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宠物火化,一般都是不留骨灰的。如果不是柳月阑多问一句,他连这一小捧骨灰都留不下。
他回到家里,终于能够看清他小小的家,可他又很悲伤地发现,原来这个只有十几平的破败的家,竟然能够这么空旷。
他穷,他养的狗也倒霉。没有玩具,没有零食,没有舒服的狗窝,连吃东西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睡觉也只能睡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想收拾一点野哥的东西做念想,又发现……野哥根本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东西,就只有他缝的那只星星形状的小包包,却也因为他生病后反复转院而不知所踪了。
后来,柳星砚路过一家纹身店。他在店门口看了一会儿,一头扎了进去。
柳星砚从来都没想过纹身,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了。他没有提前想过要做个什么样的图案,也不知道纹在小腿靠近脚踝的位置痛感会这样明显。
纹身师说,你皮肤白,腿也好看,做个带设计感的图案更好,绝对吸睛。柳星砚只摇头,说,我就要这个。
纹身师不再多说,利索地架起了机器。
图案很小,也单调,一只狗,一颗星星。好在纹身师手艺不错,小狗画得灵动,星星画得可爱。
他在那家店里待了一个下午,额上痛得流着冷汗,小腿上那一片皮肤已经红了。
纹身师给他拿了好几张纸巾擦汗,体贴地问:“疼吧?你如果早点问,我会建议你不要纹在这里。皮肤太薄,下面就是骨头,凹陷处也多,很疼的。”
柳星砚却摇了摇头。他咬着嘴唇,一声痛也没说,只说:“不会,我就算提前问过,也会纹在这里。”
纹身师笑着说:“那你是真不怕痛啊。”
怎么会不怕呢?不久之前,他才痛得快死掉。
*
“这儿应该很疼吧?”陆昭野反复用手抚着他的脚踝,低声说,“就这么一层皮肉……纹哪儿不行,非要纹在这儿?”
柳星砚低头看看——
陆昭野的手很大,好像张开手就能一把揽住他的脚。
“疼吗?”柳星砚轻声反问道,“也还好,不会……不会更疼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握在脚上的力气重了一瞬又很快松开。
他用脚踝拨开陆昭野的手,转而用脚掌轻轻踩住那人的小臂。
“为什么纹在这儿……”柳星砚轻声道,“因为,我这里有一小块疤。”
他用那片柔软的皮肉蹭着陆昭野的手臂和掌心,感受着肌肤下那逐渐收紧的力气。
他两手撑在床上,身体微微后仰,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的狗,老是喜欢用尾巴打我。”柳星砚垂下眼睛,看着陆昭野的头顶,慢慢说道,“我跟他说过很多次,他的尾巴打得我好痛,可他老是改不了。”
陆昭野忽然用了力,猛地捉住他的脚踝。
柳星砚甚至能看到他手腕内侧凸起的青筋,可那力气落在身上,又没有真的带来痛意。
陆昭野抬头看了一眼柳星砚,又很快低下头去。他又一次按上了那片纹身上的小星星,含糊不清地说:“……那他真过分。”
柳星砚也说:“对……他真过分。他老打同一个地方,慢慢地就留了一块红印。我想盖住这块红印,就做了这个纹身。”
陆昭野的喉结一动,张了张嘴,老半天才哑着嗓子说:“……他这么过分,你还把他纹在身上吗?”
柳星砚很轻地“嗯”了一声。他吸了吸鼻子,轻轻地叹气:“是啊,他这么过分……可是他说过,他会回来找我。”
他抓紧身下的床单,揪出一小片褶皱。
他的声音带上了很不明显的鼻音:“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我跟他说不要走,不要走,他也不听。他说他很快就回来,可是我等了他十年。”
柳星砚喃喃道:“十年了……”
陆昭野低着头,头顶的头发颤了几颤。
他的手在轻微地发着抖,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颤。他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手上依然握着柳星砚的小腿,几根手指深深陷在里面。
他看着柳星砚淡色的瞳仁,一字一句话说得真切:“他会回来的,他不会骗你……谁舍得骗你呢?”
*
陆昭野离开柳星砚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柳星砚便没再说些别的。
两人草草地吃了晚饭,期间谁也没再主动说话。
饭后,柳星砚就去睡觉了。
又在生气了。
陆昭野收拾好了厨房,又坐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床上熟睡的人,磨蹭到11点多才离开。
他慢吞吞地走着,心里也烦得很。
这个小星星……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脾气这么大?
但,陆昭野转念一想,这也实在不能怪他,换谁谁都要生气。
十年啊……实在是太长了。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十年里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走着走着,陆昭野忽然觉得身后传来一阵诡异又邪气的风。
他停下脚步,无奈地说:“薇丝珀拉。”
“……”金发少女悻悻地从他身后闪出,“这你也能发现?”
陆昭野真的无语:“你是个鬼,走路都带阴风,你说我能不能发现?”
薇丝珀拉一身黑衣,金发碧眼,手里握着像玩具一样迷你的小镰刀,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张嘴也是清脆的少女音。
“嘿嘿,我来看看你!看你失败了没有。”薇丝珀拉一会儿跳到陆昭野左边,一会儿跳到右边,“怎么样?他认出你没有?是不是完全没发现?嘿嘿嘿,我又赢了吧!都跟你说了,几百年里就没人赢过我!”
陆昭野懒得跟她说话,他心想,何止认出来啊,柳星砚那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都想不出理由糊弄过去。
当然了,也没有真的想糊弄。
陆昭野摆了摆手:“你以前遇到的人都太菜了。”
薇丝珀拉切了一声:“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跟我回地狱,继续给我抄生死簿吧。”
她抱怨道:“我手都快断了。”
陆昭野连回答都不想回答了。
这时,另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也握着一个小镰刀,只比薇丝珀拉的镰刀大一点点。
他比金发少女年长几岁,说话也沉稳不少:“薇丝珀拉,别闹了。反正还有时间,再等等看吧。我也很想知道,谁会是第一个成功从我们这里走出去的。”
陆昭野懒洋洋地说:“那肯定是我啊,诺桑。”
棕发的诺桑有着一张斯拉夫民族的脸,说话的语气也冷冰冰的:“能认出你,心里也不一定愿意接受。陆昭野,薇丝珀拉没有骗你,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一例是成功的。他们每一位都像你一样自信,但每一位都失败了。”
薇丝珀拉双手合十,两只手握着她的小镰刀:“所以他们的灵魂都被我吃掉啦!好吃!”
陆昭野实在忍不住了,翻了个白眼:“二位死神大人,能不能离我远点?你们俩两脸死气的,离我这个活人远点。”
薇丝珀拉不爱听,想了想又说:“那我去见见那个人好不好?”
陆昭野冲诺桑一摊手:“我把她丢到那个垃圾桶里,可以吗?”
诺桑:“随意。”
薇丝珀拉:“。”
少女抱怨道:“喂,太小气了吧!”
陆昭野拧眉道:“你是个鬼啊朋友!你别把他吓到了,他身体一直不好。”
薇丝珀拉:“你就胡说八道吧!他现在用的是你上辈子的命格,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那也不行。”陆昭野真没空跟他们闹了,“快走吧二位!别人都看不见你们,只能看见我在自言自语,大晚上的跟神经病一样。”
两位死神大人耍了一会儿活宝,终于准备走了。
薇丝珀拉还有点舍不得:“难得翘班跑出来人间玩,可是工作好多,好烦哦。陆昭野,今天我和我哥过来找你,是认真地想提醒你。”
说罢,她又正经了一些:“不要掉以轻心了,就算他能认出你,他能接受你吗?你用两辈子的命换他活着,他会感激你吗?”
陆昭野奇道:“谁要他的感激了?我给你们抄了十年的生死簿才换了这一世,难道是为了让他感激我?”
这时,一直很安静的诺桑终于主动开口了:“你也记得你待了十年。”
诺桑比妹妹稳重得多,话少,但句句都是重点。
陆昭野知道他想说什么——这十年里,像自己这样想尽办法换一具身体重新活一世的人太多了。执念太重,不肯忘记以前的事情重新投胎,只想带着原来的记忆继续活。
十年前薇丝珀拉带来的灵魂有很多,十年后还在等的,就只剩陆昭野了。
也许是因为苦,也许是因为执念没了,也许是因为……不值得。
陆昭野当然都知道这些,他不用再多考虑,很快地回答了诺桑的话:“好,谢谢你们的提醒,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是……”
他在思考一些能够让两位死神明白的词语:“但是,你们说的这些,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薇丝珀拉果然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我不懂。如果他认不出你,如果他觉得接受不了你,呃,就算死而复生吧,那你要跟我回地狱的!你的灵魂会被我吃掉的!你再也没有重新投胎的机会了!如果这样,你不恨他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薇丝珀拉。”陆昭野说得清晰,“我做这些,只是想让他快乐地活着。”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连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我在他身边,他才能幸福,才能快乐。”
“……他吃的苦够多了,他够苦了。”陆昭野浅浅地笑了笑,“他该健健康康的,做快乐的、闪闪发光的小星星。这样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