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来势汹汹,大半冲向裴疏则,其余朝姜妤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冷箭凌空而出,顷刻倒了不少侍卫,幸而其余人反应极快,火速护住裴疏则,周围暗卫也冲了上来,杀做一团。
裴疏则惦记着姜妤的安危,喝令护卫先去寻她,褚未着急道,“那殿下怎么办?”
裴疏则厉声呵斥,“给我留几人便可,她若有差池,严惩不贷!快去!”
褚未只得领人脱身而走,裴疏则这边压力陡然增大,但他久经厮杀,身手了得,劈手夺过刺客长刀,自己也加入战局。
刺客紧追不舍,还好后山路况复杂,姜妤早已将守清带过的路况记牢,拽着芳枝疯跑,堪堪甩开一段,随行女使方才便被冲散了,躲的躲,逃的逃,也只剩芳枝在侧。
今日本就为登山而来,两人装束都很利落,枝叶贴着脸颊身体刮擦后退,就在几乎听不到追喊声时,芳枝踩到只废弃兽夹,痛呼一声栽在地上。
姜妤也被带倒,忙过去查看她的伤势,芳枝将她往外推,“姑娘,他们不是冲我来的,你快走。”
姜妤沉声喝断,“你傻吗,不是冲你来的才会杀人不眨眼。”她将芳枝搀起,环顾四周,捕捉到附近可供一人藏身的柴草堆,用力将人塞进去,迅速跑开。
不过这点功夫,刺客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持刀围追上前。
他们有备而来,下山的路都被堵死,姜妤咬牙,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你还能跑多久?”为首的在身后道,“前头是望京亭,别白费力气了。”
望京亭建在后山崖顶,站在上面可以俯瞰京城,故而得名,因地方偏僻,平日无人过来,已经十分陈旧,木头阑干都有了风化的痕迹。
姜妤无路可走,一步步被逼退到亭内。
褚未很快领人追过来,不多时,裴疏则也出现了,他肩膀负伤,竹青袍袖被鲜血染红,滴落在干燥的沙土上。
刺客分出人来追姜妤,不外乎想多重保障,不想那些人竟然这么快便被解决,一时间都有些慌乱,纷纷举刀对准她,冲裴疏则厉喝,“停在那,除非你想让她死。”
姜妤抓住间隙,翻到阑干之外。
阑干摇摇欲坠,发出嘎吱声响,众人皆是一惊,裴疏则本就失血的脸色更加苍白,“妤儿,别动!”
亭外几寸便是山崖,姜妤半只脚悬在外头,峭壁上松柏交错,枝繁叶茂,看不到底,远处的城池却十分清晰,放眼即可望长安。
城池轮廓自山岚边际浮出,相隔太远,分不清哪里是靖王府,哪里是不羡楼。
姜妤怔怔瞧了一会,回头看向瞄准自己的数把长刀,又转向裴疏则,困惑道,“疏则哥哥,他们拿我威胁你,怎么办?”
裴疏则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本就失血的脸色越发苍白,“你不用管他们,先回来,听话,迈过来。”
周围刺客也因姜妤此举进退维谷,生怕她真的松手掉下去,见裴疏则上前,刀尖都不知对准谁,三方都陷入尴尬的僵持。
更凶险的情境裴疏则也遇到过无数次,可没有哪次让他这般无措,他命令守卫后退,对刺客冷声,“收刀滚下山,本王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若她受伤,我会让你们求死不能。”
对方显然不信他,“此番不成,我们回去也没活路,除非你死,否则免谈。”
“殿下别听他的鬼话!”褚未生怕裴疏则一个冲动想不开,“若您自戕自伤,姑娘如何独善其身?”
裴疏则仍紧盯着姜妤,“你先进来!”
姜妤端详着眼前荒唐的局面,突然有些想笑,山风卷起她的长发和衣摆,好像下一刻就要随风消逝。
“算了,疏则哥哥,”她开口,“是我们命不好,想求的事总也求不成。话说回来,你切断软肋,未必是坏事,我死在山野里,你也不要来找,算是老天应我们最后一求。”
她松开手,断线风筝一般坠下山崖。
“姜妤!”
裴疏则厉声嘶吼,不顾一切冲过去,却没能摸住姜妤的一片衣角,峭壁枝叶发出断裂声响,她整个人顷刻间便消失在郁郁葱茏和皑皑薄雾里。
褚未率人扑向刺客,架住砍向裴疏则的数把长刀,仍有一把利刃刺进脊背,生生透肩而出,他恍若未觉,双目赤红,跟着就往崖下跳,被褚未死死抱住,“殿下,你冷静点!”
裴疏则像只发了疯的野兽,他一人根本拉不动,好几个属下一块才将他按住了,背上长刀挣扎间铮一声摔落在地,褚未在他耳边吼,“殿下,我们去崖下找,这里树这样多,未必会摔死人的——”
这话终于堪堪将裴疏则的神智拉回,他胸口剧烈起伏,被人扯离破败阑干,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褚未一眼,跪倒在地,心肺欲裂,呕出好大一口血。
“去,”他推开褚未慌乱搀扶的手,嘶哑道,“现在就去!”
褚未连声应是,指挥人下山,又命人将刺客押走,自己扶裴疏则去福宁观。
裴疏则也要跟着下去,被褚未强行拦下,“您至少先把伤口包扎好,别找到姜姑娘之后,自己先撑不住了,到时候如何照料她?”
裴疏则看了他一眼,神情支离破碎,撑着膝盖摇晃起身,乖乖跟他往观中去了。
*
山上山下都忙做一团,府兵接到急令封山,熟悉山路的观中道士也跟着去崖底寻人,直到第二天黎明,几乎将崖底土地寸寸翻遍,却一无所获。
裴疏则一夜没合眼,如何能接受这种结果,起身欲亲自去寻,可不知失血过多还是怎的,没迈出禅房门便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不得不停在门口。
褚未来报刑讯结果,供词七拐八绕,隔了两三道,最终指向郑氏,这并不意外,裴疏则联手郑奎宫变夺权,叫郑家爬了上来,可朝政大权仍掌握在他手中,郑氏族人翻身成新皇外戚,又有太皇太后垂帘,一直暗里使劲,想赶紧把他拉下马。
正逢反覆旧案的当口,想让他死的人满朝都是。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实意的联合,无非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万事无不如此。
裴疏则强行让思绪从姜妤身上短暂剥离,“郑家还不敢明着同我撕破脸,你去告知内阁,说有人想扰乱秋闱科考,我遇刺受了点小伤,这几日不上朝,若有政务,来…”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褚未道,“殿下,我们还是回府中去吧,观中太简陋了,您伤得不轻。”
裴疏则道,“若有政务,来福宁观找我。”
褚未无法,只好应下,又问,“那些刺客如何处置?”
裴疏则将供词丢弃,“腰斩,弃市。”
遇刺之事一经上报,清晨时便有好几拨人来携礼探望,太皇太后也前遣宫侍前来问候,裴疏则将人应付走,门童过来说,陆知行有事禀报,正在门外等着。
褚未问,“他来做什么?”
门童觑了他一眼,轻声应,“仿佛是为了殿下成婚的事。”
姜妤跳崖的事被按下,外间并未知晓,褚未瞪了门童一眼,“殿下在养伤,让他回…”
裴疏则打断,“放他进来。”
门童讷讷退下,不多时,陆知行进门,见到裴疏则,不禁顿了一下。
裴疏则披着墨袍坐在案后,脸色苍白,还能如常起坐,瞧不出受了多重的伤,只是在看到他手中朱红拜匣时,目光变得阴鸷沉晦,眼睑下暗青愈发明显,一瞬间没了活人生气,活像是刚从地狱里捞出来的游魂厉鬼。
陆知行眼观鼻鼻观心,向他行礼,“殿下吩咐的礼单拟好了,您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添补的,若有不妥,下官再吩咐人去办。”
裴疏则接过来,上头是他给姜妤准备的聘礼,洋洋洒洒数千言,足以买下半个长安。
心底有块地方不断塌陷,连带着理智一同滑向无底深渊,就在今天早上,他还真心实意地以为一切正在好起来。
陆知行见他不语,问,“殿下身体可还好?离初五只有六日,若您身体违和,太常寺看过了,下月十四也是好日子。”
话音刚落,皇城方向传来遥远的钟声。
那声音苍凉悠远,一下又一下,穿过阴晦的天空,足足四十九次,是大魏朝最高规格的丧钟。
太上皇驾崩,近支亲王齐衰,要守一年国丧。
陆知行错愕回首,拜匣喜庆的朱红在此刻变得无比扎眼,拿着不是,收起来也不是。
裴疏则捏着礼单的手滞在案边,姜妤的声音在耳中回响,总似带着嘲讽,“我们命不好,想求的事总也求不成。”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冷笑出声,勃然起身,将横案上的东西统统拂落。
女冠守清从外面进来,身上还沾着在山崖下剐蹭的灰尘和碎叶,因长时间奔找轻促喘着气,看到一地狼藉,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和陆知行无声对视了一眼。
第32章 记忆我不认识你们
“殿下,山崖下又翻了一遍,没找到人,”守清斟酌着开口,“会不会是…”
“她跑不出去的,”褚未插嘴,“事发不过半个时辰,府兵便围山了,姜姑娘一个弱女子,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
守清道,“参军误会了,我在想,那山壁上异石突起,崖柏众多,姑娘穿着裙装,是不是根本没摔到崖底去。”
此话出口,裴疏则晦暗愠怒的眼睛猝然一抬,是了,自己实在神智昏乱,一直在悬崖底下使劲,竟然忽略了这层。
他总算有了几分活气,吩咐褚未,“你去岐山,带个人过来。”
*
午后时分,一只山鹰盘旋在山崖半空,来来回回地寻。
呼屠皆被褚未火速逮到这里,此刻正陪裴疏则侯在望京亭内,累得呼哧喘气,因怕被认出胡人身份,蒙了半张脸,气儿也喘不匀,还得分出神来安慰这阎王,“我说你放松点,山底下没找到是好事,肯定就是挂中间了,她背上没插翅儿,飞不出山去。”
裴疏则脊背紧绷,看上去下一刻就要把自己绷碎掉。
呼屠皆又同情又好笑,“我什么人呢,给你十万火急弄来这,我还当你要把我瓮中捉…不是,关门打…也不对,总之这是多么难得的信任啊,你看我一眼行不行?”
褚未为难道,“王爷身上有伤,您别刺激他了。”
“我那是刺激他吗,”呼屠皆撇嘴,“好没出息,我宰我爹的时候都没像他这个样。”
“…”褚未让这货噎的半天没说出来话,忽听崖下传来尖啸不断的鹰鸣。
裴疏则霍然一动,被褚未和呼屠皆一同拉住。
褚未生怕他说话大声点再吐血,急急赶在前头命令影卫借缆绳攀缘而下,往鹰鸣方位去寻。
很快,其中一条缆绳上系的铜铃摇晃起来,传来影卫兴奋的叫喊,“人在这儿!没掉下去!”
褚未大声问,“怎么样,还活着吗?”
裴疏则有些眼晕,死寂的心脏重新发出剧烈跳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峭壁上崖柏枝叶发出窸窣声响,看不到喊话的人在哪,只感觉时间被拉得极慢,不过很短一阵,倒像是过了千百年,直到听见对方肯定的回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浑身血液上涌,冲的耳膜轰隆作响。
他下意识闭了眼睛,不觉自语,“老天保佑。”
呼屠皆嚯一声,“破天荒了,这话竟然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扈卫们七手八脚,一齐将影卫和姜妤拽上崖顶。
守清猜得没错,望京亭三丈之下便有处凸岩,姜妤跳下山崖,砸断数条横枝,摔在上头,又被岩台旁的崖柏阻挡,没有滚落下去,卡在了枝干和岩石的缝隙里,保住了一条命。
她十分幸运,受伤不是特别严重,但是腿骨裂了,头上也在流血,一直昏迷不醒,在观内紧急处置后,当天便要用软轿挪回王府医治。
裴疏则魂不守舍,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肯挪动,呼屠皆见他这模样,也不贫嘴了,伸臂接了苍鹰,临走前拍拍褚未肩膀,“哎,我老子娘的坟地,让他给我再扩一倍啊。”
他回头看裴疏则一眼,似有困惑,架着鹰扬长而去。
*
回府之后,裴疏则忍着伤痛,硬等到太医忙完,问姜妤伤势如何。
他已经过了庆幸姜妤捞回性命的那一阵,担忧道,“她到底怎么样,会不会留下残疾?”
太医冷汗连连,举袖擦拭额头,“微臣已为姑娘上药接骨,大多是外伤,好生将养,大抵无妨。可她头部撞得不轻…”
裴疏则下颔紧绷,“她会死吗?”
太医面露愁容,“殿下放心,并不至于丢了性命,只是头上伤势难断,需等姑娘醒来问问症候,微臣会格外留心的。”
裴疏则望向锦帐下的姜妤,她消瘦苍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额上裹着白绢,透出暗红的血迹。
裴疏则用力闭了闭目,“你只管医治好她,府上已经腾出厢房,你且住下,若缺什么,便来找我。”
太医一一应下,为姜妤起了施下的针灸后,躬身退出去备药。
已是黄昏,女使进来掌灯,裴疏则听着走路声不对,回头瞧见是芳枝,正跛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
注意到裴疏则的视线,芳枝放下手中物什,忍痛费力跪下去。
她脚踝已经包扎好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伏身跪下时也摇摇晃晃的。
裴疏则心中有气,“你倒敢来。”
芳枝头埋得很低,轻声道,“奴想来侍候姑娘。”
裴疏则寒声道,“我吩咐你们看顾她,遭逢变故,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尤其是你,自己藏得严实,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刺客,本王养着你们做什么?”
芳枝没有辩解,只是咬唇,“是奴的错。”
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人牙来了,正在外院角门处候着,可是要将今日跟姑娘出去的奴婢全部发卖?奴备了身契,还请殿下示下。”
芳枝顿时白了脸,蓦然起身,流泪膝行到裴疏则脚下,哀求道,“求殿下开恩,许奴婢留在府中伺候,好歹等姑娘好起来再撵我。”
裴疏则冷道,“等她好起来,再费心力为你求情,是吗。”
芳枝连连摇头,“不是的,奴自知有罪,不敢求您宽恕,只想略略补过,等姑娘伤势见好,奴任凭发落。”
裴疏则敛眉低视,像是在看一只扰人的蚂蚁,想起姜妤一度为她费心安排,又颇为愠怒,冷笑道,“本王不敢发落你,那些婢子有身契,你没有,你的身契早就被她销毁了。”
芳枝怔怔抬头,眼泪流了满脸。
裴疏则烦躁至极,姜妤出事前,他一腔情感尚有归处,姜妤遭难昏迷,他竟沦落到只能和一介奴婢拈酸,简直是天方夜谭,“滚出去哭。”
芳枝慌乱举袖拭泪,仍不愿放弃,匍匐在地不住地磕头,“殿下,奴从小便伺候姑娘,若一时换了人,只怕姑娘也不习惯,还求殿下让奴留些时日,求您了!”
真是笑话,他偌大的靖王府,竟找不出一个会伺候的女使么?
裴疏则怒极反笑,耐心告罄,刚要发作,忽听榻上被衾发出轻微摩擦声响,覆着姜妤手背的掌心也传来异动,一时错愣,回身端详,轻声唤,“妤儿?”
姜妤眉心颦蹙,眼皮挣动,睁开了眼睛。
裴疏则全然没想到她能这么快醒来,顿时喜出望外,“你醒了。”
芳枝听他如此说,也膝行至榻边,碍于裴疏则在侧,不敢靠前,忧心忡忡地觑望。
姜妤神色迷茫,将视线定格在裴疏则脸上,却没有应声,许是刚醒来的缘故,眼底有些痴痴怔怔的。
裴疏则没想到她会醒这样快,还沉浸在她苏醒的喜悦里,“你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痛…”
“你是谁?”
房内倏静。
姜妤见对方神色僵在面上,想动弹一下,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疼得闷哼一声,裴疏则连忙轻轻按住她的肩,“你身上都是伤,不要动。”
姜妤脸上满是迷茫,侧脸打量房内,目光经过芳枝时也未有丝毫停顿,最后又茫然转回,“我这是在哪?你们…”
她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没有问下去。
裴疏则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持起边几上的琉璃灯,“妤儿,你再好好看看我,我是疏则。”
他虽不愿,还是让开半个身子,唤芳枝上前,“她是你的贴身女使,从小陪你长大的,记得吗?”
姜妤目光从两人脸上一一扫过,终是否认,“我不认识你们。”
她认真回忆,无措之色在眼底闪过,嗫喏喃喃,“可我认识谁呢?我…我是谁?”
裴疏则愣怔良久,扬声吩咐女使去传太医。
*
太医匆匆赶来,又细细检查了姜妤头上的伤口,把过脉搏,翻看她的眼底,问了几个问题。
姜妤神智清醒,对往事却一无所知,甚至答不出自己姓甚名谁,籍贯何方,家中亲人也一概不记得,好像这些记忆全被抹去,只剩一片空白。
太医心内有了计较,硬着头皮向裴疏则解释,“姑娘摔到头部,微臣想,大抵是因脑络震伤,淤血阻凝而致忘,微臣开一剂通脑散淤汤先吃着,再看后效吧。”
姜妤问,“吃了这药,我可否能想起来?”
太医道,“这药是祛清脑内淤血所用,至于清淤后能不能恢复记忆,微臣不敢断言,只能治一步看一步了。”
裴疏则问,“除了忘记往事,可还有其他问题?”
太医道,“并未见有别的,姑娘情绪稳定,神识清楚,想来不会带累身体。”
裴疏则松了口气,只觉脑中懵痛,一阵一阵的,低头用力揉捏眉心。
太医见状,忍不住劝,“殿下,您的伤也马虎不得,天晚了,先休息吧,姑娘这里臣等会看顾的。”
姜妤听了这话,开口问,“你也受伤了吗?”
她这话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却听得裴疏则一愣,抬眼看向姜妤。
姜妤陌生神色未散,可不再如往日一般刻意冷漠,眼底关切是其良善本性使然,做不得假。
裴疏则眸光微微一闪,不知在想什么,温声道,“我无妨,你好生歇息。”
他起身,让太医随他出*去,没走两步,吩咐芳枝,“你也出来。”
第33章 别离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芳枝虽担心姜妤,可哪敢违拗,一瘸一拐随他离开。
不曾想她才走出姜妤的院子,便被裴疏则命人架进了别院房间,不许她再出门。
芳枝急得不行,问奉命过来的婆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姑娘的贴身女使,姑娘受伤,我还要照顾她的,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婆子公事公办,一脸冷硬,“我等只是听命办事,再说你脚伤着,也没法伺候主子,王爷让你安生将养,没事不要去扰姑娘。都是奴婢,听话就是,问这许多做什么?”
芳枝还想再辩解几句,婆子无心听她聒噪,索性将她推进门,哐当落锁。
才回到寝阁,太医便发现裴疏则伤口透血,忙让他宽了衣裳,给他换药。
裴疏则由着他重新包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角,神色沉郁,“你是国手,跟在本王身边也时日不短,多少知晓我与她的事,依你所见,妤儿忘却前尘…会不会是装的?”
太医愣了一下,道,“姑娘症状虽罕见,并非没有先例,家父早年在民间行医,就曾见过这种病人,且姑娘头部的确受伤不轻,可话说回来,脉象可探,人心难探,是非真假,也只有姜姑娘自己知道了。”
裴疏则沉默片刻,“罢,我不难为你,届时自有论断,下去吧。”
太医唯唯退下,裴疏则拢上衣襟,问褚未姜父何时能来。
褚未道,“他前几日就到扶风驿馆了,照看的扈卫说他有些水土不服,寻医给药歇了两天,现下已好多了,正准备启程入京呢。”
裴疏则颔首,“老人体弱,何况长久在黔州苦地,又兼舟车劳顿,让他好好休养一阵子,妤儿也才受伤,不必急着父女相见。”
褚未微怔,随即道,“属下明白。”
裴疏则又道,“芳枝已经看管起来了,找体贴能干的去照顾姜妤,让她们管好嘴。”
褚未应是,见他苍白憔悴,担忧道,“殿下不要多思忧虑,务必多歇息,您旧疾未愈,又添新伤,长此以往怎么遭得住。”
裴疏则轻笑一声,“我知道。”
褚未听出他话中敷衍,无奈收声,命小厮进来伺候洗漱,只期他早点睡觉,退出门去。
*
翌日一早,陆知行前来探望,在花厅等候良久,裴疏则没有露面,只派了褚未前来接待。
褚未冲陆知行拱手行礼,“少卿勿见怪,殿下还在歇息,尚未起身。”
“无妨,病人理应多加休养。”陆知行将带来的木匣给他,温声道,“殿下和…我知殿下受伤,这是从前祖父因缘际会,从安南得的血竭,治外伤最好,今日提来,聊表心意。”
褚未没接,笑道,“少卿太客气了,如今血竭难得,民间说一两竭十两金,何况安南珍品,又是您祖父生前旧物,我们殿下怎么好收呢?还是拿回去吧。”
陆知行坚持递给他,“我是文官,等闲使不着这个,与其白白搁置,倒不如物尽其用。”他顿了下,补充,“这东西不光止血生肌,治跌打骨伤药力更佳,立时便能起效用的。”
褚未听他这般说,索性挑明,“您是指姜姑娘。”
陆知行眉目微凝,自嘲一哂,“她果然不是玉成。昨日在福宁观,参军也是这样称呼她。”
“少卿真会说笑,公主自新皇继位后不就病逝了吗。”
褚未话锋一转,“殿下与姜姑娘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多年,早就是要成婚的,不过因家族生变,才拖延至今,好容易平反,又遇上太上皇崩逝,下官都觉得可叹,不过好事多磨,等国丧一过,还要劳烦少卿和一众礼官费心操持。”
陆知行沉默片刻,无奈笑笑,“下官从来愚钝,生死真假都难以分辨,岂还敢担此重任,望殿下夙愿得偿,早日康复。”
他将木匣放在案上,略一欠身,转身而去。
褚未将东西带去书房,裴疏则正在批阅公文,随手拨开木匣盖子,瞥了一眼。
里头放着数枚巴掌大的血竭砖,用乌金纸包裹,隐约可见贝母光晕,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裴疏则朱笔敲敲药匣边缘,“你看营中谁需要,分下去便罢。”
褚未将对话始末说与他听,裴疏则这才轻笑一声,“妤儿就是招人喜欢,诓过他一次,害他挨了顿打,还带着药巴巴送上门来。”
褚未道,“陆家人是最会明哲保身的,想来不过是登门讨殿下的好罢了。”
裴疏则挑眉,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揶揄,“未叔这话才是在讨我的好。”
褚未嘿然摸摸鼻子。
裴疏则没再说什么,起身往姜妤院中去。
房门虚掩,女使在门外守着,见裴疏则过来,便要进去通报,被他止住,唤到廊下,“我昨晚没来,她可曾问过那小丫鬟?”
女使知他是说芳枝,实话实说,“问过一句,之后便没有了。”
裴疏则道,“如何问的?”
“姑娘那晚瞧见芳枝足下不稳,问她是不是也受伤了,奴婢说殿下已准她别院休养,不必来伺候,便没再提起过。”
裴疏则颔首,“只问了一次?”
“只问了一次。”
“她还说过什么?”
“问过您的伤,还有自己的家世,奴婢们不敢妄言,其余便没有了。”
裴疏则摆摆手,让她退下,推门而入。
姜妤背靠软枕,百无聊赖数着帐角穗子,听见脚步声,目光挪到裴疏则脸上。
裴疏则坐在榻边,关切道,“可有好些,还痛吗?”
姜妤摇头,眼中仍有陌生的拘谨,摇了摇头,道,“太医的药很管用。”
裴疏则笑笑,“那就好。”他看出姜妤的欲言又止,“你有话想说?”
“有很多疑问,我实在想不起来,”姜妤问,“她们说这里是靖王府,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裴疏则目光温柔,“我是你未婚的夫婿,我们青梅竹马,你马上就要嫁给我的,库房内还放着为你准备的聘礼,可我在山间遇刺,你为了我不被要挟,从崖上跳了下去。”
“青梅竹马…”姜妤喃喃重复,神色茫然,“我们感情这样好么。”
裴疏则握住她被衾外的手背,“是啊,我们感情很好。”
姜妤疑惑道,“为何我问女使,她们好像都讳莫如深呢,且既是还未成婚,我为何住在你这里,不回自己家?”
裴疏则沉默片刻,“因为我们原本九年前就该成婚。”
“……什么?”
裴疏则将两人身世告知,“我们互相喜欢,所以你不愿接受长辈安排的婚事,而我是外室出身,为了说动靖王去姜府提亲,替他的嫡子出征,不料战后你家蒙冤获罪,险些灭族,我从中斡旋,却也只能将你父亲的斩刑改为流放,把你从永巷迁至教坊,今年才得以平反,这些事太复杂,下人不知如何解释也是有的。”
在他口中,两人俨然成了一对几经波折的苦命鸳鸯,毫无芥蒂,矢志不渝,偏偏每句都不假,即便当着姜父的面讲,也挑不出错漏。
“竟然有这么多事情,”姜妤深深凝望他,眉间若颦,“我都不记得了,可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裴疏则道,“都过去了。我们运气的确不大好,太上皇崩逝,亲王需守丧一年,不过你忘记往事,让你即刻嫁我怕也为难,时日还长,我们可以重新熟悉,你说呢?”
姜妤茶瞳清澈,露出一点笑意,嗯了一声。
裴疏则揉捏着她温软的手指,心底涌上不可置信的欣喜。
本以为一切跌落谷底,不想峰回路转,因祸得福,竟然真的有机会和她重新开始。
但他仍惦记着太医的话,强行抽身出来,“国丧在前,秋闱推迟,近来我会比较忙,伯父还要月余才能抵京,等到府里自然带来见你,你好好养伤,免得他挂心。”
他故意将前日所说的“至多五六天”改到一月之久,姜妤毫无异样,乖乖点头,“我听你的。”
她又道,“女使说你伤得不轻,我瞧着你脸色也不大好,即便忙碌,也要保重身体。”
裴疏则弯起眼睛,“好。”
*
养伤这段时日,裴疏则对她可谓无微不至,每日太医三次请脉,又有无数珍品流水般送进院中,女使们也十分殷勤,一个月后便顺利拆了腿上夹板,可以尝试行走。
姜妤闷坏了,眼眸都亮晶晶的,征询太医,“我出房门看看也可以吗。”
“当然,只是不要太久,”太医道,“殿下不在,不然看到您能走路,也会很高兴的。”
姜妤冲他笑笑,在女使的搀扶下出去。
她所住的南枝院景致最好,曲廊依水,月洞玲珑,只是没走几步,腿还是会隐隐作痛,只好坐在月门后的石凳上歇息。
女使问她可要传轿回去,姜妤摇头,“屋里太闷,我想再待一会。”
女使福身,“起风了,您先坐着,奴婢们去给您寻件披风。”
她们转身而去,周边安静下来,没有其他人,姜妤独自坐着,被花荫下的秋千吸引目光,拄拐起身。
不多时,蹒跚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苍老的一声,“妤儿。”
来人似乎颇激动,嗓音都有些颤抖,“妤儿,是你吗?”
姜妤背影僵停,踉跄转身,望见一副阔别多年的面孔。
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双皂靴停在月门前,秋风扫过,拂起来人金线绣蟒的墨袍衣角。
姜父满面风霜,头发花白,原本挺拔的脊背也有些佝偻,在黔州七年,竟似老了十几岁,只能从眼底分辨出当年峥嵘坚毅的模样,可面对姜妤,不免心酸,叫她名字的时候,双目蓄着泪。
从前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已全然变成了面容沧桑的老者。
但姜妤望着他,并没有父女阔别重逢的反应。
她的眼神平静陌生,像是平时走在路上被旁人打了岔,“抱歉,我前阵子摔伤了头,不大记得故人,您是…”
姜父已然从褚未那里得知姜妤受伤失忆的事情,见她这般客气疏离,依旧难受极了,“我是你父亲。”
姜妤恍然,“我想起来了,疏则和我说过,您这个月会来。”
她有种拿不准该作何反应的尴尬,若非拄着拐,只怕手都不知往哪放,礼貌微笑了下,“您身体还好吗?”
姜父五味杂陈,又怕反应太大会吓着她,只好用力忍着,“为父一切都好,倒是我瞧你比从前瘦多了,靖王待你如何?”
姜妤赧然垂眼,“他很好,可能…可能我还在病中,是要比平常瘦些。”
她意识到什么,“怎么您独自过来,也没人带路呢。”
姜父道,“有,是褚未亲自领我来的,方才扈卫有急事寻他禀报,我等不及,便多走了几步,没想到真能看见你。”
姜妤冲他笑笑。
女使们拿着披风回来,小心为姜妤系上,得知来人是姜父后,恭恭敬敬请他往厅内上座。
姜妤躲开上前搀扶她的女使,蜷起的左手垂到披风下,“没几步路,我还是想试试拄拐回去。”
目送父女俩去往前厅,月门后驻足聆听的身影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褚未就在旁边等着,见裴疏则过来,跟在他身后,“殿下,怎么样?”
裴疏则道,“或许这次,我应该相信她。”
他声音很轻,像是回答褚未,又像是在自语。
若说当着他和芳枝,姜妤还能装出来,可她与父亲阔别多年,猛然撞上,如果不是真的失去记忆,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没有?
褚未见他这般,不由得感慨,“若殿下能和姜姑娘就这样过下去,也算夙愿得偿了。”
裴疏则未置可否,眼底流露出一点温柔的期待。
褚未道,“看守芳枝的仆媪来报,说她日日哭求,想回去伺候,殿下如何打算?”
裴疏则微微敛眉。
不可能让芳枝和姜妤继续接触,否则这小丫鬟迟早把往事全告诉她,依他的脾性,自然是死人的嘴最严实。
处理她就像捏扁一只蚂蚁这样简单,即便姜妤已经知道那是她的贴身女使,伤口发痈,疮疡不治,都是现成的借口。
杀心一起,便很难收回,直到听见褚未在耳边唤,“殿下?”
裴疏则回神,转过头来,无端凝视他好一会,才问,“未叔,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褚未愣了一下,平添伤感,“从团练战死后到今天,八年了。”
裴疏则低低重复,“是啊,八年。”
人生有几个八年,何况芳枝和姜妤朝夕相处的时日,比任何人包括他都久得多,甚至知心得多。
这也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褚未不明就里,“您怎么了?”
裴疏则道,“没什么。我去见见那丫头。”
*
听到铜锁打开的声音,枯坐在矮榻上的芳枝抬头,慌忙跑到门前,却见是裴疏则纡尊降贵,亲自来了这里,吓了一跳,伏身跪在他脚边。
裴疏则俯视着她,“跑这么快,想是腿脚已经好了。”
芳枝应是,谢他延医给药之恩,恳求道,“奴婢想回去照顾姑娘,望殿下允准。”
裴疏则冷笑,兀自到房内坐下,“让你回去,把我和她的往事说与她听?”
芳枝连忙否认,“奴婢不敢。”
“你现在不敢,日后长久在她身边,却未必能忍住,本王岂会留下这么个祸根在府里。”
芳枝猜测到他想做什么,脸色煞白,“殿下…”
裴疏则指骨抵额,似乎当真在认真思索,甚至有些苦恼,“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
芳枝身子一软,差点跪不住。
裴疏则话锋一转,“可我做事喜欢走一步想三步,你死了,妤儿哪天真想起来,向我讨你怎么办?”
芳枝仓皇道,“殿下,奴婢不会乱说话的,奴婢和姑娘一块长大,怎舍得她平添烦恼,求您相信奴婢。”
裴疏则揉着额角,根本没在听她说什么,“灌一碗哑药下去?就说郎中没分寸,看病时伤了喉咙…不,你还会写字,手也不能留,得剁掉。”
他说着自己都嗤笑一声,“我又不是变态。”
芳枝被他这两句自语吓得浑身发冷,颤抖不止,膝行到他脚边,不住磕头,“求殿下饶恕,奴婢绝对不会说出去,绝对不会!”
裴疏则视线重新聚焦,落在她身上,“你走吧。”
芳枝动作戛然而止,仰起满是冷汗涕泪的面庞。
裴疏则长眸冰冷,“看在你伺候姜妤这么多年的份上,本王给你封一笔银子,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芳枝怔怔望着他,因惊惧太过,尚未调整好紊乱的呼吸。
“你主动去向她辞别,”裴疏则补充,“不要想着回金陵告密,否则便是逼着本王大开杀戒了。”
芳枝蓦地战栗,流着泪匍匐拜倒,“奴婢…奴婢今天便走,多谢殿下宽恕。”
裴疏则这才满意,起身信步离开。
*
午间时分,裴疏则换了燕居便服,浅松石色阔袖长衫,袖口舒展如垂云,领襟青绢滚边,竹簪戴上东坡巾,面如冠玉,文质彬彬,全然看不出杀伐气,去南枝院和姜妤父女俩一同用膳。
他没有依着嫡母亲缘呼姜父姨丈,只按年龄以伯父相称,“汝阳王府空置许久,无法居住,朝廷已经派人前往修缮,总得几个月的功夫,伯父若不嫌府上简陋,可先在此住下,也有太医方便调理身体,您意下如何?”
姜父谢过了他的好意,“靖王思虑周全,我虽是一把老骨头,多少有从前习武的底子在,身子倒还硬朗,不必劳烦太医。这趟回京,主要是想看看妤儿。”
两人目光一同落在姜妤身上,姜妤咽下口中食物,看看裴疏则,又看看姜父,讪讪拿银箸点了点面前的菜,没话找话道,“这个龙井虾仁好吃,你们尝尝?”
姜父忍俊不禁,“瞧瞧,离开金陵这许多年,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喜欢江南菜式。”
裴疏则也弯起眼睛,“喜欢便多吃些,不够再让下人做。”
姜妤抿抿唇瓣,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低头吃饭。
因关节受伤的缘故,她拈筷的手有些发抖,裴疏则眸色微黯,命女使上前给她布菜,“这次是我没护好她,伯父放心,我不会再让她出差错。”
“政敌行刺防不胜防,你们都没有性命之忧,也算上天庇佑了。”姜父道,“何况这些年,也幸亏有你护她周全,不然妤儿一个弱女子,只怕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我应该谢你。”
“妤儿是我的心上人,护她周全是应当的。”裴疏则见时机正好,索性与他提起,“等国丧一过,她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我想即刻娶她为妻。”
思及往事,姜父叹息了一声,“若我当年松口,妤儿不至于受这么多罪,只…”
他没说完,姜妤呛了口汤,掩袖咳嗽起来。
裴疏则紧张起身,为她拍背,“怎么了,是不是太烫了?”
姜妤摇头,不知咳的还是怎么,“好好吃饭怎么说这个,还当着我的面…”
姜父没听清,“妤儿,你说什么?”
姜妤噎了一下,“我是说,我吃饱了,想下去歇息。”
裴疏则离她更近,心领神会,眼底笑意差点没藏住,“那你去吧。”
女使搀扶姜妤起身,仆媪在门口禀报,说芳枝在外求见。
姜妤只好重新坐下,芳枝从外头进来,见姜父也在,顿时红了眼睛,“王爷。”
姜父满心牵挂女儿,见到芳枝本人,才猛然想起她,“你原来一直跟在妤儿身边,怎么方才不见你?”
芳枝道,“奴婢伤到脚踝,不方便伺候姑娘,近日刚好。”
姜妤客气微笑,“你养着便好,照顾我的人很多,不必着急过来的。”
芳枝心下一酸,若在往日,姜妤对她必然不是这个样子。
可当着裴疏则,她甚至连泪都不敢掉,“奴婢是来向姑娘辞行的。”
姜妤没有其他反应,只是有些意外,“为什么呢。”
“奴婢一直想去外面看看,其实这之前,姑娘就为奴婢脱了奴籍,因为出事才耽搁至今,”芳枝咽下哽咽,“请姑娘抬手,放奴婢出去。”
“是这样啊…”姜妤沉吟,点了点头,“那你走吧。”
芳枝仰头,红红的眼睛看向姜妤,怕她多问,又埋下去,“多谢姑娘。”
裴疏则端详着主仆俩,从容莞尔,“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有了自由身,出去做良民,不是坏事。”
芳枝磕头离开,姜妤也起身,“那我回去歇着了。”
她走出前厅,望向院外,通往角门的小径幽深曲折,已经看不见芳枝的身影。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姜妤低声重复,转向搀扶在侧的女使,恬淡微笑,“你们殿下待人倒十分宽和。”
第34章 桃源姜妤踮脚,搂住他的脖子。
裴疏则还惦记着成婚之事,把方才的话题接上,问姜父,“您方才想说什么?”
姜父道,“我明白你们情深意长,也并非不愿把女儿嫁给你,只是你如今权势滔天,烈火烹油,可想过之后如何收场吗?”
裴疏则目光微凝,对上姜父的视线。
席间一时沉滞,褚未看出不对,领厅内下人一同出去。
姜父自斟了一盏酒饮下,“我说这话并无敌对之意,不过是些不堪的教训,功高盖主不是好事,位极人臣则更加危险,你如今权位,比我当日更不可同日而语。莫说你正当盛年,并不想退,哪怕有心抽身,也是万万不能的。”
他蹙眉,“往后你怎么办,我能看见的,只有造反这一条路。”
裴疏则笑了,“伯父如此推心置腹,晚辈真是感愧。”
姜父道,“我心疼妤儿,何尝不愿让她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她现在忘却往事,对你我都很陌生,如果她能继续爱你,我不会多说什么,可我终究是个父亲,就想让她安稳快乐地生活,我这点为父之心,你能明白吗?”
裴疏则望向窗外,那是他精心为姜妤规划的园林。
园林图纸是他亲手绘制,又命工匠遵照姜妤喜好筑就,山水造景,亭台楼阁,鹤鹿齐鸣,有梅竹林,四时花,湖心洲,足够她在里面丰足生动地过一辈子。
世人都说他金屋藏娇,如果时机成熟,他不介意将这金屋筑得更大些,大到姜妤绝没有跑出去的可能。
裴疏则将目光收回来,“是,晚辈明白,您放心,安稳和爱,我都会给她。”
姜父显然并不放心,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戎马半生,不愿过手心向上的日子,更不想留在京中徒增尴尬,待到姜妤伤愈,便提出要离开。
裴疏则很意外,说汝阳王府尚未修好,劝他再住一阵。
“我不是去旧日府邸,而是要离开长安,”姜父道,“我年近花甲,即便不曾蒙冤,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想回京口安度晚年。”
姜妤听他这样说,问,“父亲是要带我一同走吗?”
裴疏则面色微变。
这话站在父女俩的角度,实在理所当然——他一日未娶姜妤,姜妤便是姜家女,而非裴家妇。
偏偏他如今装得温文尔雅,不能露馅,无法像从前那般说一不二,按捺道,“伯父三思,京口穷僻,又远隔千里,您已年迈,只怕难以适应。”
姜父不以为意,“黔州都待了这么多年,有何适应不得,何况祖宅田产都已归还,生活绰绰有余,不必忧心。”
他看向姜妤,“妤儿,你可愿跟为父回去?”
姜妤站在裴疏则身侧,面露犹豫,“我…”
她说不出,身体先一步反应,往裴疏则所在的方向偏了一点,半只薄肩藏在他垂顺的墨袍宽袖后。
姜父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也难怪,他们虽有父女亲缘,可姜妤是被越老太君带大的,对他本就有些生疏,何况她忘尽往事,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裴疏则,对她延医问药悉心照顾的也是裴疏则,自己才来月余,便要带她去千里之外定居,不能怨她心生抗拒。
裴疏则见状,反手攥住袖边柔荑,递上台阶,“还望伯父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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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父并没有真的想带姜妤走,这般发问,只是想再确认一遍她的态度。
外间皆知靖王钟情姜妤,他的女儿怀璧其罪,一旦失去庇护,很容易被有心人拿住作为威胁靖王的把柄,而现在能庇护她的,恰恰只有靖王自己。
姜父道,“妤儿选了你,好好待她,待到成婚之日,我自会回汝阳王府送她出嫁。”
裴疏则闻言,漆黑眸子亮得惊人,收紧手指,一口应下。
…
去京口走水路更快,裴疏则派了船只,命亲兵跟随,护送姜父南下。
但才出府门,姜父便拦住了要送他去码头的二人,“才遇过刺,还是不要去人多眼杂的地方了,就到这吧。”
他叮嘱姜妤,“你从前最是关不住的脾性,往后也得注意,就等着嫁人了,凡事稳重些,别给王府添麻烦,知道吗?”
姜妤点点头,姜父这才放心离开。
相处时日太短,姜妤未见有多少不舍,倒是裴疏则心情好极了,“妤儿,你愿意待在我身边,可知我有多高兴。”
姜妤面露疑惑,“你为何觉得我会不愿意待在你身边呢?”
裴疏则一顿,很快便恢复如常,“我怕你去京口,得有一阵子不能见面。我一刻都不想离开你。”
姜妤凝望他,唇角微微抿起,脸颊却悄悄红了,垂下眼帘。
裴疏则拉过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
他发现她的掌心有几枚月牙儿形的小白印子,明显是指甲掐进皮肤留下的,有些都结了细小疤痕,不仔细看分辨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啊…”姜妤将手抽出,“我前些日子重新走路的时候,怎么都站不稳,不自觉就掐得狠了,你看,拄拐的手就没有。”
她将右手伸到裴疏则面前,果然洁白干净,毫无瑕疵。
裴疏则方才放心,感觉她指端发凉,拢在手中给她暖着,忽听身后传来年轻男子的一声,“靖王殿下——”
对方嗓音温润儒雅,很有书生气,姜妤随裴疏则一同回过头。
陆知行骑马而来,因王府门前不可过马,便在路口将其交给随从,步行上门,正巧看见裴疏则站在府外,忙叫住他,快步上前。
他一席白衣,露出客气恭谨的微笑,朝裴疏则拱手,“殿下,下官见礼了。”
陆知行注意到裴疏则旁边,眉宇舒展,“姜姑娘也在。”
裴疏则有些不虞,往日在京中,没觉得这人有什么存在感,如今怎么动不动就冒出来,甚是可厌。
姜妤不明就里,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了一圈,“疏则,他是谁,我从前认识吗?”
此话一出,陆知行明显联想到一些不好的猜测,脸色都变了。
裴疏则道,“妤儿上次落崖头部受伤,不记得往事,不止你,我她也忘了。”
陆知行狐疑未散,配合他做出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
裴疏则和姜妤解释,“这是太常寺的陆少卿,你们有过一面之缘。”
姜妤听到一面之缘四个字,显然对自己不必费劲应付他如释重负,冲陆知行福身见礼,便冲裴疏则道,“那我先回房了。”
许是失去记忆的缘故,她如今有些怯生生的,并不大喜欢会见外人。
裴疏则对这一变化喜闻乐见,吩咐女使陪她去,才转向陆知行,“少卿随我到厅堂坐坐?”
话间敷衍甚至懒得伪装,陆知行察言观色,连忙推辞,“殿下近来忙于科考之事,日理万机,不敢多加叨扰,下官今日登门,只是想冒昧问您一件事,就不进去了。”
裴疏则颔首,陆知行道,“下官的辞呈已经递上许久,不知何时可以批复。”
裴疏则挑眉,“你要辞官?”
“是,下官想离开京城,出去走走,”陆知行问,“殿下总管内阁,难道不知道吗?”
裴疏则确实没收到他的折子,秋闱在前,他是主考官,这等小事一时递不到眼前,也属寻常。
说不上理由,他还真挺希望陆知行走人,随口应下,“好说,待我去内阁时吩咐一句。”
陆知行向他道谢,不多耽搁,就此告辞。
裴疏则信步回往南枝院,不料刚走过影壁,便瞧见姜妤在墙后站着,手中拈了花枝,百无聊赖地拨弄。
听见裴疏则唤她名字,姜妤抬起头,探头看往影壁墙外,“人走了吗?”
“走了,”裴疏则有点忍俊不禁,“你怎么没回去?”
姜妤赧然笑笑,“我想等你一起回。”
裴疏则眉目温软,一颗心脏都泡在蜜水里,“晚膳想吃什么?”
“荷叶蒸鸡。”
“好。”
他牵了姜妤的手往回走,突然感觉有点晕眩,趔趄了下,被姜妤扶住,“疏则哥哥,你怎么了?”
裴疏则在原地站了一会,眼前黑雾才逐渐散开,胸腔内隐隐作痛,他强行压下去,“没事,我…”
话没说完,他脚步虚晃,体力不支,向前栽倒。
这次姜妤没能撑住,两人一同跌倒在地,姜妤看到他捂住口鼻,指缝里依旧渗出殷红的血,顿时吓坏了,女使们着急忙慌跑上前,将人扶进寝阁,又跑去寻太医。
裴疏则不省人事,褚未也从军中赶了回来,问太医是什么情况。
姜妤守在旁边,眼睑泪痕未干,凝神听着。
太医眉头紧锁,“殿下是肺内旧疾长久不愈,落了病根,前阵子又添新伤,我早就劝他不宜操劳,他从来不当回事,攒到今日才发作,已经算是底子好了。”
姜妤抬起泪眼,“新伤我知道,肺内旧疾是因为什么?我没听他说起过。”
褚未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殿下今年初陪您出去看花灯时也遇了刺,被人下药伤到肺腑,一直拖着没好全。”
姜妤微怔,无措地张了张口,歉然垂目。
她道,“对不起,我不会再要求他陪我出门。”
褚未说这话时有几分怨气,看见姜妤泪眼朦胧,又不由得心软,往回找补了一句,“这与姑娘无关,肺中伤病最怕劳碌,可殿下如今处境,如何停得下来。”
太医道,“现在不停也停了,我先给殿下施针,再看看他何时能醒吧。”
施针需宽衣解带,裴疏则衣服上沾了尘土和血迹,也要更换,姜妤只好先退出去。
侍从们进出忙碌,将沾血的衣服送出去,没提防从衣襟处掉下一个东西。
姜妤垂目,发现是枚墨线金珠编成的双鱼络子,覆了血污,显得脏兮兮的。
她盯着看了许久,俯身拾起,将络子按进水中用力搓洗,可惜血渍已经渗入纹理,洗不掉了。
她徒劳地搓了一会,最终无奈停下。
天*色渐晚,太医启了针下去,只有侍童侯在门口。
姜妤在榻边坐下,无声端详他的脸,忍不住心想,他的确是个非常好看的人。
骨相优越,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许是多年征战杀伐,气质十分凌厉森凉,但他最近对自己可谓极尽温柔,关怀备至。
寝阁内已经掌灯,烛火光晕透过帷帐,给这副苍白面容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半点都瞧不出从前冷戾恣睢的模样。
姜妤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将手搭在裴疏则的手背上,闭上眼睛。
翌日裴疏则醒来,便看见姜妤伏在榻边,双目闭阖,眼睑处透出两抹淡青,犹然未醒。
他心头微颤,想坐起身,手臂却有些发麻,才发现她一直握着自己的手。
姜妤在身边守了一夜,放在从前,这根本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疏则几乎要被这柔情蜜意攻陷,偏生褚未冒冒失失进来,“殿下,您醒…”
裴疏则忙将手指竖在唇边,可还是晚了,姜妤被惊醒,弹坐起身,眼神惺忪茫然,歉然道,“我怎么睡着了,没压到你吧?”
裴疏则有些懊恼,只好坐起身,示意褚未出去,活动了下僵麻的手指,应她,“没有。”
姜妤趴得太久,眼睛笼罩着朦胧水汽,白嫩脸颊上好几道被衾褶皱的印子,有点发红。
裴疏则忍俊不禁,用指腹为她揉脸,“我这里有那么多人伺候,何苦亲自过来熬着。”
姜妤摇头,“我不放心你,太医说得很严重,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裴疏则笑道,“他是宫里出来的医官,三分毛病能吹到十分去,不必听他胡说,没得病不要紧,倒把胆子吓破了。”
姜妤忧心颦眉,叹了口气,“只当是为了我,你也保重吧。”
裴疏则眼睛越发亮起来,“好。”
他指端力气不自觉加重,姜妤轻嘶了一声,拉下他的手,嗔道,“刀茧怪磨人的。”
裴疏则把手收回,“那我不碰了。”
姜妤不语,无声靠过去,将脸颊贴在他的手心。
裴疏则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好像他们从未经历过那不堪的九年,他和小鱼儿一直情深意笃,这种感觉太沉溺,让人分不清哪一段才是梦。
他将手往后移,扣住姜妤的脖颈,想要亲她。
姜妤袖中却掉出一个东西,落在两人中间。
“对了,这个,”她垂首,正好错开裴疏则即将落下的吻,捡起那络子,“女使说这是我之前编来送你的,可惜沾上血,洗不干净了,本想重新给你做一枚,实在想不起来是如何编的,我问女使,她们都不会。”
寻常络子大多扁平,这枚完全仿照真鱼的形状,连眼睛和尾巴都逼真立体,的确复杂。
裴疏则拿过来,稍微调整了下其间微松的丝线,将其收好,“你编络子向来不用现成样式,喜欢自己琢磨,即便你没受伤,不记得也正常,左右我是贴身放着,并不示人。”
姜妤便也不再坚持,轻声问,“疏则哥哥,你从前也对我这样好吗?”
裴疏则动作微滞。
他在官场浸淫多年,早已练就说谎不眨眼的本事,可对上她澄澈的眸子,依旧卡顿了一下,才道,“是,我们从前很相爱。”
姜妤凝视着他,弯起眼睛,梨涡娇俏,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她显然没有发现裴疏则的异样,仍旧尽心照顾,关怀体贴,闲暇时抱来小几,同他打双陆,下围棋,有时下不过,偷偷藏他的棋子,裴疏则不拆穿,她自己先掌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把棋子放回去,求他手下留情。
裴疏则想,小鱼儿就该是这样灿烂纯粹的样子,一直快乐,一直幸福,一直……爱他。
他果真听了太医的话,沉下心养病,放纵姜妤玩闹,心思却一天比一天重,私下传来太医问,“有没有办法,让妤儿永远想不起来?”
太医为难地站了一会,“王爷,姑娘失去记忆是机缘巧合,治愈与否,也并非人力所能控制。”
裴疏则问,“用药也不行吗。”
“用药…”太医敛衣跪下,“除非使人痴傻,否则这天底下没有单单针对记忆的药啊王爷。”
裴疏则敛眉,指节抵着额角,沉默好一会,终是道,“罢了。”
太医暗松一口气,又听他问,“你家父从前那个病人,最后可曾想起往事?”
“据微臣所知,并不曾。”
裴疏没再说什么,虽然他清楚借旁人的个例安心有自我欺骗的成分,却也别无他法,只能让太医下去。
幸而他所担心的并没有发生,姜妤一切如常,等他身体见好,便忙着和女使捶丸蹴鞠,投壶射覆,来年时气回暖时,泛舟水上游湖消遣。
湖泊水面开阔,撑船到湖心洲,总也要两刻钟的时间,府中船娘经验老道,坐在扁舟之上,全然感觉不到颠簸。
湖泊碧蓝,清如明镜,姜妤俯身撩水,“这湖水真干净,是从外头引来的吗。”
裴疏则在看内阁呈文,去岁秋闱推迟,又隔着年节,批卷放榜都延到今年,新皇登基,又要加开恩科,都是他这个主考官的事情,内阁有些着急了,请他尽快将一甲定下。
裴疏则有心抬举寒门新党,又得顾及朝中权贵,郑氏也从中作梗,正是关键的时候,状元人选关乎朝局平衡,有些棘手。
他心里想着这桩事,忽听她发问,下意识嗯了声,“工匠费了不少力气,将城外清水河支流改道引来的。”
裴疏则说完,意识到什么,看向姜妤。
姜妤注意到他的视线,后知后觉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裴疏则笑笑,“没有,我这阵子事多,都没空陪你,怎么还能怪你打扰。”
姜妤抿唇,“你忙你的,我又没事。”
裴疏则将呈文收起,“明日再忙,不着急。”
小船在洲畔停下,姜妤兴致勃勃,拉着裴疏则上去。
冬日湖上太冷,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她还是头一次有机会上来,得以看清这里的布局。
上面绿植不多,多是些驱蚊灌木,间以怪石假山,亭榭棋布,游廊连楼,构筑出一个仿佛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这种水洲是姜妤儿时的梦想。
她从小不爱拘束,可入家塾后,长辈看管便比先前严了不少,小鱼儿愁课业,愁女工,偷跑出去越来越难,每次都被捉回来,为此还被章宁罚了许多回,抄书抄得头昏脑涨,叼着笔做哭哭脸,“老天爷,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裴疏则因帮她撒谎遮掩,坐在屏风另一边,也在罚抄,闻言微笑道,“等我们长大便结束了。”
“可是长大好远,”姜妤趴在书案上,双目放空,“我还能撑到那时候吗。”
“别说傻话,”裴疏则假意批评,声音依旧温柔,“你若不想抄书,以后改了这毛病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改,我又没有错,书里那么多圣贤寄情山水以为超脱,不见有人说不对,还一个个奉为圭臬呢,”姜妤道,“我总要寻个小岛把自己藏起来,只有我能上去,让他们谁都找不着。”
裴疏则被她逗乐了,起初并未当真,时间一长却发现姜妤是真的这样想,时常在游记册子上找到满意的洲岛,煞有介事地规划一番。
他看着有趣,“等我赚了银子,给你建一座如何?”
姜妤兴味地问,“想建成什么样就建成什么样吗?”
“想建成什么样就建成什么样。”
“那我要很大一片清湖,上面有无桥无路的水洲,春日在水上泛舟游船,夏日去洲上纳凉吹风,绿植不能太密了,我爱招蚊子咬,这样夜里还能看星星。”
“好,我记住了。”
“只有我一个人能上去也可以?”
“那不可以,”裴疏则对上她巴巴的眼,忍不住莞尔,“偶尔也放我上去吧。”
姜妤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呀。”
裴疏则将这事放在心里许多年,继位后筹划良久,才有了这座湖心洲。
他不确定忘却往事的姜妤还喜不喜欢,领她过来时还有一丝紧张,“你觉得怎么样?”
姜妤笑容明灿,“好极了,我特别喜欢。”
她倚靠雕栏站着,紫衣湘裙,茶瞳晶亮,整个人如剥了壳的荔枝一般水灵,裴疏则被她吸引,倾身靠过去,捧起她的脸亲吻。
姜妤瑟缩了一下,没有反抗,慢慢踮脚,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
裴疏则真想抓住一切时间和姜妤谈情说爱,可朝堂之上剑拔弩张,终究还是离了她去内阁理事,时常忙得不见人影,留她自己在府中待着。
距姜妤落崖半年有余,府中诸人早已不再紧张,反而都很喜欢她,姜妤活泼亲和,不拿架子,何况有她在,裴疏则也不似从前冷厉,下人日子好过许多,自然多加亲近。
她无事可做,等入了夏,索性搬到湖心洲上小住,清晨时分,便乘扁舟在水上转悠一圈。
这天阴凉无风,日头不晒,姜妤就在水上多待了会,任扁舟飘到湖泊边际,沿着湖畔行舟。
她央船娘教自己划船,学会后船娘反而闲了下来,和女使一道在舟上袖手坐着,时间长了,难免过意不去,“姑娘,交给奴婢吧,您划太久了,明天胳膊会酸的。”
姜妤笑道,“我还真没觉得累。”
她准备转弯,见船娘想起身,足下一晃,“姐姐别动,我要站不稳了!”
船娘连忙蹲下,姜妤恢复平衡,小船滴溜溜一转,轻轻巧巧向前驶去。
船娘松了口气,“姑娘上手真快,比我当初厉害。”
“疏则说我在水乡长大,可能从前就会吧,虽然不记得,但手感还在。”
姜妤其实已经累了,依旧装作轻松有趣的模样,总算驶到湖边,感受船下湖水的流速。
裴疏则说过,湖水是取清水河支流,必有引水之处,想来水底藏着暗渠通往外河,看湖泊面积,不会是管道,大抵是石砌涵洞,而且十分宽绰。
她悄悄放轻了力气,让扁舟顺水漂流,划到西北方向时,果然感觉船板下的水实了很多,暗流激涌间,小舟趔趄一晃。
船娘猛然想起,因今夏少雨,虽不至于闹旱,水库还是开了闸,供农田灌溉,正是水流激增的时候,脸顿时白了,霍然起来去扶姜妤,“姑娘小心——”
谁料她不起还好,乍这一下,扁舟顿时颠簸,姜妤掌不住,脚下滑倒,惊叫一声,扑通摔入水中。
扁舟狭小纤薄,险些翻船,湖面激起半人高的浪花,船娘和女使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下水救人,两人都熟识水性,可在湖下寻了半晌,竟连一片衣角都没摸到。
第35章 死遁她把湖心洲烧了个干净
女使浮出水面四顾,看到船娘也茫然无措,顿时急了,“人呢?怎么不见了!”
船娘也脸色煞白,“不会是被水流冲走了吧?”
“哪有这么巧的事!就在湖边上,能冲哪去?”
两人重新扎进水面,却见湖水空空,暗渠闸门处源源不断涌出流波,奔向湖心,湖水澄澈,水草飘摇,独独不见人影。
她们彷徨失措,只好腾出一人上岸找帮手,女使虽也精通水性,到底不如船娘,便抽身上船,摸桨便欲急往岸边去,不料才翻到舟上,忽听哗啦一声,“云杉,我在这儿。”
女使怔忡回头,看见姜妤自己破水而出,登时喜极而泣,大声喊船娘过来帮忙,
姜妤安然无恙,双手扒着船舷,乌发贴在玉白皮肤上,藕丝裙衫在水中漂浮鼓荡,不像惊慌溺水的人,倒似鲛人绫波出海,阳光穿透云彩,照在她水洗般晶莹的茶瞳上,亮得惊人。
女使和船娘一道将她拉上船,姜妤有点过意不去,“你们吓坏了吧。”
两人三魂去了七魄,差点抱头痛哭,姜妤哭笑不得,反过来安慰她们,“别哭了,我不是故意吓唬你们,刚才确实是不小心摔下去,还被暗流吸到闸门那了,好容易才脱身的。”
女使惊魂未定,抽噎道,“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你要完蛋了是不是,”姜妤笑道,“我也吓得不轻,在下头扑腾了一阵子,才发现自己会凫水。”
她出言宽慰,“好啦,反正也没人看见,这事就当是我们的秘密,绝对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云杉抽嗒嗒从臂间抬起脸,船娘依旧忧愁,“可我们总要来寻太医给您看看…”
姜妤想也不想就拒绝,“千万别,太医知道了,裴疏则就知道了,你俩受罚,我也要挨训的,都不许说。”
“那您要是着凉…”
“六月盛夏,想着凉也不容易,我就当洗了个冷水澡。”姜妤把发带珠花一一拆下,贴在颈项上的湿发一并理到身后,“再不然,去洲上烧点热水给我泡泡就好。”
云杉和船娘都是府中伺候多年的心腹,不然也不会被裴疏则拨来贴身服侍,见识过他的冷戾狠辣,当然清楚这是保全她们最好的办法。
洲上一应物什都齐全,两人烧好水,伺候她沐浴,姜妤道,“你们也去收拾一下吧,取热水擦擦身体,再熬些姜汤来喝。”
打发走她们,姜妤浸在氤氲热水中,仰头望向彩绘藻井,眉目间隽满失望。
她成功寻到了暗渠出口的位置,可看清闸门那一刻便知道,自己太异想天开了。
闸门足有一人多高,实心铸铁,格栅严密,不仅上着大锁,朝里那一面还有尖锐的铁刺,要想安全打开,必须得把支流上游的水闸关掉,还需要好几个工匠合力才行。
若能做到这些,何必还琢磨通过暗渠逃出去。
姜妤暗骂自己蠢,凭裴疏则如今贵重敏感的身份,怎会在家中留下如此显眼的纰漏,幸而云杉她们没有生疑。
姜妤闭目放空了片刻,从浴桶中起身,取巾帕拭干身体,换上衣衫,坐在榻边,摸出奉真交给她的那枚平安符。
当时杳娘握着她的手说,“要让他放下戒备,让他相信你需要他,相信你像他爱你一样爱他,像他离不开你一样离不开他。”
姜妤反问她道,“如果我已经将事情做绝,他再也不会相信我爱他,该怎么办?”
杳娘也不知如何回答,直到奉真在符箓中写进一句话,“再将事情做绝一次,把局面扳回来。”
奉真料到裴疏则不会允她去紫云山,让她设法去福宁观,姜妤提出为孩子超度,这座皇家道观不出所料成了裴疏则妥协的备选。
守清得到消息,帮忙布置好了望京亭,从那里跳下去不至于重伤,而凭裴疏则陪她去山上的频繁程度,只要守清设法让观中门禁松松手,遇刺几乎是必然的。
她醒来装作忘尽前尘,裴疏则果然逼迫芳枝离开。
奉真教她操纵人心,因势利导,杳娘教她表演伪饰,瞒天过海。
就连这枚平安符,都是她从山崖脱险后,裴疏则主动找回,亲手为她戴上的,好像真的信了它的效力。
已经走到这一步,至少现在取得了府内诸人的信任,甚至裴疏则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设防,她出不去,得另想办法和外面取得联系。
姜妤将锦囊按在心口,长长舒了口气。
*
裴疏则几天后的傍晚才归,听闻姜妤在水洲棚荫下纳凉小憩,便过去寻她。
凉棚搭建在楼阁露台之上,枝头探进楼台的玉兰花已经凋谢,姜妤便命人摆了几盆茉莉,夜风拂来,清香怡人,花叶难停,她就睡在棚下玉簟上,月光透过绡帘,枝叶在软薄裙衫投下错落的影。
裴疏则见她睡得安稳,不忍打扰,坐在矮榻边,取出折扇给她扇风。
一盏茶的功夫,姜妤悠悠转醒,发梢被微风扰动,弄得脸颊有些痒,她拨了拨颊边碎发,睁开眼睛,认出榻边来人,露出惊喜之色,敛衣起身,“疏则哥哥,你回来了。”
裴疏则折扇点点榻边,“亏得你没睡沉,不然到第二天,荔枝便不好吃了。”
姜妤才发现一旁放着竹篓,掀开盖子,连有枝叶的新鲜荔枝浸在冰水中,还冒出丝丝凉气。
姜妤有些意外,“荔枝金贵,你从哪弄来这样多?”
裴疏则已然剥了一颗送到她口边,轻描淡写道,“自然是南边送来的,尝尝。”
姜妤张口含住,慢慢咀嚼,清甜汁水溢满齿关,裴疏则见她咽下去,问,“喜欢吗?”
姜妤眼眸晶亮,连连点头,“喜欢。”
裴疏则笑了,“口味倒是没变,从前在金陵时你也喜欢。”
姜妤也取一颗剥了要给他,裴疏则道,“我尝你那颗就好了。”
姜妤没反应过来,他已然俯身,吻上她的嘴唇。
唇瓣齿关都被撬开,带着一点荔枝香气在唇齿间辗转纠缠,姜妤失去平衡,被他揽腰平放在榻上,高大身影覆盖住她整个身体。
裴疏则太久没碰她了,更是许久没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忍不住放肆起来,手指在衣衫下撑出轮廓,姜妤身体颤栗,伸手将他推开,仰脸看他,眼睛雾蒙蒙的,脸颊泛起红潮,唇瓣微微张开,轻轻的喘息,轻声问,“疏则哥哥,你做什么?”
裴疏则竟然被她问住,“我…”
姜妤目光惶惑,似乎被他吓着了,磕磕绊绊道,“我们…我们还没成婚呢。”
这话出口,她心里都觉得荒唐,几乎要冷笑出声。
可这话对此时的裴疏则却管用,他找回理智,克制着慢慢撤身,帮她整理好衣衫,拉开距离,声音因按捺欲望有些发哑,“抱歉,是我太冲动了。”
姜妤起身,低头坐着。
露台上一时陷入沉寂,最终还是姜妤主动打破,“那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呢?”
裴疏则怔忡,长眸映着星子光影,意外地明亮,“你没有生我的气?”
姜妤抿唇,摇了摇头,朝他靠过去,搂住他的臂弯,“我只是想…总得等到成婚之后呀,不然也太于礼不合了。”
听见她这么说,裴疏则心脏都为之一颤,窜上一片颤栗的酥麻,将她揽进怀中。
“好,等到婚后,”他眸色沉沉,俯身亲她的额头,“我真想马上就成亲。”
姜妤被他逗笑,“所以婚期到底定下没有?”
“我吩咐过太常寺,需等八月之后,年节不宜操办喜事,今年冬月或者来年二月都有吉日。”裴疏则征询她的意见,“我想尽快,就定在冬月如何?”
姜妤点点头,“好。”
她依偎在裴疏则怀中,斟酌着措词,“还有五个月,但愿不会再出什么变故。”
裴疏则愣了一下,“为何这样说?”
姜妤眉尖微颦,露出澄澈的忧愁,“你之前说过,我们运气很不好,每次都功败垂成。”
裴疏则笑了,“这次不会的。”
姜妤抿唇思索,眼睛微亮,“我们去道观祈福吧。”
裴疏则哑然失笑,“旁人都是寻不得爱侣才去神前祷告姻缘,哪有定亲之后再去求婚事的。”
姜妤道,“之前我受伤,你还特地把福宁观的平安符找回来,想来是有用呢。”
她说完,却又自己退缩,“算了,我还是别出门,免得带累你,再发生上次那种事。”
裴疏则见姜妤这样满心为他,没来由生出一丝歉疚,“想去就去,我多安排些扈卫。”
姜妤依旧摇头拒绝。
裴疏则想了想,“我吩咐道观请神像来府中供奉,如此你不必出门,也可以在家祈福,如何?”
姜妤露出豁然开朗之色,“这倒是个好主意。”
裴疏则很快着人安排下去,这月朔日,福宁观来人,姜妤果然如愿,再次见到了守清。
南枝院单独分出一处房间设置神龛,方便供奉,应主家要求,福宁观请来的神像是碧霞元君,保佑姻缘,庇护子嗣,济厄救险,祛病消灾。
裴疏则在内阁未归,一切归置好后,姜妤独自拈了三炷香,伏身叩首。
她礼仪生疏,守清看不下去,手把手教了好几遍,才教会了,冲她笑道,“姑娘这般虔诚,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姜妤也笑了,“借道长吉言。”
她让人送守清一干女冠出去,留在神堂内诵经,吩咐云杉,“你去备些茶水吧,我回去喝。”
云杉便也福身退下,听到门扇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姜妤合上经文,迅速将蒲团翻过来,解开系绳,掏出里面中间夹带的包裹,藏进鹤氅宽大的袍袖内。
做完这些,她将蒲团恢复原状,才仰起头,望向香烟后眉目悲悯的神像,轻声道,“娘娘有灵,愿您保佑弟子,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
裴疏则终究不信鬼神,除却头天晚上回来为了哄姜妤高兴,和她一道拜了拜,此后再无涉足,基本都是姜妤在内供奉。
他对这等虚无缥缈的事情不甚理解,转念想来,王府园子虽大,姜妤也早就逛遍了,能有事情打发时间,总比哪天嫌闷,要求出门的强。
何况是为他们的婚事祈福,再没什么比这更好了。
夏去秋来,婚期临近,倒是褚未劝他,“碧霞元君是送子娘娘,民间都笃信不疑,殿下即将成婚,不如也去祈个愿,让元君保佑您和姜姑娘早生贵子。”
裴疏则不以为然,眉眼却忍不住带出笑影,“未叔年纪大了,也贫嘴起来,拿我取笑。”
褚未嘿嘿直乐,“看殿下成家,我也高兴。”
裴疏则想了想,还是走进去,拈香稽首。
朝堂风波迭起,郑氏斗不过他,疯了一样结党攻讦,因着去岁他力推新党士人做状元,此次恩科对方下了大工夫,势必要扳回一城,内阁里的战争不见硝烟,其实刀刀致命,每天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裴疏则这两年身体不好,肺里落下病根,年前病发时虽将养过一阵,不过靠药撑着,他从前不想长命百岁,也没打算善终,可婚事在即,是时候换条路,为妻子儿女的未来打算。
等大事谋定,他就去好好医治。
姜妤从湖上回来,手里捧着小竹篮,瞧见裴疏站在神堂门口,不知在听影卫禀报什么。
她露出笑意上前,将竹篮往他面前举了举,里面装着新鲜莲子仁,洁白可爱,“这是最后一茬莲子了,专门给你剥的,吃吗?”
裴疏则拈几枚吃下,见她穿的单薄,解开披风给她披上,“天凉了,下次再去水上,记得多穿些。”
姜妤乖巧点头,“好。”
她见他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感觉你最近朝事很忙,总见不着你。”
裴疏则回神,眉宇温柔,捏捏她的脸颊。
方才暗卫来报郑家动向,郑奎志大才疏,无非还是些收买拉拢和暗中蚕食的手段,只是若想一击必中,最好先把燕州军捏在手里。
思及此,他道,“这段时间我要去军中校演,是会忙一些,或许不能经常回家。”
这简直是上天送来的机会,姜妤心下一振,面上依旧露出担忧之色,“可是还有两个多月,我们就要成婚了,你…”
裴疏则莞尔,“别瞎想,不会耽误成婚的,再说,你不是已经拜过碧霞元君了吗?”
他话中有几分揶揄意味,姜妤嗔他一眼,自取莲子吃。
裴疏则道,“等这次之后,就尘埃落定了,我答应过伯父,要让你安安稳稳地生活。”
姜妤似有困惑,“我现在就挺安稳的呀。”
裴疏则未置可否,只是问,“妤儿,你觉得这座王府够不够住?”
这话有点突兀,姜妤道,“当然够了,就是成日在里头,也挺无聊的。”
裴疏则笑笑,“等成婚之后,我给你换一所更大的房子吧。”
姜妤好奇,“换多大的呢?”
裴疏则唔了声,“全天下最大的,如何?”
姜妤忍俊不禁,“别拿我寻开心,再大还能大过皇宫去不成。”
裴疏则脊背抵在廊柱上,偏头凝望姜妤,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由衷道,“真好,妤儿,我终于能娶你了。”
他深邃长眸温柔至极,几乎要将人溺毙在里头,“我这一生有这一天,才不算白活一场。”
姜妤什么都没说,冲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
时气一天天转凉,文思院的宫人上门为两人量体裁衣,靖王府内也忙碌起来,张罗着布置婚庆,漆朱门,挂宫灯,扎彩树,缀喜绸,主子成亲是喜事,府中下人脸上都自觉挂着微笑,府苑里满目朱红,一派生动热闹的洋洋喜气。
他们忙活许久,终于在十月里将偌大王府布置完备,自去躲懒歇息,这日云杉从外头回来,在寝阁找到姜妤,“姑娘,殿下派人捎来了口信,说今晚会回府陪您。”
裴疏则前日到京郊大营演军,已经两天未归了,姜妤梳理丝线的手停下,问,“可具体说什么时辰了吗?”
“来人说不必等殿下用膳,应当得二更左右吧。”云杉搓搓冻得发红的耳朵尖,将手指放在炭笼上烤,“外头好冷,今年入冬怎么这样早。”
姜妤道,“的确干冷厉害,我瞧着湖面虽还没结冰,水位都比先前降了许多,但愿来年不要闹旱才好。”
云杉点点头,将炭笼边烤好的熟栗子捡出,晾温了便剥到小碗里,放在姜妤面前的桌角上。
姜妤被这小食提醒,“云杉,你陪我去小厨房,给疏则做点吃的吧。”
云杉闻言笑道,“姑娘还没嫁进来,就想着给殿下洗手作羹汤了。”
姜妤脸颊微红,“他今天这么晚才回,想是军中忙碌,恐怕也不会好好吃饭,都午后了,这会做了送过去正好。”
云杉欣然点头,“那我去给您取攀膊。”
她很快回来,帮姜妤系上,因婚期将近,绣娘新给姜妤做的衣衫也多是喜庆颜色,她今日穿着朱红织金点梅大袖衫,衣领上掐雪白风毛,面庞白嫩水灵,眼眸清澈透亮,像是最精致的瓷娃娃,美得令人失神。
云杉由衷道,“姑娘穿红色真好看,大婚那天得漂亮成什么样呢。”
姜妤笑她贫嘴,两人一道出去。
她平日闲来无事,也会跟厨娘学做些简单菜式和点心,因此借用厨房时,众人都习以为常,纷纷将地方给她腾出来。
姜妤做了煨冬笋和山药风鸡片,并一盘栗粉糕,每样拨出点在小盘里,唤云杉过来,“你帮我尝尝口味怎么样,若好吃再给他送。”
云杉不疑有他,挨个尝了,连连点头,“味道很好,殿下肯定喜欢。”
姜妤这才放心,又盛了碗碧粳米粥,取煖盒一层层放好,吩咐侍从送去校场,离开东厨。
冬日天黑的早,才进酉时,暮色便沉沉压了下来,屋脊轮廓都变得模糊难辨,姜妤仰头望向天际,片刻才垂下眼,回往寝阁。
路上她道,“厨房味道是不大好闻,雪中春信还有吗,回房点上吧。”
雪中春信是一种合香,焚来有梅尖凝雪之气,姜妤不大喜香,这是她为数不多比较中意的,云杉道,“姑娘忘了,之前在水洲住时,您全都拿到上头去了,还在那里放着呢。”
姜妤恍然,“船娘是不是不在府上?”
“是啊,冬日里用不着她,前两日她便告假归家了。”
姜妤想了想,“我们去取吧。”
云杉微怔,“可是这会湖上很冷,天又快黑了…”
“提盏灯笼不就好了,”姜妤起了兴,哪里拦得住,拽着她便往湖边去,笑道,“悄悄的,可别被那些仆媪知道,不然又要唠叨。”
云杉拗不过,只好跟她上船,不想才握住木浆,眼皮便像灌了铅一般往下坠,手也使不上劲了,姜妤轻声唤她,“云杉,云杉?”
云杉张不开嘴,身体软软歪倒,被姜妤扶住。
她拍拍云杉的脸,确定已经昏睡过去,将她架起,拖到湖畔假山处藏好。
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来,只有半轮孤月挂在天际,附近寥寥几盏石灯,被她一一吹灭,周围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她借灯笼微光,搬起一块太湖石,走向旁边停靠的数只扁舟,用力往下砸去。
湖边太冷,下人都在房中躲懒,无人过来,姜妤重新上船,划往湖心。
今年夏秋少雨,初雪未至,最是干燥的时候,湖面下降,水洲都露出了台阶高的基石,姜妤登上水洲,取出藏在袖内的锦袋,脱去朱红外裳,露出漆黑的夜行衣,拆下发间珠花,用外裳裹了,连同锦袋一并扔进寝阁。
做完这些,姜妤打开灯笼,取出里面尚在燃烧的烛火。
火苗微微忽晃,带着跳跃的暖意,照亮了她孤清的面庞。
她轻轻舒了口气,起身来到窗幔前,将烛火扔进大片华美丝绸。
亭台楼阁重重叠叠,曲廊相属,火势一起,很快便向四周蔓延,伴随着毕剥噼啪声,火焰和浓烟汹涌着滚上夜空。
姜*妤静静看着面前精致楼阁卷进熊熊火光,确认这场大火再也收不住,愈来愈响的雕梁崩裂声将她的心跳吞没,那些往日遥远的、近日伪装出来的少女心事一并随它们化作灰飞。
*
南枝院的仆媪在房中摸骨牌,困劲儿上来,去桌上取热茶,才发现窗外颜色异常,纳罕道,“外头什么东西这么红?”
其他人正在兴头上,扭头瞥一眼,纷纷道,“晚霞吧,还怪亮的。”
仆媪啐她们,”都一更了,哪门子的晚霞。”
她推门而出,手中茶碗砰一声摔落在地,“天哪,湖心洲,是湖心洲走水了!”
房内人皆大惊,奔将出去,只见遥遥水洲之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院外也有侍从发现不对,蜂拥而来,众人争相拎了水桶,赶往湖畔,却发现岸边扁舟无一不沉在岸边水汪里,船底全被砸漏了。
慌乱咒骂声中,反应快的仆媪想起一人,登时寒毛倒竖,毛骨悚然,“姜姑娘是不是不在房里?”
*
军务了结的比裴疏则想象中晚,直到白月登上山顶,才回往幕府,褚未道,“今天忙得久,副将们都想留您在这用过饭再走。”
“不了,”裴疏则眼含笑意,“戌时过三刻了,妤儿还在家中等着。”
他边说边解下护腕,却见王府侍从站在节堂前,一见到他,匆匆跑上前。
第36章 无归这是她对他最大的嘲讽,最深的报……
侍从手中拎着三层煖盒,朝裴疏则行礼,喜气洋洋道,“姑娘惦记着您军中繁忙,只怕不能好好吃饭,亲手做了晚膳命小的送来。”
褚未调侃,“看来殿下今日必是要吃饱再回去了,不然岂不辜负了姑娘一片心意。”
裴疏则笑意更深,伸手欲接,侍从又道,“小的等了有一会,恐怕里头饭菜不大热了,不然借军中伙房热一下再吃。”
裴疏则道,“无妨,我赶紧用完,早些回府。”
他将煖盒提到横案上打开,粥菜都还尚温,只是端出最下面那层放着的碧粳米粥时,看到盒底放着的东西,蓦地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盒底静静躺着一枚双鱼络子,墨线金珠,崭新洁净。
褚未发现裴疏则神情不对,不明就里,“殿下,怎么了?”
裴疏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东西,慌乱探进怀中,指端传来再熟悉不过的丝络触感,呼吸瞬间停滞,好一会才将其掏出来。
两枚一模一样的络子摆在眼前,让他连自我欺骗的机会都没有。
姜妤知道双鱼络子是她亲手编来送他的之后,曾跟女使苦学如何打络,试图复刻一枚给他,但她始终没有学会,这个天赋似乎随她的记忆一同失去,连最简单的琵琶结都编得歪歪扭扭。
她浪费了无数丝线,冲他撒娇,说这个小礼物只怕要变成孤品了。
可现在,同样精巧的络子却出现在她托人送来的食盒内。
裴疏则脸色惨白,掉头便往外走。
他步伐错乱,不顾一切冲到马桩前,解缰绳的手却不听使唤,怎么都拆不开,最后还是褚未追出来,帮他解开了,“殿下,到底出什么事了?您不吃饭了吗?”
裴疏则来不及回应他,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跃上马背朝府邸狂奔而去。
褚未见状,只好立刻赶马追上。
裴疏则终究没能顺利抵达南枝院,惊慌失措的扈卫在半路拦住他,浑身狼狈,“殿下,殿下!湖心洲走水了!”
裴疏则脑中轰然一响。
不祥的预感从心底窜上来,他立刻问,“姜妤呢?”
扈卫喘了两口气,神色乞求,朝他跪了下去,“殿下您节哀啊,姑娘迷晕女使,自己上去放的火…她现在…”
裴疏则没听清对方后面说了什么,他感觉两只耳朵都被冰水灌满,黑咚咚辨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王府的,只记得骏马和他一同摔跌在地,隔着冰冷湖面,水洲之上火光冲天。
下人们发现扁舟被毁,便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了完好的新船,可终究还是太晚了,洲上楼阁连廊,大火早已收不住,以摧枯拉朽之势烧遍了水洲每个角落,即便驱船过去,也被炙烈的热浪逼得无法靠近。
裴疏则直接疯了,哪里管这些,跳下水便往洲上冲,被褚未一干十数个军卫才勉强按住,发出心肺碎裂的嘶吼。
仅靠王府中人扑不灭这样猛烈的大火,京中潜火队连夜赶来,唧筒水龙浇到凌晨,终于得以近人,往日的雕梁画栋只剩骨架,目光所及之处,满眼乌黑潦草,尽是断壁残垣。
裴疏则袍袖燎穿,衣摆湿沉,整个人都死了大半,孤魂游鬼般来到寝阁,最后还是褚未看到犹犹豫豫从里头出来的潜火兵,替他开口,“人…人找到了吗?”
潜火兵不敢承接裴疏则的怒火,跪倒在地,捧起包裹。
上头托着几块乌黑碎骨,并几只焦损珠花,是往日姜妤最爱戴的。
不知过了多久,裴疏则抬手去触,抓住褚未,声音呕哑,“找到了…未叔,快,快去叫太医…”
他还想叫太医。
褚未满目同情,几乎不敢看他,“殿下……”
阁前玉兰树干发出断裂声响,倾倒在他面前,扬起大片黑尘,发出轰隆巨响。
裴疏则意识到自己的荒谬,怔怔笑出声来。
他越笑越大声,神色癫狂,膝盖弯折,跪倒在地,肩胛脊背凸出痛极的弧度。
他想起小鱼儿和他说笑,她说她最爱白玉兰,花开便开满一树,直冲碧霄,绝不低头,真落下来,也是顷刻便化进泥里,毫不留恋,她就喜欢这样痛痛快快灿烂盛大的花。
他想起姜妤眼底灰冷,轻声质问,“若是都心知肚明,互相演给对方看,又有什么意思?”
小鱼儿从来没变过,她早就想起来了,抑或一直都记得,她清清楚楚地看着他演一往情深,岁月静好,演两情相悦,琴瑟和鸣,果真也演给他看,然后在最美好的时候把谎言彻底撕碎。
这是她对他最大的嘲讽,最深的报复。
他想起她说,疏则哥哥,我们打个商量吧,肉.体给你,魂灵给我。
他没有答应。
于是她连肉.体一并毁灭,一抔飞灰都不想留给他。
裴疏则将那仅存的碎骨收拢在怀中,身形摇晃,接连不断咳出大口大口的乌血。
褚未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响起,无数扈卫侍从朝这边跑来,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身体朝地底坠去,被深重无尽的暗夜吞没。
……
靖王府失火,准王妃横死,喜事变成丧事,才布置好的红灯喜绸尽数撤下,府院楼阁尽皆缟素。
潜火队连夜赶到王府,事情瞒不住,裴疏则也没想瞒,或者说没有心力去遮盖,他在一夜间沉疴急发,重病缠身,太医使尽浑身解数,才堪堪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他清醒之后,不说活,也不说死,整日席地而坐,怔怔抱着姜妤的骨坛不言语,像一具失了魂的泥胎木偶,几天功夫已是形销骨立。
连同褚未在内,没人敢上前劝,更无人敢提落葬之事,直到从京口北上送嫁的姜父赶到王府。
他已经听说了这件事,错愕之下悲怒交加,质问裴疏则,“你答应我会给她安稳快乐的生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疏则无法回答。
姜父尚且存有几分理智,“湖心洲四面环水,为何会无故失火?冬日湖上那样冷,妤儿好好的,去那里做什么?”
褚未心惊胆战,试图将事情圆过去,“姑娘爱用的香落在洲上了,是在取香时出了意…”
“不。”
裴疏则出声打断,“不是意外。”
他的声音嘶哑难辨,“是自焚。”
寝阁内蓦然死寂。
裴疏则抬起空荡荡的眸子,终于有了几分活人气息,虽然那气息里尽是深重的痛苦与绝望,“是因为我,她一直想要摆脱我,是我囚禁她,控制她,她不堪折磨,才会独自去那里…将自己一把火烧干净。”
姜父双目圆睁,惊怒无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裴疏则哑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是我对不起她。”
“畜生,”姜父咬牙切齿,“我杀了你!”
裴疏则闭目,等他来杀。
姜父睚眦欲裂,当真大步过去,抽出了裴疏则悬在榻前的长刀,挥刃便砍,被房内众人七手八脚拦住,褚未边拦边喊,“王爷,不能杀,殿下不是这样的,他是真心待姑娘,您知道的啊,他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捧来给她,怎么会是故意害她呢?”
裴疏则嫌死得不够快,“我是真心待她,也是真心害了她。”
褚未怒斥,“你别说了——”
姜父究竟有早年习武的底子,又兼怒不可遏,一帮人竟拦不住他,寒刀挥过,砍在裴疏则肩上,袍袖破裂,鲜血忽拉冒出来,他下手偏了,复朝他脖颈挥去,被褚未扑过来,长刀脱手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裴疏则俯身去捡,被褚未一脚将刀踢开,厉声吼,“裴疏则你够了!”
他双手按着姜父,“王爷,殿下不能死,他若死了,谁来震慑边疆,辖制异国,庇护新党,谁来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没人能替他,他若死了,只怕天下都要大乱啊!”
姜父双目赤红,胸口起伏,像一头年迈的发怒的狮子,可终究还是听进了褚未的话,青筋毕露的拳头慢慢垂回身侧。
褚未这才大松一口气,感觉浑身无力,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不剩下。
他转身,看向活死人似的裴疏则,他正举起完好的那只袍袖,小心擦去骨坛上崩溅到的血迹,好像生怕姜妤被玷污了似的。
褚未用力闭了闭眼,“殿下。”
他沉痛开口,“你必须知道,如今的靖王不是为自己活着,也不是为姜姑娘活着,是为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兵士,为你手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将领和属官,他们效忠于你,不留退路,你死了一了百了,难道舍下他们去面对政敌的清算和屠刀吗?”
裴疏则乌沉空荡的黑眸怔怔一凝,眉心蹙出痛苦纹路。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好似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垂下头颅,脸颊贴着骨坛,落下眼泪,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他从未有过这样凄惶无助的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旋地转,茫茫然无所归。
不知多久,一只苍老的手伸过来,按在他面前的白瓷骨坛上。
裴疏则掀眸,对上姜父隐隐发赤的眼。
对方声音带着浓重的妥协和疲倦,“当年是你救了姜越族人,今日我不杀你,但是妤儿我要带走。”
裴疏则蓦然一顿,浑身本能地竖起尖刺,抓着姜妤骨坛的指骨倏而收紧。
姜父冷声道,“她生前未过你家门,便不是裴家妇,是我姜家的女儿,我要将她带回姜氏祖坟安葬。”
裴疏则脊背绷得不能再紧,似乎下一刻就会寸寸碎裂,可最终还是缓缓松开手。
姜父双手端过骨坛,转身往外走,忽听背后道,“她爱吃莲子和荔枝,喜欢茉莉和白玉兰,喜欢听风望水,希望您能将她安顿在花叶繁盛,水草丰美的地方。”
姜父步履一顿,跨过门槛。
裴疏则又问,“往后我可不可以去看她?”
姜父抱着骨坛离开,没有回头。
*
京畿村落深处不起眼的茅屋内,姜妤正昏昏睡着。
她逃出来了。
昨晚靖王府到处人心惶惶,大批潜火队赶到府中,和侍从下人一道忙着救火,无人注意到身着夜行衣的纤薄身影在偏僻角落穿过。
在里头那么久,她早已摸清从哪里上岸最偏僻,院内哪里人多,哪里灯少,哪处角门门童喜欢躲懒,哪面院墙容易翻越。
趁靖王府一片混乱,外面守清帮忙接应,她终于成功逃出生天。
只是湖水冰冷,她在里头咬牙游了许久,当晚便寒气侵体,被护送到这里之后,一直在发烧。
低矮的杨木门扇被人推开,半梦半醒间,她看到杳娘带进来一个男子,微凉手指搭在她脉间。
姜妤顿时警觉,低下脸撑肘往后躲,“我不看大夫。”
男子将她按住,温声笑道,“姑娘放心,我不会把你卖出去的。”
姜妤听出这声音有些熟悉,抬起眼睛,方才看清面前来人。
第37章 野鹤他看到熟悉的眉眼,听见熟悉的声……
陆知行一身素衣,眉目温煦,正微笑地看着她。
姜妤十分意外,望向杳娘,又转向他,喃喃道,“陆少卿。”
“不必再叫我少卿,我已经辞官了,你不是知道吗?”陆知行笑容温煦,重新将指端压在她腕上,“以后叫我名字就好。”
姜妤低下眼,“陆公子是客气,我岂敢这样唐突。”
陆知行道,“我与守清道长是旧识,受人所托,终人之事,何况我如今自由之身,闲云野鹤,什么事都做得。”
姜妤这才想起来问,“公子为何会辞官?”
陆知行顿了一下,眼神错开,“姑娘不要心有不安,并不是为你…实在是官场待得腻烦,想出去走走。”
姜妤垂目笑笑,“我同公子不过数面之缘,怎么会这样认为。”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多想,反倒是陆知行难为情起来,匆忙收了手,讪讪道,“姑娘身体还好,只是须得驱寒暖身,我去备药。”
他匆匆离开,杳娘笑道,“我看他很端方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有点局促呢。”
姜妤依旧有些头晕,歪身抵在墙壁上,由衷对杳娘道,“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们。”
杳娘坐在卧榻边,握住她的手,“我们师出同门,说什么谢不谢,只是守清师姐不能出观来看你,怕太显眼了,你好好养身体便是。”
姜妤点头,杳娘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老王爷给你的。”
信封比寻常看上去要厚,姜妤接过打开,里面除了信,还放着一叠银票。
“老王爷说,往事不可追,既然斩断旧过,便不要回头看,好好生活。他即日便回京口养老,你不要去寻他,若哪日在异乡定居,他可去寻你。”
姜妤低低叹息,“父亲是怕我暴露痕迹,前功尽弃。”
“还有一事,老王爷去过靖王府了,”杳娘抿唇,还是道,“砍了裴疏则一刀。”
姜妤微顿,宛如古井无波的双眸没有一丝涟漪,只点了下头。
杳娘颇有侠义心肠,说起来比她还愤愤,“虽然没砍死,到底为你出了口气。”
姜妤说不上有什么感觉,事到如今,她对裴疏则谈不上恨,也不想找他出气,他们的感情像是走索人怀抱中的琉璃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阵风打来,还是免不得跌落钢丝,剔透晶莹碎成满地砾瓦,不论是美好的、痛苦的、混乱的,终究都要也只要一把扫帚清扫干净。
清扫之后,地上依旧爽利整洁,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她也需要把一切伤痛都丢掉,和过往彻底切割。
姜妤暂且在京畿住下,等风寒痊愈,很快便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
陆知行前来为她送行,说是送行,他身后亦背着行囊,牵马戴笠,和姜妤道,“我今日也要离京,不知姑娘要去哪,若是顺路的话,可否与姑娘同行?”
姜妤婉拒了,“只怕不顺路,杳娘要回金陵,我和她一道走几日,等把从前骑马的功夫捡起来,也便分开了,我想独自到处走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去哪呢。”
陆知行问,“以后也不打算找个落脚的地方吗?”
西风拂乱额边碎发,姜妤随手拨开,“还没想过,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且随风罢了。”
陆知行有些遗憾,“我在鄂州鹤陵有家药馆,从前都是伙计看着,如今准备过去,姑娘若哪天走累了,想要歇脚,在下随时恭候。”
姜妤弯起眼睛,露出笑意,“好啊。”
她褪去了锦衣华服,窄袖裙衫外系一件风毛披风,不见珠花钗环,只以单簪挽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衬得颈线如鹤,不似从前寡默,虽然眼底仍不时透出忧伤,望之却觉清丽洒脱,皎如明月。
陆知行也笑了,朝她行礼,“如此,在下告辞了,有缘再会。”
姜妤点点头,“有缘再会。”
他们就此告别,去往不同的方向。
姜妤从杳娘那里拿到了新的空白的籍牒路引,她从对方手中接过墨笔,思索片刻,在姓名处落下苏愈二字。
她少时习文不成,女工粗疏,唯独在纵马游戏上头天赋异禀,有杳娘在侧,很快驾驭纯熟,连早就搁下的剑器舞也拾了一点起来,渡江之时,和杳娘分开。
杳娘将随身短剑赠她,“一路顺风……苏愈姑娘。”
姜妤将她搂在怀中,许久才松开,跃身上马。
冬去春来,山水万里,她终于有机会去看沧海奔涌,大漠孤烟,浩浩重峦,鸿雁投天。
*
京中依旧不平静,尤其靖王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更是暗流涌动。
裴疏则倒是听进了褚未的话,伤病未好,便硬撑着起来处理政务,甚至比从前还忙,一有空闲,便把自己关在神堂内拜鬼求神,从前从不信鬼神的人,如今恨不能跪死在蒲团上。
他日夜祷告,求神明保佑姜妤在九泉下得以安息,莫受苦楚,求姜妤能心软入梦相见一瞬,让他得见片刻音容,即便不能时时跪拜神前,也绝不许断供,香炉内的灰烬清了又满,整个南枝院都笼罩在一片呛人的、徒劳的香火气里。
褚未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操劳疯魔,越发提心吊胆,却又不知如何去劝——若非还有这两件事拖拽着,只怕他最后一口气也就散了。
但褚未很快还是发现了新的异常,裴疏则根本没有接着姜妤死前规划好的那条路走,而是在放权。
他不断会见下属,召集亲信,将权势拆解,外放心腹,甚至连身边影卫都找好了新去处。
这天他召见枢密院使,却要支开褚未,这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情,褚未不愿走,索性挑破,“殿下费心安排这么多人,终于还是轮到我了。”
裴疏则执笔的手顿了下,原本修长匀称的指节如今枯瘦如柴,只是稍微用力,便泛出森森青白,“未叔说什么呢。”
褚未感觉心头被巨石压着,“我跟在殿下身边多少年了,即便这段时日您防着我,难道我就看不出来了吗?”
裴疏则眉宇微凝,示意院使先出去。
他声音仍旧沙哑,因为病弱,倒多了几分平和的味道,“看出来也好,这院使是个可靠的人。”
褚未道,“我不会再认其他主子。”
裴疏则道,“你说的对,未叔,部下既效忠于我,我便有庇护之责,当年妤儿忍辱跟我,也是为了保住她的家人。”
褚未眉头皱得死紧,“殿下,您真的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吗?”
裴疏则轻笑了声,“论弄权比周,大魏朝谁能比过我呢,只要他们依我安排,不内讧自伤,就能安安稳稳地往下过。”
他声音轻而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尽在把握的事,褚未却脊背透汗,无比后怕。
裴疏则在给部下留退路,也是在自寻死路,凭他如今地位,若是权柄下移,注定下场惨烈。
也许他就在等那一刻,好早点去地底下寻他的爱人。
褚未定声道,“殿下,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再认其他主子,想走的人留不住,想留的人也赶不走,这个道理…生死皆同。”
裴疏则微怔,褚未没再等他回答,转身退出去。
书房内寂静下去,裴疏则觉得手中毫笔力重千钧,松手丢开,仰头闭目,靠在椅背上。
褚未说得对,即便死了,姜妤也不会见他,更不会等她。
何况他恶贯满盈,死了也是要下地狱的。
姜妤不会下地狱,她可能已经去了天上,或者喝了孟婆汤,真正把他忘得干净,开始下一次平安自由的人生。
他再也寻不到她,余生每一天都是重复的凌迟,每一刻都在体验万念俱灰是什么感觉。
裴疏则闭着眼,头又开始密密匝匝地疼,像是有人拿一把石锤抵着钢锥往脑髓里敲,直到扈卫从外头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
裴疏则梦魇惊醒般将眼睛睁开,额上都是潮湿的冷汗,“说。”
扈卫道,“有外客来见,褚参军将他们引到花厅等候了。”
裴疏则有些厌烦,但能被褚未接进来的人,必然十分要紧,便问,“是谁?”
扈卫有些为难,“看长相,像是胡商,还带着两个人。”
裴疏则冷灰的眉宇微蹙,骂了句脏话。
扈卫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裴疏则用力揉按额角,哪里止得住疼痛,索性从小屉里摸出瓷瓶,倒出几粒不知名的黑药丸子,一并捂进口中。
扈卫道,“殿下,这药太医叮嘱了不能多吃…”
裴疏则自顾自嚼碎咽下,眼前撕裂混乱的幻影渐渐淡去,欲撑案起身,却一阵晕眩,缓了缓才道,“让未叔带他过来,我懒怠动弹。”
扈卫唯唯退下。
不多时,呼屠皆跟褚未进门,一见裴疏则,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天菩萨,这才多久,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裴疏则变化的确很大,他个子高,因病中消瘦,墨绸单衫穿在身上十分空荡,几能看出骨架轮廓,半扎长发随意披在背后,面庞苍白,毫无血色,浑身被灰冷死气笼罩,活脱脱一个森森男鬼。
裴疏则见到呼屠皆,第一反应是郑家当真废物,他才多久不理事,竟然能让此人混进京都来,可转念一想,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眉心复懒懒铺开,只问,“你又怎么了?”
呼屠皆只得收敛惊诧,“这回真是有大事。”
他冲冲问,“你为何要将代郡兵权交给唐炜?你安的什么心呢?”
“我不想管了。”裴疏则懒声道,“我任命自己的部下,关你屁事。”
“啥叫不关我事儿啊,大榆关给你的时候,是不是并回代郡了?唐炜可是个只要地不要人的主,你把天险交到他手里,不是让野狼给绵羊当牢头吗?”
“闹半天我成绵羊了,”呼屠皆满腹委屈,“亏我那么相信你啊裴疏则,你当初给我保证的,只要你活一天,就不会让北边再兴战事,我可不像你们打仗上瘾,我当汗王就是为享清福的,要是真打起来,我跟你没完。”
裴疏则只觉聒噪疲累,“唐炜不是噬杀之人,何况郑氏如此脓包,你大可放心。”
呼屠皆冷哼,“我不放心,我看你没两年活头了,一旦咽气,谁还压得住你麾下那些虎狼之军呢。”
夏日未尽,还有老蝉在窗外叫个不停,和尖锐耳鸣混在一起,吵得人想把脑袋敲掉,裴疏则烦躁道,“我已经尽力安排后事了,你有其他事便说,没有就滚。”
呼屠皆瞅着他,眉毛用力揪起来,半晌才道,“有。你见个人。”
杏色裙裾缓步而入,停在书案前,裴疏则微怔,抬起眼来,蓦然恍惚。
他看到熟悉的眉眼,听见熟悉的声音。
对方冲他微笑,“疏则哥哥。”
第38章 南下你想不想陪她长大,听她唤你阿耶……
眼前的女子姿容清皎,眉目如画,足有六七分像姜妤。
裴疏则出了神,不觉起身,神情惝恍,小心翼翼上前,近乎贪婪地凝望面前这副鲜活眉眼。
他知道这不是姜妤,却实在不忍挑破,就这么静静看着。
还是后头进来的书生见他这副模样,快步上前,将女子往后挡了一下。
玉成按下他的手,温声道,“无妨,他不是看我,让他看看吧。”
这点变故已经让裴疏则回归理智,被巨大的失落和沮丧包裹,依旧舍不得收回目光,用尽全力才后退半步,黯然垂目。
玉成见他这模样,还真有点心疼,“这么久不见,哥哥也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裴疏则轻扯了下唇角,“若是不好,你也没本事过来见我。”
玉成道,“可是我看你实在不好。”
裴疏则没有否认,“我是活该。”
玉成不知该说什么,转向书生,“我和你说过的,当初就是堂兄帮我逃出宫去。”
书生文质老实,带一点木讷,初来靖王府,尚有些紧张,听了这话,躬身向裴疏则道谢。
他怀中抱着婴儿,动作受限,将襁褓往怀中托了一托。
裴疏则视线被吸引过去,问玉成,“这是你的孩子?”
玉成点点头,眼眸晶亮,“嗯,我和他的,刚满周岁。”
裴疏则露出一点渴望,“我能抱抱吗?”
话甫出口,他又自驳,“罢了,我没力气,别再摔着他,过来给我看看吧。”
玉成便让书生上前,裴疏则轻轻拨开襁褓一角,露出婴孩的脸。
襁褓内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许是路上累了,正在睡着,脸颊白嫩,眼睫纤长,均匀呼吸轻轻打在人指节上,不时抿抿微嘟的嘴唇。
裴疏则又有些恍神,看看孩子,又看看玉成,最后还是落在孩子身上,像是在凝望一件稀世珍宝,轻声道,“是个美人胚子,生得像你。”
换而言之,也像她。
裴疏则忍不住想,若姜妤生了孩子,大概也会是这个模样。
他突然十分后悔,心脏又开始绞痛,纷乱乱地想,当初为什么不放了她?为什么要把她强留在自己这里?若她还好好活着,身边的人不是他有什么要紧,生的孩子不像他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她还活着。
可是她死了,他再也不能知道她获得自由后会选择什么生活,余生会爱上什么人,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裴疏则用指腹浅浅摩挲了下孩子的脸颊,眸底深重的痛苦翻涌上来,眼圈不受控制地变红。
褚未见他神色不对,上前搀扶他,“殿下,坐下歇会吧。”
裴疏则回到书案后,却是从书屉内取出一只长命锁,又返回去,塞进孩子衣襟内。
金锁玲珑剔透,宝光灿烂,望之绝非凡品,原本是和姜妤定下婚期后,他命工匠提前准备的。
书生下意识推拒,裴疏则按下他的手,“算是我给外甥女的见面礼。”
玉成却开口,“拿回去,我可不要你们王侯公卿的臭钱。”
裴疏则见过孩子后,倒有了几分活人气,“没有我这个王侯,你还在清辉阁疯着呢。”
玉成道,“我今天这张脸不来,你离疯也不远了。”
裴疏则哂然,他离死都不远了,还会在乎疯不疯吗。
玉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换了副求助的口吻,“哥哥,你帮帮我的孩子吧,我想让她平平安安地长大。”
裴疏则没听懂她的意思,惑然敛眉,“她生病了?”
玉成摇头,“是外头不太平,你可知今年郑家为何没对你动手?不止是你的部下撑着,其实从你病重的消息一传出来,西南就蠢蠢欲动,郑氏压不住他们,又不放心外谴武将,只能对外说靖王身体尚可,借你名声威慑,可是年节不顺,南边闹旱,桓州刺史潘岳聚众起兵,攻下三县四郡,已经往随州去了。”
她好看的眉毛蹙起,露出担忧,“我们本在随州住着,听到风声,所以乔装改扮,北上过来见你。”
裴疏则听了这话,依旧望着那婴孩,为她身体无碍松了口气,道,“你若不放心,就别回去了,可以去岐山住。”
呼屠皆大加赞赏,“这个好啊,顺便帮我娘拔拔草培培土什么的。”
裴疏则撩目看了他一眼。
呼屠皆自觉把嘴闭上,终于想起来避嫌,“我不听,我出去还不成吗。”
他晃着腿吊儿郎当离开房间,周围一时陷入寂静,玉成见裴疏则眉眼依旧灰凉,哀声唤他,“疏则哥哥,靖王殿下。”
裴疏则道,“随州兵是团练同我一手带起来的,潘岳攻不下来,他也不会蠢到拿刚纠集起的乌合之众去碰石头,你大可安心。”
玉成眸色微黯,“若他不碰随州,大抵要对旁边的鄂州下手,可鄂州太守…”
褚未欲言又止,碰巧裴疏则也打断了玉成的话,“这孩子叫什么?”
玉成咽下那半截话,“叫蓝初,她父亲取的,单名一个初字,我们都唤她初初。”
裴疏则露出一点怜爱的笑意,喃喃重复,“初初。”
女孩似是在睡梦中听到,长睫微微颤动了下。
玉成道,“疏则哥哥,大内早已为玉成公主治丧,天底下没有玉成这个人了,这孩子自也没有做靖王的舅舅,我让她认你做义父好不好?”
裴疏则顿住,抬眼看她。
玉成目光诚恳,“你想不想陪她长大,听她唤你阿耶?“
裴疏则眉心明显挣动了下,看向抱着孩子的书生,“可以吗?”
书生来前便已经和玉成商议好了,听他如此问,道,“当然,初初能多一个人疼她,我怎会不愿意。”*
裴疏则暗沉眸色变化,有如碎冰消融,浮起一点生动粼光,“好。我这便命人带你们去岐山安顿。”
“可是哥哥,南边也有许多和初初一样的孩子。”玉成忡忡道,“他们如今在叛军魔爪下朝不保夕,哥哥能不能也保护保护他们?”
裴疏则沉默,觉得手上有了些力气,便试着将孩子接了过来,臂弯和胸膛一起小心托住,贴了贴她的脸颊。
他手掌轻轻拍着襁褓,良久,开口,“未叔,去安排吧。”
褚未终于说出心中担忧,“殿下,您如今身体如何遭得住长途跋涉,更不要说指挥作战了,派旁人去吧。”
“我可以去,”裴疏则道,“顺便也看看玉成说的,那些和初初一样的孩子。”
褚未知道一旦经他敲定的事情就绝不会更改,只好硬着头皮领命,等玉成从书房离开,还是忍不住质疑,“公主这不是害殿下吗,您看他病成那样,怎能经得起折腾?”
“首先,别叫我公主。”玉成抬头,看了眼香火缭绕的南枝院,“再者,人是要靠心气吊着的,他若继续沉沦在这个活死人墓里,才会死得更快。”
褚未深觉不妥,他觉得玉成根本不够了解裴疏则的身体状况,可她说的话又句句在理,终究还是把满腹言语咽了回去。
*
裴疏则自请南下镇守,朝廷上无人提出异议。
他近两年收缩势力,分到实权的官员急于消化权力,巩固自身,需要靖王为之背书,尚未安排的部下等着他安排任命,更不希望他出意外,新党还需他活着辖制旧臣,而郑家正为叛军之事焦头烂额,巴不得他出去平事,两相消耗,不管有意与否,裴疏则的确是摆弄权力的高手,局势达成一种诡异而微妙的平衡,唯独无人趁他重病要他的命。
眼下真正威胁到他的,除了千里之外的叛军,只有他那糟烂的、油尽灯枯的身体。
因此这趟南下,裴疏则头一次没有骑马,而是乘坐安车去往随州。
他每每用药吊着身体,实在头疼得受不了,便嚼那苦到跌脚的黑丸子。
最开始只吃几颗,发展到后来一把闷,籍此获得麻木的清醒。
半个月前,姜妤登下了渡过长江的客船。
将近两年的时间,足够去很多地方,她在渭水边数过东去的孤帆,踩着龙门古栈渡过黄河,浊浪在千尺崖底摔碎成沫,尝过牧童相赠的羊奶,枕着凉州大漠月影入眠,看石窟壁画飞天衣带当风,听夕阳西下渔舟唱晚,等芙蓉凋谢,水面上又多了摘莲子采菱角的姑娘。
姜妤能感觉到,少时的小鱼儿正在一点点活过来,她的指腹重新长出薄茧,心脏砰砰泵出新血,皮肤也不再苍白透明,因为长久接触风和阳光,变成了玉白的颜色,每天闲时,便去登山望水,练一练杳娘赠与的短剑,长日奔徙都不会觉得累。
她在水乡长大,一直是个挺怕冷的人,这趟渡江,是想去暖和些的地方过冬,也看能不能寻到机会,见见故人,谁知还未下船,便听说了桓州刺史反叛起兵之事。
客船刚刚靠岸,主人家听闻这等变故,吓得不敢再往前,立时便要掉头回去,船上行客也纷纷买了回程的船券,有认识的文人朝她喊,“苏姑娘,你也快占个位子吧,看那码头上都是想往北走的乡民,想来事情不小,再不回来不及了!”
北方一直安定,导致姜妤对战事没那么敏感,“桓州往北是随州,潘岳麾下如何是随州府兵的对手?应当翻不出什么大浪呢。”
那文人倒是个万事通,早从船下打听详细,神神秘秘凑过来,“姑娘哪里知道,近来京中那位大人物身子很不好,没他镇着,南边早就不大安稳,加上今年伏秋连旱,亏了收成不说,鄂州有些郡县因死的人多,都闹起了瘟疫,你当潘岳从何纠集如此多的部众?原是从此来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往前凑,快快随我们一道回的好。”
姜妤顿时有些紧张,“公子可知,具体是哪里有瘟疫吗?”
文人不假思索,“江汉不缺水源,出不了大事,基本就在东边,挨着随州那块地方,你说随州府兵能打,潘岳若强攻不下,会率兵去哪?这不平头案上放角灯——明摆着嘛!”
姜妤白着脸咬唇,芳枝所在的鹤陵就在鄂东。
何况若有瘟疫,陆知行的药馆定然是忙乱不堪了。
“多谢告知,”姜妤谢绝了对方递来的船券,“我还是要过去一趟。”
她抓紧背上行囊,转身快步拾梯而下。
第39章 重逢他的心脏像是有闪电从中间劈过
鄂州鹤陵。
日光炙热地泼洒在每个角落,天上一丝云彩都不见,芳枝提着药材,往慈幼庄走。
药是陆知行提前抓好的,可架不住太多,她又没有帮手,有些左支右绌,掌心出了湿滑的汗,一大摞药包脱手掉落,骨碌碌滚下长坡。
芳枝手忙脚乱,弯腰去追,险些绊倒,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将她托住。
那是属于女子的修长的手,纤细有力,指腹生着薄薄的茧。
芳枝借力起身站好,向对方道谢,“多谢多谢,不然我真得摔个狗啃泥了。”
对方又捡起药包给她,芳枝伸手欲接,却反被握住指尖,她怔了下,抬起眼睛,对上竹笠下熟悉的面容,不由得呆住。
姜妤茶瞳清透,露出笑容,“是我呀。”
芳枝蓦地跳起来,“姑娘!”
她惊喜叫出声,丢开药包,把姜妤抱了个满怀,“我可想死你了——”
姜妤被她勒着脖颈,伸手拍她后背,“好芳枝,松一松,我要喘不过气了。”
芳枝这才收回手,早已红了眼圈,“姑娘,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姜妤哑然失笑,“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真的死…”
芳枝捂她的嘴,不让她往下说,情绪依旧激动,拉着姜妤问了许多话,又拎起她的手,把她上上下下看个遍,才道,“知道姑娘比从前好,我便放心了。”
姜妤道,“我那时刚逃出去,总怕泄露,今天才过来,你不怪我便好。”
芳枝摇头,“姑娘去过金陵和京口了吗?”
姜妤道,“京口是军事重镇,金陵那边,李逊还当着府尹,他见过我,不便过去,得再等等。”
芳枝弯起眼睛,“那我可就占到最先见你的先机了。”
姜妤帮芳枝捡起药材,取出随身携带的绳子,重新捆好,“你大包小包的,是要去哪?”
“这里今年不大太平,闹旱欠收,不少地方都起了时疫,陆大夫说,慈幼庄里孩子多,趁鹤陵情况还好,让我们送些预防的药材过去,防患于未然。”
芳枝说着,顿时担忧起来,“外头这样危险,姑娘是怎么过来的?”
姜妤笑笑,“我云游许久,不至于连这点自保的办法都没有呀。”
她轻描淡写,将外间险阻一句带过,跟芳枝提着药过去。
慈幼庄是收养弃儿遗孤之处,由官府拨给官田,供其长大成人,可在偏远之地,这种地方往往流于表面,最多给孩童一块落脚之所,其他多靠乡里救济,如今形势,境况几乎可以预料。
鹤陵郡的慈幼庄安置在城外,令姜妤意外的是,此处虽不甚富裕,但庄内屋舍齐整,还有个教书的老先生,她们过去时,大点的孩子正跟着他认字。
芳枝道,“这里从前破的很,陆大夫来之后散了不少银子,才弄成这样的。”
姜妤恍然。
里头有个少年犯了肝气,陆知行才给他施完针,一边放下袖管,一边从房内出来。
他先看见芳枝,问药材都拿来没有,一语未尽,认出她旁边的人,不由得愣住。
姜妤摘下竹笠,露出粉黛未施的清爽面庞。
她一身竹青窄袖长衫,束着护腕,只用绸带缠起乌发,因跋涉而来出了些许薄汗,皮肤透出白玉般的莹润,茶瞳剔透澄澈,向他福身。
陆知行有些发怔,听见对方唤“陆大夫”才回神,凝望她片刻,微微松了口气,“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姜妤莞尔,“是呀,比我想象中还好。”
陆知行和她相视而笑。
相较于上次离开京畿,姜妤又明丽了不少,她就像一块生出灵气的璞玉,困在石砾堆里摔滚数年,硬是逃出那炼狱,独自将浑身裂痕慢慢消弭干净,外人几乎看不出了。
陆知行惊觉再看下去会失礼,慌忙挪开目光。
姜妤让开身体,露出树下青石,“我遇见芳枝,便帮她一同把药提了过来,都在这儿呢。”
陆知行瞧见上头那一大堆药草包,顿时讪讪的,和芳枝道,“小卫也真是,这么多东西,怎么全推给你?等我回去说他。”
芳枝解释,“是因为今天去了两个病人,他支应不过来。”
陆知行这才点头,又担心起姜妤,“眼下鄂东不清净,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
“正如此才要来,”姜妤帮芳枝往里提药,“我对你本就有亏欠,若能帮上忙,也算是天意予我机会,略尽弥补。”
陆知行当然希望能见到她,“姑娘别这样说,我把姑娘当成朋友,便没什么亏欠不亏欠的话。”
姜妤笑了笑,“那我能做什么呢?”
陆知行道,“我让孩子们煮药,先回去看看情况。”
来的两个病人是乡间挑夫,穿梭在村镇间给人担运货物,这趟回家便有些头疼脑热,原当是中了暑气,舍不得就医,随便找些草药混喝了两天,病却越发重起来,恶寒发烧,身出淤疹,只得到杏林春求助。
陆知行看过症状,便知不好,开过药后,让人将他们送去疠坊避治,吩咐徒弟卫演,“你脚程快,去郡中知会郡守,鹤陵出了疫患,让他们抓紧应付。”
几人都蒙上了浸药的面巾,姜妤还没遇到过这种事,“会很严重吗?”
陆知行面色凝重,“不好说。”
他苦笑了下,“姑娘算是来着了,接下去只怕还有的忙。”
杏林春是陆知行在鹤陵的医药坊,他不缺钱,开这庄铺子,多少带些积德行善的意味,遇到穷苦人家,赠药义诊是常有之事,若时疫起来,这里必然是最忙碌的地方。
疫病一旦出现,就不会凭空消失,何况挑夫走街串巷,自己都数不清见过多少人,杏林春很快便接诊了其他病人,而且越来越多。
鄂州灾患连绵,鹤陵偏僻,州府顾不到这边,只能自求多福,幸而陆知行准备的早,时疫不算严重,可为着避疫封路,没有补给,药材很快便不够用了。
陆知行找到郡守,临时开具了出城的路引,本想派卫演去,奈何病人太多,支应不开,姜妤从慈幼庄回来,见他发愁,便道,“我走得开,我去。”
陆知行道,“如今城外不稳当,你一个女儿家,还是罢了,我自去一趟。”
话音刚落,身后孩童难忍病痛,哇哇哭闹起来,姜妤回头看了一眼,“如今哪里离得了你,还是交给我吧。”
她收紧袖口腕带,“不必担心,我自小跟师父骑马练剑,这两年也捡起一些来了,你和卫演都未必跑得过我呢。”
陆知行见她如此说,只好应下,“那你万事小心,买不到也无妨,不要夜间走路,早些回来。”
他絮絮叮嘱的样子实在很像越文州,姜妤望着他,不觉露出笑意,陆知行不明就里,“怎么了?”
姜妤摇头,“没什么,我有些想念家人了。”
陆知行沉默片刻,温声道,“只要平安,总有再见的一天。”
姜妤应是,陆知行想起什么,回房取了不少煮过药的面巾,包好给她,“路上及时更换,别超过两个时辰。”
姜妤颔首,将戴着的面巾扯下,一时不知往哪放,陆知行下意识将手递过去,她没多想,顺手塞给他,将新面巾系好,拿了路引,快步出门。
陆知行目送她离开,手心巾帕不甚柔软,沾染了姜妤发间浅淡的皂角香气,惹得皮肤无端有些酥痒。
背后有人喊他,他怔忡回神,手掌被火撩到般一颤,面巾飘落在地。
卫演端着半筐陈药,见他这样子,有点好笑,“师父,您怎么跟做贼让人逮了似的?”
陆知行闹了个红脸,“别胡说。”
他若无其事捡起面巾,自去清洗,卫演不明就里,看见芳枝在院内翻晒草药,乐颠颠跑过去帮忙。
*
当下药材紧俏,姜妤费了许多力气,才在周边买到一些,可数来数去,柴胡依旧不够,她见天色还早,便寻人打听,得知西市来过药商,索性策马去寻。
这里临近随州,虽然离叛军起事之地尚远,民众依旧十分紧张,不时可见列队巡逻的军士,集市上几无行人,唯独药商出现时,也不知从哪涌出许多买家,闹哄哄朝他涌去。
姜妤担心踩到别人,只好下马,扯牢缰绳往那边靠,依旧变故陡生,一个少年捧着钱串跑来,愣头愣脑往路中间冲,险些撞上一辆富家马车,那骏马生得高大,却驾驭不熟,受到惊吓,嘶鸣着朝前撞去。
街上登时大乱,偏偏马夫不甚在行,径直摔翻在地,马儿彻底失控,眼见便要冲进人群,姜妤弃了自己的马,踩着车辕攀上马背,扯住缰绳,拼力往后一勒。
马蹄高高扬起,在踩碎少年头颅时堪堪停住,姜妤被那马重重颠了一下,双手发麻,心脏狂跳,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切发生时,街衢转角处的茶楼之上,窗牖被人静静推开。
裴疏则坐在雅间内,本是命人去探那药商的底细,忽闻外间异声大作,正好窗户留了条缝,恹恹掀睫望了一眼。
只那一眼。
马上的女子窄袖青衫,头戴竹笠,还蒙着面巾,从他的角度,更是完全看不到样貌,可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像是有闪电从中间劈过,涌起大片酥麻,伴随着猝然而毫无缘由的绞痛。
热茶泼出来,烫红了手指,裴疏则全然不觉,将窗扇推到最大。
褚未莫名道,“殿下,您怎么了?”
裴疏则起身,执着地想从这陌生女子身上看出什么,却怎么都看不清楚。
他眼前发黑晕眩,按着桌角平复片刻,转身欲往楼下走,忽听那姑娘朝他们的方向喊了一声,“喂,别跑——”
第40章 狐疑姑娘坟前无人照管
姜妤制住那高头大马,总算没有闹出人命,马夫连滚带爬跑过来,连连向她道谢。
姜妤下马,发现人群后的药商担心惹祸上身,早已逃之夭夭,不免有些失望,转头却见有人盯上了她的马和药,想趁乱偷偷牵走,立刻追了上去。
她奔波一天,许久不曾饮水,喊出的那一声沙哑失真,毛贼不会骑马,惊觉被发现了,摸起一个褡裢便跑。
但他没能跑得过姜妤。
姜妤追上他,不等对方反抗,一扳一踹,短剑已然比上此人脖颈,毛贼不知她还会这一手,险些吓瘫了,被姜妤架住肘弯。
她孤身在外,不欲将事情闹大,取回褡裢,只道,“滚。”
毛贼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跑了。
茶楼上的两人将一切尽收眼底,褚未道,“这小娘子倒十分爽利。”
裴疏则不语,仍静静看着。
因追出这一段,姜妤已然跑到茶楼下,她松了口气,准备回去牵马,转身之时,却察觉到了来自上空的视线。
她心跳漏了一拍,不等抬头,听到身后有人叫她,“苏姑娘——”
陆知行不放心,到底派卫演寻了来,卫演远远瞧见她和人起冲突,魂都吓掉一半,不料她三两下便将事情解决了,赶忙跑上前,“天色不早,我们尽快回吧。”
姜妤清了清干渴的喉咙,哑声道,“好。”
卫演赶忙把随身水囊递过去。
姜妤想到喝水要摘面巾,婉拒了他。
卫演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对姜妤那两下无比崇拜,央她教教自己,姜妤却异常沉默,心不在焉,牵着缰绳慢慢往前走。
卫演察觉不对,出声唤她,“苏姑娘?”
姜妤回神,对上卫演不明就里的目光。
他问,“你怎么了?”
姜妤勉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想起他方才问的问题,“不过是些最寻常的把式,对付小贼尚可,不顶什么用的。”
她见卫演两眼巴巴,便道,“若你想学,我回去教你。”
卫演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
姜妤又变得安静,来自茶楼内的目光似乎还在,这种感觉诡异而熟悉,让她从灵魂深处生出剧烈的排斥,虽然戴着竹笠,蒙了面巾,依旧不敢回头确认,和卫演一同信马走远。
裴疏则在楼上,自然也听到了少年喊出的那声“苏姑娘”,按在窗棂上的手垂下去,掌心硌出雕花窗的印子,方才被热茶泼到的手指已经鼓起了细小的水泡。
褚未有些担忧,“殿下不舒服?”
裴疏则否认了,“那药商多半是细作,派人盯紧。”
他喝了口茶,压下肺中不适,用力揉捏眉心,眼前仍不断浮现出楼下那抹青衫倩影。
自己大概是魔怔了,分明两人无一处相似,可他竟无端觉得对方是姜妤。
他道,“中元节就要到了,派人去京口,给妤儿送些奠仪吧。”
褚未应是,“今日天色已晚,殿下身子不好,就别连夜赶回官邸了,不如在此处住下。”
裴疏则这趟出门,并未透露行踪,除了近身亲随,旁人都摸不透他在哪个州府。
数日前,他派人夜袭桓州边郡,破获不少军报,潘岳没想到他会亲自南下,深为忌惮,近日安分不少,加之时疫蔓延,双方都无意热战,各自势力在州郡间暗流涌动,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出来。
在外头待了一天,裴疏则确也疲累,听褚未这般说,颔首答应。
褚未连忙召唤扈卫,递上汤药。
汤药浓酽苦烈,早已温凉。
裴疏则如今变成了药罐子,每天两大盏灌下去,浑身都被苦水浸透,散发出清苦的药气,起初还能感受到味觉刺激,后来喉舌逐渐麻木,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他端起药盏,仰头一饮而尽,往房内走,淡声吩咐,“江宁府的药若送到了,给附近郡县周济一些,免得疫病扩散,不可收拾。”
*
姜妤回到杏林春时,夜色依然降下,她毫无困意,如往常般在药堂角落点起铜灯,捧了一本药册翻阅。
但她心中有事,本已入门的知识一目十行在眼前飘过,如何都进不到脑子里去。
陆知行从外头进来,看到窗下灯火如豆,姜妤清丽眉眼都显朦胧,更遑论药册上那点小字,不由蹙眉,端起一盏更亮的羊角灯过去,放置在她面前案角。
姜妤回神,掀起眼睫,“陆大夫。”
陆知行坐到她旁边,“夜里看书伤眼睛,你劳累了一天,早点歇息。”
姜妤点点头,“病人们怎么样?我听芳枝说,慈幼庄里也有孩子出现症状了。”
“此次时疫无旧例可循,以往药方效用不显,需得拟出一剂对症的新药来,我还在研究,就快有眉目了。”
姜妤问,“我买回来的药材能用多久?”
陆知行见她眉间似有愁绪,温声笑道,“你帮了大忙,能撑好一阵子呢。”
姜妤道,“虽然不少,可这些患者皆有风热,柴胡是君药,少这一味终究不成的,可如今实在难买,你今日去了趟府衙,恐怕郡中也没有多余的给我们。”
陆知行展眉,“这也无妨,正是金银花盛开的时节,实在不成,我们上山去采,勉强也能替得过了。”
姜妤无奈笑笑,“陆大夫又在安慰我,金银花不入肝经,怎能替代柴胡呢。”
陆知行不意被她识破,讪讪揉眉,“我看姑娘郁郁不乐,不愿雪上加霜。”
他问,“你究竟怎么了,从外头回来便心事重重的。”
姜妤说不上来。
她始终不曾回身抬头,根本无法确定茶楼之上的目光是否存在,后续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很可能一切只是她太过敏感,胡思乱想。
因此姜妤摇了摇头,“没什么。”
左右看不进去,她放下药册,“我去休息了,陆大夫也早歇吧。”
陆知行应了声,目送姜妤出门,听见了自己越发清晰的心跳,叫住她,“苏姑娘。”
自从与姜妤重逢,他便一直以新名相称,见她回头,站起身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能不能…别再唤我陆大夫?”
药堂内安静下来,依稀能听到灯花灼烧的细小噼啪声。
见姜妤不说话,陆知行突然有点后悔,可话既然说出口,便没了收拾的余地,只能等她回答。
姜妤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微微笑道,“我这趟来,是想为您和芳枝帮点忙,等事情过去,还是要走的。”
陆知行眸色微黯,连忙点头,“是…我明白,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一直这样生疏。”
姜妤垂下长睫,又抬起,弯起眼睛,“好,知行哥。”
陆知行紧张的心跳沉缓下去,虽算不得十分意外,依旧有些失落,还是露出温煦的笑意。
次日晨起,姜妤没在杏林春多待,天还没亮,便去了慈幼庄帮忙照看。
虽然患病孩童第一时间便送去疠坊,可稚子体弱,陆续都出了状况,权宜之计,只得把尚康健的少年挪到杏林春,将慈幼庄与外界间隔开来,姜妤在里面忙碌,即便面巾不离口鼻,还是病倒了。
药材不够,她总不能和孩子抢药喝,每日只用半份,暂且撑着。
也正因如此,她体热难退,总是昏沉没有精神,芳枝愁得不行,“陆大夫已经拟出了药方,可草药凑不够,有钱也买不着,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姜妤额上敷着湿凉巾帕,有点迷糊,“放宽心吧,凡事总会有个了局,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窗纸噼啪作响,紧接着便是接连不断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撑开眼皮,不可置信道,“是不是下雨了?”
两人先是一喜,随后齐齐变了脸色——本就不多的那点药材还在院中晾着。
姜妤赶忙起身下榻,和芳枝一道去收药,忙碌好一阵,总算将药筐抬到檐下,忽觉发黑晕眩,挨着门框滑倒。
芳枝正在旁边盖药材,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姑娘!”
她赶忙把姜妤往房内扶,偏偏自己也不剩多少力气,正心焦时,卫演呼哧呼哧从外头跑进来,面带喜色,“芳枝,有药了,送来好多!”
*
姜妤苏醒时,感觉身上轻快了不少,体热似乎正在往下退。
芳枝凑过来,“姑娘,我按着陆大夫的新方子给你喂了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姜妤撑肘起身,“我们哪来的药?”
芳枝微顿,随即笑道,“郡守派人送来的,说是得了州府周济,姑娘安心吧,药材尽够用了,新药方也很有效力,想必时疫很快就能过去。”
姜妤舒了口气,点点头。
芳枝伸手探她的额,扶她躺下,“姑娘再休息会,这会虽不大烧,只怕晚上还要发起来的,得将养几天才能走动呢。”
她掩下眸底担忧,轻轻拍姜妤的肩,“睡吧。”
姜妤近来的确疲累,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中元节当日,裴疏则在佛堂为姜妤祷告,听见脚步声,知是褚未进来,示意他等着,直到烧完纸锭,才站起身,“什么事?”
褚未道,“殿下,是京口那边。”
裴疏则抬起眼。
褚未道,“我们的人节前赶去,发现老王爷不在,询查下才知,他到金陵去会见故人了。”
裴疏则敛眉,“那妤儿可有人祭奠?”
褚未面露难色,“姑娘坟前无人照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