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柳星砚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看都不看他。
陆昭野还在很可恶地逗他：“一个玩偶都不舍得给我？”
柳星砚虚弱地挥挥手：“快走……不想跟你说话……”
一伸手，头顶还竖起两撮呆毛。
陆昭野看得心痒，又过去摸了一把他的头顶，这才舍得离开。
*
之后的几天时间，柳星砚和医院的同事们一起去了贵州。
义诊很累，比平时出诊要累得多。
来参加义诊的患者，大多家境贫寒，不舍得看病，又因为这样，总是把一点小病拖得很严重，拖到很难根治的程度，才有机会来看义诊。
再加上语言不通。气候炎热。出诊地点又在高温的室外，整个看诊的过程心累无比。
才一天下来，柳星砚脸都晒红了。
晚上视频时，柳星砚对着手机屏幕给陆昭野看自己可怜的脸颊肉。
陆昭野心疼极了，问：“贵州这么热吗？我看天气预报，温度还行啊。”
“比咱们那里凉快，但是一整天都在室外，再凉快也受不了。”柳星砚一边说着，一边用小风扇给脸颊降温，“又晒伤了，还好月阑最近不在，不然又要说我。”
时间很晚了，柳星砚很少在晚上这样看手机，两人匆匆聊了几句话后，陆昭野便催着不让他看手机了。
陆昭野说：“我给你买个小风扇快递过去吧，省得你老蹭别人的。”
柳星砚现在用的这个小风扇还是林医生的——义诊忙到什么程度？现在都晚上十点了，林医生还在接诊，柳星砚才有机会借用他的风扇。
柳星砚也没拒绝：“好吧，一会儿我把地址发你。”
之后，便挂断了视频。
几分钟后，柳星砚发来了地址。
陆昭野迅速下单了小风扇，之后带着那只胖星星玩偶，躺在床上发着呆。
他的床头，摆着一张半透明的纸。陆昭野扭头看看，又从床上坐起来，拿过那张纸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
这是他和薇丝珀拉签订的交易灵魂的协议。
他跳过前面一大堆又臭又长的注意事项，只去看自己最关心的那一条。
【永远不要主动说出真相，只有等他问起的时候，你才可以开口。】
【这是一条检验灵魂价值的标准，切记。】
这一条，也是他们签下协议之时，薇丝珀拉唯一反复提醒的一条。
*
那一年，柳星砚生命垂危，他和两位死神签了这个协议，换了柳星砚的命。
“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一下。好啦我知道一天时间有点少，但这是我们的规定。所以你要好好考虑哦！”金发少女这样说道。
陆昭野说：“不用考虑，怎么签？”
薇丝珀拉：“……你好歹听我把话说完，也仔细看看这个协议的要求吧！”
金发少女很有做死神的原则：“虽然我很希望你们都把灵魂留在地狱，但我肯定也会提前告知你们注意事项，好好听！”
她讲了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有一百多年了吧——那时候出过一件大事，一个男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死在了一场车祸里。他和你一样，把灵魂卖给了我，想要再拥有一具身体，再拥有一次重新回到人间的机会。他没有你等的时间长，大概也就是六七年的时间。重新回到人间之后，他立刻去找他的妻子，并说出了真相。
“他说，‘我是你的丈夫，我重新回来了，我们重新开始吧’！但那时，他的妻子已经再婚了。”
薇丝珀拉耸了耸肩：“男人在地狱里待了这么几年，精神已经有点问题了。他不能接受心爱的妻子再婚，只会反反复复地重复着‘我是为了保护你才死的’这样的话。”
陆昭野：“可以理解。然后呢？”
“他把她杀了。”薇丝珀拉轻声叹了口气，“他的妻子，他们的孩子，他妻子再婚的丈夫，他妻子的父母，男人放了一把火，把他们都烧死了，还连累了那一层无辜的邻居。”
说罢，薇丝珀拉用手点了点这一条约定：“那件事之后，我就把这个加上了。陆昭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必须得等他自己想明白、自己能接受时，才能告诉他你的身份。”
薇丝珀拉长着一张永远不会长大的少女脸，认真说话的时候也很有些正经：“陆昭野，不要考验人性。你们人类有一句话，升米恩，斗米仇。你给他的东西太多了，他不一定承受得起。”
最后，薇丝珀拉说：“你用这一世剩下的寿命和你的眼睛换他复明，用下一世的命格换他康复如初——这太贵重了，他会受不了的。”
陆昭野却根本无心继续听这些：“什么时候换？”
薇丝珀拉焦急道：“你真的想好了吗？真的真的想好了吗？”
她恨不得围着陆昭野转圈圈：“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把下一世的命换给他，他也不一定能健康长寿！如果他本来就只剩下一年的寿命了呢？如果他只能再活一个月、只能再活一天呢？！也许等你从地狱出来，他已经——”
“薇丝珀拉，”陆昭野轻声打断她，“谢谢你的提醒，但是快点吧。”
陆昭野借了诺桑的眼睛看着人间的种种。
他看着他的小主人身上插满了管子，毫无生气地躺在昂贵的病房里，连呼吸都很微弱。
他看着最顶尖的医护人员24小时不间断地守在他的身边，用尽最好的设备维系他的生命。
可柳星砚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他迅速地瘦弱下去，像被抽干了水分，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
陆昭野不敢再看了。他闭上眼睛，低低地说：“他很痛……他很难受。”
陆昭野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每吸进一口空气，都觉得肺里火辣辣的疼。
“薇丝珀拉，如果你能帮我，让我代替他，那该多好啊。”陆昭野从金发少女手中拿过那把玩具一样的小镰刀，快速地划开自己的手指，“但是没有这样的办法，我不能代替他。那就……让我来换他吧。他还能活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现在很痛。如果我的命能够让他不再那么痛，哪怕只有一年、一个月，哪怕只有一天，都足够了。”
陆昭野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他对薇丝珀拉说：“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一次他跟我说，‘你放心，我去要饭也能养活你’。”
他苦笑着摇摇头：“这个人，真是……”
薇丝珀拉无法，用小镰刀也划开了自己的手，贴在陆昭野的伤口上——
灵魂交易的契约，就算是签订了。
薇丝珀拉还想说些什么，被陆昭野打断了：“谢谢你的提醒，不要再说了，协议我会仔细看的。”
他再次对金发死神致谢：“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薇丝珀拉，谢谢你和诺桑。没有你们，我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
叮——
陆昭野的手机响了，晚上11点37分，柳星砚发来一条消息。
【我天哪，你猜林医生什么时候回来的？两分钟之前！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陆昭野飞快地回复他：【你明天不会也到这么晚吧？】
柳星砚发了个小哭脸：【不知道。不过义诊都是第一天最忙。】
陆昭野：【[抱抱]再给你买点小零食，犒劳一下。】
柳星砚好哄得很，点名了几款小零食，又睡着了。
下单零食的时候，陆昭野又看到了自己的食指——薇丝珀拉的镰刀上也带着死气，被划破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薄薄的皮肤破开了口子，鲜红的血肉露在外面。
陆昭野不在意地捻了捻那里。
他想，柳星砚肯定会等到自己回来的，他们说好了的。
他把那张半透明的纸收进抽屉——其实并不需要这样麻烦，那张纸是地狱来的东西，普通人根本看不到。
他只是……不想再管那些了。
他不想再遵守那些繁杂冗长的协议约定了。他一分钟、一秒钟都等不了了。
等到柳星砚出差回来，他要立刻告诉柳星砚自己到底是谁！
小星星等了这么久，他等了这么久……陆昭野闭上眼睛，全都是小小的柳星砚一个人努力生活的样子。
他带着那点仅有的回忆，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孤独地生活了那么久。
陆昭野重重躺回床上，又一次觉得连呼吸都带着疼痛。
不想再等了，不能再等了……再也不能让柳星砚孤单一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