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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银月当空,照得地上纤毫毕现。

    观战的卫阿宁坐在门槛上,不由得抹了抹额上不存的冷汗。

    雪白剑尖点点银光,宛若惊鸿。

    乌黑刀刃凌厉肃杀,吞吐锋芒。

    高手一见招,便知差距如何。

    那厢磅礴战意倾泻,卫阿宁甚至屏住呼吸,连眼睛都忘记了眨动。

    其实她从前很是好奇,原书中,薛青怜有剑道第一人的美誉。

    但同谢溯雪相处这么久下来,他实力亦是不差,加之谢棠溪堪称苛刻的锻炼方式,她总觉得,他隐隐有突破魔族上限的潜力。

    那时卫阿宁便想。

    若是这两人比试起来,会是谁更胜一筹。

    “嘶——”

    裴不屿坐在她身旁,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原来,小溯雪平日里还是藏了一手的。”

    极快极短的速度中,黑刀与雪剑碰撞摩擦,迸射出令人目接不暇的火花。

    谢溯雪同薛青怜默契的没有使用灵力,仅凭各自的刀剑与身法比拼。

    黑刀雪剑,白袍蓝裙,交缠成一片模糊的影。

    好奇心上来,但卫阿宁实在挪不开眼。

    她扯了扯裴不屿的袖子,视线仍停留在场中二人身上:“怎么说?”

    她不懂这个中奥妙。

    但高手对决,确实精彩。

    今日若是有说书先生在此观战,感觉能编出个讲无数遍也听不腻的精彩故事。

    乌黑的刀在晴夜下划过一道流畅的弧,刀剑两相对撞,激荡起重重无形波涛,院中刀光剑影,残叶纷飞。

    裴不屿出声解释:“修真界灵气充沛,很少会有人专门练习这种全然不靠灵力,而用内力的功法。”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你师姐是其中一个,这眼下嘛,又多了个小溯雪。”

    眼珠转动几圈,卫阿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大概是武侠与仙侠的区别?

    不过她也看不出个薛青怜同谢溯雪二人的中高低来,只觉得都很厉害。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卫阿宁脑袋一点一点的,都快要看困了之际,二人才逐渐停手。

    手腕一挽,薛青怜收剑入鞘。

    时下很少人会捡这种晦涩难懂的古法,皆因投入的精力太多,但回报却是极低,很不平衡。

    她还是某次外出历练之际,顿悟古法其中的奥妙之处,才转而修习其中门道。

    没想到这小子倒是有点本事。

    先前倒是低看了点。

    思及此,薛青怜略微挑眉:“有点本事。”

    谢溯雪低眉,抬手抱拳:“薛师姐,承让。”

    “都比试完了是吧?”

    裴不屿松了一口气,旋即敲了敲身旁昏昏欲睡的卫阿宁。

    嗯?

    切磋完了?

    打瞌睡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卫阿宁站起身,提裙往院中跑去。

    她挽着薛青怜的手臂,眨巴眨巴几下眼睛:“师姐,你有没有受伤呀?”

    虽说是友好切磋,但刀剑相向,难免会有哪处磕磕碰碰,割伤皮肤见血的情况。

    薛青怜摇头,笑笑:“跑得那么快,其实是想关心溯雪有没有受伤吧?”

    心中隐秘之事被拆穿,卫阿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扁了扁嘴,小小声道:“哪有,我才不关心他……”

    谢溯雪是魔,能自个愈合呢,她瞎操心这个作甚。

    说罢,卫阿宁又偷偷抬眼,细细端详了下他。

    只可惜隔着段距离,加之夜色朦胧,看不真切。

    轻轻推一把她的后腰,薛青怜下巴轻抬,朝谢溯雪那处使了个眼风。

    耳尖微红,卫阿宁声如蚊呐:“那我去啦。”

    表情一怔,薛青怜无奈摇头。

    还真是个小孩子。

    卫阿宁端详谢溯雪几息。

    切磋了大半个时辰,少年除却额头隐有薄汗、打湿几缕乌发以外,倒也没什么其他受伤的地方。

    她从袖口掏出张干净帕子递给他:“擦擦汗吧。”

    谢溯雪接过,乖顺擦去脸上湿意,温声道:“谢谢。”

    “好客气哦。”

    卫阿宁端详几眼。

    下一瞬,装作不在意般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谢师兄真可爱。”

    如愿以偿摸到少年柔软发顶,她笑眯眯的,十分开心。

    发顶传来轻柔的揉弄力道,谢溯雪微微一怔。

    她果然还对摸他头这件事念念不忘。

    外头的夜逐渐深了,夜露笼罩。

    月华穿透幽暗薄云,映出少年男女两道重叠亲昵的身影。

    裴不屿看得极其不爽。

    他扬手点亮灯盏,招呼道:“你们给我进来。”

    烛火如豆,明光盈室。

    晃了晃茶壶,卫阿宁给大伙都倒了杯茶:“师姐,我还以为你们没那么快到洛城呢。”

    先前还在洛城城外小村庄借住之际,薛青怜就在灵佩中回复说,青棠联盟的事情有些棘手,暂时不能这么快到达洛城,同他们会合。

    手指轻敲桌面,裴不屿长眉一挑:“你猜我们发生了什么?”

    卫阿宁同谢溯雪对视一眼,见后者亦是茫然蹙眉的表情,便知晓他也不知裴不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老老实实摇摇头,“不知道。”

    他们刚来洛城不久,分盟中又只认识唐秋月一个,想及时知道外头确切的消息,还是有些难度的。

    卫阿宁瞥了裴不屿一眼,转而看向安静端坐的女郎,可怜巴巴道:“师姐,你看他……”

    薛青怜抬手,一巴掌拍向红衣青年的脑袋:“真该把你送去当个说书的。”

    她略略思索,视线看向谢溯雪时,秀眉凝成一条直线:“流云岚生道君,是谢棠溪。”?

    啊???

    卫阿宁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眼睛瞪得圆圆的。

    “不,应该是说。”

    裴不屿接过话头:“道君被谢棠溪操控,成为一具只听命于他的活傀。”

    脑海先前的猜测在此刻得到证实。

    黛眉有一瞬蹙起,旋即又放松,卫阿宁很快反应过来。

    她先前还疑惑谢棠溪的计划过于惊世骇俗,孤身一人的话,该如何实现。

    原来竟是控制了流云岚生道君,进行各方的调度。难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事端,并且接触各种早已失传的秘术。

    毕竟流云岚生道君可是青棠联盟的一把手。谢棠溪利用他去接触各种秘术,再方便不过了。

    思及此,卫阿宁好奇道:“师姐,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虽然她知道背后是极有可能是谢棠溪捣的鬼,但那也是因为自己通过逐渐恢复数据的纸人口中,知晓原书剧情。

    男女主有点太强了,仅用了不到一月的时间,就揪出了背后操盘的人。

    谢溯雪添了一句:“薛师姐的师父,是流云岚生道君。”

    欸?

    饮了一口茶,卫阿宁挠了挠头。

    原来是这样。

    那谢棠溪当真是大意了。

    以为薛青怜时常在外游历奔波,对师父日渐陌生。

    但他不知道的是,薛青怜对身边人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最是熟悉。

    手指摩挲着杯沿,薛青怜缓声道:“这半月来,我们顺藤摸瓜,联系了九派掌门,准备抓捕谢棠溪。”

    卫阿宁默默在心中给二人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女主,就是雷厉风行。

    她双眸微亮,激动问道:“那抓到了吗?”

    最好是一举拿下,免得谢棠溪还能出来作恶。

    薛青怜沉默片刻:“这……”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本想趁最后一举拿下谢棠溪之际,却是给他逃了。”

    嗯?

    怎么逃的?

    那可是九派掌门欸,即便谢棠溪实力再强,也难以从九大派掌门手中逃脱吧。

    九派掌门可是修真界如今实力最高水平的代表人物了。

    思来想去,卫阿宁还搞不明白,谢棠溪是怎么逃的。

    “说来也是奇怪。”

    裴不屿道:“那谢棠溪自以为能拿捏得住我们,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谢棠溪濒死之际,居然凭空消失了。”

    “事后,竟是连星宿前辈都卜算不出他的行踪。”

    “我们猜测谢棠溪极有可能会来找溯雪。”

    放下茶盏,薛青怜沉吟:“我们担忧你同溯雪安危,便匆忙赶至洛城,然后就看到了你们……”

    女郎底下的未尽之意,卫阿宁自是知晓,脸上顿时浮现躁意,捂嘴虚虚咳嗽几声。

    她鬓边两绺微卷的碎发随之轻颤,轻飘飘的。

    被烛光一映,像曦光初临时,裹了层明亮金粉的池水,泛着粼粼波光。

    谢溯雪眸光扫过,把话题引开:“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沉思片刻,裴不屿出声:“你们来洛城这般久,可感觉有什么奇怪之处?”

    卫阿宁想了会儿,抬起一双明亮透彻的眼:“其实我们也没来多久,若说奇怪的地方……”

    她认真回想。

    将客中栈所用饭菜是元宝蜡烛的气味,以及在月牙湖时所遇之事,详详细细道出。

    “这倒有些蹊跷。”

    薛青怜说:“月牙湖底,可能有什么东西。”

    卫阿宁点点头,没再多说,只垂眸思索。

    她不说话,其余人亦不多言,周遭一时安静。

    不知湖底的那个女人,同那日所见的城主夫人有什么关系。

    她们额间坠的那颗宝石饰物如出一辙。

    是两姐妹吗?

    还是同一人。

    太多消息一下子塞进脑袋,卫阿宁摩挲下巴,望着跃动烛光。

    谢棠溪……

    会逃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纸人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按理说,谢棠溪身上有基石碎片的话,那她应当能通过纸人,找到大概的地方。

    谢溯雪静静看她,低声道:“别担心。”

    “嗯?”

    卫阿宁偏头与他对视,小声絮叨:“我是担心你被他抓了去。”

    谢棠溪手段颇多。

    一不留神,很有可能中了他的诡计。

    方才薛青怜虽说他受伤了,但现在谁也找不到他,保不准随时都会出现在身边。

    就好似一条暗中窥视的毒蛇,时不时都能窜出,咬他们一口。

    她瞳仁盛着烛光,其中噙满关切,明光盈盈。

    心尖一动,谢溯雪无声笑笑,反手握住她的手:“不会的。”

    论实力,谢棠溪并不如他。

    无非是工于心计,钻研诡道。

    正面遇上,他必不可能输。

    腕间檀木珠串碰撞,发出低低的清脆声响,好似珠玉泠泠,撞入心中。

    朝他眨了眨眼,卫阿宁轻笑,指尖轻勾他掌心:“因为我不放心嘛……”

    第92章

    金乌初升前际,曦光朦胧。

    一望无际的湖面晨雾萦绕,月牙湖如一弯盈盈秋水。

    一叶小舟航行其上,顺着湖水往前飘荡。

    “你昨晚为何那样说。”

    略略看了眼湖面上的大朵金莲,谢溯雪又看向她:“你应当知晓,我并不清楚谢棠溪藏在何处。”

    闻言,正在啃着玉米的一人一纸忽然一顿。

    卫阿宁眨巴眨巴眼,与边上的纸人对视一眼后开始胡扯:“先前我在火场不是遇见了谢棠溪嘛。”

    她往他身侧靠近了些坐:“然后趁机在他身上放了个寻踪法器。”

    并不,其实是她昨晚让纸人通过基石碎片感应其余残片的存在。

    虽说碎片分散各地,但洛城月牙湖中的数量却是格外多。

    多到纸人只需回收这个区域的碎片,便可完成数据的修复。

    这说明拿了大量基石碎片的谢棠溪亦很有可能藏身其中。

    就算这底下的碎片持有人不是谢棠溪,那也能拿回大部分的残片,加速纸人的数据恢复。

    这种事情由她说出来的话,就太过于天方夜谭了,没人会相信的。

    方才说的那个理由糊弄糊弄自己得了,可糊弄不了薛青怜。

    还不如说是父子间有独特感应,所以谢溯雪才知道谢棠溪藏匿的地点。

    卫阿宁两手托起脸,扭头看他,耍赖道:“不管不管,反正就当作是你知道的。”

    她手指点在他嘴巴上:“还有,你不许泄密,也不许告诉师姐。”

    薛青怜眼下正同分盟的人交涉打点,不过她有留了纸条。

    如若她在外出了什么事情,在城中的薛青怜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也不算冒险。

    谢溯雪:“……”

    她身上的秘密,似乎有些太多了。

    好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每次都能提前预知一些事情……

    见他垂眸凝思,卫阿宁眼珠转动。

    叽里咕噜的,想什么呢?

    她伸手托住谢溯雪的脸,吧唧一口亲在嘴巴上:“这是封口费,不可以说出去。”

    柔软一触即离,却留下略微的醺甜,冲散了所有思绪。

    谢溯雪迟疑点头:“……好。”

    胸膛内的心脏咚咚直跳,卫阿宁抿唇笑笑,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

    姿势贴得近,她能看到他修长脖颈微微泛起一层薄红,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谢溯雪好纯情哦。

    才亲一口,整个人就红了。

    扔掉手上的玉米棒子,纸人撇了撇嘴。

    啧,腻腻歪歪的,真烦人。

    小船又航行片刻,前方水流骤然变得激荡,逐渐往回收拢,形成一个深色漩涡。

    微凉水雾拂面而过,卫阿宁面色惊讶,身形有一瞬的绷紧。

    腕间立时被一只手握住,力道不容忽视,她下意识扭头。

    谢溯雪:“小心。”

    他眸中一丝惧色皆无,光亮灼灼,远胜天际疏阔的寒星。

    “嗯。”

    卫阿宁笑了下:“有你在,我不怕。”

    手掌相握,腕间檀木珠串碰撞。

    倏地,有几颗珠子逐渐褪去原本的墨绿,变作黯淡的黑。

    *

    熟悉的漆黑席卷周遭景致。

    亦是似曾相识的恍惚感,卫阿宁无奈摇头。

    没想到一睁眼,竟是置身于一处阴暗的洞穴内部。

    以及,谢溯雪果然也不在身侧。

    他们又分开了。

    淅淅沥沥的水声自钟乳石尖处滴落,砸在石头上形成空洞回音。

    几颗萤石镶嵌在石壁上,散发幽幽蓝光,勉强照亮周遭场景。

    纸人抱紧了她鬓边碎发:“阿宁,这里好黑,看着好可怕啊……”

    卫阿宁笑笑,指腹摸了摸它的脑袋,温声解释:“那只是水滴在石头的声音啦,不要怕。”

    她都还没怕呢。

    同谢溯雪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她胆子都大了不少。

    借着手中的夜明珠,卫阿宁环顾四周,问:“小纸,你能确认这里是哪吗?”

    这个山洞同她以往见过的洞穴都不一样,黑漆漆又湿漉漉的。

    坍塌的情况也很严重,连路径都被碎石堵死。

    卫阿宁心下担忧。

    不知谢溯雪会被传送到何处了呢?

    “可以,我来扫描一下。”

    纸人两指作诀,双目阖紧。

    再睁眼时,眸中飞逸淡色金点。

    光斑四处散开,不过片刻,又重新凝聚在纸人身上。

    手中逐渐凝聚成一张薄纸,纸人将其递给她:“有了。”

    卫阿宁停下脚步,细细查看手中地图。

    地图上简简单单标志着几个圈圈,寥寥无几的线条十分简洁,只大致勾勒出一个城池的框架。

    卫阿宁:……

    这是什么抽象简笔画,糙得她都没法看。

    眼睛都快要被这些线条给绕晕了!

    纸人努了努嘴,“你只要按照图上的路线去走,就不会迷路。”

    它语气略有些委屈:“这里是郦城旧址,但不知为何,路线一直在变,我能找出最准确的这几条路已经很不错了。”

    卫阿宁点点头。

    想来,用这样的防御,应当是为了防止别人闯进里头。

    她揉了揉纸人脑袋:“好啦好啦,是我的问题,我不该凶你的,我们小纸是大功臣~”

    被那双好似滟滟晶石、温和得叫人迷惑的双眸注视,纸人搅着手指,傲娇扭头:“哼,你知道就好。”

    确认最终的路线后,卫阿宁收好地图。

    诚如纸人所言,面前的道路变幻莫测,错综复杂。

    若不是她记得正确道路上的参照物,说不定也会被迷惑过去。

    在一处碎石堆砌成人高的石头堆背后,隐隐露出一个半掩的洞口。

    卫阿宁小心翼翼绕开碎石,穿过洞口。

    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破败又空旷的荒城出现在眼前。

    高大孤寂的城墙倾倒,荒城上方仿佛被某种巨兽的骸骨所笼罩,幽暗漆黑的一片阴影,连光线都不能从中逃脱。

    全然没有梦中繁华的景象。

    纸人出声解释:“这里是遗址,同上头不太一样。”

    阴寒水汽扑面而来,皮肤立时激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抚了抚手臂,卫阿宁明了。

    这处应当就是掩埋在地下的郦城了。

    小心避开脚下隐藏的裂缝,卫阿宁带着纸人,慢慢踏入遗址里头。

    夜明珠柔和的光线扫过道路两旁倒塌的屋舍,门扉上的铜环锈迹斑斑,两片红木门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能倾倒。

    卫阿宁小心举着夜明珠,一步一步往前。

    待眸光移向另一侧时,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道路中央。

    足尖一顿,卫阿宁离他几丈,试探性询问了一句:“小谢师兄?”

    静候片刻,那倚墙而立的素白身影动了动,收好手中黑刀。

    “宁宁?”

    太好了,是谢溯雪!

    卫阿宁眼前一亮,忙提裙跑过去。

    她拉着他的手,心情欢欣:“小谢师兄,你居然是被传送到这城里头来了吗?”

    谢溯雪迷茫道:“城里?”

    见到了想见的人,卫阿宁心中十分有底气:“此处是郦城遗址,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算很久。”谢溯雪说,“半个时辰左右,你可有受伤?”

    黑暗愈发浓郁,沉闷得好似一把锤子,在敲击薄弱心房。

    虽然心中还是下意识对黑暗产生抗拒的心理,但卫阿宁笑盈盈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很好。”

    谢溯雪安静扫过她脸颊,确认并非是说好话哄他之际,才反手握住她的手掌。

    “这里过于古怪。”

    他道:“你我都要小心些。”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在山岚间冲撞、徘徊,形成一道道尖锐回音。

    听上去……

    就好像人临死前的惨叫一般。

    卫阿宁打了个寒颤,“没关系,我已经给师姐报信了,我们若三日内还未见人影,他们就会下来。”

    通往郦城遗址的通道,她也一并写在信件末尾了。

    信件摆在那般显眼的位置,薛青怜不可能看不到。

    穿过前头连绵的荒废民居,眼前出现崭新景象。

    八条河道,穿过鳞次栉比的宅院,各自从不同的方向,径直流入中央。

    高楼被河水拥簇其中,自随处可见的金箔碎片里头,依稀可见往昔千重明灯与华贵楼阁,精巧壮阔。

    纸人好奇捻起一片。

    指尖抚过金箔表面细致的纹路。

    它忍不住啧啧称奇:“这金箔的工艺太高了。”

    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其上竟然还能镶嵌连片的皎白玉石。

    随手拂去肩上灰尘,谢溯雪淡声:“不奇怪,郦城本就倚靠金玉致富。”

    郦城盛产黄金玉石,有着金玉之城的美誉。

    卫阿宁心下讶然。

    真没想到,这郦城光是残留下的点点遗址,就已是如此富贵。

    连方才她进城之际,城门口看到的狮子像,都是用美玉雕就而成。

    也难怪洛城城主会冒着不吉利的风险,选择往外拓展,兼并郦城。

    只可惜,眼下沉入地底的郦城旧址,已经沦为一座死城。

    打起十二分精神,卫阿宁拉着谢溯雪快步离开,却又在靠近中央之际,逐渐放慢脚步。

    黑暗中,水声汩汩。

    流水击打着石块,掩埋了所有声响。

    “等一下。”

    卫阿宁凝神四望,警惕道:“好像不太对劲。”

    水声太大,干扰了原本的听觉。

    幽深浓郁的黑暗中,忽然升腾起点点幽绿萤光,盘旋飞舞。

    正当她往后退之际,一阵阴寒的风淌过身侧,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往后。

    一手搂住她腰肢,谢溯雪一手抽出黑刀。

    他视线落在一侧清澈的河水中:“看来,这里好像不太欢迎我们。”

    越来越多的萤火自水面钻出,如同一场暴风雨般,纷纷逼向岸上两人,汇聚在身侧。

    萤火愈发盛大,好似铺天盖地的漩涡,将他们吞噬。

    谢溯雪利落挥动几下黑刀。

    无数萤虫尸体自半空中掉落,打碎如明镜般的水面,铺满河水。

    正欲再出手之际,掌心却被卫阿宁按住。

    她摇了摇头,小声附耳道:“这些萤虫,好像对我们没有恶意。”

    似乎只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话音方落,星星点点的萤光散开,无数萤虫四下纷飞,汇聚成一条璀璨星河,尽头直直指向河中央。

    卫阿宁同纸人对视一眼。

    一人一纸背在身后的手同时两指并拢,暖白的光华自纸人双眸中溢出,铺散开来。

    河水被仅她可见的温柔白光荡涤,漾出圈圈波光澄莹的涟漪。

    水波微漾,河面平静。

    卫阿宁抬脚往前,却被一旁的谢溯雪拉住手腕。

    “小心些。”

    他道:“莫要离河水太近。”

    卫阿宁点点头:“好。”

    缓步来至河边,蹲下.身,细细端详着河水。

    碧波轻荡,倒映出一张耳别白梅的美人面孔,额间坠有一颗鲜艳宝石饰物,纵是秀眉轻拧,亦不减一双秋水明眸含着的温婉笑意。

    但下一刻,卫阿宁睁大双眼,惊讶看向水中陌生的倒影。

    ——那分明不是她!

    第93章

    饶是卫阿宁觉得身侧有谢溯雪在,她有什么好怕的,此刻也被眼前一幕惊得忍不住捂嘴,轻呼出声。

    她不过是刚触及水面,甫一低头,竟是从河水中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是那日出行时所看到的城主夫人。

    水中的华服女子看起来鲜活灵动,触手可及,就好似她们不过是隔着一张水幕罢了。

    “小谢师兄,你快过来!”

    卫阿宁招呼着不远处的谢溯雪过来。

    她指着水中倒影:“你看看,这是鬼吗?”

    漆黑水面平静无波,只余星星点点的萤火倒影飞舞,谢溯雪微微皱眉:“水里有东西?”

    对上他的视线,卫阿宁若有所思。

    欸?

    他看不到吗?

    纸人传音入脑:【天眼所观之物,仅你我可见,不可分享。】

    卫阿宁摩挲着下巴。

    原来是这样啊……

    思索片刻,她轻声道:“我在水里头看到了东西。”

    “是什么?”谢溯雪问。

    卫阿宁详细把女子的外貌同特征详述一遍,却见谢溯雪双眸低垂,五指握紧刀柄,捏得指腹处的皮肤泛白。

    “听你所说的相貌特征,似乎是我母亲。”

    闻言,卫阿宁睁圆了眼。

    是素月?!

    可她那时不是自刎死掉了吗?

    怎么又会出现在此处的郦城遗址?

    “估计是她那时没死成吧。”

    谢溯雪神情淡淡。

    他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来,手指掠过河水:“毕竟他有的是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

    眼睫簌簌一颤,卫阿宁心口闷闷的。

    谢溯雪……

    其实也会难过的吧。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实则心中还是有所牵挂。每当涉及到他身世之际,她都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

    什么“你别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节哀”之类的话,又假又空,太过于苍白无力。

    卫阿宁伸手,反握住他略显冰冷的手掌。

    试图将一丝暖意传递至他掌心中。

    她罕见地没说太多话,只默默陪在他身旁。

    身边尽是属于她的气息与温度,谢溯雪长睫微动。

    他指尖掠过一缕乌软的发,没再开口。

    好半晌,谢溯雪才回过神来。

    “宁宁,我们……”

    他转身,却见卫阿宁低垂着脑袋走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怎么了”

    笼罩在遗址上方,如巨兽骸骨般的阴影忽明忽暗,好似风中摇晃的烛火。

    飞舞的萤火逐渐缩小,只勉强照亮他们这一片很小的区域。

    水中的素月依旧安详平和,卫阿宁的胡思乱想戛然而止。

    伴随着水波轻荡,水面泛起涟漪,隔着透明水面,她看到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纤长羽睫微微颤动。

    下一刻,一双如宝石般剔透的眼睛倏地睁开。

    美人瞬间化作红粉骷髅,水花被高高激起,扑向岸边。

    “小谢师——!”

    还未来得及反应,卫阿宁便被那白骨拉着手腕,连带着谢溯雪一起,沉入河水。!!!

    水下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

    四下缄默,幽暗阴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汇入。

    无边无际的水流裹挟着二人,沉入水底。

    水下暗涡湍急,冰冷刺骨的寒意冲破护身屏障。

    “咕噜咕噜……”

    口鼻与四肢好像被藤蔓牢牢束缚。

    感受侵入骨髓中的冷意,卫阿宁指尖用力掐住掌心。

    些许疼痛将意识唤回,但还是挡不住自足底窜上脊背的阴冷。

    好冷,好难受……

    在水下,身上一切知觉都被隔绝。

    骨髓中的寒意好似从地底深处喷涌出来的岩浆,冻结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卫阿宁迷迷糊糊间,听到耳边传来谢溯雪的声音:“抱紧我。”

    虽然手臂已然被寒意冻得发僵,但她还是咬咬牙,打起精神,双手牢牢抱紧他的后腰。

    谢溯雪手臂用力,圈紧掌下纤细腰肢,“张嘴。”

    意识还未清明,下颌被人轻轻捏紧,接着,一股熟悉的冷梅香自口中渡来,驱赶寒冷。

    唇上传来熟悉的温热触感,卫阿宁溃散失神的意识逐渐回笼。

    水域暗沉,唯有揣在怀中的夜明珠散发柔和光晕,照亮他低垂的眉眼。

    近在咫尺的面容难掩关切,她懵懵出声:“谢溯咕噜咕噜——”

    一句话还未说完,水花呛入口鼻,喉咙泛起辛辣气息。

    谢溯雪又低头给她渡了一口气。

    掌心灵力逸散,在卫阿宁身上覆了一层细微的屏障。

    怀中的少女纤瘦柔软,好似只被雨水淋湿的幼鸟,谢溯雪垂着眼:“我无事,你莫要出声,留着些力气,我带你出去。”

    他指尖蜷紧,“此处水域于我无用,但对你影响似乎极大。”

    连她倒映在他眼中的色彩亦是变得黯淡了许多。

    思绪乱七八糟的,卫阿宁点点头,闭嘴不再出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余光发现,腕间的檀木珠串在散发着幽幽亮光。

    与此同时,谢溯雪身上那条亦是如此。

    心下惊讶,卫阿宁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往那处瞧。

    她同他抱在一起,腕间难免会触碰到,那两串檀木珠便会延伸出一条指引的细线,却又在分开之际,细线湮灭无痕。

    谢溯雪心生疑惑,但仍旧试探性地握住她的手腕。

    檀珠相撞,短暂的白光闪烁,河水转瞬即逝。

    再次出现的,是一处荒凉破败的高台,原先在城内遇见的八条河道,此刻化作冒着黑气的涓涓细流,汇入中央。

    四方延伸的铁链悬挂在空荡荡的高台上空,诡魅又怪诞。

    “这里……”

    卫阿宁抹去脸上残余水珠,把四面环视一遍。

    她神色严肃:“好像是一处祭台。”

    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掌中灵力专心烘干她身上水渍,谢溯雪神色淡淡:“或许吧。”

    卫阿宁想了想:“小纸,地图可还在你身上?”

    遇事不决,直接看地图了事。

    “在的。”纸人摸出怀中的地图递给她,接过夜明珠。

    原本模糊的地图逐渐显露真迹,变得详细,而她目前所在的位置,俨然是眼前这处祭台。

    待看清纸上内容,卫阿宁有一瞬的惊讶。

    难道说,是需要靠近郦城中心地段,这份地图才会更新吗?

    方才是因为她在郦城外圈,所以地图才会不清晰。

    谢溯雪看了眼:“怎么?”

    摸了摸下巴,卫阿宁同他对上视线:“你可对这里有什么印象?”

    她没什么头绪。

    虽说曾在梦中参与他的过往,但其实进展很快,就像是在放好几倍速的电影。

    还没等她看清,就飞速溜过去了。

    对于谢溯雪在郦城的一些遭遇也不甚清楚。

    谢溯雪凝眉思忖片刻,而后平静开口:“这处没什么特别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而且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很想看。”

    什么叫她不是很想看?

    这不是小瞧她呢!

    可恶!

    卫阿宁双眸灼灼,紧紧盯着他:“我要看!”

    谢溯雪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你确定?不会后悔?”

    “确定。”卫阿宁坚定点头,又补了一句:“也不后悔。”

    谢溯雪笑笑:“行。”

    话毕,他上前几步,腾跃而起。

    身影所过之处,火*舌窜起,照亮地上场景。

    瞧清眼前画面,卫阿宁双目圆睁,浑身鸡皮疙瘩骤现。

    祭台周边,全都是各式各样的‘谢溯雪’。

    大的,小的。

    年幼的、年长的,应有尽有。

    残肢断臂堆砌如山,碧绿色的液体浸泡其中,其中白丝牵引,半边头颅还会时不时跳动几下。

    一幅惊悚至极、十分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景致。

    感觉说出去能止小儿啼哭。

    轻扯嘴角,卫阿宁头皮发麻,手脚发软:“妈,妈呀……”

    妈妈呀,救救孩子!

    对不起,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真想穿越回去,给片刻钟前的自己打几个大耳刮子。

    一脚踢飞小道边的头颅,谢溯雪摇头叹气:“唉,我都说了,这不是你喜欢看的东西。”

    他指腹抚过左眼,眸中有一瞬红光闪过:“指令,消——”?

    卫阿宁一把拉住他的手:“等下!”

    她略略蹙眉看他:“你要干嘛?”

    什么指令?

    沉默须臾,谢溯雪歪了歪脑袋:“你不是害怕吗?我帮你消除掉方才的记忆就不怕了。”

    卫阿宁瞪大了眼。

    老天,这只半魔的能力怎么这么逆天??

    还能无痛消除人的记忆。

    她要举报,这人开挂!

    “也不算是消除吧。”

    抹去泛起缕缕红雾的深瞳,谢溯雪缓声道:“只是给你识海深处施加一点暗示而已。”

    “哦——”

    那也不算很逆天。

    是通过一些指令来影响潜意识。

    卫阿宁恍然大悟。

    但片刻,她又回过神来,一脸狐疑:“你以前是不是对我用过?”

    那日裴不屿戳穿她以为的苏雪公子其实就是谢溯雪之时,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很害怕的。

    但不知聊天问话时他做了什么,都还没一天,还不算深入认识的时候,她竟然就敢跟谢溯雪叫板了。

    “是啊。”

    谢溯雪右手拨弄了一下额发:“谁让你那时怕我呢,太麻烦了。”

    卫阿宁:……?

    大哥,传闻中极其阴晴不定,心机深沉,十分危险,类比雨夜杀人魔的人出现在你眼前,你说怕不怕?

    卫阿宁欲言又止。

    只是最后还是默默把吐槽咽回腹中。

    谢溯雪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又在想我坏话。”

    “才没有!”卫阿宁抱臂环胸。

    谢溯雪没再出声。

    他腕骨轻旋。

    磅礴魔气如潮四涌,将所有的残肢断臂荡涤一空,化作尘埃。

    确保祭台内再无一丝痕迹残留,谢溯雪轻声笑笑:“你不用害怕了。”

    方才惊悚的场景犹在眼前,卫阿忙上前牵住他的手,讨好般笑笑,音量更小了些:“这里是哪啊?”

    谢溯雪:“此处便是谢棠溪用来造魔的地方。”

    第94章

    嗯?!

    此处便是谢棠溪造魔的地方?

    这实验室有点过于庞大了。

    卫阿宁眯了眯眼,心下思索。

    那是不是说明,他本人就在不远处?

    一想到谢棠溪说不定就在暗地里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卫阿宁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种被监视的感觉,真的令她非常不自在。

    眸光落在十几丈外的三重高楼,谢溯雪轻声道:“我们去那看看。”

    “啊?”

    卫阿宁还未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闻言,视线跟随他所说的地方望去。

    那是处紧密排布在一起高楼,矗立在层层阶梯之上,巍峨壮美,宛若登天之梯般一眼望不尽顶头。

    依稀可辨往昔玉楼金阙的繁华景象,然而眼下,仅剩边缘一栋楼阙是完整的,其余两栋好似被火烧过一般,硬生生从中部截成两段。

    看起来不像是意外,更像是人为。

    卫阿宁摩挲下巴思考,余光不经意瞥过手腕。

    不知不觉,原本墨绿的檀木珠,竟有大半都变得暗沉发黑。

    反观谢溯雪手上的,却依旧光洁如新。

    什么时候的事情?

    怎么她的檀木珠都变黑了。

    临走前,珈乐同她说过,檀木珠有辟邪破厄的效果。

    每变黑一颗,便意味着替她抵挡了一次灾祸。

    卫阿宁心下一咯噔。

    难道她此行遇到的妖邪很多?

    谢溯雪握紧她的手:“走了,别发呆。”

    他脑后银簪束起的马尾悠悠一荡,轻盈恣意。

    实在想不出缘由,卫阿宁撇去多余的纷乱思绪,轻声应道:“噢。”

    高楼门扉饱经风雨,破败不堪,被虫蛀得千疮百孔,黄白细末从中流出。

    只轻轻一推,便倒塌在地,扬起厚重灰尘。

    “咳咳——”

    卫阿宁捂住口鼻,掸去落在身上的灰尘,抬头打量楼中的布景。

    楼内鲛珠为灯,流光皎洁。

    红纱为帘,龙凤烛长明,烛泪滴落,异香蔓延,满目喜庆的大红。

    凝神思忖一刹,卫阿宁很快便得出结论。

    看起来,像是新婚的布置。

    只不过……

    为何却有股淡淡的霉腐味呢?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此腐烂了一般。

    卫阿宁抬眼,看向谢溯雪:“你闻到了吗?”

    那股奇怪的霉腐味。

    谢溯雪看向身侧。

    少女一半脸颊掩在明明暗暗的烛光中,微垂长睫沾染一点流光,看不真切眸中情绪。

    周遭鲛珠流光更甚,而她身上的光彩愈发黯淡。

    相握的手紧上一分,谢溯雪眸色微沉:“没有。”

    咦?

    又是仅她可闻吗?

    卫阿宁神色凝重,眉头皱起。

    这太奇怪了,郦城怎么还搞起区别对待。

    越往前走,霉腐的味道同异香愈发浓烈。

    这楼内不大,二人很快便行至里头的婚房。

    室内极尽奢华,大红锦被铺陈于床,与一张红木梳妆台遥相辉映。

    卫阿宁走近几步,抬手抹去浮尘。

    雕龙画凤的妆台上,铜镜崭新明亮,倒映出一张唇红齿白,描眉施粉的美艳脸庞。

    镜中人身披大红嫁衣,满头珠翠,异常美艳。

    卫阿宁看着“自己”对镜上妆,仔仔细细将口脂抿了一遍,描画花钿。

    肤色看起来却是极其不正常的死白。

    镜中女子凝眉垂眸,表情哀戚。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素白短匕。

    薄薄的刀身浸在烛光中,闪烁银色寒芒。

    抵住自己脆弱的命门,作势用力刺下。

    没有任何征兆地,她肩膀缓缓搭上一只修长的手,掸开短匕。

    “你今日。”

    “很美。”

    男人五指轻抚着侧脸。看不清面容。

    但声音落在卫阿宁耳中,却很是熟悉。

    她只是听了一下,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原因无他。

    这声音,是谢棠溪!

    合拢在小腹的手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卫阿宁惊出一身冷汗。

    完蛋。

    她竟然一点动不了,只能看着镜子的自己,眼睛中缓缓流出两行血泪。

    视野晕出模糊的红,卫阿宁神情凝重。

    到底是怎么被吸入这个镜中世界的?

    “月儿,你要高兴些。”

    谢棠溪双眸含情,抬手,缓缓擦去她眼眶中流出的泪:“别哭啊,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

    右眼皮跳了跳,卫阿宁心下惊惧万分。

    难道是她附着到素月身上来了?

    还是说,她只是被吸入镜中世界?

    这也太邪门了。

    只是还没等卫阿宁想出什么头绪,这具身体仍旧不停地往下流血泪。

    雪肤与血色交织在一起,异常惊悚。

    谢棠溪擦拭的手忽然顿住。

    他看向镜中的素月,清俊的面容逐渐变得扭曲。

    “生同衾,死同穴,我们一家,永不分离。”

    “宁宁……”

    “宁宁,快醒醒……”

    卫阿宁猛地从幻觉中惊醒。

    看清面前之人时,她心脏怦怦直跳,有一瞬的怔忪:“小谢师兄……?”

    谢溯雪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卫阿宁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他面上是掩盖不住的疲色,衣衫有些许破损。

    风尘仆仆的模样,好似从很远的地方赶来。

    卫阿宁揉了揉眼睛,“你是怎么破除找到我的?”

    揉揉她的脑袋,谢溯雪抬手拭去她额上灰尘:“我看你盯着铜镜发呆,就觉得事情不对,便夺了铜镜打碎。”

    他叹慰道:“还好你没事,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同别人交代了。”

    谢溯雪边说,边牵起她的手往外走:“我们走吧。”

    “等一下,小谢师兄。”

    卫阿宁疑惑道:“走?走去哪?”

    他们要继续在郦城遗址里找到谢棠溪的啊。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的吗?”

    谢溯雪:“这里太危险了,我不一定顾及得到你。”

    “所以想着,先送你出去,这样我也可放心。”

    “毕竟我担心你会在他手上吃亏受伤,所以我来对付他就好。”

    “谢棠溪手段太多了,防不胜防。”

    他声调柔和,却有几分不容置喙、没得商量的意思。

    视线上下扫视面前的人一遍,卫阿宁欲言又止。

    谢溯雪能这么好声好气跟她解释这么多?

    而且……

    卫阿宁又细细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白裳刻意做出褶皱,沾染尘土,眼神是流于表面的温柔。

    连挂在唇边的笑容也有些假,非常矫揉造作。

    卫阿宁站在原地没动,只直勾勾望着他。

    谢溯雪有些诧异:“怎么了?”

    卫阿宁收回手,唇角扬起笑意:“其实你不是谢溯雪吧?”

    她方才慌乱之下,没有多想。

    现在看来,这人浑身上下都是违和感。

    眼珠转了转,卫阿宁道:“你演得不太好,谢溯雪不会刻意解释这么多的。”

    言多必失,谢溯雪一向是懒得说话,直接动手。

    而且这人表情一板一眼的,毫无过渡。

    “其实你是谢棠溪操纵的,类似于活傀之类的东西吧?”

    就比如说方才她看到的那堆“谢溯雪”。

    话音方落,卫阿宁便看到眼前的“谢溯雪”面色霎时变得极为狰狞,试图强行抓住她的手。

    她下意识伸手格挡。

    腕间的檀木珠晃动,几道雪亮白芒闪过,直直刺入眼前之人的胸口。

    滋滋黑气冒出,不甘的嘶吼声回荡在耳畔。

    高大的身影逐渐破碎消失,烟消云散。

    卫阿宁往手上的檀木珠串望去。

    果然,又黑了一颗。

    这木珠确实可以辟邪破厄。

    眼下,她只剩下三颗完好的檀木珠了。

    黑掉的珠子散发渗人黑气,试图缠紧腕间之际,又被余下檀木珠驱散。

    再一晃神,卫阿宁发现自己重新出现在那间婚房中。

    但面前的铜镜却是碎成一片一片的。

    “阿宁!”

    耳边听到纸人的惊呼声,卫阿宁回神转身,却见一人一纸怔愣在原地。

    伸手把谢溯雪抱住,卫阿宁眉眼弯弯:“小谢师兄,小纸!你们怎么在发呆呢?”

    眼睫簌簌轻颤,谢溯雪眸色沉沉,低声唤道:“……宁宁。”

    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他指尖忍不住地颤。

    若不是顾念到她在铜镜中,他此刻定然已是将此处遗址夷为平地。

    心跳紊乱,胸腔内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情绪散去。

    定了定神,谢溯雪平复思绪,掩去眸中逐渐失控的红芒。

    纸人哭丧着一张小脸:“你刚刚突然晕倒失去意识,吓死我们了!”

    脊背传来一阵抚慰的暖意,卫阿宁笑笑:“我没事的啦。”

    她平复好心绪,离开他的怀抱,将方才所经历的事情一一告知。

    谢溯雪半垂下眼,神情凝重:“这是他一贯常用的手段。”

    尤其是这种能映出人面容的镜子,最是适合借此杀人。

    想了想,卫阿宁又问:“这里头的东西,是不是镜魔?”

    她只看了一眼铜镜,意识便被吸了进去。

    眼底的焦躁与不安散去,谢溯雪颔首:“嗯。”

    他眼风扫过破碎铜镜。

    一条无形的细线,映入眼帘,往窗边探去。

    谢溯雪语调如常:“我想,我已经知道他在哪了。”

    心下惊喜,卫阿宁眼前一亮:“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吧!”

    还未行出几步,她脚下一顿:“不对不对,我们先摇一下救兵。”

    谢溯雪歪了歪脑袋:“嗯?”

    以他的能力,对上那人并不难。

    甚至还可以说是简单。

    卫阿宁撇嘴:“小谢师兄,咱们不能大意。”

    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们一路行来,不知遇到多少暗箭。

    谢棠溪这人,不正面现身,就爱时不时玩些阴的,小人得很。

    是时候该请出他们真正的大腿了!

    第95章

    细线若隐若现,指向前方,最终消失在祭台处。

    低低的、类似野兽的嘶鸣声自地底的更深处传来。

    灵佩上的消息一闪而过,卫阿宁定了定神,收好。

    她撩起眼帘,悄悄看了一下身侧,好似闲庭散步的谢溯雪。

    周遭微光如萤,映出少年清冽眉眼。

    他脸上一点担忧慌乱的情绪都没有显现。

    未免太淡定了些。

    倒是把她的反应衬托得格外突兀。

    卫阿宁轻抚下巴。

    这就是拥有绝对武力的好处吗?

    银红色的裙摆掠过台阶,卫阿宁跟着谢溯雪一步一步走上祭台。

    祭台幽沉,他们刚站定,熊熊燃烧的烈焰瞬间亮起,吞噬一切黑暗。

    卫阿宁表情警惕,一步三回头,时不时环顾四周。

    有几点火舌四溅,试图舔舐飞扬的裙摆。

    “虽说先前我有给你覆了屏障。”

    一刀劈开飞溅的焰舌,谢溯雪为她挡下肆虐火焰,语调悠闲:“但裙子若是不小心被烧掉的话——”

    明悟他话中的未尽之语,卫阿宁一时无言。

    好好好,都这个时候了,谢溯雪还能调侃她,这人是真不紧张。

    四周静谧,唯有火焰时不时爆出的几点星子噼啪声。

    卫阿宁原本紧张的心绪慢慢变得平和。

    台阶不长,他们很快便登上祭台高处。

    祭台空阔,风声猎猎。

    中央立着位身穿蓝白法袍,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的中年男子。

    “溯雪,吾儿。”

    谢棠溪转过身,唇边挂着温润柔和的虚假笑意,“你还是来到了此处。”

    火光明亮,照进眼底,透出幽黑瞳仁中毫不掩饰的漠然。

    卫阿宁敛神,无声注视对面的谢棠溪。

    若忽略大团大团围绕在他身侧的黑气,谢棠溪此刻衣袂飘飘,颇有几分不染尘埃的仙人之姿。

    但同她梦中所见的形象大相径庭。

    谢棠溪此刻脸色极差,周身似泛着一股死气。

    郦城遗址内格外阴冷,凉飕飕的,贴在皮肤上,像极了烙印。

    卫阿宁略略蹙眉,心下思索。

    难道是因为造魔一事耗费过多的心力?

    抱臂环胸,谢溯雪嗤笑一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废话多多。”

    指尖拎起尚在发呆的纸人,他冷静道:“带她躲起来。”

    谢溯雪向前一步,平静注视着谢棠溪的双眼,“差不多也该停止你的闹剧了。”

    他还想尽快带着卫阿宁出去呢。

    话音方落,两柄几乎相同的长刀相互碰撞,迸射出大串绚烂耀眼的火花。

    妈耶,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卫阿宁抱着纸人,这儿躲那儿窜。

    生怕波及到自己。

    她就不出声去给谢溯雪添乱了。

    毕竟眼下,只需管好自己就行。

    转瞬之间,谢溯雪手腕微旋,黑刀利落转了一圈腕花。

    他一招一式都干净利落,攻势猛烈。

    手起刀落间,行云流水,锐不可当。

    锋刃势如游龙,“铮”的一声破开谢棠溪的进攻。

    重击之下,谢棠溪手中的长刀发出沉闷嗡鸣,震得他整个人身形不稳。

    谢溯雪的打法过于凶悍,谢棠溪脚下一个踉跄,往后倒退几步,步伐已乱。

    他抹去唇边血痕,表情阴冷。

    谢溯雪静静看了一会儿,“你不是我的对手。”

    浓郁黑气层层叠叠,环绕在谢棠溪身侧。

    他漆黑双瞳好似碎裂的瓷器,散发着邪异黑雾。

    唇边勾起漫不经心的弧度,谢溯雪似笑非笑:“况且,你如今魂魄受损,更不可能打得过我。”

    他过往曾无数次设想。

    倘若再次遇见谢棠溪之际,他该是什么表情,又该是什么话语。

    只是眼下。

    瞧着倒在地上的谢棠溪,谢溯雪神情淡淡,心中竟是毫无波澜。

    爱也好,恨也罢,不过尘世微小的蜉蝣。

    他如今唯一在乎的,只有卫阿宁一人。

    谢棠溪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双目死气沉沉,凝望居高临下的白衣少年。

    许久过后,他才轻笑一声,“是吗?”

    右手抚上身侧黑气,谢棠溪抬眸望去。

    他眸光落在不远处的卫阿宁身上,很轻地笑了下:“小姑娘,浸过了黑潮,居然还没死,命挺硬。”??

    眼睫簌簌眨动两下,卫阿宁立时反应过来。

    他们先前被那个红粉骷髅所拽进的河,竟是黑潮??

    擦去唇边血痕,谢棠溪淡声笑了笑:“我当是谁在暗中指引你们。”

    倏然间,黑芒大盛,无数扭曲的狰狞暗影自他身侧伸展出来。

    卫阿宁一愣神,“欸!”

    腕间的檀木珠串应声飞进谢棠溪手中。

    端详余下几颗完好的木珠,谢棠溪把玩几下,无奈摇头:“素月啊素月。”

    他掌心合拢,毫不犹豫地握紧:“我滋养着你的魂,不是让你来给我添乱的。”

    原本坚硬的檀珠,在谢棠溪掌下一点点挤压、变形,直至碎成一滩齑粉,如流沙般从他掌心落下。

    木珠碎作粉末之际,卫阿宁忽感胸腔有一瞬的沉闷。

    耳边立时炸开无数凄厉呓语,直直灌入识海。

    眼前止不住发黑,她双手捂住耳朵,重重跌坐在地。

    纸人忙搀扶住她:“阿宁!”

    连那厢谢溯雪都分了神,作势要往她所在之处赶来:“宁宁!”

    “别过来!你看好他!”

    卫阿宁一手扶住脑袋,一手制止了谢溯雪的动作。

    在场的人,唯有谢溯雪能拦住谢棠溪。

    若谢溯雪过来了,不知下一次又该如何才能抓到谢棠溪。

    总不能,因小失大了。

    面颊逐渐失去血色,体温也逐渐冷得好像一块冰,太阳穴涨得似要炸开。

    卫阿宁阖上眼眸:“谢溯雪,别,你别过来……”

    至少——

    至少,他们得撑到薛青怜带人来。

    凄惨彻骨的嘶哑声在耳中炸开,仿佛凝聚自古以来,所有魔族不甘的诅咒谩骂,叫人灵魂都要被搅碎嚼烂。

    卫阿宁只觉自己快疼得失去意识。

    撑这么久完全靠她强大的意志力。

    这就是……黑潮吗?

    这声音太过于刺耳了,铺天盖地的,没个停歇的时候。

    由黑潮发出的无数呓语,好似牢不可破的坚固屏障,将她围困在一方天地。

    神魂都被激荡,卫阿宁忍住喉间几欲喷涌而出的腥甜,心中疯狂默念清心诀。

    她脸色疼得煞白,却不忘继续提醒谢溯雪一句:“别,别让谢棠溪逃了——”

    薛青怜怎么还没到?

    地图上的路,她都已经画好给她了呀。

    难不成是被什么绊住了?

    卫阿宁蜷缩在角落中,搂紧双臂。

    霎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唯有永恒不断的狂乱嘶喊,同令人战栗得快要撕裂灵魂的冤魂呓语。

    连脑仁都要被翻搅出来,七窍生疼。

    艰难掀起眼帘,卫阿宁又往洞口看了眼。

    说曹操,曹操到。

    似曾相识的一道月白身影自远处赶来。

    一柄长剑自薛青怜手上出鞘。

    霎时间,便有凌冽剑气袭来,直直钉在谢棠溪能动的手脚之处。

    轻盈剑锋破坚摧刚,斩开所有邪祟。

    “这里交给我。”

    薛青怜道:“你去照看宁宁。”

    “好。”

    几乎是同一时间,谢溯雪松开对谢棠溪的挟制。

    他毫不恋战地后退,飞身将半昏迷的卫阿宁护在怀中。

    萦绕在鼻尖的血气稍纵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梅香,连原本喧嚣的嘶哑呓语都得到了平息。

    卫阿宁心下轻颤。

    她躺在他怀中,勉强睁开眼,有些不解:“小谢师兄……?”

    拥着她的手止不住发颤,谢溯雪道:“我在的,在的。”

    “师姐来了吗?”

    视线掠过那厢兵荒马乱的众人,谢溯雪点头:“……来了的。”

    “咳——”

    喉间腥甜再也忍不住,卫阿宁咳出几点血渍,“那,那就好。”

    紧绷的精神陡然放松,她心下一松,只感觉眼前晕晕沉沉的,想睡觉。

    “别睡过去,宁宁。”

    “别睡。”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水滴落在脸颊上,发出微不可察的啪嗒声。

    下雨了吗?

    还是别的?

    只不过此时也无暇想到别的原因,卫阿宁勉强打起精神,伸手去够谢溯雪的脸,“我没睡呢,没事的,我一点事情都没——”

    只是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她眼前一黑,晕眩感袭来。

    眼前色彩重新恢复黑白之际,谢溯雪眸中红雾翻滚,拥紧了她:“宁宁,宁宁……”

    脑海中忽然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能重新见识世界,难道是以卫阿宁的生命力为代价?

    谢溯雪从未忘记自己最初接近她的缘故。

    皆因只要同她在一起,眼中景致就会成为彩色。

    他好奇这般变化的原因,遂一直呆在她身边,暗自求证。

    但随着卫阿宁每一次的受伤。

    那些颜色,或多或少,都会逐渐变得黯淡。

    耳边一片嗡鸣,谢溯雪怔然垂眸。

    这般认知,忽然叫他如坠冰窟。

    意想中,遥不可及、属于凡人的情绪轰然袭来,喜怒哀乐好似一场暴雨,不断冲刷着心房。

    怀中的少女呼吸仍旧绵长恬静,但却是黑白的色彩,谢溯雪浑身紧绷,难以喘息的窒息从身体深处传来。

    他喉结滚动,溢出轻微的气音。

    原来心跳真的会有一瞬的停止,卷席的痛意亦能这般分明,宛若刀搅。

    眼中是灼人的烫,谢溯雪侧头望去,胸腔剧烈起伏着。

    谢棠溪一袭蓝白法袍,即便是成了阶下囚也依旧不染纤尘。

    不远处依稀传来讨论的声音。

    “……眼下把押他出去,送回青棠联盟。”

    “嗯嗯,等掌门商讨完毕后,再做定夺。”

    “先不急,不可滥用私……”

    ……

    谢溯雪将卫阿宁脸颊上无意沾染的灰尘轻轻拭去。

    而后,他伸手将她抱紧。

    凭什么?

    谢棠溪凭什么?

    这种人,又是凭什么?

    轻轻放下昏迷的卫阿宁,谢溯雪身形一晃,轻松越过众人,持刀架在谢棠溪脖颈处。

    视线模糊成一片,谢溯雪手腕一翻,持刀又往他脆弱喉管中送近一分。

    他左手指甲无意识嵌入肉里,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血花从掌心流淌开来,在袖摆洇开大片赤红。

    鲜血滴落在地,晕染开模糊的红。

    “溯雪?!”

    余光注意到他的动静,薛青怜忙上前拦住:“别冲动!”

    一旁忙着善后的裴不屿亦是赶来,按住他的手臂,厉声喝道:“小溯雪,不要动手!”

    喉间发紧生涩,谢溯雪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声调微颤:“谢棠溪——”

    你对她做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

    手上枷锁哐当作响,谢棠溪忽地放声大笑:“我从未见过这幅表情,能出现在你脸上。”

    他耸了耸肩,眼尾渐弯:“不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

    不过是将她的护身符捏碎罢了。

    谢棠溪意味深长地看眼少年不复过往淡然的表情:“溯雪,吾儿,你一定还会来找我的。”

    第96章

    【碎片收集完毕,当前数据修复中……】

    【进展播报:46%……】

    【70%、86%、93%、99.999%……】

    【滴——未能完成所有碎片的收集,世界复原失败!】

    【还请宿主继续努力。】

    ……

    窗外树影摇晃,于花窗上投落几许阴影。

    拿开挡在眼睛处的手臂,卫阿宁自床上猛地起身,满脸不可思议:“小纸,进度怎么会卡在九十九点九九九的?”

    假的吧,一定是她睡久出现幻听。

    这九十九点九九九,同拼夕夕最后砍一刀有什么区别?

    一刀又一刀,无穷尽也。

    在郦城遗址遇见谢棠溪时,她明明有听到纸人说,在极力吸收他身上的基石残片。

    被黑潮刺耳呓语缠身时,正巧是最后一道修复程序,不然她也不会白白忍受那么久的黑潮噪音了。

    “嗯……”

    纸人一脸为难:“主系统的判断不会有错的。”

    它也很纳闷。

    在拿到谢棠溪身上的基石碎片后,它无需亲自去碎片遗落地点寻找,只需开启收集渠通道,便可一次性将遗落在修真界各处的碎片全部收集回来,上报给主系统。

    听纸人这么一说,卫阿宁搅着衣袖,一张小脸皱成苦瓜样:“你真的没有漏吗?”

    “绝对没有!”

    纸人满脸严肃:“这里是我管辖的范围,我不容许此间小世界出现差错。”

    它耷拉着脑袋:“再说了,我也不会拿你身体健康开玩笑的。”

    就只差最后一点点,别说卫阿宁觉得不甘心,它现在亦是同样的心情。

    见纸人面露沮丧,卫阿宁摸了摸它的脑袋,安慰道:“我们到时看看。”

    内心暗自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的话,再偷偷去一趟郦城遗址吧。”

    虽然她此刻也不抱有什么希望。

    主系统的数据不会出错,说差一点就是差一点。

    所以唯有一个可能,便是她们遗漏了什么地方没找。

    卫阿宁掀起眼帘。

    猝不及防间,正好与门口的人对上视线。

    外头天光明亮,谢溯雪推门时,带进一片溶溶日光。

    他换了身干净的白衣,随风扬起的几缕鬓发沐浴于日光中,澄澈、清透。

    卫阿宁眼眉弯弯,仰面对上谢溯雪的眼:“小谢师兄!”

    眸光触及那抹熟悉身影,谢溯雪没拿稳手上的汤药。

    瓷碗落在硬木地板,发出一声脆响,顷刻间散作一地碎瓷片。

    见谢溯雪像个木头般杵在门口,卫阿宁好奇眨了眨眼。

    她掀被下床,提溜着裙摆往前。

    碗里褐色的滚烫汤汁漾出一些,顺着他指缝往下流,立即烫红一大片手背。

    忙不迭擦干药汤,卫阿宁轻轻捧着他的右手,心疼道:“啊,你的手!”

    她从前听教导夫子说过。

    修士们拿武器的手,最是金贵。

    连她拿剑的手平日里都是好生护理着的。

    卫阿宁正欲说些什么。

    下一句却在抬眸看到他时,戛然而止。

    谢溯雪低垂着脑袋。

    他眼眶很红,眼底氤氲朦胧雾气。

    望着她的眼神难过中又带着一丝欢喜,像珍宝失而复得后的喜悦。

    眼睫簌簌眨动两下,卫阿宁歪了歪脑袋:“你怎么啦?”

    下一刻,她被带入一个犹有苦涩药味的怀抱,环住背后的手在发颤,拥住她的力道又轻又柔。

    仿佛力道大一些,便会把她捏碎了般。

    少年一动不动,带着显而易见的僵硬。

    卫阿宁放缓呼吸,打趣道:“小谢师兄,你是不是瘦了啊,抱着都硌手了。”

    她安抚般拍了拍他的后背,却感觉掌下的腰身都细了些。

    双手用力环住她,谢溯雪弓腰,紧紧拥住,把脑袋深深埋在她肩窝里。

    “……你昏迷了三个月。”

    他仍记得,离开郦城遗址之际。

    她面如白纸,呼吸微不可闻。

    连前来看治的医师都隐晦暗示一番……

    好半晌,卫阿宁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她?

    昏迷了?

    ……三个月?

    真的假的?

    她只是感觉自己睡了几天而已。

    视线扫过外头光景,卫阿宁有一瞬的不可置信。

    风雪凌冽,下得极大,一层又一层。

    树枝上挂着一层厚厚白霜,窗棂凝结冰花。

    来洛城时还是金秋之际,现在都成凛冬时节了。

    她竟然……睡了这般久吗?

    卫阿宁对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只是想到谢溯雪等了这般久,她心下难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掩去喉间的哽咽,卫阿宁轻快笑笑:“你看,我现在不是醒了嘛。”

    怀中的身体放松了些,贴在身前,但仍抱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卫阿宁仰起小脸,捧住他的脸:“怎么感觉你不相信的样子。”

    柔软热意抚上侧脸之际,谢溯雪有片刻恍神。

    她确实是醒了。

    但并非是如从前那般健康。

    映在他眼中的,依旧是黑白二色。

    谢溯雪眼睑半垂,收紧抱住她的双臂。

    这三月里,遍寻医界圣手,连药王谷主都被他抓了过来。

    却无一人能说得出卫阿宁身上的怪异之处。

    他该如何做,才能留住她?

    走神之际,谢溯雪听到她道:“你在想什么?”

    卫阿宁牵着他来至床榻间坐下:“不说的话,我可不会知道。”

    怎么一幅要碎了的表情。

    “没有。”谢溯雪说,“我什么都没想。”

    卫阿宁有些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脸颊,“不是说好不骗我的吗?”

    谢溯雪忽然变得沉默。

    他鲜少会有这般拒绝回答的时候。

    长久的沉默,气氛压抑沉重,像屋檐下悬挂的冰梢,摇摇欲坠。

    卫阿宁抿了抿唇。

    看起来,无论她现在说什么,估计谢溯雪都不会听进去。

    倒不如让他去做点事,平复一下心绪,这样后续才好听得进她的话。

    “小谢师兄。”

    眼珠一转,卫阿宁假意抱怨道:“我肚子饿了,想喝糯米粥。”

    “好。”谢溯雪说,“我去煮。”

    雪粒子呼呼拍打着窗户,噼里啪啦的,像新年的鞭炮声。

    抱膝看着窗外风景,卫阿宁眨了眨眼。

    这次昏迷这么久,让她想敷衍过去都不行。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估计连旁人都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况且谢溯雪那么聪明,肯定看得出来。

    纸人岔开*小腿,坐在被褥上:“那你就同他说呗。”

    嗯?

    闻言,卫阿宁垂眸看它:“这样可以吗?我担心你被处罚……”

    纸人歪了歪脑袋,严肃道:“原则上呢,是不允许的。”

    只是说自己答应了某位隐世大能找东西,然后修复身体什么的,主系统不一定识别得出来。

    它漆黑的豆豆眼眨啊眨:“但是嘛……”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卫阿宁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一把抱住纸人,使劲蹭了蹭它柔软的小脸蛋:“小纸!谢谢你!”

    不过半个时辰,谢溯雪便端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糯米粥香甜软糯,蒸腾起袅袅白烟。

    卫阿宁深吸了一口。

    她拿起勺子,往嘴里塞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空气中浮动甜粥的气息,温暖的糯米香暖人心脾。

    安静看她一会儿,谢溯雪问:“好吃吗?”

    “嗯嗯!”

    卫阿宁使劲点头,笑眯眯道:“好吃。”

    她又舀了一勺,“你做的吗?”

    糯米被煮得软烂,里头还掺杂了几颗桂圆红枣。

    甜滋滋的,正合她心意。

    谢溯雪缓声:“嗯。”

    意犹未尽地放下瓷勺,卫阿宁笑笑:“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手艺。”

    谢溯雪道:“我只会这个。”

    小时候有一次外出训练时,雪很大,管家没来。

    他饿了七天昏迷在雪地里,是一位农妇将他带回家,煮了碗热腾腾的糯米粥给他,他那时边喝着粥,边小声哭,感谢那位好心的妇人。

    虽然他最后才知道,这农妇是谢棠溪派出来考验他的,只一点小恩小惠就被人收买,感动到哭。

    软弱又无能。

    事后,他吃了一年的糯米粥,吃得都快要生理性厌食后,谢棠溪才满意。

    谢溯雪眸光淡淡。

    若不是卫阿宁今日提到这个,他大概也忘了,自己还会煮粥这一回事吧。

    雪愈发大了。

    透过窗子看,外头雪白一片,都已经瞧不出屋顶的模样。

    “雪好大啊。”

    遥望片刻窗外雪景,卫阿宁扭头。

    她方才喝粥时不过是轻轻蹙了一下眉头,谢溯雪便如临大敌般,一股脑掏出各种珍贵丹药,一字排开,列在面前。

    触及他仍皱眉的模样,卫阿宁叹了口气:“其实你不用那么担心,我真没什么事情的。”

    谢溯雪轻声:“嗯。”

    尽管他嘴上说着相信,但卫阿宁还是觉得,他心中定然是不信的。

    她也明白,大喜大悲,失而复得后的心绪,是极其飘忽不定,难以寻个落脚处。

    卫阿宁坐近了些,双手拢住谢溯雪的手。

    “小谢师兄,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遂耐着性子,挑了些能说的东西,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的来历,以及任务。

    “……我都告诉你了。”

    卫阿宁认真观察谢溯雪的表情。

    见后者接受良好,倒也放下心来。

    “所以你也不必忧心我昏迷的事情,只是一次普通的失败而已。”

    她语气很是认真郑重,也不似平日开玩笑的语调。

    呼吸逐渐平稳,谢溯雪用气音轻轻“嗯”了一声。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卫阿宁小小声道:“毕竟我一开始接近你的时候,目的不纯粹。”

    她垂下眼帘:“对不起啊,小谢师兄。”

    谢溯雪:“不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他庆幸自己身上有利用的价值,才会得到她的注意,进而更深入一步。

    捧住卫阿宁的脸颊,谢溯雪同她额头相抵,“……因为我也是。”

    “所以,我也该同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的目的不纯,也知道她玩的什么把戏。

    卫阿宁一愣,“你也是什么?”

    “初见时,我就知道你目的不纯。”谢溯雪道,“但没有揭穿你。”

    可心动和喜欢,却很难控制。

    她是坏人也好,对他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也罢,他都不在乎。

    从此以后,她能一直在自己身边就好。

    只要是她,就好。

    一把拍开他的手,卫阿宁气呼呼抱胸,大声质问:“所以你以前是故意捉弄我的咯?”

    谢溯雪:“……”

    他闭了闭眼,没敢出声。

    只攥住她手,讨好般用脸颊蹭蹭,眼巴巴地望着她。

    像初生的幼崽,小心翼翼地向她示好。

    卫阿宁嘴唇微动,正欲说些什么。

    但反应过来,这么快原谅他的话,显得她好像很好哄的样子。

    遂装作生气般扭过脸,不看他。

    指腹扫过他的睫毛时,长睫便似羽毛般,在她心尖上挠上一下。

    谢溯雪看着她,轻轻在那处落下一吻,“宁宁,原谅我好不好?”

    他神情温驯乖巧,眼里满是她的倒影,姿态柔顺。

    “你……”

    哪学来的这种手段,一点不害臊。

    卫阿宁抿了抿唇。

    微潮的气息落在掌心,带起一阵痒意。

    说到最后时,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软,压得很轻,有如含糊的呢喃。

    但她真的很吃他这一套。

    猛地抽回手,卫阿宁耳尖发烫,把脸埋在他心口:“算了,大家都是第一次骗人,扯平扯平。”

    鼻尖萦绕她身上浅淡的甜梨香,谢溯雪在她额上印上一吻,低低应了声:“……嗯。”

    这般安宁的时光来之不易,二人都很是珍惜。

    “你的那个任务……”

    右手一下下抚顺她乌软长发,谢溯雪一瞬不瞬地看她:“需要我帮忙吗?”

    卫阿宁凑近了些,亲亲他的脸颊,“能帮我留意一下的话,就再好不过啦。”

    话毕,她便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最后一小块基石碎片的模样。

    抚发的动作一顿,谢溯雪低声应道:“嗯。”

    他好像……

    见过这个东西。

    “谢谢你哦。”

    卫阿宁笑盈盈圈住他的脖子:“谢溯雪~”

    第97章

    拜托客栈小二煮的药很快重新端了上来。

    看着碗中黝黑药汁,卫阿宁心有戚戚。

    好怪的味道,又苦又涩,还有股奇怪的土腥味。

    卫阿宁咽了口唾沫,可怜巴巴:“真的要喝吗?”

    这玩意,怎么看都像是生化武器啊。

    反正横看竖看都不像是给人喝的。

    凝神看她须臾,谢溯雪轻声笑笑:“放凉了会更苦,不如趁热喝。”

    “好吧。”

    卫阿宁深吸一口气。

    她捏起鼻子,咕噜咕噜几口把药喝完。

    “好苦啊,谢溯雪。”

    接过空的药碗,谢溯雪往她嘴里塞了几颗酥糖。

    甜味很快便冲散苦涩药味,卫阿宁嚼巴嚼巴嘴里的糖,抱着被褥,托腮看向收拾碗筷的谢溯雪。

    她眼珠转动几圈,出声道:“小谢师兄。”

    分门别类放好瓷碗,谢溯雪头都不回,只忙活手上事情:“嗯?”

    “谢溯雪谢溯雪~”

    “嗯。”

    “小谢~小谢~”

    “我在。”

    她又如此继续唤了几声,谢溯雪皆是好脾气,十分有耐心地一一应声。

    卫阿宁大惊失色,原本歪倒在床榻上的身子瞬间坐直。

    谢溯雪怎么变成这样了?

    一幅十分听话乖巧的模样。

    难道她昏迷三个月的事情,真的带给他很大的刺激?

    余光瞥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谢溯雪无声轻勾唇角,心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宁平和。

    因着外头持续不断的雪,整间屋子都显得有些昏暗。

    床边小灯很快被点亮,谢溯雪侧脸浸在柔和光晕中,他那双柔软眼瞳倒映着濛濛光影,盈盈如水,璀璨似星。

    捂嘴打了个哈欠,卫阿宁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有些困顿地点了点脑袋。

    谢溯雪很快收拾完碗筷,将其交给跑腿小二后回到床边:“困了?”

    药效上来,卫阿宁赖在他怀里,软声道:“有一些。”

    刚刚喝的那个药又苦又涩,酥糖吃完后,苦药味道重新在嘴里回味。

    抹去她眼尾冒出的泪花,谢溯雪坐了下来:“要不要睡一觉?”

    “不要。”

    埋首在来人肩窝处,卫阿宁幽幽叹了口气:“我想看你……”

    大概是生病中的人都很脆弱,需要陪伴。

    她现在就很想好好看看他,不想去睡。

    谢溯雪抚了抚她后脑勺:“我一直都在。”

    闻言,卫阿宁从他怀中仰起头,打趣道:“你今天特别好说话。”

    谢溯雪垂眸看她:“不好吗?”

    “好是挺好的……”

    就是感觉不像谢溯雪了。

    卫阿宁笑了笑,手指搅弄他的头发,轻快道:“就是感觉,你这么听我的话,感觉是真在考虑入赘我家。”

    这话,原本是当初随口一句的玩笑话来着。

    “嗯。”

    谢溯雪唇角微勾,认真点头:“我要入赘你家,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当牛做马伺候我也愿意?”

    卫阿宁接过话头:“我的要求可是很严格的哦。”

    看了他一眼,她故作严肃,挑剔道:“我很难伺候的。”

    倾身靠在她肩上,谢溯雪闷闷笑出声:“怎么个难伺候法?比如说?”

    卫阿宁怔了一下。

    很好,这问题倒是问住她了。

    回头找人问问,怎么个故意为难人的办法。

    “你别管。”

    直视他眼睛,卫阿宁不服气地添了一句:“反正总会找到的。”

    谢溯雪静静看她许久。

    他倏然笑笑,“好,我等你想。”

    想到某人,卫阿宁忽然正色道:“谢棠溪的事情,怎么样了?”

    昏迷的这段日子里,纸人也没同她报告外头的情况。

    谢溯雪道:“收押在无限空间里,等青棠联盟查清一概事宜后再作定夺。”

    谈到谢棠溪时,他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

    知道谢溯雪不喜欢,卫阿宁也就没多谈。

    只问清自己想知道的那部分后便不再出声。

    左右谢棠溪肯定是逃不掉的。

    想了想,卫阿宁又问:“你是不是还在害怕?”

    彼此相贴,她很容易就感觉到,谢溯雪的心跳同脉搏都是不规律的跳动,身体轻微僵硬。

    看着她恬静关切的面容,谢溯雪从容不迫:“只是有一点,我没事的。”

    他可以很快就调整好的。

    就像从前一样,很快就好……

    明了他心中情绪,卫阿宁无声叹气。

    她拍了拍床榻,柔声道:“要不要来休息一下?”

    “嗯。”

    谢溯雪乖巧躺下,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跟随她的动作所动。

    熄灭房中大灯,卫阿宁也随之躺在榻上,正对着他张开手:“要来抱一下吗?”

    沉默片刻,谢溯雪伸手抱住她。

    双手紧紧环抱住她的腰身,脑袋埋在胸.前。

    恍然间,周遭只剩下近在咫尺,交错的呼吸。

    乌黑发丝织缠在一处,如同雪白画卷上铺开的几笔墨痕。

    湿热鼻息扫在颈侧,卫阿宁胡乱摸了一把他的脑袋:“怎么像个闷葫芦一样,不说话呢?”

    不说出来,她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他。

    “没什么。”

    脑子里塞满各种念头,谢溯雪扣在她腰身的手骤然收紧,闷声道:“只是感觉,脑子很乱。”

    心也乱。

    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念想。

    就是一刻都不想离开她。

    方才煮甜粥时分神想着她在做什么,没看好火候,险些炸了人家客栈的后厨。

    “小谢师兄。”

    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卫阿宁柔声劝解:“不要让情绪一直压着自己,这样会生病的。”

    她附耳轻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不会的,你会离开的。

    谢溯雪退离温暖怀抱,深深望着她。

    她醒后,他眼前仍旧是一片黑白。

    那就说明,她并没有真正好起来,仍旧朝着衰败的方向大步前行。

    掌心抚上她柔软的脸颊肉,即便心中波涛汹涌,谢溯雪仍旧面色不变。

    那个隐世大能说,允她慢慢找那最后一块的碎片。

    可这世界,哪有什么事情,是没有代价的。

    万事万物,终归是等价交换。

    他长久的沉默,让卫阿宁心底生出一丝不安。

    谢溯雪思考的时候,表情极淡。

    那双葡萄似的水润眼瞳,放空无神,俨然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谢溯雪?”

    卫阿宁将他铺散开一片绯色耳坠打理好,“你在想什么?”

    贴在她身前,热气捎带清甜梨香透过衣衫,萦绕周身。

    思绪散开,谢溯雪回神:“只是在想,雪下好久了。”

    替她掖了一下被角:“你冷不冷?”

    卫阿宁摇摇头:“不冷。”

    抱着个人形火炉,怎么可能会冷。

    加之,他还一直给她输送灵力维持温度。

    真要说起来的话,都有些热了。

    柔和光晕下,谢溯雪一眨不眨望着,黑瞳漾开迷离水意,像湖泊上无声蔓延的薄雾。

    卫阿宁十分没出息地看迷糊了。

    她虚虚捂唇,假咳几声:“要来做些更火热的事情吗?”

    这话,总感觉有带歪人的嫌疑。

    谢溯雪弯着眼问她:“什么叫火热的事情?”

    “就像。”

    卫阿宁捧着他的脸,仰面吻上,“这样——”

    未尽之言消弭在彼此相贴的唇间。

    力道很轻很淡,像三月细细的雨丝,浸润初生的花草。

    又好像一捧包容的温水,教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从未有过的主动亲吻,谢溯雪蓦然怔住,连方才的胡思乱想都忘却了。

    她舌尖像初初降世的幼崽,在生涩舔舐他两片紧闭的唇。

    他听到她在耳边命令的声音:“张嘴。”

    不是很强硬的命令,带着一点娇蛮。

    眼睛逐渐蒙上水雾,谢溯雪张开薄唇。

    刹那间,柔软舌尖裹挟轻盈甜香,灼得脊背都生了微弱电流。

    空洞的渴求被这个主动的吻填满,抚平了心中焦躁。

    心跳声愈演愈烈,其中夹杂微不可闻的低.喘。

    “这样。”

    卫阿宁轻轻啄吻他唇珠,吐息贴着谢溯雪颈侧:“会让你更有安全感吗?”

    唇瓣被不轻不重咬了一下,谢溯雪闷哼一声,口中溢出她的名字。

    “宁宁……”

    “宁宁……”

    “我在。”

    卫阿宁温柔回应,“我一直都在。”

    她抓住他的手,将掌心按在心口:“这样,可以更加真实感受到我的存在了吗?”

    帐幔落下,隔绝灯火。

    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几点细微噼啪声传入帐中。

    掌下心跳蓬勃有力,缥缈虚无感被打散,像鲜活阳光,驱赶所有阴霾。

    头脑一片空白,谢溯雪垂下眼睑。

    一滴晶莹水液落下,渗入软枕。

    “再亲一下。”

    他轻声道:“好吗?”

    没有给卫阿宁回答的机会,谢溯雪急切按住她的后脑勺,压着她仰头。

    舌尖撬开齿关,吻得凶狠又强势,像狩猎者肆意掠夺,又有如茂密藤蔓,互相攀附,侵略对方的空间。

    直至无法呼吸。

    卫阿宁抱紧他。

    馥郁梅香像一张天罗地网,缠住她的所有,让她逐渐失去气力。

    胸腔空气被卷走,卫阿宁头晕乎乎的,推了推谢溯雪。

    “谢溯雪…停下……”

    短暂的分离,新鲜空气大量涌入,充盈缺氧的肺腑。

    他俯身,牙齿轻轻磨蹭着她的侧颈,呼吸带着热雾。

    卫阿宁眼神还有些失焦。

    她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般,额上布满细密的汗,浑身脱力,软软倒在被褥上。

    身体无意识瑟.缩了一下,却又在下一瞬被掐住腰,按得更紧。

    “你背着我,不是人。”

    吐息急促,卫阿宁脑袋还是懵懵的,有些语无伦次,“三个月,偷学,进步飞快。”

    “没有。”

    谢溯雪贴着她的面颊。

    细微的吻落在耳垂上,他手掌一下一下轻抚她颤.栗脊背:“我在等你。”

    卫阿宁愣了愣。

    心脏像是被温暖的水流包裹,柔软又和煦。

    “万一……”

    我没醒过来呢?

    “那就一直等。”

    谢溯雪蹭了蹭她的鼻尖:“你会醒过来的。”

    眼眶莫名发酸,卫阿宁垂下眼睫,扑入他怀里。

    她还是小小声骂道:“少骗我,你肯定偷偷去学习了。”

    肯定背着她去进修了。

    可恶的半魔。

    “那便是学了。”谢溯雪笑了声,又拥紧她。

    卫阿宁轻轻捶了一下。

    真是一拳打到棉花上了。

    谢溯雪:“困了吗?”

    打了个哈欠,卫阿宁轻轻点头:“有点。”

    喝完药后就格外困,方才还亲了那么久,现在眼皮子都在打架。

    谢溯雪唇角微勾,语调柔和:“那就睡吧。”

    “一起。”

    抱紧他,卫阿宁弯起眉眼。

    翻涌的困意逐渐淹没意识,她困得厉害,也就闭上眼,慢慢陷入深眠。

    “好。”谢溯雪也随之闭上眼。

    待怀中人呼吸变得绵长,他悄然睁开双眼。

    看着卫阿宁恬静的睡颜,谢溯雪半垂下眼。

    他其实睡不着。

    这三个月来,未曾阖过一息的眼。

    卫阿宁方才说的话,他信一半便好。

    破绽太多,漏洞明显。

    而且,就算他追问了,在这个问题上,她估计也不会告诉他答案的。

    他也不想她为难。

    所以,还是他自己去查探,得到的讯息才是最真实的。

    谢溯雪缓缓呼出一口气。

    大概是那天的众人真怕了他会杀掉谢棠溪,连他关在何处,都未曾告知,还是他前几日操控小魔去探听消息,才得知谢棠溪此刻被关在何处。

    过往在郦城之际,谢棠溪造魔毫不避讳,当着他的面制造也是常事。

    原来他造魔所仰仗之物,便是卫阿宁口中所说的那枚小碎片。

    谢溯雪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不必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所以,你会拥有更美好的未来。

    雪花无声落下,在窗棂堆积。

    很轻很轻的一句呢喃。

    谁也没听清。

    *

    这场雪下了一夜,直至日头渐升时,霜雪才暂时得以停歇。

    床边响起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闻声,卫阿宁迷迷糊糊睁开眼,望了眼外头的天气。

    雪已经停了,天气放晴。

    她缩在温暖的被子里,懒懒的,不想起床。

    揉了揉惺忪睡眼,卫阿宁鼻音浓重:“……唔,你要去哪?”

    天色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

    谢溯雪系好腰带:“我去买些吃食回来,你安心睡,回来了唤你起床。”

    “……噢。”

    卫阿宁嘀咕几声,半耷拉着眼帘:“那你早点回来哦。”

    穿上外裳的手微顿,谢溯雪迟疑一瞬,应声:“好。”

    说罢,便轻轻推门,离开厢房。

    凛冬严寒,街道铺满皑皑白雪,一眼望去,满目的白。

    四周尽是喧闹人声,谢溯雪缓步行在热闹的街上。

    细雪纷扬,落在长睫之上,逐渐融化成一点小水珠。

    谢溯雪目不斜视,身形如竹。

    脑海思索着,先前初来洛城之际,遇见珈乐的那处小屋子。

    从郦城遗址回来后,他倒是有些惊讶。

    谢棠溪竟能把魔族的魂给留下来。

    魔族之间的血缘感情很淡,但他母亲素月却是个意外,不然也不会被谢棠溪盯上。

    鞋底踩上郊外的积雪与枯枝,发出折断的噼啪轻响。

    直到在一处冒着炊烟的小木屋,谢溯雪才停下脚步。

    在谢棠溪持之以恒的灌输下,时隔这么多年,母亲这个形象,已经是离他很遥远的事情了。

    但不知为何,眼下,却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想法来。

    他抬手,轻轻敲门。

    “咚咚”敲门声响起,大门被吱呀打开,露出一张清丽年轻的女子面孔。

    “打扰了。”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谢溯雪眼睫微垂,“母亲。”

    ……

    从小木屋出来之际,谢溯雪仔细端详宣纸上的字,最后小心翼翼把它收入怀中。

    他仰头看向天边墨云,脑海回荡素月所说的话。

    “你想知道的东西,我都写在纸上了。”

    “谢棠溪囚了我魂在郦城,帮他管理遗址,我大概是不能离开了。”

    “以后有空的话……”

    “……记得回来看看我,雪儿。”

    第98章

    天光只放晴一小会儿,很快便又照例下起雪来。

    天幕黑沉沉的,细雪纷纷扬扬,铺满城中琉璃瓦。

    雪粒吹拂在脸颊,卫阿宁眨了眨眼。

    她从不知洛城这处的雪,竟能下得这般大。

    捏了捏腰间的三环玉,卫阿宁垂下眼。

    谢溯雪怎么去了这般久?

    心脏急促跳动,眼皮也时不时交替跳几下,有些不安。

    总觉得,好像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但愿只是她多想了。

    卫阿宁又往窗外看了眼,却仍未谢溯雪的踪迹。

    外头猎猎风声不断,吹得院中白梅摇摇欲坠,落下的花瓣同地上积雪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时间都变得恍惚。

    她才终于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道熟悉身影。

    谢溯雪提着食盒,独自一人往回走。

    庭前灯焰明亮,也将他漆黑的影子长长拖在身后。

    少年步伐不急不缓,脸颊淹没在鹅毛大雪中,看不清表情,但卫阿宁却清晰感知到,他心中装着事,眼神都是散的。

    整个人没有半分从前的神采,好似被抽了主心骨。

    身子探出窗框,卫阿宁伸手挥了挥:“谢溯雪!”

    说罢,便想提裙沿着客栈楼梯下去找他,但转念一想,这样的速度太慢。

    眸光移到窗棂上,只一瞬,卫阿宁便想出个更快的主意。

    她眼疾手快,抓着把伞,利落翻窗跳下。

    这番举动,给留下看守的纸人吓得冷汗直飚:“阿宁!”

    它忙冲过去捞人,结果却捞得一片柔软衣角。

    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比他想法还要快,谢溯雪身形一动,稳稳托住她:“你在做什么?!”

    从他怀中跳下来,卫阿宁打开手中油布伞,“想快点见你呀。”

    吹开他肩上落雪,笑眯眯地道:“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周遭静默几息,唯有树桠积雪时不时簌簌落下的声响。

    卫阿宁环住谢溯雪腰身:“你不想我吗?”

    她瞳仁亮晶晶的,好似繁星坠落其中。

    掌心牢牢覆她后背,谢溯雪俯身贴得更近:“想的。”

    “你怎么去那么久。”

    卫阿宁说:“买个早饭,天都黑了才回来。”

    “路上有事耽误了,实在抱歉。”

    谢溯雪轻抚她脑后乌发:“客栈有给你送饭菜上楼吗?”

    临走之际,他嘱咐过客栈老板送饭来着。

    “那肯定啦。”

    想到白日里抢夺的场景,卫阿宁便笑了笑:“今天的饭特别好吃,小纸都把你的那份给消灭掉了。”

    月光清冷明亮,徐徐流淌而下。

    凝视她笑盈盈的面容许久,谢溯雪垂眸,轻轻晃了下食盒:“那你还有肚子装这个吗?”

    “那当然,我晚饭只用了一点点。”

    卫阿宁扬起下巴,手指插进谢溯雪指缝,牵着他往里走:“毕竟想着,你肯定会带好多我喜欢吃的东西回来。”

    盆中炭火正旺,房内暖融融的,好似三月暖春。

    坐在她身侧,谢溯雪熟练掀开食盒盖子。

    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整整齐齐垒在小木盒内,盖子掀开时,还是热气腾腾的,白雾扑面而来。

    卫阿宁笑眯眯道:“辛苦我的未来道侣走这一遭。”

    她拿起一块芙蓉酥递到他嘴边,“念在其劳苦功高,为表嘉奖,你先吃。”

    “拿我买的东西犒劳我?”

    谢溯雪一时失笑,却也就着她的手张口咬下一小块。

    他小口小口咬着,腮帮子微微鼓动,坐姿板正,面上表情乖得不行。

    卫阿宁托腮看他。

    不得不说,这幅模样真的好乖。

    也难怪能捕获那么多人第一眼的好感。

    “说起来。”

    勺了一块茶酪送入口中,卫阿宁使劲嚼嚼,囫囵咽下:“你上次买这个,好像是为哄我开心来着。”

    恍惚间,思绪好似回到从前,记忆清晰,宛若昨日发生。

    那时她初初领教谢溯雪蹩脚的哄人手段,也算是很别致特别了。

    闻言,谢溯雪一口气没理顺:“咳咳——”

    这话有点旧事重提、要问罪的趋向,卫阿宁果断转移话题:“你刚刚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呀?”

    “去找我母亲问些事情。”

    谢溯雪说:“说的时间有些长,回来便晚了。”

    卫阿宁问:“你娘也在洛城吗?”

    依稀记得,在地下的郦城遗址里,有几次是遇见素月的时候。

    可素月不是自刎离开人世了吗?

    “她没死。”

    谢溯雪道:“后来被谢棠溪拘禁了魂魄,留守郦城。”

    “我们初来洛城遇到的珈乐,是她放出的一缕魂,给的檀木串,也是用来保护我们魂体不受黑潮侵扰。”

    卫阿宁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难怪她在遗址一路畅行无阻,原来是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卫阿宁偏头望着谢溯雪。

    他话语平白直接,表情无波无澜的,好似任何事都不足以牵动他思绪。

    眼珠转动几圈,卫阿宁提溜起裙摆,轻手轻脚凑近了些:“我们出去走走?”

    谢溯雪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不行。”

    她身体还未曾痊愈,不可遇寒。

    见他油盐不进的模样,卫阿宁一把拢住谢溯雪的手,飞快亲一下他嘴角:“就现在嘛,小谢哥哥,求求你啦,我想出去走走,都闷一天了。”

    她说话时噙了笑,眼眸荡漾一抹清光,实在是难以招架。

    谢溯雪:……

    他闭了闭眼,抵抗住这股诱惑:“不行,不可以出去。”

    “好,就这么说定了。”

    卫阿宁轻快笑出声:“那我们去阁楼吧。”

    谢溯雪:???

    他什么时候答应的。

    怎么本人不知道这件事?

    “不是你说不出去的嘛。”

    卫阿宁补充一句:“阁楼也是客栈的范围,所以我们不算出去。”

    话毕,她推着他的后背:“诶呀,走嘛走嘛。”

    雪停了,天穹一片湛蓝,唯余白雪皑皑,覆满屋脊。

    收拾好行囊,卫阿宁兴冲冲拉着谢溯雪左绕右转,登上阁楼,对路线无比熟稔。

    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才是客栈的老板。

    阁楼不算很高,但足以俯瞰整座洛城。

    天边一轮明月如银,世间沉浸在柔柔月辉之下。

    拨开屋脊上的积雪,卫阿宁带着谢溯雪,寻了个舒舒服服的位置坐下。

    没了白日里的喧闹,此刻洛城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很漂亮吧。”

    卫阿宁仰头,遥遥眺望天穹之上的繁星,粲然笑笑:“星星。”

    谢溯雪偏头看她:“嗯。”

    搂紧二人身上的斗篷,卫阿宁眨了眨眼,靠近他一些:“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嗯?”

    谢溯雪凝望着她,漆黑圆瞳中带着一丝不解:“什么日子?”

    他可不记得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时节。

    不是新年,冬至也已经过了。

    他果然不记得了。

    内心暗自叹气,卫阿宁攥住他的手指,认真说:“是你的生辰。”

    来洛城之际,她早已想得妥妥当当,怎么给谢溯雪过一个生辰。

    但很不幸的是,她竟然昏迷了三个月,打乱了所有节奏。

    谢溯雪略微一怔。

    生辰。

    很遥远的一个词汇。

    过往活跃在各种魔窟内,忙着屠魔锻炼技巧,若谢棠溪不满意,还要加倍锻炼,哪有什么心思过生辰。

    卫阿宁悄悄同纸人打了个手势。

    后者会意,立马端上一个托盘。

    “谢溯雪。”

    捧着碗热乎乎的长寿面,卫阿宁倏然笑笑,眼底一片潋滟波光:“生辰快乐。”

    小巧的瓷碗中,雪白面条浸在清透的鸡汤中,几点翠绿小葱同金黄荷包蛋浮在汤面上,瞧着很是诱人。

    谢溯雪安静垂眸。

    他知道这个。

    是人族过生辰时,都会做的长寿面。

    只不过此前从未有人给他做过。

    余光瞥到那略显不规整的长寿面,卫阿宁有些耳热。

    虽然没有达到薄如纸,细如丝的程度,但以她的厨艺而言,能揉出碗里看着还算大小一致的面条,真的是尽力了。

    见他不动,卫阿宁催促道:“快吃一口嘛,不吃就要凉了,吃完还有礼物哦。”

    谢溯雪接过碗筷:“好。”

    他吃得很慢,像是要细细品味其中的味道。

    不过卫阿宁也没揉了多少面条,所以即便他吃得慢,碗里也很快就见空了。

    示意纸人把空碗拿走,卫阿宁摸着怀中锦囊,将其给他:“给你,打开瞧瞧,看合不合你心意。”

    言毕,她不好意思地捏了捏手指:“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希望你不要嫌弃。”

    谢溯雪低声道谢,接过锦囊。

    锦囊布料触感细腻,浅浅的银红色,织有流水的暗纹。

    他解开系绳,手指轻轻掂起囊中之物。

    一个长命锁,简单质朴,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长命百岁”这四个字点缀其上。

    “是……”

    “长命锁。”

    卫阿宁眼巴巴地望着他:“其实我送你这个不太合适。”

    毕竟长命锁一向是由父母送给孩子的。

    但观谢棠溪那样,他怎么可能会送这个给谢溯雪呢。

    所以在滁州之际,她便求着卫澜,一起锻造了这枚长命锁。

    唔……

    毕竟谢溯雪是她的未来道侣,四舍五入,也算是卫澜的半个儿子了吧?

    如此想着,卫阿宁拍了拍胸脯,声音铿锵有力:“但是别人有的,我小谢师兄也要有。”

    夜空中,无数繁星闪烁,宛若整条银河里的繁星,皆汇聚于此。

    微光映照万物,也照亮了她的双眸,格外明亮。

    指腹攥紧长命锁,谢溯雪安静看她。

    “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有我陪你一起。”

    卫阿宁眼含期待,笑容更盛:“想跟你一直在一起,想同你一起逛遍这世界上每一处地……欸?!”

    话音未落,便被拥入一个怀抱。

    谢溯雪猛地抱住她,大力将人往怀里压,宛若拥住那个初遇时的春天。

    “……谢谢你,宁宁。”

    他大概是,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了*。

    第99章

    生辰那晚好似幻梦一般,过去了。

    同谢溯雪一起渡过一个新年后,很快便迎来冬春交接的时候。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卫阿宁懒懒散散弯腰趴在石桌上,眸光注视院中的身影。

    少年身姿挺拔颀长,一招一式间潇洒恣意。

    谢溯雪惯常练刀的习惯倒是一刻不落。

    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习。

    卫阿宁今日心血来潮,也跟着一起练几招。

    只是还没半个时辰,就在原地趴下了。

    果然,这大冷天的,就该在被窝里躺着。

    利落收刀入鞘,谢溯雪自不远处缓步行来:“不用陪我的,宁宁。”

    他抬手拢好她略有些松动的斗篷:“困了便去睡回笼觉吧。”

    “不用,我不困啦。”

    卫阿宁揉了揉眼睛,仰面看他:“你今天还要出去吗?”

    最近这段时间里,谢溯雪不知道在忙什么,陪她吃完午饭后就出门,直到晚上了才回来。

    软帕拭去他额上薄汗,卫阿宁笑了笑:“你不用这么着急的。”

    虽说是要帮她找到最后一块碎片完成任务,但也不必这么拼的吧?

    时间还是很充沛的。

    谢溯雪看着她的脸,在视野中越发黯淡。

    一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心脏处像是被万千银针扎入,每每想起那日与素月的谈话,都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壁炉中的柴火劈啪作响。

    给谢溯雪倒了一壶热茶,素月浅笑道:“你来此,是为那个小姑娘的事情找我的吧。”

    没有丝毫停顿,谢溯雪点头应道:“是。”

    凝视他片刻,素月幽幽叹了一口气:“你同他真像啊,为了一件事,执着至此。”

    谢溯雪眼帘微垂:“母亲,恳求您告诉我,谢棠溪手中的那枚碎片在何处?”

    他心里有种直觉,卫阿宁的状态,同自己息息相关,但他却是找不到缘由。

    她外表看似同过往那般无碍,但熟睡时,他曾探查过卫阿宁里里外外的每一处。

    她的身体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

    灵气稀薄、识海混沌、命魂虚弱。

    但偏偏本人却一无所知。

    谢溯雪眼神暗了暗。

    这其中,定然是有原因导致的。

    寒风猎猎,冷意自窗缝中钻进,火舌被风吹得摇摆不定。

    行至窗边,素月伸手把窗户合上。

    她转身,看向不同于过往记忆中冷漠的小少年,“……我可以告诉你。”

    在素月的口中,谢溯雪得知了一件事情。

    谢棠溪为能长久以他为范例造魔,改造了那枚天外碎片,埋藏在他的心脏中。

    那枚天外碎片经过改造后,除却能让他自身实力变得更强,同时也会无限攻击靠近他周遭之人的命魂。

    “你怎么又在发呆了?”

    被卫阿宁的话拉回思绪,谢溯雪道:“怎么了?”

    卫阿宁担忧看着他眼下青乌:“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段时间以来,谢溯雪白日里发呆的频率也直线上升。

    她晚上偶尔起夜时,都能看到他点着小灯,在书桌前写写画画些什么东西。

    “没什么,就是昨天找到了些线索。”

    少女清丽的面容倒映在眼中,像逐渐褪色的水墨,变得陈旧,失去生机。

    惯常挂在唇角的弧度怎么都维持不住,谢溯雪低垂着眼眸:“我今天再去看看,如果没有头绪的话,等天气再暖和些,我带你一起去找。”

    同卫阿宁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轻松愉快,叫他沉溺其中。

    如她这般的人,不该受他牵连。

    如果当初不贪图那一点暖意,再坚决些推开,她会不会好起来?

    掌心搭在她纤瘦肩背上,谢溯雪轻声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什么好起来啊?”

    双臂环住少年腰身,卫阿宁仰头看他,眼眸亮亮的:“我一直都很好啊。”

    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谢溯雪问:“你饿不饿?”

    卫阿宁迟疑点头:“有点。”

    但也不算很饿,她方才吃了好几块糕点。

    谢溯雪低眉,捏捏她柔软的脸肉:“那我去做饭。”

    “你?”卫阿宁一脸狐疑。

    对不起,她实在想不出这人洗手作羹汤的模样。

    要不是上次做长寿面时,同客栈老板娘随口唠嗑了几句。

    她还不知道,谢溯雪上次煮药险些炸了人家后厨。

    思及此,卫阿宁使劲摇头:“别了吧,我们还是出去吃。”

    这院子是他们短租的,她可不想离开时给原主人赔钱。

    谢溯雪点头:“那我出去买。”

    转身之际,衣袖却被拽住,谢溯雪不解回头。

    卫阿宁安静看他须臾。

    她伸手揽住谢溯雪后颈,直直对上他的视线:“小谢师兄,你藏着事不说的样子真的很明显。”

    凝神想了想,卫阿宁又贴近几分:“不是说好,我们要坦诚相待的吗?”

    谢溯雪有事藏在心里不说时,就会如现在这般,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面上表情是故作轻松的轻松,咋一看可能很容易糊弄过去,她同他相处这般久,不可能连这点变化都看不出来。

    薄唇抿紧,谢溯雪垂眸,安静对上她平静温和的视线。

    “所以……”

    双手捧住他脸颊,卫阿宁柔柔一笑:“告诉我吧,你在想什么?”

    她咧嘴笑开,眉梢飞扬:“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日光暖绒,透过浓云下澈,连流光都为她停驻在眸底。

    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一般。

    似泄气般,谢溯雪就着她手掌蹭了蹭。

    她手心永远都是温暖有力的。

    他贪恋这样的温度,想永远留下。

    谢溯雪呼吸有些凌乱。

    他埋首在她颈窝,掌心带着卫阿宁的手,一点点按紧心脏所在的位置,声音还有点哑:“你要的东西,在这。”

    嗯?

    他没头没尾的话让卫阿宁略略皱眉。

    脑海似有灵光闪过,她试探性般问:“基石碎片?”

    微凉的风吹干身上亲昵间沁出的汗,谢溯雪抱紧她,闷声道:“嗯。”

    话毕,便原原本本将先前所谋划之事,全盘告知。

    卫阿宁怔愣片刻,又问了一句:“你想找谢棠溪,让他取出来给我?”

    眸光落在她犹带红晕的脸颊,谢溯雪点点头:“对。”

    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子,卫阿宁都要被他这番天真的话给逗笑了。

    哦不是逗笑,是气笑。

    “你是笨蛋吧谢溯雪?”

    卫阿宁仰头端详他,最后伸手使劲摇摇他的脑袋,试图把里面的水摇出来。

    “你怎么保证谢棠溪一定照你的话做?”

    别说是用脑子想,就是用小脑想都知道,谢棠溪怎么可能会乖乖听他的话。

    平时看谢溯雪挺聪明的,怎么一到她的事情上,脑子就没平日那般会转弯了呢。

    少女漂亮的清水眼在明亮日光下显得有些气恼,一幅看白痴的表情。

    紧紧拥住她,谢溯雪把脑袋埋得更深,眸中黯淡,却也想不出别的答案。

    抱了抱谢溯雪,卫阿宁牵住他的手,来至一旁的长椅坐下。

    少年脑袋微垂,不知在想着什么,眼睫簌簌颤动几下。

    但下颌却是紧绷着,神情脆弱受伤。

    “想什么呢。”

    卫阿宁又往他脸上亲了一口:“要相信我呀,肯定会有两全其美办法的。”

    她可是有系统外挂的。

    纸人要是连这个都办不到,那它收拾包袱回家算了。

    ……

    “豁——!”

    纸人在空中悠悠打了个旋儿:“我说怎么查不到呢,原来是藏在血肉之躯里头。”

    卫阿宁试着问:“能拿出来吗?”

    最好是不费一兵一卒、零成本的那种。

    一眼看穿她的想法,纸人不假思索:“那当然不能零成本啊。”

    “那碎片现在估计已经同他融为一体,想拿出来,必须挖开胸膛取出心脏。”

    卫阿宁没应声。

    可是……

    魔族没了心就会死。

    卫阿宁捏紧袖摆,瞧着身侧的谢溯雪。

    他长睫微垂,散落的额发几乎要遮住眉眼,一缕鬓发轻拂过脸颊,露出清减的侧脸来。

    “当然,如果你能接受赌一把的话。”

    抱着糕点吃个不停,纸人晃了晃小脚丫:“也能有人同碎片都能拿到手的办法。”

    它拍了拍手上糕点碎屑,笑眯眯看向一旁安静的谢溯雪:“成功几率嘛,只有百分之二,就看你敢不敢赌了。”?!

    这同直接挖心有什么区别。

    百分之二,谁敢赌。

    觉得不妥,卫阿宁下意识拒绝:“这个不行,小纸,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你当赶集呢?!”

    纸人奋力挥舞小手,大声嚷嚷:“这又不是菜摊挑大白菜!”

    谢溯雪看她同纸人认认真真商量的模样。

    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这百分之二的成功几率,也是很难得了。

    说来也是奇怪,他还在苦恼届时该如何把这个碎片交给卫阿宁。

    谢溯雪定定看着她。

    但听完纸人的话后,内心却没来由的安稳。

    眼下听着,有纸人背后那位大能保证的话,应该能安然无恙回收那枚碎片。

    “不行不行。”纸人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耳朵。

    卫阿宁皱着一双黛眉,可怜巴巴:“小纸小纸,求求你了嘛,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不好……”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谢溯雪已欣然应下:“好,我赌。”

    这回换纸人傻眼了。

    一人一纸同时转过脸看他。

    卫阿宁立马反应过来。

    她一拍桌面,站起身:“不行!”

    “听我说,宁宁。”

    谢溯雪凝神看她,伸出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

    全然没了先前兴致勃勃的模样,卫阿宁摇头,眼里已经漫了些水雾,哽咽开口:“……我不要听。”

    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翻涌着酸涩的窒息感。

    她不想听。

    她谁都不想失去。

    她只是这么一个朴素的愿望,便是希望她所在意的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睫毛眨了又眨,卫阿宁忍住眼眶酸涩,咬紧唇瓣,不再开口。

    好似只要开了口,便会忍不住泣音宣泄。

    “去试试,还能有成功的机会。”

    谢溯雪掌心上移,指腹轻柔她眼尾湿痕:“不试的话,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他轻柔摩挲着她的脸颊:“这样吧,我同你打个赌。”

    眼底泛红,卫阿宁对上他的眼睛,声音带了些哭腔:“赌什么啊?”

    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红芒,谢溯雪微笑道:“就赌我平安无事回来,如何?”

    他眼神很坚定,透着股自然而然令人信服之意。

    忍不住落下一滴泪,卫阿宁哽咽出声:“可我不想你死……”

    谢溯雪微怔一瞬,旋即轻声笑笑。

    他自然不想死,亦想同她永永远远在一起。

    可若这个愿望是以她的生机为代价,那他宁愿不要。

    “我不会死的,宁宁信我。”

    谢溯雪温柔吻去那点泪:“说好了,我还要入赘你家。”

    他很轻地笑了下:“你喜欢我吗?”

    卫阿宁毫不犹豫点头:“喜欢。”

    谢溯雪:“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不离开我吗?”

    “会,我们永不分离,往后的每一天,都要一起过。”

    心底似有刀尖翻搅,卫阿宁眼中滚落大颗泪珠,胡乱亲着他的嘴角:“我爱你,我爱你……”

    “所以你不要白白去送死好不好?”

    他们一定还能想出别的办法,更好的办法。

    说得好听些,眼下并非死局,毕竟成功几率也有百分之二。

    可谁都知道,这个百分之二的成功几率,约等于无。

    魔族没了心会马上烟消云散,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更妄论是半魔。

    闻言,谢溯雪没反应过来,动作一顿。

    爱之一字,于他而言,太过遥远。

    “宁宁……宁宁……”

    没再出声,谢溯雪伸手扣住卫阿宁后颈,低头,自暴自弃般用力吻住她。

    这个吻不似前几次那般柔和,强势又迅疾,几近失控蛮横。

    陡然撬开紧闭牙关,他含住她的舌尖,带着吞吃入腹的力道,搅.动.掠.夺。

    少年高挺的鼻尖陷在柔软脸肉,舌头下意识配合他的起.伏,卫阿宁头晕脑胀,双手无力搭在他肩上。

    直至大脑实在是因为缺氧而昏沉,她才呜咽着推搪他换气。

    卫阿宁晕乎乎的,无意识呜咽出声:“呜,呜呜——”

    唇瓣退开些,谢溯雪眼看着她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他低下头,又吻了上来,呢喃道:“……换气,再来。”

    怀中少女的身体绵软纤秾,好似枝头将绽的青涩花朵,独有的甜梨香弥散,丝丝缕缕,萦绕于身侧。

    谢溯雪压着她,吻得越发深了。

    冷梅香深深包裹怀中暖香,舌尖凶狠碾过每一寸角落,宛若疾风与骤雨,最后又化作绵绵细雨。

    “宁宁……宁宁……”

    谢溯雪紧紧圈住她的腰。

    似犹觉不够,湿热的吻延伸至她纤细漂亮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地啄吮。

    黏黏糊糊的气息流连在侧颈。

    那里的皮肤薄软亦是敏.感,同唇瓣上残留的麻遥相映衬,卫阿宁被吻得发懵,身子颤得厉害。

    拨开她额前散乱的碎发,谢溯雪一点点吻掉泪珠,“宁宁,别哭啊。”

    沾染的泪将唇瓣浸透,苦涩咸意蔓延至口腔内。

    “我说件事情给你听吧。”

    卫阿宁毫无防备望进他泛起缕缕红雾的深瞳:“什么——”

    眼中氤氲红雾,谢溯雪薄唇轻启:“指令……”

    怀中人表情立时变得怔愣,眸光木然。

    抚摸着她的脸颊,谢溯雪看着卫阿宁,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来。

    到最后,只是低低说了一句:“睡一觉吧。”

    她合上双眼,软软依偎在怀中,谢溯雪双臂牢牢包裹住她。

    少年眨了眨眼,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滚落。

    滴入彼此相贴的衣襟中,晕染一片深色。

    “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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