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公子》(入V二章合一之一)
之后的半个月, 赵清存仍是忙进忙出样子,卯时离府酉时回,好一个披星戴月的郎君。
晏怀微已有许多日子连赵清存的影子都没见上了。周夫人和樊茗如都说他在帮官家筹措一桩大事, 可究竟是什么大事, 却无人肯告知这个身份卑微的女先生。
晏怀微不是没猜测过,但思来想去皆无头绪。
赵清存所办之事必然与治国理政无关——大宋祖宗家法,赵清存的身份是不能关涉朝政的,就算他与赵昚再如何兄弟情笃都不行。
倘若与朝政无关,那又有什么事当得起“大事”这二字?
赵清存到底在做什么?
揣着满腹疑惑直到十月十六日,这天, 晏怀微终于知道赵清存筹措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了。
前儿夜里天降骤雪, 窗外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十六日晨间,晏怀微起床后将自己所有衣裳都裹在身上, 却仍觉得冷。睡了一夜过后, 就连汤婆子也变得凉冰冰的。
算算日子, 马上就是大雪节气。大雪一到,真正的凛冬便如约而至。
晏怀微蹲在火炉前,正拿着拨火棍翻搅炉内所余无多的残炭, 忽听有人叩门。她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炭灰,打开门一看, 竟是周夫人的贴身女使栀子。
“栀子养娘这时候过来,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晏怀微疑惑地问。
“梨娘子可已用过朝食?”
“还不曾。”
栀子笑着说:“如此正好。夫人叫我唤娘子去暖阁, 那边备了好些吃食。夫人还给娘子准备了新衣裳, 快随我去吧。”
晏怀微心内虽诧异今日不年不节的为何又备吃食又裁新衣, 但她知道不该问的别多问,遂披好面纱随着栀子去了暖阁。
乍进暖阁,晏怀微便被食案上满满当当摆着的吃食给吓到了。
一眼看过去, 但见虾元子、油煎雀儿、耎鱼辣羹、大骨清羹、蟹肉包儿、香药灌肺、五味焙鸡、鱼兜杂合粉……简直可谓琳琅满目,勾得人直咽口水。
食案置于壶门榻上,周夫人坐于一侧,见她来了,便慈爱地让文竹伺候着晏怀微落座于另一侧。
“从前都是阿如陪老身用朝食,今日她和三郎都出门去了,这顿饭就只你我二人。你瞧瞧这些吃食,喜欢不?喜欢就放开了吃!”老夫人高兴地说。
文竹在晏怀微面前摆了一只青瓷碗和两只瓷碟,又布上银箸、银匙诸物,边布置边笑着说:“夫人今日一大早便叫了索唤,着院公并几个闲汉去御街tຊ和南市街,酒楼都看不上,专捡浮铺买,且买了这么一大摊子回来呢。”
晏怀微想,怪不得这些菜肴看上去如此令人食指大动,原来竟是索唤。府里灶上虽然也做得好,可总觉得太过精细,少了些烟火气。临安市井人家最重烟火气,失了烟火气的菜肴无异于失了魂儿。
周夫人与晏怀微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但听老夫人爽朗大笑道:“你们可别瞧不上浮铺。那些酒楼里的吃食,各个做得四平八稳的,忒没意思。我就喜欢街边浮铺。这些浮铺的东西才最是馋人。”
说话时,周夫人夹起一枚鱼兜子放在晏怀微面前的青瓷碗中。碗旁备着一个很小的青瓷碟,瓷碟内是混了姜末的香醋,专门用来蘸鱼兜子。
蘸着香醋的鱼兜子实在是人间最极致的美味,一口吃下去,晏怀微觉得自己简直已经忍不住想原谅赵清存那个混账了。
“吃吧,好孩子,快吃。”周夫人又夹了一只白嫩弹滑的大虾元子放在晏怀微碗里。
晏怀微咬了一口虾元子,瞬间又原谅了赵清存一次。
满脸慈爱地看着她吃完,老夫人立刻马不停蹄又给她夹了一只五味鸡腿。
“要多吃肉,多吃肉才能身子好,别听那些人说什么女孩儿不能吃肉。净胡扯!老身当年在秀州给人做活计,日日疲累,全靠吃酒吃肉才觉舒爽。”夫人絮叨叨地说着。
晏怀微抬眼看去,周夫人眼尾皱纹似一池青鱼弋波,清癯面容乍看严肃,其实却是个豪爽又慈爱的老妇。昔年在市井讨生活,使得她与那些官宦人家出身的命妇气质截然不同。
这些“女儿家也要吃酒吃肉”的言辞,令晏怀微忽地又想起大妈妈李清照。
大妈妈喜欢吃酒。晏怀微每次去清波门看望她的时候,都会买些果子酿带过去。而晏怀微自己也是在大妈妈那里才学会了吃酒。
彼时晚云舁月,韶光澄明,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就坐在简陋的院子里,披着月辉痛快地对酌。边喝酒还边躅足唱着“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饮了片刻,大妈妈忽将酒盏一举——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五人!
——好不热闹!
晏怀微收回逐渐飘远的思绪,也想给周夫人夹菜:“夫人,您也吃。”
谁知周夫人却笑着拦她:“不行咯,年纪大了不行咯,吃了这些肚子受不住,就只吃些肉羹好了。”
栀子上前为周夫人盛了一碗大骨羹,周夫人拿羹匙舀着慢慢地喝。
待一顿饱饭吃得肚皮圆滚滚,周夫人这便牵起晏怀微的手,一同往旁边的挟屋行去。
这间挟屋像是周夫人的衣饰间,墙屋四壁立着许多衣架、衣橱之类,斜侧摆着几个熏笼并一口浅腹衣箱。
周夫人唤文竹将那浅腹衣箱打开,把内中衣物捡出来给女先生看。晏怀微伸头一瞧,竟是一件貉袖,一袭狐裘,还有一套夹罗复裈短袄。
“这些都是新裁的冬衣,夫人每年都会给咱们备上。今岁给梨娘子准备了和樊娘子一样的。夫人与恩王商量过了,专捡在今日给娘子。”文竹对晏怀微解释道。
“梨枝多谢夫人恩赉,只是……不知夫人为何要将如此贵重的衣物给我?”
无功不受禄,晏怀微看了一眼那件狐裘,心道就这一件恐怕便顶她全部的身子钱了。
周夫人面上浮起一丝狡黠笑意:“好孩子,你竟瞧不出来?阿珝他喜欢你。”
晏怀微一惊,忙道:“还望夫人莫要拿我取笑。”
“老身可不曾取笑你。老身是看着阿珝长大的,他喜欢谁不喜欢谁,老身一眼便瞧出来了。他待你与众不同,前儿他不是为了你还把那齐员外给打了吗?你瞧瞧,若是不喜欢,怎会如此?”
晏怀微听周夫人絮絮说着,眼眸却逐渐黯淡,低下头没再答话。
就算赵清存不辨妍媸,就算他真的喜欢这丑八怪梨枝,那又如何?他喜欢梨枝,能抚平她晏怀微的怒火吗?不能!他越是对梨枝好,晏怀微就会越恨他。
周夫人还在那边念叨,可晏怀微却已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纠扰下去,她干脆岔开话题,问出了从吃饭时就盘桓心头的疑惑:“夫人,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
周夫人咧嘴一笑:“自然是个好日子。但究竟是为何,待夜里阿珝回来让他自己告诉你。”
“恩王已许久不曾见我。”晏怀微细声说。
周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且放心,好孩子,他今夜定会见你。阿珝是个混账,就他那点儿小心思,可别想瞒住老身!”
于是乎,晏怀微高兴地把周夫人这句“阿珝是个混账”揣进兜里,心满意足地抱着新衣裳回了晴光斋。
就在周夫人将她唤去暖阁的时候,晴光斋这边也有女使送来了入冬新衣。冬衣一式三份,晏怀微平白又得一份。只是这边送来的皆是普通的袄子、褶裙之类,与周夫人赉她的那件狐裘自是比不得。
雪月姊妹见晏怀微拿了件狐裘回来,兴奋地非要她穿上看看。
裘衣皮毛之外一般会缝罩一袭锦缎,锦缎所罩之处比狐裘本身要窄小,故而手腕、前襟、脖颈等处都会露出一圈茸毛,这露出的部分便被唤作“出风”。
出风的雪白毛儿衬着晏怀微的雪白肌肤,两下里相得益彰。这样看去,就连她面上那些纵横可怖的烧疤似乎也顺眼了许多,还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三个女儿家开开心心试了好一会儿新衣裳,至黄昏用罢飧食又约着一起玩藏钩戏。怎料正玩得好好的,晏怀微突然想起周夫人说赵清存今夜一定会见她,没来由一阵心慌,遂推说自己身子不舒服,躲进房里忐忑地数时辰。
大约到了戌时末,果然便有两个小女使来唤晏怀微,说恩王已回府,要见她,让她立时便过去。
晏怀微跟着小女使来到景明院,原以为是要去书房,谁知那俩小女使一路领着她脚步不停地穿过复廊向卧房行去。
一看这走向,晏怀微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两个小女使她没见过,也不好搭话,倘若来唤她的是妙儿,她还能问一问这是要做什么。
该来的终究是逃不过……晏怀微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轻轻推开了赵清存卧房的门。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个黑影倏地扑过来,一把将她扯进房内,环腰抱住。紧接着向前用力一抵,这便将她抵在了门上。
晏怀微大骇,正要喊人,却听那黑影俯在她耳畔先一步道:“娘子来得好慢,害我等得好苦。”
——这什么登徒子言行?!简直无耻!
但她也听出来了,这个抱着她的无耻之徒便是坊间人人交口称赞的玉骨兰郎,以及,这兰郎……他喝多了。
“殿下醉了,我扶殿下去圈椅上坐着吧。”
晏怀微感觉自己和赵清存交颈之处有温热气息拂动不休,是赵清存的呼吸,弄得她心烦意乱。
赵清存轻轻一笑,转而握着晏怀微的手腕,道:“谁说我醉了……你来,我从宫里带了好东西给你。”
二人行至榻前矮案旁,赵清存拿起案上一把白釉瓷执壶,将壶中清液倒入杯中,又将杯子递至晏怀微唇边。
“尝尝。”他说。
晏怀微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霎时眼前一亮——是琥珀酒!
临安府的好酒,每一个都有其专出之地和雅名,至于琥珀酒,大抵算是其中十分名贵的一种了——此酒产自御库,专供皇家大内,不在街面出卖。不过晏怀微昔年有幸尝过一次,那种先苦后甜的味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大略记得那是某年的天申节,朝廷向文武百官赏赐了此酒。彼时晏裕想找个人陪自己喝,可惜晏家人丁稀薄,张五娘是滴酒不沾的,杂使仆役诸人晏裕又瞧不上,最后还是晏怀微撸起袖子陪着阿爹喝光了那一整坛琥珀酒。
琥珀酒入口微苦,之后便转为清香,先时以为其与街面上的黄酒差不了多少,却不知这酒后劲儿极大。晏怀微喝到后面头晕脑胀,满口胡言乱语,气得张五娘把晏裕狠狠数落了一顿。
唇边抿着这珍贵的酒酿,脑海中回忆着少女旧事,晏怀微忽觉鼻子发酸,仰头便将整杯酒饮下肚腹。
“梨娘子真是好酒量!”赵清存笑着夸赞道。
话毕,他拉着她,并肩挤坐于榻前的床踏子上。赵清存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只杯子,二人推杯换盏倒是喝上了。
“今日兄长在追思亭设宴,十数坛琥珀酒,我们敬天地,tຊ敬社稷,敬英魂……”
赵清存果然已有醉意,话语不似往日那么流畅:“……兄长让我相信他,我信!我当然信!我知道他能做到!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尽力助他……终于,终于……”
“殿下和官家做了什么?”晏怀微低声问。
赵清存没直接回答,而是突然伸臂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双肩无声耸动着——晏怀微知道,赵清存哭了。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房内静谧,偶闻一声低沉啜泣。
再开口时,赵清存的声音仍旧哽咽,断断续续地说:“就是今日……朝廷文书正式发告天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二十年冤屈终于平反……我为今日足足等了二十年!”
泪水如大雨倾浇,沿着他的面颊簌簌滑落,落在晏怀微脖颈上,也落在晏怀微的心上。
明明已打定主意要心硬如铁,可也不知为何,当赵清存淌着泪念出“天日昭昭”这四个字时,晏怀微感觉自己冰冷的心瞬间便疼至无可言说。
*
《蝶恋花》(入V二章合一之二)
绍兴三十二年七月,官家以太上皇的名义下诏,要为岳飞改葬并追复原官。
绍兴三十二年十月十六,朝廷正式颁布文告,为岳飞复职追封。
至此,二十年的冤屈终于沉冤昭雪。
“复少保,武胜与定国二军节钺,武昌郡开国公,食邑六千一百户……”赵清存一仰头又是一盏琥珀酒饮下,喃喃地念着,“披云雾,睹青天,天夜将明,日月可鉴……”
晏怀微恍然大悟,原来这些时日赵清存一直在做的事,便是襄助官家给岳元帅平反。
“兄长要为岳伯伯重新礼葬,堪舆之后定在西子湖畔的栖霞岭……临安府衙张贴告示,满城遍寻尸身,后来终于在钱塘门外找到了。那地方立着一块牌子,你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吗?写着‘贾宜人之坟’……呵,贾宜人之坟……”
宜人乃外命妇封号,可叹气吞万里为国为民的大英豪,死后却只能以外命妇的名号偷偷埋葬,怎不令人令人扼腕长叹。
赵清存忽又笑了,拉起晏怀微的手,像个显摆的大孩子似的不停嘴地说:“还不止这些。今日给李大娘的文告亦已晓谕,复李大娘楚国夫人的封号。过些日子还要追复云哥,也要给云哥改葬,要将他葬在岳伯伯身边,让他们父子团聚。”
“对了,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你肯定不知道,李大娘是阿嫣的救命恩人。那时候我们都在鄂州,阿嫣只有这么大,”赵清存边说边兴奋地比划着,“不对不对,只有这么大……我那时候也是小孩儿,哪懂得该如何看顾妹妹。那样小的孩子,眼看着就活不成了,多亏李大娘将她抱去悉心照料,她这才能活下来。”
“军营里灰头土脸的,但那时候大家都在,岳伯伯也在,阿霖也在,云哥和雷哥都在。那时候我和阿霖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我们追在云哥身后……”
说着说着,泪水又淌了下来。满脸清润水光被烛火映照着,再如何俊逸之人,如此这般都会变得可怜可哀。
“岭南蛮烟瘴雾,二十年弃置身,好在他们终于要回来了……”赵清存低声念着,复饮一杯又一杯,“可惜虽已昭雪,却也只能走到这一步。岳元帅没有谥号……”
“这又是怎么说?”晏怀微惊讶地问。
奸相秦桧已暴毙而亡,其党羽譬如万俟卨、罗汝楫等人亦已一命呜呼,就连暗中参与过构陷岳飞的清河郡王张俊,也已经不在人世。可这些人死后皆有响当当的谥号——秦桧谥“忠献”,万俟卨谥“忠靖”,张俊谥“忠烈”。
而岳元帅如此义胆忠肝之人,既已平反,却又为何不赐谥号?(注1)
赵清存用力扣下杯盏,恨声道:“因为那个罪魁祸首还在德寿宫高高地坐着!”
——赵构!
晏怀微心头大惊,蓦然低声喝止:“殿下慎言!”
赵清存哂笑一声,不再讲话。
晏怀微也学着赵清存的样子,端起酒杯,将杯中琼浆仰头饮尽。这一壶琥珀酒至此便已见了底。
赵清存的身份本就如迷似雾,今夜这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说得晏怀微更是思绪动荡,心里乱成一锅粥。
他少时居然曾在鄂州军营度过,他不是官家生父赵子偁过继的远房宗亲吗?难道这一切都是障眼法?
晏怀微蹙着眉头,在心里偷偷梳理赵清存这些又哭又笑不明不白的话,直觉这些话语里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也许关涉到赵昚、赵构、赵清存他们所有人,但究竟是什么,她着实猜不出。
正想得走神,忽觉有只骨节修俊的手抚在了她的面上,紧接着便是一个柔软温热之物向她靠了过来。
晏怀微浑身一僵,猛然意识到向她靠近的是赵清存的唇——赵清存想吻她。
她想,自己应该立刻躲开。可事实上,她没有躲。
夜色愈发浓郁,酒气也愈发撩拨。琥珀酒的后劲儿还是那么大,先苦后甜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也让人心猿意马。
黑暗里借着酒劲拥吻对方,屏住呼吸,温柔痴缠。只须感受孤注一掷的浓情,无须厘清来龙去脉。
好不容易喘过气之后,赵清存这混账却还是不肯放过她。
他凑在晏怀微耳边,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话语拖着气流,在晏怀微耳内抓挠着,痒痒的。
赵清存问她:“我想要……可以吗?”
窗外又起风了。
江南的冬风虽不似北地凶暴,却也是冷得透骨。估摸着今夜也许还会落雪,直落得天地一片茫茫。风从窗牖的缝隙溜进房内,搅动这一室静寂,亦与房内二人的呼吸相拥着扑朔。
晏怀微沉默着,好长时间没回答,直到赵清存澈净明通的双眸由憧憬变为黯淡,复又变为凄清。
她仍是恨他的,但这恨意却在此时此刻变得玄妙而恍惚。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既爱且恨吗?晏怀微想,也许是能的——你的一半心魂想与他缠绵悱恻,另一半心魂却想看他痛不欲生。
这可真是惊险又有趣。
就在面前那双眼睛行将熄灭的刹那,晏怀微突然抬手搂在赵清存的脖颈上,模仿着他刚才的动作将唇凑于耳畔,压低声音,让温热的气流也在对方耳内抓挠。
晏怀微答他:“好。”
黑夜压下来的时候,红尘会在一刹那屏住呼吸。人间被分为两处,一处柔软,一处坚硬。
狂风吹起,柔软会将坚硬裹住。可是忽然间,仿佛被囚禁于笼中的恶兽,有什么发疯似的向着四壁奔撞。
是何人沿着红尘罅隙一步步向内走去,复退出来,复走进去。又是何人在这蛮不讲理的世间挣扎着,纠缠着,受尽折磨。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夜色让晏怀微痛楚难过,她不想再忍耐,于是用力向撑在自己身侧的那只手臂抓去。手臂被抓出道道血痕,耳畔却有风吹万籁的回响。
庄子曾说,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庄子还说,七窍生而混沌死。说得真好啊,反正要疼就一起疼,要死就一起死。
巫山的雨下得太大,流淌成河,又流淌成海。五脏六腑都在海面颠沛,白浪滔天,一浪撞向一浪,拼命折腾直至彻底脱力,红尘坍塌。
——楚襄王终于得到了他的高唐神女——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岳飞正式赐谥号已经是孝宗淳熙年间(1178)的事了,彼时赐岳飞谥号为“武穆”。后来到了宋宁宗时期,又追赠岳飞为“鄂王”。本书目前的时间点是绍兴三十二年(1162),所以岳飞还没有谥号。
第22章 巫山一段云 现下正是掐死他的好时候……
待得歇下气来, 赵清存这才察觉似乎哪里不对,伸手一沾,指尖立刻惹上红痕。他倏然愣住, 虽说是初次, 但他只觉自己居然能差成这样,瞬间便有些信念崩溃。
赵清存嗫喏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蠢不可及的话:
“是我太、太过了……下次、下次一定不会弄伤……这伤……要紧吗?”
晏怀微紧紧攥着帷幔边沿,还没缓过气来,心里却在想,什么伤?赵清存说这种蠢话是什么意思?
复又想, 哦, 是了,秦炀伪造身世时, 版簿上写着这海宁的梨枝娘子是嫁过人的, 后来大概是克夫吧, 反正把人给克死了——赵清存以为是他太过莽撞弄伤了她,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tຊ到,她其实是完璧之身。
忽又听得赵清存在身后问她要不要去盥浴, 若有不适之处一定要告诉他。她摇了摇头,不想动, 也不想说话, 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音。
赵清存拉开锦被给她盖上, 又仔仔细细将被角全都掖好, 这便起身穿衣, 片刻后开门出去了。
房内安静下来,旖旎的味道却还未散去。晏怀微隐约闻到自己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苦香。仔细嗅了嗅,似乎是没药的味道——应该是赵清存用过的没药熏香, 于刚才纠缠时惹到了她身上。
本朝王孙贵胄没人不爱熏香,什么檀香、沉香、降真、没药,皆是王侯心仪之物,赵清存自然也不例外。
这香气清苦而隐秘,若即若离,忽近忽远,像极了赵清存这个人。
晏怀微翻了个身,此时愈发强烈地觉出身上诸般不适。她蜷起腿闭上眼睛,也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己与齐耀祖大婚那夜的画面。
——其实那时候,她已经认命了。
先时她死咬着不松口,无论如何就是不嫁齐耀祖,倒也拖了三四年。直到绍兴二十五年仲春时节,临安府的公子王孙们依惯例聚于一处品赏朝廷所赐北苑新茶。便是在那次品茶会上,有人以晏赵昔年互赠《相见欢》之事来打趣,孰料赵清存张口便说自己最讨厌才女。
此言一出,坊间霎时流言四起,一张嘴传给另一张嘴,每张嘴都要再添些油、再加点醋,最终便传成了晏家元娘脸皮厚如城墙,非要往承信郎身上贴,可笑却不知人家心里正厌烦。气得晏裕在家里摔了一堆碗碟,而晏怀微则躲在房内足足哭了三日。
“女孩儿家,声名最是要紧。趁现在赶紧嫁去齐家,还能挽回则个。”张五娘语重心长地劝女儿。
“必须嫁!此事再无商榷余地!再不嫁连齐大郎都不要你,我看你到时怎么办!”晏裕气恼地数落女儿。
之后便是齐晏两家互换草贴,湖舫相亲,齐家下聘,晏家铺房,待得大婚当日便将晏怀微接出娘家。
至夫家后,新人坐虚帐、拜家庙、交卺礼,一整天都在这些繁文缛节上受折磨之事且按下不表。及至二人互相为对方摘花解纽之后,又同往中堂参谢,再之后就是觥筹交错喝喜酒。至此,一场婚礼便接近尾声。(注1)
夫妇参谢罢,晏怀微独自回到婚房内,亲朋诸人皆在前院行筵礼,欢声笑语不歇气地传入耳中。说什么行筵礼,不过就是吃吃喝喝互相吹嘘罢了。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前院的喧闹之声逐渐消停,又等了一会儿,就见戴着花幞头的齐耀祖推门而入。
“娘子,我的好娘子……”齐耀祖明显是喝醉了,摇摇晃晃向她走来,边走边扯掉自己的幞头和銙带,张开双臂要抱她。
晏怀微坐在帐帘下没动也没躲。
她今日既已嫁与齐耀祖为妻,便打算彻底忘记什么承信郎,什么大宋第二才女,从今往后只做个贤惠麻木的商贾之妇便罢了。
孰料天意总爱捉弄人,她明明已是心如死灰,上苍却在这死灰里扔下一枚爆竹。
那边齐耀祖抱着她一通乱亲,亲完之后便急不可耐地扯他自己的衣裳。晏怀微低着头不想看对方,怎知眼角余光无意一瞥,却仍是看到了齐耀祖身上那些斑斑驳驳的东西。
刹那之间晏怀微像被针扎似的,猛然从婚榻上弹起,三两步便跑得远远的。
跑开之后回头一看反而看得更清楚——在看清的瞬间,晏怀微只觉一阵剧烈的反胃。
齐耀祖确实已喝得烂醉,晏怀微跑开时推了他一把,他被这力道推着仰面倒在榻上,而后便彻底昏睡过去。
晏怀微强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蹑手蹑脚上前瞧了瞧,只看一眼便觉浑身鸡皮疙瘩往外冒。
她恍然忆起从前在晏裕的书房里翻到过一些破烂残卷,其中有本医书,乃隋朝一位名唤巢元方的大医官所撰,那医书上似乎是给这种斑驳之物取名叫“花瘘候”。(注2)
花瘘候,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突然想到齐耀祖那四房外室,还有他惯常爱去的那些花街柳巷,遂再忍不住五内汹涌,扶着床围子“哇”地一声吐了起来。
可惜她这一整天几乎粒米未进,吐了半天只觉喉内生疼,眼前眩晕,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倚着床脚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待眼前晕感减轻,晏怀微再不迟疑,起身便跑出了婚房。
婚房外是齐家内院,北边是舅姑居处,齐家尚有小姑小叔分住西厢两侧,而东边这几间便是她和齐耀祖的婚房。她在院子里转了两个圈,瞧见东厢后面有间空屋,这便快步跑进去,“砰”地一声将门闩上了。
躲在那间空屋内,晏怀微又哭了大半夜,直哭到泪水浸没干涸心田,将龟裂的心事一点点打湿。
就在旭日初升时候,早已枯萎的心田开始长出葳蕤荆棘——她不要认命,不要妥协;她要野火烧不尽,她要想办法和离!
自那之后,她再不肯让齐耀祖近身。齐耀祖当然不乐意,但几次与她纠缠都被她伶牙俐齿斥了回去。晏家再如何不济,晏裕毕竟是秘书省官员,齐晏两家结亲,晏家女属于下嫁。故而齐耀祖虽怨愤,却不能不有所顾忌。
期间有一次,齐耀祖借着酒劲对她动粗。情急之下,她抓起榻上的瓷孩儿便砸在了齐耀祖头上。齐家舅姑知晓此事之后,先是罚她跪家庙,之后又将她锁在齐家破烂的偏院内锁了足有大半个月,就连玲珑都跟着吃尽苦头。
“吱呀——”
开门声打断了晏怀微心底恍恍惚惚的昔年旧事,她听到有些踉跄的脚步向床榻这边行来。
赵清存的膝盖不当心撞在榻边,险些摔倒,急忙撑了一下才坐正身子。他倚在床头缓着,又抬手为晏怀微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片刻后重新躺下。
他今夜喝了太多酒,先是与赵昚把盏,之后又与晏怀微对酌,且刚才又出去吹了冷风,这会儿琥珀酒的酒意已完全窜上头来。
“赵清存很快就会全然醉去。”晏怀微在心底暗想。于是她闭着眼睛仔细听身旁动静,果然,不过须臾便听到赵清存的呼吸由凝重逐渐变得平稳——他睡着了。
“现下正是掐死他的好时候。”这么想着,晏怀微支起身子,将手抚在赵清存脖颈上,体会着对方的肌肤和脉搏都落入自己掌心的感觉。
可惜……才被赵清存折腾完,累得要命,根本掐不动……
算了,今天先放过他,下次再掐死吧。
这么想着,晏怀微突然就懊恼起来,觉得此前的自己简直笨得像只大西瓜——自己居然会以为赵清存不行?!
他哪里不行了?
他明明很行!
晏怀微越想越气,终是气得在赵清存身上锤了一拳。可惜的是,赵清存这会儿已彻底昏睡过去,完全没感觉到。
直觉今夜怕是烧再多安息香也不可能有个好眠,且这会儿愈发觉得身子不适,晏怀微小心翼翼从榻上爬下来,穿衣穿鞋,打算干脆也去门外喝几口西北风算了。临出门时觉得有些冷,随手扯了赵清存的外衣披在身上。
一开门,冷风倏然扑来,险些将晏怀微扑倒。
珠儿带着小福在耳房值夜,听得这边开门声便赶紧跑出来。眼见檐下立着一抹清冷的天水碧,刚准备开口唤殿下,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女先生梨枝。
“梨娘子要盥浴吗?热汤一直给娘子备着呢,我伺候娘子。”
晏怀微点点头:“珠儿养娘有心了。”
珠儿却腼腆地笑道:“有心的是恩王。刚才恩王特意叮嘱,让咱们一整夜都给娘子把热汤备着。恩王说娘子一定会来梳洗,莫要着了寒气。”
晏怀微心头一颤,只觉赵清存这人实在可恨——猜不透摸不清,却又这样细心。
直到泡进热乎乎的浴桶里,晏怀微忽然觉得赵清存好像也没那么可恨了——水里洒了蔷薇露,又香又暖,让人忍不住想说赵清存我谢谢你。
“我给梨娘子拿了肥珠子,用它洗吧。”珠儿捧着几颗褐色圆球递到晏怀微面前。
晏怀微捏起一颗放在鼻尖闻了闻,浓郁的馨香扑鼻而来。闻就知道,这比街面上那些浴堂用的便宜澡豆要金贵太多。
珠儿将那些肥珠子捂在掌心揉搓,直到搓出泡沫,又拉起晏怀微的手,小心地将泡沫擦在上面。
晏怀微不想被珠儿看清自己身上那些欢//爱/痕迹,便道:tຊ“珠儿养娘,我自己来吧。”
珠儿应了一声,将肥珠子交给晏怀微,她自己则往浴桶里加了些热水,再洒些玫瑰露,又跑出去拿换洗衣裳,忙东忙西闲不下来似的。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晏怀微发现珠儿和妙儿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
妙儿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性格活泼话也多,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珠儿则完全不同,她是那种你不与她说话,她绝不会主动闲聊的人。这样的人初见时会让人觉得冷淡,但真正相处过后才知道,她沉默却可靠——正因她不乱说话,你反而可以放心地将心事说给她听。
盥浴过后又换了干净衣裳,晏怀微这才回到卧房。
富贵人家为防夜里起身时发生磕碰,卧房内总会留一盏灯火通宵不熄。但这灯火并非蜡烛,毕竟整夜整夜地燃烛确实有些奢侈。赵清存这里留夜的是一盏琉璃莲花小油灯,放在床榻不远处的高脚香几上。
借着琉璃灯的微光,晏怀微瞧见刚才还乖乖躺平的赵清存,许是喝多了腹中难受,这会儿已从躺着换成了趴着。趴还不好好趴,上半身几乎移至榻外,手臂垂在床踏子上,也不嫌头晕。
适才赵清存躺下时醉醺醺的并未将衣带系好,眼下头低身子高地趴在榻边,中衣被他乱蹭着滑开,半个腰背都袒//露/出来。
晏怀微缓步上前,想为他将衣衫拉好,谁知手才刚碰到中衣边沿,突然发现赵清存背上似乎也有一些斑斑驳驳的东西。
瞧见斑驳之物的瞬间,晏怀微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雪。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把香几上那盏小灯捧来,又战战兢兢地将赵清存的中衣撩起,直至完全堆到肩部。
将手中灯盏缓缓移向赵清存后背,借着这微弱火光,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在看清的瞬间,晏怀微惊得手一抖,险些将琉璃灯摔在地上。
赵清存后背的斑驳并非什么花瘘候,而是四个大字——尽、忠、报、国。
这是岳家军的刺字——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南宋婚礼习俗详见宋人吴自牧所撰《梦粱录》。
2.花瘘候不是md,md是明朝时期才传入中国的。从史料记载来看的话,花瘘候大约应该是属于疣的一种。现代医学已研究出疣是因HPV病毒感染引发,但中古时期没有微生物学科,不知道病毒、细菌、真菌这些,所以便以其外形而命名。
3.按照《宋史》的记载,岳飞背上的刺字是“尽忠报国”。另外,宋朝时候特别流行刺青,前文提到过张俊的“张家军”便是在腿上刺青,所以百姓们称之为花腿兵。
第23章 忆王孙 狼崽子一样率性凌厉
次晨东方既白之时, 赵清存悠悠转醒。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所幸琥珀酒乃桂醑,喝再多也不会让人产生宿醉头疼之感。
确定了并无不适, 赵清存转头向身旁看去, 这一看差点儿没笑出声——但见身旁女子蜷在榻里睡得正香,两只手扒拉着锦被边沿,猫儿似的。
这画面让他想起真宗时,有位名唤林逋的隐逸诗人曾写过一首关于猫儿的诗,诗句说“纤钩时得小溪鱼,饱卧花阴兴有余”, 颇含生趣。
赵清存抬手为对方掖了掖被子, 一时又觉心痒难忍,凑过去在她颊上轻轻地亲了几下。这才起身下榻, 唤了珠儿和小福过来盥漱更衣, 而后便去周夫人那里晨省, 顺道用过朝食,这便备轿入宫去了。
今日既无大朝会也无常朝,可赵清存却仍须在巳时之前赶到宫内损斋。只因今日要在损斋开经筵, 赵昚这时候唤他来,必定是有话要对他说。
官轿过了马家营, 之后沿着御街一路向南, 不多久便行至朝天门。穿过朝天门就进入了临安最繁华的早市路段, 浮铺和货郎沿街摆摊, 摊位从朝天门一路摆至皇宫北边的和宁门杈子外, 诸色美食鲜货应有尽有,放眼望去那叫个热闹。早市五更天开始,眼下辰时过半, 已经接近尾声。
伴随着浮铺摊子的饭香,赵清存由和宁门入宫。赵昚派来接他的中贵人早已等在前方,见郡王来了,这便引着他向损斋走去。
这大内皇宫乃是在吴越国旧地扩建而成,依凤凰山之山势绵延,前朝后寝,地势逐渐升高,好一个边走边爬山。
宫内殿宇不多,稍显寒碜,一个大殿往往要“身兼数职”,譬如今儿举行大朝会就叫“大庆殿”,明儿圣节上寿就改名“紫宸殿”,端的是一点儿不浪费。
算算年头,自朝廷建炎南渡至今已有三四十年。这三四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彼时赵构驻跸杭州,升杭州为临安府,由是定都于此。
但这么多年,朝廷却只将临安称为“行在”,从不称“京城”。
——因为京城在北边。那千里之外的中原故土才是他们的根脉所在。
心头思量着这些前尘旧事,赵清存这便到了损斋。损斋是赵构还未禅位时就建成的一座殿堂,本为燕坐读书之用,赵昚继位后也在此地或读书或开经筵。
巳时正,经筵开始。经筵官侍读、侍讲、崇政殿说书、国史院编修等诸人皆至,将本就不大的一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今日经筵主讲人是周必大。此人于绍兴二十一年进士及第,现今不过三十五六年纪,出身于诗礼世家,看外表平头正脸颇为憨厚,实际上脾气特别执拗,是个直言谏诤之士。
“权中书舍人、国史院编修、给事中周必大为陛下讲读《资治通鉴·晋纪》。”
听得周必大说要讲《晋纪》,赵清存心头一震,刹那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衣冠南渡这事并非自本朝而起,青史当中第一次世族南迁便是司马晋的“永嘉南渡”。彼时五胡驰驱,中原板荡,世家大族渡江逃至建康。而如今,冥冥之中仿佛轮回往复,中原士人又是一次落荒而逃,流寓者不仅遍布江左,甚至逃布于闽、广、湘诸地。
晋人也不是没想过收复故土,其间亦有数次北伐,甚至曾挥军直指长安城。
北伐……北伐……收拾旧山河……
赵清存抬眼向赵昚望去,恰撞上赵昚望向他的目光——赵昚面带笑意,冲他微微颔首。
霎时间,赵清存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赵昚的意图,顿时心潮翻涌,只觉满腔热血快要烧沸。
待经筵讲读结束,赵昚屏退众侍,独留周必大与赵清存二人。
“初秋时,完颜雍遣使至行在询绍兴旧礼,被周卿力驳而去。近日边报所言,完颜雍以仆散忠义为都元帅坐镇东京,周卿对此有何看法?”赵昚向周必大问询。
周必大拜答:“臣以为,陛下若思作为,当不失此机。”
“周卿果然知朕。”赵昚朗然笑道。
聊过完颜雍,又说起周必大前日上劄子缴驳蔡京之弟蔡卞一事。
朝廷本打算给蔡卞的儿子复官,然而周必大却在劄子里痛斥蔡卞阴贼险狠,比之蔡京更胜一筹,劝谏切勿为其子复官。赵昚笑着对赵清存复述了一遍劄子内容,道:“他这劄子一上,朕哪敢不听。”
君臣三人复又闲话一会儿朝野诸闻,周必大旋即告退。他走后,损斋内便只余赵家这兄弟二人。
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棂薄纱照入损斋,照得堂内泛起融融暖意。赵清存抬眼向斋外看去,跟在旧岁冬阳之后的,定然是励精图治、万象更新的春天。
赵昚突然问赵清存:“你也许久没点茶了吧?我唤人取茶具来,你点一盏。”
赵清存耍赖:“手生。”
“手生才要多练。”赵昚才不上他当,当即唤宫人取了茶具“十二先生”,布置于西窗下。
赵清存磨磨蹭蹭落座于茶案后,突然又找借口道:“手疼。”
赵昚负手行至茶案旁,嗤笑一声:“刚才手生,现在手疼,你怎不径直说自己手断了?”
没奈何,赵清存只得哭丧着脸抬手去拿放于架上的石转运,怎知他手一抬,衣袖向肘部滑落,这便将伤痕累累的手腕露了出来。
腕伤露出的瞬间,赵清存赶紧一抖衣袖想将这些伤痕盖住,可惜赵官家眼尖手快,一把攥住弟弟手腕,扯到自己眼皮底下。
做兄长的不敢置信地看着弟弟手腕上的抓伤,片刻后突然放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是过来人,这些伤究竟是怎么来的,一望便知。
可叹做弟弟的就这样被兄长公然嘲笑,却还不能笑回去,实在是憋屈。
好tຊ大一会儿,赵昚终于喘过气来,边笑边打趣道:“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我家三郎原是打定主意要去当和尚的,度牒都已预备下。这回可好,我看祥符寺是收不得你了。是打哪儿来的衔蝉奴把我家三郎的腕子抓成这样?快说快说,我这个做兄长的定要重重赏她!”
赵清存被赵昚如此嘲弄,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回嘴道:“兄长莫闲话我,兄长当年不也放着十个美人在侧却不染分毫。”
这话说完,兄弟二人蓦然相视而笑。过往诸事艰难坎坷,如今再回忆起来,尽皆过眼烟云罢了。
赵清存说的是昔年一桩旧事。那时候秦桧刚死不久,绍兴更化伊始,朝野上下都在恳请赵构尽快立储。赵构在如此高亢的呼声中,终于放弃了他那根本生不出来的亲儿子,决定在赵昚和赵璩之间来个极限二选一。
那天就和往常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普通日子,赵昚与赵清存用罢朝食便去了府内讲堂研习经史。
史书还没读上两句,就听得郑都管在门外气喘吁吁地说,大内着人带了稀罕物来赏赐普安郡王。
赵昚赶忙放下书本,检点衣冠,随后便带着赵清存一道去正堂延纳。
怎知一进正堂这兄弟二人皆被唬得目瞪口呆——但见堂内站了满满一屋子妙丽少女,各个如花似玉,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原来赵构赏赐的稀罕物竟是十个美人儿。
赵清存和赵昚面面相觑,吃不准赵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这是君父的赏赐,自然不能给他退回去。次日一打听,说恩平郡王赵璩那里也收到了赵构赏赐的十个美人儿,还真是一碗水端平。
“既然是官家赏赐殿下的,殿下自可挑拣喜爱之人收入房内。”有人劝道。
“不可!殿下当以庶母之礼对待这些女子。”又有人劝道。
“三郎,你怎么看?”赵昚问赵清存。
赵清存想了想,说:“要不就……养着?”
于是乎,这十个绝色佳人便被普安郡王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偌大个郡王府倒也不在乎多了十张吃饭的嘴。孰料没过多久,大内又来人传话,说要将这十个美人收回去。
佳丽回宫之后,赵构手里的那碗水便突然开始向着赵昚这边倾斜。
王府众人对此皆摸不着头脑,着人私下一打听才知,也不知是谁给官家出了这么个馊得不能再馊的馊主意,让他给两位郡王各赐十名美人,一段时日之后再寻个由头收回,就看谁染指的美人儿人数少,谁就胜出。
幸好赵昚虽绝色娇娘在侧,却皆以礼待之。
兄弟二人说笑着昔年旧事,赵清存这边亦不停手地摆弄着他已有些生疏的点茶功夫。此时茶已碾碎,但见他将碎茶放入罗合之中,手握罗合边沿轻轻筛着。
赵昚倚坐一旁看着弟弟筛茶,只觉光阴倥偬,世间事皆如野马尘埃,向夕秋风仓促吹起,急景流年不过须臾。
他突然想起赵清存初来临安时的样子——那是一个倔强又有韧劲的孩子,周身萦纡着一股遮不住的野烈之气,像只小狼狗似的。
后来,待得赵清存年岁稍大,便以承信郎的身份替他外出走动,为他做一些他自己不能出面的事。
那些年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读书习武,亦曾效仿二苏夜雨对床,抵足而眠。他也将自己的所知所闻倾囊相授于这个弟弟。赵清存逐渐收束心内野烈,学会了该如何泅渡于这浑浊幽深的临安宦海。
世人皆盛赞承信郎圆融如珠、清贵雅致,只有赵昚知道,那都是弟弟故意做给世人看的样子。他们是没见过,弟弟身上那种狼崽子一样的率性与凌厉。
人这一生若是能一直率性恣情,该是多么可羡之事。可叹世间却无人能做到。
众生总在压抑自己,有时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有时却是迫不得已。
但赵昚了解赵清存,知道弟弟身上那股率性恣情的本性迟早有一天要爆发出来,只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又是为着何人、何事。
“兄长在想什么?”赵清存突然开口打断了赵昚的幽思。
此刻他已将茶碎筛好,以茶匙舀取适量粉末放入盏中,注水之后便拿起茶筅环回击拂着。
赵昚看着赵清存手中逐渐扬花泛白的茶汤,突然灵机一动,拊掌道:“三郎,我也要给你赏十个美人儿!”——
作者有话说:赵清存:哥,求你别灵机一动了好吗?
第24章 花非花 不自缚,无他执,尝欢喜……
晏怀微很生气, 真的很生气。
她昨夜是实打实地被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给糟蹋了,然而……她昨夜又是实打实地在那混账王八蛋身边睡了个饱。
——真真儿气死个人!
晏怀微气得一早上吃了三个肉包子两碗糖豆羹一只大鸭腿!
鸭腿吃得满手油,她还特意跑到赵清存的床榻旁, 将两只油手狠狠擦在了他的卧榻上。
看了一眼卧榻上油乎乎还飘着烧鸭味儿的手印, 晏怀微志得意满地走了。
午后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小睡,醒来之后铺纸研墨想写几首新词玩玩儿。好些日子没填词,感觉脑袋都变得木愣愣的了。
孰料才刚把清水滴于砚堂之上,墨都还没开始研呢,就有个小丫头过来唤她,说是樊娘子叫她过去伺候。
天知道晏怀微现在一听见“樊娘子”这三个字, 心里就跟揣了只大鹅似的, 扑腾扑腾乱得慌。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着要不晚上去跟赵清存撒撒娇, 让他给樊茗如下一道钧旨, 就说以后没啥大事不许随便唤她——反正赵清存看起来好像很满意这梨枝娘子, 对着这么丑的一张脸他都亲得下嘴,应该不会不答应这种小请求吧?
但转念一想,秦炀让她打探樊茗如的来历, 她到现在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不如趁此机会去过过招, 说不定能挖出些什么。
想到这儿, 晏怀微双拳一攥, 这便昂首挺胸出门去了。
跟着领路的小丫头在府内七拐八拐, 好不容易才到了樊茗如所居之处。此地名“守拙院”, 位于王府东偏北。
晏怀微轻声念着“守拙”二字,问那带路的小丫头:“这院名可是取自五柳先生的‘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之句?”
小丫头腼腆地笑着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并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句子。随后脚步一转,引着晏怀微向院内东侧的一间厢房走去。
房间不大,但却布置得极有藏春锁昼之感。倚墙的香案上,一缕篆香正缭绕烟气,烧得满屋皆是暖馨。而樊茗如则垂足坐于窗下那张黑漆编藤小榻上,正低着头缝补一条白地(不是虫)青花裹肚。
她身后日影摇晃,身侧珠帘低垂。女使水萍坐在榻前的绣墩上为她收拾一只竹绷子,真是岁月静好,光阴悠悠。
听得晏怀微向她道万福,樊茗如放下手中裹肚抬起头来。
“梨娘子不必多礼。我这里新得了一本极有雅趣的书,所以唤你来看看。梨娘子学富五车,必然能一眼看出此书优劣。”
“是哪本书?”晏怀微一听说有好看的书,眼睛“咻”地一下就亮了。
“水萍,你去取来。”樊茗如吩咐道。
水萍应声离去,不多会儿便取了半薄不厚一册缥缃递与晏怀微。晏怀微接过一看,险些放声大哭——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元稹所撰《会真记》嘛!还是众安桥刘四郎书籍铺刻印的善本!
说出来也许有些丢人,在她十五六岁最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曾对此书有着无法言说的迷醉。那会儿她在晏裕书房发现了这本书,初初一翻立时大喜过望,在心底直呼“元九你可真是神啊”!
彼时根本等不及拿回闺阁细看,晏怀微干脆就在书房随便找个杌子坐下,这就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崔莺莺写给张生的这首诗,令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刹心沸千堆雪,风月萦绕,简直不能自已。
谁承想正看到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张生于普救寺救了崔莺莺并对其一见钟情,遂托红娘从中牵线,二人趁夜相会——书就被突然回家的晏裕给没收了。
书刚被晏裕收走的时候,晏怀微简直抓心挠肝、肝肠寸断、断成七八块儿,就想知道故事里那一对璧人后来究竟怎么样了,故事的结局到底是什么——崔莺莺好像骂张生了,为何要骂他?张生要进京赶考,他考中了tຊ吗?张生最后和莺莺在一起了吗?
可晏裕非说这书毁人性情,无论如何不许她再看。
晏怀微生了三天闷气,却终是拗不过父亲,只得安慰自己以后再说吧。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也逐渐淡去。再后来,她自己的生活亦发生了许多变故,这故事便最终化作一段不知后事如何的回忆,被深埋于心田。
谁能想到,现在竟是樊茗如将这本书重新拿到她面前。晏怀微简直喜不自胜,连带着觉得樊茗如也变得可爱起来。
“我得此书已有些时日,却一直没空看。今日特意将梨娘子请来,便是想让你读给我听,不知可否?”樊茗如慢条斯理地说。
可以啊当然可以,晏怀微求之不得。
她爽快地应了一声,这便翻开书页,清清嗓子,不疾不徐地读了起来。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
谁知读着读着,晏怀微的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待读到崔莺莺送信给远在京城的张生,与其情断恩绝之时,忽觉满腔悲愤无可发泄,豆大的泪珠沿面颊滑落,洒于衣襟之上。
樊茗如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晏怀微,沉声道:“始乱之,终弃之……崔莺莺与张生做下那等苟且龌龊之事时,也许并没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个可悲之人。”
晏怀微手捏书页一言不发,垂眼看着莺莺所写诀别之言——“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看了好大一会儿,她突然抬眸看向樊茗如,音声沉定地说:
“崔莺莺敢爱敢恨,傲骨赤心,才不是什么可悲之人!”
樊茗如眉头一皱,停下手中针线,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自古以来,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她与张生无媒无妁,又为之所弃,这还不可悲?”
晏怀微将书卷放下,起身先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而后朗然道:
“所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乃是以男子之目审视女子,以男子之意规训女子,以男子之准绳判女子之生死!世人口中三媒六聘,不过就是许她一个妻的名头,以便让这女人无论其夫是好是坏,无论她是喜是厌,皆乖乖俯首听命罢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晏怀微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婚事。她与齐耀祖什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金银珠玉什么都有!可事实上,这些东西根本就不能让一个烂人变好,让一对怨侣变成恩爱夫妻。
晏怀微顿了顿,继续说:“倘若以男子之圭臬来评断,自然以为莺莺可怜,但若以女子之视目重新思量,则大不相同。”
“男子所思所想,往往是崔莺莺愁绝哀怨、闲宵泪零,这是因为他们希望如此,倘不如此,便愈发显得那张生是个窝囊废物。而我看到的崔莺莺,她呵斥张生,是因为张生不知尊重;她自荐枕席,是因为确乎发自挚情。张生离开蒲州,莺莺致信与其决绝。后来崔张二人皆已婚配,张生还想见面,却为莺莺断然所拒。崔莺莺既不自缚,亦无他执,更尝欢喜,比那些满口聘为妻奔为妾的道貌岸然之辈不知高出凡几!”
“究竟是张生弃了崔莺莺,还是莺莺扬手抛了张生那自以为是的破落户,此中深意还请樊娘子细细忖想。”
话语掷地有声,这次竟轮到樊茗如陷入了沉默。
崔莺莺究竟是否可悲,这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晏怀微口中的“不自缚、无他执、尝欢喜”这九个字,却让樊茗如突然生出一种心绪震荡之感。
女先生所言颇有些惊世骇俗的味道,可字字句句都让她无法反驳——崔莺莺只去感受风花雪月,哪管什么聘妻奔妾。这般快意自在,谁能不羡慕。
其实她自己也并非世俗意义上恪守什么礼法妇道的“好女人”,否则她也不会在赵清存明确表示不会娶她之后,仍执着地留在王府——她有私心,亦有所求。
今日她是故意让眼前这女子读《会真记》,目的便是借崔莺莺被始乱终弃的悲情故事来敲打此人,谁知敲打不成,她自己却被驳得不知如何是好。
“梨娘子不愧是书会出身,不单只会填词写话本,便是识见也与我等俗人大不相同。我承认,我说不过你。”良久,樊茗如终于疲惫地开口。
晏怀微再拜道:“适才梨枝所言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樊娘子担待。世人不许妇人畅言,可我却偏要说——放眼天下,无论家国事还是夫妻情,无论贞洁贤惠还是聘妻奔妾,诸般规矩皆由男子计定,亦皆利好于男子。红尘之中,男子以自己为主,以女子为客,这已是威迫。我们明明身为女子,却非要以男子定下的规矩相互苛责,相互攻讦……比之崔莺莺,我们或许更可悲些。”
樊茗如发出一声苦笑:“可惜我们皆身处漩涡洪流之中,世俗规矩如牢笼,谁又能独善其身?”
二人正你来我往辩说着,忽见景明院的洒扫丫头小翠跑进房内,拜道:“樊娘子,恩王已回府,着我来唤娘子前去正堂。恩王带了满满一大箱好物件回来,说要送给娘子。”
听了这话,樊茗如放下裹肚,起身向屋外走去,边走边问:“梨娘子陪我一道儿来吗?”
晏怀微看着樊茗如独自走出房门的背影,也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这背影落寞孤凉,似有太多心事暗藏其中,但却无法诉说,只能等它们在身体里慢慢沤烂。
于是她抬腿便追了过去,跟在樊茗如身后,一同向正堂行去。
二女到得正堂,远远便瞧见赵清存长身玉立于堂内。他背对着门,正抬眼望着堂前那块匾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郎。”樊茗如迈过门槛向赵清存走去。
听到这声轻唤,赵清存回头看向樊茗如,与此同时,也看到了跟在樊茗如身后的女先生梨枝——便是在这个瞬间,赵清存向来坦荡的眼眸中突然浮现出一抹惊慌无措。
就像一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这里解释一下“不自缚,无他执,尝欢喜”这九个字的意思:
“不自缚”,这句很好理解,就是希望我们不要自己给自己戴枷锁,不要作茧自缚。
“无他执”,他执这个词源出佛经,意思就是极其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比如别人是不是喜欢你,你有没有做错事,你在别人口中是不是个好人,等等。而“无他执”就是去除这些焦虑的、讨好的念想,只专注于做自己。
“尝欢喜”,这句有两层意思,“尝”在古汉语里有“曾经”的意思,“尝欢喜”可以解释为曾经欢喜;而在现代汉语里多数用作“品尝”之意,那么“尝欢喜”就变成了感受欢喜之情。——无论你是曾经有过欢喜,还是眼下正在感受欢喜,这都是很好很好的。
书中借怀微女鹅之口说出来,其实也是想将这九个字送给我的读者宝宝们,祝大家“不自缚,无他执,尝欢喜”。
第25章 念奴娇 阖府上下我只与你不清白
赵昚当然不像他的养父赵构那样满肚子馊水儿, 所以他做不出给弟弟送十个美人这种荒唐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女色之事上向来不怎么开窍的赵家三郎既已突然开窍,他这当哥哥的也确实欢喜, 怎么着也得给点赏赐才行。
赵清存回府的时候便是带着赵昚赐的一只盝顶戗金木箱回来的。
原以为箱内不过是些香药珠玉之类的物件, 可当他打开箱子看去,却登时傻眼。
只见箱内整整齐齐摆着五样东西,分别是:宝钿两博鬓花钗冠一顶,纹金丝绦青舄一双,鸾凤穿花鎏金霞帔坠一枚,白珍珠长耳坠一对, 绛罗花鸟纹横帔一条。
这五样东西, 从头到脚,分明皆命妇之物。
赵昚赏赐这些给他, 当然不是让他把自己打扮起来, 而是在变相催促他——赶紧娶老婆!
赵清存苦着脸看着这一箱棘手之物,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对候在门外的小翠吩咐道:“你去守拙院将樊娘子请来,就说这里有些用物要交予她。”
原想着悄默默将这些东西全丢给樊茗如就好了, 谁承想此刻他一回头便看到樊梨二女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赵清存顿觉心头一阵兵荒马乱,好在他定力十分了得, 须臾之间便稳住心神——自己又没干坏事, 慌什么。
“茗如来得正好, 这些东西都是官tຊ家赏赐, ”赵清存抬手指着地上那口木箱, “你拿去吧。”
樊茗如亦是聪慧之人,一眼便瞧出赵清存态度古怪。她满脸疑惑地上前两步,探头往箱内看去, 这一看却也愣住了。
“这些都是……给妾的?”
赵清存颔首:“你在府内打理事务,日日辛劳,官家命我将这些花冠首饰交给你。或用或卖,任你处置。”
“只赏赐妾一人?”
“……嗯。”赵清存含糊地应着。
边应边偷觑了一眼跟在樊茗如身后的女先生,却见那女先生也好奇地伸头往箱内瞧,赵清存没来由又是一阵心虚。
樊茗如温婉地笑道:“妾这便多谢官家恩赉,多谢殿下悯恤。”
“我命人送去守拙院。”
赵清存说完这话,随即唤来两名院公,让他们赶紧把箱子抬走。
直到这箱烫手物件消失在樊梨二人面前,赵清存这才松了口气,而后又与樊茗如商量了几句年节之事,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正堂。
回到书房本想看看丰稔楼送来的账簿文书,谁知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海中波澜跌宕的全是刚才女先生探头看箱之时突然蹙起的眉头和眼中明灭不定的光影。
她生气了?因为那些命妇用物没有给她,所以她不开心?
赵清存晃晃头,欲将对方从脑海中赶出去,谁承想,他越晃那女人的身影就越是摇曳生姿。赵清存一把将账簿推开,看不下去不看了,干脆去西湖散散心。
他这边心不在焉出门去了,那边晏怀微却终于被樊茗如放回了晴光斋。
眼瞧着已是黄昏时分,残照西斜,所有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行走于人间,看起来又重又累。
晏怀微的影子被房门夹了一下,忽地发出一声惊叫——她这会儿才猛然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依照秦炀的吩咐探一下樊茗如身世的,谁知光顾着在那儿争执什么莺莺什么张生了,身世之事竟是半句都没问!
想起这茬,晏怀微不禁长叹出声。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做暗探的料,心想日后若有机会的话,应该多向胡诌请教请教。
又过了半个时辰,灶上送了飧食过来,晏怀微却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两口便放下箸匙回到房中。
至夜天穹落雪,从窗牖望出去,但见漫天柳絮风中舞,翩然又冷寂。在这般凛洁的扬花落絮之中,什么爱啊恨啊,好像都变得孤零零、空落落的。
雪将世人困在原地,也让人间得有片刻安宁,不再一味地你争我夺。
晏怀微看了一会儿落雪,忽觉福至心灵,快步走回书案前,研墨提笔,打算将下午没来得及写的那首词写完。
彼时头脑混沌不知写什么,现下则灵犀惊走,回忆着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和玲珑一起抛雪球、赏雪竹的事,不过三五下,半阕怀想旧岁初雪的《念奴娇》便写好了。
“柔白浅迹,见流光千变,飞仙翩至。遥想昔时言笑处,摘下初花抛掷。小女天真,追云捉冷,且把凌寒试。青竹玉立,惧何凉夜风肆。”
放下笔,晏怀微屈指轻叩书案为自己打拍子,而后和着《念奴娇》的曲调,试唱着这半阕小词。
唱过之后又举起词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简直满意的不得了。
正高兴地打算提笔继续写另外半阕,忽听院子里有人说话,倏尔又没了声息。片刻后,门外响起三声沉稳却有力的叩门。
晏怀微被这突然传来的敲门声吓愣住,这么晚了会有谁来?
“是谁?”她怯怯地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叩门声却又响起,这回似乎带了些焦急。
晏怀微将词笺收好,而后快步前去将门打开——门外静立一袭天水碧,细雪从肩头滑落,簌簌如寒夜青竹。
恍惚中,她以为自己刚写下的追云捉冷、青竹玉立之句,突然自己活过来了。词句跃出纸页,牵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尘泥尽洗,风骨尽出。
“想什么呢?”突然活过来的“青竹子”开口问她。
晏怀微赶忙将这棵难伺候的“青竹子”让进屋内,反问道:“如此大雪,殿下怎么来了?”
赵清存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冒着这么大的雪跑来此地。
黄昏时分,他带着几名伴当出了钱塘门往西湖行去,本想去断桥走走,怎知眼看着快到断桥,却又突然没了兴致。打道回府之后先去周夫人那里昏定,继而回到景明院,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久却仍觉心内焦躁——下午正堂之事他无论如何得解释清楚,倘不解释清楚,恐怕会一直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可惜此时此刻,话到嘴边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别误会。”
晏怀微愣住,觉得赵清存今夜怎得没头没脑,于是又反问道:“误会什么?”
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反问有何不妥,可赵清存自进屋之后便被她连续反问了两次,不由变得愈发慌张。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失措,赵清存只得背对女先生立于榻边。
“茗如身世凄凉,十分可怜,她受过一些寻常女子不曾受过的折磨。外面那些传言我不是不知道,可我不忍心伤她,也不忍心将她赶走。她在这世上已经再没别的亲人了。”
晏怀微站在赵清存身后默默听着,感觉对方突然向她解释这些,实在是很莫名其妙。
见身后女子一语不发,赵清存回过身看向她,继续叙说:“茗如到府中已有多年。昔日兄长还是普安郡王那会儿,她就已经帮着嫂嫂主持中馈。那些花冠耳坠都是值钱之物,我就想着送给她作为答谢,谢她这么些年任劳任怨。”
这边赵清存在剖白,那边晏怀微却在走神。
她突然想起刚才起身开门前,自己随手将写好的词笺夹在了书册里——哎呀,也不知道墨迹干透了没,万一弄脏可就麻烦了。
赵清存情真意切说了这么一大堆,却不见面前女子有所反应,无奈之下只得拔高声音道:“我和茗如是清白的!”
听得此语,晏怀微忍不住蹙起眉头,心道你和她清不清白与我何干,我是来找你寻仇的又不是来和你谈婚论嫁。
正嫌弃地想着,不提防却对上了赵清存一双澈净眸子。那眸中明辉烁动,似有焦灼,亦有委屈。
晏怀微霎时间惊悚地意识到——天菩萨啊,他不会以为我是在吃醋吧?!
简直要命,她这下再不敢继续装聋作哑,只得恭敬答道:“殿下折煞妾了。殿下与樊娘子之事,妾实在无意探究。夜深了,殿下请回吧。”
可叹“回吧”二字刚从舌尖弹出,晏怀微就已经想咬自己一口了。
她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蠢话,什么“无意探究”、“殿下请回”……天菩萨啊,这听起来真的很像是在吃醋诶!
于是赶紧找补:“殿下乃王孙贵胄,阖府上下女眷众多,无论殿下相中何人,又与何人不清不白,都是那人的福……”
“阖府上下我只与你不清白。”赵清存严肃地打断了她。
——晏怀微真想一头碰死!
饶是她如何伶牙俐齿,眼下却也是被对方弄得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晏怀微干脆换了个话题:“雪下得这般大,天寒地冻的,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赵清存迈上一步站在她面前。二人距离极近,近到两个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赵清存比晏怀微高出许多,二人这般挨着,晏怀微不敢抬头,只能半垂眼眸看着对方胸前衣襟。
她感觉到赵清存的呼吸变了,变得急促而燥热。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变了,变得仓皇狼狈,魂不守舍。
她已经无法厘清事情是为何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曾经的心动和现今的怨艾全绞在一起,让人只觉疲惫凄凉。她不过就是个连死都死不掉的可怜虫,上苍为何要这样作弄她?!
“殿下请回吧。”晏怀微也不管赵清存会不会生气,咬着牙冷下脸,非把对方赶走不可。
被人连下三次逐客令,赵清存再不能当做没听见了。
“我回不去。”低沉磁性的嗓音从晏怀微头顶传来,内中却饱含无辜。
晏怀微后退半步,抬眼盱着对方:“殿下若是担心冒雪着寒,妾撑伞送殿下回去。”
“却也不是怕雪……”
赵清存垂下头,那张极其惊丽的面容上忽地浮现出一抹可怜巴巴的表情。他深深地望着面tຊ前这个十分迫切想要轰他走的女子,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梨娘子,实不相瞒……我那卧榻上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烧鸭味儿,用了许多熏香都散不去。我着实不想睡在那样的浊气之中,便只能在你这里将就一晚了……”
听得赵清存小媳妇似的委屈说完,晏怀微却只想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作者有话说:想了好半天还是决定跟读者宝宝们再解释一下——这本书的定位是“历史正剧”。也就是说,它再怎么甜辣怎么洒狗血,也不是主角顺风顺水一路开挂爽爽爽的故事。
主角前期会经受磨难和挫折,会成长,男女主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伪人。
女主承受磨难也不是作者虐女,作者无比爱她笔下的女主——所有欺负女主的人都会被女主收拾回去的。
怀微后期(收拾完赵清存)会有事业戏,前期主要是感情戏。
谢谢各位读者宝宝的理解,比心~
第26章 破阵子 我必当加倍补偿!
其实有那么几个瞬间, 晏怀微简直忍不住怀疑,赵清存是不是已经认出自己了?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她又不是不知道——赵清存厌恶晏怀微。
若是赵清存确已认出眼前这书会先生梨枝就是令他极为烦扰的晏家才女, 依他的脾性, 又怎可能与之缱绻温存。他定然还会像半年前那样,让人将她乱棍赶出府去。
想到自己跳江之前挨的那番羞辱,晏怀微的心就像是被没开刃的刀狠狠刮磨一般,钝疼钝疼的。
为了将这刮磨心尖的钝痛驱散,晏怀微猛然向榻内翻了个身,却忘了榻上还有一人, 不提防一头撞上那人下颌, “哎哟”一声只觉脑袋都撞懵了。
赵清存被她撞的亦是倒抽一口凉气。
“怎如此气恼模样?”缓过劲儿后,赵清存语带调侃地问。
“没怎么。”晏怀微闷闷地答了一声, 一翻身又转向另一边, 拿背对着赵清存。
离卧榻大约三五步远的矮方桌上燃着一盏噘嘴绿釉瓷灯, 这种灯有个特别俚俗的名字,叫“省油灯”。
晏怀微透过粗纱床幔盯着那盏省油灯,良久, 忽然开口问道:“殿下若是曾与人有诺,却又失诺于人, 当如何?”
她知道赵清存还没睡着。
果然, 赵清存的声音须臾便在她身后响起:“我必当加倍补偿此人。”
听闻此言, 晏怀微只觉鼻酸眼胀, 真想立刻翻身爬起来质问赵清存——那你打算拿什么补偿我?!
其实她跳江那天去找赵清存求救, 绝非无缘无故厚着脸皮去讨情分。乃因二人此前本有一诺,她是凭着他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才在最后关头将之当做救命稻草……谁知他却翻脸不认人。
断线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一滴滴, 于鬓发间洇开朵朵悲花。
晏怀微闭上眼,将心门打开,在心田深处掘地三尺翻找着,她要找到昔年赵清存对她许过的诺言,将之捡出来,再狠狠地恨一遍。
——啊,找到了!
那个诺言便是许在她和赵清存第二次相见之时——那是绍兴二十年的春三月,距离他们的初遇仅仅只过去了一个月。
*
绍兴二十年正月的时候,临安府发生了一桩惊动朝野的大事。
彼时,顶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右仆射、太师、益国公等一大串煊赫头衔的秦桧,在某次上早朝的路上被人行刺了。
刺客埋伏在望仙桥,此乃由秦桧府邸至皇宫大内的必经之路。待得秦桧肩舆抵达桥畔,刺客大喊一声,手挥朴刀便砍了出去。
此人是孤身行刺,难免英勇有余而智谋不足,朴刀只砍在肩舆上,根本未伤及秦桧分毫。
秦桧身边的随从仗着人多势众,立即将刺客包围。一番厮杀过后,刺客终被擒拿。
秦桧命人将刺客送去大理寺酷刑审问,这一审才知,此人姓施名全,乃殿前司一名小校,刺杀秦桧并非有人指使,完全是他自发之举。
“秦桧奸贼,卖国求荣,人人得而诛之!”施全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骂道。
行刺之事一出,登时便成为那个春天临安府最惊人的传闻。街头巷尾,上至官宦下至黎民,几乎都在议论着这场刺杀未遂。
秦桧为此大发雷霆,将施全判了三十二刀磔刑,于时年三月在东青门外当众处死。
东青门乃临安府最大的菜市所在地,故而此门又被百姓俗称作“菜市门”。菜市门外是菜田、寺院和仓廪,门内则是诸手艺工匠聚集之处,几乎日日熙来攘往,端的是个热闹。
之所以选在此地磔杀施全,秦桧打得便是个杀鸡儆猴、惩一儆百的主意。
行刑当日,整个菜市门被挤得水泄不通。爱看热闹的临安百姓尽如秦桧所愿,太多人按捺不住好奇心,都想去看看这个敢当街行刺秦太师的军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彼时晏怀微的牛车也被挤在人群中,进不得亦退不得——她当然不是去看杀人,她今日出菜市门是打算去城外听戏的。
临安府勾栏瓦舍极多,能数得上号的就有二三十处。菜市门外有座菜市桥,桥畔恰便有个规模颇大的瓦舍,时人将之唤作“菜市瓦子”。
早在半月前晏怀微便听说王双莲、慢星子、袁太道等人要在菜市瓦子作场,唱诸宫调《天宝遗事》。
得知此事之后可把晏怀微高兴坏了。在这些杂剧诸宫调伎艺人当中,她最喜欢的就是王双莲和慢星子这两位女角儿。此番知晓二女要在菜市瓦子唱《天宝遗事》,她便扯着晏裕的袖子哼哼唧唧软磨硬泡,直磨得晏裕不得不允了她出城看戏。(注1)
张五娘原想陪女儿一道,可开戏前几日忽觉身子不适,至开戏当天仍不见好转,只得给了晏怀微三百文钱,让她雇辆牛车带着玲珑一起去。
孰料牛车才刚行至菜市门便被你推我挤的人群挡住了去路。车夫攥紧缰绳左扯右拉,眼瞧着牛儿的犟脾气已冒上来,无奈之下只得冲车内喊道:“小娘子,这路实在行不通。俺瞧着离瓦子也不远了,你们大可走去。”
晏怀微打起车帘瞧了瞧,见牛车确实难行,遂同意了车夫之言,拉着玲珑下车步行出城。
两个年轻女子随着拥挤的人群向前跬步而行,不时便听到身旁有人议论着今日处死施全之事。
“判了磔刑,出城门就是刑场。”一个汉子的声音在晏怀微身后响起。
“磔刑是什么?”旁边有女子问道。
“啧,女人别问这些。”
“你说来嘛!”
见那汉子就是不肯说,一旁好事的路人倒是按捺不住了,主动向那女子解释道:“磔刑就是从一个大活人身上一刀刀生剜骨肉下来,之后再将他四肢砍断,最后再抹脖子。啧,那施全被判了三十二刀,这是要把他活生生折磨死!”
话音甫落,那女子立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干呕之音。与她同时反胃干呕的,还有走在前面的晏怀微和玲珑。
走出菜市门,其旁便是刑场。晏怀微扯着玲珑加快了脚步,边走边说:“快些过去,我不想看见。”
再往前不远就是菜市桥和一座酒楼,瓦子就在酒楼旁边。二女相携进入瓦子,找到王双莲等人唱《天宝遗事》的勾栏准备听戏,只盼能快点儿将刚才无意入耳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忘去脑后。
巳时三刻,好戏正式拉开帷幕。
但见一年轻女子站上戏台,音声清朗地说道:“今日所唱,乃天宝年间遗事,说得是那风流蕴藉李三郎,殢真妃,天上人间两茫茫,好一宗传奇故事……”
话毕此女退下,换上诸伎艺人逐一登场,今日由王双莲饰杨玉环,袁太道饰李隆基,共唱那“杨妃病酒”、“杨妃梳妆”。待唱到长生殿内李杨二人耳鬓厮磨,许下连理誓言,晏怀微和玲珑对视一眼,皆抿唇笑着羞赧地低下头。
将一本诸宫调套曲全部唱完几乎需得一整天时间,遂这日从巳初至申末,晏怀微和玲珑都待在瓦子里听曲儿。临近结束时,一折《马践杨妃》唱下来,直唱得晏怀微珠泪潸潸。
听完了这场诸宫调,二女都觉腹中饥饿,遂在瓦子里随意找了间浮铺,一人叫了一碗虾子馄饨,准备吃饱再走。
正吃着,忽见铺内又进来三五名男女,捡了晏怀微身后一张空桌坐了,也叫下馄饨小菜,等菜间隙便大声聊着适才瓦子外面发生的一桩惊天tຊ大事。
“你说那蒙面人是来杀施全的?”
“可不是嘛!那人箭法也忒了得,离得那么远,一箭射去正中心窝,那施全登时就吐血身亡。原本要割他三十六刀血肉,现下可好,一刀还没割呢,人就已经蹬腿儿了。也不知那二人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看倒不像是有什么仇怨。你们想想,今日原本就要处死施全,平白无故怎得又来杀他一回?照我看,那人恐怕是来劫法场的。”
“劫法场?!”
“讲不好那人便是施全的同伙,不忍见施全受此折辱,所以干脆来送他痛痛快快上路。”
“有趣,有趣。唉,只是可惜咯,他怕是没料到,秦太师早有防备,已命人埋伏于刑场四周。你是没瞧见,那么多人围着他一个砍杀。也是他着实功夫不赖,这才能杀将出去。”
“反正已经给他跑了。”
“跑是跑了,可究竟能否脱身还两说呢。俺也是听旁人议论,说他腰腹后背都挨了刀,拖着一身血勉强逃走。眼下秦太师命人在所有城门都放了杈子,挨个盘查身上带伤之人。啧啧,我看他,悬啊。”
听着身后诸人的议论,晏怀微和玲珑俱是吃惊地瞪大眼睛——光天化日居然有人劫法场?!而且,劫法场之人居然还跑掉了?!
不过倘若真像这些人说的,那蒙面人一箭射死了施全,令他不必遭受剜肉剔骨、砍断四肢的酷刑,倒也不失为一桩善事。
吃完馄饨,二人离开瓦子准备回家。晏怀微已经盘算好了,从瓦子这边直接雇轿回积善坊需要八十文,入城之后再雇轿则只需六十文,余出的二十文钱她可以拿去买蜜煎樱桃吃。
原打算走菜市门进城,可没走几步又想到刚才发生的那些血腥事,晏怀微忽觉胃里云翻浪涌,一阵恶心。
想了想,她对玲珑道:“咱们往南走,由崇新门回城,我不想再去菜市门了。”
玲珑对此自无异议,二人这便沿着城外道路往南走去。
临安府虽无京城之名,却有京城之实。故而城外除了没有民坊,不像城里人来人往那般拥挤之外,与城中其实并无太大差别。由菜市门至崇新门的这条路上,酒楼、佛寺、匠作场亦是鳞次栉比。
二女沿路悠然向前,眼看快到崇新门时,忽有一辆马车从她们身旁呼啸而过,直扬起漫天尘土扑面,晏怀微被呛得忍不住咳了几声。
南边缺马,遂只有高官贵胄出行才用马车,普通百姓能有轿子和驴牛之车就算不错了。所以这车一瞧就知是城内某个贵人家的,玲珑颇为嫌弃地“呸”了一声。
孰料转过相国寺没走多远,就见刚才呼啸而过的那辆马车停在回城的必经之道上。车夫紧紧攥着缰绳,面容凝肃,似乎眼前大事不妙。
晏怀微也没在意这些,拉着玲珑从马车旁款款行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突然听得车内一个清润悦耳的男声唤道:“晏家小娘子,请留步。”
晏怀微蓦地愣住——这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想了一下她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承信郎的声音嘛?!
“车内是承信郎?”晏怀微迟疑着问。
“正是小可。晏娘子这是要回城?”赵清存隔着车壁与晏怀微对话。
玲珑在一旁不由皱起眉头,只觉此人好生傲慢无礼,竟然连车帘都不肯打起,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同她家姑娘讲话。
晏怀微倒是并不介意,应道:“是要回城。”
“日色将西,恐不安虞。不知小可能否有幸送晏娘子一程?”
晏怀微一听赵清存说要送自己,顿觉心跳怦然加快,面上不由泛起一抹薄红。
她抬头瞧了瞧天色,见日头偏西,确实时辰不早。可她从来不曾与年轻男子同乘一车,尤其此人还是晏裕再三告诫让她切勿与之产生瓜葛的赵家三郎,晏怀微不禁有些犹豫。
赵清存感觉到了晏怀微的迟疑,遂以极其温柔的声音,语带恳求地说:“晏娘子见谅,小可并无恶意。”
天菩萨啊,晏怀微只觉心尖颤动,三魂七魄都要颠倒了。她再拗不过,这便被车夫扶着登上了车。
谁知一入车内霎时就被惊呆——马车里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赵清存捂着腰腹,面色惨白,像极了隆冬盛雪之下一株重伤的白梅。
“哎呀,这是怎么了?!”晏怀微忍不住惊呼。
赵清存突然单膝跪地,就跪在晏怀微脚边,强撑着颤抖的声音说道:“珝有一事……求晏娘子援手……”——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宋朝时候的瓦子里是有很多女艺人的,目前在史料中留下名字的就有很多,比如演影戏的王润卿,说诨经的陆妙静和陆妙慧,嘌唱的施二娘,唱京词的蒋郎妇,还有本章情节写到的怀微女鹅喜欢的那两位女角儿,等等等等。
第27章 春从天上来 被他引诱着一步步上钩……
晏怀微并没急着去扶赵清存, 而是垂眸看着这个单膝跪在自己脚边的男人,凝声问道:“承信郎是想求我为你身上的伤作遮掩?”
赵清存似没料到这女子居然聪颖如斯,一语便说中了自己的目的, 怔忪道:“晏娘子是如何知晓……”
“适才来的路上我听人说, 秦太师在临安府所有城门前都置了梐枑,专为盘查往来行人之中身负新伤者。”
赵清存低下头,一手捂腰一手撑地,肩膀打颤,眼看着已经快要跪不住了。
晏怀微却仍是没有要扶他起来的意思,只继续说:“我再问承信郎最后一个问题:今日劫法场, 将那施全一箭穿心之人, 是不是你?”
赵清存猛然抬头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却不闪不避,清澈眸子也回望着赵清存。四目相对, 眼神与眼神交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于虚空之中无形地纠缠在一起。
“是我, ”片刻后,赵清存语气坚毅地回答,“施全乃义士, 我不忍义士被那些奸佞小人残忍折磨,遂给了他一个痛快。”
听他坦然承认, 晏怀微终于俯身搀着赵清存的手臂, 将其扶至椅上重新坐好, 道:“我答应与承信郎共演这出戏, 你想要我如何做?”
“晏娘子可装作受伤之人是你。他们知晓今日劫法场的是男人, 应不会仔细查验受伤的女子。”
赵清存这办法确实可行,但也并不十分稳妥。人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些把守城门的士卒又不是傻子, 万一被他们瞧出端倪,上前稍一查看便会原形毕露。
晏怀微蹙着眉头想了想,突然掀起自己的裙子按在了赵清存腰腹部的伤处。
赵清存见这姑娘掀裙子先是吓了一跳,之后又被按住伤处,疼得猛一抽气。
“晏娘子这是……”
他的腰腹全是血,按在伤处的裙子少顷便被鲜血染污。晏怀微低声说道:“让马车回城,你按我的意思做。”
赵清存扬声吩咐车夫孟大赶车回城,那边玲珑也上了车,与孟大一起坐在车板子上。
晏怀微将染血的裙子揉得乱糟糟,而后又做了一件让赵清存目瞪口呆之事——只见她二话不说便坐在了赵清存腿上,抬手搂住对方脖颈,将脸埋在他胸前。
染了血的裙摆顺腿垂下,鲜血触目惊心。
赵清存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晏怀微这是打算做什么。
在想明白的瞬间,他心里蓦地浮现出一个情难自抑的念头——她实在是太聪明了!如此聪慧又勇敢的女子,像极了闪烁天穹的小星星,这肮脏又虚伪的红尘如何配得上她。
原本赵清存的主意是假装女子受伤,这主意只能是赌一把,输赢对半;而晏怀微则箭无虚发,她以血污弄脏自己裙子,是要摆出罹患妇人之症的模样。
血崩、小产、癸水……无论哪种,兵腿子们对这些妇人之症都极为忌讳,认为它们皆是不祥之兆,绝不会仔细查看,如此便可稳赢。
马车辚辚而去,很快便到了崇新门旁。
在听到车外响起士卒喝问之声的瞬间,晏怀微呜呜咽咽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喊着:“……疼……夫君救我……救我……”
车帘被人打起,就只一瞬,又被人“砰”地一声扔下。
“怎么了?”车外响起一个嗓门粗大的男声。
“回虞候话,车里是一对小夫妇。那女的看起来似是小产了。”
果不其然,此话说完便听得那低阶将虞候嫌弃地“呲”了一声,继而不耐烦地tຊ喝道:“走走走,快走,没得惹爷们儿一身晦气。”
车夫孟大极有眼力见,立刻塞了些钱给那兵腿子,连声说:“多谢虞候通融,虞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马车顺利进入崇新门,一路向西,过了猫儿桥便是贤福坊,继续向西行至御街。从御街转向南,径直走便可抵达位于吴山坊的普安郡王府。
孟大赶着马车由后门入府,府内诸人一听说赵清存受伤了,登时蜂拥而至,紧接着便是一通手忙脚乱。
“快去叫吴大夫!叫吴大夫来瞧!”
“先扶三郎回房!”
“慢点儿,慢点儿!”
搀的搀,扶的扶,很快便将赵清存弄走了。众人散去之后,就只剩晏怀微和玲珑主仆二人凉嗖嗖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晏怀微低头瞧了瞧自己完全被鲜血弄污的裙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前方一年轻妇人由女使伴着快步向她走来。
“今日多亏晏娘子出手相救,小叔已将事情原委告知于我,由我来照顾晏娘子。”行至面前,妇人语带感激地对晏怀微说。
“您是?”
女使在一旁对晏怀微略作解释,晏怀微这才知道,原来面前这女人便是普安郡王赵昚的发妻,也就是赵清存的长嫂,受封咸宁郡夫人,娘家姓郭,可称呼其为郭夫人。
“晏娘子随我来,我带你去换身衣裳。”郭夫人说着便牵起晏怀微的手,与她一同向着府内女眷居处走去。
到得内室,郭夫人寻出一套崭新的衣裙让晏怀微更换,又吩咐女使将换下的染血脏衣拿去灶房烧掉。
“吴大夫瞧过了,小叔伤得不轻。倘若他今夜不能回城医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多谢晏娘子愿意帮他。郡王入宫侍膳不在府里,倘若他在的话,定会亲自来向晏娘子道谢。”
待晏怀微换好衣裳,郭夫人已在案前备下果子茶水,二人落座,边饮茶边聊着。
“另外,也请晏娘子放心,我们普安郡王府皆守口如瓶之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半个字,亦绝不会连累无辜。这里有一匣银铤子,是我的一些小心意,还望笑纳。”说着话,郭夫人将一只小匣子放在晏怀微面前。
“夫人客气。承信郎为救义士而使自己身负重伤,实乃青松明玉一般的君子。我既遇上君子有难,便无法坐视不理。不过是举手之劳,这银钱我不能收。时辰不早,我得回家去了。”晏怀微饮罢香茶,但拒绝了郭夫人的谢银。
“晏娘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侠骨,端的是令人钦佩。你那小女使还等在后门,我送你们出去,顺便为你们雇顶轿子。”
晏怀微拒绝了谢银,却没拒绝郭夫人为她雇轿子,她确实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
二女正要一道出屋,却见一个小丫头快步跑入,附在郭夫人耳边说了几句,郭夫人立时掩口笑起来。
“看来我不便送晏娘子出门了,还是叫旁人来送你吧。屋后有条花/径,晏娘子沿着花/径一直走,那人就在前方等你。”
晏怀微满心疑惑出了屋子,果然看见一条花/径。她依郭夫人所言,沿着花/径一路向前,大约走了十数步,忽地愣在原地。
若说二月杭城梅花艳,那么三月的临安则正是桃花灼灼时候。这花/径旁恰植一株桃树,花枝迎着春风,其上绯红璨然。
眼下金乌西坠,斜月初升,正是天色将昏未昏之时。天穹是暗蓝颜色,月亮却是白的,好似宣纸剪成一般,薄薄地贴在天上。
天月明明,桃之夭夭,便是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致之中,但见一位身穿天水碧衫的美人立在桃花树下,正一动不动地凝眸望向她。
晏怀微的心跳忽地漏了半拍。
——只可惜这是个面色惨白,甚至连嘴唇都毫无血色的病美人。
“哎呀,承信郎怎么站在这儿?!你受了伤,该好生歇着才是!”待走近了看清那人是谁时,晏怀微不禁大吃一惊。
赵清存强撑着因失血而虚弱的身体,对着晏怀微肃然一拜,道:“今日多谢晏娘子仗义相助,珝已将此恩铭记心头,他日必定报答。”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呢,你伤得不轻,快回去躺着!”晏怀微眼瞅赵清存一副摇摇晃晃快要晕倒的模样,下意识想上前扶住他。
赵清存却拒绝了她的搀扶,努力自己站稳,嘴硬道:“皆是些皮外伤,适才已上药包扎,不妨事。我送你出去。”
话毕,他转身向着通往王府后门的路上走去,晏怀微拗不过,只能缀在他身后,凭他为自己引路。
天色愈发昏暗,蓝紫色的穹宇广袤深邃,可眼前这一袭天水碧却愈发明艳惊人。
晏怀微看着赵清存的背影,偷偷摸摸地想,这颜色真好,既不张扬也不阴柔,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俊丽,简直雅到了骨子里——这颜色确实适合承信郎。
差不多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赵清存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晏怀微,道:“原本想用府里的马车送你回去,但眼下情势不大好,担心连累你们。府外已雇下两顶轿子,晏娘子自去便可。”
晏怀微匆忙道了声谢,抬腿便往门口走去。她心里有些慌张,眼看着天黑了她还不回去,张五娘一定又要着急了。
“晏娘子!”赵清存突然拔高声音,在她身后唤道。
晏怀微止步回头,就见赵清存对她复揖一礼:“适才所言,绝非玩笑。珝向晏娘子承诺,他日娘子若有需要之处,珝义不容辞。”
晏怀微本就不是矫情之人,也不想摆那欲拒还迎之态,于是明亮大方地笑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可笑这字字铿锵的“一言为定”,却终究成为岁月里一道抓不住的虚言。
一只俊秀的手扳过晏怀微的肩膀,将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从回忆里扳了出来。而后这只手为她一点点拭去颊上珠泪,复又移至耳畔,为她理了理鬓发。
这手是赵清存的。
这个男人此刻就睡在晏怀微身旁,可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让晏怀微更为清晰地感受到“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强烈痛意。
梳理完鬓发,赵清存凑过来,在她脖颈上亲了几下,又将唇缓缓移至她唇畔,想吻她——晏怀微一扭头躲开了。
赵清存却也没生气,也没问她为何要哭,也没拦着她说什么你别哭了之类的废话。也许他明白,她哭一定有她的理由,旁人无法干涉,只须让她自己哭个痛快。
“你想去赏雪吗?”良久,赵清存忽然开口问道。
晏怀微双拳攥紧,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眼泪止住,鼻子齉齉地问:“去哪儿赏雪?”
“去西湖。今夜雪下得如此大,雪后西湖一定很美。明日我会在西湖设宴,这是早就定下的。今晚这场雪着实天公作美,我就想着,明日的筵席可以带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的话。”赵清存温柔言道。
晏怀微拉起被子,将头埋进被中,闷声说:“我不去。”
“真不去?明日是私宴,我邀来三位客人,这三人你也许愿意见一见。”
“哪三个人?”
听得此言,晏怀微又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眼巴巴地看向赵清存。
终究是没按捺住自己这颗该死的好奇心,就这样被赵清存引诱着一步步上钩。
“去了不就知道了。不去别后悔,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赵清存得意洋洋地说。
第28章 千秋岁引 别怕,有我在
翌日辰初, 晏怀微被赵清存从睡梦中摇醒。
刚睁眼时意识还不甚清晰,一边伸懒腰一边问倚着床栏坐在她身旁的赵清存:“外面还下雪吗?”
赵清存笑道:“不下了,快起来换衣裳, 咱们现在出去正好。”
晏怀微被他俊丽的笑容晃了眼, 霎时心魂醉迷,愣了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伸懒腰的样子,赵清存笑着答话的样子,还有床榻上她躺他倚的样子,所有这些都让他们看起来仿佛一对儿恩爱的老夫老妻。
我呸!晦气!
晏怀微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
赵清存将榻上女子唤醒之后,便自回景明院去盥漱更衣, 临走时交待她一定要在巳时之前赶到王府大门外, 马车就等在那里。
听得房门关上的声音,晏怀微这才慢吞吞从被子里爬出来, 忽忆起赵清存说今天筵席上的三位客人她定然愿意见一见, 于是蹙着眉头想了半天究竟会是哪些人——结tຊ果毫无头绪, 遂放弃。
既然赵清存要带她去赏雪赴宴,她也不好把自己弄得太寒碜。
打来热水盥漱过后,晏怀微将前些日子周夫人恩赉她的那套贵重衣裳翻出来, 从头到脚给自己换上,之后对着镜子画眉贴花钿, 最后又认真地梳了个同心髻, 并将一条红丝缯发带系于其上。
做完这一切, 她将狐裘穿好, 想了想, 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簇新的面纱披在脸上,这便离开了晴光斋。
马车果然就等在王府门外。见她出来,车夫老朱赶忙端来脚踏子, 扶她登车。
赵清存已经在马车里等着她,晏怀微掀起车帘入内,谁知一下子就愣住——她穿着周夫人赏的狐裘,赵清存也穿着一件狐裘,这么一看,他二人更像是一对儿老夫老妻了。
——这也太晦气了吧!
赵清存瞧着倒是心情颇佳,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马车这便辚辚辘辘向前行去。
今日的筵席定在西子湖畔的聚景园内。
此园为皇家御园,其地傍依西湖,南起清波门,北至涌金水口,平日里除王孙贵胄之外,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入内。
晏怀微早就听说过这个园子,但她也属于不能随意入内的“闲杂人等”,故而从没来过。只听人说园内遍植翠柳,至春和景明之时,柳枝随风翩跹,仿佛绿浪青涛拍岸,又有黄莺啁啾其间,直似清歌入耳,声声沁人心脾。
然而眼下正是隆冬时节,恰昨夜又是一场漫天漫地的大雪,故而什么柳浪什么啼莺,一概是没有的。
虽不曾闻莺于柳浪,可举目四望,却见雪覆园亭,空疏寂静,恍如步入一片琉璃清净世界,只觉心魂婆娑,这一生的痛苦都被雪色洗净了。
赵清存在前面走,晏怀微跟在后面。走着走着,赵清存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将手伸给缀在身后的女子。
晏怀微有些不明所以。
“路滑,把手给我。”赵清存说。
晏怀微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对方手上,刚一触碰,便觉自己一下子就被他攥住,挣不脱,也逃不掉。
赵清存牵起这只柔软却冰凉的手,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二人很快便行至今日设宴的琼芳榭。此榭三面临水,冬风凛冽,临水之地不免寒凉,故而为了今日的筵席,赵清存早早就让人在琼芳榭四周挂起纱幔,以之遮拦湖风。
此时纱幔吹拂,雪色波荡,一切都干净得不真实。
隐约听得琼芳榭中有人说话,却因纱幔阻隔,听不分明。立在榭外的宫人见郡王来了,赶忙打起纱幔,内中诸人看过来,见是泸川郡王偕一娇柔女子款款行至,皆大笑着打趣道:“好个赵郡王,红颜在侧却误了咱们饮酒的时辰,来迟要罚,快快领罚。”
琼芳榭内已有六人,分别是三位文士和三名歌伶。榭中置食案五张,三名文士分坐南北两侧食案,三名歌伶怀抱琵琶凭栏于后,唯独面湖的首席和其下次席是空着的。
赵清存浅笑着连声说来迟认罚,而后便携晏怀微一同落座于次席——首席仍是空置。
落座之后,晏怀微趁着众人与赵清存寒暄之际,觑眼去瞧席间那三位文士:
坐于左席之人瞧年纪似已近不惑,面上颇生皱纹,颌前髯须却修剪得十分整齐。此人许是畏寒,不仅裹了件大袄子,头上还戴了顶遮风挡雨的风帽。
而落座于赵清存对面的那人,猜年纪应三十有余,容颜颇为英武,说话嗓门也大,身穿圆领襕袍,头戴一顶垂脚幞头。
最令人惊奇的则是坐于末席的那名年轻男子,看样子似乎只有二十出头,剑眉星目十分俊朗,头戴东坡巾,巾侧还簪着一枝寒梅,端的是一派风流英姿。
赵清存发现身旁女子在偷觑那些人,便笑着对诸人荐介道:“这位是我府中新来的书会先生,名唤梨枝。她的一手长短句填得清丽脱俗,今日在座之人皆擅此道,所以我便带她来与诸位一见。”
话毕,他示向对面那位头戴垂脚幞头的文士,对女先生介绍到:“此乃集英殿修撰张孝祥。他所填长短句于阡陌间流布甚广,你该听说过。”
果如他所料,但听女先生惊喜言道:“原来这便是写出‘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的张修撰,绍兴二十四年的状元郎,妾久仰大名。”
赵清存继之示向那位座中年纪最大也最怕冷之人,道:“这位是枢密院编修陆游,陆务观。”
晏怀微又是一惊,这位陆务观于市井间的名头,比之张孝祥亦不遑多让。
最后便是那位斜插梅花的年轻人,赵清存扬声道:“这位是与我十分投缘之人。姓辛名弃疾,字幼安,目下领江阴签判兼右承务郎之职,此番是我特意着人将他请来行在一聚。”
闻得赵清存说与自己十分投缘,辛弃疾也拊掌笑言:“年初于建康初见之时,我还道这是哪家英姿飒爽的少将军,后来才知竟是赵家三郎。”
赵清存听他提及此事,赶忙笑着打了个“不可言、不可言”的手势,辛弃疾立刻明白过来,换个话题将这事糊弄了过去。
眼见人已到齐,筵席这便正式开始。
我朝上至官家下至庶民,无人不喜风雅。“雅”之一事于我朝而言,绝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至于如何雅致,从这筵席之间便可略窥一二。
聚景园的宫人依次入榭摆酒布菜,最先摆上来的并非鸡鸭鱼肉,乃是三盘绣花果子高饤,分别是新橙、鹅梨和红枣。
所谓“高饤”,乃看菜之一种。看菜的意思就是,正式开饭之前先上些清香馋人的果蔬让诸位饱饱眼福。这些果蔬只许人看却不许人吃,倘若有人吃了,那便是土老帽,是不懂风雅的粗俗之辈。
待案上绣花果子高饤摆好,赵清存起身举杯,朗声道:“今日私宴实为庆贺喜事,喜事有四:其一乃岳元帅二十年冤案平反昭雪,其二乃陆务观得赐进士出身,其三贺赋闲两年的张修撰终于复官,其四为辛幼安渡江南来接风洗尘!”
话毕,在座诸人皆笑着举杯,同饮盏中佳酿。
不得不说,赵昚登基之后确实大刀阔斧地做了许多事,而在座这些人亦皆是受益者。
昔年陆游参加锁厅试,因其名次高于秦桧之孙秦埙而为奸相所恨。第二年的礼部考试,秦桧为泄愤,故意将陆游黜落。此后整整八年,这位慷慨激越的才子便只能通过阿谀汤思退、禀书叶义问等方式蹭得一官半职。直至赵昚即位,他才终于得到这等了八年的进士出身。
而张孝祥亦是如此。彼时秦桧诬陷张孝祥之父奸嫂抛尸,令其父锒铛入狱,张孝祥本人亦受牵连。秦桧死后,张孝祥本该平步青云,哪知却又受秦桧党羽汤思退之牵连而再次罢官。直至数月前,赵昚将其召回临安,先给了个集英殿修撰的职位,之后会再另行铨补。
第一巡酒饮罢,果子高饤移至案角,而后摆上雕花蜜煎和砌香咸酸。这些便不再是看菜,而是可以下箸尝鲜之物。
但见宫人于案前将砌香樱桃、荔枝甘露饼、鹅梨饼子、酥胡桃等吃食逐一端上。晏怀微瞧着这些好吃的,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注1)
今日从晨起到现在,她连一口饭都没吃,刚才已经被那些看菜勾得食指大动,这会儿面对着蜜煎和咸酸,腹中空空之感愈发强烈。
赵清存夹起一块荔枝甘露饼放在她面前的青瓷碟内,道:“尝尝。”
晏怀微轻轻咬了一口饼子,只觉好吃得想哭。聚景园真不愧为皇家园林,不但景致奇佳,所供吃食亦如此可口。
赵清存又夹了一瓣梨五花儿给她,她咔嚓咔嚓啃得正高兴,却听那边张孝祥忽然爽朗说道:“今日筵席,在座尽皆骚人雅士,又哪能不填词唱曲,彰显风流本色。某先来一曲旧日所填小令,为诸位助助兴!”
话毕,张孝祥与身后怀抱琵琶的歌伶低语几句,那歌伶颔首,转轴拨弦,但听一曲《卜算子》于弦上泠泠淌出。
张孝祥执箸击碗,扬声唱道:“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注2)
“好一句‘只欠些儿雪’。看这天色,怕不是些儿雪马上就要被安国兄唱来了!”一曲罢了,陆游在旁笑言。
由他带头举杯,众人亦皆把盏敬这冷艳孤光与将至未至之洁雪。
待第二巡酒喝完,宫人便陆续将脯腊送上,且见鱼肉影戏、炙骨头、鹅鲊等物。脯tຊ腊皆冷盘,亦只算作餐前开胃之用,当不得主菜。
直至第三巡酒饮罢,正经菜肴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聚景园宫人们再次鱼贯入榭,将鲜虾脍、蟹酿橙、花炊鹌子、煨牡蛎、肚丝羹、羊舌签等诸般珍馐逐一奉上。
晏怀微一瞧见蟹酿橙,眼睛瞬间被点亮,早把身边这位尊贵郡王忘了个干净,只顾着啖食面前水晶盏内所盛蟹酿橙。三下五除二,一只蟹酿橙就被她吃得一口不剩。
刚吃完却见面前又推过来一只,晏怀微一愣——竟是赵清存将自己那只蟹酿橙给了她。
“我不爱此物,你替我吃了吧。”赵清存道。
既然对方说不喜欢,晏怀微也就没跟他客气,再次捏起小银匙,高高兴兴吃起来。两只蟹酿橙吃下肚中,酸甜鲜香之味令人心满意足。
刚才张孝祥已朗唱一曲《卜算子》,陆游自然也不甘示弱。此刻但见他举箸击节,唱起《诉衷情》。待他唱完,这击鼓传花般的湖畔放歌便轮到辛弃疾了。辛弃疾以掌拍案,唱罢一首《永遇乐》。
酒过三巡之后,琼芳榭外还真如张孝祥所言,簌簌飘起些儿雪。
琼芳榭内已然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案前支着红泥火炉,炉上热酒正沸,诸人饮歌正酣,帘外细雪正落,如此奇情妙景,着实可遇而不可求。
晏怀微喝了许多酒,这会儿只觉微醺,放下酒盏,抬手揉了揉额角。
赵清存见她这模样,便凑过来问道:“醉了?”
晏怀微摇头,刚要答话,却听琼芳榭的帘幔外响起一阵匆促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唱喝:“圣驾至——”
诸人一听赶忙起身拜迎,不一会儿就见帘幔打起,赵昚款步行入榭内。
瞧着琼芳榭内杯盘狼藉之状,赵昚笑道:“也不等朕,你们倒是自己吃上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于面湖的首席坐了下来——原本这席位是留给官家的,晏怀微恍然大悟。
“陛下先时明明说了不来。”赵清存答道。
赵昚调侃:“你在这聚景园设宴,吃朕的,喝朕的,却不许朕来,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再过两日便是会庆节,臣等这是在提先为陛下庆贺。”赵清存立刻给他哥调侃了回去。
会庆节是赵昚的生日,我宋历来的规矩便是将皇帝生辰作为节庆之一,届时臣子百姓俱当为此而欢庆。
赵昚抬手点了点赵清存,那意思是,你别太放肆了。复又转向陆游等人,笑道:“诸卿都坐吧,莫站着了。”
晏怀微随着赵清存又拜又坐,一折腾愈发觉得头晕,这会儿醉醺醺地听得赵昚问询辛弃疾在江阴的景况,又与诸人聊起前些日子张浚之子张栻带着其父的劄子至临安面圣,劄上所言乃北伐一事。
说到北伐,琼芳榭内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中原北望,山河故地,他们盼着金戈铁马收拾旧山河的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很久。
筵席渐至尾声之时,忽听赵清存说诸人都已唱了曲子,唯独女先生未唱。女先生本是此间当行,合该一展才华。
晏怀微正晕乎乎地走神,突然被赵清存点着名儿向诸人荐其才学,只觉且喜且怯。
赵昚颔首,道:“不若就以今日之宴为题,撰新词一首,可否?”
既是官家发话,晏怀微不能不写。可她却忽觉心内忐忑不安,今日席上众人聊浩气、聊北伐,可她从前所作多是女儿思情,从未写过家国大事,也不知自己能否写好,倘若不小心唐突了官家,那可就罪过大了。
正为难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赵清存附耳说道:“别怕,有我在。”
这句“有我在”,让晏怀微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绍兴二十年的那个春天——彼时春心惊动,似着魔一般。
于是她稳下心神,略略思索之后与乐伶交谈几句,乐伶纤指于琵琶弦上一拨,竟是一曲《渔家傲》!
和着曲调,晏怀微即兴唱道:
“湖畔飙风逐宇内,琼台歌彻群英会。苍雪淋头人不悔。千般味,漫听昔日疏狂醉。”
“何欲哀哀东逝水,当攀奇险风拂袂。梁甫伤心长泣泪。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伴着她当席即兴而出的歌句,所有人都抬眸望向远方——远方是什么,是无穷的风和无尽的希望;是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真是好极了!
此刻飞絮已换作鹅毛,又大又密,翩翩然旋舞人间,落于断桥,覆于孤山,缠绵于湖波微漾。琼芳榭像一枚芥子,芥子中坐着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这是绍兴三十二年的冬天,亦是绍兴年号的最后一个冬天。年节之后便要改元,波澜跌宕的绍兴时代将从此归入史卷,沉寂于青史茫茫。
新的年光将要铺展开来,无论赵昚还是赵清存,亦无论张孝祥还是晏怀微,都不知自己会面对怎样的未来。
他们还不知道,胜和败如股掌翻覆,而生与死,却已近在咫尺——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南宋时候聚景园的所在地就是现在的柳浪闻莺。另外,本书所写全部吃食都出自史料记载,完结之后会单独列参考文献。
2、张孝祥所唱乃《卜算子·雪月最相宜》,全词附录如下: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去岁江南见雪时,月底梅花发。
今岁早梅开,依旧年时月。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
啊啊啊啊啊这一章又写得莫名其妙有种热血壮阔的感觉是什么鬼啦?!
明明就是吃吃喝喝唱唱歌的一章,莫名其妙给自己整得热血沸腾的,无语子惹~
ps.此次筵席所有人之中辛稼轩年纪最小,完全小弟级别,就不展开写他啦哈哈哈~
第29章 喜迁莺 小儿女年纪轻轻难免矫情
除夕的爆竹一响, 隆兴元年正式到来。
对于今年这个年节,晏怀微唯一的感受便是——王侯将相家里过个年也太累了!
从前无论是在晏家还是在齐家,晏怀微都不曾经历过如此要命的年节。从除夕至初三, 整整四天时间里, 阖府上下所有人都忙得脚不点地,七慌八乱地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除夕之夜,雪月姊妹和教乐所打发来的乐伶要一起给崇国夫人和泸川郡王献唱。晏怀微整个白日都跟乐伶们一起排演,到了晚上献乐时,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又非要让她即兴一首,她只得忙手忙脚填了个《喜迁莺》。
元正当日, 朝廷于大庆殿举行大朝会, 其时大小官员皆身着朝服,依品秩为官家上贺。这一日不仅百官要入宫庆贺, 就连诰命夫人们也要身着命妇礼服入宫拜谒。
周夫人喜欢晏怀微温柔细心, 便于元正拜谒时将她唤至身边伺候。
天还没亮就开始梳洗打扮, 至东方初初泛起鱼肚白,命妇车驾便离府向皇宫大内行去。马车行至待漏院,周夫人下车去往福宁殿向官家恭贺新禧, 晏怀微等人则在和宁门外侍立。
大朝会的拜谒顺序皆有定数,不可乱次分毫, 譬如先由王公宰执立班进酒, 而后外国使臣入朝献贺, 待轮到妃子命妇们拜贺的时候, 差不多已经到了庆典尾声。
直等到日头偏西, 众人皆又累又饿简直快要昏过去的时候,命妇们终于离开大内,登车归家。
回家之后也还是不能歇下, 王侯府邸又要关起门来于家中各自庆贺。府里备下的年节吃食倒是十分丰盛,只可惜晏怀微已经饿过劲儿,眼下只想倒头睡去,一点吃喝兴致也无。
次日大年初二,官家至灵隐寺行香,赵清存要伴驾,依旧不得片刻安闲。而原以为能稍微歇口气的晏怀微,至晨起用罢朝食之后才知晓,原来王府女眷们须得在年初二这天去慧光庵行香,上至周夫人下至小福小翠,无一人能推脱。
到了初三这日,往年差不多能歇下来略喘口气,可今年因遇喜事一桩,故而晴光斋诸人和景明院的女使们依旧忙得四脚朝天。
这喜事便是——应知月终于答应嫁与胡诌为妻。
胡诌向泸川郡王赵清存讨了钧旨,大婚定于年初五。依我朝礼俗,娘家人应提前两日至夫家为新婚夫妇挂帐铺房。
应知月和姐姐因父母早亡,家里穷得活不下去,这才去歌楼卖艺唱曲儿。应家尚有一位大伯,但却早就与她们姊妹断了往来。雪月二女眼下既已入府,故而这挂帐铺房一事,自然便落在了姐姐应知雪和晏怀微的头上。
其实新郎官胡诌也算是半个府里人。
直至男方下婚书的时候晏怀微才tຊ知道,原来胡诌并不叫胡诌,他有一个很端正的名字——邹纯义。
据应知月所言,便是在秦桧大兴文字狱陷害忠良的那段时日,邹纯义凛然撰写小报,痛斥奸相所为。这事惹得秦桧大怒,命人于闾巷阡陌四处访查,终于在某天夜里将邹纯义擒拿入狱。
那次下狱,邹纯义遭受了严刑拷打。秦桧党羽逼他供出背后向他提供消息之人,可邹纯义着实是条汉子,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将赵清存供出来。
后来由赵昚出面,与赵清存谋划着做了个局,期间多方打点,甚至买通狱卒制造了一场假死,这才将邹纯义从狱中救出。
获救之后,邹纯义不敢再以本名处事,反正人人都说市井小报是胡诌八道的东西,他就干脆改名“胡诌”。哪怕如今秦桧已死,其党羽亦已倒台,胡诌却仍顶着这个颇为荒诞的名字行走世间。
自赵昚登基之后,胡诌不再做密探,于是便去了赵清存的别业,为郡王打理庄园田产。王府都管姓郑,人将其唤作“郑老都管”,胡诌在别业管事,众人也便唤他一声“胡都管”。
赵清存的别业在钱塘门外,正好夹在保俶塔与西子湖之间,是个山明水秀的宝地,名唤“寻诗园”。此园虽好,但郡王本人却鲜少至此。故而园中房舍、花木、人仆等皆由胡诌统管,应知月嫁过去之后会和胡诌一起住在园子里。
今日得恩王应允,去往寻诗园为新娘子挂帐铺房的共有四人——晏怀微、应知雪以及妙儿、珠儿。
这四人之中只有晏怀微是真正嫁过人的,知道这挂帐铺房之事究竟该怎么挂怎么铺,其他人便都听从她的吩咐,从清晨一直忙碌至半下午,终于将婚房里里外外皆布置妥帖。
妙儿和珠儿皆是少女心性,能到郡王别业这样好的地方耍一趟实在高兴,婚房铺好了她们却皆舍不得走。
胡诌瞧天色尚早,便说领着众人去园子里逛逛。这园子又大又美,比之昔年咸安郡王韩世忠的梅岗园亦毫不逊色。
其他几人皆高高兴兴跟着胡诌去逛园子,唯独晏怀微借口身子太累拒绝了。她独自坐在花厅,手里捂着胡诌特意留给她的汤婆子,望着眼前新雪初霁的美景陷入沉思。
旁人不知道,其实今天于她而言是个很特殊的日子——便是在去年今日,她于极度绝望之中独自走出城门,跳了钱塘江。
而跳江这事,则要从去年稍早些时候说起。
那时候,江对岸的北虏皇帝完颜亮突然撕毁绍兴和议,倾举国之兵力,从海路、陆路四个方向对我宋发起侵攻,打算一举将大宋灭亡。
金兵来势汹汹,不过数月便以破竹之势攻下淮西,十月底攻陷扬州,眼看着就要渡江打来。
长江乃天堑,亦是朝廷的最后一道防线。倘若天堑被攻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彼时整个临安人心惶惶,位于城西的百官宅内每天都有官宦人家打点行囊,将家中女眷和值钱的器物皆送出城去。听闻就连官家都已经做好了再次南逃海上的准备。
直到临近新年的时候,市井间忽然又有传言,说朝廷的军马在采石矶让那气势汹汹的完颜亮吃了个败仗,而官家也放弃了他“浮海避敌”的想法,打算御驾亲征。
可就算御驾亲征又能如何,那些黄头奴凶恶残暴,临安百姓们依旧整日惴惴不安。
晏裕是朝廷官员,所知之事自然比市井传言要多得多。他原本打算将晏怀微和张五娘也送回老家去,但数日前枢密院隐约传出消息,说完颜亮已死于手下士兵哗变,金军的海上攻势也在密州为李宝所破。他想,没了完颜亮,金虏应已不足为惧。
晏怀微那时候已经拿着齐耀祖扔给她的休书,在娘家住了一年多。原本二人各过各的,也算相安无事。谁知宋金战事一起,那齐耀祖不知犯什么病,又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缠上了她,几次三番来到晏家,非要将她接走。
这不,大年初二这天,齐耀祖再次到来,说是依礼来向岳父岳母拜年,其实打得仍是带走晏怀微的主意。
“老泰山,老泰水,小婿实在是可怜啊——”
才刚进家门,齐耀祖就开始对着二老哭天抢地:“娘子瞧不上小婿,可小婿对娘子着实一片真心!老泰山英明,求老泰山可怜可怜小婿吧……”
晏裕语带思量地对齐耀祖说:“怀微这丫头,都是被她阿娘给宠坏了。那封休书……”
“那休书乃小婿酒后乱写,实在是猪油蒙了心。小婿以为,此事定然做不得数。老泰山且放心,休书之事再无旁人知晓,小婿不会让老泰山颜面受损。”齐耀祖谄笑着说。
他这人巧言令色,惯会演戏,再加上又特别会投晏裕之所好,每每便将老泰山哄得找不着北。
二人见礼让座之后,齐耀祖忽然问道:“听说老泰山打算过继一个儿子?”
晏家没有儿子,这是晏裕的心头隐痛。许多年前他就想从晏氏宗亲里过继一个,可惜一直没物色到合适人选。
“唉,”晏裕沉沉地叹了口气,“老夫膝下无子,实在对不起我晏家列祖列宗。过继之事早有想法,奈何整个宗族皆人丁单薄,至今尚未拍板定案。”
齐耀祖立刻满脸堆笑,道:“不瞒老泰山说,我齐家倒是颇为兴旺。齐家祖籍温州乐清,家中弟子各个活络。老泰山若是不嫌弃,小婿这便帮您物色着,若是有那伶俐出众的就带来给您瞧瞧,您看如何?”
听得此言,把个晏裕欢喜得一迭声说好。
想到令他头疼多年的过继之事终于要有着落,晏裕对他这女婿简直满意得不行。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对女婿愈满意,自然便对与女婿不睦的女儿愈发不满起来。
“大郎留下用饭,待会儿我让怀微给你敬酒赔不是。”
在晏裕看来,什么夫妻不睦、同床异梦,这些根本就算不得事!小儿女们年纪轻轻难免矫情,一天到晚你哀我怨也是正常,生个孩子自然就好了,生个孩子就没那么多矫情事儿了——孩子能将女人牢牢拴死,倘若一个拴不死,那就再生一个。
世间多少夫妇都是这般过来的,他这女儿和女婿怎么就不能过?
不一会儿,酒菜皆端上桌,张五娘将晏怀微唤出来。晏怀微一看齐耀祖又来了,瞬间眉头紧皱,转身就想走。
“站住!”晏裕大喝一声,“如此不知礼数!回来!”
“樨儿,你来坐下,有话好好说。”张五娘在一旁劝道。
“妹妹快坐下,咱们慢慢说话。”齐耀祖亦谄笑着说。
晏怀微想了想,算了,大过年的也没必要闹得太僵,遂转身回到桌旁。
“你给大郎斟杯酒赔个不是,饭罢就随他回齐家去。”晏裕发话。
“我不去。”晏怀微答道。
“这叫什么话?!你是在家里躲得高兴,整个积善坊的邻里天天看咱们笑话,你知不知道?”
晏怀微忽觉心里有些窜火,顶撞道:“他们要看就看,我怕他们看。”
晏裕见她就是不肯服软,也拉下脸来:“你不要脸面,爹娘还要脸面!你再不回去,我们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我不偷不抢,不谄不卑。我给你们丢什么脸了?!”
话音甫落,只听“砰”地一声,晏裕一掌拍在桌案上,怒喝道:“就你这矜情作态的模样,齐大郎非但不曾嫌弃,反而特地来接你回去。你倒好,你还给我蹬鼻子上脸!我告诉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完年你就给我回齐家去!你已经不是晏家人,我们晏家再不留你!”
第30章 洛妃怨 她愿意被温柔干净的怀抱拥着……
晏怀微被晏裕拍着桌子喝骂, 眼泪瞬间簌簌洒落。
她不想继续顶撞父亲,可也不想再坐在这儿受气,遂抹了把泪, 怨道:“我和他早已不是夫妻, 做什么还要缠着我不放!孩儿没什么胃口,先回房去了。”
话一说完,晏怀微起身就走。
“樨儿,你别这样,有事咱们可以再商量,你看看这大过年的……”张五娘追着女儿的背影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让她去!反了她!”晏裕仍是怒气冲冲。
齐耀祖倒是极有眼力见, 立刻起身行礼道:“娘子气性大, 小婿先代她向二老赔个不是,小婿这就去劝劝她。”
于是就见他点头哈腰陪着笑脸跟在晏怀微身后, 一路跟至闺房。
晏怀微不想让他进自己闺房, 赶紧回头关门。谁知那齐耀祖却对着门用力一撞,tຊ 力道之大,撞得晏怀微连退数步摔在房内。
齐耀祖步入房间,回身将门闩上——门一关, 他立刻原形毕露。
“你我已不是夫妻?喀,这事你想都别想!”齐耀祖沉着脸, 阴森森地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 边揉着摔疼的手肘边低声说:“齐大郎, 求你放过我。你有那么多相好的女子, 并不缺我一个。就算你将休书之事说出去, 就算我坐实了弃妇之名,我也不会埋怨你半分。世间天高地广,我们各走各的, 好不好?”
“我呸!老子花了大笔银钱做聘礼,又送了那么多字画给你爹,好不容易才把你娶进门,你当老子是个天杀的冤大头?!别以为老子喜欢你,老子娶你是为着你那大宋第二才女的名声!原想着用你那才女名头给我们齐家脚店招揽营生,可你倒好……我呸呸呸!”
齐耀祖对着晏怀微的脸连啐三口,酒气臭气喷了她一脸,把晏怀微恶心得直想吐。
齐耀祖根本不爱她,他娶她是为了给齐家脚店扬名,是想把她当作活招牌,这事晏怀微早已知晓。她还在齐家的时候,齐耀祖曾因此事与舅姑发生过争执,那时候她全都听到了。
初时她也不是没疑惑过,齐耀祖为何死缠烂打非要娶她。后来才知,便是徐家扇子铺打出“大宋第二才女”的噱头将扇面全部高价卖出的那年端午,齐耀祖这只嗅到味儿的“苍蝇”,便盯上了她这笔“生意”。
此时此刻,晏怀微强忍着喉中作呕之感,语气肃穆地说:“你莫要这般不依不饶,你送来的那些东西,我想办法全都还给你,只要你给我些时日。”
“啐,老子不差这点儿钱。”
话毕,齐耀祖面上忽地浮现出一抹狰狞笑意:“我那泰山泰水应该还不晓得吧?我的好娘子到现在都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我晓得你嫌我脏,你瞧不起我。你不是冰清玉洁干净的不得了吗?好啊,等金人打进临安,我就把你捆了送给那些黄头奴,让你被千人压万人骑!到那时候,你就会变得比猪圈里的母猪还脏!”
但听“啪”地一声脆响,晏怀微一巴掌狠狠扇在了齐耀祖脸上。她已被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通红,泪水抑制不住地往下淌。
齐耀祖挨了耳光却一点儿没生气,反倒像被打/爽/了似的,嗤嗤嗤地笑着:“娘子,我的好娘子,你让我放过你,行啊,你既不想与我有夫妻之实,也不想被金人糟蹋,那你就自尽去吧!”
晏怀微倏然面色惨白,连退数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齐耀祖。
齐耀祖步步紧逼,狞笑着继续说:“你敢吗?你这么冰清玉洁又这么骄傲,你敢去自尽吗?你要是不敢自尽就乖乖跟我回家,与我做成真夫妻。我念在夫妻情面上,或许能让你舒坦些。”
齐耀祖得意地盯着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子,只觉今日实在是出了好一口恶气!
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成功地引起了对方的恐惧和痛苦,他为此感到通体舒坦——这个高傲的女人,这个一直瞧不起他的女人,现在终于要被他治服了。
他甚至知道,晏怀微根本不会去向任何人告他的状,因为他刚才威胁她的那些污言秽语,她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
当日晚些时候,齐耀祖神气十足地离开了晏家。临走时他对晏家二老说,晏怀微已经答应跟他回去,过完初四他就打发轿子来接。
晏裕和张五娘听了这话喜出望外,只道还是女婿有本事,终于劝得女儿回心转意,惟盼日后夫妇二人鹣鲽情深,家和万事兴呐!
齐耀祖走了以后,晏怀微不吃不喝躲在房内,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可泪水却根本咬不住,转瞬之间她便已化作泪人儿。
哀伤地独坐至后半夜,直到案上的油灯都快熄灭之时,晏怀微蓦地想起一桩旧事——赵清存和她之间尚有一诺未曾兑现!
想起这桩旧事的瞬间,晏怀微感觉自己仿佛拨云见日一样又看到了希望。虽然她和赵清存早已了断情愫,也已许久不曾谋面,但对方是正人君子,一定会恪守诺言的!
对,她该立刻去找赵清存,去求他救救自己。赵清存是好人,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心里念想着昔年旧事,晏怀微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合眼。
年节这几日,女使玲珑告假回乡探望兄嫂,并不在家中。晏怀微想,这样正好,免得被玲珑听到齐耀祖对她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大过年的还要陪着她一起伤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隐约听得街面上传来头陀报晓之声:“壬午年,初三日,晴。”(注1)
柝声阵阵响着,原来不知不觉竟已是五更天,是时候起身了。
晏怀微撑着疲惫沉重的身体从榻上爬起,就着昨夜剩下的冷水开始梳洗更衣。
她猜赵清存应该会喜欢檀晕妆,于是便在面上涂一层薄粉,之后以檀粉飞红眼角。此妆一绘好,女儿面便好似被桃花晕染一般,又柔又美。
妆面画好,晏怀微换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裳和发冠。甚至仍怕赵清存不满意,复又在额心贴了一枚鱼媚子。
待一切收拾妥当,晏怀微没敢惊动父母,孤身一人悄悄溜出后门,沿着御街向位于吴山坊的王府走去。
待她行至王府门外时,天色已然大亮。御街繁华,街面上来来往往行人渐多——新年总是喜庆的。
晏怀微在西角门叩了半天,终于将一个胡子拉碴的守门院公给叩了出来。
“这是哪家娘子?大过年的来此作甚?”院公问道。
“麻烦您通传一声,我有急事想见承信郎。”
院公愣了:“承信郎?”
他这一愣,把晏怀微也弄得愣住,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敲错了门,遂迟疑道:“就是……赵珝,赵官人。”
却听院公嗤地一声轻笑:“我们家官人早已擢为正四品节度观察留后,这哪儿还有什么承信郎。”
——赵清存竟已不是承信郎了?!
晏怀微惊愕地怔在原地,这事她居然完全不知道。
除了惊愕,更让她难受的是一种时移世易的疏离之感。就仿佛她成了那误入天台山的阮肇,红尘故人已将她远远抛在身后,而她却还立于原地浑然不觉。
院公瞧着面前女子这副怪异模样,警惕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是赵留后的旧友,我与赵留后是在韩将军的梅岗园相识,”晏怀微心内忐忑,话语也说得没甚底气,“你就这么告诉他,他定会见我的。”
那院公想了想,道了声“稍待”,这便关上角门离开。
晏怀微在门外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刚才那院公又出来了,只是这回语气已变得不大好:“我们官人说了,不认识你。眼下官人身体抱恙,不见外客,你赶紧走吧。”
——赵清存居然说不认识她?!
那个瞬间,晏怀微甚至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直到对方又重复了一遍“不见不见,快走”,这才清醒过来。
她急忙上前两步,扯着院公衣袖,焦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你再帮我问问。你刚才并没告诉他我姓什么,你对他说,就说我姓晏,晏殊的晏,我阿爹乃芸台正字。劳烦再帮我问问,他不可能不认识我,不可能……”
院公撇着嘴将面前这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瞧装束也确实像是仕女,遂又道:“那你等着。”
谁知这回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用到,那院公便骂骂咧咧地出来了。
“啐,”他像是吃了一肚子闷火那般,张口便啐向晏怀微,“我们官人说了,你这娼妇,装得像个人样儿,想趁机攀上王府,门都没有!快滚!有多远滚多远!”
晏怀微像是被雷劈中似的,彻底傻在原地,好半晌才从喉中挤出几个残破不堪的字眼:“他说……我是……娼妇?”
“对!官人说,你这娼妇!快滚!”
“不可能!”
晏怀微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曾对她那样温柔、那样彬彬有礼的承信郎,眼下竟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她快步上前,一把推开拦在门口的院公,道:“我自己去找他,我自己去见他,我要和他当面说清楚!”
院公大喝一声正要扯住她,忽见门内走出四五个手拎背花杖的粗使仆役,二话不说就挥着背花杖向女子打了过来。
当先那人一杖tຊ杵在晏怀微腰上,后面跟着的则径直扫向她的腿。晏怀微哪里吃得住这等棍棒交加,瞬间便跌翻在地,模样狼狈不堪。
前一仆役说:“此乃建王府邸。王府门前,由不得疯子撒泼!快滚!”(注2)
复一仆役说:“刚才那几棍是吓唬吓唬你,再敢放肆咱们可就真打了!”
又一仆役说:“不滚就再吃俺一背花!”
王府坐落之地乃吴山坊,其西为新街,其东为御街,府邸恰好夹在两条街道中间,是个繁华热闹的好地方。且大年初三乃朝廷开放关扑的最后一日,故而此刻两条街面上皆已彩棚高搭,行客熙来攘往。而此刻围在王府门前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人群中亦不时传来私语之声。
“这是哪家的娘子?”
“不晓得。”
“瞧着就不像好人家的姑娘。”
“是来向建王殿下献媚的吧?听说建王快要被立为太子了,这段日子来王府献媚的人也忒多。”
“你怎知她就是来找建王献媚?”
“你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是献媚是什么?难不成是来做女使?!”
“啐,真是不要脸,建王殿下怎么可能瞧得上她哟。”
晏怀微伴着这些窃语,动作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她看了一眼紧闭的府门和手拎大杖作势要继续打她的仆人,踉踉跄跄向后连退数步,声音很低很低地说:“赵官人……你别打我……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她拖着麻木的双腿,穿过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一步步向城东走去。
原本干净的衣裙已沾了污灰,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刚才混乱之际把鱼媚子也蹭掉了……多可笑,像她这样又脏又蠢笨的人,怕是任谁都能踩两脚吧?
齐耀祖要将她送给金虏,让金虏来玷污她;赵清存骂她是娼妇,让她快滚。
忽又想起父亲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晏家不会再留她;母亲说,要好好相夫教子,睁只眼闭只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呵呵,一辈子,肮脏可怜的一辈子,咬牙忍辱的一辈子,倘是这样的一辈子……那她就干脆不要了吧……
这人间,怎得这般令人厌恶?每颗心都是假惺惺的,脏兮兮的。每个人都周身散发着恶意,人与人之间互相敌对、彼此攻讦,歹意与祸心无处不在,每个角落都脏透了。
齐耀祖说,你那么冰清玉洁,你那么有傲骨,你有本事就去自尽啊。
晏怀微以为自己会大声哀哭,可抬手一摸才发现,面上并无一滴泪——原来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
她向东过了清冷桥,又过了新宫桥,继续走,浑浑噩噩地走,直到走出崇新门。
还不够,还要继续走,又过了相国寺,过了螺蛳桥,过了水军大寨……再往前走,眼见得便是钱塘江。
晏怀微走上石堤,低头看着脚下江水。冬日水流潺湲平缓,没了涨潮时那股气势汹汹之态,反倒显得很温柔也很干净,像一个温暖的怀抱,等待着她投入其中。
温柔又干净……她想,这样可真好,她愿意被这样温柔又干净的怀抱紧紧拥着,一直拥到天荒地老。
于是她闭上眼睛,纵身跳了下去。
晏怀微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
作者有话说:【特别说明】
请读者宝宝们留意本章的最后一句话,这是谜面,下一章揭晓谜底。
【注释】
1.宋朝是中国古代完全没有宵禁的一个朝代。史料记载,宋时的宵夜摊子会一直摆到凌晨,天不亮的时候早市就又开始,所以宋朝的打更也和别的朝代不太一样。宋朝使用的是头陀报晓,不仅报时日还要报当日的天气状况。
2.绍兴三十二年正月的时候,赵昚早已由普安郡王擢为建王(皇子),是年五月,赵昚正式受封为皇太子。赵清存是跟着他哥一起升官的,从承信郎升为节度观察留后(承宣使),但这些职位在宋朝都是有誉无权的虚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