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了。”何歆头也不抬地苦笑一声,“我这刚被洗劫过一次。”
身为秘书组的老大,何歆不仅难得的脾气好,有看中的苗子更会亲自上手带,是以秘书组里的人基本都不怎么怕他,每次进他办公室汇报都会顺手拿点东西走,如同组队刷副本捡装备般自然。
小秘书的大眼睛转了转,撑着手臂靠在带教的办公桌上,十分八卦地低声试探:“……卫总看上的这个小区,比起他现在住的地方离cbd也太远了吧?就算是开车,他上班也得通勤俩小时啊?”
何歆从屏幕上抬起头,无语地反问小秘书:“你真当他每天都来上班?老大一年来公司的次数,我五个指头都能数清。”
卫煜之在其他领域从事的主业,并不允许他持有大量非上市公司股份,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其实抽身于卫氏集团名义上的权力结构。
这个由他祖父建立起的庞大企业,能够作出重大决策的名义股东却并非卫家人。
然而,和吉祥物没什么区别的名义股东遵循着层层架构的代持协议,谨慎而精准地执行着卫煜之的意志与决策,包括何歆在内的卫氏高层也无一例外地知道自己真正的上级是谁。
他游离于卫氏之外,意志却始终贯彻不息。
小秘书也不是第一天上班,早先还好奇过如果摆在明面上的“壳”不听话该怎么办,后来被何歆有意透露出的部分协议狠狠震撼了一把。
如果吉祥物敢表现出一点异心,那么卫家的律师团队能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就让他倾家荡产。
“这小区没什么不好的。”何歆翻了翻小秘书发来的详细资料,“唯一的问题就是安保级别太低,你回头和其他人再确认一下这个问题,明天上班之前给我一个报告。”
今天下班之前x
明天上班之前√
小秘书领悟到何歆话语里委婉的加班暗示,听完只想嘎嘣一声在他办公室里上吊,她早已深谙leader的话术,诸如周五布置的工作却要求周一前交云云。
“……卫总选这个小区不会是因为小闻先生吧?”小秘书福至心灵,临走前多嘴问了一句。
“你也跟着叫起小闻先生了?”何歆扬了扬眉毛,为入职以来就踏实稳重的下属终于学会八卦而欣慰了一下,“也正常吧,离婚这事搁谁身上谁不急。”
原本已经打开办公室门的小秘书闻言又悄悄折返,顺手把门带上后坐回上司身边,求知若渴地提问:“卫总看上去还挺在意小闻先生的,怎么好端端的会走到离婚?”
她的用词很委婉,实际上卫煜之昨天在楼道里表现出的样子可不像“挺在意”三个字就能概括的。
何歆翻资料的动作顿了一下,思考着该怎么借这个话题给自己看好的苗子上一课。
这极其短暂的沉默把小秘书吓得够呛,她坐立不安地悄悄抬眼去看上级的脸色,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何歆察觉到她鬼鬼祟祟的目光,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提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记得你刚入职那会也有一个对象?”
小秘书浑身一僵,十分纳闷八卦的矛头怎么莫名其妙就指向了自己。
“进公司多久后分的手?”何歆虽然提出这个问题,却并不在意答案,他沉吟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怎么说呢,像我们这类人肯定会把工作看得更重要一点,事业还在上升期嘛很正常。但是当工作稳定下来后多半会开始考虑成家,这是一般大部分人的选择——先立业后成家。”
“简单来说,我们还没有形成‘思维定式’,面对选择时能够做出孰轻孰重的考虑。”
何歆慢慢地继续说道:“但卫总不是这种人,他不是做不出选择,而是根本没意识到有一个选择题摆在自己面前。”
卫煜之的父亲和祖父一起死在车祸里,他还没成年就必须和自己的叔伯堂兄斗得你死我活,和他一起坐上赌桌玩转游戏规则的大人全都狡诈又残忍,睁着贪婪的眼要从卫煜之手里抢走他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卫煜之要赢得游戏就必须比所有人都更残忍更冷漠。
既然他的对手是一群罔顾亲情的衣冠禽兽,那么他就更暴烈更极端——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只把自己当成有血有肉的人看。
因为对面是一群没有感情、不会痛苦的人,所以无论用怎样残忍下作的手段都不会有道德压力。
何歆跟了卫煜之十几年,对他表现出来的冷漠无情看得清清楚楚。
卫煜之冷漠,不是因为没有感情,而是因为觉得别人没有感情。
他两年前和小闻先生结婚的时候,几乎把名下所有干净资产都无条件赠与对方,费尽心思把对方所有信息保护得滴水不漏,甚至在他们结婚初期,小闻先生还会为了前任失眠难安的时候,咬牙派人去陈家打听陈阙的死活。
谁能说他没有感情,不爱闻知意?
但闻知意偏偏就是这么认为了。
因为卫煜之从来、从来都没有认真考虑过闻知意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情感。
他已经没有这个意识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这种能力。
只有当真正痛彻心扉的教训摆在面前,卫煜之才能明白闻知意并非一个只需要他注入爱意的玩偶,他才能明白他因过往斗争而形成的思维定式必须被全面清洗。
而在此之前,他所有的情感只会被闻知意当成自我膨胀。
目前看来,卫煜之仍有一段很远的路程需要跋涉。
与此同时,刚陪着陈阙在京市落脚安家的宁萌也接收到搬家的通知。
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的老板挥金如土地随手买了一套房。
得知这个消息的宁萌无力地苦笑一声,选择打电话将上班搭子从国外摇回来。
“你不是从老板上大学时就给他当助理了吗?别想独善其身,给我解释解释现在这个局面是怎么回事。”
“什么?不想看到老板那张脸?”
“断崖式分手?我说老板前任怎么黑着一张脸,换我直接大耳刮子库库抽上去,闻先生还是太好说话了。”
“你也知道闻先生的前前任?确实遇到了,还打了一架哈哈,当然是我赢了!我绝世猛a能输给一个beta?”
“那个,我问你个事情嗷,假如,我是说假如,就是咱们陪老板解决私事时假如受伤了,能不能走工伤报销?”
……
且不论三个前任暗戳戳在搞什么小动作,闻知意看着账户里方特助打来的钱,为自己鼓起来的小荷包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该考虑去律所实习的工作了。
闻知意认为自己正好可以用这笔钱置办几身适合上班穿的衣服,他从卫煜之的别墅搬出来时就随身带了几件t恤牛仔裤,虽然感情破裂,但极度在意面子的卫总从来没在物质上亏待过他。
不过对生活条件要求不高的小闻也不需要就是了。
能够吃饱穿暖、过得开开心心就是他的最高要求,他生来就没有什么野心,只想找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发展一点工作外的兴趣爱好,下班后看看书、打打游戏,偶尔有时间出去旅行就可以了。
但是现在有了壮壮,他也想给自己的小猫更好的生活。
正当闻知意在购物页面挑选得头昏脑涨时,同组师妹师弟十分巧合地同时在小窗dd他。
好运连连:师哥师哥,你们这学期没课了吗?我都没在学校里见到你诶。[猫猫探头]
霍格沃茨小师弟:bro打游戏来不来,五排正好缺一个。[邪魅龙图]
闻知意啧了一声,快速拒绝师弟后点开和师妹的聊天框。
谁能拒绝猫猫呢。
闻知意面无表情地给自己的偏心找了一个借口。
不过如果刘佳节敢发猫猫表情,他一定第一时间拉黑对方。
刘佳节,正是沉迷游戏的同组小师弟。
闻知意:对的,这学期只有一个论坛要参加,所以我一直没回学校。你们已经开学了吗?
高涵:嗯呢,研一专业课排得特别满,读研前也没人告诉我四天早八啊。对了师哥,你们是不是要准备实习了?如果还没决定的话,我可以推荐一下哦。
闻知意有些意外地婉拒:十分感谢,但是我已经决定去中成了,预计下周就会入职。[玫瑰][玫瑰]
高涵:啊啊啊啊中成!我要推荐的就是中成!这学期不是新来了一个副教授吗?他上课时就跟我们说,如果要实习的话可以考虑中成,他是中成的合伙人!
副教授?
眉心狂跳的闻知意有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妙预感,他艰难地敲下几个字:哪个副教授?
高涵秒回:顾砚声顾教授!他上课讲得可好了,最重要的是从来不布置课后作业。[蹦跳小狗]
闻知意从邮箱里扒拉出几天前的邮件,再次确认他即将入职的确实是中成律所,头牌红圈所之一。
唯一可以勉强接受的是,他要加入的团队属于中成另外一位合伙人,并非顾砚声的团队。
性格活泼的师妹再度发来消息,但她没有继续提顾砚声,而是关心起闻知意的实习生涯。
“师哥,我听说如果想留用的话,要稍微注意一下衣着!我看你平时都穿得很休闲qaq当然师哥穿什么都很好看啦,我找了几篇穿搭攻略,师哥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参考一下?”
什么叫雪中送炭,这就是雪中送炭。
闻知意感动得发了个红包,被拒绝后又提出请她喝奶茶。
高涵欣然接受,特意叮嘱不要加冰。
小闻表示理解地发了个ok的手势。
手机另一端的高涵突然故作不经意地问起刘佳节。
“师哥,刘佳节最近有没有找你?”
“嗯,打游戏算吗?发生什么事了?”
高涵犹豫片刻后选择相信脾气温和的师哥,破釜沉舟地提出要求:“是这样的,如果以后导儿有什么任务的话,师哥能不能和博士师姐说一下,不要让刘佳节和我们一组……”
她刚进组时不可避免地对闻知意产生过一点朦胧好感,但这点朦胧好感在得知对方已婚后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已经彻底把小闻师哥当朋友看。
她既不想和刘佳节一组,同时还想和闻知意一组,于是厚着脸皮提出把刘佳节调到其他组的要求。
人好事少的师哥上哪再找一个呜呜。
闻知意蹙眉敲下几个字:“怎么回事?他欺负你了?”
“那倒不是!”高涵急忙澄清,“就是……他前几天和我告白了,在同一个组里实在过于尴尬。”
闻知意难得八卦了一下:“你拒绝他了?”
高涵坚定点头,点完头后才想起隔着手机屏幕闻知意也看不到:“那当然啊!宫中禁止对食,抱歉,和同门谈恋爱什么的我做不到。”
当然,如果是小闻师哥就是另一回事了,嘿嘿。
“……”
小闻被她奇葩的比喻逗乐,正色回复道:“恐怕不行哦,既然佳节没犯什么错,那我也办法向师姐提。不过我可以尽量不给你们俩布置需要协作完成的任务。”
高涵发来一个流泪猫猫头,表示理解。
闻知意看着屏幕上泪眼朦胧的猫猫,不可避免地心软了一下。
但也只有一下。
如果为了私事把刘佳节调到其他组,对方恐怕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不是自己能力不够,而事实是对方和高涵一样都是十分优秀的。
所以闻知意无法同意这个请求。
他给高涵发去一个自制的壮壮打盹表情包以示安慰。
结束和高涵的对话后,闻知意开始收拾下午离婚登记需要用到的材料。
身份证。
小闻瞅了瞅身份证上自己的照片,实在很难让他说出满意这个词——几年前办的身份证现在看去实在过于青涩稚嫩,得抽空重新办一下。
结婚证。
小闻糟心地把小本子猛地塞进背包,一眼都不想多看。
他不得不感叹自己的机智,当初从卫煜之的别墅搬出来时特地顺走了结婚证,为的就是今天!
两年前和卫煜之领证的时候,闻知意还特地发了一个仅父母兄长可见的朋友圈,用这种相当幼稚的方式昭告自己闪婚的事实。
离婚协议。
卫煜之赠送他的大额资产基本都被退回,折算成现金后累计成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而那张银行卡现在正安静地躺在卫家别墅里。
至于那些无法估计市价的资产,他根本没签赠与合同。
迄今为止,闻知意从来不接受自己还不起的东西,金钱、真心、感情……他自认不欠任何人。
收拾完材料后小闻短暂松了口气,他思考片刻,选择给何歆打去电话。
“小闻先生?啊对,记着呢,卫总和我交代过了,现在正收拾着——就是您的结婚证……在您那里?行,那我们这边没——”
手机铃声响起的瞬间就被秒接。
站在落地窗前的何歆一手插兜一手握着手机,接通闻知意电话的瞬间,这名在前者心里印象尚算不错的beta习惯性地露出合理得体的笑容,即便闻知意看不到他脸上的笑,因翘起的唇角而微微上扬的尾音也足以传达他声音中的笑意。
他真诚又温和地和闻知意确认着离婚登记需要的材料,从侧对着落地窗的姿势逐渐变成面向办公室的姿势,手里握着的手机也变成了免提模式。
“下午两点,记得提醒卫煜之,我不希望再有任何差错。”
电话那端传来的声线显得有些失真,其中温和柔软的部分被尽数剥去,只剩下一眼即可望到尽头的平坦与冷静。
闻知意的情绪听上去是真的不再有任何起伏了。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垂眸看着手机屏保上的照片。
这是一张相当模糊的大头照,似乎是由一张小照片放大处理后形成的,能够看出拍摄者的水平实在是不佳,背景如刀锋般锐利,主体如奶油般化开,只能够确定这张照片的本体应该是印在某个证件上。
照片里的少年眉眼稚嫩,青涩又坚定地看向镜头,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饱满流畅的颊线生动勾勒出他脸上流动的笑意,鲜活清爽的少年气息仿佛透过照片扑面而来。
当听到闻知意独独带走了自己的结婚证时,卫煜之微不可察地蹙眉了一瞬。
两年前,他和刚满二十周岁的闻知意从冈仁波齐连夜赶回京市,大眼瞪小眼地在民政局门口蹲了半夜,硬是熬到工作人员上班成为当天第一对领证的新人。
至于为什么不回家睡觉而是蹲在民政局门口?
因为卫煜之确信,闻知意一旦冷静下来,绝对、绝对会反悔。
那时的闻知意完全不知道卫煜之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徒步爱好者,和他结婚也纯粹是一拍脑门作出的冲动决定。
小闻满脑子的念头都是叛逆!
事后证明,闻家果然因为他的闪婚爆发惊天大战,赵女士更是被气得差点进医院。
而至于卫煜之,早就把闻知意调查得清清楚楚,他出于为祖母祈福的念头无可无不可地前往冈仁波齐转山,结果在天葬台遇到高烧不退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小闻。
和闻知意组队的队友不靠谱到极点,明知道他是户外小白还敢把他一个人丢在帐篷里,三四个人独自转山去了,要不是何歆心细发现帐篷里传来的声音,卫煜之一行人也会错过命悬一线的小闻。
卫煜之满脸冷漠地扒开帐篷,看见的就是系着围巾用睡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闻知意,他似乎冷到极点,系围巾的手法也笨拙又匆忙,白生生的脸蛋烧得通红,仍然无意识地蹙眉蹭着脸颊旁的毛绒围巾。
似乎在笨拙地、努力地汲取着那唯一一点唾手可得的温暖与柔软。
凑上前准备量体温喂药的队医被卫煜之冷脸挥开,他一边面无表情地抱着人喂药喂水,一边让何歆去查查到底是哪支队伍把人随便丢这。
有卫煜之这一句轻飘飘的话,那三四个人的下场自然相当凄惨,身败名裂到完全可以说是社会性死亡。
总之,这次转山祈福并没有灵验,卫煜之的祖母依旧在两年后的几天前离世。
对此没表现出多大伤心的卫煜之冷静地安排好祖母的葬礼,亲自操办了一切繁忙琐碎的事务,他其实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陪同他一起坐上赌桌的祖母很早以前就已经呈现出心血耗尽的趋势。
该来的无法阻止,会走的也无法挽留。
但是直至此刻,但是唯独此刻——直至他再度回忆起两年前的此刻——
卫煜之突然发现,原来转山祈福其实早已灵验。
冈仁波齐传说中的神明其实早已有所显化。
祂没有出现在他孜孜企盼的病房中,而是出现在那个意料之外的帐篷里。
否则闻知意绝无可能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可是,可是那一次的显化似乎已经用光了整整三百六十位神明的法力,所以即便他遇到了闻知意也无法留住闻知意。
属于卫煜之的结婚证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将之取出的力气。
他觉得自己不会如此软弱。
但事实上他就是如此软弱。
这种超出他认知的软弱情绪如同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的庞然洪流,潮汐般地在他的脑海与肺腑中昼夜不息地轰鸣,一旦夜深人静它们就会开始窃窃私语,开始蓬勃生长,直到卫煜之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
他百思不得其解却始终无法放弃对这个问题的追寻:那个beta为什么想要离开自己?
因为陈阙?因为顾砚声?
真的是这样吗?
某个被他极力忽视却始终呼之欲出的声音小声地说:好像不是的。
真的不是的。
否则他要怎么解释过去无数个夜晚里,闻知意温柔的、潮湿的、朦胧如纱的视线?
他曾经真的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双眼睛曾经真的只看着自己。
如此思考着的卫煜之面容平静地听着何歆手机里传来的闻知意的声音。
面无表情,心如刀绞。
他听到那道声音似乎带了点笑意地、温柔又坦然地说:
“那么,请向卫总转告一声——祝我们离婚快乐。”
卫煜之突然看到自己的手掌有点颤抖,为此他疑惑地、努力地企图用另一只手按住这只颤抖不已的手掌。
“我们这边应该没问题了,材料都已经——”
回头用表情征求老板意见的何歆猛地停住话语。
他看到卫煜之指间夹着的身份证被毫不犹豫、毫无停留地彻底折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