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再也不吃

    “郎君,你要为娘子报仇,你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你一定要为娘子报仇!”


    “郎君,永远不要忘记这份仇恨!”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不是暗,不是夜,是深不见底的黑。女子尖锐的嘶吼响彻耳畔,又被虚无空旷的黑吞噬。


    秦津愣愣地看着禁锢住他的女子,心跳得极快。


    尽管女子的容颜模糊,但残存在心底的记忆依旧让他清楚,女子的恨早已融入骨血。


    她面容扭曲,双目赤红,往下不断掉着血泪,尖利的声音下是无法掩盖的绝望。


    一道刺目寒光骤落,温热的鲜血喷涌,女子闷哼一声,娇小的身躯如断了线的纸鸢般掉落在地,血腥腐烂的气息不断从女子身上传来,她那双布满狰狞的双眸瞪得老大,依旧死死盯住秦津。


    无穷无尽的黑蔓延,开始吞噬女子的尸身,从头到脚,只留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木讷地跪在地上,望着那双仍不停淌血泪的双眸,秦津不知跪了多久,似有一座大山砸在他单薄的身躯上,压得他动弹不得,几乎无法喘息。


    一道闷沉的佛钟响起。


    “孽种!”


    “你不该出生在这世上……”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耻辱!”


    “你的存在让家族蒙羞!”


    只剩皮骨的胳膊被长辈粗暴地拉扯,恨不能将四肢扯断。他嘴唇泛白,饿了数日身上在无一星半点的血肉,浑身无力,如同一条苟延残喘的狗被摁在祖宗牌位前,长辈憎恶地看着他,凶神恶煞地唾弃他。


    簇拥着手里拿着麻绳的人,他们群情鼎沸。


    “勒死他,挽回家族名誉!”


    “你不该活着!”


    “你跟你娘一起死!”


    第二道佛钟落下。


    长辈狰狞的面孔如荡起的湖面波纹一般缓缓消散,皇宫大殿之内,太后身穿凤袍居高临下,她厌恶地侧过身。


    “我可以让你活着,但你要时刻谨记你有违伦理的肮脏出身。”


    “你要每日忏悔你娘的浪荡。”


    “以后你还住在宫里,每日都跪在此处,为你、为你娘赎罪!”


    少年瘦弱的脊背紧紧弯缩成一团,他将头埋在胸膛,膝盖严丝合缝地贴着地面,仿佛此生再也无法光明磊落地行走。


    “放起来啦,我放起来啦!”


    在只有黑白的画面中,一只鲜活灵动的花蝶纸鸢腾空而起,引来少女银铃般悦耳的笑声,白线的另一端被衣饰富贵的少女牵在手中,少女娇俏面容眉眼弯起,笑得明媚骄傲。


    “我就说,区区一个纸鸢而已,还能难得到我?”


    低沉的念经声如丝线般缠绕着他,烈火在身前炙烤着他的肌肤血肉,他眼前模糊,后背被藤条抽至血肉溃烂,已经记不清这是被关的第几日。


    他渴望地凝视着在柳绿花红中跑走的少女,不知是在羡慕少女的恣意,还是她永远无惧,高扬起的头颅。


    鞭刑的嬷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冷笑的讥讽声不断回荡在他耳边。


    “从前郎君与薛娘子是玩伴,可如今,谁还愿意与郎君相交?平白沾染一身污秽,你二人早已是云泥之别。”


    是啊,所以纵使他习得一身武艺,却握不了剑翻不了身,身上被他们永远烙印耻辱二字。


    轰隆几道闷雷炸响,秦津睁开眼,那双素日里盛着漫不经心的双眸布满血丝,他缓缓坐起身,在熟悉的屋中布局下慢慢回过来神。


    ……早已不是昔日光景,他昨夜子时从执卫司中回来,灌了几盏酒后沉沉入睡,如今还在长公主府邸。


    揉着肿胀的额角,秦津坐起身,要下雨了,他脊背处的结疤的旧痕又开始隐隐作疼。


    已经多少年没有再梦到过,这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


    秦津记不清楚。


    这些往事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上一辈子的苦楚,他也并没有像年少时猜测的那样,会一直沉浸在绝望的痛苦中,无法反抗。


    就像那时的匆匆一瞥,年少的他听着宫教嬷嬷的冷言冷语,还以为会从此与薛溶月形同陌路。


    可谁知后来,他们两个成了水火不容的仇敌。


    混沌的思绪稍顿,秦津沉默须臾,暗暗补充——


    现在是暂时结盟的仇敌。


    现下天还未亮,夜色尚未退去,乌蒙蒙的天上飘着几颗寡淡的星,细风卷动着廊下的灯笼,惨淡的光晕在不安中漂泊。


    秦津起身下床。


    他常常半夜醒来,屋中常备果腹的糕饼吃食,行至桌案边,他拿起一块羊肉胡饼。


    羊肉胡饼凉了膻味就更重了,秦津闻了一下便不愿意再碰,余下只剩一碟栗子糕,一碟芙蓉肉燥卷。


    秦津顿时头疼。


    望着这两碟平日百吃不腻的吃食,可如今却让他提不起食欲,不论是这两碟中的哪一个,都会令他脑海中下意识蹦出来薛溶月的那张脸。


    “既然世子同席,再上一壶梨酒,一碟栗子糕。醋溜春笋,牡丹燕菜,芙蓉肉燥卷各上一份。”


    “你为何一直、一直这么想……我?”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当初你我为何会敌对吗?为何你从来只把我当、当仇人,我恨你、恨你把我当仇敌,全然不顾昔日……”


    “……”


    全然不顾昔日什么?


    在竹林中她说的那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津“嘶”了一声,撑着脑袋实在琢磨不出来,但不妨碍他再一次肯定自己对薛溶月的评价。


    花言巧语。


    不安好心。


    不论她到底想要图谋什么,又或是打的什么算盘,定然对他没有半分可取之处。


    多思无用,不如见招拆招。


    打定主意,秦津彻底没了食欲,站起身刚行两步,面色却不禁再次沉郁。


    他脚步猛顿。


    ……


    她到底什么意思?!


    调查他的喜好,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是想算计什么?


    拧起眉宇,秦津百思不得其解,忽而恼怒地转过身,将桌上的栗子糕和芙蓉肉臊卷端起,打开窗户,将两碟吃食一并扔出窗外。


    “哐当”一声,青玉瓷盘应声碎裂。


    呼吸粗重,秦津劲拔的身形堵在窗户,阴郁森森的目光盯着在地上滚落两圈的栗子糕。


    ——他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吃栗子糕、芙蓉肉燥卷了。


    还有醋溜春笋,牡丹燕菜和梨酒!


    *


    【警告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上升5。】


    【警告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上升3。】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下降3。】


    【警告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下降6。】


    【警告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上升3。】


    【警告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下降2。】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下降3。】


    【警告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恨意值上升3。】


    ……


    薛溶月是被系统不间断的提示音惊醒的,刚过寅时,天还黑着,薛溶月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见时辰尚早,便又一头昏睡过去。


    直到辰时被净奴叫醒时,她才有功夫查看叮铃咣铛响了好久的系统提示。


    最终,秦津恨意值上升13,成功突破九十大关,好感度下降10,总数值依旧未知。


    虽说薛溶月早在制定这个攻略计划时,就预料到秦津的恨意值和好感度会上下起伏,却也没有想到会起伏的这么剧烈,还偶尔伴随着好转。


    那密密麻麻的系统提示音,她竟然一下划拉不到头。


    这大半夜的,他做噩梦,梦到她在吃食里给他下毒了?


    薛溶月撇了撇嘴,刚用完早膳,御安长公主便亲自前来:“好久没有进宫去向太后娘娘请安,你一人呆在府上也无事,不如陪我走一遭。”


    薛溶月起初是不太想去的。


    虽说自幼养在宫中一些时日,但除了每日请安时会拜见太后外,在宫中的漫漫长日都是宫人左右侍奉,与太后并不亲近。


    太后娘娘又是一位极其讲究规矩的上位者,每日请安是她最痛苦的时日,稍有不慎便会有宫教嬷嬷来训斥。


    尤其是在她经历过宫外自由张扬的生活外,更觉宫中日子难熬。


    直到御安长公主叹了一口气:“皇后娘娘的身子又不好了,听宫人说,这几日都下不了床榻。”


    薛溶月心中一紧,便不再推辞,沐浴焚香后,换了一身服饰随着御安长公主进宫去。


    佛堂寂静,袅袅升起的青烟遮挡住佛像悲天悯人的双目。


    秦津跪在光滑冷硬的地面,双膝早已没有了知觉,耳边是宫教嬷嬷古板的训斥。


    今日是十五,天刚亮,太后便派人将他接进宫里。


    “太后命世子跪足五个时辰才能出宫。”


    丢下这句话,宫教嬷嬷转身出了佛堂,留下两名宫人继续监视秦津罚跪。


    秦津很清楚,太后就是奔着废了他这两腿去的。


    近日边疆不太平,朝中武将青黄不接,可用之人太少。


    她开始害怕了。


    细细密密的刺疼自后背袭来,“轰隆”一声,阴沉半日的天终于落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瓦檐,风雨自半敞的窗户潲进来。


    秦津颇有闲情逸致地欣赏着外头的斜风细雨,一道气急败坏的女声忽然穿过雨幕。


    “真讨厌,怎么又下雨,我的妆面都被淋花了!”


    秦津微愣。


    ——是薛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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