稍感不可思议。

    “他知道您是谁,方才还敢……?”

    祁无忧貌似不以为意,却又冷冷笑道:“因为他也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郑玉莹属实不明白一个臣子怎么胆敢给皇帝下马威,除非他真有不臣之心。她无法再说什么,夏如陵很快从另一头过来,局促又不失周全地行了个礼。

    “如陵莽撞,冒犯了郡主殿下,请殿下责罚。”

    “童言无忌,我不罚你。”祁无忧又将她仔细审视了一遍:“你多大了?”

    “十一岁了。”

    “你喊他叔叔,”祁无忧看了眼夏鹤的背影*,又问:“那你是夏鸢的女儿?”

    夏如陵愣住了,随即笑道:“怎么会!我和叔叔的双亲都是夏家的仆役,跟着旧主姓罢了。”

    祁无忧未料到夏鹤这样编排自己的出身,又看向了他离去的方向。但他的身影已经融入了重重卫兵中间,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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