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同样染污了姜妤的裙裳,潮湿水汽包裹身体,带来近乎活埋的窒息。
姜妤轻嗤,双肩颤抖,说不清是因为笑还是泪,她认为自己是在笑的,可是挣扎不开,低头一口咬在裴疏则手背上。
裴疏则没吱声,更没松手,由着她泄愤。
姜妤用了全力,鲜血溢出,铁锈味充满口腔,见他无动于衷,抬起登云履,寸厚鞋底狠狠蹋向他的脚尖。
裴疏则吃痛闷哼,沙哑道,“妤儿,没用的,我不会放你走。”
姜妤胸口起伏,挣脱无果,说了句让他怔忡的话,“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怀着孩子,可经得住你这样勒着?”
裴疏则明显僵住,不得不松开手。
周围虽有不少人,可谁都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姜妤登上石阶,穿过濯缨亭。
她甩落披帛,像是接上羽翅的鸟儿,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珠花摇晃,纤薄身影在白月下如流云卷絮,提气疾奔。
裴疏则察觉不对,反应过来什么,脸色瞬间变了,“姜妤,别这么跑!”
姜妤置若罔闻,丝毫不管后头追来的人,感觉所有积年压覆的重量全部剥离而去,连同心脏,连同道德,连同一切她想要甩掉的东西。
不管是灵魂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越府大门摇晃拉近,她终于在忍不住疼痛的时候力竭跌倒。
她并没有摔在地上,被裴疏则一把捞住,可是已经晚了,腹中似有铅块沉坠下去,鲜血汩汩涌出,染红被泥水玷污的杏色裙衫。
姜妤看到裴疏则慌乱神色,心中只有解脱的松畅,身体随着血液流失变得冰冷,眼皮不受控制地下落,遁入一片黑暗。
裴疏则将她横身抱起,大声喊人传太医。
官邸离这边太远,而越府只剩下陈旧腐朽的空房子,只好先将她就近抱进从前的闺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安置。
姜妤中途醒来,沾泥外裳已经脱去,身下的榻上临时铺了车内软垫,盖着裴疏则干净的披风,小腹依旧痛得厉害,腿间一片凉腻。
裴疏则守在榻边,无措地握着她的手,“你别怕,太医马上就到了。”
姜妤没有应声,怔怔望着房顶褪色藻井生出的大块霉斑。
太医匆匆赶来,见她这般,便知不好,见裴疏则双目赤红,神色痛苦,先是一愣,上前诊完脉,转向他跪下,硬着头皮道,“殿下,孩子保不住了。”
裴疏则蹙眉闭目,脊背弓起,额头抵在姜妤苍白伶仃的指节上。
姜妤觉得可笑,“你在难过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她因疼痛失血,话音轻如蚊呐,但还是一字不落地传进裴疏则耳里,钝刀般一刀一刀割着他的心肺。
“你故意让我颠簸劳累,停了安胎药,给我吃凉性的食物,就是希望他能自己掉下来,我恭喜你如愿以偿。”
也恭喜这个免了一世苦楚的孩子,恭喜她自己。
裴疏则听不下去,“别再说了。”
姜妤哂然,眼角滑出泪痕,无声隐入鬓发。
女使们送来了干净的被褥和热水,踟蹰着要不要把裴疏则劝出去。
太医见状,转向他,“殿下,您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姑娘这边…不好再沾泥水。”
裴疏则这才摇晃起身,白着脸退出门外。
院子里脚步声响起,转眼跑近,停在他身后。
外出公干的褚未连夜回城,在官邸没找到他,一刻不停地赶到越府,仍喘着气,在看到这般狼狈的裴疏则时刹住脚步。
裴疏则恍若未闻,墨袍淤泥半干,手上全是血迹。
褚未胆战心惊盯着他的手掌,“殿下,您怎么了?”
一连喊了好几声,裴疏则才转过身,像是掉了半个魂。
他呼吸艰难,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不是我,是妤儿。”
房内不断有新烧的热水送进去,染红后又端出来,褚未猜到大半,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裴疏则却捕捉到他的欲言又止,哑声问,“说吧,你查到什么。”
褚未挣扎了下,“细作抓住了,元宵遇刺之事,和姜姑娘无关。”
裴疏则掀起眼皮看他。
褚未从没看到过他这样的眼神,凄惶,痛苦,负罪,却又透出意味不明的祈求。
褚未看不明白他想求什么,只得继续据实相告,“徐芳和船客们说辞一致,姜姑娘是独自上船,因手头短缺,还受聘给徐芳写过文书,后来武将截人,拿芳枝要挟她,才被迫下船的,宫人们也说她入宫后一直被软禁在清辉阁,并未和陈兆接触。”
裴疏则足下微晃,神智被巨大的拉扯撕碎。
他头痛欲裂,肺中如烧,猝然发出剧烈的喘咳,呛出好大一口血。
褚未吓坏了,扬声便要叫太医,被裴疏则拦下。
他扼住褚未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别打扰里头。”
褚未情急失声,“您这样怎么行?左右不在京城了,没那么多眼睛,赶快就医吧!”
裴疏则抬眼,黑沉沉的眸子映着冷白月光,咽下满口血腥,“是得就医,得活着。”
姜妤爱的是他,当然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要和她白头到老。
*
次日姜妤苏醒,睁眼便看见守在榻边的裴疏则。
他已然洗去浑身泥水,换了件玄灰长衫,头发半束在身后,还未完全干透,面色苍白,眼睑两抹乌青,指骨抵着额角,像是睡着了。
但他在被衾发出轻微摩擦声的同时惊醒,和姜妤对视的瞬间目光微错,强行挪回,关切地温声问,“你醒了,还痛不痛?”
姜妤没理他,举目打量她住了多年也阔别多年的闺房。
少女香闺早已不复从前,珠帘玉幕不再,雕梁花窗尽数老化,曾经藏着情窦心事的镜台妆奁更不知被搬去哪里,萧然四壁,衰败空荡。
“不重要,”姜妤心如冷灰,“我说了,我们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
裴疏则覆上她的手背,被她撇开,索性双手一齐握住,“可是妤儿,我们都还没有真正开始过。”
姜妤匪夷所思地看向他,“没开始过?我们刚刚联手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裴疏则垂眼蹙眉,被巨浪般的愧疚包裹,良久才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姜妤无声盯着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被她冷声打破,“不可能,放我走。”
裴疏则眼中尽是鲜红血丝,他深喘了口气,决然道,“你分明知道,我绝不会放开你。”
“你是爱我的,我也爱你,我们都曾经为了这份爱拼尽一切不是吗?我们一起把这个感觉找回来,我会把错过的和亏欠的全都补偿给你,让一切都回到从前。”
姜妤只觉得不可理喻,“你哪里来的自信?凭什么觉得能回到从前?”
“当年错过和失去的我全都能找回来,我们原本就是要成亲的,我会给你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我会给先太子平反,让你父亲回到汝阳王的尊位,哪怕是越家,我也能让它重新成为金陵望族。”
裴疏则说着这些,俨然又是那夜于姜府和她交易的模样,“不止靖王妃,即便你想做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也会让你做。”
姜妤觉得这个人简直无可救药,“裴疏则,你真的太可笑了。”
即便他认错,道歉,求和,在他眼里,自己依然是那个在教坊卖身与他的商品。
裴疏则微愣,“你还想要我做什么,不论什么,我都可以捧来给你。”
姜妤看着他道,“我要自由。我要离开你。”
榻边陷入滞涩的死寂,裴疏则将手握得更紧,“除了这个。”
姜妤湿漉漉的眼眸盯着他,“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只要这个。”
裴疏则道,“不可能。”
两人手掌交握的地方出了凉腻的汗,姜妤想将手抽出来,终究不可得,裴疏则像是入了魔,“你是我的妻子,早该是我的妻子,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身边。”
他已然带了强硬的命令意味,“我保证,以后每一天都是好日子,你已经跑过两次了,这两次少遭罪了吗?妤儿,别再让我生气。”
姜妤无话可说地闭上眼。
裴疏则却满意于她的安静,用帕子将她的手擦净,放进被衾。
“你还在小月里,不宜出门受风,等身体养好了,我们便回官邸将养。”
他话音温柔,俨然如一位心疼妻子的好郎君。
被他深情注视着,姜妤一阵齿冷,被衾下的身体微微发抖。
幸而芳枝端着托盘进来,结束了这场荒诞的闹剧,“殿下,姑娘该喝药了。”
裴疏则回神,端过药碗,要亲手喂她,舀起一勺,放在她唇边。
身体先一步反应,姜妤将脸扭到一边。
刚刚伪装出来的温情霎时一僵,芳枝见状不对,连忙道,“殿下,姑娘怕苦,不敢一勺一勺地喝药,都是一口气喝完的,您得让她坐起来。”
裴疏则这才缓和了眉宇,放回药碗,扶她坐起,用披风拢住她的身体。
就在芳枝想上前递药时,裴疏则却趁势倾身,把姜妤搂在怀中。
他收紧怀抱,妄想依靠肢体触碰填补不安,不断确认他仍旧将她占有。
姜妤凉声道,“如果你不想让我喝药,何必叫这一班子的人来伺候我,尽可以等我病死,封进棺材,摆在卧房里,这样我就彻底属于你了。”
第25章 断翅身体给你,魂灵给我
裴疏则微怔,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臂松开。
姜妤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半年来她舌头被苦得麻木,竟不觉得有多难受,推拒了芳枝递来的蜜饯。
芳枝一直观察着这边,见裴疏则毫无离去之意,道,“殿下,奴婢得帮姑娘揉腹排淤,还有女使在门外侯着,再晚些,只怕热水就冷了。”
裴疏则不解,“她又不曾摔伤,排什么淤?”
芳枝抿唇,“就是…女子小产后,体内还有许多余血未清,且姑娘月份不小,要借揉腹排出恶露,才不至于拖坏身体。”
裴疏则蓦地一静。
他注意到姜妤苍白如纸的面庞和唇瓣,眉心微动,下意识避开了她的双目,“把水端进来,我来吧。”
“王爷不可。”芳枝立刻回绝,怯怯收声,“…奴是说,您是习武之人,力气太大,只怕稍有不慎会伤到姑娘,还是交给奴婢吧,而且奴婢也跟太医学过了。”
话说到这,裴疏则也无法再反驳,门外响起褚未的声音,说府尹着急求见。
江东公案未了,何况越文州和紫云观都牵涉其中,断不能让姜妤知道,得尽快解决。
他便朝姜妤温声道,“你好生休养,若不舒服,即刻遣人找我。”
裴疏则俯首,亲了亲她的额角,才依依不舍出门。
台阶下果然有两名女使等候,各自端着铜盆巾帕。
裴疏则一离开,姜妤便将披风扯下,丢在一旁。
芳枝让女使端水进来,“放下就出去吧,我伺候就成了。”
房间内总算没了旁人,姜妤浑身发凉,抱紧双臂,皮肤都激起细小的颤栗。
芳枝还是端了蜜饯过去,“姑娘。”
姜妤摇头。
她蜷在榻上,起初只是怔怔的,逐渐呼吸加重,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胸口起伏,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息。
芳枝惶然道,“姑娘,您怎么了?”
姜妤满脸泪痕,摇头时大颗泪珠从下颌滑落,“我不知道。”
芳枝要去叫太医,被她拽住,“别走。”
芳枝回抱住她,“好,好,我不走。”
姜妤喘得更厉害,每个指尖都针刺似的发麻,将头埋进她怀中,“芳枝…我好疼啊…”
芳枝慌乱地问,“您哪里疼?”
“肚子疼,心口也疼,哪里都疼。”姜妤蜷作一团,浑身颤抖,终于释放哭声,把芳枝的衣襟揉成一团,任由它们被打湿,像是要把九年来所有眼泪一朝哭尽,发泄出掏空心肺的悲鸣。
芳枝满腹酸楚,竟不知从何安慰起,徒劳地拥住她,“都过去了,姑娘,您和殿下的误会解开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姜妤眼神虚空,怔怔摇头,“他不会放过我的,他不会放过我。”
芳枝无力叹息,软声宽慰,“姑娘,别怕,总算他以后不会再折磨您了。”
姜妤苦笑了下,神色黯淡。
不是给她吃好喝好,说好听的话就不算折磨,不是摆出一副愧疚亏欠的态度,却依旧将她困死在身边就不算折磨。
姜妤越发陷入一种着魔痴愣的状态,怔怔道,“我宁可死了,我宁可死在逃离他的路上。”
芳枝被她这话吓了一跳,“您别说傻话。”
姜妤不认为这是傻话,反而恍惚间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已经穷途末路,死亡难道不是解脱的唯一方式吗?
她从芳枝怀中抬头,掀起乌黑湿润的眼睫,四处环顾,想要寻出可用的物件。
见她这般,芳枝越发不安,“姑娘,您在找什么?”
姜妤什么也没找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接触不到任何尖锐的东西,包括发饰和瓷器,身边女使皆用丝带挽发,就连平时所用碗盏和茶杯都是木竹的,她现在甚至没有撞墙触柱的力气。
可她不甘落空,赤足下榻,检查在帐帷下看不到的角落,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她的目光被榻边墙壁吸引,微微亮起。
那里镶着一只汝瓷薄胎壁瓶,天青虽然蒙尘,依旧发出柔润的釉光。
芳枝以为她是在看瓶中那枝早已干枯的梅,颇觉不祥,上前将其取下,“花都败了,我让人换枝新的来,玉兰花可好?”
姜妤回神,茶瞳中竟有抹去灰尘的神采,冲她笑了笑,“我不要旁人换,芳枝,你去给我采吧。”
芳枝点头,“我这便去,姑娘先回榻上,地砖凉。”
姜妤便乖乖坐回去,芳枝这才放心去折花。
可等目送她出门,姜妤即刻下榻,抄起盛放蜜饯的黄杨木果盘朝壁瓶砸去。
瓷瓶应声而碎,迸出无数碎片,噼啪砸在地上。
芳枝闻声大惊,冲回房内,姜妤已然捡起一块瓷片握在手中,毫不犹豫抹向自己的脖子。
“姑娘!”
芳枝魂飞魄散,飞扑过去抢夺,姜妤动作快,已经割进颈部皮肤,涌出鲜血,染红了两人的手。
外头女使听见动静,也纷纷冲了进来,房门顿时乱成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
“有没有巾帕,巾帕递过来!”“快扶到榻上去!”“来个人叫太医啊!”
姜妤存定死志,*好容易抓住机会,岂肯轻易放手,那块瓷片让芳枝夺走,便去摸旁的,被女使们七手八脚按住,才不得不罢休。
幸而她病中乏力,更无伤人的经验,瓷片未曾伤及经脉和喉咙,只在颈侧划出寸许长的血口,没有闹出人命。
裴疏则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时,姜妤蜷在榻上,双手被绸布捆于身前,颈上裹着数层白绢。
一见裴疏则进门,满屋女使跪了一地。
他看过姜妤的伤口,怒火中烧,“怎么伺候的,都嫌命长了是吗?”
女使们慌忙告罪,芳枝仍伏在榻边,一语不发,扑簌簌掉眼泪。
陈旧闺阁乱耳悲哭,俨然如新丧灵堂,姜妤动弹不得,面上一片湮芜荒凉。
她不想看这疯子在她房中喊打喊杀,语气灰冷道,“她们不嫌命长,我嫌命长。”
裴疏则怫然挥落几边药盏,匡地一声巨响。
他额角砰砰直跳,“都滚出去!”
满屋子人噤若寒蝉,唯恐退得慢了被波及,裴疏则将芳枝踢倒,“你也滚出去。”
总算安静下来,裴疏则望着榻上之人,强迫自己压下盛怒,朝她的脸颊伸出手,被她无声避开。
裴疏则听见自己的指节蜷紧发出轻微声响,“妤儿,你想干什么?”
姜妤两眼空空,置若罔闻。
裴疏则握住她的肩,只觉瘦得硌手,强迫她看着自己,“你就那么想摆脱我,甚至不惜去死?”
姜妤终于开口,目光破碎轻嘲,“我死了,就不会再想着逃跑,你想留我多久就留多久,这样不好吗。”
裴疏则气得脸色发青,“你在说什么鬼话,我要一个死人做什么?”
“那你要一个不爱你的人做什么?”姜妤反问,“左右都是一具空壳,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
裴疏则一口气堵在心头,良久才冷硬道,“别忘了,你是我用姜越两家的性命换回来的,你承诺过要一辈子陪在我身边。”
姜妤和他四目相对,轻轻叹息。
“我这次没想食言,疏则哥哥,我们商量商量吧,”她抓住肩上青筋毕露的大手,“我履行承诺,依旧把自己交付给你。”
她朝他倾身,目光竟透出真诚的恳求,“肉.体给你,魂灵给我。”
裴疏则呼吸一滞。
烛火在晶亮瞳眸中微微忽晃,数不清隔却多少时日,她再次露出鲜活的渴望,却是为了向他求死。
裴疏则神思恍惚,心肺发出破碎的痛苦。
他把他的爱人逼成了什么样子,竟去幻想死后的自由。
“妤儿,”裴疏则道,“人是没有魂灵的,我杀过这么多人,但凡存在魂灵,早就被他们拖下十八层地狱了。”
姜妤看着他不说话。
“人只有一次生的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裴疏则说着这些,瓦解她的愿望,同时涌起巨大的恐惧,他不敢想,如果姜妤这次真死了,事情会糟到何种境地,绞尽脑汁抛出诱饵,“即便你不再爱我,也不想再见自己的家人了吗,你当初就是为了他们才委身于我。”
姜妤摇头,“我谁也不想见。”
裴疏则问,“最后一面也不想见了吗?”
姜妤微微一顿。
裴疏则立刻抓住这丝罅隙,“你真要弃世,即便我千防万防,总会找到机会的,可这次来金陵只见过奉真,难道不想见见越文州和老师?还有你父亲,我把他接过来见你好不好?”
姜妤眉尖若颦,闪过几不可见的挣扎。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击得人有些眩晕,裴疏则闭目缓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至蛊惑,“我知道,你不会忍心将此生最后一面留在九年前的,对吗?”
姜妤怔怔堕下泪来。
她不想哭,咬住唇瓣,被捆在一起的手腕蒙住眉眼,双肩不受控制地起伏颤抖。
裴疏则心疼不已,将她搂进怀里。
她那样瘦,一只手臂就足以圈住,湖绸寝衣撑起蝴蝶般的肩胛轮廓,断翅难飞。
裴疏则唤人进来点安息香,直到等她睡着,起身出门找太医。
太医道,“姑娘的伤是小事,可她一直郁郁寡欢,只怕积郁成疾,殿下得多注意她的心情。”
裴疏则久久不语,说了句知道了。
太医见他想走,又将其叫住,“殿下,您的药褚参军也送来了,喝完再走吧。”
裴疏则才发现褚未也在门外,接过已经凉透的药喝尽,问,“李逊呢?”
褚未道,“昨晚卑职就让李大人先回府衙了,那里离不得人。”
何况乱党党首今晨落网,裴疏则忙,府尹也跟着点灯熬油。
裴疏则顺手将空碗递给太医,和褚未一道出府,“告知他一声,江东这桩公案,把章宁和越文州择出来。”
第26章 幻术在女人身上如此荒唐
褚未愣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
裴疏则没应声,捏着眉心想,只这样还不成。
他道,“罢了,我亲自去,备马。”
*
李逊摊在书案后头,眼下挂着两抹乌青,活像被人打了一顿。
裴疏则在越府闹这么大一出,害他整宿不曾合眼,李逊怨气冲顶,这位殿下平时雷厉风行,怎就在女人身上如此荒唐。
正腹诽间,门外传来脚步声,那荒唐的正主自己上门了。
李逊忙敛衣肃容,起身迎接。
裴疏则拾起案上书卷翻看,心下有了计量,“府尹辛苦,这事就快了了,可先回府休息,追捕余党之事本王来办。”
李逊松了口气,谢他体恤,准备回家大睡一觉,又听他道,“对了,还有桩私事想向你打听。”
裴疏则仍看着案卷,“我久不到金陵,不知城内近年有什么时兴有趣的。”
李逊暗自纳罕,显然会错了意,陪笑道,“金陵向来热闹,月满楼里头最齐全,文人雅集,里头姑娘歌舞才艺都是顶尖的…”
裴疏则盯他一眼,“我问的是能哄姑娘家高兴的东西。”
见李逊结舌,他不耐补充,“内人病中心绪不佳,想排些节目给她解闷。”
李逊恍然大悟,连连打嘴,“明白,明白,西城坊间傀儡戏、皮影戏、女先儿都很好,还有女戏法,会一手回桃勾月的绝技,您看…”
裴疏则垂目,“傀儡戏就不必了,去查查那女戏法的底子可清白。”
李逊应下,倒想起一事,“殿下,您夫人可还在越府将养?”
见他颔首,李逊道,“下官想着,那边毕竟是罪臣旧邸,常日开门,只怕外头多生揣测,误解殿下要给越氏族人翻案,反倒不便了。”
裴疏则明白他言下之意,“给越氏翻案,便是给先太子和新政翻案。”
“殿下说得极是。”
裴疏则道,“若传出本王有如此意向,也无甚不好。”
李逊走到格子门槛那,听他这话,险些绊个倒栽葱,幸而裴疏则手快,揪住他的后脖领子,一把提溜了起来,好笑道,“你寒门出身,及第时巫蛊案已然告结,又是本王一手提拔的,如何反覆都牵连不到你头上,你怕什么?”
李逊堪堪站定,搓搓险没勒肿的喉咙,“下官是替殿下担心,此番江东闹事,便是新政余党在背后推波助澜,越文州头一个牵涉其中,怎可节外生枝?”
提到越文州,裴疏则哂了下,“我这位表兄,实在不适合政局厮杀。”
废太子从前扩张势力,不过是看太上皇快死了,放出感怀先兄的口风收拢人心,新党党首如今活跃,也无非借废太子闹事,博个翻盘的机会,只有他真信了那所谓君臣公义,不光信了,还豁着命往上冲,从前在学堂就透傻气,如今还是没长进。
李逊被这声亲切的“表兄”弄得心惊胆战,搜肠刮肚道,“越公子是纯粹之士。”
裴疏则不置可否,“没进过科场的嫩秧子里,这种人可少?”
李逊嘟哝,“想来是不多吧…”
“不多便不会被人挑动,惹出这么大一桩事来。”裴疏则道,“越府大门照常开,他们要说法,要公道,本王给就是。”
见他不似作假,李逊面色顿变,“殿下。”
“怎么?”
李逊脊背透汗,“您的意思,是要即刻翻那桩旧事?”
裴疏则道,“我的确有些着急。”
“殿下三思啊,”李逊一改往常狗腿模样,急赤白脸道,“您如今权势,给先太子鸣冤容易,可巍巍朝堂之上,多少高官都是踩着新党尸骨上位,即便您麾下也多得是这样的人!您若此时一意孤行,只怕朝局生乱,自己也要独木难支了!”
“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裴疏则道,“一切后果我来应付。”
他将事情敲定,往外头走,临出门回身叮嘱,“别忘了那女戏法,若底细清白,请到越府去,内人还在那儿养病呢。”
这简直是要把平反二字刻到越府大门上,李逊头顶冒烟,“靖王殿下,您太无所顾忌了!”
裴疏则笑了声,阔步而去。
*
半月后,真有一班戏法幻人被带到姜妤门外,要给她表演手艺。
这些天不少新鲜玩意都送进来讨过姜妤的开心,可她始终兴致缺缺,这次也不例外,“放些赏银送出去吧,我没精神,就不看了。”
芳枝婉声劝,“姑娘许久没见过外人,且瞧两眼,疏散疏散心怀也好,这里头有位叫杳娘的幻师,虽然年轻,可本事奇绝,刚才还给奴婢露了一手,真叫人开眼界,什么仙人摘豆、铜盘钓鱼都信手拈来呢。”
她伏在榻边仰头说着,无声捏了捏姜妤的手。
姜妤和芳枝对视,终是松了口,“也好。”
那女幻师应召进来,穿戴庄子巾,窄袖褙子,黑底间色月华裙,向她行礼后仰头,露出一张圆圆的眉目清透的脸,看上去比姜妤还小两岁。
姜妤端详着她,让芳枝在背后塞了个靠枕,以便坐得直一些。
杳娘一开始含着笑,目光触及姜妤颈上白绢时,明显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直起身,在守门的女使们眼皮子底下打开提箱,拿出一只铜盘,和颜悦色道,“不知夫人用过膳了没有,可想要活鱼?”
姜妤歪头问,“我若说用过了,不想要活鱼,你准备钓什么呢?”
杳娘笑了,手指敲敲铜盘,“无妨,妾有此物,什么鱼都能钓上来。”
她将其倒置翻转,向众人展示空盘,随后往里注水,漫过盘底阴刻的锦鲤纹,取出一枚弯钩系线抛入水中,屈指轻弹盘沿,发出空瓮般的回响。
铜音击起涟漪阵阵,水面纹路忽变,伴随着似有鱼儿弯身拂水的声响,一只小鱼从盘内跃出,却不是活的,而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银鱼儿,伴着窗外日头粼光闪闪。
姜妤似是被它吸引,唇角露出浅弧。
杳娘将银鱼擦干,想送给姜妤,被一旁女使截住,“您若想赠物,可先交予奴婢保管。”
杳娘一顿,随即笑道,“可我是想给夫人的呀。”
女使仍坚持朝她伸出手。
杳娘无奈,只得妥协,“好吧,你们不愿意便罢了。”
她顺手一捏,鱼儿在众目睽睽下消失,盘中静水响起落玉之声,盘底锦鲤如活鱼摆尾,钻入水底。
周围女使纷纷拊掌惊叹,姜妤也起了兴味,“的确有趣。”
杳娘嘴甜,“能搏夫人一笑,便是这小鱼儿的福气了。”
许是日光正盛,照的姜妤茶瞳微亮,“这戏法倒与我有缘,小鱼儿是我的小名呢。”
杳娘忙道,“妾不知夫人名讳,不慎直呼,还望恕罪。”
姜妤笑笑,“这有什么,”她语气征询,“娘子手法真好,我知道幻术大抵都有机巧,不知可否教教我?”
杳娘面露难色,“妾这本事乃是师传,傍身吃饭的家伙,怕是不好外传。”
姜妤却不愿放弃,“我只想学这一样自娱,绝不说与他人,可好?”
芳枝也道,“您放心,赏银少不了您的,何况我们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会抢您饭碗。”
杳娘唯唯,“自然,自然,夫人是贵人,怎会稀罕用这小玩意讨生活,只是…”她犹犹豫豫,看了眼周围守着的一众女使仆媪,“眼下这房内的人,实在有些多。”
芳枝便朝她们道,“你们都下去吧,过会进来。”
打头的仆媪不愿走,“没有王爷吩咐,奴们不敢退出房门。”
芳枝拧眉,“本就为着讨姑娘高兴才叫她来,姑娘好容易开怀一些,你们却非要扫兴,这房子围得铁桶一般,我们还能被幻师变走不成,姑娘若生气,殿下回来就不会跟着动怒吗?”
仆媪一时间进退维谷,姜妤眼底光亮熄灭下去,“罢了,好没意思,他就想让我当行尸走肉,赶紧把这些人送走吧,也别再送新的来,我就合该躺死。”
一句话刺得众人白了脸,幸而杳娘脑筋转得快,递了个台阶,“不然这样,将门窗都开着,让人抬几架屏风来暂且围遮,姐姐们不必出去,就在门口守着,可好?”
仆媪顿时如蒙大赦,就坡下驴,“娘子这法子好,奴婢这便下去准备。”
很快房内搬进两架六扇屏风,将榻周挡好,一众女使退避到门口,隔着镂雕山水屏,还能隐约看到对方的影子。
总算隔出一块独属的空间,杳娘将铜盘交给芳枝,靠近姜妤,握住她的手,“姑娘。”
姜妤轻声道,“我记得你,你是我及笄那年拜入师父门下的游方弟子。”
杳娘点头,“师父很担心你,好容易有了机会,便让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她目光落在姜妤颈间,清透眉眼满是担忧,“你过得不好。”
姜妤露出一点温柔的伤感,“能见到故人,我心情好多了。”
“虽不能时时相见,师父他们是念着你的,”杳娘顿了顿,“其实靖王也是念着你的。”
姜妤一僵,险些将被她握住的手抽回。
杳娘把江东公案简单一说,“他只处置了废太子余党,越府门户一直开着,这是要开赦涉案新党文人的意思,外间动荡不安,传言甚嚣尘上,可他都一概弹压了下去。”
“靖王顶住莫大险阻做这些,是为了你。”杳娘道,“若他有意提拔新党,那么当年许多忠良之后,都能重入朝堂了。”
话音落地,姜妤忽然感觉狭小的方寸之间湿寒无比,一只大手在阳光下伸过来,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发顶,在下一瞬反手将她往冰水里按。
她身体僵冷,“你来同我说这些,不是想劝和吧。”
“当然不是。”杳娘收紧双手,“姑娘,我们是想告诉你,你在靖王心中是有分量的,这分量足以左右他的行动,操控他的思想,为何要将自己困住,反去求死呢?”
姜妤颦眉,含泪道,“你看到了,他对我防备那样紧,我逃不出去,也撑不下去了。”
杳娘道,“他既然爱你,你便能籍此获得自由。”
“可他也知道我不爱他了,”姜妤灰心道,“我如何籍此获得自由?”
杳娘声音轻渺,如同她表演的幻术一般蛊惑人心,“让他放下戒备,让他相信你需要他,相信你像他爱你一样爱他,像他离不开你一样离不开他。”
姜妤陷入寂静,幸而芳枝手上动作未停,铜盘撞击之声余音袅袅,不足以让外头的人察觉异样。
她冰凉指尖抚上颈间白绢,眼底只有灰败的绝望,问了一句话。
杳娘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女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姑娘,殿下回来了。”
杳娘立刻将手撤回,接过铜盘,事情发生在转瞬间,裴疏则已然进来,他个子高,视线足以漫过七尺围屏,在重叠山水后露出眉眼,柔声微笑,“妤儿忙什么呢?”
第27章 障眼法我等你演给我瞧
姜妤不愿看他,脊背倚回靠枕,别开脸去。
杳娘露出笑来,又变回那个圆滑恭敬的女幻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殿下。夫人想学铜盘钓鱼,民女正在教她。”
裴疏则已经听外头女使禀报过,也不恼姜妤不搭理他,兀自绕过屏风,“教到哪了,好学吗?”
“刚和夫人讲过机理,”杳娘道,“幻术大多是障眼法,学会容易,让人看不出破绽却难,我们都是日夜苦练才出师的,夫人不过是为自娱,能得夫人喜欢,实在是我们的造化。”
裴疏则很满意于这个说辞,瞥了眼她手中阴雕平盘,“可也能教教本王?”
杳娘愣了一下,忙应,“殿下若有意,民女自当倾囊相授。”
裴疏则坐在榻边,握住姜妤的手,饶有兴致道,“既然你喜欢,我也学来哄你开心可好?”
姜妤道,“若是都心知肚明,互相演给对方看,又有什么意思?”
裴疏则被她噎了一下,半晌没说出话来,杳娘刚想打圆场,这王爷搭了个台阶自己下了,“那我学点旁的。”
姜妤没有应声,目光仍望着别处。
裴疏则不想逼她过甚,手却不自觉地收紧,“我在和你说话呢,妤儿。”
姜妤手骨钝痛,心内厌烦,“你是靖王殿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为我弄这些小巧。”
裴疏则眸色微凉,面庞沉凝下去,看了杳娘一眼,笑道,“若真讨得你喜欢,谁表演给你看有什么要紧,我也并不曾忙成那样。”
见姜妤不理,他道,“也好,那我不扰你了。”
他起身欲走,姜妤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对上杳娘的目光,终是开口,“等我学会,可以变给你看。”
裴疏则愣住,当即回身,“当真吗?”
姜妤神情懒懒的,“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他忙出声,生怕她反悔似的,回来握住她的手,黑沉眼瞳都泛起光亮,“当然愿意,我等你演给我瞧。”
姜妤话音依旧冷清,“那你要让我安静学完,不要突然进来扰我,否则全被你看去,便没趣了。”
“好,都听你的。”裴疏则却像是得了莫大的恩赐,捏着她双手不肯松开,良久才想起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你明日便出小月了,我带你回官邸,尽快安排你和故人见面。”
姜妤略一抬眸,“都有谁?”
“自然是奉真,老师,”他停了下,“还有越文州。”
姜妤点点头,“好。”
裴疏则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落下一吻,却在满心欢喜间察觉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放开,依旧温声道,“我还有事要忙,晚上再来看你。”
他起身离开,从杳娘身边走过,阔步出门。
褚未候在阶下,裴疏则出来,同他一道出府,边走边吩咐道,“你去金陵城外,找个会铜盘钓鱼的幻师,带到府衙见我。”
褚未不禁莫名,指向房门,“那里不就有…”
“不必管她。”裴疏则道,“你亲自去,莫让旁人知晓。”
褚未不明就里,依命道,“属下即刻去办。”
裴疏则抬起手掌,盯着指尖,神色微沉。
刚刚他在姜妤手上,闻到了从前没接触过的香气,夹杂着脂香、蜜香和药草的味道。
姜妤从小便不喜香,总嫌甜腻冲鼻,即便是日常脂粉,也多选味道浅淡的,今日她手上却多出这样陌生浓郁的异香。
越府一应物件都是新添置的,考虑她的喜好,自不会准备香气馥郁的东西,必然是从外人那里沾染上,还得有长时间且肌肤相贴的触碰。
方才他从那女幻师跟前经过,她身上有同样的香气。
两人当真是头一次见面?
姜妤前些天还决心寻死,一见到她便想通了,还说要给自己表演戏法。
这真的正常吗?
看她松动那刻带来的狂喜淡去,心底又习惯性涌上阴郁多疑,他下意识想冲回去,问问姜妤又想耍什么把戏,可回头望了闺阁一眼,终究强行按捺了下去,什么都没发作。
*
裴疏则并没对越文州师徒用刑,杳娘同姜妤说起江东公案时,也着意隐去了章宁师徒下狱受审一节,直到几人见面,姜妤尚对此事一无所知。
姜妤也去了颈间白绢,头天晚上得知他们今日会来,一大早便起来梳妆,对着菱花镜细细敷粉,遮住脖子的疤口,挑起一点胭脂揉化了,在颊边晕开,又点在唇上,试图遮住病中过于苍白羸弱的面色。
裴疏则连日操劳,醒的比她晚一点,发现身侧无人,起身撩帐,便看到她正坐在窗下妆台那研究。
夏日天色亮得早,棂杖支起轩窗,姜妤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里,天水碧藕丝裙随风微动,仿佛暂居尘世的碧落神女。
这是裴疏则少年时便渴盼的场景,晨起妻子对镜梳妆,这时他也能上前,为他的爱人描一双眉。
他的梦似乎成真,又好像还差得远,女为悦己容,可姜妤在他身边七年,从未有一天主动细致妆扮,今天这般,更不是为了他。
裴疏则心内疑窦未清,想起今日会来的人,见她这般精心,愈发平添不悦。
他的视线太过昭彰,姜妤有所察觉,“怎么了?”
她画了飞霞妆,浅淡茜色从颧骨漫至鬓边,从瓷白皮肤下自然透出一般,唇色比樱桃鲜润,美人面玉质天成,春睡海棠带露浓。
裴疏则不受控制地愣神,按下心底阴鸷,道,“很好看。”
他上前执起黛笔,想给她描眉,笔尖才落在眉头,被姜妤后仰躲开,“我已经画好了,再描颜色就太深了。”
裴疏则手滞在半空,没有发作,黛笔却在指间发出断裂的声响。
姜妤神色微变,“你又怎么了?”
裴疏则阴着脸将黛笔放下,拽她起来,自己坐那,“帮我束发。”
姜妤颦眉,“我不会。”
“能打扮这样漂亮,给我冠个头发都不会?”裴疏则不由分说将象牙梳塞进她手里,“若不想梳,就连你的发髻也拆了,咱俩一块散着头去见客。”
姜妤不明白他又抽什么疯,可这样离谱又幼稚的事,他还真未必干不出。
她忍气接过梳子,手上力气下得重,没有顺发便从头梳到尾,生拽下几根发丝来。
裴疏则只作不觉,透过铜镜端详她,道,“今天越文州也会来。”
姜妤嗯了一声,“我知道。”
裴疏则问,“这么早起来梳妆,是因为他?”
姜妤手指一顿,心内厌烦,“胡说什么。”
“你从来不为了我打扮,”裴疏则目光灼灼,“你从前当真只喜欢我,不喜欢他吗?”
姜妤闭了闭眼,“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似是嫌镜内看不真切,裴疏则疑惑转身,“可是为什么?你们才是一样的人,品格贵重,干净纯粹,我此生都做不到那样,你为什么反而喜欢我?”
姜妤只觉疲倦,但凡将他和越文州放在一起,他就一定会怀疑她从前的感情,可从前怎样究竟有何意义?不管曾经她多喜欢他,现在也不喜欢了。
她凉声道,“我早起梳妆,是因为刚刚小产,不想让师父他们看出病容。”
裴疏则一怔,总算安静下去。
外面女使进来通报,说章宁他们到了。
姜妤身形一动,“他们在哪?”
“正在花厅等候。”
姜妤加快了动作,将他的长发拧成髻,簪上玉冠,拾裙欲走,被裴疏则扣住肘弯,“我和你一块去。”
姜妤顿住,见他不容置喙,只好等他更衣。
想来也是,女幻师他尚且千防万防,怎会允许自己和他们单独相见。
裴疏则吩咐人找出山蓝绫衫和佛头青外袍,端详姜妤的碧色裙裾,觉得和她装束十分搭配,这才满意,与姜妤一同过去。
奉真见到姜妤,最先上前,握住她的手打量。
“上次见面才没多久,人又瘦了一圈。”她目光落在姜妤恢复平坦的小腹上,想是已经被告知落胎之事,悲悯眉眼间透出几缕不平,很快便消弭无踪,“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其他都是身外事,知道吗?”
姜妤不敢露出太激动的神色,只是点点头,“师父放心。”
她去瞧章宁和越文州,两人皆是庶民装扮,越文州看着她没说话,倒是章宁一改从前严肃古板,甚至有些絮叨,一遍遍问她过得怎么样。
姜妤对自己的妆面尚有信心,露出微笑,“您看弟子气色就知道了,您…您和表兄如何?”
越文州这才开口,“劳妹妹挂怀,我和老师已在钟鸣山书院谋了教习,一切都好。”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麻直缀,单薄笔直,眉目坦然,除了有些疲惫,看不出丝毫异样。
许是有心避嫌,越文州没再和姜妤有过多交流,基本都是章宁拉着她嘘寒问暖。
临走前,奉真从袖内取出一只小小的方形锦囊,想交给姜妤,递到一半,还是问裴疏则的意见,“这里头是枚平安符,我亲手写的,可否给妤儿戴着?”
裴疏则笑道,“不过是师父的一点慈心,本王若不允,倒成什么人了?”
他接过来,放进姜妤手心。
奉真摸了摸姜妤的脸颊,温声道,“都过去了,这符箓为师写了好久,你一定会快乐平安。”
姜妤心内一酸,差点哭出来。
她舍不得他们走,亦步亦趋送到官邸大门,目送几人消失在路口,才慢慢转身回去。
裴疏则从她手中拿走锦囊,里头是枚折成三角的黄纸,他毫无避忌地拆开,见上头果然用朱砂写着敕令符文,并无任何异样。
裴疏则这才放心,将符纸依样折回,重新放进锦囊,半蹲下身,帮姜妤系在腰侧。
姜妤冷声道,“你分明知道符箓不能拆,一旦拆破,灵炁便会散掉。”
裴疏则对神鬼之事向来不屑一顾,哑然失笑,“我看奉真是魔怔了,这些东西哄哄旁人便罢,怎地连自己都骗过去。”
他将符包系好,捋顺流苏,才站起身,“你跟在我身边,怎么可能不平安,靠这玩意顶什么用?”
姜妤听不得奉真被冒犯,好看的眉毛颦蹙,盯着裴疏则。
裴疏则倒被她看得心虚,只得服软,“好好,我错了,这便找人拿去道观补炁好不好?”
姜妤飞速捂住,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轻薄之举,“你别碰。”
裴疏则无奈,幸而褚未风尘仆仆地出现,“殿下,府衙来客,正在等您。”
裴疏则知是幻师找到了,颔首道,“我待会过去。”
姜妤抓住这个当口,从裴疏则身边逃开,快步回房。
她越走越快,最后索性小跑了起来,裙摆翩跹跳跃,很快消失在石路尽头。
裴疏则望着她背影离去的方向,不觉挑眉,“脾气倒是见长。”
他声音很轻,褚未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裴疏则笑了声,“我说她像个活人了。”
他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又沉敛下去,“走吧。”
为稳妥起见,褚未分别在姑苏和丹阳各找了一个幻师,且始终未让二人碰面,先后带进了府衙不同的房间,裴疏则随便挑了一间进去。
那幻师是名男子,也不敢坐,正惴惴等在房内,看到人来,慌忙行礼。
第28章 罪己诏尽快筹备婚事
姜妤回到房内,女使将早膳端了过来,她不曾动,只说起得太早,想再睡会,褪了钗环外裳,躺在榻间小憩。
帷帐原本没放下,姜妤睡了半晌,半晌,朝里翻了个身,皱眉嘟哝,“芳枝,帐子放下来,天太亮了。”
芳枝应了声,在女使们眼皮底下将帷帐解下放好。
光线顿暗,姜妤睁开眼睛,从中衣袖内掏出那枚锦囊,取出符箓展开。
*
府衙内,幻师将表演铜盘钓鱼的东西一一摆在横案上,解释给裴疏则听。
“铜盘底下设有夹层,鱼儿便藏在其间,变戏法时要站在窗下,或借灯光,利用铜盘光影和水波掩住动作,将鱼用银钩钓出来。”
幻师道,“这个戏法铜盘是最紧要的东西,其次是手法够快,才能瞒过看客的眼睛。”
他边说边演示给裴疏则看,果然在他手中,鱼儿就像凭空从盘内被钓出一般,几乎瞧不出破绽。
裴疏则靠在太师椅内,宽袖随意垂落,显然对这戏法本身兴致寥寥,却道,“变得不错,教一教本王吧。”
幻师讶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殿下是想学这个戏法?”
裴疏则命褚未拿赏银进来,白灿灿一排银锭放在横案上,“够吗。”
幻师又惊又喜,连连谢恩,恭维道,“小民马上教。”
他倒掉盘中清水,将其完全擦干,又取出只小盒子打开,只见里头盛着凝脂状的东西,挖出一勺,细细涂抹在铜盘底部,让油脂渗透进那肉眼几乎看不清的缝隙里。
方才还漫不经心的裴疏则被吸引,“这是什么?”
“回殿下,这是脂*膏,因铜盘有些重量,缝隙深小,表演前都要涂上些,免得变戏法时卡住。”
他涂好后,躬身上前交给裴疏则,“劳王爷贵手,小民告诉您机关在哪。”
裴疏则却一指脂膏,“拿过来我看看。”
幻师赶忙照做,送到裴疏则手中。
乳白色的脂膏细腻润滑,和昨日姜妤指尖上的气味不大一样,但都夹杂着蜂蜜香气,裴疏则问,“这里头都有什么?”
“桐油和蜂蜡,”幻师道,“因桐油气味重,熬制时会加进一些草药调合,小民放了柏叶和松针。”
“不同的幻人,用的脂膏也不一样?”
“是,这都是自己熬的,若舍得本钱,还可以放丁香,当归,杏仁油,会更好闻些,客人闻见也只会以为是我们幻人喜香。”
裴疏则拎起铜盘,手指不可避免地触到盘底,眸底沉郁变得浅淡,连带着房内的威压冷肃之感也随之一解,“知道了。”
他将脂膏和铜盘递还,唇边似有笑影一闪而过,“把东西收了吧,会有专人送你回乡。”
幻师愣住,顿时丈二摸不着头脑,“您、您不学了?”
裴疏则颔首,随手一点横案上的银两,“这还是你的。”
他起身离开,留下满脸疑惑的幻师,去见另一人。
不多时,褚未便命人套好马车,将两名幻师都送走了。
裴疏则在二人处得到了一致的答案,回书房洗去手上残余油脂,盥盆中撩起的水声都透着轻快。
心腹暗卫带来了京城的消息,说他开赦新党的风声传进朝中,高官权臣异动不止,生怕裴疏则要给先太子平反,他们会因此受累,若真将此事敲定,届时必然要沸反盈天。
裴疏则甩干手上水珠,取巾帕擦干。
他们当然不乐意,若先太子和新党皆无罪,那有罪的是谁?难不成让肃方台上的铡刀反过来斩向自己吗?
裴疏则听完心腹的禀报,只问,“太上皇情形如何?”
“太医都是我们的人,还为他吊着命,可他着实病重,只怕太医使劲浑身解数,也保不到过秋了。”
“让太医尽力,值守也得看紧,日夜不可松懈,”说到这里,裴疏则冷笑一声,“太皇太后可正盼着他赶快死呢。”
暗卫应是,退了下去。
褚未忧心忡忡道,“眼下正是不安稳的时候,平反之事牵扯到太多朝官的利益,殿下总得想个办法安抚他们,不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裴疏则冷嘲,“都怕构陷东宫的罪名会落到自己头上,当初瓜分新党职权之时,这些人倒比见了尸体的鬣狗还欢,连本王也险些被他们拖下水。”
褚未道,“朝堂中事,大抵如此。”
“趁太上皇还能喘气,让他下罪己诏,先把最大的雷顶下来,后面的事慢慢办,”裴疏则将巾帕扔回盥盆,水花砰然溅出,“我和妤儿的婚事也得尽快筹备,省得他死了,本王还得守国丧。”
“属下明白了。”
……
裴疏则至晚方归,姜妤坐在帷帐下,正端着铜盘研究。
她没穿外裳,只着一身雪白中衣,并膝蜷在榻角,许是太专心,都没发现裴疏则进来,直到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才抬起头,吓了一跳似的,“你怎么没声音?”
裴疏则目光落在她手中铜盘上,没看出任何异常,微笑道,“这么晚还不睡,不过一个小戏法,便这样喜欢吗。”
姜妤道,“以后若看见女使候在门口,进门前先告诉我一声。”
裴疏则欣然答应,眸色比昨日还温柔,坐在榻边端详姜妤。
他嫌光线太暗,端起灯盏贴近,才发现姜妤双眼微红,鸦青睫羽也湿漉漉的,“好好的,怎么又哭过了?”
姜妤否认,“刚醒,揉的。”
她岔开话题,“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父亲?”
“西南山路险阻,伯父从黔州过来,总需要时日,何况他年迈体弱,也不能太赶了,再耐心等等吧,好吗?”
姜妤有些失望,指腹摩挲着盘底阴雕鱼纹,“知道了。”
裴疏则见她目光总不落在自己身上,抓住她的手腕,“妤儿,你看看我。”
姜妤没有反应,裴疏则等候良久,耐心告罄,捏住她的下颌,将面庞掰向自己。
刀茧紧贴皮肤,带来微麻酥痒的刺痛,姜妤很不舒服,想往后躲,被他用手指卡住颌角。
“你现在对我真是能少一眼便少一眼,”裴疏则沉声,“你一直这样,实在让我觉得你并非在盼自己的父亲,仍然是在盼死。”
姜妤依旧不语,眼睫垂下,始终不愿抬起。
裴疏则火气隐隐往上窜,指端力气加重,“你还要闹多久呢?家人让你见了,喜欢的事也让你做了,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活着?”
姜妤拧眉,“我这不是在活着吗,你弄痛我了。”
裴疏则恼怒道,“我不是让你这样活。”
姜妤木木的眸子一轮,险些因他这话冷笑出声。
那他想让她怎么活?每天傍着他虚与委蛇,笑脸相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去表演那早已荡然无存的爱?
显然他愿意这样,姜妤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装下去,这个人能轻轻松松、怡然自得地演一辈子,做出两人一直情深似海的假象。
姜妤疲倦不堪,排斥至极,幸而贴身伺候裴疏则这许多年,经年累积的习惯足够帮她掩藏住情绪,“我不是故意这样,只是近来脑子转得慢,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裴疏则想起太医的叮嘱,心便往下坠,软了神色,“你得让情绪好起来,总这么闷闷不乐是不成的。”
“你想想,有什么想看的,或者想玩的,皮影戏,丝竹班,或者我陪你投壶射覆可好?”
姜妤拒绝了,“刚没了孩子,我没有闲情逸致玩耍取乐。”
裴疏则微顿,灯苗随着他的手在半空危险一晃。
芳枝见势不对,鼓起勇气道,“殿下,姑娘本来已经睡了,是做了噩梦,才哭醒的。”
房内一静,裴疏则将灯盏交给芳枝,握住她的手,“你梦到了什么?”
姜妤沉默半晌,按照白日所想,说出刺向他也刺向自己的话,“我梦见浑身是血的婴孩,他追着我哭,问我为什么不要他,为什么杀了他。”
裴疏则僵住,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直视姜妤的眼睛,“等你身体养好了,我们再要一个。”
姜妤惶然摇头,“可死去的活不过来,他活不过来,他说他被困住了,没有人来接他,他很害怕,我也很害怕。”
她分明在骗他,抬眼看向他时,泪花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心脏被人紧攥似的疼,反抓住裴疏则的手腕,“我能不能去紫云观?我想给孩子念念经,做场法事,让他早日超生。”
裴疏则敛眉,“妤儿,我说过很多次,人是没有魂灵的,释道中所谓超度的谬论,不过是骗骗活着的人而已。”
姜妤凝睇良久,“你就当是让我安心些也不成吗。”
她见裴疏则没有动摇的意思,缓缓松了手,冷冷呢喃,“罢了,原是我活该,如果你觉得我就应当一行一动都遵从你的命令,只当我今晚其实一夜好眠吧。”
裴疏则见不得她这样,终是服了软,“江东公案已了,我们很快就启程回京,回京之后我便安排。”
姜妤径直挑破,“你是不想让我去紫云观,不想让我出门。”
紫云观是断不能让她去的,可裴疏则自不会明说,“怎么会,只是金陵形势复杂,等到了京城,我带你去做法事道场。”
姜妤眼睫微动,“去哪?”
裴疏则思忖片刻,“福宁观是皇家道观,如果你只是想超度我们的孩子,那里比紫云观更好。”
姜妤知道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顺着他答应下来。
裴疏则安抚式地抚摸姜妤发顶,一如在爱抚一只小猫,或是一只兔子,“夜深了,我陪你安置吧。”
他搂着姜妤躺下,伸手环住她的腰。
外头芳枝熄了灯,帐内一片漆黑,姜妤极力克服对裴疏则的抗拒,直到身后呼吸声变得平缓,才悄无声息睁开眼。
奉真白日交给她的平安符,在外人看来并无异样,即便是裴疏则,也读不懂道家的云篆雷文,可姜妤从小拜奉真为师,却十分懂得其间机巧。
她在不起眼的地方藏进几个字,组成了一句话。
*
七月初,靖王仪仗启程归京,姜妤也被安排住进了王府。
供她所住的庭院显然用心修过,完全是她曾经喜欢的模样,假山垂藤,玉兰绕砌,每一处山池亭阁都错落有致,月洞门后还栖着一对白鹭,听到生人过来,便展翅飞往落花浮荡的湖面。
半顷湖水碧波荡漾,水中有一湖心洲,无桥无路可通,只在岸边停了数只小船,遥遥可见洲上数间清厦,绿瓦白墙,满棚花影。
裴疏则为这庭院费了许多心思,尤其洲上水榭,“你不是从小就想要这样的水洲吗,可要上去瞧瞧?”
姜妤望向那边,清澈茶瞳映照浮动水影,不知为何添了几分惆怅,道,“我有些累,想回房歇歇。”
这些天她一直疲惫冷淡,对他也爱答不理,裴疏则本想用这园子讨她的好,见她依旧兴致缺缺,不免有些失望,应了声好,又道,“你觉得哪里不合心意,便告诉我,我让匠人们改。”
姜妤走在前面,略略偏过脸颊,“没有,我知道你费心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似有几分笑影,惊鸿一瞥般,映着午后日光,明晃晃照进他眼里。
裴疏则唇角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你喜欢就好。”
姜妤没再应声,径直走进房内。
裴疏则吃了冷落,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她方才其实根本没笑,最终什么都没说,跟着她进屋。
才坐下没多久,便有两三波人找过来,无一不是请裴疏则到官中去。
刚从金陵回京,许多事等着他处理,案头早已堆积如山,何况有桩头等大事压着,裴疏则也耽误不得,只好对姜妤道,“我晚上回来,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回时给你带。”
姜妤惦记着办道场的事,只问,“我何时能去福宁观?”
裴疏则静默片刻,“你若着急,我今日便派人去问吉时。”
姜妤点点头,歪在凭几上不再看他。
裴疏则捏捏她的手,“开心些,等我回来。”
他不愿看她冷脸以对的模样,说完便起身而去。
芳枝有心让姜妤疏散心肠,“姑娘虽暂且出不得府去,我看园中景致也挺好的,这么大的园子,如此工程,不像一日之功,总得两三年才修的成,姑娘去逛逛,比闷在屋里强。”
姜妤淡兴道,“什么园子都一样,左右都是把我困住,没什么好看。”
幸而裴疏则言出必行,几天后果真派车,接她去了京郊福宁观。
虽是童子道场,靖王亲自登临,法事做得十分宏大,纸马如山,魂幡漫天,数十名高功法师设坛超度,从晨起直到黄昏。
裴疏则不信鬼神之说,可姜妤坚持念诵受生经,他便一直等到了最后,道场一连二十一天,日日陪姜妤过去,起初姜妤只当他不存在,后来总见臣僚找他回禀公务,夜间回府后还要点灯熬油,这日下山时便道,“你朝中事忙,以后就别跟来了,我在这里就好。”
裴疏则眉目一振,温声道,“无妨,没多少事,我不累的。”
他走下台阶,抬起手臂,指望姜妤扶着下来,姜妤没动,“你若不放心,可以多派几个人看着,山上这样大,我还能逃跑不成。”
裴疏则神色古怪起来,“我没这么想,只是想多陪陪你。”
姜妤瞥了裴疏则一眼。
他近来折腾不轻,衣袍穿在身上都宽了一圈,神色也有些疲惫,眼睑上两抹淡青,显然休息不足,姜妤全做不察,“殿下自便吧,只是晚上若要处理案牍,就去书房,灯盏太亮我睡不好。”
她说完,兀自拾裙下阶,从裴疏则身边擦过。
裴疏则被她撂在身后,悻悻收回停在半空的手。
还是褚未看不过,“姑娘,王爷是为了您才忙成这样,已经很多天没睡过一个整…”
裴疏则一个眼刀横过去,将褚未打断。
可褚未见姜妤置若罔闻,依旧不平道,“殿下做的事本就很危险,怎可日日都来京郊,太医也说过您现在不适合频繁登山。”
裴疏则敛眉,显然动了怒气,“住口。”
姜妤见褚未仍望向自己,漠然道,“参军是想让我为他考虑,对吗?”
她扬起脸,柔美的面庞一片清冷,“除了这道场,我没让他做任何事,即便是这里,我也说了,要他不要再来,为何反而是我现在在受您的诘难,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褚未一噎,“您……”
“够了。”裴疏则打断他,和姜妤解释,“这些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和你无关。”
姜妤眼皮都没抬,就着芳枝的手登入马车。
裴疏则被晾在后头,颇愣了一阵。
他虽不想褚未多话,可真听褚未不平发声,还是忍不住期待姜妤能有点反应,哪怕对他正忙碌的事情和他的身体状况有一分好奇也好。
可惜什么都没有,姜妤恨不能将他变成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种感觉比以往她使尽解数要离开他还难受。
裴疏则在马车外枯站良久,希望姜妤失去耐心,主动问他怎么还不上来。
但他等待良久,车厢内都没动静,姜妤铁了心不愿和他多一句交流,更不管他还在不在外头。
还是侍从不明就里,主动牵了马过来请他的示下,问他今天是不是想骑马回去。
裴疏则摆摆手,让他将马牵走,登车而入。
姜妤指节抵着额角,闭着眼睛小憩,听见有人上来也没睁眼。
车轮向前滚动,裴疏则道,“今晚我让人将案牍搬去书房,不会再让灯光扰着你。”
姜妤微微睁眼,长睫依旧垂着,“多谢。”
裴疏则下颚绷紧,倾身过去。
姜妤蹙眉躲避,可车厢就那么大,哪里躲得开,终是被他箍在怀中,挣扎了两下,“你做什么?”
裴疏则岂会放手,力道大的几乎要勒碎她的肩胛,“你非要这么和我说话吗?”
姜妤掀起眼睫,夹杂着几分明晃晃的反问,“那我应该怎么和你说话?”
裴疏则咬牙道,“像之前那样。”
“之前那样,”姜妤呢喃重复,分辨不出疑惑还是谴责,“你是说像在不羡楼时那样,像官妓伺候亲王那样。”
裴疏则气血上涌,“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姜妤眼睫忽闪两下,“还要再往前,像和你私定终身时的小鱼儿那样。”
裴疏则见她这般,反而无法说是了,姜妤轻声道,“可是小鱼儿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把她找回来。”
“没关系,”裴疏则笃定道,“我能找回来。”
他贪恋地将下巴抵进她的颈窝,俨然连自己都骗了过去,“相信我,我能让一切变回原样,很快就能。”
姜妤懒得反驳,任凭他抱紧自己,衣衫纠缠。
*
法事结束那日,裴疏则入宫朝会,掌灯时分方归,进屋时仍穿着亲王金紫朝服,因是纵马回来,身上还沾着夜露的微凉。
侍从要上前为他宽去外袍,裴疏则命他们退下,上前同样泛凉的绫制卷轴递给姜妤,“太上皇颁布罪己诏,为先太子陈冤,新皇也下了旨意,重查当年巫蛊之案。”
他替她展开,邃深双眸泛着光亮,“汝阳王府马上就能平反,你父亲的爵位和你的县主之位都会回来,姜氏和越氏子弟都能重入朝堂,妤儿,你高兴吗?”
姜妤托着卷轴,颇愣怔了片刻。
她猜到裴疏则近来是在帮扶新党,却没想到他如此豁得出去,竟直接翻覆了这桩弥天大案,还是在这么短的时日之内。
她应当高兴,可是高兴不起来。
卷轴沉甸甸压着掌心,直叫人觉得力重千钧,好似连脊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裴疏则近在咫尺,仍满含期待地等她回应。
姜妤托不住,卷轴脱手而出,掉在榻上。
裴疏则一顿,“怎么了?”
姜妤胸中憋闷,一口郁悒的气堵在心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这就是你所说的,让一切回到原来。”
裴疏则目光疑惑,展开帛卷又看一遍,“我亲自写的,可还有哪里不妥?没关系,你想怎么改,只管和我…”
“不用改了。”姜妤打断,“靖王殿下面面俱到,妾身感激涕零。”
裴疏则长眉微敛,“怎么突然这样同我说话?”
“九年前殿下便说过,不做亏本的生意。”
姜妤起身敛衣下拜,“如此大恩,凭妾身之力,只怕此生无以为报,殿下说吧,想叫我如何报答。”她抬起眼,茶瞳深深,直望进他心魂深处,“是还要妾以身抵债吗。”
裴疏则变了脸色,霍然起身。
他呼吸沉重,不知是气得还是什么,竟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没想让你报答,”良久,裴疏则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没要求我这些,这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我只希望你能回到当年无忧无虑的样子。”
姜妤沉默着没说话。
裴疏则蹲下身,从怀内取出一封信件,“这是你父亲亲笔家书,军马五百里加急送到京中,刚刚拿到。”
姜妤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看到家书上遥远而熟悉的字迹,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接过。
姜父长久被困黔州,不得向外传递只言片语,这是多年来的第一封。
看到她灯下动容的清美神貌,裴疏则喉结滚动了一下。
算起来,他足有半年没碰她了。
但他知道现在决计不能,否则一切前功尽弃。
裴疏则按捺着抬手,最终只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下她的眼睑,“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我在眼前,家书在你父亲入京前,都会有新的送来,你可慢慢看,只是要早些歇息。”
姜妤抬起眼。
裴疏则眼下微青,冲她露出一个和缓微笑,暖黄灯光映照眉眼,恍惚间真有几分在她及笄那天赶赴金陵的少年模样。
带着些许疲惫,关切而深情,柔和而真挚。
但姜妤知道,如今的他是在演。
演出那一份温柔沉溺,情深意笃,好让她心软动摇,安生待在他身边,和先前在代郡时扮可怜的手段殊无分别。
第29章 回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没关系,姜妤心想,现在不止他会演。
父亲是个刚正不阿的臣子,从小教她正直贞节,忠于君父,信守誓约,知恩图报。
可她一件都做不到,也不想做了。
姜妤错开眼睛,“我困了,想独自睡一觉。”
裴疏则不禁黯然,终究道,“可以。”
他唤芳枝备水来供她梳洗,自己则准备回往书房,忽又听背后她低低出声,“你也…早歇。”
裴疏则眉目一振,回头看她好一会,唇边抿起,“好。”
等他出门,姜妤坐回榻上,将信封拆开。
上头确是父亲亲笔,虽尽力克制,还是透出苍老颤抖的痕迹,说他一切都好,让她勿要挂念,又言及悔意,当初不该阻挠她与裴疏则的婚事,若一早成全,何至于让她流落教坊,庆幸有他庇护,还能护她周全,叮嘱她务必保重身体。
姜父对他们二人的误会和龃龉不明底里,个中细节更是一无所知,如此作想,并不十分令人意外。
只是不知这封信,裴疏则是否提前看过。
姜妤沉默良久,拉开妆台抽屉,将信件放进去。
芳枝倒是很高兴,绞了帕子给她擦手,“最多一个月,姑娘就能见到主君了,真好。”
姜妤不置可否,道,“你把铜盘钓鱼的物件拿出来,我近来忙着去观里,有些手生了。再帮我找些线绳和串珠,黑金二色便可。”
*
她四更才睡,第二天毫不意外过了时辰,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姜妤惺忪揉眼,只觉阳光刺目,抱着被子滚了半圈,嘟哝道,“芳枝,什么时辰了?”
芳枝没应,裴疏则含笑的声音响起,“快午时了。”
姜妤顿时一怔,撩起眼皮,才看见裴疏则坐在榻边,正偏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她拥被起身,头发乱蓬蓬的,一缕呆毛竖在头顶,慢吞吞“啊”了一声,“都中午了吗。”
裴疏则忍俊不禁,“可要起来?早膳下人热了两趟,只怕也不好吃了,我吩咐人传午膳过来。”
见姜妤点头,裴疏则抬手一招,芳枝领女使们端着水盆巾帕进来,姜妤道,“放妆台那边吧。”
她说着下榻,裴疏则俯身取鞋,要予她穿上,姜妤下意识将脚往后一撤,“我自己来。”
裴疏则抓她脚腕的手落空,只好将鞋子放在踏脚处。
姜妤蹬上丝履,自顾自走到窗下梳洗,不知在捣鼓什么,撩水声半天没停。
裴疏则等得没耐心,索性起身过去。
姜妤正拿起巾帕擦手,听到背后脚步声靠近,顺口道,“我还剩一些经文不曾诵完,昨日回家前问过方丈,他说我最好再去几趟。”
裴疏则倏忽愣住,“你说什么?”
姜妤转回身来,“我还有些经文…”
话未说完,被他打断,“你方才说,回家前问过?”
姜妤擦手的动作一停,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措辞似的,转开话题,“我可以去吧。”
裴疏则自认宦海沉浮多年,早已练就面若沉湖的本事,可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喜形于色,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当然,我陪你去。”
他又补充,“你若想自己去,找旁人护送也可,我的人尽你差遣。”
姜妤无所谓地轻哂,“真不让你去,你又不高兴。”
裴疏则心思被戳破,摸摸鼻尖没说话。
姜妤将巾帕递回,注意到呈进午膳的侍女,“你也来净个手吧。”
裴疏则上前,却见姜妤指端不知何时系了晶莹的细线,垂入空空水底,她敲了一下盆壁,泛起涟漪,水光浮动间,一对黑色小鱼儿凭空从水中跃出,落在她手心。
她摊开手,原来并不是真鱼,而是一枚寸许长的双鱼络子,墨身金鳞,倒十分精致。
姜妤道,“我女工不好,只会编这些小玩意,昨天晚上刚制的,你喜欢吗?”
裴疏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
姜妤道,“你若不喜欢,我便自己留着。”
裴疏则急忙伸手夺过,也不顾那络子还在滴水,便塞入怀中,生怕她反悔似的,“当然喜欢,送给我吧。”
姜妤收回手,问,“这个戏法我演得好不好?”
“好,”裴疏则喜上眉梢,大加肯定,“演得好极了。”
姜妤弯起眼睛,露出一点柔美的笑意。
裴疏则微微发怔,倾身靠上前,想抚摸她的脸,头也朝她低下。
姜妤却轻巧错开,游鱼也似从他身侧溜走,走向外间餐案。
席间裴疏则又将那小鱼络子取出,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反反复复地摩挲观赏。
许是没吃早膳,姜妤比平日多用了不少,就着鹅酢和炉焙鸡吃了两碗饭。
裴疏则见她难得进得香,便让侍女再呈些新式样的菜过来,又剥了几枚虾仁喂她。
姜妤嚼着东西,脸颊鼓鼓的,唇瓣晶亮,活像只小兔子,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问裴疏则可要午睡。
裴疏则连日忙碌,也就今天才清闲些,本打算休息的,听她这样问,便道,“不睡,你想去观里?”
姜妤点头,裴疏则吩咐随从套车,叮嘱,“天热,走前取台冰鉴放车里。”
他说完,突然胸腔内一阵痛痒,忍不住背过身咳嗽。
这一咳竟停不下来,一再压制都没作用,褚未在外头听见声音,快步进去,见裴疏则面色都有些潮红,赶忙从袖内取出药瓶,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担忧中带了责备道,“您随身也有药带着,怎么不吃呢?”
裴疏则摆手,“我只是不慎呛着了,吃什么药。”
褚未急得皱眉,“殿下。”
他知道裴疏则是要瞒着姜妤,只好将药丸收回去,裴疏则勉强止了咳嗽,转回身解释,“没事,我…”
视线落在对面,不由得停住。
姜妤坐在位子上,一动也不曾动过,漱口,饮茶,才和裴疏则对视,目光征询。
裴疏则没再说下去,冲她笑了下,“我去更衣。”
直到他起身离开,姜妤都对这一变故视若无睹,更不置一词。
裴疏则一颗心被吊得忽上忽下,此刻无端铺满落寞。
他想起多年前刚进家塾时,头天在营中淋雨发了低热,不敢声张,怕旁人嫌他多事,忍着浑身酸痛上了一天课,周围谁都没有发现,只有姜妤看出来了,散学后将他叫到竹林小路上,偷偷塞给他几包银翘散。
她踮起脚尖,探了探他的额头,指腹温凉而柔软,“我课间就看你脸色不对,真的只是低热吗,那些兵鲁子没再寻衅打你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小姜妤才放下心来,冲他笑笑,“这药你先吃着,应当管用,若不成,我房中还有川芎茶调散。”
她看着活泼跳脱,其实心思细腻,是个妥帖热心的小姑娘。
就连刚住进不羡楼时,他时有受伤,她也会下意识关心,可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这样的姜妤是什么时候消失掉的了。
褚未将药丸重新递给他,裴疏则回神接过,放在口中嚼碎,直到清苦溢满齿关,才慢慢咽下去。
褚未放心不下,“殿下,您无碍吧?”
裴疏则道,“无碍。”
“姑娘刚刚痊愈,难免疏忽,往后就好了。”
“没关系,左右比从前好,妤儿还是高兴的。”裴疏则捏捏手中物什,自我安慰,“不然怎么会熬夜给我编这个呢。她到底牵挂家人。”
褚未应是。
裴疏则将小鱼络子放进怀中,隔着中衣贴在心口,“等我们成婚生子,我也会是她的家人,我们终究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他自己把自己劝住,阔步往书房去了。
*
午后时分,马车驶出王府,前往福宁观。
姜妤小声念诵经文,裴疏则在一旁看着,站得累了,倚在门框上。
有小道士请他到偏厢用茶,裴疏则回绝了,“她还有多久。”
道童道,“大约一刻钟。”
裴疏则望着姜妤的背影,鬼使神差道,“这般作为,真能让逝去之人得以超脱吗?”
此话一出,他自己都觉得无稽,可想到姜妤为何来此,心头又涌上负咎之感,颇静默了片刻,打断道童磕磕绊绊“感通幽冥,济度存亡”之类的回答,“你下去吧。”
道童知他是靖王,本就十分紧张,松了口气匆匆退下。
裴疏则调换姿势,活动了下发酸的腿,盘起手臂。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呢,在他身边死去的人不知凡几,可一个都不曾来找他。
早逝的母亲没有,并肩作战的同袍没有,连死在他刀下的敌人都没有。
如果没有姜妤,他也早就消失在这世间了,活时无人在意,死后无人记得。
即便他现在权势滔天,真正与他相牵的也只有一个姜妤。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褚未过来,打断了裴疏则胡乱飘远的思绪,附耳道,“殿下,暗卫前来禀报,说是在岐山发现了呼屠皆的踪迹。”
裴疏则不悦蹙眉,“这当口,他来干什么?”
褚未道,“他在那边寻了住处,暂时还未有异动。您可要去瞧瞧?”
皇权交替,大案翻覆,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候,他一个北漠的新可汗,总不可能是来游山玩水的。
裴疏则看了蒲团上的纤弱背影一眼,最终还是道,“你留在此处看顾她。”
他转身离开,不多时,姜妤放下了经书。
她回头,看到空荡荡的门口,未置一词,只向方丈道,“等经文诵完,我也不知何时能再出门,近来一路上山,只觉风景怡爽,我知此处是皇家观宇,山门严谨,不知您可否愿意,允我在山中走走。”
方丈微笑道,“山川河海皆是造物者馈与众生,有何不愿,夫人尽可自便。”
姜妤莞尔,“这几日陪我诵经的守清道长倒是投契,望您暂且割爱,让她帮我带路吧。”
第30章 靖王妃大批刺客从山中杀了出来
岐山距京郊百里有余,暮色四合时,裴疏则抵达山脚下的竹林,在一处幽谧院落前下马。
小院栅门敞开,屋檐下灯笼高高挑起,房门虚掩,透出里面暖黄的烛光,俨然一副迎客的架势。
裴疏则并不意外,直接进去,推门*而入。
屋内的青年手持杯盏,正在饮酒,闻声抬眼,冲他灿烂一笑,起身单手抚肩,有些夸张地向他行礼,“不知靖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裴疏则径直错开他,在桌案对面坐下,“说吧,来做什么的。”
青年琥珀眼珠一眨,佯作伤心道,“殿下还是这样多疑,真叫人难过,难道我就不能是为自己来的?”
裴疏则摸了个空杯拿在手中,“你来岐山,无非是等我上门,我既来了,又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呼屠皆轻笑,转身坐回去,“我看你就是绷太紧,也是,靖王殿下好大的手笔,巫蛊大案牵连何其之广,又是经年旧事,此番突然反覆,只怕朝堂都要重新洗牌,难怪你面色如此憔悴,想是近来累得不轻吧。”
裴疏则执壶倒酒,“大魏国政就不劳你操心了,北漠那帮老勋贵处理干净了吗,倒有空闲跑到我这来耍贫嘴。”
呼屠皆笑道,“你知我是贫嘴就好,我这次还真是为私事来的,不过需要你抬抬手。”
他盘腿坐下,伸手就与裴疏则碰杯,一仰而尽,将酒杯倒置,露出一排细白牙齿,“先干为敬。”
呼屠皆是中原和胡人的混血,高鼻深目,轮廓如削,笑起来分外飞扬俊爽,若非见过他亲手弑父杀兄屠戮亲族时的模样,等闲人真会被这副皮子骗过去,绝不会将他当做裴疏则的同类。
裴疏则啜了口酒,示意他往下说。
“岐山是你的产业,我到这也不全是引你过来叙话,”他道,“早先我同你提起过,我阿娘便是岐山人,她死前说想埋回家,这不我千山万水过来,好让阿母亡灵安息。”
裴疏则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在此处给她找块墓地。”
呼屠皆颔首,“没错,我已经带她过来了。”
裴疏则疑惑,“隔着边境,如何将你亡母送过来?”
“这有何难,不是有互市嘛。”呼屠皆一指墙角,“就在那呢。”
裴疏则转头,只看到只其貌不扬的旧箱子,面露疑惑。
“一个人的碎骨头,我阿娘又不高,一只货箱就收拾了,不过新棺材我可是在你们这订的顶好的啊,阴沉红椿木,那可是真…”
呼屠皆真了半天,憋出一句,“真贵啊。”
裴疏则差点一口酒呛出来。
“……”他默默想好了怎么惩罚守边官员,“你不必管了,尽快回去,我会派人办妥。”
呼屠皆朝他抱拳,“多谢了。”
裴疏则干笑了声,忽又听他一拍脑门,“你看我都忘了,你先前说从北漠回京就成婚来着,刚娶妻就让你帮忙办这等事,不忌讳吧?”
“我从不信鬼神之说,有什么好忌讳。”裴疏则顿了顿,“何况我也还未成亲。”
呼屠皆一愣,“为何?你不是都为这事筹备好几年了么?”
裴疏则没说话,将半盏残酒闷下肚。
呼屠皆见他这样子,恍然大悟,“你肯定又让人踹了。”
见裴疏则不言语,呼屠皆拊掌大笑,“百战百胜的靖王殿下,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在女人身上吃败仗,你也有今天。”
裴疏则咬牙切齿,“滚蛋。”
呼屠皆笑够了,“可是怎会如此?姜家女儿都被你攥在手心多少年了,如今正儿八经的靖王妃拱手给她,她竟然不愿意,你也没强娶?”
裴疏则心下发燥,脊背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冷冷瞥过去,“别说她的是非。”
呼屠皆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不小心碰到他的逆鳞,做了个封口的动作,“都是酒闹得人嘴大,我自罚一杯。”
裴疏则夺过他手中酒壶,给自己满了一盏。
他盯着杯中澄澈酒水,情绪不受控制地落下去,“是我误会了她,她并没有对不住我。”
呼屠皆心内明白大半,“所以你这么急着平反,其实是想弥补她。”
裴疏则眉心纠起,无声叹气,“可她死也要离开我。”
呼屠皆嘶了一声,手指哒哒敲击酒杯,“那你确定还要娶她?”
裴疏则敛眉,“什么意思?”
“别误会啊,我可没有拆婚之意,我是说一旦你娶她为妻,情况或许会对你更加不利。”
呼屠皆掰着指头给他数,“汝阳王平反,她自然要恢复县主位分,又成了亲王之妻,按你们的风俗,王妃对内执掌中馈,对外出门交游,会见命妇,乃至入宫朝拜,你如今襄辅朝政,不可能天天不错眼地盯着她,她若如你所说总想逃跑,这些东西加诸于身,你还能不能完全把她看住?”
裴疏则握着杯盏的手一僵。
他一心想娶姜妤,这个问题竟全然忽略了。
呼屠皆的话犹响在耳畔,“还是说即便你给她王妃之位,依旧要将她圈禁在后院,不许见人,不许出门?这样她岂不会更加怨你,对她只有表面功夫吗。”
裴疏则指尖收紧,竹根整雕的酒杯发出嘎吱声响,酒水晃洒出来,漫湿手背。
他被冷酒激回神,沉默良久,站起身来,“天色不早,我回了。”
呼屠皆有些意外,“连夜回去啊?当心点,别忘了我娘的坟头!”
裴疏则掀帘而出,竹节穿成的细密珠帘哗啦坠下,窸窣作响。
*
王府卧房内,姜妤已经洗漱毕,只还未入睡,让人在小几上搁了盏羊角灯,捧着一本杂记翻阅。
裴疏则独自进门,坐在榻边。
书页投下他的身影,字迹变得晦暗难辨,姜妤抬起头,闻到他身上轻微酒气,道,“你喝酒了?”
裴疏则道,“没有喝多。”
他一边说,一边抽走姜妤手中书卷,随手翻了翻。
姜妤道,“这是记载京中风物的杂记,我可以看吧。”
裴疏则笑笑,“当然,不过是三更见你房间窗户还亮着,进来看看,若是失眠,明日给你宣太医来。”
姜妤摇头,“我只是白天睡多了。”
裴疏则这才放心,将杂记归还,垂目沉思片刻,开口,“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姜妤抬起脸,眉眼映着和暖灯光,平添几分温柔,“你说。”
裴疏则道,“是关于你们家平反的事。”
姜妤见他神色不对,将书卷合起,“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裴疏则凝视着她,温柔笑了,“我亲自督办,如何会出岔子。”
姜妤面露疑惑,“那是什么?”
“此事很快便能办成,伯父也即将抵京,观中师父说下月初五是好日子,万事皆宜,我想不如喜上添喜,将我们的婚事办了。”
听到婚事二字,姜妤瞳孔深处蓦然颤栗了一下。
裴疏则一直端详着她的脸,观察她的反应。
幸而姜妤很快将这点颤栗按下去,只适时露出几分意外,“你是说,想下个月就成亲。”
裴疏则颔首,“你意下如何?”
姜妤嘲讽地想,何必问她意下如何,她难道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但在裴疏则面前,她还是先抓紧被衾,低头沉默。
裴疏则见她这般,眸色微沉,却听她道,“统共没有几天,这般仓促,下人们怎么忙得过来呢。”
帐内忽静,裴疏则掀起眼睫,还以为是自己理解岔了,“你这是答应了?…你愿意嫁给我?”
姜妤咬唇,眉心纠结微蹙,陷入撕扯一般摇头,“我不知道。”
“你分明知道。”裴疏则抓住她的手,生怕她从这犹豫中脱身出来,“我明早便让礼官去筹备,该有的东西早都置办好了,只是还剩些繁文缛节…”
姜妤仰起脸,瞳孔映照出裴疏则兴奋的面容,打断他,“我父亲能在这之前回来吗?”
“当然能,至多五六天,他便可抵达京城。”裴疏则眼睛水洗过般清亮,“妤儿,我以为你不会松口。”
姜妤疲倦一哂,“我累了,不想继续折腾,更没有力气再去颠沛流离。这些时日,你对我百般迁就,我看得出,我们就这么过下去吧,总算是有个家。”
裴疏则欣喜的表情微微滞在面上。
可他清楚,如果姜妤答应成婚的理由是回心转意,反而更不可信,眼下她这般说,倒有七八分真。
有什么要紧呢,只要她愿意安生待在自己身边,总有一天他能将那些旧情一一找回来。
“晚上有人劝我,不该让你做靖王妃,说这个身份会成为你离开我的助力,我知这话很有道理,可我还是想娶你,”裴疏则带着三分醉意,认命般叹息,“妤儿,我总是忍不住在你身上赌。”
他身体前倾,额角抵在姜妤肩头,闭上眼睛。
他身上浅淡酒气再次贴近,漫入鼻息,是羊奶酒的味道,姜妤目光渺然,抬起手轻拍他的背,直到怀中人呼吸沉缓均匀。
“你错了,裴疏则,”姜妤轻声道,“我还不屑借你靖王妃的身份逃跑。”
……
次日早晨,裴疏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在姜妤房中,躺在她的卧榻上,身上是她的被衾。
他十分意外,翻身坐起,姜妤闻声过来,“你醒了。”
她早已穿戴整齐,臂弯上搭着件墨色外裳,见裴疏则看过来,便道,“我看你昨日外袍沾尘,便让人去浣洗了,这是刚问褚参军要的。可要起身吗?”
裴疏则问,“我昨天睡在你这里?”
“是啊,”姜妤道,“你睡前还说陪我去福宁观的山上看看,幸好今天没什么太阳,虽然起晚了,倒也不会太热。”
她见裴疏则发愣,问,“这话还算数吧。”
裴疏则乍一醒来,脑袋还有些蒙沉沉的,呼屠皆的羊奶酒后劲挺大,都不记得他何时说过了,下意识应,“当然。”
姜妤将衣袍挂在椸架上,“那我去外间等你。”
夜里才下过小雨,晨间山中凉爽,草木清芬,姜妤一边爬山,一边折了花枝柳枝,编了个花环在手中把玩。
裴疏则见她兴致高,有心带她多走走,“后山有一片桂花林,虽在北方,长势却极好,想来刚刚开花,带你去瞧瞧。”
姜妤应了声好,路上属官匆匆寻来,说有急政禀报。
这于裴疏则而言实在太寻常,姜妤道,“你先去忙,守清道长带我来过,我自己去。”
裴疏则犹豫了下,又怕她吃心,怪自己紧盯不放,想着左右有暗卫跟随,便松了口,叮嘱女使们好生伺候,便和属官往附近的亭中去。
可他刚在亭下落脚,变故陡生,大批刺客从山中杀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