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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端倪她跑不了了

    裴疏则听完这话,生出几许不虞。

    他是妤儿的生父,中元节连女儿奠仪都不准备,既这般不上心,当初何必要走她的尸骨?

    裴疏则沉声道,“让手下暂且照管,等汝阳王回府再召他们回来。”

    褚未应是,准备出去安排,裴疏则却神思一恍,“等等。”

    他问,“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启程的?”

    褚未一向周全,早将事情摸得清楚,“七夕前夜,往紫云观去了一趟,越文州他们也在。”

    政变之后,姜越两家的宗族牌位就一直供奉在紫云山,他去金陵的时间不是凑巧,反而是奔着中元节日过去祭拜的。

    既然祭拜,怎会将妤儿一人撇下。

    姜父定然是知道了自己南下镇守督战,以为他不会再有空闲去管姜妤的身后事。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底冒出来,连他自己都颇觉荒谬,“未叔,你说妤儿是不是…”

    他黯然停下,姜父若是去道观一同祭奠,也是人之常情。

    褚未还在等他说下去,“殿下?”

    裴疏则已经将自己劝住,“没什么,是我异想天开了。”

    他走出佛堂,强行把思绪拖回现实,“桓州那边可有动静?”

    “潘岳忙着整军,他吃过暗亏,正攒着劲想扳回一城,您不必太操劳,都遵照吩咐布置好了,只等他来。”

    阳光穿过雨后云层,一草一木都变得清透,沁着湿润的泥土气,舒缓了一直不畅的呼吸,裴疏则仰头望了眼天际,“我去城楼看看。”

    按理说城楼临近郊野,空气应当更加清冽,裴疏则乘车过去,却闻到了一股焚烧的味道,而且越来越浓烈。

    这气味太过熟悉,裴疏则心口绞痛,撩开车帘,“怎么回事?”

    扈卫跑过来回话,“殿下,前头村子里死了几个流民,因是染疫走的,这会子集中起来,正在焚尸呢,您还是不要过去了。”

    裴疏则脸色发白,吩咐停车。

    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过去,可就是不想躲开,更不知从哪生出破天荒的悲悯情怀,“拨些银子去,把这些人好生葬了吧,也是可怜。”

    旁边官吏赶忙吩咐劳力分拣骨渣,送到坟场落葬。

    褚未见裴疏则神色惝恍,生怕他再犯病,道,“殿下,您肺不好,这里灰尘大,我们回去可好?”

    裴疏则恍若未闻,静静看着劳力忙碌,走上前去搭手。

    褚未着实吓了一跳,赶忙上前阻拦,“殿下,您可碰不得这个!”

    裴疏则已经来到旁边,瞧见竹筐内的灰黑人骨。

    木柴的火焰不足以将遗体全部烧成细灰,留下许多无法焚化的骨块,多是枕骨和盆骨,还有散落的齿冠。

    靖王在侧看着,劳力不敢含糊,将齿冠一颗颗捡起收拢好。

    裴疏则却意识到什么,眼神发生变化,不可置信般愣怔良久,环顾周围,才问,“每个人焚烧之后,都是留这些骨头吗?”

    劳力干这活计干久了,十分熟稔,恭恭敬敬道,“回禀大人,虽然不至于人人一样,总归是差不多的,人身上这些骨头最硬,木头燃起的火焰往往烧不干净,尤其是牙齿。”

    裴疏则一阵晕眩,被身侧扈卫扶住。

    他心脏砰砰跳动,越来越快,盯视过去,“妤儿的遗骨,都捡拾干净了?”

    扈卫忙道,“属下们岂敢马虎,都是一点点搜寻过的。”

    可姜妤的遗骨,他也一寸一寸看过,抚摸过,每一块都记得无比清楚,里面没有枕骨,没有齿冠。

    阳光那样热烈地刺下来,照得人睁不开眼,无立锥之地。

    裴疏则深喘了口气,冷声吩咐,“再回去找。”

    扈卫一怔,面露难色,“殿下…”

    水洲失火后,裴疏则不许旁人收拾修,一直保持着大火焚烧后的断壁残垣,可已是将近两年过去,即便有遗漏也早已化进土里,寻起来谈何容易。

    裴疏则不管这些,下了死命令,“去,掘地三尺也要找!”

    扈卫浑身一凛,立刻应是,转瞬消失在城楼下,裴疏则推拒了想要搀扶他的褚未,人站不住,脊背弓起,蹲在地上。

    也不知是希望扈卫能找到,还是希望扈卫找不到,他只感觉脑袋一阵阵胀痛,好像一会浸在冰水里,一会又被扔进烈火焚烧,颤手取出瓷瓶,拨开盖子便将药丸往嘴里倒。

    褚未吓了一跳,慌忙去夺,“殿下,这药可不能这么吃!”

    裴疏则早已咽下许多,眼前黑雾方才消弭,浑身虫蚁叮咬的幻痛堪堪散去,等神智清楚,发现自己委身于地,衣摆长靴沾了湿泞泥水,险些把褚未的手掌掐出血。

    旁边夜雨留下的水洼照出他的面容,脸色苍白,眼眶发赤,不似活人。

    周围吏员和劳力见到他这幅疯癫模样,全部躲得远远的,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裴疏则*早已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只是怔怔道,“未叔,你说她会不会还活着?”

    褚未眉头皱得死紧,“殿下,我送你回去看太医吧。”

    裴疏则执着地问,“你说会不会?”

    他仰头凝望着褚未,眼睫湿润,好像一个被抛弃的婴儿,一只被大雨浇淋的幼犬。

    褚未叹了口气,“会,等他们从王府回来,就什么都清楚了。您还得指挥作战,回官邸歇着吧。”

    裴疏则这才乖乖应声,黑沉瞳底映着阳光,“好。”

    他趔趄起身,上车离开,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谁都没想到,威名赫赫的战神靖王,现实中会是这般模样,有大胆的劳工窃窃私语,“这是靖王?我怎么瞧着像是半疯…”

    官吏听得一星半点,竖起眼睛瞪过去,“嚼什么舌头?干活!”

    *

    姜妤这两年底子养得不错,几幅汤药下去,不出半个月的功夫,身体很快见好,留在慈幼庄照顾孩童饮食。

    稚子怕苦,不愿喝药,她便在附近采了些晚熟的梅子,渍成蜜饯,哄他们吃。

    有个小女童病没好全,又引出了手足发抖的毛病,陆知行几天前来看过,单独给她配了药,姜妤照常煎好喂她喝下,塞一枚蜜渍梅脯在她口中。

    女童生得可爱,一双圆眼睛莹润透亮,坐在长凳上,小腿悬空摇晃,嘴唇沾了蜜糖,亮晶晶的,“姐姐,你真好看。像阿娘。”

    她压根没见过母亲,想了想又补充,弯起眼睛,“我梦里的阿娘。”

    姜妤笑了,捏捏她的脸颊,“听芸儿这么说,姐姐真高兴。”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从前失去的那个孩子,若是生下来,如今都快三岁了。

    在清辉阁时,太医说过她若落胎便不好再生,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做母亲。

    想到这里,姜妤又觉得无稽,她连男人都不找,想什么孩子。

    姜妤低下眉目,缓了片刻,将复杂情绪压制下去,给女童按摩手掌,温声道,“午后了,去睡一会吧,这样才有精神。”

    芸儿乖巧点头,姜妤将她抱起,送进房内,盖上被子,才回身出来。

    她看到陆知行出现在院门口,和他打招呼,“知行哥。”

    陆知行眉宇沉凝,看起来心事重重,“身子可好全了?我给你搭搭脉吧。”

    姜妤便将手腕递过去,陆知行把过脉,问了她几句话,道,“恢复得不错,若今晚不再低热,基本便痊愈了。”

    姜妤瞧出异常,“知行哥,你怎么了?”

    陆知行眉心蹙出几条挣扎纹路,最终还是道,“我瞒了你一件事情,主要因为你病着,我不放心你走。”

    也抱着一丝侥幸,私心不想让她走。

    姜妤不明底里,“什么事?”

    陆知行道,“靖王南下平叛,前阵子我们拿到的药,便是他派人分发下来的。”

    姜妤怔在原地,愣愣望着他。

    陆知行以为她是吓着了,连忙宽慰,“你别担心,靖王一直在随州官邸,从未来过鹤陵,他不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姜妤摇头,“不,你不知道。”

    她那天的感觉没有错,茶楼内观察自己的人,一定是他。

    她不曾回头都能凭空分辨,那裴疏则呢?有可能认不出自己来吗?

    姜妤后退两步,即刻回房,开始收拾行囊。

    陆知行碍于男女大防,在门槛前刹住步子,可庄内孩童太多,他又不便隔空喊话,思虑再三,还是把心一横,迈进房门,“愈儿。”

    姜妤正在叠放衣物,听见他情急的这一声,回过头去。

    房间很小,毫无隔断,陆知行看到她收拾齐整的矮榻,虽然上头除了被枕什么都没有,依旧深觉冒犯,赶忙背过身去。

    姜妤见他这般,手上动作慢慢停下。

    她心下有了猜测,“我走不了了,对吗?”

    陆知行没有说话,是默认的意思。

    姜妤心脏沉沉往下坠,走上前将房门关上,把孩童们隔绝在外,转回身面对陆知行,“你说吧。”

    陆知行露出愧疚,“对不起,你过来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却连累了你。”

    他道,“潘岳发兵,靖王镇压,两州边境正在打仗,出鄂州的路已经封死了。”

    第42章 相逢她被一双森白的手死死攥住。

    房间内安静下去。

    姜妤并不是很意外,垂目轻哂,“潘岳很快就会输。”

    陆知行没听懂她言下之意,“你如何知道?”

    “你方才说,靖王在随州官邸。”姜妤道,“若无绝对把握,外人不会知道他的行踪,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陆知行敛眉,露出愧疚之色。

    “这不怪你,知行哥,”姜妤道,“这几日我病着,本就跑不出去,你在其中全无过错,不要自责。”

    陆知行道,“随我回杏林春吧,我找地方供你藏身。”

    姜妤无奈笑笑,“城内更不好,我们还不知他和官员有无接触,更不知战火会绵延到什么程度,万一哪天郡守把城门一关,可真就彻底没戏了。”

    陆知行面露担忧,“那怎么办?””时疫被压下去,战事便压不下去,潘岳若在随州吃败仗,大概会夺取鄂东以求喘息,”姜妤道,“慈幼庄没有城墙抵挡,先把孩子们转移进城吧,免得被战火波及。”

    “我这便回去找车来接,”陆知行道,“我是在问你,你怎么办?”

    姜妤道,“我留在这,有时机便走。”

    两人就此说定,姜妤留下清点东西,陆知行即刻打马回城。

    鹤陵偏僻,手头讯息就那么多,他们做出了最快的反应,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

    上个月前,靖王当众犯病之事被潘岳获知,发兵攻打随州,本是想趁虚而入,可他不知道,裴疏则只在姜妤身上发疯,打起仗来比谁都清楚。

    叛军节节败退,连失三郡,大部折损过半,潘岳弃城而走,率残军往西奔逃,暂时驻扎在云陂。

    云陂西南环山,于随州而言易攻难守,不可久据,潘岳趁随州军战后休整,盯上了鹤陵。

    鹤陵离鄂州州府最远,加之郡守怯懦昏聩,刚经历过旱情,人困马乏,正是速战速决的好时机。

    生死在此一役,他连夜开拔,率精锐直奔这处数十里外鄂东的郡城。

    彼时裴疏则正在南丰休养,听副将回禀郡中状况。

    “我军来前,南丰已沦陷一月,潘岳麾下屠二千三百户,劫三千户,坑守军五千,因旱歉收至军粮不足,多杀妇孺,盐尸啖人为储,尚不可计。”

    这话说完,旁边年轻军士已是面露菜色,掩口欲吐,裴疏则放下喝了一半的药盏,问他残户齐编之事进展如何。

    “还需要三五日的时间,”副将道,“还有一事,战后多出许多遗孤,数以百计,慈幼庄和悲田院均被战火焚毁,参军叮嘱我来请示殿下,该如何安置。”

    裴疏则道,“挪去官邸后面的长巷,多派些人照管,官中若无银两,统好账目找我来拨。”

    他语气平淡,言语间却足见重视,副将领命退下,裴疏则端起瓷盏,把剩下的汤药喝尽。

    不多时,褚未匆匆从外头进来,“殿下,刚刚斥候来报,潘岳率精兵往鹤陵方向去了。”

    裴疏则连日指挥,这会精神亏耗得厉害,方才听副将禀报许久,脑子有点转不动,“给鄂州太守送信没有?”

    褚未愣了一下,“州府距鹤陵数百里之遥,且潘岳最擅突袭短战,只怕鞭长莫及。”

    裴疏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话有多傻,闭目揉着额角,“你的意思,我们现在过去。”

    褚未道,“鹤陵若无外力,必然撑不住。”

    但鄂州官员大多是旧党中人,和郑氏往来密切,何况他们连日苦战,麾下兵将也都疲累了。

    裴疏则的头懵懵胀痛,闭目揉着额角,有些烦躁,“随州我来救,鄂州还要我来救,地方城守是吃干饭的?耗他们两天。”

    褚未明白他的意思,鄂东多山地,城门一关,只要郡守会谋算,坚守两日并不算难,但是…

    他欲言又止,还是道,“殿下,斥候还得了另一桩消息,先前我们在茶楼见到的那位小娘子,就住在鹤陵。”

    裴疏则睁开眼。

    他问,“前阵子回府的扈卫想必回了,可有在水洲上找到妤儿的遗骨?”

    褚未摇头,“时日太久,遗骨又被火烧过,化在灰土中也是有的。”

    裴疏则闭了闭目,面上倒看不出什么,“你接着说。”

    “她在鹤陵慈幼庄做工,与城内医馆来往密切,只是斥候忙于战事,暂不知晓具体身份。”

    裴疏则敛眉,“什么叫和城内医馆来往密切?”

    “鹤陵郡城狭小,城内土地大多有主,因此慈幼庄建在城外乡野间。”

    裴疏则面色发生变化,“潘岳什么时候到。”

    “依他以往军速推断,今晚便可兵临城下。”褚未道,“殿下,鹤陵军报不及我们灵通,潘岳若想搞偷袭,一旦那边城守疏漏…”

    裴疏则抬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即刻点兵吧,派前锋驰援。”

    褚未应是,转身欲走,忽见裴疏则起身,吩咐亲随取他的软甲。

    褚未微愣,“殿下,您这是?”

    裴疏则命人为他着甲束腕,他如今撑不住盔甲,只能穿这个,“我也过去。”

    褚未顿时变了脸色,“殿下不可,您病体孱弱,如何经得住行军颠簸?”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不会拖你们后腿的。”裴疏则不容置喙,“你先去点兵。”

    褚未不肯退让,“殿下。”

    “未叔。”裴疏则抬眼看他,哑声道,“就这一次。”

    当年他孤身奔赴西疆替人参军打仗,也是这样和团练说,就这一次。

    那时为着一桩虚无缥缈的婚事,他拼上自己的前程,现在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陌生人,浑然忘却自己的身体有多破败。

    褚未知道一旦事涉姜妤,就算有八匹马都拉不动他,说着一次,每回都是一次又一次。

    裴疏则的疯病治不好了,从十数年前就没好过。

    褚未十分后悔将这些事和盘托出,和他僵持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无比气恼地沉着脸出去。

    裴疏则笑笑,和亲随道,“未叔生气了,回来得好好犒赏他才行。”

    亲随忧心忡忡看他一眼,不比褚未敢劝,“刀剑无眼,您务必当心。”

    裴疏则从案角木匣内取出一瓶新药丸,嚼了许多,用茶水送下,提刀出去。

    *

    陆知行惦记着姜妤的话,先去叮嘱郡守加强城防,又在府衙借了辆辎车,驱车赶往慈幼庄。

    辎车车厢宽敞,一次可乘六七人,加上慈幼庄内还有一辆马车,单程便可将孩童护送进城,免得来回折腾。

    郡守刚刚听说潘岳退守云陂,也十分紧张,亲自去督察防卫,和陆知行一道去了城门下,又指派斥候去打探军信。

    日头西行,天边已然漫起浅薄的暮色,城门巡检听说他要去慈幼庄接孩童入城,有些犹豫,“已近黄昏,公子一来一去,加上中间的收拾功夫,就到了宵禁的时辰,不如明天白日去更好些。”

    陆知行道,“战事不等人,只怕夜长梦多,反而生变,我会在入夜前赶回来。”

    巡检使不大乐意,“可若天晚了,我等开着城门,也不安全呢。”

    陆知行看他这副态度,微微敛眉。

    他罕见地动了气,“大人,慈幼庄的遗孤也是鹤陵子民,大人身为守城官员,不该把子民性命寄托在侥幸上。”

    巡检使显然是块滚刀肉,挑着眉毛不说话,郡守碍于陆知行的身份,还是松了口,“陆公子着紧些,我可给公子延后半个时辰下钥。”

    陆知行看出两人其实一个心思,不欲与他们争论,“多谢,给我留一扇角门便好。”

    他说完,匆匆赶往慈幼庄。

    姜妤已经收拾好行囊,在门口等着,等陆知行一出现,便把孩子送上车,分别驾车往城内去。

    两人一刻都没耽搁,望见城门之时,夜幕尚未完全降下。

    角门开着,透出火把光亮,等他们进去。

    陆知行这才松了口气,和姜妤道,“我总觉得不安,你还是不要回庄子里了,随我们一道进城的好。”

    姜妤尚未答话,忽听一阵马蹄乱响,又急又快,飞一般从后头追上,转瞬掠过,直奔城门,是午后郡守派去打探的斥候。

    他身上带伤,大声叫喊,声音慌乱,“随州军讯,叛军突袭,快快戒严!快快戒严!”

    陆知行和姜妤对视一眼,都变了脸色,用力挥鞭,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城门。

    斥候纵马狂奔,转眼便入了城,徒留一路扬尘,城楼顶上一阵慌乱,郡守似乎从高处遥遥望见什么,仓皇晃动手臂,楼上守卫跑下去传话,门前之人也往后退去。

    姜妤意识到什么,白了面庞,“不好,他们要关门。”

    陆知行也看出来,情急之下直呼郡守其名,“等等!杨怀生!”

    郡守哪里听得到,他怕极了叛军,即便听到也不会改变主意,门轴锁链转动之声咔咔作响,毫无回转之意,在马车咫尺之距眼睁睁关上。

    孩童们都吓得大哭起来,陆知行奔到城前,大力拍门,“杨怀生你混账!”

    姜妤隐约感到地底传来的震颤,回头望去,映着冷月,已能捕捉到远处前锋粼粼铄光,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随之褪去,“来不及了,知行哥,我们快走。”

    她将陆知行从城门上扒下来,“你熟悉地形,带我们往山里跑,快。”

    陆知行对郡守绝了望,让孩童把沉重包裹统统抛下,驱车奔往山林。

    姜妤起初还没有十分慌张,比起攻城,这些遗孤太过渺小,根本不值得引起注意,他们若能在山间找到藏身之处,很容易博得生机。

    可她没想到的是,后面竟然有十数名叛军追了上来。

    山路崎岖,无法驾车,几人早已弃马而行,凶戾的追喊声贴在身后,姜妤听不懂桓州口音,却感觉到前面陆知行身体紧绷,“怎么了,后头说什么?”

    陆知行脚步僵停,“叛军知道我是谁了,他们是在追我。”

    一切瞬间明了,他是陆家子,又对鹤陵中事了如指掌,抓住他既能获得内情,还能作为争取陆氏的筹码。

    陆知行停住步子,转身往回走,“你带孩子们跑吧,我去找他们。”

    姜妤一把拽住他,“你傻吗,他们想从你身上图谋的东西,比我们一块死在这儿还要多,亏你学富五车,难道这个帐都算不清楚?”

    这话如当头棒喝,一棍子敲醒了陆知行,他举目四顾,抓住姜妤的手,“走。”

    姜妤却脱开了他,“你打头,我断后。”

    两人将孩童护在中间,芸儿手脚乱颤,站都站不稳,姜妤俯身,将她抱在怀里。

    她看出陆知行想去哪,前头山涧之上有一座吊桥,如果能赶在过桥后将吊索斩断,对方便是插翅也难追了。

    可世事总不尽如人愿,孩童体力有限,且都是时疫初愈,如何能长时间在山中跋涉,很快便跑不动了,上桥之时,后头火把光亮蛇行一般尾随上来。

    桥身足有十丈远,这样下去,他们根本撑不到对面就会被追上。

    桥索摇晃,不断发出嘎吱声响,在暗夜中无比清晰,芸儿勾住她的脖子哭泣,“姐姐,我怕。”

    姜妤也有些累,她一手抱着女童,一手抓着桥边绳索,手腕粗的绳索用竹篾绞缠而成,为了柔韧防腐,浸泡过桐油,想砍断只怕也要废些功夫。

    姜妤软声宽慰,“别怕,姐姐有办法。”

    她望向陆知行,看他还一门心思领人往前,拉住身侧的少年,将芸儿交给他,“别出声,我很快就过来。”

    姜妤定了定神,转身朝不断逼近的火光走去。

    凭自己的本事当然不足以抵挡,可她不需要打败对方,只要能拖延一点时间就够了。

    姜妤拔出短剑,迎上即将追过来的叛军。

    缠斗中,她肩膀受伤,被逼退回桥头,眼瞧陆知行已经带人抵达对岸,这呆子又想跑回来,顿时急了,“你过来当添头吗?回去!”

    她躲开攻击,将短剑刺入面前之人的手臂,伴随着一声痛呼,火把应声而落,姜妤伸手接住,用力抛向吊桥中间。

    油韧竹索轰隆燃烧起来,陆知行和追上前的叛军不得不退回岸上,桥身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响。

    敌人怒不可遏,举刀朝她劈下,电光火石间,林中窜出数支冷箭,对方被箭矢透胸而出,长刀哐当落在脚边。

    姜妤死里逃生,怔忡仰头,尚不及看清来人,吊桥应声而断。

    陆知行吼出的那声愈儿被巨大的声响掩埋,姜妤足下踏空,随断桥一块坠落山涧。

    但她没有摔下去,身体撞在嶙峋石壁上,剧痛让她闷哼一声,手腕被人死死攥住。

    姜妤抬眼,瞧见一双森白的、青筋凸起的手。

    第43章 放手裴疏则,你有病吗

    时间在一瞬间拉得极长,让人看不清周围火光明灭、激烈厮杀,一切杂音都化作细长尖锐的耳鸣,将所有残存的理智尽数攻占。

    裴疏则飞扑过来的动作太狠太快,手臂被崖边尖石穿破皮肉,发出肘骨断裂的轻响,蜿蜒血迹顺着两人指端滑落,几颗血珠滴溅在姜妤脸上。

    他恍若未觉,只怔怔望着她。

    可鲜血湿滑,他病中气力不足,逐渐抓不住姜妤的手掌,眼睁睁看着她向下坠,不管不顾往前探,大半身体都悬出崖外,山石松动,簌簌摔落,幸而旁边军士及时赶来将他按住。

    两人被拖拽到安全的地方,各自靠在林中老树下,幽暗光线被枝叶分割成小块,将一切照得诡谲不清,连样貌神情都难以分辨。

    唯裴疏则目光落在姜妤眼睛上,尽乎是一场数不到头的漫长苦雨后的潮湿。

    他推开慌忙过来包扎的军医,没有走向姜妤,而是用力捏向手臂上的伤口。

    剧烈疼痛让他冷汗直冒,清醒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不是梦。

    裴疏则这才起身,小心翼翼朝姜妤走去,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想摸摸她的脸。

    他无比忐忑地想,一定要触碰到,千万不要是自己又犯病出现的幻觉。

    但他没能如愿,姜妤避开他,扶树起身便走。

    裴疏则指端被她衣角刮擦,目光蓦地挣动,像是木偶突然生了魂,阔步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他圈住她的手臂不住颤栗,喉咙沙哑,最终只发出一点颤抖而痛苦的气音,一句话都没说。

    姜妤停在他臂弯内,冷然闭目,想把他交握在一起的双臂拆开,裴疏则哪里肯,拼力收紧,姜妤敛眉,肩膀用力往后一撞。

    她原本没指望能撞开,不成想原本神挡杀神的裴疏则如今这般孱弱,被她撞得趔趄数步,砰一声抵在树上。

    他从始至终没松手,两人一块歪倒,姜妤耐心告罄,从他怀中脱身,“裴疏则,你有病吗?”

    裴疏则撞到脑袋,捂着额角半晌没直起身来,望向她的眼神无比破碎,终于唤出她的名字,“妤儿。”

    姜妤没有回应他,径直往林外走。

    跟裴疏则过来的都是他身边多年亲随,岂会轻易把人放走,纷纷拦在她的去路。

    姜妤转身,露出嘲讽,“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冷月无声,林间螽斯发出窸窣的虫鸣。

    裴疏则慢慢走过去,解开未受伤的手臂护腕,拉起洁净袖口,擦去姜妤面庞上他的血迹,轻轻捧起她的脸。

    指端之上是那样鲜活的面庞,沁着微凉的薄汗,会呼吸,会眨眼,茶瞳倒映清辉,眉目生动,皮肤温软。

    这是他死而复生的爱人。

    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人间,在地府,在梦里,他应当有很多激烈的情绪,悲伤,愤怒,惊喜,恍惚,可当真重新面对她时,一切锋利明确的感受都变得斑驳无力,混乱不堪地铺洒进蒙昧暗夜里。

    裴疏则艰难喘息,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放下手,垂下眼睫,沉沉呵了口气,“你走吧。”

    姜妤微微一愣。

    她有些意外,但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没有丝毫犹豫,随即拨开扈卫大步离开。

    裴疏则孤零零站在树下,后退两步,靠在嶙峋枝干上,闭上眼睛。

    亲随十分不解,“殿下,姜姑娘她…”

    “不许追。”

    裴疏则攥紧胸口衣襟,闭了闭眼,“回去。”

    *

    唯一能通往对面的吊桥被毁,姜妤只得绕远路从山坡下去,抵达山涧底部时,天已然蒙蒙亮。

    上个月那场大雨不足以弥补水流,底下基本还是干的,到处乱石嶙峋,姜妤知道陆知行他们脱险,并不着急,沿着坠桥往对面走,也想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捡回杳娘相赠的那把短剑。

    她这厢安闲踱步,陆知行却急坏了,昨晚场面太过混乱,他只看到烧成火龙的长桥轰然垮塌,以为姜妤难逃一死,独自在山涧中寻了一晚上,因此姜妤和他碰上时,这位仁兄正抱着短剑蹲在地上哭。

    姜妤见他衣衫残破,浑身狼狈,顿时啼笑皆非,上前拍拍他的肩,“知行哥。”

    哭声戛然而止,陆知行从臂弯中抬头,瞧见完好无缺的姜妤,睁大眼睛,差点坐在地上。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姜妤是活人,蓦然起身,将她抱了个满怀,“愈儿!”

    他从所未有地地语无伦次,“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短剑哐当掉在脚边,姜妤险些被他掐断呼吸,手脚并用推开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嗯…我没事,你放心。”

    陆知行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唐突,目光顿时尴尬地不知往哪放,只得重复,“没事就好。”

    他注意到姜妤也不是全然无恙,她的肩膀受伤,衣服上沾了暗红的血迹。

    姜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无妨,就是被刀尖挑了一下,伤口不深,回去让芳枝帮我包扎就好了。”

    她捡起短剑,“孩子们呢?”

    陆知行敛眉上前,捉住她的腕,见她脉象平稳,才松了口气,“我把他们安置在山洞里了。”

    “去接他们吧。”姜妤低眉,不无复杂地牵动唇角,笑了一下,“鹤陵定然无事了。”

    “你如何知道?”陆知行心思回转,“和你得以脱险的原因有关,对吗?”

    “我确实差点丢了小命,有人救了我。”姜妤微顿,“是裴疏则。”

    周围顿时变得安静。

    陆知行脸白了又白,回首环顾,只见山涧清明静寂,并无一人跟着,反而有些意外,“他怎么肯放你下来?”

    “我要走,他没有拦。”姜妤说起来,也觉得天方夜谭,“可能转了性吧。”

    陆知行眉心纹路更深,他没带银钱,搜遍全身,只有一枚玉簪和一块玉佩,并几块碎银子,统统塞给姜妤,“你不要再回鹤陵,趁还在城外,赶紧走吧,那人反复无常,万一后悔,你这些年的功夫岂非白费?”

    姜妤垂目,“我见他的样子倒不似作假。”

    “万一是假的呢?”

    姜妤无奈一哂,“那我更不能一走了之,他昨晚领兵而来,俘虏了追捕你的叛军,定然能审出你在鹤陵的身份,芳枝也在杏林春,他最懂得这些威逼利诱的手段。”

    陆知行无法反驳,沉默下去。

    反倒是姜妤安慰他,“无妨,往后看看再说吧,我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揉圆搓扁的姜妤,先把孩子们护送回去要紧。”

    回城途中一片安宁,两人甚至找到了昨晚弃掉的两辆马车,连同包裹都被人重新捡拾起来,归拢在车厢内,静静停在山脚下。

    城郭开阔寡净,空地上铺了崭新的沙土,不见血迹,除却换了一批军士巡逻戍守,几乎看不出昨晚曾经开战的样子。

    直到入城,两人才看到沿街被被冲毁的建筑,但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得多,没有狰狞可怖的尸体,几个劳力帮着修房子,堪称秩序井然。

    郡中府衙内,裴疏则坐在堂上,虽病容苍白,依旧让人望之生畏。

    郡守战战兢兢伏在下首,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他浑身冷汗,试图解释,“殿下容禀,昨晚叛军兵临城下,下官着急关闭城门,实在是为了城中更多百姓的性命着想,求殿下看在下官一片拳拳之心,饶过下官这次吧。”

    裴疏则靠在椅背上,淡声问褚未,“你派人审清楚了,当真这般紧急?”

    褚未否认,“属下以为,是杨郡守承平日久,吓破了胆。”

    裴疏则哦了声,“吓破了胆。”

    杨怀生这会是真的吓破胆,连连叩首请罪,“求殿下宽恕,下官再也不敢了!”

    裴疏则轻笑一声,“你不是我的下属,鄂州也不归本王统辖,哪里轮得到我来宽恕你。”

    杨怀生白着脸抬起头。

    裴疏则道,“未叔,你派人知会鄂州府官,告诉他们,此人罪责已定,守备不设,怯战逗留,委镇殃民,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短短三句,条条都是当斩的罪过,虽然鄂州背后权贵和裴疏则不对付,又岂会为他一个小小郡守辩白掩护,此番是必死无疑了。

    杨怀生哀嚎着被人拖下去,裴疏则如今最受不了旁人聒噪,脑海中耳鸣一阵赛过一阵,闭目靠在椅背上,剑眉深敛,指节用力抵着额角。

    外头太医提着药箱进来,“殿下,该喝药了。”

    裴疏则一夜未睡,还穿着昨晚的玄服软甲,衣袖破裂,左臂肿胀,血迹黑红。

    他回神,支开褚未,“未叔,你去城门打探打探,看看陆知行他们回来没有。”

    褚未领命而去,裴疏则屏退左右,这才伸出手,任太医接骨包扎,端起药汤饮尽。

    太医用细直竹板为他固定好小臂,絮絮叮嘱了一大堆话。

    裴疏则没怎么听进去,略掀了掀乌黑眼睫,问,“我身体是不是糟透了?”

    太医叹气道,“殿下少时习武,原本身体是很好的,可纵使铁打的底子,也经不住这般糟蹋。您早在三年前就不适宜劳累了,可为了吊住精神,一直服用禁药,这是竭泽而渔的法子,如何能长久呢?”

    裴疏则想起昨晚重逢的人,沉凝眼珠挣动了下,“若我强行停药,还能否有精力处理军政?”

    他看出太医支吾,敛眉,“你说实话,我不降罪。”

    太医伏身下去,“殿下风涎侵入脑髓,靠此药压制已有数年,一旦停下,轻则幻听幻视,畏光畏声,重则震颤谵妄,神明失守,您军务繁忙,服药未加节制,已有上瘾之状,停药后必然百痛缠身,能保持清醒已大不易,怎么还能处置政事?”

    可战争一旦开始,就不会那么早结束。

    大魏朝的权力已经失衡太久了,久到太子巫蛊冤案之前,甚至新党出现之前。

    这个朝廷靠武将征伐起家,藩镇军权不曾得到很好的归化,前朝遗存的老派世族也没有彻底清算,党派林立,豪强兼并,边疆不稳,皇位传了三代也没能解决,更遑论志大才疏的太上皇。

    他无从化解,只能一再镇压,对外征战消耗,对内血腥清洗,裴疏则为其稳住边境,他却犯了昏病,将屠刀指向新党。

    裴疏则接手朝政时,大魏已经是个塞满火药的干木桶,一点火星、一下碰撞都有可能引起爆炸。

    他不断收拢权力,瓦解政党,压制世家,等到联合呼屠皆反叛,取回边郡失地,才彻底稳住北方,有了分派权责的余地,虽是病中颓放之举,能平稳让渡,也并不容易。

    南边天高皇帝远,藩将节度尾大不掉,他病重之事纸包不住火,郑氏镇不住摊子,加上近年天灾人祸,战事一起,割据混乱就不会断。

    形势十分明了,若继续服药,他没几年好活,若贸然停药,他无法理事,甚至变成一个疯子,西南战火蔓延,拖着所有人一块死。

    这些人中,当然也包括姜妤。

    堂中一时寂寂,裴疏则冷嘲,“这可真是…报应不爽。”

    他靠在椅背上,“下去吧。”

    太医不敢多留,躬身退下。

    裴疏则头有点疼,昨晚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中闪回,激起尖锐耳鸣。

    姜妤昨晚那样奋不顾身,是为了陆知行。

    她曾经也这样为他。

    裴疏则这般想着,指端神经质般一下下不停抠着座椅扶手,墨色长眸越发乌沉。

    直到褚未从外头回来,不无振奋地道,“殿下,他们回杏林春了。”

    裴疏则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又确认一遍,“谁?”

    “姜姑娘和那些孩子啊,”褚未显然是为他欣喜,“她回去之后便没再出门,想来是不打算走了。”

    第44章 割舍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可能回到你……

    褚未本以为裴疏则会很高兴,可他只在刚刚听到这桩消息时怔忡了片刻,眼底闪过诸多情绪,最后全部按捺*了下去。

    他在圈椅内静静思索片刻,才起身出门。

    杏林春在南市街首,离城楼不远,被战火波及,塌了一面外墙并几间厢房,幸而芳枝和卫演反应快,提前带孩子们躲进地窖里,所有人都毫发无伤。

    墙内晾晒药材的竹棚也被连累,药草散落一地,掺杂着砖土竹片,四处狼藉。

    如今药材是稀罕东西,姜妤包扎好伤口,便出来和芳枝一道分拣。

    芳枝知晓了昨晚之事,吓得够呛,不过姜妤受伤不重,还是裴疏则那个疯子更叫人担心,“卫演早晨出去打探消息,说随州军官进驻鹤陵,靖王肯定也去府衙了,姑娘得早做打算呀。”

    姜妤拍去药草尘土,放进竹筐,“被戳穿前还有跑的必要,已经露了相,逃就没用了,何况我现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何苦白费力气。”

    芳枝面露愁容,“他今日不捉姑娘,来日若反悔了怎么办?”

    她颇为愤愤,踢了一脚地上碎瓦,“烦死了,真是个阴魂不散的黑无常。”

    小丫头脾气见长,姜妤噗嗤笑了,揉揉她的脸,“没事的,大不了我…”

    话不曾说完,两人有所察觉,转头看去。

    垮塌半拉的药坊院门外,身披墨袍的黑无常就立在门口。

    也不知他在外头站了多久,芳枝的脸一下子白了,姜妤柳眉微动,将芳枝往后护了一下。

    陆知行从药堂内出来,正看见这一幕,心跳差点骤停,到底有在官场浸淫多年的底子,迅速调整好表情迎上前,“原来是靖王殿下驾临,有失远迎,小民见礼了。”

    他分明也十分忐忑,还是往前站,挡住了身后的两个姑娘,“不知殿下来寒舍所为何事?如今门下忙乱,实在惭愧。”

    裴疏则弯腰进门,视线从那一地散乱药材上收回来,落在陆知行脸上,端详了他片刻,看不出情绪,只道,“我从不知,陆公子是这样有胆气的人。”

    他并无攻击之意,院内空气却因这句话变得凝滞,几乎要结成寒冰。

    陆知行硬着头皮没退,“殿下谬赞了。”

    裴疏则低眉哂然,“公子别误会,我是来看病的。”

    陆知行唯唯点头,打着哈哈,“看病啊,看病好…”

    他反应过来裴疏则在说什么鬼话,呆滞在当场,“不是,您来干什么?”

    裴疏则已然侧身,走进院内。

    陆知行赶忙追上去,“等等,殿下。”

    裴疏则没有走向姜妤,径直从她身旁经过,往药堂内去。

    陆知行亦步亦趋跟着,“殿下不是有贴身伺候的太医吗,在下医术浅薄,只怕…”

    “太医病了。”裴疏则道,“身染时疾,刚来你们这就卧床不起,真是倒霉。”

    “那随行的军医…”

    “军医也病了,被太医传染的,这病过人还挺厉害。”

    “……”

    陆知行无法,只得随裴疏则进去。

    堂内长凳上坐了许多孩子,头一次见到这等派头的权贵,都仰起头,好奇地觑望。

    裴疏则自然也看到他们,停住步子。

    陆知行生怕孩童没分寸,吵着这位亲王殿下,暗暗朝卫演使眼色,让他赶紧带出去,可不等卫演动作,裴疏则已经上前,走到他们旁边。

    芸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眨巴着圆眼睛,问他是谁。

    裴疏则蹲下身,温声道,“我是陆大夫的病人。”

    “怪不得你的脸这么白,没关系,陆叔叔很厉害,我们和苏愈姐姐都是他治好的。”

    裴疏则微怔,“苏愈?”

    “就是门外那个很好看的姐姐呀,你怎么连她都不认识。”

    裴疏则笑笑,伸手捏捏她的脸颊,“嗯,我是新来的。”

    陆知行见他这样,越发心惊肉跳,壮着胆子搀他,“殿下,还是先让在下给您诊脉吧,稚子无知,不懂规矩,免得冒犯了。”

    裴疏则来到栏柜旁,却没有把手腕交给他的意思,“这些就是城外慈幼庄的孩子?怎么在这儿干坐着。”

    陆知行觉得此人在明知故问,笑得苦涩,“殿下不是看到了吗,厢房被毁,不得住人,我给您开完药,还得去郡中找地方安顿他们呢。”

    裴疏则道,“陆氏根基深厚,数代家私,找栋宅子想必不难。”

    “鹤陵僻小,可乡贤众多,族老盘根,能立足已是不易。”

    裴疏则哦了声,“只怕现下去郡中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我今早刚刚处置了郡守。”

    空气不禁凝滞。

    裴疏则对上路知行诧然的眼,“你可以向我开口,不是吗。”

    陆知行抿唇,没有说话。

    裴疏则站了这会子,有点头晕,长腿一撑,坐在柜边,随口吩咐亲随,“寻处轩敞宅院给他,不要太远,免得…免得杏林春中人还要来回跑。”

    亲随领命而去,陆知行意欲阻拦,“殿下,这件事我可以自己办。”

    “好了,”裴疏则道,“没必要为着我和姜妤的旧事亏待孩子。”

    这是他第一句话提起姜妤,陆知行静默片刻,“所用的银钱,我会一文不差付给殿下。”

    裴疏则轻笑了声,“我来这里看病,只当是给你的诊金了。”

    陆知行无奈道,“那我能给殿下把脉了吗?”

    裴疏则手臂仍旧垂在宽大墨袖下,三分笑意不敛,轻描淡写道,“你看本王眼睑发青,便知是夜间难寐,睡眠不足,帮我开些安枕的药便好。”

    他说完起身,悠哉哉缓步出去。

    日上三竿,门外药材铺满阳光,药香混合着干燥的浮尘气息,随早秋热风扑到面上,惹起一片酥酥然的暖意。

    姜妤仍在院内忙碌,全当没他这号人,芳枝瞥见门下墨色身影,偷偷用手肘捅她也没给任何反应。

    这全在裴疏则意料之中,可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他没去打扰,安安静静地离开。

    芳枝紧绷的脊背这才放松,看见陆知行也出来,立刻跑过去,问这阎王都做了什么。

    陆知行不由自主看向姜妤,她把干艾草捆成捆,正往竹架高处放,可是个子不够,加之肩膀有伤,不大敢抬胳膊,踮脚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不慎踩到碎瓦片,足下趔趄。

    陆知行赶忙上前,“小心。”

    姜妤没用上他扶,自己抓住竹架站稳了,艾草摔在地上,激起一泼扬尘。

    她缓了口气,道,“我没事。”

    说着俯身捡起药捆,重新尝试往架顶搁。

    陆知行看不下去,“我来吧。”

    他伸手接过,轻轻松松放到上面,才道,“靖王只是说给孩子们寻个住处,作为交换,让我给他开些安枕助眠的药。”

    姜妤冲他笑笑,“他的事,知行哥不必告诉我的。”

    她神色温静,语气清淡得像是随手拂去案角微尘。

    陆知行松了口气,“我知道了。”

    *

    裴疏则手底下的人办事利索,还没入夜,便安排好了足以容纳孩童的宅院,离杏林春只隔一条街,来传话的扈卫给陆知行送上地契,说靖王已将这所宅子买下,战事结束后,孩子们也不必再回城外居住。

    薄薄一张房契落在手心,压得人心头沉重,陆知行无力苦笑,他出身清贵,一直觉得鹤陵排外,强龙难压地头蛇,原来只是因为这条龙还不够强。

    扈卫道,“陆公子看看有什么需要拾掇的,卑职领了帮手,即刻便能帮公子搬家,不会耽搁孩子们今晚休息。”

    陆知行舒了口气,“也好,您随我来。”

    裴疏则派来的马车十分富余,把行囊收拾妥当之后,还有两辆空着,足够连人带物一趟送到。

    听说有新房子住,孩童们都很高兴,芸儿过来摇姜妤的手,“姐姐和我们一块过去吧,看看新住的地方漂不漂亮。”

    姜妤倚着门框,温柔莞尔,“姐姐今天有些累了,你们先去好吗?”

    芸儿有点失望,还是乖巧点头,颠颠跑上马车,从里面探出脑袋,和她摆手。

    姜妤弯起眼睛,目送他们出去。

    陆知行把芳枝也带上了,说是有个姑娘家照应,免得疏漏。

    杏林春只剩她一个人,姜妤坐在石阶上,仰头望向天边。

    黑夜尚未完全降下,一弯弦月挂在山顶,远处几颗星子微微闪烁,草丛中不时传出螽斯虫鸣。

    这样柔和暗昧的暮色,总是让人平添惆怅。

    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目光回转,落在院门后的颀长身影上,毫不意外,依旧静静坐着,等对方过来。

    墨色袍裾挨近,几乎触到她阶下裙角。

    两人视线交汇,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裴疏则先忍不住,轻声唤她,“妤儿。”

    姜妤冷淡凉声,“我现在叫苏愈。”

    裴疏则眸色微黯,“那个叫芸儿的孩子与我说过了。”

    姜妤道,“我很喜欢他们。”

    “你是为了他们在等我。”

    “你也是趁这个时候,过来单独和我见面。”

    两人都太了解彼此,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知道对方打什么算盘。

    姜妤没耐心再与他周旋下去,敛裙起身,因站在台阶上,视线几乎与他齐平,“所以你在城内为孩子们寻新住所,是要以此拦住我吗。”

    裴疏则全然理解她为何以恶意揣测自己,这件事他否认不了,心口依旧微微发疼,“你放心,即便你舍下他们离开,我也不会伤害他们。”

    姜妤目光冷然,淡声道,“知道了。”

    裴疏则眸色微动,“你不会走,对吗?”

    “我走不走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是裴疏则,我希望你听清楚,”姜妤平静道,“不论你使出什么手段,做出什么行动,我都不可能回到你身边。”

    第45章 抱歉看看谁先弄死谁

    早秋热风也因她这句话变得阴冷,裴疏则身形僵滞,问,“你白日和芳枝说,大不了什么?”

    姜妤不假思索,“大不了,和你鱼死网破。”

    裴疏则惨然一哂,檐下角灯透出和暖灯光,他的面庞却愈发苍白,早秋热风卷起墨绸外衫,袍袖腰身皆空荡,像个单薄的剪纸人。

    “别说这个字,妤儿,是我对不住你,该死的人从来不是你,好人就应当好好活着。”

    他呼吸有些不畅,将咳嗽强行压了下去,“我这几日会找陆知行拿药,你若厌我,只当看不见罢了。”

    其实昨天夜里,姜妤便发现了他异常的病容,但她终究什么都没问,转身进屋,反手关上房门。

    裴疏则下意识追上台阶,薄薄的雕花门扇将他挡在外面,尚来不及插上门闩,经不起他随口命人一推。

    他将手放在格扇上,最终什么都没做,慢慢退出去。

    褚未在外面等他,有些意外,“殿下这么早就出来了。”

    裴疏则道,“我就是想来看看她。”

    褚未察觉到异常,不禁皱眉,“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今天早晨太医和您说了什么?”

    裴疏则失笑,“太医无非还是那些车轱辘话,能说什么。”

    他兀自往前走,扯开话题,“潘岳昨晚侥幸逃脱,可有消息了?”

    “是,沿途有守军探到他逃往沅水方向,我们的人还在全力追捕。”

    桓州叛乱以来,西南一直蠢蠢欲动,虽然暂时弹压下去,还不知道这种太平能维持多久,潘岳单骑奔逃,目标明确,想来是找到了可以投靠的人。

    裴疏则沉吟片刻,“松松手,别追太快,知会周边州府和郡县,献潘岳首级者,赐食邑百户,活捉此贼首者,官升三级,拜乡侯。”

    褚未微愣,随即应是,“那桓州叛军残部,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流民参军者若愿归降,编户齐民,若不愿,就地斩杀,原部曲什长流放戍边,百夫长以上职官枭首,各部将传首江南州郡。”

    裴疏则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听来却令人觉之幽冷——这是在威逼利诱,先探探风向,让周边藩将掂掂分量,主动纳投名状。

    褚未一一应下,“我明日便派人快马传令。”

    裴疏则颔首,突然趔趄了一下,足下不稳,伸手扶住巷墙。

    褚未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裴疏则站着没动,压制不住,剧烈喘咳起来。

    褚未白着脸上前搀他,“殿下?”

    裴疏则没能听见褚未的话,他眼前被黑雾覆盖,颅内窜麻痛痒,连神智也一并吞噬,愤怒躁郁没来由涌上心头,发狠捶打额角,感觉被人按住手臂,越发激怒了他,不管不顾将对方往前一推。

    褚未没提防,结结实实摔了一跤,闪到后腰,半天没爬起来,幸而一旁影卫出现,按住了发疯的裴疏则,急声呼唤不醒,只得从他袖中取出瓷瓶,喂他吃药。

    药丸吞下,缓解了不堪忍受的痛楚,裴疏则呼吸紊乱,五感重新回笼时,已然浑身布满冷汗。

    他指端剧痛,发现是方才发病手抓着砖缝,抠劈了指甲。

    褚未踉踉跄跄凑过来,问他怎么样。

    裴疏则双目聚焦,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喃喃问,“我伤到你了吗。”

    他沉声,“我对你动手了?”

    褚未否认,“是属下不当心,自己摔倒的。”

    裴疏则眉头紧锁,从影卫手里抓过瓷瓶,“这样不成,得让太医加药。”

    褚未面色一变,“殿下,这药不能再吃了。”

    裴疏则兀自起身,回往官邸。

    褚未跟上前,“殿下,您听我一句劝,正经将养身体,不然…”

    裴疏则哪里肯听,感觉那该死的黑雾又要漫上来,双耳灌满蝉鸣,几乎要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拔开瓶盖,被褚未劈手夺过。

    他彻底动了怒,“裴疏则!”

    裴疏则一愣,耳鸣声反而小了些。

    褚未劈头盖脸一顿叱骂,“你发什么邪疯,这是饮鸩止渴知不知道?从今天开始,这个祸害东西一粒都不许再吃,你还嫌死得不够快吗?”

    裴疏则站在原地没出声,影卫何曾见过靖王被属下大骂的场面,兀自在墙角瑟瑟,一动都不敢动。

    热风吹拂,冷汗散尽,只余一片冰凉,裴疏则道,“我不是自暴自弃,实在是这两年太忙,接下来只会更忙,你也知道,寻常药石支撑不住。”

    “那就给我好好养病!人死了,事情办得再圆满有什么用?这巍巍山河,岂是你一个病人能一力承担的?”

    裴疏则差点被这句话逗乐,“未叔这话说的,我差点以为自己是忧国忧民的忠良了。”

    褚未被他气得噎住。

    他失望道,“我本以为,您和姜姑娘重逢之后,会好好惜命。”

    裴疏则敛眉,叹了口气,“未叔,有些事急不得,有些事拖不得,现在偏是我的身子急不得,南边局势拖不得,老天实在公平,以往亏欠的统统都要还,我无法顾全,只希望让她脚下土地能够平安,希望她以后可以尽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褚未缄默良久,“肯定是太医和你说什么了。”

    他见裴疏则一时不言语,面色无比难看,“你是不是快死了?”

    裴疏则哑然失笑,“怎么可能。”

    褚未反问,“若无事,你会舍得在杏林春说几句话就出来吗?”

    见裴疏则一时不言语,他越发笃定,拔腿便走,“我自己去问他,我非要问问那个老货给你治成什么样了。”

    裴疏则见势不对,阻拦不成,罕见地对他动了怒,“褚未,现在我连你都吩咐不得了是吗。”

    褚未不得不停下,回身瞪着裴疏则,见他不为所动,按不住一时悲愤,反手将瓷瓶砸碎。

    米珠大小的黑药丸滚落一地,他大步上前,将其统统踩成齑粉。

    影卫怕他再伤着老腰,上前阻拦,正撞在他气头上,被逮着训,“这祸害上瘾伤身,你还喂他吃,混账!”

    影卫有口难言,苦着脸一句话都不敢说。

    褚未也知道自己是迁怒,然而情绪上来,哪里收得住,双手撑墙,低埋了头颅,“是我不中用,我帮不了你,也没替团练看好你。”

    陆知行打马归来,正听见褚未怒斥影卫,不明就里,十分尴尬,刚想默默躲了,偏偏和旁边站着的靖王殿下对上视线。

    出于礼数,他只好翻身下马,冲裴疏则拱手。

    裴疏则刚吃了药,这会子神智清醒,看不出任何异常,“参军教育部下,陆公子见笑了。”

    “不敢不敢,”陆知行道,“在下不知王爷会来,方才让卫演将您的安神药送去官邸了。”

    裴疏则颔首应好,拉上褚未离开。

    前头不远便是杏林春,陆知行也懒得再上马,扯了缰绳,欲牵马回去,不意踩到一个尖锐的东西,挪开皂靴,发现是只被摔碎的小瓶,周围散落着一些黑色粉末,不知道是什么。

    后头卫演驾车载芳枝回来,拐进巷子,看到陆知行停在那,上前问,“公子怎么了?”

    陆知行莫名起了好奇心,取下马车上挂的灯笼,返回去俯身细看。

    粉末早已和泥土混在一起,难以分开,还是卫演从墙角发现了一粒完整的药丸,捏着跑过去,“您是不是在找这个?”

    陆知行接过来,小黑丸其貌不扬,轻嗅之下,有股子异香异气的甜苦气味。

    卫演凑在旁边问,“这是啥东西?”

    药丸的配方应当颇复杂,陆知行还看不出,只是感觉不大对,平缓的眉毛揪起来,余光瞥见芳枝也从车厢内探出头,笑了笑道,“寻常的安神药罢了,不必管它。”

    他假意抛却,将其拢在手心,牵马回往药坊。

    姜妤还没睡,坐在药堂灯下分拣药草。

    陆知行有些担心,“靖王来过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姜妤道,“没说什么,不必理他。”

    陆知行松了口气,在她旁边坐下,帮忙择药,“我真怕他再威胁你。”

    姜妤笑了声,“他再威胁我,我就拎着剑上去,看看谁先弄死谁。”

    陆知行抬头看她。

    姜妤轻描淡写,口吻柔和,似乎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她专心挑着药草,清韧眉眼映着灯影,轻轻松松便能吸引人的思绪和心跳。

    姜妤取杯喝水,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脸问,“知行哥,你还有事?”

    陆知行回神,错开眼笑了笑,“我在想,孩子们还有几副清肺固本的药茶没喝完,新宅子里头没有炉灶,得煮好之后送过去,只怕我们还要费些功夫。”

    姜妤呛了一下,诧异道,“没有炉灶?”

    陆知行点头,“帮忙搬家的扈卫说,他们已经找了泥瓦匠,只是战事才过,郡中匠人们都忙着修补城楼,还需等一段时日。我明天也去郡中看看能不能找到。”

    裴疏则的扈卫发话了,那必然是找不到。

    近日医伤看病的乡里不少,白日就有好几人找过来,也只有她和芳枝两个外行还算清闲,裴疏则不会不知道。

    姜妤被气笑了,“无聊的家伙。”

    陆知行还没察觉到不对,眼神堪称清澈,“什么?”

    第46章 消遣你瞧瞧他那个不值钱的样子

    姜妤摇头,“没什么,夜深了,知行哥也早点睡吧。”

    她说着起身,回厢房休息。

    陆知行见她离开,也没心思继续择药,将草药丢回竹筐内,眉眼露出惆怅。

    卫演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公子,白日有驿使送来家书,我给忙忘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您看看?”

    陆知行意兴阑珊,“府中来信,还能是什么,你念给我听吧。”

    “好嘞。”卫演拆开,扫了一眼便笑道,“都不用念,主君问您在外头逛够没有,何时回府成婚。”

    陆知行眉头一跳,“成什么婚?”

    卫演将信笺放在他面前,“这次家中给您选的是京兆府尹家的千金。”

    陆知行更加心烦,不断用指节刮眉,“你代我回,我在外面忙,娶不得妻,别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卫演挠挠额角,面露为难,“公子,推过挺多次了,再这么下去,你不怕主君亲自渡江过来逮人啊。”

    陆知行笃定道,“来不了,打着仗呢,他晕血。”

    “……”

    陆知行见卫演戳在那不肯走,啧了一声,“你回,我已有心上人,若时机成熟,自然让家中做主提亲。”

    卫演好事的眼睛咻一下就亮了,“公子有心上人了?谁啊?”

    陆知行没说话。

    卫演嘿然道,“您不说我也知道,肯定…”

    陆知行抄起一根艾草丢过去,“闭嘴,就你话多。”

    卫演冲他做个鬼脸,转身跑了。

    陆知行靠在圈椅里,蹙眉自语,“不行,明天我得跟她一块去。”

    *

    姜妤对她走后药堂内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第二天早晨起来和芳枝一同煮好了药茶,倒进木桶内盖好,准备套车去往那处新宅子。

    芳枝放心不下,“那地方是靖王找的,万一他也过去怎么办?”

    姜妤淡声道,“他爱过去便过去,我只管忙我的。”

    芳枝闷声,“我看他就是对姑娘还贼心不死,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姜妤笑笑,将盛满药茶的木桶提到车上,“好芳枝,不必对不相干的人上心,白白耗神,我们自己的精力也很珍贵。”

    芳枝还没说话,旁边伸来一只手,提走了姜妤手中的木桶,“我来吧。”

    姜妤手中一空,抬头瞧见来人,“知行哥,你忙完了?今天病人不少。”

    陆知行笑道,“都是些小毛病,交给卫演便好,这是体力活,你不要劳动了。”

    木桶对姜妤而言并不算沉,但陆知行这样说,她也不欲和他拉扯,解开袖口束带,松了松手腕。

    两人一同前往宅院,正门之上悬着簇新匾额,写着慈幼庄三个字。

    字迹铁画银钩,如云鹤游天,颇具钟师风骨,姜妤再熟悉不过,一眼便知是出自裴疏则之手。

    真有意思,有功夫在这秀书法,偏不能找人来砌个土灶台。

    姜妤觉得好笑,和陆知行一道进去。

    宅院轩敞疏阔,帮忙寻趁了这地方的好心人果然坐在廊下,墨袍金冠,霜襟鹤姿,竟是在和孩子一块玩翻花绳。

    陆知行差点被口水呛着肺。

    裴疏则坐在阑干上,靠着廊柱,眼底含笑,看芸儿给他展示自己学的新花样,也给她翻出个更复杂漂亮的来,惹得小女童连连拍手,“叔叔真厉害。”

    裴疏则揉揉她的发顶,听到影壁旁传来声音,转头瞧见姜妤,温声道,“我记得芸儿管她叫姐姐。”

    芸儿点头,“是姐姐呀。”

    “那你也叫我哥哥吧,”裴疏则道,“我比她大不了几岁。”

    陆知行再也憋不住,别开脸咳嗽起来。

    裴疏则听到芸儿改口,才满意起身,“陆公子来了,我去杏林春找你换药,谁知你不在,便到这儿来看看。”

    去杏林春?去个鸡毛掸子。

    陆知行腹诽,这人分明是一早就过来守株待兔的。

    陆知行当真佩服他,随时随地都能光明正大、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芸儿看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小手撑着花绳跑到姜妤旁边,“姐姐,我方才跟那个哥哥学的,好不好看?”

    姜妤垂目,露出温柔的笑意,“好看。”

    花绳翻做攒心梅模样,花瓣连接娇蕊,每根线条都恰到好处。

    小时候在家塾,她也爱玩这个,因擅长结绳打络,什么花样都能信手翻来,枫叶、云雀、大尾巴锦鲤,课间和芳枝一道玩时,裴疏则和越文州就在旁边看着。

    攒心梅是最简单的一种,想来并非他不记得旁的,只是怕芸儿学不会。

    被一根红绳勾起往事,姜妤心内了无波澜,只是道,“把其他人都叫过来吧,陆大夫给你们配了药茶。”

    一听要喝药,芸儿皱起小脸。

    姜妤莞尔,捏捏她颊边,“陆大夫专门调过配方了,这次是好喝的,快去。”

    芸儿这才转身跑回。

    裴疏则没去打扰姜妤,仍在和陆知行说换药的事,他站起身,肩膀歪靠在廊柱上,脸色依旧苍白,顶着淡青的眼睑,故作苦恼,“公子的药不大管用啊。”

    陆知行伸出手,“若想对症,您还是得让在下给你把脉。”

    裴疏则怎么可能把手腕交给他,和和气气地微笑,“公子随便再换换,我多来几趟,不妨事的。”

    随便再换换,不妨事。

    他还不妨事上了。

    陆知行眼角微抽,无奈叹了口气,言语依旧温煦有礼,“殿下对我有恩,所以即便您拿我消遣,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安神药的方子有很多,您若愿意,我可以给您开半年不重样的。”

    裴疏则仍是那副从容松弛、带着三分揶揄的表情,偏头端详他,黑沉眸底却突然透出遗憾和忧伤。

    他情绪表露十分浅淡,几乎是一闪而过,但陆知行还是捕捉到了,“殿下?”

    裴疏则收回神,“陆公子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陆知行不明所以,“谁?”

    “一个出身很好,性情温和,心思干净,冒着点傻气的文人。”

    “……”陆知行干笑了声,“我就当殿下是在夸我了。”

    “我是在夸你。我很羡慕你。”裴疏则笑笑,目光落在院中给孩子们盛药的姜妤身上,“你瞧,这个世界终究是你们的。我这等莽夫,鏖战半生,到底什么都抓不住。”

    他面色微凝,别开脸掩口轻嗽,双肩发颤,胸腔深处都传出滚石碾过般的低响,只是极力压制着,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陆知行敛眉,下意识上前,被裴疏则推拒。

    他咳这一阵,没有血色的脸上甚至泛不起红晕,摆了摆手,兀自离开。

    裴疏则从始至终没去打扰姜妤,倒让陆知行十分意外,他回头,鬼使神差地扬声,“殿下是不是肺里不舒服?喝点药茶清一清吧。”

    裴疏则愣住,停住步子,转过身来。

    陆知行是行医惯了,见不得旁人可怜,一时冲动,等反应过来,恨不能给自己一嘴巴子,心虚地看向姜妤。

    裴疏则也朝她望过去,眸色微动。

    姜妤神色坦然,并没有刻意回避,只是她才给最后一个孩子盛好药茶,瞧了眼桶底,举起空空如也的木桶,给两人看,“没有了,刚好分完。”

    陆知行讪笑两声,“你和芳枝这个剂量控制的还是蛮准的…”

    姜妤眨眨眼,“这阵子药材和水都金贵嘛。”

    芸儿正愁咽不下这苦汤子,自告奋勇捧起碗,“我的可以给哥哥喝。”

    姜妤和蔼可亲地将她按回去,“你喝你的。”

    芸儿噘嘴,只好重新把脸埋碗里。

    裴疏则笑笑,“杏林春若缺药材,尽管来府衙找我拨,下次有机会,添点水分我一碗便是了。”

    陆知行不想让姜妤为难,赶在前头应,“好说。”

    裴疏则也没有多停留,心情却是肉眼可见地好起来,背身离开。

    陆知行转念一想,自己方才那话,分明是让他来杏林春和慈幼庄都有了理由,用力一拍嘴巴,“你看我真是…”

    姜妤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知行哥是医者,自然和夫子有教无类是一样的。”

    陆知行不以为然,“他何曾是真的找我看病?堂堂靖王,你瞧瞧他那个不值钱的样子。”

    他看向姜妤,话锋一转,“不过他脸色真是不大好,还不许我把脉。”

    姜妤眉目依旧清淡,取出油纸包好的蜜饯分下去,没应这话茬。

    芸儿和其他孩子都如获至宝的接过来,苦着的小脸都甜了三分,陆知行意识到什么,“愈儿,你不会是怕有多的药茶我会让你喝,才特地煮的正好的吧?”

    姜妤小心思被戳破,唇角一动,“怎么会。”

    芸儿再也忍不住了,口中含着蜜饯,含含糊糊道,“我就知道姐姐是在骗我,还说是陆叔叔调整过的方子,明明比上次更难喝了,又酸又苦,我捏着鼻子才咽下去!”

    周围孩童纷纷附和,陆知行十分受伤,捂住心口,“天哪,怎么能这么说,我花了好多功夫才配成这样的。”

    姜妤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弯了腰。

    陆知行更受伤了,“你还笑?芸儿,你也不许笑!”

    芸儿往姜妤身后躲,“好叔叔,我错了,以后你配的药茶我第一个喝。”

    陆知行面色一滞,“不许叫叔叔,叫哥哥!”

    院中笑闹声混成一片,隔着一面院墙,足以让外头尚未走远的人听到。

    皂靴停下,裴疏则缓了口气,肩膀倾斜,靠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

    第47章 告白我们可以是一路人

    扈卫有些担心,上前搀扶他。

    裴疏则抬手止住,额角也抵着墙砖,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他想起年少时,大榆关的孩子们打弹弓、滚铁圈,府兵营的少爷兵凑在一块斗鸡、斗蛐蛐,想起自己偷跑到义学外的树上听课,课间那些少年也是这般嬉笑玩闹,这样纯粹热闹的快乐,从来没有他的一份,所有人对他都只有厌恶和排斥,他甚至不明白周围的恶意来自何处。

    他只能独自苟活在阴暗里,蜷缩在一边,无声窥伺旁人的幸福,任凭心脏慢慢溃烂,糟朽成一片空洞。

    是小鱼儿把他拉到阳光下,告诉他这些并不是他的过错,他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爱人爱己,蓬勃生长,告诉他…她喜欢他。

    可他把*她弄丢了。

    小鱼儿终究是小鱼儿,熬过自己这个混账带来的劫难,爬出深渊,拍拍尘土,依旧活得像太阳,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仍然快乐温暖,只是她再也不会要他。

    唯独不会要他。

    扈卫见他状似迷怔,生怕他再犯病,小心翼翼喊他一声,“殿下。”

    裴疏则昨晚才服过药,那药吃下去,总能撑挺长一阵子,只是最近间隔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了。

    “我没事。”裴疏则道,“回吧,还有许多事要忙。”

    扈卫赶忙挥手,示意侯在巷口的马车过来。

    *

    从慈幼庄回来之后,陆知行便想办法在郡中雇了两个挑夫,让他们给孩子送药,不必姜妤再过去忙碌。

    裴疏则却不会就此消失,每天早晨必来取药,只是他不多说话,偶尔见不到姜妤,才会和陆知行闲扯两句,等姜妤露面,提了药便走,像个固定来府衙应卯的老门吏。

    姜妤无所谓,反倒是陆知行劝她,“下次靖王再来,你就躲出去,免得惹你心烦。”

    姜妤正在院中翻晒梅干,碧色衣裙都染了酸甜的梅子香,温和道,“我没有心烦,知行哥,我也没必要刻意躲他,反叫人生出些无谓的想头。”

    陆知行道,“我以后天不亮就给他送新药去,不让他有理由上门。”

    姜妤哑然失笑,“真是傻话,他非要来,难道杏林春就不开张了吗?”

    陆知行忡忡不乐,还欲说什么,被病患叫走了。

    芳枝拈了颗半干的梅子吃,酸得她挤眉弄眼,“我怎么觉得陆大夫比姑娘还介意他呢。”

    姜妤抬头,望了药堂内忙碌的陆知行一眼,“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芳枝怔忡,“姑娘怎么这样说?就算有麻烦,也是靖王带来的,不是你。”

    姜妤垂目一哂,“他救了鹤陵百姓和慈幼庄的孩子,也救了我和陆知行,我倒骂不得他。你们不必苦恼,等鄂州安定些,我便离开,他自然不会再来。”

    芳枝变了脸色,忙忙搂住她的臂弯,“姑娘,这里不好吗,能不能留下?”

    姜妤道,“这里很好,只是…”

    芳枝红了眼睛,又开始骂裴疏则,姜妤笑了,“我走不是因为任何人,只是还不想停,天地这样大,我无意长留在一个地方,每天过一样的日子。”

    芳枝皱眉,“可眼下不太平,我听卫演说,南边州郡蠢蠢欲动,战事不会止步于桓州,姑娘孤身在外,实在太危险了,而且你就不想成个家,安安稳稳地生活?”

    姜妤弯起眼睛,“傻芳枝,我和谁成家,你吗?”

    芳枝脸颊微红,嗔道,“姑娘。”

    她十分担忧,“那你也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呀。”

    “这也没什么,”姜妤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父亲给了我不少钱,将来不怕没有容身之处,若有缘分,途中遇见相爱之人,便在一处,若真走累了,便停下来,人这辈子不会被一个套子框住,不是吗。”

    芳枝还没说话,药堂门下响起砰的一声,陆知行不慎摔了戥子。

    “你又要走?”

    明明是陆知行在问,院内却同时响起两个人的声音,姜妤转脸,果然看见裴疏则在后头。

    这还是他这几日正面和姜妤说的第一句话,眼底几分惶然,那一瞬间,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

    姜妤颇觉无稽,“我和你说过了,走不走是我的事。”

    裴疏则敛眉,终于是绷不住了,“即便你要出去乱逛,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现实状况,现在乱成这样,到处都是流兵匪寇,你出门找死吗?”

    姜妤淡声,“靖王殿下,我不傻,何时该出门,何时不该,不需要你来提醒。”

    裴疏则气得噎住,“姜妤。”

    “我叫苏愈。”

    伴随着这声,周围安静下来。

    裴疏则没再说话,缺乏血色的面庞越发苍白,晨光照射下来,几乎有些森森的鬼气。

    姜妤懒得再搭理他,拿过小竹耙继续拨弄青梅。

    陆知行从前在朝中,不是没见识过裴疏则的暴戾恣睢,总感觉这位殿下一时冲动会把杏林春拆烂,干咳了两声,“殿下…您又来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裴疏则指节森白,下颚绷紧,感觉下一刻就是狂风骤雨,可最终竟然按捺了下去,什么都没有发作。

    他凌厉眉宇重新变得平缓,压下胸口起伏,转向陆知行,声音堪称温和,“还是不大好,劳陆公子再给我抓一副药。”

    陆知行无奈道,“那请殿下随我进来。”

    裴疏则当真进了药堂内,芳枝早就觉得诡异,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啊,专门过来吓唬人的?”

    姜妤懒得思考裴疏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出他并不想伤害别人,便也由得他去,只是这次对方抓好药之后,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朝这边走了过来。

    竹筐青梅覆上颀长阴影,微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妤儿。”

    姜妤动作微顿,没有回避,朝他转过脸,“你还有事?”

    裴疏则见她这般,只觉心底裂隙又扩大几寸,不无痛苦地敛眉。

    姜妤对他没有怨怼,没有愤恨,也不曾刻意冷落,故意疏远,可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她待他安静,平和,甚至友善——两日前这里忙不过来,她甚至过去搭手,给他抓了一副安神药,然后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

    他们的重逢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她依旧稀松平常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全然当他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裴疏则按下痛楚,对上姜妤毫无波澜的眉眼,用商量的口吻道,“可不可以不要先出城?至少等我按下战事,让南方恢复平静之后,我希望你能平安。”

    他又添上一句,“我过来只是抓药,不会打扰你。”

    姜妤静默了片刻,“我想你方才没有听全,我本来也没有立刻就走,只是和芳枝说说打算而已。”

    裴疏则这才松了口气,“好。我会…”

    他本想说,会让她尽快安心出去游山玩水,刚开个头,又咽了下去,只道,“我走了,你们忙。”

    姜妤颔首。

    裴疏则冲她提一提唇角,欲出去时又停下。

    离她这样近的机会并不多,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才背身离开。

    芳枝对他还是存有恐惧,直到这阎王走出院子,再不回顾,才拍拍胸口,“搞什么鬼…这么渗人呢。”

    姜妤忙得久了,感觉脖颈发酸,握拳用力捶了捶。

    芳枝见状,将她转过去背对自己,替她揉捏。

    姜妤微微仰头,笑道,“你力气变大了。”

    芳枝也笑了,“还不是最近在药堂练出来的。”

    姜妤舒服地眯起眼,像只慵懒的猫,“待会我也给你揉揉。”

    “好呀。”

    然而不等两人调换,陆知行出了药堂,“愈儿。”

    姜妤睁开眼睛,“知行哥,怎么了?”

    陆知行温声,“能不能跟我出去走走?我有话想和你说。”

    姜妤将芳枝的手拿下肩颈,“那走吧。”

    *

    秋老虎反扑,天上不见一丝云彩,整座城池像是埋在虚焰里,热风卷过,带着烘烤似的灼烫,路边柳树叶子都蔫哒哒的。

    陆知行也怕热着她,没走几步,便在杏林春附近的树荫处停下。

    姜妤以为他要说裴疏则的事,“如果知行哥觉得他烦,我出去另找住处。”

    陆知行否认,“不,每天抓副药而已,片刻功夫罢了,我不是想说这个。”

    “那是什么?”

    陆知行道,“抱歉,你和芳枝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姜妤点点头,“没关系,我们在院中说话,本来也没避人。”

    陆知行松了口气,“那便好…我…”

    柳树枝叶在人身上打下细碎的影,微微摇晃,他薄唇抿成一线,温煦眉目也显得有些紧张,“你方才说,不会立刻离开,想来我们还会在鹤陵相处一段时日。我想说,如果你不介意余生再寻一个爱人,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树下为之一静。

    姜妤没有立时回答。

    人非草木,陆知行的心意她并非全然不察,从对方让她直呼其名开始,她就感觉到了。

    两人的确有缘,甚至同生共死过一遭,他也实在帮了她太多。

    姜妤长睫忽闪了一下,“谢谢你,知行哥。”

    陆知行有些失落,“谢谢我?”

    “是,谢谢你。”姜妤认真道,“如果当年送我去北漠的礼官不是你,我无法想象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你是我被困在不羡楼以来,认识的最好的人。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世界上仍然有你这样的人,就好像我在金陵的生活其实不曾结束一样。”

    说到这里,她无端有些忧伤,垂目一哂,“可即便我再不舍,它还是结束了。”

    这话听得陆知行有些迷糊,“你说什么?”

    姜妤道,“我不敢停下,我怕我一停下,就会重新陷进旧日的情绪里,我得一直往前走,一直在新的地方生活,我才能感觉得到我自己。”

    陆知行心下一疼,注意到她眼底晶莹,不觉抬起手。

    姜妤却退了一步,“所以知行哥,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有杏林春,有你背后的家族,你终究要过安稳的、丰足的人生,我想还是…”

    陆知行一愣,脱口打断,“不是的。”

    姜妤顿住。

    陆知行生怕她会因为这个往后躲,忙忙道,“你不了解,陆氏宗族虽大,长辈对我干涉却并不多,否则我也无法自行辞官了。”

    姜妤有些意外,“这样吗。”

    “是,我能够和你一起去很多地方,这不是因为我想跟着你做此迁就,我本来也想做一方游医,我们可以是一路人。”

    他见姜妤不语,又补充,“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很喜欢愈儿,非常喜欢,如果愈儿觉得以后也有可能喜欢我的话,以后游历山水,能不能带上我?”

    姜妤有些动容,她张口,尚来不及应声,忽听不远处的石桥下传出异响。

    两人一同看去,只见桥底人影微晃,看影子形状,对方显然是靠在石桥上,脊背弓起,肩胛投下尖锐黑影,似乎在极力压制,却还是失败了,呛出断断续续的破碎喘咳。

    第48章 发病她可能真要被陆知行那小子拐跑了……

    裴疏则倒不是故意偷听,他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是今日独自出门,离开杏林春后觉得不适,靠在桥头下缓和,不料越发难受,一直没走成。

    发现两人循声过来,他摸出瓷瓶,想赶紧吃了药离开,可因为手抖,连瓶带药一并丢进了水里,狼狈极了,被剧烈呛咳阻隔呼吸,按着心口艰难喘气,硬撑起身想走,却眼前发黑,被脚边藤蔓绊住,重新撞倒在桥身青石上,发出沉闷声响。

    陆知行敛眉,“殿下,您怎么了?”

    裴疏则想说没事,却一个字也发不出,从口鼻到喉咙尽是血腥。

    他站不住,半跪在地,手臂被野草刮擦出血痕,神智直直脱出躯壳。

    直到姜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裴疏则?”

    裴疏则浑身一僵,感觉灵魂蓦然冲回身体,撞得生疼。

    他睁开赤红的眼,隔着大片血雾,隐约看到姜妤俯身靠近。

    然后听见她冷静地对陆知行说,“救一下吧,要是靖王在杏林春附近出什么事,你这药铺就别想开下去了。”

    还是为了陆知行。

    裴疏则冷笑出声,不管不顾伸手,抓住了姜妤的手臂。

    姜妤没想到他力气突然这样大,险些栽进他怀里,用力想要挣脱,”裴疏则,松开,让知行给你把脉。”

    知行。知行。知行。

    这称呼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穿了他的肺,酸苦怒火把心脏都焚成灰,裴疏则死命攥着姜妤手腕,连带自己的双手全部藏进袍袖,肩胛凸起,额头几乎触到她柔软的肘弯,嘶哑重复,“我不看,我没事。”

    姜妤蹙眉沉声,“你像没事的样子吗?松手。”

    两人僵持良久,裴疏则仰头望向她。

    他感觉眼前黑红血雾散了些,依稀能看清姜妤近在咫尺的清柔的脸,庆幸极了,恍惚而贪婪地凝望,忽而又变得沮丧,喃喃道,“我一定是在做梦。”

    姜妤面庞温凉,想脱身而不得,索性不再动,只道,“你别死在这儿了。”

    裴疏则凄凉一哂,居然还能为她分析,“没关系,鹤陵在鄂州,死了也不会连累你们。”

    旁边人无端一静。

    裴疏则感觉肋骨下的心肺轻轻碎开了,刚刚回笼的神智也不断飘远,瞳孔甚至有些涣散,不受控制地轻轻道,“妤儿,我好想你。”

    “对不起…”他哀声叹息,“我实在太想你了。”

    姜妤没有说话,裴疏则等不到回应,无比失望,低垂眉眼,尚未散尽的血雾变成水光,汇聚成一点,滴落在面前皓腕上。

    这是两人相识十数年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姜妤眼看着几颗眼泪砸下来,顺着她的手腕滑落。

    那样轻的水珠,在光洁皮肤上几乎留不下痕迹,很快被殷红血滴覆盖。

    裴疏则意识所剩无几,眼皮灌了铅一般垂落,无力歪倒。

    姜妤瞳孔微缩,“知行哥。”

    陆知行上前,用力拆开两人的手,按住他的脉,脸色越发难看。

    姜妤扶着他,只觉枯瘦硌手,见陆知行神色不对,问,“他怎么样?”

    陆知行眉头皱得死紧,没有应声。

    裴疏则一直不许他把脉看诊,显然是不想他把病情透露给姜妤。

    陆知行摸向发髻,想起今日戴的是玉簪,向姜妤讨要,“把你的簪子给我。”

    姜妤拔下给他,陆知行在他后颈找到一处穴位,点刺放血,又卷起他的袍袖,露出手臂,可将手肘翻过来时,两人皆是一顿。

    裴疏则手臂内侧落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细而凸起的伤疤一条一条,躺在森白泛青的皮肤上,几乎数不清。

    这般位置和伤口,是可能是他自己割的。

    陆知行十分震惊,心下暗骂,这个疯子。

    感觉到姜妤浑身发僵,他赶紧刺破穴位,挤出几滴乌血,反手将袍袖扒拉下来,将人背起,“走。”

    姜妤回神,应声跟上。

    两人出去一趟,反把靖王给弄回来了,着实把芳枝吓得不轻,可见他实在可怜,还是帮忙收拾出了一间厢房,供裴疏则临时躺躺。

    陆知行紧赶着为他施针,姜妤帮不上忙,没在房内停留,转身出来。

    芳枝发现她手边黑红痕迹,胆战心惊地问,“姑娘,这是谁的血?”

    姜妤摇头,“不是我的,裴疏则肺中有疾,病发咳血,我不慎沾上了。”

    芳枝嘶了一声,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那姑娘赶紧去洗洗,可别是肺痨啊,不过人吧?”

    姜妤最知道裴疏则肺里病根是怎么回事,“别担心,不是痨,染不上我。”

    她来到石缸处舀水冲洗,可那血迹贴在皮肤上有些干了,一时难以冲掉,用力搓弄才洗干净。

    她无端有些发愣,心里木木的。

    *

    官中出事,褚未见裴疏则迟迟不归,等不及出来寻,结果在半路碰到影卫,听说他发病的经过,匆匆赶往杏林春。

    他气急,把影卫训斥一顿,“糊涂,怎可让陆知行把殿下带走?咱们的太医又不是死了!”

    影卫有些委屈,“卑职摸不准殿下是否在听陆知行和姜姑娘说话,不敢贸然过去。殿下晨起提前服过药,我还猜可能他想让姑娘心软,所以才…”

    褚未眼神有些怪异,“陆知行和姜妤说什么了?”

    影卫欲言又止,使劲揉搓下颚。

    褚未敛眉,“你牙疼个什么劲,当影卫的偷听还难为情上了?说啊。”

    影卫支支吾吾,“姜姑娘可能真要被陆知行那小子拐跑了。”

    褚未心里一凉,脸都灰了。

    两人纵马赶到杏林春时,姜妤正坐在廊下,手持蒲扇,扑散药罐里呼呼直冒的白汽。

    她听到马蹄声,转头看见褚未,没有起身,等着对方过来。

    院中扑满梅子甜酸香气,褚未大步走近,发现她不是在煎药,而是在煮酸梅汤。

    廊下寂静,只有紫红色的浓酽甜汤咕嘟作响,姜妤看出他想说什么,道,“天热,这是给慈幼庄的孩子熬的,你们殿下在西厢房。”

    褚未神色复杂,目光分明在控诉她铁石心肠,嘴上说,“难为姑娘还肯救他。”

    姜妤道,“没什么难为不难为,即便病的是只兔子,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褚未被她轻飘飘一句堵得无言以对,“…殿下如何了?”

    “陆大夫还在厢房里,您得去问他。”

    言外之意,她不是大夫,也不曾去询问大夫。

    褚未沉沉呼了口气,转身大步赶往厢房。

    陆知行早瞧出裴疏则身体不好,但没想到如此严重——肺络破损,经年未愈,久延已成虚劳侯;悲怒伤肝,风阳上亢,必至目赤耳鸣,头痛欲裂;药毒久积,瘀阻脑络,怕还有幻觉妄动之症,怎么看都非长久之相。

    太医能让裴疏则病到今天还行动如常,甚至指挥作战,必然是倾尽全力了,换成他就想不出,得用什么药才能把这么一副身子撑起来。

    陆知行突然想起那晚捡到的药丸——因近日忙碌,都没抽出空来研究。

    他打开药箱,欲将那小黑丸子取出,忽听门扇被推开,褚未径直进来。

    陆知行起身,向他行礼。

    褚未看向榻上脑袋被扎成刺猬的裴疏则,眉头紧锁,询问状况。

    时辰到了,陆知行坐回去给他起针,“殿下的病情您应该很清楚,在下不知他如今在服什么药,怕贸然开方冲撞药性,只施下针去,暂且护住了关元,只是在下医术不精,还是得请一直伺候的太医诊治。”

    褚未道,“多谢,我已经派了马车,待会便到,接殿下回官邸。”

    陆知行眉头微动。

    褚未问,“怎么了?”

    陆知行道,“为殿下计,我想还是不要轻易挪动,最好能静养两日,以免刚稳住的气息又乱掉。”

    在这儿静养,他不醒来还好,若是睁眼看见陆知行和姜妤…只怕才会彻底活不下去。

    何况外头出了新状况,靖王在杏林春久住,简直是要命的信号。

    褚未思虑再三,还是道,“我让人换六驾的安车过来。”

    他转身欲走,陆知行沉声叫住他,“褚参军!”

    褚未停住。

    陆知行脸色很难看,“参军不会以为,我很希望他在杏林春住下吧。”

    褚未拧眉回头,“您什么意思?”

    陆知行注意到裴疏则不大安稳,眼皮挣动,额头沁出冷汗,好像陷在梦魇里,硬生生忍了下去,将褚未拽出厢房。

    姜妤已经煮好酸梅汤,舀出几勺兑冷水冲开,叫了芳枝过来一道啜饮消暑,便见陆知行黑着脸把褚未拉出门。

    芳枝仰头看去,姜妤漠然垂下眼。

    即便她没主动凑上去听,陆知行气恼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我若不是个大夫,早把他从屋檐下扔出去了,可惜我是个大夫,病人的病情便排在最前头,即便我再不喜欢,也得为他身体考虑,所以不叫他挪动,参军既是靖王多年心腹,为何如此一意孤行?”

    褚未看着他,沉默了好一阵,才问,“你和姜姑娘,是不是在一块了?”

    陆知行被他问住,看向姜妤。

    托裴疏则这瘟神的福,他们在树下的话根本没说完。

    姜妤和陆知行对视,放下碗盏,静静起身。

    厢房内传出冷然沙哑的声音,“未叔,进来。”

    第49章 狼狈若我说喜欢他,你打算伤害他吗?……

    几人都没想到裴疏则会醒地这样快,褚未更是顾不得旁的,快步返回。

    裴疏则已经自己坐起身,靠在榻背上,乌睫低垂,几根发丝脱髻,搭在颈侧,脸色苍白,好像个缥缈的虚影,一碰就会散掉。

    褚未奔到榻边,“殿下。”

    裴疏则扶他的手,想要下榻,“我们回府衙。”

    陆知行的话,褚未也并非一个字没听进去,连忙按住他的肩,“您别动,我找人派安车,抬藤椅过来。”

    裴疏则自嘲,“还真变废人了不成,若传出去,鄂州府官明日就要扑过来把我活吃了。走。”

    他说着欲站起来,身体却不给面子,颅内剧烈疼痛,眼前一下全黑了,险些从榻上摔下去。

    褚未反手去扶,力气稍重了些,裴疏则被他撑住,不过极寻常的一个停顿,却像是让重斧劈开头骨,捂着额角闷哼一声,脊背弓弯,肩胛尖锐地突起。

    姜妤看不下去,终是开口,“且歇一晚吧,别政敌没吃了你,你自己先死在半路上。”

    裴疏则身形一滞,抬起眼睛。

    他视线模糊,门口倩影不大明晰,碧色裙裾映着日光一晃而过,等视野重新变清楚,门下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好像她从未来过。

    裴疏则怔怔的,被褚未小心翼翼扶回榻上。

    好狼狈。他心想。

    怎么能狼狈成这样。

    在外头丢一次人不够,还要丢到别人家里来。

    裴疏则忍着痛,几要把牙根咬碎,心里却冒出一个更不争气的念头,姜妤刚才的话虽难听,可似乎是在关心他。

    许多杂乱情绪搅和在一块,让他本就不大清醒的神智变得更加混沌,直到旁边伸来一只手,上头托着一枚药丸。

    裴疏则回神。

    陆知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若还头痛,嚼枚川芎茶调丸,能缓解一些。”

    裴疏则伸手,却是捉住了陆知行的腕。

    陆知行错愕,“殿下?”

    他下意识想要抽回,裴疏则被这动作带得一晃,脑仁又疼起来,拼着力气没松,药丸滚落在地,正好将对方整个手掌尽收眼底。

    这是一只独属于文人的手,肤色玉白,指如修竹,只在食指内侧、中指外缘和拇指指腹生着薄薄的软茧,许是近来行医捣药,掌心和中间指节有些粗糙,除此之外,不见一丝疤痕。

    而他只在少时读家塾的寥寥数年,短暂拥有过这样的手掌。

    裴疏则心想,或许姜妤就是更适合生着这样一双手的人。

    比如在家塾时的他,比如未落难的越文州,比如现在的陆知行。

    他目光乌沉,准备将手松开。

    姜妤把匆匆赶来的太医领进门,正好看见这幕,顿时警铃大作,先一步上前,将陆知行扯到身后,“你做什么?”

    裴疏则失去平衡,忍下直逼人呕吐的晕眩疼痛,仰头望她。

    姜妤站在陆知行前面,满脸警惕疏离。

    裴疏则问,“怎么,难不成你还怕我把他的手砍下来?”

    姜妤明显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往事,眉间轻蹙,“谁知道。”

    裴疏则扶住榻背,垂目轻哂。

    “是,”他咽下喉间血腥,“我从前那般,不论你如何想我,都是应当应分。”

    姜妤没再说话,拽上陆知行出门。

    太医战战兢兢上前,给裴疏则诊治。

    *

    姜妤拉着人走出长廊,一直到前院药堂,陆知行强行止住她,“好了,愈儿,够远了。”

    姜妤停下,将他松开,满脑子都是当年裴疏则下令把越文州的腿打断的场景,缓了口气。

    “抱歉,知行哥,我今天有点过激。”

    陆知行指端一空,还真有些不舍。

    他并不知这段过往,以为姜妤失控是另有他故,惦记起白日未尽之事,“你不问问他的病情吗?”

    姜妤沉默,长睫在眼睑上投下两扇阴影,淡声道,“那是他和太医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陆知行不语,拉过她的手。

    姜妤微怔,抬目看他。

    陆知行揉按她掌心右侧,“这里是劳宫穴,按压可以清心火,安神定志。”

    药堂门后突然传来吃吃轻笑,两人回头,瞧见芳枝和卫演一高一低探出两颗脑袋,正看向这边,满脸揶揄。

    对上他们的视线,卫演忙道,“芳枝,我们是不是还有药没抓完?”

    芳枝啊了声,“是、是吧,快走快走。”

    两颗脑袋又缩了回去,陆知行手中一空,姜妤把手抽回,自行揉按,“谢谢,好像是好一些。”

    “愈儿,”陆知行问,“你在外面没说出的话是什么?”

    姜妤沉默了片刻。

    “知行哥,其实你对我说的那些,我真的有些心动,长久孤身在外,有时候的确很孤独。”她道,“但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对你,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

    陆知行止不住地失落,“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不是吗?”

    姜妤无法否认,“是,人心易变,就像从前我曾经坚定地认为,我会一直很爱裴疏则。”

    “这样就好了,”陆知行并不介意她的过往,听她这般坦然,反而萌生出几分希望,“你并非全无可能喜欢我,我们也的确很合适,我可以等。”

    “不,知行哥,你不要等。”姜妤道,“既然我们现在没有互相喜欢,我就不能因为合适,妄然虚耗你的光阴,你也不要因为等我影响以后的姻缘。还是那句话,将来怎么样,且随风罢了。”

    陆知行凝视良久,只有妥协,“好吧。”

    姜妤道,“我去庄子里送酸梅汤。”

    陆知行目送她消失在门口,后背抵在石缸上。

    卫演按捺不住好奇心再次出门偷看时,发现院内只剩下陆知行一个,跑到他跟前,“公子,苏姑娘怎么不见了?”

    陆知行道,“走了。”

    “走了?”卫演莫名,“你俩没成啊。”

    陆知行摇头,落寞转身回屋。

    *

    裴疏则服过药,虫蚁啃噬的疼痛慢慢消退,看向褚未,“我听扈卫说,你在半路碰见他,可是官中有事?”

    “是。”褚未忍耐道,“大内得知桓州叛乱初平,降下了为州中郡县委任新官的旨意,官员名册都是提前拟好的,正在上任途中,有些已经到了桓州边境。”

    裴疏则锋利长眸凌然一抬。

    他兼任中书长官,官员擢选怎么都不该直接越过他,何况又是他一手平息桓州叛乱,郑氏这般作为,分明是要趁其战后休养,挤压他的势力。

    “数月不见,郑家胆气倒壮起来。”

    褚未道,“原有因由在里头,殿下,郑奎抓了从前跟在赵太医身边的小徒弟,此子招出您病重服药之事,郑氏猜测您命不久矣,又经疲劳苦战,才整出这桩事来,鄂州府官一唱一和,说派来了临时的郡守,免得您驻守操劳。”

    裴疏则气笑了。

    “你方才说已经有官员到了桓州边境,鄂州州府想来也出了不少力。”

    “鄂州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基本都是他们的人。”褚未有些担心,毕竟裴疏则如今的确病体支离,“若让他们占住桓州,和鄂州互为犄角,随州形势就危险了。殿下做何打算?”

    “我是病了,不是死了,更不是傻了,由着这起子不自量力的东西妄图爬到本王头上。”裴疏则冷道,“新郡守绑了扔出去,告诉鄂州府官,桓州横贯千里,没那么容易了结干净,周边藩将都盯着这块肥肉,若新官上任,桓北城关守兵会即刻撤离,看谁死得快。”

    褚未应下,思之也欲发笑,“郑家获知消息,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往您身上施加罪名。”

    “早晚都要撕破脸,他想文火慢炖了我,哪有这么容易,”裴疏则道,“我看郑奎野心不止是想取代我而已,必然还有其他动作,大家脚底下都是不归路,且瞧着吧,如今种种,不过是道开胃菜。”

    他挑几件要紧事一一叮嘱褚未,等褚未出去,躺回榻间,闭上眼睛。

    太医遵照他的吩咐配制了新药,效力比从前更凶猛些,里头大概添了镇定的成分,又或许是和姜妤置身同一院落的缘故,裴疏则这一觉格外绵长踏实,入睡时还在午间,睁开眼已是深夜,月光无声透过窗牖,满院清辉。

    他头不疼了,撑肘起身,看到月下一抹熟悉倩影,独自站在院中。

    裴疏则下榻,披上外袍,推门出去。

    姜妤心里有些乱,一闭上眼,总浮现出裴疏则手臂上那些骇人的伤疤。

    她睡不着,索性出来吹风望月,听到身后脚步声靠近,熟悉的墨色身影来到身边。

    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并肩站着。

    最后还是裴疏则打破沉默,“今天月光不错。”

    姜妤嗯了声,“还好。”

    裴疏则问,“你接受陆知行了?”

    姜妤转头看他。

    “接受怎样,不接受怎样?”她道,“若我说我喜欢他,你打算伤害他吗?”

    裴疏则也看向她,片刻,轻笑了笑,“你误会了,妤儿。如果你喜欢他,如今的我…舍*不得伤害他。”

    姜妤微怔。

    第50章 误会初初,叫阿耶

    裴疏则身形消减,眉宇垂落,神色浅淡,总似透出几分忧伤。

    姜妤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回眼,“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裴疏则还以为她是不想和自己住在同一所院子里,要撵他出杏林春,“你若不想看见我,我现在就可以走。”

    “我是说,”她道,“准备在南方待多久。”

    裴疏则微怔。

    他道,“南方的话…可能要多待一阵子,最近形势很不好。”

    姜妤点点头,“若不好挪动,多住几日也罢。”

    裴疏则十分意外,“你愿意让我住在这里?”

    “是知行哥人好,与我无关。”姜妤道,“我会搬去慈幼庄住。”

    她说完,不管旁边失望垂目的人,转身回房。

    经过裴疏则身边时,他忍不住伸手,拽住了她的袖角。

    姜妤颦眉,“你干什么?”

    裴疏则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道,“多谢你了,还有陆知行。”

    姜妤神色温凉无波,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拽出来。

    裴疏则配合地松开,不甚细腻的碧绫从指间滑走。

    姜妤往房中去,忽听身后之人喊,“妤儿。”

    她脚步微顿,听见对方问,“如果我死了,你会高兴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

    姜妤回头看他,只觉他墨袍单薄,几要没入这无边夜色里。

    她问,“你会死吗?”

    裴疏则笑笑,“不会,我只是想知道。”

    姜妤感觉被一块湿泥巴堵在心口,沉甸甸的,让人呼吸都不畅快,很想骂他一句脑子有病然后掉头走人,可是没能骂出来,只道,“谁死了我都不会高兴。”

    裴疏则眸色微动,还是问,“那你会难过吗?”

    “不。”姜妤道,“我会忘了你。我们早就形同陌路了。”

    院中孤独伫立的人轻轻舒了口气,带出几分了然的自嘲,“好。这样就很好。”

    “裴疏则,”姜妤心底无端涌起冲动,沉声道,“不论如何,身子是自己的,你走到今天殊为不易,好好惜命吧。”

    她说完,返回房间,反手关门。

    裴疏则静静看着漆黑窗牖短暂地被烛火照亮了一下,很快又被吹灭,想是她回榻睡了。

    他靠在院中树干上,黑沉眸底控制不住地亮起,唇边露出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

    翌日晨起,姜妤便收拾好东西,搬去慈幼庄。

    芳枝说什么也要跟着,“反正最近病人少了,杏林春也怪无聊的,不如和姑娘一道去淘淘孩子。”

    姜妤也乐意和她一块,笑道,“那走吧。”

    姐妹俩拾掇妥当,一道去往庄内,姜妤昨天晚上睡得短,今早便有些困倦,便交由芳枝驾车,自己坐在后头,伏在芳枝背上闭目养神。

    芳枝还惦记着昨天的事,“姑娘为何要拒绝陆大夫?他品性真的很好。”

    她想接着说“比靖王好多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也很会照顾人。”

    姜妤唔了声,因为困倦,声音有些含混,“我挺喜欢他的,可惜不是那种喜欢。”

    “好吧,我还想着他能留下姑娘呢。”芳枝十分遗憾,“姑娘搬去慈幼庄,是为了躲开他?”

    “不是。”

    芳枝一顿,“不会是为了躲开靖王吧?”

    姜妤睁开眼睛,还是否认,“我只是觉得,这时候三人在同一屋檐下难免尴尬,不想空耗精神。”

    “那不就是谁都躲了嘛。”

    姜妤觉得这话不大对,她并没有想刻意躲开谁,可好像又的确是这么回事,无大所谓地笑了笑,搂住芳枝的腰打盹。

    两人到了庄子里,才发现里头已经有人在忙碌,裴疏则的亲随侯在院中,看到姜妤,快步过来,“殿下吩咐修东厨,泥瓦匠人已经找好了,姑娘且等等,这几日就能用上。”

    他说完招手,左右提了一套器具上前,“这是虎形灶,营里行军做饭的家伙,有釜有甑,装上就能使,殿下知道您爱给孩子们做些小食,特地叮嘱卑职给您拿过来,东厨修好前姑且一用。”

    铜灶虎头虎脑,还真有些可爱,姜妤儿时也见过这东西,只是没这么精致,“有心了。”

    亲随道,“殿下他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他见姜妤面色微冷,垂首告罪,“卑职多嘴了,厢房已经收拾出来,姑娘自便吧。”

    说话的当口,芸儿已经欢欢喜喜扑过来,“姐姐,你来啦,一天不见我就超级想你。”

    姜妤露出笑容,伸手揉芸儿的小脸。

    芳枝看出姜妤状态不佳,将小女童拉到自己怀里,“芸儿只想苏愈姐姐,就不想我吗?”

    芸儿最会撒娇,扭股糖般腻着芳枝,“当然想了。两个姐姐我都想。”

    芳枝满意地松开她,招呼其他孩童,“马车上有好吃的,跟姐姐一块去拿。”

    孩子们欢天喜地跟着芳枝跑了,姜妤这厢安静下来,随意在阑干处坐下。

    她应当去厢房补个觉,看着院中孩童嬉笑打闹,却莫名想多坐一会。

    手掌触到细细的凸起,姜妤低头,发现阑干上系着女童们玩花绳的红绒线,随手解下,欲翻几个花样,想起裴疏则也用过这红线,又淡了兴,重新系回去。

    她原是来慈幼庄躲清净,可杏林春病人少了,陆知行时常过来,裴疏则精神见好,偶尔也往这边溜达,最后卫演独自在药铺看家,四个大人一块在庄里看孩子。

    两位大学究齐聚慈幼庄,原来教关关雎鸠的老先生颇觉无用武之地,告假回家休息去了,腾出地方让两人尽情发挥。

    姜妤本想把人撵走,想想终究没意思,两人打着孩童的名义来串门,何况孩子们喜欢热闹,便也由得他们。

    起初芳枝提心吊胆,但裴疏则和陆知行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还挺和谐,除了言语偶有机锋,并未生出事端。

    只是他们捧着千字文争论怎么教小孩更合适的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芳枝浑身不自在,“要不是舍不得姑娘,我真就回杏林春了,还不如听卫演嘴碎呢。”

    早秋余热未退,姜妤拢了今年最后一茬梅干煮酸梅汤,等煮汤的功夫,坐在东厨门下闲翻游记,“他们在这缠缠孩子也好,你只管玩你的。”

    芳枝耸耸肩,去地窖取裴疏则刚命人送来的冰块。

    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裴疏则和芸儿研究红绒线,不知陆知行又说了什么之乎者也的文人教训,语出讥讽,“我原比不上陆少卿,少卿将来是不愁养老的,治着病教着书,两片杏林都硕果累累,随便敲一筐也能肚饱了,仔细别酸倒牙才好。”

    陆知行岂肯退让,“靖王殿下不也放下军务不理,跑来栽杏了吗。”

    裴疏则轻笑一声,“少卿抬举,我是来陪孩子玩。妤儿让我惜命,太医也说沾沾活气对身子有益。”

    “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得人家喜欢让你淘才行。”

    “比你讨喜,我会教孩子翻花绳,你只会煮那个狗都不理的苦药茶。”

    “……”

    陆知行气噎,芸儿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姜妤和芳枝一道提着酸梅汤上前,“要是教坏小孩子,就都出去。”

    陆知行本还想回嘴,听得这句,乖乖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姜妤盛了两碗,一份给芸儿,一份给陆知行,又招呼其他孩子过来领,最后给自己和芳枝盛了,坐下来啜饮消暑。

    唯独裴疏则手里还是空的,显得格格不入,他孤单单坐在角落阑干上,安静片刻,还是忍不住戳戳姜妤手肘。

    姜妤转头,和裴疏则对上视线。

    他也不说话,只巴巴望着她。

    姜妤回以安静,裴疏则只好道,“妤儿,我也有些热。”

    冰块碰着瓷盏,发出轻微叮咚声响,姜妤淡声,“寒凉之物,你喝什么。”

    裴疏则眉目微振,“我可以喝热的。”

    姜妤懒得和他掰扯,“还剩了点在厨房里,想喝自己去盛。”

    裴疏则欣然应好,正欲起身,芸儿自告奋勇,举起小手,“我我我,哥哥身体不舒服,我去给他盛。”

    裴疏则巴不得和姜妤多呆一会,笑眯眯道,“好芸儿,多谢了。”

    芸儿捧起碗咕咚咕咚喝完,颠颠跑走。

    芳枝嘀咕,“真是做长官的…这些小孩都快成他跟班了。”

    姜妤只当没看见。

    芸儿跑到东厨,砂锅内果然还剩一点,只是灶台有些高,她搬来小凳子站在上头,抓过勺子,盛到敞口白瓷碗里,没提防碰倒了旁边架子上盛盐的竹罐。

    她慌忙把竹罐扶正,可为时已晚,小半罐子盐全泼进去,在余温的作用下迅速融化。

    芸儿欲哭无泪,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伸来一双手,将她抱了下来。

    她转头,看见是裴疏则。

    对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妤儿怕你摔着,让我来看看。”

    芸儿呐呐,瞥向白瓷碗,裴疏则不察有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梅子汤温着口味倒也不错。”

    芸儿没拦住,十分震惊,“哥哥真觉得好喝?”

    “是啊,”裴疏则一顿,补充,“比冰镇的酸一些。”

    他注意到芸儿睁圆的眼睛,“怎么了?”

    芸儿的小脑袋瓜里转过了很多东西,把头摇成拨浪鼓,“我就是觉得凉凉酸酸的才好喝呀。”

    裴疏则拍拍她的发顶,顺手把碗和砂锅涮干净,领她出去。

    姜妤已经不在凉亭内,回屋小憩去了。

    午后下过一场小雨,天气凉爽一些,姜妤不想在房间闷着,出门转了转,回来时发现芸儿守在路边探头探脑,寻到姜妤,快步跑过来,“姐姐。”

    姜妤俯身,“怎么自己出来了?”

    芸儿一脸做错事情的心虚,犹犹豫豫道,“我今天去给裴哥哥盛汤,不小心把很多盐撒在里面了。”

    姜妤笑笑,“我还当是什么,没关系的。”

    “但是他没有尝出来。”芸儿仰着头,“他都喝光了,没有尝出来。”

    姜妤面色微顿。

    她一直没去过问裴疏则的病情,陆知行也没有主动告诉她,他本人更不会说。

    才几年功夫,这是把自己的身子糟蹋成什么样了。

    芸儿忧心忡忡,“他是不是病的真的很严重?”

    姜妤回神,温声道,“别担心,那个哥哥身边有很厉害的大夫,不会有事的。雨天路滑,我们回去吧。”

    芸儿点点头,随姜妤一道返回,走到巷口时,发现裴疏则就背对着她们站在院门檐下。

    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眉若远山,容貌清柔,打眼望去,竟和姜妤有六七分像。

    她口吻中似有抱怨,“疏则哥哥,你不是在随州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真叫我好找,要不是正好碰见未叔,我们还被挡在城楼外头进不来呢。”

    裴疏则道,“鹤陵有点事,战事未歇,你带着孩子,不在岐山好好待着,跑这来干什么?”

    话听着像是训斥,声音却堪称温和。

    女子无奈叹气,“你不知道,郑家人不安生的很,京城周边都乱成一锅粥了,我身份这样敏感,哪还敢继续住在那。”

    她弯起眼睛,“不过找到你我就放心多了。”

    话音未落,怀中的小娃娃挣动了下,女子发觉,笑意更深,“初初醒了。”

    裴疏则见状也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小脸,“长大不少。”

    “是呀,都会说话了呢,我特地把她带来见你,”女子将娃娃转向裴疏则,柔声逗弄,“瞧他,初初,叫阿耶。”

    阿耶二字清清楚楚传到旁观的两人耳里,芸儿下巴差点掉下来,“啊?他都有孩子了?”

    姜妤被雨后凉风呛了一下,没忍住掩口,轻咳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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