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晏怀微在寻诗园为新娘子挂帐铺房, 这边赵清存则伴着官家赵昚一道去了德寿宫。
虽然心里明白赵构并非什么深仁厚泽的君父,但同时兼有养子和族侄两个身份的赵昚,却从来对赵构孝顺有加。
这也许是因为他实在比旁人更清楚——确实是赵构以其卓荦的帝王御术控制住了这个惶惑而涣散的偏安朝廷, 而后又亲手将这朝廷社稷交到了自己手中。
对此, 他是感激的。
赵昚是一个特别看重亲情的人,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哪怕眼下他踔厉风发锐意进取急需集权,却也不会打破这“一朝二天子”之局面,更不会像李亨对待李隆基那样对待赵构。
今天是大年初三,其实赵昚在元正那天已经来德寿宫朝见过了, 才过了两天便特意又来一次, 很明显是有事要对君父说。
“用师淮堧,进舟山东”——此乃张浚给赵昚的劄子里所写北伐之谋划, 赵昚今日便是带着这份谋划前来。
他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北伐, 此次无论两府主和派如何阻拦, 他都不会再妥协。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懂了面前这年轻帝王眼中的锋锐和决绝,这一次,赵构反常地什么也没说, 既没搬出他惺惺作态的虚伪,也没拍案发怒, 事态的进展倒是异乎寻常地顺利。
从德寿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 赵昚便邀了赵清存一道去宫里的澄碧水堂小坐。水堂是年前才刚建好的, 逼仄的皇宫里能建出这么一处地方, 这让赵昚觉得很满意。他打算日后就将此地当作宴邀近臣之所。
“史相公力主韬光养晦, 屡次上劄子反对北伐,真是让人头疼啊。”
赵昚屏退了侍奉的宫人,此刻的水堂内只有赵家兄弟二人惬意地围坐于火炉旁, 边饮美酒边聊些体己话。
“北虏喂到嘴里的耻辱,他倒是很能咽得下去,”赵清存赌气似的答道,“反正我咽不下去。”
赵昚被这气话逗笑,抿了一口盏中佳酿,道:“我也咽不下去。”
赵清存扭头看向哥哥,这便听得赵昚说:“至迟开春,此事必须有个决断。三郎,这次你还去不去?”
“去!当然去!”
赵昚望着弟弟璀璨如星的双眸,满意地笑了。这么多年,他们兄弟二人对彼此确然已是了如指掌,赵清存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这当哥哥的简直一眼就能看透。
明明水堂内并无外人,但赵昚还是压低声音,反复向弟弟叮咛:
“此次上战场,还是用你另外的身份,千万莫让人认出来。临安这边就对外称病,我替你遮掩着。其他人知晓了还好说,切不可让太上知晓。若是太上知道你敢违背祖宗规矩私自领兵,定会将你交由大宗正司审问,到那时候你的身世只怕就瞒不住了……切记,切记!”
赵清存的身世是个天大的秘密,此事于岁月中埋藏颇深,不仅关涉到眼前的赵家二兄弟,还关系到许多已过世之人。而他的真实身份一旦为赵构所知,恐怕就不单单是身陷囹圄那么简单——昔年太宗皇帝赐给李后主的牵机酒,赵清存可能也得饮一盏尝尝滋味了。
赵清存起身向哥哥肃然一拜,道:“兄长放心,弟明白。”
赵昚口中那些“你还去不去”、“莫让人认出来”等乍听似虚言诳语一般的话,说的其实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那事至今瞒得十分严密,只赵家兄弟身旁特别亲近的几人才知晓。
去岁十月,当野心勃勃的北虏皇帝完颜亮命令麾下大军攻陷瓜洲古渡的时候,江左的宋人已然被吓得丧魂落魄。上至官家下至黎民,人人都想抱着脑袋逃跑。
瓜洲古渡虽在江北,但因长江水道逐年南移,故而使得此地距离江南的镇江府越来越近。彼岸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渡江的金兵,此岸则是丢盔弃甲的宋人,孰胜孰败几乎一目了然。
秋末冬初之时,朝廷命中书舍人虞允文至前线督战。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赵清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安。
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奉朝请,不需要按时按量去一睹赵构天颜。由赵昚在临安帮他打掩护,而他则以随侍的身份跟着虞允文一起去了宋金两军对垒的最前线——位于当涂的采石矶。
抵达采石矶的当日,赵清存亲眼见到了战报中所说兵败如山倒的宋军。此地明明尚有一万军士,可放眼看去,竟tຊ像是一万只丧家犬一般,只等着对岸的金兵冲杀过来。
此情此景,触目惊心。赵清存再忍不下去,立时便向虞允文请缨。
虞允文并不知道赵清存的真实身份,只道此人是离开临安时同僚荐介给他的一名身手不凡的随侍,姓杨,潭州长沙人士,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额前总缠着一道葛布巾。
在所有人都跼蹐不安的当下,这后生身上那股浩然无畏之气着实打动了虞允文,于是他十分赞赏地将此人推荐给了将军时俊。
至十一月八日,金国皇帝完颜亮亲擎战旗,指挥着金军百逾艘战船浩浩荡荡向着采石矶渡江奔来。
而原本溃不成军的宋兵,因着虞允文的指挥,也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打算与金兵决一生死——倘若不能将这些北虏拦在采石矶,一旦让他们抢滩成功,则大宋江山危矣!
赵清存已经许久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对敌厮杀了。
在临安的时候,他和赵昚除了下帷读书,习武强身也算是一门必不可少的功课。赵昚不太喜欢舞刀弄剑,可赵清存却特别喜欢。他的箭法十分了得,说百步穿杨也毫不夸张。除弓箭外,赵清存还极擅朴刀,王府武师们都赞他隐有大将风采。
然而,令人叹息的是,大宋重文抑武,他这一身本事在临安那方狭小天地里几乎没有可用之处。不仅英雄无用武之处,兼于他是身份敏感的宗室子,平日里更要尽量藏着掖着,不能让人看出分毫。
呵,真是憋屈!
不过今天可就不一样了。今天他无须再有任何藏掖,他可以酣畅淋漓地将浑身本事全都使出来!
这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能否就此落入女真人凶恶的狼牙棒中?
不能,绝不能!
眼见前方金军战船越来越近,兵分五路藏匿于江畔的宋军船只听得号令,迎着江面乍起的狂风和霹雳硝烟便冲杀而出。
宋军使用的是一种名唤“海鳅”的战船,莫看此船体型庞大,其实十分灵活。
冬日的阳光洒落江面,照得战场上一片灿灿金辉。海鳅战船如游龙般昂首奋行,龙吟之声铿然耳畔。水龙毫不畏死,纷纷向着敌军战船撞去。
蓦然江浪腾空,龙吟悲声响彻寰宇。那一刹的豪情壮志,直叫天地为之久低昂。
是雷霆挥下暴怒。
是江河绽开华光。
是燃犀之处苍龙覆烈火。
是英雄气撼风云誓中流!
赵清存手握长刀,跟着时俊跃上敌船,奋力挥刀杀敌。在那一刻,他只觉骇血烧灼,骇浪也烧灼,阳光和敌血一起泼在船舷,过目之处令人浑身战栗。
头鍪顿项已为鲜血所染,血沿着身甲往下淌,腥气冲入鼻腔。那些惯爱挥舞着狼牙棒将宋人头颅打裂的金兵,此刻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一丝一毫的跋扈和强横。
大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宋军以一敌百,将妄图渡江的金兵拦杀于浩浩江浪之中。金兵败退时,虞允文又下令以弓弩追击,再次杀伤敌兵无数。惟所余无多的战船,屁滚尿流地逃回了长江北岸。
——采石矶,保住了。
那天夜里,为了庆祝这足可载入史册的大捷,众兵士于江岸点燃篝火。篝火绵延数里,直照得江岸如白昼一般敞亮,让所有敌人无处可藏。
士兵们三三两两于江畔或坐或躺,痛饮烈酒,敬满腔血勇,也敬明日必将到来的晨曦万丈。
虞允文并未返归军帐,而是与众人一般,盘膝江边,耳闻夜风烈烈,眼见篝火丛丛。
“你这后生着实不一般。这一身好功夫,是跟谁学的?”虞允文忽然对坐在自己身后的杨姓随侍说。
赵清存不打算说实话,遂笑道:“我自己瞎摸索的。”
“瞎摸索能摸索成这样,实在是颖拔绝伦之人。”虞允文颔首赞许,“倘若军中皆是如你一般人物,我大宋江山何惧之有。”
赵清存却并未因这夸赞而洋洋得意,反而面露锋锐之色:“我不能让他们打去临安。北虏要打临安,那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竟有保卫朝廷社稷这般壮志。你这后生,前途必然无可限量。”虞允文笑道。
“我不是为了挣前途。”
“不为前途?那么临安有什么是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的?”
问完这话,虞允文回头看向身后那人,却见年轻后生面上神情忽地由锋锐变作腼腆。他低声道:“临安有我所爱之人。我只想尽己所能护着他们。”
话音甫落,虞允文蓦地拊掌大笑起来。这笑并非嘲笑,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大人,在听到年轻后辈腼腆地说出自己内心时,随之而萌生的赞叹和由衷欢喜。
“等回到临安之后,你想做什么?”虞老大人忍不住又问这后生。
“我要去把我心爱的女人抢回来!”
“抢回来?”
“她已经嫁给别人了。但我不管,我打了胜仗,我可以保护她!这次回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抢回来!”
嚯,感情这打得是强抢民妻的主意啊?!
按理来说,无论是作为长辈还是作为朝廷重臣,虞允文都应该责骂面前这个打算对别人的妻子强取豪夺的年轻人,可他却没有。
或许是久不曾扬眉吐气的宋军在今夜终于能痛快呼出胸中一口浊气,也或许是今夜的篝火实在烧得太亮,亮得足以照彻古今。总之虞允文非但没有痛斥这个要抢别人老婆的俊俏后生,反而仰天大笑,连说三声“好、好、好”!
将敌人打出去,将心上人抢回来!真是痛快!
采石之战的胜利,让宋军守住了长江以南这半壁江山。此战之后不久,完颜亮手下军士哗变,将一代枭雄缢死于军营中。
但赵清存却并没有立刻返回临安,因为完颜亮虽死,宋金之间的战事却还远未结束,此前被金人夺走的两淮之地,他们誓要将之收回。故此,赵清存选择继续留在战场上。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过新年。年节才刚过完,他便奉将军时俊之命,带领手下士兵驰援顺昌府。
初三日,冬晴,是个好天气。
赵清存正率领一队宋军向着顺昌府十里开外的一处金兵驻地奔袭而去。
顺昌府所在之处是地势平缓开阔的沃野,但因受黄淮水流影响,城外颇有些坡洼相间。停留于此的是一批从扬州逃过来的散兵游勇,并不足为惧。
此刻,宋军已悄无声息地将这些人包围,只待首领一声令下,便可挥刀杀敌。
“杨都头,怎样?要俺去传令不?”赵清存身旁一名军汉悄声问道。
赵清存紧盯着那些浑然不知已落入包围的金兵,正待发号时,忽觉右眼皮一阵猛烈跳动,突突突地,弄得他心头慌乱,差点儿连刀都握不稳。
他以为是金兵发现自己已陷入埋伏,打算与宋军拼个鱼死网破,遂按住那传令军汉,道:“再等等。”
又等了一会儿,却见那些黄头奴并无任何异样,赵清存这才下令出击,宋军挥舞长刀奔杀而去。
血溅刀锋,刀锋照影,影子映出一名英姿飒爽的男子。他额头上裹着一条葛布巾,不为别的,只为遮住眉心那瓣太过惊艳的兰花。
挥刀杀敌的时候,赵清存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云哥。其实,他的骑术和刀法都是云哥为他启蒙。
那时候在鄂州,云哥被称作“赢官人”,意思就是他在战场上风樯阵马只赢不败。人人都夸赞云哥像极了岳元帅,说云哥年仅十二岁就已经可以策马杀敌,一声令下,背嵬军八千英豪寒光照铁,无往不利。
彼时还是个丱角小儿的赵清存听了这话还挺不服气,拍着自己稚嫩的胸膛大声说:“等我十二岁,我也可以上战场!背嵬军,我也可以!”
只可惜,十二岁时的他却已被困囿于郡王府的方寸牢笼之中,从此再无光明正大领兵杀敌的可能。
顺昌城外的这一仗,宋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胜利。待收拾完战场,赵清存摸出随身所携韩瓶,“咕嘟咕嘟”猛喝几口瓶中冷水,只觉随着冷水入腹,一股热血却蓦地于体内翻腾而上。
“杨都头,今夜吃酒庆功!”有军汉冲他喊道。
赵清存爽朗地应了。
孰料不久之后,他的右眼皮却又开始猛烈跳动起来。这突然到来的心慌眼跳,让赵清存几乎无法再与弟兄们一起庆贺。
他想,也许是这些日子一直在追伐金虏残余势力,实在是太累,导致身体吃不消,故而才有这般景况。于是赶忙回到房内,躺在榻上歇着。
右眼皮却还是突突突地跳得厉害,由半中午tຊ开始,忽轻忽重跳了几乎整整一日,以至于后来他不得不用手按住才觉舒服些。
赵清存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
作者有话说:相信读者宝宝们看到这儿应该已经明白,怀微和清存之间因为家国动荡和身份特殊等各种原因,发生了一个天大的误会。——还请大家稍安勿躁吼,请继续往后看,之后会把误会全部解释清楚。
ps.赵清存不是岳元帅的儿子不要瞎猜呜呜呜我跪下磕头哐哐哐~
【补充说明】
有的宝宝看得快,可能忽略了一些小细节,所以我再啰嗦两句吼:
(含剧透,慎看!)
1.前文写了,赵家兄弟并没有分家,一直到赵昚入主东宫。所以当时大家都以为女鹅是来找建王赵昚献媚的,只有赶走女鹅的那个人知道女鹅真正要找的是弟弟而不是哥哥。但那人没有告诉赵清存,所以赵清存一直不知道怀微跳江之前来找过他。(后文会把前因后果以及那人是谁全部写出来,赵清存最终会知道这事。)
2.怀微和清存之间其实就是因为社会、身份、家国现实等一系列问题而产生了一个巨大的信息差。
3.赵哥之后会加倍偿还女鹅,而女鹅也会变得愈发坚强,愈发成长。
第32章 玉女迎春慢 妾还想要,殿下还能够吗?……
借着挂帐铺房之名在郡王的寻诗园内四处瞎逛的几个女孩子, 可算是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了王府。
几乎又忙碌了一整日,虽然晏怀微最后没和众人一起去逛园子,却也仍觉浑身难受。这么些天的忙乱叠加至今日, 实在令人疲乏难耐。
妙儿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用罢飧食就来问晏怀微想不想沐浴,想的话现在就去灶房后面,小翠她阿娘正在那里烧水。
晏怀微简直求之不得,立刻放下手中活计,高高兴兴跟着妙儿去洗澡了。
话至此处便不得不说,临安人真是由衷地喜爱洗澡。
城池之中可供百姓沐浴的公共浴堂足有千家之多, 并且在朝廷的规整下, 这些浴堂还形成了自己的行会,名曰“香水行”。市民百姓辛苦劳作之后, 只需花三十文钱便可在浴堂里泡个舒爽的热水澡, 别提有多惬意。(注1)
黎民百姓都是如此, 王孙公子们就更不消说了。
赵清存也特别喜欢洗澡,整座郡王府邸光浴室就有五处。譬如,晏怀微初入王府时被带去沐浴的那间, 是给周夫人和樊茗如等女眷使用的大浴室;与赵清存欢//爱的那夜,珠儿带她去的是郡王自己的浴室;而今日妙儿领着她来的这间, 则是专供府内女使和厨娘们用的。
小翠阿娘烧好热水便出去了, 留下两个女儿家舒舒服服挤在一个浴桶里。
洗了片刻, 妙儿便起身穿衣, 打算离开:“估摸着殿下快该回府了, 我得回去候着。”
“殿下还没回来?”
“殿下进宫去了。算算时辰差不多就要回来,”妙儿见女先生也打算起身,赶忙拦住她, “娘子不必与我一道,我去伺候就行。”
晏怀微想想也对,赵清存又没唤她,她也实在累得不想再没脸没皮蹭上去了,于是便听话地泡回浴桶里。
妙儿走了以后晏怀微又洗了好大一会儿,直到水已半温,这才出浴。
大冬天洗了个又香又暖的热水澡,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晏怀微这会儿欢喜得已经有些飘飘然。
披着朦胧夜色,她脚步轻快地往晴光斋走去。仰看天穹,一弯纤细的娥眉月正于薄云之中若隐若现,那样淡雅幽静,就像是人心中最清甜的哀伤幻化而成。
走着走着,晏怀微的脚步忽然顿住。
晴光斋的竹亭外,一名男子长身玉立于新月之下,也披着一身朦胧夜色,微茫清冷至极——是赵清存。
“殿下为何在此处?”晏怀微上前拜了个万福,问道。
“我来看看你。”赵清存回答。
他凝眸望向面前这刚出浴的女子,眼神逐渐由清朗变得深邃莫测。
“完了,刚洗过又要被弄脏了。”一瞬间,晏怀微心底浮现出这荒唐的想法。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晏怀微居住的那间小小的西厢房,门一关上,赵清存一把就将女子打横抱了起来。
“啊!”
晏怀微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却又赶紧抬手捂住嘴,生怕被隔壁的雪月姊妹听到。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炉中火烧得甚旺,将整间屋子都烧得燥热难耐。
赵清存落座榻边,将晏怀微抱坐膝上,埋首在她颈项间细细亲着,亲得那样虔诚。
褙子从肩头滑落,亲吻也随之滑落,直到隔着抹胸吻至那处……抓在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怀中女子浑身如柔风拂叶一般轻颤不止。
好半晌,待终于能说出话来,晏怀微俯在赵清存耳畔低声说:“殿下……妾伺候殿下宽衣吧。”
“你想要吗?”伴着明灭烛火,赵清存的声音也变得明灭不可捉摸。
“想。”
“我也想。”言声忽变作沉哑,似已压抑许久。
语罢,他放开怀中女子,从榻上站起,手臂微张,让对方为他宽衣解带。
晏怀微低头看了看衣衫半褪的自己,又仰头看着面前衣冠楚楚的男子,心想,赵清存骂她是娼妇好像也没骂错,她现在的所作所为真的很像个娼妇。
这念头一起,忽然就难受的必须咬紧牙关才能不哭出来。
她不敢让赵清存瞧出自己的异样,遂转至他身后,从身后为他松开绦带,脱去外衫,又伸出手臂环过他的腰,摸索着为他解开中衣系带。
待中衣褪下,赵清存后背所刺“尽忠报国”四个大字便清晰地/裸//露在晏怀微面前。
晏怀微盯着那四个字,心底愈发疑惑:
按年头来算,岳元帅死的时候赵清存可能只有十岁,虽然赵清存曾说自己小时候在鄂州待过,但岳家军有可能会收编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娃娃吗?倘若并未收编,那么赵清存后背这四个字,便很有可能是在岳元帅被害、岳家军已不复存在的时候刺上的——可这又是为什么?
想得太入神,竟没发觉赵清存已经转过身看向自己。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被对方抱着,二人一起倒在了榻上。
上次是在昏暗之中,这一次却是就着明堂堂的烛火。烛火摇曳之下,鸾颠凤倒,萧史弄玉,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一切一切都是清晰的。
愈清晰,愈淋漓。
好一番酣畅情/事过后,晏怀微喘着气,只觉自己现在已经魂不是魂,身不是身。
“累吗?”赵清存的声音仍旧低沉喑哑,“累就睡吧。”
晏怀微极其虚弱地“嗯”了一声,将头抵在赵清存胸前,而后便一动不动。
大抵人都是有些贱/毛/病的,比如疲累至极的时候,越想赶快睡着,却反而越睡不着。晏怀微感觉自己也被这贱/毛/病缠上了,她双眼紧闭,努力想让自己坠入梦乡,可恨那梦乡偏就关着门,不许她进去。
晏怀微无奈地睁开眼,觑眼偷看,发现赵清存却是双眸阖闭,像是已经睡着了。
平日里他的眼睛深邃幽静,美则美矣,却总让人生出一种压迫感。现在他将那令人惊慌无措的眼眸阖上,少了压迫感之后,面容就变得愈发俊美而温和。尤其是再衬上眉心这瓣兰花,晏怀微只觉自己虽如此怨他,却仍会在某个瞬息恨不能变作那搴洲中流的越人,清清泠泠地为他唱一首暗藏心事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注2)
晏怀微在心底轻轻哼唱着这首古老的歌谣,着魔似的将手指放在赵清存眉心的兰花瓣上摸了摸。
赵清存突然睁开眼睛。
晏怀微吓得连呼吸都停了。
“殿……殿下……妾以为殿下……睡……睡着了……”
赵清存并没因她放肆乱摸而恼火,只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道:“是刺锦。”
“什么?”晏怀微怔愣。
赵清存抬手触碰着自己眉心那瓣兰花,重复道:“不是天生的,是刺锦。”
晏怀微见赵清存没生气,于是便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了半天,还真是!
刺锦是文身的一种。我宋百姓除前文所言颇爱洗澡之外,还有一项欢喜之事便是文身。给人文身的工匠被唤作“针笔匠”,南渡以来,市井间出现了许多tຊ手艺极佳的针笔匠,什么刺锦刺青之类皆不在话下。
但赵清存眉心这个颇有些与众不同。
给他刺锦之人简直称得上是技艺绝伦,倘若不是像晏怀微今夜这样扒拉着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刺的——所以市井传言才说兰郎是天生眉心一瓣花。
晏怀微想了想,迟疑地问:“殿下为何要在眉心刺这个?”
赵清存侧过身,将女子抱进怀里,抚摸着她/光//裸的后背,轻声说:“我小时候曾想要自尽。”
晏怀微大吃一惊。
赵清存继续说:“但我那时候太小了,连自尽这事究竟该怎么做都不甚清楚。我看旁人拿棍子打头就会死去,我就有样学样,找了根破竹棍,对着自己额头狠戳。这法子当然是死不了,但却弄得自己头破血流,眉心的皮肉都烂掉。等到皮肉长好,便留下了很难看的伤疤。后来……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吧,我觉得这伤疤实在碍眼,它总让我想起过去的林林总总,于是便向兄长诉苦。兄长派人为我寻到一个手艺特别好的针笔匠,依着伤痕纹路刺下了这瓣兰花。”
兰花瞧着像建兰,一朵建兰有三片花瓣,可赵清存眉间却只有一瓣,故而便少去柔媚,更多的是俊美与雅致。屈子说“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赵清存将兰花刺在眉心,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秋兰以为佩了吧?
鬼使神差地,晏怀微突然凑过去,在赵清存额间那瓣兰花上嘬了一下。
这一口嘬下去,赵清存蓦地呆住——连晏怀微自己也呆住了!
疯了吧?
这是在干什么?
失心疯了吧?!!
“唰”地一下,晏怀微的脸瞬间就变成落霞与孤鹜齐飞,红的红,黑的黑。
她赶紧把脸扭去一旁,又忙不迭拉起被子想把头蒙住。可赵清存却比她反应快得多,抬手便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脸。
下一瞬,赵清存不容分说就吻了过来。
唇齿纠缠,缠丝绕雪,雪化成泉水,水流过喉间。
是谁蓦然发出一声压抑哀吟,似怨着这不许人喘息的霸道;一瞬间又头昏脑涨地想起亡国后主李重光的两句旧词:“……一晌偎人颤……教君恣意怜……”
殿下,受不住了,真受不住了。
吻了好大一会儿,赵清存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晏怀微喘息着拉起被子将头蒙住,不想再看见赵清存这个混账王八蛋。
人在惶惑的时候,思绪往往如同风中乱絮,总是一会儿飘向东,一会儿飘向西,全无定数。
晏怀微觉得自己现在的思绪也如同飘絮一般不受控制,莫名其妙地,她竟突然想到了赵清存的心尖人——林伊伊。
晏怀微是那样敏感聪慧的女子,所以她几乎可以肯定,刚才赵清存抱着她拥吻的时候,并非出自低俗的欲//望,而是动了真情。
在什么情况下,男人会对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动真情?
也许答案只有一个——他将这个不爱的女人当成了自己所爱之人的替身。
刚才情难自抑的赵清存,一定是将她当成了林伊伊的替身。毕竟,林伊伊也会填词唱曲儿,梨枝也会填词唱曲儿,闭着眼睛亲的话,可能确有些相似之处。
她在须臾之间想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林伊伊已经不在人世,所以赵清存便要在她身上变本加厉地讨伐。
林伊伊死了,死去的白月光是永不凋谢的,活着的人无论如何也比不过。
思至此处,也不知为何,心头倏地燃起一股无明业火。业火爇起,直烧得人忽忽如狂。
晏怀微深吸一口气,掀开锦被,翻身骑坐于赵清存身上,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娇滴滴地说:“妾还想要,殿下还能够吗?”
如此挑衅,赵清存哪能说不——必须能!
帘幔幽幽低垂,一双交颈鸳鸯于其中又闹了许久。再歇下来的时候,赵清存却突然皱起眉头,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只见他起身将衣裳穿好,默不作声地开门出去了。
晏怀微没管他,翻了个身自己睡去,眼下她已经累得连呼吸都觉困难。
睡了多久也不晓得,反正是已经睡迷糊的时候,突然又被赵清存推醒。
晏怀微睁开朦胧双眼,见这男人坐在榻边,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吹了又吹,吹完让她喝。
“……肠衣没了,我刚才……不小心弄到……”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晏怀微,在看清对方神情的一刻,倏然反应过来——怪不得这次的感觉和之前颇为不同,更为真实,更为黏腻,也更为……无法言说。
她明白了赵清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在刹那之间明白了赵清存给她喝的是什么。
晏怀微没再说话,乖乖从榻上爬起来,就着赵清存的手一口一口将汤药全部饮下。
赵清存在她喝药的时候,温声言道:“这药的药性颇烈,服用后难免伤身,每喝一次必要再喝数日补汤,如此才可不受其扰。从明日起,你要连喝三日补药,我让茗如挑个伶俐的小丫头过来伺候你。这些日子你就在房内歇着,不要随意乱走。……今夜是我不当心,下次不会了。”
晏怀微低着头,心内冷笑一声,嘲讽地想:赵清存这个伪君子,明明就是不想要她的孩子,面上却做出这般温柔体贴之态,真是可笑至极。
喝完了药,赵清存扶着女子重新躺下。他自己却没睡在这儿,而是理好衣冠走了。临走之前还特意给榻上的女子拉好被子,掖好床幔,甚至还记得将蜡烛吹灭。
晏怀微透过薄纱床幔看着赵清存离去的背影,脑海中愈发糟乱。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倘若没有横亘于他们之间的种种恨事,她会不会重新爱上他?
也许她会愿意像望着一轮皓月那般望着他,也愿意等着他化身最明澈清晖,于夜深人静之时,将她拥入怀中。
又或者他们可以琴瑟和鸣,填词吟歌,像大妈妈与其夫那般赌书泼茶,欢闹皆为寻常事。
可惜……恨意太多,一切无可转圜。
赵清存不仅欺辱她,还要剽窃她、作践她,这事根本不是几个吻、几次温柔以待就能抹平的——赵清存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晏怀微闭上眼睛,尝着口中残留的汤药苦味,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抠着床榻边沿,直抠得指尖红肿,亦浑然未觉——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宋朝时候,东京和临安等地因高度城市化和商品经济的繁盛,使得沐浴洗澡也有了极大的发展。尤其是南宋都城临安,商业浴室非常非常多。《马可波罗行纪》、《都城纪胜》、《能改斋漫录》等宋元史料中对此皆有所记载。另外,根据程民生先生《宋代物价研究》一书所推测,北宋时期洗一次澡大概十文左右。鉴于南宋战乱频繁,物价普遍比北宋要高,故而本书中说三十文洗一次,属于作者的合理推测。
2、本章撰写时所引用的古人诗词如下: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出自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出自先秦歌谣《越人歌》。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出自屈原《离骚》。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出自李煜《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33章 卜算子 总是被他折腾
翌日, 赵清存去向周夫人晨省的时候,顺便对樊茗如说了,让她挑个伶俐的小丫头去服侍女先生。
樊茗如对赵清存的钧旨向来是言听计从, 不仅言听计从, 而且反应迅速。不过一时三刻功夫,一个小女使就被送到了晏怀微面前。
这女使名唤小吉,是个孤女,被牙婆几次转手之后卖至郡王府。
晏怀微问她多大了,小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因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年何月生人,只记得从懂事起就已经被四下里卖来卖去。晏怀微瞧她样貌, 感觉年纪应该与小福小翠差不多, 大抵也就是十三四岁。
不过没一会儿,晏怀微就发现了小吉与小福小翠之间的不同——小吉是个特别聪明, 甚至可以说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孩子。
她tຊ的聪明, 是那种在长久的被卖、被打、被欺负之后, 自己摸索出来的一套求生技能。也许她就是在这种狡猾的看人下菜之中,才能勉强获得一夕安稳与温柔。
晏怀微原本特别讨厌这种滑头之人,因为这会让她想起齐耀祖, 想起齐耀祖她就犯恶心。
可面对小吉这丫头,晏怀微却觉得自己讨厌不起来——大抵是因为这女孩子年纪尚小, 她的那些小心思在晏家才女面前简直可称得上是稚嫩、笨拙, 一眼就能看穿。
比如, 她对晏怀微说, 樊娘子挑选女使的时候没人愿意来晴光斋, 只有她主动站了出来,也只有她想来晴光斋服侍梨娘子。
晏怀微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多谢你愿意来这偏僻院子陪着我,这事恩王知道吗?”
小吉一听女先生问恩王, 立时双眼放光,忙不迭点头:“知道!恩王还叮嘱我,叫我好生伺候娘子。”
“你从前伺候过恩王?”
小吉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娘子说笑了,伺候恩王的好事,哪儿轮得到我。”
末了又似憋不住话一般,满面欢喜地补了句:“托梨娘子的福,今天是恩王第一次同我讲话。”
晏怀微一瞧她这反应就明白了——她愿意毛遂自荐来服侍自己,八成是因为赵清存。
赵清存最近常往晴光斋跑,甚至还在她这儿宿过一夜。眼下府里都传遍了,说郡王独宠梨娘子,哄得梨娘子高兴,郡王便也高兴。
晏怀微没有因小吉的诳语而生气,也没有揭穿她那些看似弯绕实则可怜的小心思。这孩子只是天真地以为,只要能卖力讨好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或者那些男人宠爱的娘子,她就可以不用再挨饿、挨骂、挨欺负。
思至此一声叹息,晏怀微没再说什么,只让小丫头自去忙活。
小吉这姑娘虽然爱耍小聪明,但干起活来却十分麻利,三下两下便将晏怀微的西厢和院子全部洒扫一遍,又掏了炉灰放入新炭,之后再去把西厢后面的那间挟屋收拾了出来。从今往后,那里便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
今日大年初四,前院已经没有需要晴光斋帮忙的事情了。明日应知月就会离开王府去往寻诗园,此刻她们姊妹二人正躲在房内说体己话。院内静悄悄的,冬阳温温,显得晴光斋愈发晴光正好。
晨起读了几页《淮南鸿烈》,到晌午时候,晏怀微倚在榻上小睡了一会儿。刚睡醒还有些迷离恍惚的时候,就见小吉端着一碗煎好的药走进屋来。
晏怀微瞧着面前这碗黑乎乎的汤药,突然就想起一件颇令人困惑的事:昨儿深更半夜的,赵清存是从哪里弄来的汤药?且王府的郎中与女眷根本不在一处,他们又是怎么给她抓药的?
这种种疑问,让晏怀微忍不住问小吉:“这些补药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恩王给娘子开的方子呀。恩王将方子给了咱们府里的张大夫,张大夫按方抓了,由我来给娘子煎药。”
——赵清存给她开的方子?!
看出女先生的愕然,小吉抿唇一笑,解释道:“娘子一定不知道吧,咱们恩王是懂医术的!不仅懂,还懂得相当多哩。妙儿姐姐说过,从前吴神医还没进宫的时候,恩王拜吴神医为师。神医喜爱咱们恩王聪明好学,教了许多给他呢。”(注1)
小吉口中的吴神医便是临安府的吴劼大夫,晏怀微听说过此人名头,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赵清存懂医术这件事——昔年她耳垂受伤那会儿,就是赵清存帮她包扎的。
可她以为也就仅此而已,毕竟上药包扎本就不是什么难学之事,却万万没想到赵清存不仅会包扎,还会号脉、开方、问药——真是好一个赵郎中啊!
小吉仍在卖弄似的碎碎念着:“就是咱们临安名气可大的那个吴神医,娘子知道的吧?过去他在府里当医官,后来跟着官家进宫去了。现在他的官儿可大啦,叫个……叫个什么医什么使来着……”
“翰林医官使?”
小吉讪讪地抓了抓头:“我也记不清,好像是这名字,反正是个大官儿!是宫里太医的头头!”
如此说来,那便是翰林医官使无疑了。朝廷设翰林医官局,隶属于翰林院,由正七品翰林医官使领之,此职乃宫内众医之首。
“还有啊,咱们府里就有个药房,周夫人、樊娘子她们若是有个头痛脑热啥的,都是由恩王号脉开方。咱们恩王可比街市上那些郎中厉害多了!我听水萍姐姐说,御街那个吴太医灵药铺,其实也是咱们的。樊娘子还经常去那儿帮忙打理呢。”
说到吴太医灵药铺,晏怀微忆起她的手指被齐耀祖踩肿那天,赵清存给她涂的就是那间灵药铺的伤药。涂了两次手就好了,果然很灵。今日才知,原来那铺子竟也是属于泸川郡王的。
思绪溯洄,突然又想起昨夜赵清存对她说的,他小时候自尽未遂之事。
赵清存并未详细解释彼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事让一个连如何自尽都弄不明白的孩子想一死了之。
晏怀微觉得,她与赵清存离得越近反而就越是看不清他。关于他的过去,她所知越多,就越是迷茫困惑。思绪纠葛缠绕,端的是心有千千结。
赵清存像是经历了太多无法为外人所知的悲怆,而后独自沿着那悲怆一步步走到今日。
有那么一个瞬间,晏怀微甚至突然觉得赵清存十分可怜——他藏着那么多秘密,还藏了那么多年,这得多累啊!
反观自己,隐姓埋名当细作,这才几个月就已经痛苦得要死要活了……唉,不行不行,晏怀微只觉自己简直都有点佩服赵清存了。
是夜天刚擦黑,小吉尽职尽责地给晏怀微端来第二碗补药,晏怀微乖乖喝下。才喝完药没多久,赵清存又来晴光斋看她。
“药喝了吗?”赵清存温柔地为她理着鬓发,低声问。
晏怀微被他抱在怀里,倚着他的肩,轻轻点头。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晏怀微莫名觉得自年节过后赵清存就变得特别黏人,就像是一只快要离开家园的小狗儿似的,要抓紧时机与主人腻在一起。
“不难喝吧?”赵清存又问。
“甜甜的,妾很喜欢。”
赵清存听她说喜欢,便笑着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我怕你嫌苦喝不下去,特意调整了方子。明后再喝三日就成。补药也不可多用,是药三分毒,补药用多了亦伤身。”
晏怀微乖巧地抬手搂住赵清存的脖颈,又把头抵在他颈窝处轻轻蹭着,柔软地“嗯”了一声。
“明日邹纯义在寻诗园娶亲,你想不想去?”
“妾身子困乏,不想去。”
诚然这些日子她和雪月姊妹相处融洽,彼此已成为友人,可她实在是不想看到任何人大婚的场面。看到那场面她就会想起自己的从前,想起那些痛苦和屈辱,想起齐耀祖和他那一身斑斑驳驳。
“好,不想去就不去。这几日好好喝药,好好休息,不要乱跑。”赵清存说着话,又把她往怀中拥了拥。
两个人正耳鬓厮磨着,却听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有人在外面!
赵清存警觉地抬头,晏怀微也被吓一跳,一把攥住赵清存衣袖——她以为是小吉在偷听,生怕小姑娘因此惹恼郡王。
“别怕,是自己人,”倒是赵清存很快就知晓了窗外何人,转而安慰她,“我先走了,你早点歇息。”话毕便急匆匆出门而去。
晏怀微却也没耽搁,赵清存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跟了出去。
她怕被赵清存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隔着长长一段夜色,蹑手蹑脚地缀在后面。
晏怀微看到赵清存快步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身后还跟了个装束干练的男子。那男子一手提灯一手抱匣,看起来似乎是府内一位跑外路的府干,姓孙,也算是郡王的伴当之一。此前一次偶然机会,晏怀微与这人打过照面。
眼瞧着赵清存和孙府干一起穿过垂花门,又穿过复廊,原来是在往栖云书楼的方向走。
栖云书楼……晏怀微一拍脑袋,怎么差点儿把这地方给忘了!还想着找机会偷溜进去翻一翻呢,谁知这些日子总是被赵清存折腾,折腾得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变笨了。
晏怀微蹲在栖云书楼外的花木丛里,等了好长时间都不见赵清存和孙府干出来,她怕自己再不回tຊ去要引得小吉生疑,只好失望地沿原路溜回了晴光斋。
次日是大年初五,应知月嫁去了寻诗园。晏怀微与她送别过后,便躲回了自己的小厢房里。
再之后是大年初六,平平安安,无事发生。
直到大年初七这天,晏怀微突然发现,溜进栖云书楼的机会就这么来了。
姐姐应知雪大清早就来敲门,问晏怀微想不想一起出门登高。
“登高?”
应知雪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得把这事忘了?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但今日却是可以随意出门的。今日出门是讨采头大吉大利之事,没人会拦着。”
晏怀微这才反应过来,正月初七是人胜节。
人胜节又被唤作“人日”,这一天大家要交换华胜,还要相携出门,或登高,或行街,如此种种皆是为了给新的一年讨个吉利。
不过晏怀微却婉拒了应知雪的邀约。赵清存给她开的方子里许是有安神助眠的药,她这几日睡得特别好,但白日却有些懒动。再者说,赵清存特意交待了让她这些日子不要出门乱跑。
大约巳时过半的时候,小吉进屋为她添茶,顺势说道:“大家伙儿都出去了,我刚才去灶房拿热汤,空空的,一个人都没遇见。”
晏怀微听了这话,忽觉心头鬼出电入,遂问道:“恩王呢?恩王也出去了吗?”
“我听妙儿姐姐说,恩王一大早就备了车马去瞧乐平县主了。”
晏怀微一怔:“乐平县主怎么了?”
“好像是病了,也不知是什么病,听说还挺严重的。”
怪不得这么些日子赵嫣一直没再来王府折腾,原来是病了,也不知打不打紧……晏怀微正思量着,却听小吉又说:“对了,周夫人和樊娘子也一道去了。”
“府里没剩什么人了?”晏怀微试探着问道。
“内院好像是没人在,”说完这句,小吉忽地面露扭捏之色,“小福和小翠都去耍了……梨娘子,我能不能也……我不出门!我就去后花园子找小福。”
“你也去玩吧。”晏怀微爽快地答道。
小吉一听这话喜不自胜,赶忙向女先生道了谢,收拾好东西之后便乐滋滋地跑后花园找她的小女伴们玩耍去了。
晏怀微心想,真乃天赐良机,此刻不去栖云书楼瞧上一瞧简直就是辜负了这人胜节的阖府出游!
思至此,她迅速起身出门,向着栖云书楼的方向走去。
书楼外静悄悄的,大门紧闭。晏怀微上前查看,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她不死心,又把书楼四周仔仔细细转探了一圈。别说,这一转还真给她发现了一扇未闭紧的窗。
那扇窗并不高,大略只到晏怀微胸前,晏怀微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肯定能翻进去,顿时心中大喜。
赵清存大概是完全没料到,这王府里竟会有人对栖云书楼图谋不轨,所以才有了这么个疏忽。他怕是以为自己的王府如同当年赵昚的普安郡王府一般密不透风,却不知看似严密的府邸,偏就漏进来她这么个梨花萧萧一枝风。
晏怀微在心内轻哂一声,四下张望见并无旁人,于是轻手轻脚将窗户弄开,再将碍事的外裙别在腰上,之后两手扒着窗沿用力一撑,左腿向上一跨,这就翻了进去。
谁知刚落地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响动,晏怀微这小毛贼瞬间惊在原地,只觉魂儿都快吓没了——
作者有话说:【注释】
1、赵清存为什么要跟着吴大夫学习医术呢,主要原因就是他太闲了hhhhh~
前文已经提过许多次,宋朝的宗室制度是非常严苛的。宗室不可结交朝廷重臣,不可参加科举,不可率领兵马,在宗室近属上有时甚至不得“擅出外宅”(《宋会要》)。赵清存的身份乃疏属,对他的要求不像对赵昚那么严格,但他关涉到赵昚,也一样不能轻举妄动。所以在他来到临安后,除了日常读书习武,以及有时出门为赵昚办事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很闲。但赵清存又是那种闲不住的人,吴太医看他聪明好学,于是就干脆把他收为弟子,学习医术。
第34章 金错刀 此人真是胆大包天啊!
惊魂甫定, 晏怀微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发出声响的其实只是挂在墙上的字画卷轴而已。
原来并非有人在此对她守株待兔,而是因她打开了窗, 风从窗外扑入, 掀动窗前所悬卷轴撞向墙壁,这才发出声音。
晏怀微长长地呼出一口惊惧之气,定下心神,开始在楼内翻找起来。
栖云书楼共有三层,晏怀微之前来过一次,已略知其布局。
其下二层乃收藏书籍文玩之处, 晏怀微大致翻寻一遍, 除了对赵清存的藏书馋得直咽口水之外,并无其他更有价值的发现。
于是她沿着木梯, 摸索着爬上了顶楼。
顶楼便是那间摆着书案、铺着小榻的雅室, 她曾在这儿填过一首《荷叶杯》痛骂赵清存。
入得雅室, 一眼便瞧见书案上放着一个黑木匣。此匣与前日孙府干臂弯下夹着的那个极其相似,说不定就是同一个。
晏怀微快步上前打开匣子,瞬间就被惊得目瞪口呆——内中竟是满满当当一匣金叶子!
她拿起一枚金叶子仔细看着, 但见其上戳记“官巷前街、许三郎铺”八个大字。这是打造此金的金银铺之铺名及其所在地。凡有此类戳记的,皆为官衙认可的上等叶子金, 绝非偷工减料的劣质货色。
大略数了数, 这一匣金子恐怕至少有五百两, 且每一片都成色极佳。晏怀微将金叶子装回匣内放好, 眼睛一瞥又看到匣下似乎压着两张纸笺。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笺取出, 打开第一张,居然是一封信。定睛看去,就见那信上写着:
“澈哥, 俺们收得哥哥财货,见天儿念着哥哥好处,只不知哥哥何时能来与俺们团聚?俺们都想煞哥哥!前些日子火并了小磨山,收得两百号弟兄入寨。那小磨山头领也忒不是东西,娘个腿是与金狗勾搭的鸟蛋,被俺们打杀了。吴大帅领西军与金狗拼斗,俺们从旁相助。全赖哥哥刀马钱粮,山寨越发好了,甭管爷们娘们,各个干劲十足,哥哥莫要忧心。弟固再拜再拜。”
晏怀微拧着眉头看着这满纸“鸟蛋”、“金狗”、“娘个腿”等粗鲁不堪的话,再看看这歪歪斜斜的字迹,想象了一下,写这封信的可能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庄稼汉。
第二张看样子应该是给这庄稼汉的回信,可却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大概是顾及到对方的文字水准,此信并不如何文绉。但见笺上只寥寥数语,言简意赅:
“稍安勿躁。抗金之事莫与吴大帅龃龉,只管听令便是。山寨所需赀货由我赒济。孙偍此次再送五百两黄金入寨,暂且使着,切不可惊扰山下百姓。”
澈哥是谁?吴大帅又是谁?看着这一来一往的话语,晏怀微一脸茫然。
难不成……澈哥是指赵清存?又说协助吴大帅打金狗,吴大帅难道便是吴璘?
昔年“吴家军”的统帅为吴玠,可吴玠早已不在人世。这吴璘便是吴玠的弟弟,目下任四川宣抚使兼陕西、河东招讨使,身担保卫秦陇川蜀等军事要地之重任。
晏怀微翻来覆去地看那两封信,又想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一些头绪——金叶子应该是孙府干刚从金银铺取回来的,还没来得及送出;回信也像是刚刚写就,想必之后是要与金叶子一起送走;再细细掂量这封没有落款的信,据其内容可以推测出,写信之人极有可能是在川峡四路那边养着一个兵马寨。
——呵忒!此人真是胆大包天啊!
算算时辰不早,晏怀微不敢在此多做停留,遂默默记下信中所写内容,又将一切收拾好,这便沿着原路退出了栖云书楼。
她确实已经做得足够谨慎,所有翻动过的东西已然全部复归原位,甚至从窗户翻出栖云书楼的时候,还不忘抹了抹落在窗台上的脚印。谁知纵然已做得如此细致缜密,却还是在次日清晨出事了。
过了人日便是初八,晏怀微到今天已经不用再喝补药。晨起与小吉一起吃过灶上送来的朝食,吃完之后原打算填几首新词玩玩儿,孰料刚研了墨就见守拙院的女使水萍火急火燎地跑来喊小吉。
“快跟我走,恩王叫所有女使和院公都去,我们娘子也过去了。”水萍说着就上前tຊ拽小吉。
“去哪儿?”小吉被她拽得一头雾水。
“栖云书楼。”
那边晏怀微正搦管待书,听到“栖云书楼”四个字,手一抖,一滴浓墨坠下,洇脏了案上雪白的纸笺。
“去栖云书楼做什么?”她装作无事模样,抬起头问水萍。
“我也不晓得,我只是奉我们娘子的吩咐来叫小吉。”
话毕,水萍再不肯多言,只是扯着小吉将她扯走了。
小吉走后,晏怀微顿觉一颗心“怦怦怦”地跳得又重又狠——赵清存这时候把女使们都叫去书楼究竟是为何?难道说,他已经发现了有人偷看他的书信?不可能吧……这不可能……
经过这么一闹腾后,晏怀微再写不出半句词,干脆搁下彤管,坐于榻边,将一盏冷茶捧在手里,忐忑地等着小吉回来。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又有一位女使气喘吁吁地跑进晴光斋,大喊道:“梨娘子,梨娘子你快去看看吧,恩王要打杀小吉呢!”
晏怀微惊得差点儿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她立时起身问道:“在哪儿?”
“就在栖云书楼!你快去!”
再不敢耽搁,晏怀微立刻便随着那女使一道去了栖云书楼。
书楼的门大敞着,门外站着十来个粗使婆子和跑外路的府干,皆垂头绞手,好似惊弓之鸟模样。
晏怀微一看这阵仗心头愈发焦灼,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书楼内。但见赵清存阴沉着脸,负手立于书楼厅堂;樊茗如蹙眉抿唇,站在五步开外之处;其他女使和院公则沿着墙角一字排开,各个都是兢战模样。
而小吉,她则瘫跪于厅堂正中间的地上,已哭得满脸是泪。
赵清存见女先生来了,面色稍霁,对她说道:“这是你的女使,我要处置此人,叫你来是与你知会一声。”
晏怀微赶紧问道:“殿下这是打算如何处置小吉?”
“送走。”
“送往何处去?”
“崖州。”
晏怀微倒抽一口凉气。
崖州之远,足可称作天涯海角。那里比之岭南的蛮烟瘴雾,有过之而无不及。将小吉这样一个女孩子送去崖州,端的就是要她与世隔绝,自生自灭。
晏怀微急了:“不知她犯下什么错,惹得殿下如此重罚?”
“她偷看了一些绝不能看的东西。”赵清存暼了小吉一眼,凛冽地说。
“我没有!我没有看!殿下!殿下求您明察!”
小吉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努力撑着身子,把头在地上磕得哐哐响:“昨儿黄昏时候,我见张婆子在楼内洒扫,一时心痒就走了进来……但我什么都没碰!我什么都没看见!”
站在进门处的张婆子听得小吉攀扯自己,赶紧上前两步,喝到:“你莫胡扯!那会儿我出去打水,待我进来的时候,分明看到你在翻殿下的东西!”
“我没翻!是书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小吉哭得凄惨可怜,“我只是捡起来……我没翻……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殿下……求求您,别送我走……”
就在小吉和张婆子争执之时,晏怀微一颗心却已然沉入冰窟。
她听明白了,赵清存果然是已经发现了有人动过他的书信,于是便将府中可能来过栖云书楼的女使、院公、婆子全部叫来讯问。干粗活的张婆子昨日曾打开书楼大门入内洒扫,而小吉这个爱耍些小聪明的倒霉孩子,恰恰便是在那时偷溜进来玩。
张婆子大字不识一个,根本不会去翻看信笺。可小吉入府之后,因樊茗如说恩王不喜欢粗笨不认字的女使,便让她和小福小翠等人一起读书。也就是说,小吉是识得文字的——这下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赵清存面色阴沉,垂眸看着小吉,冷声说:“你可知,我平生最恨的便是说谎……拖出去,先杖二十。”
赵清存也是气狠了,二十个背花杖打下来,这小姑娘不死也得脱层皮,之后再送去崖州,她哪能熬得住。
此刻,晏怀微的心已经是冰窟里冻一遍,热油里再烫一遍,冰火煎熬,后背虚汗直冒。她无意识地咬着下唇,简直快要咬出血来。
小吉捡起来的那本书,应该是她在翻找又归位的时候没放稳,这才滑落在地。一切都是因为她。她确实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赵清存的某些隐秘,但现在却要让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替她受过,替她丢去性命。
小吉的额头已经磕得红肿,却还在边哭边磕。而两名院公已奉郡王钧旨,上前粗鲁地扯住她左右臂膀,要将她拖走挨杖。
“……梨娘子……求娘子救我……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娘子……”小吉突然大哭着冲晏怀微喊道。
晏怀微再也受不了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把牙一咬心一横,上前两步,“砰”地一下就跪在了赵清存脚边。
赵清存以为她是要给小女使求情,刚想弯腰扶起她,便听得脚边这女人颤声说道:“偷看殿下信笺的人……不是小吉……是妾。”
搀扶的手蓦地顿在半空。
“莫要胡言乱语。”赵清存眉头紧蹙,神色凝沉。
晏怀微擦了一下眼角泛起的泪花,压低声音哽咽着说道:“澈哥,小磨山的首领被俺们打杀了……吴大帅领着西军在打金狗……此次先送五百两黄金,切勿与山下百姓龃龉……”
旁人皆不知她在浑说些什么,可赵清存却在听到“澈哥”二字的瞬间,双目圆睁,面白如雪——她能准确复述出信中所写内容,如此说来,偷看信笺的人还真是她!
赵清存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好大一会儿才摇着头说:“怪我大意……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此时此刻,站在书楼厅堂内的女使院公们,没有一个人再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小吉也紧紧咬住哭声。所有人都像被一张巨大的尸布捂住呼吸似的,整座书楼安静如死。
而泸川郡王的面色已然变得青白可怖,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片刻后冷声说:“捆起来。”
晏怀微被这三个字刺得浑身一哆嗦。她想,之前赵嫣没打成的背花杖,今日竟是要在赵清存这里兑现了。
原本要拖走小吉的那几名院公依郡王之令,快步上前扯住女先生,拎出麻绳,三下五除二就将她牢牢绑起。
“燃烛。”赵清存突然下了个奇怪的命令。
纵然奇怪,却亦无人敢违抗。
妙儿赶紧跑出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个錾花烛台进来,烛台上燃着一支又粗又长的白蜡烛。
赵清存接过这正在燃烧的烛火,对其他人命令道:“全都出去!”
此话一出,包括樊茗如在内的所有人皆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栖云书楼。珠儿是最后一个出门的,末了还不忘回身将书楼的大门关上。
晏怀微被麻绳捆着,恐惧之下失了平衡,再跪不稳,身体颤抖着一下子侧躺在地。
她被吓坏了,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她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赵清存,哪怕当初赵清存冷冰冰赶她走的时候都不曾这般骇人。
她张了张口,想唤一声“殿下”,可声音却被恐惧压在喉间,发不出来,一句完整的音声都发不出来。
晏怀微不知道赵清存拿蜡烛是要做什么,但烛火映着他的面容,宛如佛经中记载的罗刹鬼王一般。
此刻,这玉面罗刹正一步步向她走来,离她越来越近。
直到她被对方箍住下巴被迫抬起头的那一刻,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心都已经不会跳了。
第35章 如鱼水 可耻就可耻
大门紧闭的书楼内突然传出一声惊叫, 紧接着便是凄凉的悲哭。
该怎样形容这令人心悸的哭声?
也许就像是纤纤素手不当心按在了一株仙人掌上,或者是风吹起一簇麦芒扎进了眼睛里——在这种情形下,疼痛反而是次要的, 因为恐惧比疼痛更折磨人。
书楼外, 所有人都面色煞白,一动不动地站着。耳闻楼内女子的哭声逐渐由嘶哑变得微弱,而后又变作急促的喘气,再之后就没了声息。
小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齿不清地喊着“娘子”、“娘子”。
就连一向沉稳端庄的樊茗如,此刻也忍不住牙齿打颤。她自与赵清存相识以来, 从未见过三郎用这样粗暴的手段对待任何女子, 更何况这梨娘子还是他独宠之人。
她不知道那tຊ扇紧闭的门内,赵清存究竟在做什么, 可是同为女人, 她却蓦地替那女先生捏了把冷汗。
又等了一会儿, 书楼的大门突然打开,泸川郡王从楼内走了出来。
樊茗如盱眼看去,立时惊诧地发现, 那女先生竟然被赵清存打横抱在怀里。
虽然她看起来像被抽了魂一样瘫软着,可赵清存却又如此小心谨慎, 还将自己的外衫脱了, 将那女先生从头盖到脚——这便使得无人能看清这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景况。
赵清存抱着怀中女子, 大踏步往景明院走去, 珠儿和妙儿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
“去打盆水来, 要冷水。”进屋之前,赵清存头也不回地对妙儿吩咐道。
妙儿赶紧打了盆冷水送进寝房,偷瞄一眼, 见那女先生仰面躺在榻上,头脸仍被衣衫包裹着,而郡王则沉默地坐在榻边。
待得妙儿放下水盆离开,赵清存这才起身,取了一块布巾,用冷水浸湿,而后拿着布巾坐回床榻边。
“我帮你擦擦。”
说完这句,他动作极轻地将盖在女子头上的外衫揭开。
令人惊愕的是,衣衫下露出的根本不是此前那张丑得五花八门的脸,而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颜容——这才是晏怀微的本来模样。
此刻,她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黑红色烧疤已完全不见踪影,而一直显得歪斜难看的五官,亦皆恢复原状。卸去伪装之后,但见肤上一片冷白月华,眼北两弯远黛眉山。
仔细看去,她的容貌虽谈不上如何惊艳,但却像极了人间四月天时,盛开在西子湖畔的梨花。
梨花并非最妍丽花树,但却是这世间最洁白烂漫的存在,干净得令人心动,也令人心疼。
晏怀微躺在榻上,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淌,好似断了线的水晶帘,湿了蕤的晚来雨。
刚才在栖云书楼,赵清存箍着她的下巴,将烛液一滴滴地滴到她面颊的烧疤上。
第一滴烛液滴下来的时候,晏怀微因为恐惧而尖叫了一声,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赵清存的目的不是要惩罚她偷看书信,而是要揭穿她的伪装。
——原来赵清存早就已经看明白她这张丑脸的蹊跷之处了。
“疼吗?”赵清存手拿浸过冷水的布巾,一点点为她擦拭着面颊。
晏怀微没理他。
赵清存抿了抿薄唇,缓缓说道:“其实我想过很多办法,热汤、烧炭、炉焰或者其他,后来发现用烛蜡是最好的。用其他物什难保不烫伤,但烛蜡不会。我们同床共枕那几夜,我趁你睡着,仔细察看了好久,后来终于可以确定——你易容用的是一种很特别的胶药,对不对?”
晏怀微还是没理他。
但不可否认的是,赵清存确实一点儿没猜错,她用来改换容颜的东西是一种名叫“枯颜”的药。
那瓶药是秦炀拿给她的,说只要涂绘在脸上,无论多美的美人儿都会立刻变成丑八怪,效果立竿见影,而且比贴面具舒服得多。
“枯颜”乃是用呵胶、鱼鳔胶并十几味草药,以特殊的方法熬制而成,将之涂抹于面部,便可形成令人极难察觉的仿妆。(注1)
本朝仕女贵妇都喜欢绘珍珠妆,即以打磨好的珍珠粘在面上作为装饰,而用以粘贴珍珠的,便是呵胶。
呵胶产自辽中,是一种黏性极强的胶脂,用它上妆,绝不会发生脸上珍珠突然掉下这般糗事。但呵胶也有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畏热。故而卸妆的时候,只须拿热水浸湿布巾捂在面上,不一会儿便可融化呵胶,将珍珠取下。
而以呵胶为底,佐以黏性更强的鱼鳔胶共同熬制,便可解决融化之事。
加入十几种草药则是为了使易容效果变得更好——当胶质涂于面上,牵拉肌肤并形成伤疤的时候,草药的药性能令这丑陋容颜更显真实。
赵清存将蜡液滴在晏怀微面部的伪装上,胶药因热烫而融化,之后又与蜡液凝为一体,在脸上形成一层蜡质。待这层蜡质干透,只需用力一掀就可以像掀面具一样掀去伪装,使对方露出真容。
而他下令捆住她,则是为了控制住她的挣扎,防止她因乱动而被热蜡溅伤。
俗话说“撕破脸皮”,晏怀微忽然昏头涨脑地想,赵清存今天才是身体力行地表演了一番什么是真正的“撕破脸皮”。
而目下这个将她“脸皮”撕破的人,正一边用布巾给她擦脸,一边继续说:
“适才是我太生气,吓到你了,对不住。倘若我不做出那般怒容,难保不会有人为着一时好奇再次偷溜进去。栖云书楼不许随意进出,只因那里面收着许多重要物件,包括兄长尚未即位时的一些文牒,不可任由他人乱翻乱动。”
话语停顿片刻,赵清存忽然唤出了一个久未唤出的称呼:
“……樨儿。”
这声“樨儿”一唤出口,霎时间,晏怀微哭得更凶了。
这世间曾将她唤作“樨儿”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张五娘,另一个就是赵清存。可这二人于现在的她而言,皆楚人涉江,刻舟求剑——刻痕再深也回不到从前。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拼尽力气,终于从唇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赵清存不再说话,复又拿起布巾,慢慢地为她擦去面上残留的呵胶和药液,同时也擦去她满面清泪。
“……对不住,吓到你了。”边擦拭着,赵清存又重复了一遍这句道歉的话。
他知道他刚才的举动确实令她恐惧,其实他自己也完全没料到,揭穿她的伪装居然是在这般荒唐的情形之下。
擦完后,赵清存放下布巾,凑近晏怀微面颊仔细检查着——果然如他所想,烛蜡虽热,但因中间有一层胶药隔开,故而女子细腻的肌肤上并无任何烫伤——他这才放下心来。
“关于那封信,其中内情纷杂,眼下我不能多说。等以后吧,倘若以后有机会的话……”赵清存话说一半,忽地发出一声叹息,“……此事,是我大意了。”
晏怀微努力忍下泪水,声音闷闷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有人看了你的信?”
“次序。”
“次序?”
“嗯,信笺放置的前后次序颠倒了,那就必然是有人动过。”
听罢此语,晏怀微简直想把头往床围子上撞!她临走的时候明明已经很仔细地将一切都收拾好,怎能料到赵清存这混账王八蛋居然连信笺放置次序都记得?!
晏怀微也学着赵清存的样子,发出一声叹息,道:“……是我大意了。”
赵清存瞧她这模样,越瞧越觉心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这一笑,川峦万里冰消雪融,房内沉闷凝滞的气氛,瞬间便如碎雨散落。
晏怀微从榻上爬起,刚才放声大哭,以至于现在嗓子又干又哑,难受得不行。
“我想吃酒。”她说。
“我叫妙儿拿些热羹来。”赵清存柔声答她。
谁知晏怀微却十分坚持,道:“我受惊了,我要吃酒压惊。”
这般气呼呼的模样,弄得赵清存只觉心痒难耐,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凑过去,在她颊侧轻轻亲了一下,道:“你等等,我去给你拿。”
话毕,赵清存起身离开卧房。不消片刻,就见他端着个玳瑁盘回来,盘中放着白瓷莲花酒注一套,另有青釉蕉叶纹酒碗一只。
赵清存将玳瑁盘放在榻前矮案上,又将坐在注碗里的酒注子拿起,缓缓倾出其内酒液,待蕉叶酒碗盛得半满之时,放下注子,双手捧着那碗酒递给榻上女子。
好一个堂堂泸川郡王、怀安军节度使,此刻俨然已化身为一名殷勤男使,伺候人伺候得不亦乐乎。
晏怀微接过酒碗,二话不说就将一碗酒全喝下肚。喝完后将碗还给赵清存,道:“还要。”
赵清存拿起酒注,又为她量了一碗,晏怀微则又是“咕嘟咕嘟”全喝下肚。
待喝到第三碗,她喝了一半觉得喝饱,便将那半碗残酒递给赵清存,道:“我喝不下了。”
孰料赵清存的眸色却蓦地变得晦暗不明,眼底似有深雾翻涌,呼吸也变得重而仓促。
晏怀微有些惊愕,不知是不是自己此举太过僭越,遂惹他不快。
赵清存看着榻上这个满脸困惑的女先生,沉声说:“你知不知道,女子将吃了一半的残酒递给男子……这是在挑逗,是在勾/引他。”
晏怀微大吃一惊,忙要将手收回。孰料赵清存却一把攥住她手腕,接过那碗喝剩的酒,仰头便见了底。
他将空了的酒碗随意丢在案上,而后抬手就将床幔拉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tຊ?”晏怀微顿时警惕起来。
赵清存懒得再跟她废话,手臂用力揽着她的腰,将她抱至身前,直接上手扯她衣带。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呼,一把按住对方的手,可赵清存却将她手指掰开,毫不迟疑继续动作。
“是你先挑逗的。”赵清存蛮横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晏怀微委屈地答。
谁知这混账王八蛋为达目的,居然开始跟她一笔笔算起旧账了:“上回翻了不能翻的,这回又偷看了不能看的,该不该罚?该罚,数罪并罚!”
青天白日,日头正盛,盛气凌人的泸川郡王将这个刚被揭穿身份的小毛贼用力按在怀中。纱幔摇曳,风月堆叠,让她无处可逃。
缠绵交错缠绵,悱恻勾连悱恻。相思从骨头里绵绵漠漠地生长出来,好一次玲珑骰子安红豆。
急促喘息着,晏怀微突然想起一首汉时歌谣。
那歌谣是这样唱的: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注2)
少女时懵懂无知,只觉这采莲曲清美却又啰嗦,什么东西南北的一股脑儿全堆上去,水字数的吧?
许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东西南北的采莲歌谣,是带着/情/欲/味道的。
辛勤的劳作和热烈的情爱都是天地间最圣洁之事。它们共同组成了“生命”这个充满力量的词。它们从洪荒初绽之时就已并辔驰驱,那是上苍赐予人间的由衷至美。
就像现在,她感觉自己和赵清存仿佛已化身成为水中撒欢的鱼儿,以及,淹没鱼儿的水。
庄惠濠梁之辩时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又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究竟从何得知鱼之乐?我知之濠上也。
——我知之濠上也!
晏怀微搂紧赵清存肩背,在身心的跌宕起伏之中猛然发出一声惊叹,是大彻大悟,是鱼水同欢之中的大彻大悟。
便是在这须臾,什么爱恨情仇、你亏我欠,都变得无足轻重,让人完全不想理会。她现在只想专心品味这种恣肆的、放纵的、疯癫的快乐。
红尘和俗世都不再困扰她,现在困着她的是赵清存,也只有赵清存。
她感觉自己正被一抹皎白月光抚着、拥着、怜着,也正与那月光你冲我撞痴缠不休,呼吸之间,快意直冲颅顶。
“泸川郡王白日宣淫……可耻!”
晏怀微已经喘不上气,却仍是在这生与死的窾隙,于檀唇之内挤出一句似嗔非嗔之语。
赵清存哑声回敬道:“……可耻就可耻。”——
作者有话说:先让女鹅女婿大彻大悟一下,因为下一章俩人又要干架了。(属实是扇巴掌之前先给颗糖吃.jpg)
【注释】
1、目前没有史料或实验数据可以证明呵胶就是鱼鳔胶,所以作者认为将呵胶直接等同于鱼鳔胶的全是伪科普。目前所知,呵胶是宋朝女子用来化妆的一种胶,黏性非常强,不仅可以化妆还可以用来粘羽箭。
2、“江南可采莲”一诗出自汉乐府《相和歌辞》。
3、“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几句出自《庄子·秋水》。
【以下是作者的废话↓】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惹。我道心破碎了几天,现在已经把自己拼好了。
请大家放心,这本书不会坑的。我这人虽然酒品不咋地但坑品还挺好,说了要写完就一定会认真写完。
不过可能接下来没办法日更了。
因为日更本来是想保末点的,但是现在凉凉的很安心,保不保末点都是这死样子,算了不想保啦,保末点真的好累好累好累。
接下来咱们改成随榜更吧。阿晋的榜单一般是要求作者每周更新15000-20000,其实字数也蛮多的哩。
谢谢读者宝宝们的支持和陪伴,再次给大家鞠躬。
第36章 花犯念奴 好似耍猴儿一般玩弄着
黄昏和暖, 帘幔熏风。仿佛岁月安然无恙,黄粱一梦地久天长。
赵清存从榻上坐起,披衣斜倚床栏, 一点碎光由床帷的缝隙漏进, 恰好落在他眼睫上,轻粼粼,轻粼粼,美得人心惊荡。
晏怀微惬意地眯着眼睛欣赏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心头,令她疑惑不已的问题:“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赵清存垂眸看向她, 道:“耳垂。”
——果然是耳垂!
晏怀微不禁蹙眉嘟哝着:“可我耳垂上的伤早就已经好了, 我还让妙儿帮我看过,她说什么都没有。”
赵清存被她这嘟嘟哝哝的样子逗笑, 温柔地说:“她看不出所以然, 但我可以。”
说完他抬手扯住晏怀微的耳朵, 晏怀微“哎呦”一声,想打他。
赵清存将那柔软又圆润的耳垂捏在手中细看,轻声说:“我用的是师父教的独门针法, 缝合之后,很难看出伤痕。但这些年过去, 这伤其实并没完全长好。而且, 我怕愈合后耳洞变得难看, 特意在这里补了一针。这个痕迹,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注1)
“你给我缝针了?!”晏怀微这下更为惊诧。
“你当时伤得很重, 不缝针的话耳垂就很难愈合,要么舛错,要么扭结, 要么慢慢烂掉。我担心你害怕,就没跟你说实话。”赵清存娓娓解释道。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时候赵清存给她端了一大碗苦药和一壶酒让她喝。她相信他,就喝了,结果喝完没多久便人事不知。原来那药竟是麻沸散。
赵清存给她喝麻沸散的用意就是为了方便缝针,旬日之后又喝了一回药,大概是为了拆针——可这人却什么也没告诉她,不仅骗她说只是简单做了些包扎,还用裹帘紧紧包着不许她乱碰,害得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耳垂上居然有这么大一个破绽。
晏怀微想着想着就有些闷闷不乐,把头扭向一边,又问道:“你是不是早就已经发现了?”
“是。”赵清存答得很诚实。
“什么时候?”
“中秋。”
晏怀微瞬间怔住,她不是没猜测过赵清存也许早就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早!也就是说,她才刚入府没几日就被赵清存看穿了。
明晓此事非但没让晏怀微惊喜,反而让她觉得心头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又憋又恼。
这就好比你在某人面前使了个计谋,那人因着你所不知的旧事而识破了你的计谋,但他却不告诉你,只是默不作声观察着,冷眼看着你在他面前摇头摆尾上蹿下跳……好似耍猴儿一般。
好似耍猴儿一般耍得她头昏脑涨,还要玩//弄她,与她行床笫之事,让她从头到脚都变成娼妇模样!
也许那人在抱着她缠绵亲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晏樨,你可真下贱啊。”
思至此,晏怀微顿觉心底一阵苦涩汹涌,用力屏住呼吸才将满腔怒血悉数咽下。
她从榻上爬起来,捡起被丢得乱七八糟的衣裳,一件件穿好,而后站在榻边定定地看着赵清存,不亢不卑地说:“妾偷看了殿下的信,请殿下将妾送去崖州。”
赵清存被她这突然翻脸弄得有些发懵,道:“好好的,乱说些什么。”
“殿下怕是已经瞧出来了,妾接近殿下乃有所图谋。今日既已被殿下揭穿身份,妾认了,是妾无能,没将这出戏唱好。殿下若是不使妾流徙崖州,妾难保不将信上所言之事告知他人。”
听她说完,赵清存淡然地答了句:“我不在乎。”
此语颇为豁达,但他却没发现,这句话其实是有歧义的。
从赵清存的角度来读解,便是他根本不介意晏怀微会对他做什么。他心悦之,心怜之,与此同时他又什么都不畏惧——他的一颗心交织着爱与勇气,所以他不会责怪她分毫。
但从晏怀微的角度则完全不是如此——这句“不在乎”之中,饱含着厌烦和不屑一顾。因为他瞧不上她,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哪怕她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只会觉得她可笑罢了。
晏怀微顿觉恨如潮水,从足尖一路漫延至头顶,恨至无法呼吸。
“殿下所赉身子钱,妾分文未动……妾这就还给殿下……也请殿下将妾的献状还给妾,你我自此两清。”晏怀微气得牙齿都开始打颤,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
赵清存着实被对方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蹙起眉头,道:“这又是为何?我有哪里不对,你告诉我。”
他边说边伸手去牵晏怀微的手,哪tຊ知晏怀微却猛然将手抽走背于身后。赵清存牵不到手,便干脆去抱她,怎料又被晏怀微推开。她向后连退三步,再不肯让他碰一下。
经这么一闹,赵清存也隐隐有些窝火,冷声说:“你想做什么?”
“妾不过是条连死都死不成的贱命,还要劳动郡王殿下如此戏弄,真是折煞妾了。”晏怀微说完,转身就向屋门处走去。
提到“死”之一字,赵清存的火气也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他想到去年年初的时候,自己从前线回到临安,刚到行在就听闻晏家才女跳江的消息,瞬间如遭雷劈,肝肠寸寸而断。
他到现在都不敢回想那段日子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活过来的,他整夜整夜睁眼到天亮,心痛至几不欲生。
他隔三差五就去钱塘江,就是为了寻找她的尸身,想为她安葬。街面上传遍了流言蜚语,说她不守妇道,写了许多淫/词/艳/曲所以才尸骨无存,他气得面色青白,恨至发狂。
若不是尚未完成岳伯伯的夙愿,尚未收拾旧山河,他都恨不得同赴阎罗殿,上穷碧落下黄泉,跟着她一道去了。
直到中秋那夜,当他蓦然发现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书会先生竟然就是她时,那种又怒、又爱、又怨、又恨的感觉令他差一点儿理智尽失,恨不能当时就强要了她。
旧怨像火炭一样烧在心口,赵清存怒喝一声:“你站住!干什么去?!”
“妾回家。”
赵清存恨声说:“你还有家可回吗?你敢一声不响就跑去跳江,从那时起,你爹娘早就已经不要你了!”
“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儿!他们不可能不要我!”
虽然明知赵清存说得是真的,她爹娘已在仙林寺外将她的词稿烧了,这就是阴阳两隔再无牵念的意思,但晏怀微还是哽咽着否认。
赵清存冷笑一声:“唯一的孩儿?你不是了。”
晏怀微喃喃道:“你说什么……”
“你阿爹一直想要儿子,这事你不会不知道。我告诉你,他已经从海宁晏氏过继了一个。现下他们有了自己的螟蛉之子?,早就已经不在乎你了。还有,你别忘了,你是齐家妇,不是晏家女。”
听赵清存说爹娘已经过继了一个儿子,晏怀微只觉五雷轰顶,傻在原地。
她早就知道阿爹想要个儿子,她也曾想象过,倘若自己有个讨喜的弟弟会是什么景况。但此时此刻,耳闻赵清存用如此刻薄的语气说出此事,她简直恨自己为何还活着——这世间确然已再无她的容身之处,甚至连爹娘都已经不要她了。
泪水如大雨倾盆,瞬间便淋湿面颊。
“那我去齐家……我回齐家去……”晏怀微浑身颤抖着,继续向门口走去。
“回来!”赵清存又一次怒喝。
晏怀微却不肯应承。
此刻,她的脑海已是混沌冥蒙,嘴上却不受控制地只想把赵清存狠狠怼回去:“……你说得对,我是齐家妇,本来就该与齐耀祖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我现在就去齐家。”
“你就这么忘不掉那姓齐的?!”
赵清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箍住晏怀微的腰,用力将她箍进怀里,恶狠狠地说:“你敢与他白头偕老,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话毕,也不管晏怀微如何反抗,拖着她就往床榻上拖去。
什么狗屁理智,不要了是吗?好,那就大家都别要!你晏怀微不要了,我赵清存也不要了!
刚穿好的衣裳又被撕落,那样凶恶粗暴,晏怀微只觉赵清存眼下仿佛已化身为一只厉鬼,专程来索她性命。
他像个疯子一样,翻过来覆过去地摆弄她。期间晏怀微昏过去了一次,却又被他掐着人中掐醒,醒后继续折腾。
到最后,晏怀微甚至已经产生了幻觉。她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片虚无之中,万丈深渊当头压来,将她的身体缠绑住,深渊那样黑那样狠厉,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她就会彻底死掉……而事实上,她只是瘫在赵清存怀里,浑身抖得不像话。
什么鱼水同欢,什么大彻大悟,纯粹是失心疯了!
——没有鱼水同欢,只有怒火和恨意。
*
次日清晨,晏怀微睁开眼睛的时候,仍觉天地一片混沌,她在这混沌之中上浮下沉,仿佛身体上每一寸肌肤都已不属于自己。正迷茫着,却听得耳畔传来阵阵呜咽。
是个女孩子在哭,哭得哀凄,也哭得让人头疼。
“娘子……娘子你醒了……”小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榻边,见晏怀微呆滞地睁开眼睛,赶紧去推她。
“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娘子……是我害娘子受这样的苦……娘子你打我吧……”小吉还在哭,话也说得哆哆嗦嗦。
晏怀微想说这不怪你,这是我和赵清存之间的劫难。这一劫注定是要爆发的,不过就是时辰早晚罢了。
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娘子想喝水吗?我去给娘子斟杯热茶来。”
晏怀微摇头,努力睁大眼睛瞧了瞧,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送回晴光斋,目下就躺在她那间小小的西厢房里。
晏怀微再次阖上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潸然滑落。
自那日之后,她便一直没见过赵清存。泸川郡王就像消失了似的,完全不见踪影。樊茗如也不再与她麻烦,一次也没唤过她。小吉没回守拙院,而是选择留下来继续伺候她。可她自己则整日待在房间里,门窗紧闭,恹恹无所言。
期间小吉曾偷偷摸摸去找小福打听郡王的事。这一打听才知晓,原来郡王已经多日不在府里。
“小福说,恩王身体不适,已经搬出王府去寻诗园养病了,或许要大半年才能回来。”某日傍晚用飧食的时候,小吉将此事告知晏怀微。
晏怀微没有任何反应,无悲无喜,无怒无厌,只是低头默默地吃着青瓷碗中的鱼羹,一勺接一勺。
上元佳节那天,临安突然下雪了。雪片飘落,将整座杭城涂作惨白。街面上行人寥寥,据说就连朝天门外搭起的大鳌山也被雪淋得薄凉。
樊茗如派女使送来了应景的闹蛾,说是王府待诏专为府内娘子们做的,比街市上买的那些好太多。晏怀微却只是瞧了瞧便搁置一旁,根本无心打扮自己。
是夜她也没随诸人一起出门看灯,而是一个人站在晴光斋的雪地里,感觉自己就像被一道道看不见的锁链给锁住了——进不得,退不得,生不得,死亦不得。
之后又过了大概两个月,至春草葳蕤、春芳初绽时节,眼见韶光展卷万千景,心绪也慢慢地不再那么消沉。于是晏怀微打起精神,凭着记忆,想将大妈妈遗留的词句誊录出来,逐一校订后再为之付梓。
谁知一提起笔,脑海中当先一首便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晏怀微猛地扔下词纸,不敢再细想下去。
时至三月中旬,忽有一天夜里,大约亥牌时分,晏怀微才脱了衣裳睡下,便听得有人叩响房门。
她以为是小吉来给留夜的省油灯添油,遂说道:“门没闩,你自进来。”
赵清存推门走了进来。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呼,猛地从榻上坐起,顺手拉过被子抱在自己胸前。
赵清存披着一身春寒料峭,关上屋门,缓步走入房内,在床榻边坐下。
晏怀微紧紧抱着被子往床脚移了移,眼中满是恐慌与警惕。
长久的沉默之后,赵清存突然开口道:“……对不住。”
晏怀微没回应他,仍旧攥紧被子缩在床脚,戒备地看着对方,不想跟他说话,只想离他远远的。
赵清存坐在床边,好半晌没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我要走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多保重。”
“去哪儿?”晏怀微下意识问道。
赵清存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从袖中摸出一枚白铜信筒递给她,轻声说:“你拿着。万一我回不来,这个就留给你。你有了它,下半辈子足可衣食无忧。……别回齐家去,齐耀祖他不配。”
晏怀微没接那信筒,仍旧气狠狠地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的手在空中端了好久,最终尴尬地落下,将信筒放在了晏怀微面前的瓷枕上。
放下信筒之后,他没再多做停留,又深深地看了晏怀微两眼,这便起身出去了。
待得赵清存离开房间,晏怀微摸过信筒打开,见里面装着一张绢布tຊ文书。她好奇地抽出文书,展开一看,立时便被惊呆——那竟然是一张加盖官府钤印的寻诗园红契!
赵清存将那么金贵的寻诗园就这样送给她了?!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又拿她当猴儿耍呢?!
晏怀微用力将红契甩在一旁,气得掀开被子跳下床,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就追了出去。
晴光斋的院子里,赵清存的背影淋着月光,孤寂地向前走着。
“赵珝!你站住!”晏怀微怒气直冲天灵盖,已经顾不得尊卑长序,张口就喊赵清存的名字。
赵清存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她。
“你把寻诗园的红契给我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要去做什么?!”晏怀微质问。
二人隔着夜色对视着。眼中是怨,是怒,是此恨绵绵,亦是被夜色遮掩的情深不可测。
片刻后,赵清存快步走回,一把就将晏怀微拥入怀中。
他抱着她,抱得那样紧,却又那样温柔。他小心翼翼地,生怕会再次失去,却又不得不承受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再次失去。
赵清存埋首在女子颈侧,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低声回答了她的质问:
“我去北伐,去收拾旧山河。北定中原之日,我要带你去看天大地大。”——
作者有话说:【注释】
1、从隋唐至宋元,外科及相关的清创缝合技术其实已经很成熟了。目前史料中所见宋元外科书目有《外科精义》、《外科精要》、《窦太师外科全书》、《外科新书》等等。学者研究认为,宋元时期,整个医学蓬勃发展,尤其是在外科方面,因连年战争,使得外科的发展更是十分迅速。据史料记载,外科缝合多以桑皮线为之,器械使用乌龙针、大银针、金针等。在明代陈实功所编《外科正宗》一书中甚至详细记载了自刎的急救及缝合方法,感兴趣可自行了解。【ps.赵清存给怀微女鹅缝针的事后面会详细写到,本章只是略提一笔。】
第37章 祝英台近 不再依赖他人施舍的爱意……
女先生梨枝根本不是什么丑八怪, 她是个容貌清丽秀美的娘子——自赵清存揭了晏怀微的伪装那时起,不过数日,这消息就已传得阖府皆知。
万幸泸川郡王府邸并无人见过曾经的晏家元娘、齐家大妇, 晏怀微就算以真面目示人也不必担忧。
赵清存过完新年就搬出了王府, 对外说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其实是在为他上前线做筹备。至三月中旬,赵清存带着几名伴当,再一次偷偷离开临安,星夜兼程去池州投奔了淮西招讨使李显忠。
当年四月,官家赵昚正式向枢密相公张浚下达北伐诏令, 这场意在收拾旧山河的北伐战役浩浩荡荡拉开了帷幕。(注1)
可惜一院高墙隔开内外, 终究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里佳人与墙外征伐隔着万里天涯, 隔着迢迢飞絮。
赵清存离开临安的前夜, 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来与晏怀微道歉并道别。听他附在耳畔说要去北伐, 还说要带自己去看天大地大,晏怀微倏然便觉得有一种又甜又苦的滋味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这让她心内幽凄之情着实消了不少。
愁消了, 精神也便慢慢好起来。
四月的杭城,正是烟雨朦胧日子, 人心也随着淡烟疏雨变得湿润而漫漶。
这段时日晏怀微一直在誊抄整理李清照的遗世残词, 有一些是深深刻印在她脑海中的, 还有一些她也不大记得, 只能请胡诌于市井坊间代为收集。
原本是想将自己的词作和大妈妈的一起付梓, 结果她想了想自己那些旧作,“哎哟”一声就羞得捂住了脸。
从前每得一新作,总是欢欣雀跃。刚写成的时候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写得这么好,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满意得不行,谁知现在重新思量起来,只觉好不害臊哟——算了算了,还是只誊写大妈妈的便好。
近日同安郡王杨存中做寿,特意遣人来府上邀了雪月姊妹去贺唱,故而姐姐应知雪这些天都不在王府,晴光斋便只剩下晏怀微和小吉。
晏怀微至此才知晓,原来她初来王府那日听到的雪月姊妹一唱一和,乃是她们的拿手绝活儿。
这绝活儿在临安府可说是名声响亮,整个临安再找不出两位歌姬能像这对儿姊妹花一样琵琶檀板巧妙配合,填得再差再烂的词,她们都能唱出别有洞天之味。
眼下晴光斋只剩晏怀微和小吉这一大一小两名女子,竟然隐隐有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恬然自足之感。晏怀微日常除了整理词稿,剩余时间便用来教小吉读书写字。
“都读过些什么书?”她问小吉。
“樊娘子让夫子教了《百家姓》和半本《千字文》。”
晏怀微轻轻颔首,这两本都读过的话,也该识得不少字了。
“喜欢读书吗?”她又问。
小吉抓了抓脑袋,讪讪地答:“不喜欢。”
晏怀微颇为惊讶:“这是为何?”
“教我们识字的夫子说女伢儿不灵清,不兴读书,只该端茶倒水做女红,日后能把官人伺候好就行,再生几个胖娃娃……”
还没等小吉说完,晏怀微便打断了她:“胡说八道。”
小吉颇有些不解:“娘子,夫子这是在胡说吗?”
“不仅是胡说,还是该扇嘴巴的胡说。你当他们为何总说女子笨?你若是信了他们的诳语,那才真是笨极了。”
“他们为何要编这等怪话呀?”小吉问。
晏怀微向小吉娓娓解释道:
“因为在这天地间,无论官位、钱财亦或江山,万事万类都是有限度的——你取了,他就没了,他取了,你便没了。男人最是精明奸诈,先大肆宣扬一通女子只能从父从夫、不能读书作诗的言论,便从根上断掉了女子与之争夺天下的可能。你想想,倘若女子皆如傀儡般两眼一抹黑,那就不仅不能与他们角逐,甚至只能一辈子唯唯诺诺受制于人。男人这一招,砍树枝似的,一斧头下去就砍掉了一半人,而后便只剩了他们自己窝里搅和。他们身上有几两肉,他们自己还能不清楚吗?”
小吉惊愕道:“原来如此!先骗我们,让我们自己觉得自己不行,待时日长了,我们就真不行了。”
晏怀微赞许地点点头——从前只觉这小丫头有点儿小聪明,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偏颇了,她其实是个悟性很强的姑娘。
“可是,娘子……我们女人又不能考科举不能当官,读书有什么用呢?”小吉再次发问。
“用处可大了。当你知晓了天地之大、万物之深,你就不会再为他人所困囿。”
“你道苏大学士历经磨难,为何能做到‘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便是因为他读过许多许多书,无论遇到何种困境,他都能在自己心底打扫出一方干净天地。我们亦可如此。哪怕我们挣脱不了世俗的桎梏,但当你拥有了看穿世俗的学问与见识,你就会觉得,世俗这只大长虫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大学士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气自华指得并非外表妍丽,而是内心富足。在你一步步向着生命的巉峰攀爬时,你不再依赖他人施舍的粗劣爱意支撑自己,因为你已经能从自身得到足够的力量。也许我这番话显得很说教,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吉一听女先生要讲故事,高兴地拍手应道:“好!”
“我从前在海宁给人做女使,那家里的官人和娘子皆十分凶恶,变着法儿欺负我。可他们皆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不知道我早就将他们的心思看得通透。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晏怀微刚嫁去齐家不久,齐家舅姑上赶着要给新妇立规矩。
彼时她因齐耀祖一身脏病,不愿与其亲近,便带着玲珑搬去了另一间厢房安置。
齐家舅姑对此十分不满。纵然他们没什么水平,却也能感觉出来,新妇是打定主意要以自守清白来反抗这门婚事。
那俩人左右一合计,这便想出了个馊法子来惩治她。
他们说,别家新妇都要清早起来伺候舅姑盥漱,齐家大妇也必须如此。于是便告诉晏怀微,让她卯初就端着汤盆在卧房门外候着。晏怀微懒得和他们争执,觉得卯初也没什么,反正她总是天一亮就醒来。
孰料真正去伺候的时候才知道,这事究竟有多恶毒。
齐家舅姑根本不是卯初起身,而是一直tຊ等到辰时才慢悠悠地唤她进屋伺候。那个时候,她已经在天色未明的凛冽冬风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待她进屋的时候,手脚皆已冻至麻木,连嘴唇都冻得青紫。
次日,仍是如此。
复次日,亦复如是。
到第四日,晏怀微彻底恼了,不想再去活受罪,孰料却有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粗使婆子,硬将她扯了过去。
扯过去之后,婆母指着她的鼻子痛骂,说她懒惰成性,毫不知礼数,是个天生的贱骨头。晏怀微气得哭着跑回自己房内,关上门哭了好一会儿。
但她并不愿坐以待毙,思来想去,她想出了一个自救的法子。
翌日晨起送了汤盆又伺候完舅姑,晏怀微却没急着离开。她从玲珑手中接过早就预备好的两幅字,恭恭敬敬呈给齐耀祖的爹娘。
“阿舅,阿姑,这是晏樨特意为咱们齐家和大郎所写,还请二老过目。樨已知晓错处,望舅姑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这小辈计较。”
齐家舅姑看到新妇终于肯服软,以为她已被驯服,颇为得意。二人打开那两幅卷轴看了看——他们读书不多,压根儿看不懂写得是什么。
晏怀微继续恭敬地说:“二老或许知晓,晏樨从前在家做女儿时曾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其实若说这名号的由来,并非晏樨真那么有才学,不过是卖扇面时候的噱头罢了。昔年晏家不慎得罪了秦相公,阿爹将家中所有钱财都拿去打点,樨想帮阿爹分忧,便写了许多扇面,端午节时在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寄卖。那些扇面卖得极好,晏家也因此赚得不少银钱。今日这两幅字亦是晏樨虔心写就,虽比不得王右军之作力透纸背,但舅姑若是喜欢,可将一幅悬于书房,一幅悬于脚店,想来亦是佳事。”
那两人听她如此说,自然不会拒绝,高高兴兴收了她的字轴,折磨她这事也暂时先揭过去。
于是乎,两幅字轴这便一幅挂在书房,一幅挂在齐家某个脚店里。挂在书房的卷轴上写着“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而挂在脚店的那幅则写着“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燕婉”一词十分清美,“人而无止”看起来还挺上进,这两幅挂轴十六个字单看表面各个都好,绝无不妥之处。
小吉听到这儿便忍不住问道:“这些字究竟都是什么意思呀?”
“这是诗句。这几句诗都出自《诗经》。‘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出自《新台》一篇,戚施的意思就是癞蛤蟆。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原本想跟个美少年,谁知却跟了你这只癞蛤蟆!至于‘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则出自《相鼠》一篇。‘无止’的意思并非上进,而是‘不知廉耻’。这句话还有一个玄妙之处,便是其被隐去的下半句——人而无止,不死何俟。”(注2)
小吉没读过多少书,却一下子就听懂了最后那句话,眼睛亮闪闪地问:“不死何俟的意思是不是,还不去死还等什么呢?”
晏怀微笑着点头。
齐家脚店挂上字轴没多久,生意便一落千丈,几乎日日门可罗雀,后来他们只好把那间铺子易手给了别人。齐家人估计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本朝读书人地位不低,且各个自视非凡,稍有些文化的客人一进店门,但见当头一句“你这没廉耻的狗东西咋还不去死呢”,哪有人不被气得转身就走?
——晦气晦气,怎么就遇见这么腌臜的店,一股子阴阳怪气,保不齐就是来触我霉头的。
“哈哈哈哈哈,真解气。娘子骂他们,他们听不懂,还帮着娘子骂自己。”听晏怀微讲完这桩旧事,小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想到那齐耀祖到现在都没发现字轴中的玄机,每天装模作样坐在书房里,却不知自己头上顶着大大的“戚施”二字的霉催样,晏怀微也觉得十分解气。
两个人正高高兴兴聊着,忽听门外传来应知雪的唤声:“梨娘子,我回来了。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快出来看看。”——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宋孝宗发动的北伐战役,史称“隆兴北伐”,属于宋孝宗的重大功业之一。ps.知道隆兴北伐事件也请不要在评论区剧透哦,可能会影响到其他读者宝宝哒。
2.“人而无止”的止目前有许多不同的解读,一种是“不知廉耻”,一种是“不知节制”,还有一种是“言行举止无礼”,本书取其一,此处不展开讨论。
第38章 貂裘换酒 我的心上人!
正是暮春与孟夏纠缠节气, 满城烟草青碧,梅子黄时雨。
雨在窗上敲着,亦在心上敲着, 淅淅沥沥, 点滴到天明。
细雨潺湲时候,便有湿热之感沿着肌肤缓缓淌落。但若是遇到天气晴好的日子,仍旧是满园花色好,绿水人家绕。
春天那会儿,临安的梨花开得特别好。梨花开后,御街上几乎所有糕果铺子都摆上了那款颇受百姓喜爱的时令果子——梨花糖。(注1)
莫因其名曰糖便嫌甜腻, 其实它是用饴糖佐以糯米、豆粉等物做成的一种糕果。
与桂花糕不同, 梨花糖的表面裹着厚厚一层梨花瓣,入口瞬间先尝到的是梨花的柔软和清香, 之后才是糯米和饴糖的甜韧。
每年梨花糖上市时节, 临安府无论官宦还是布衣, 尽皆争相购买。
今日应知雪便是带着一盒梨花糖和一壶琥珀酒回到王府的。
“同安郡王赏了琥珀酒,我顺道在御街买了梨花糖,咱们一块儿吃。”边说着话, 应知雪边拉着晏怀微在竹亭内坐下。
这亭子里有四个石墩,原本坐着的也是四个人, 谁承想不过短短半年时间, 另外那俩人便凑成一对儿离开了府邸。
“月妹妹还好吗?”晏怀微问道。
这次是雪月姊妹二人共同受邀去给杨存中唱曲儿祝寿, 寿宴连摆数日, 宴毕应知月便直接回了寻诗园。晏怀微已经好久没见过她。
应知雪掩口笑道:“好得很呢。寻诗园由她和胡诌打理, 她现在也算是半个女当家,我瞧她那举止,越来越像樊娘子了。”
晏怀微想象了一下双手规规矩矩端在身前、说话一板一眼的应知月, 也不禁哑然失笑。
二人闲聊的间隙,应知雪已将琥珀酒倒入两只白瓷碗中,递了一碗给晏怀微。晏怀微像只小松鼠似的,双手捧着酒碗,埋头一口口喝着。
喝完了酒,再捏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刹那之间便有清、香、甜、雅诸般滋味涌上舌尖,也涌上心头。
“真好吃。”晏怀微糯糯地说。
她很喜欢梨花糖,不单是因为味道,而是由衷地喜爱这种外柔内韧的感觉。
就像一个品性坚韧的女子,她与这世俗并非激烈冲撞,而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反正我不妥协,我就与这污浊俗世耗着,看谁耗得过谁——是耍无赖,亦是别样的英勇。
应知雪又给晏怀微把酒满上,顺便自己也捏了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
边喝酒边聊天,不觉时光悠悠然从身旁淌过,春风吹拂,日影西沉,眼见着黄昏又一次信步而至。
琥珀酒的后劲真是非一般大,喝着喝着,两个女人都已经变得叽叽喳喳,像两只兴奋不已的雀儿。
“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应知雪问晏怀微。
“你是什么?”晏怀微没回答,却反问了回去。
应知雪想了想,道:“我的心愿就是,我希望自己能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为自己活着。”
“诶?”晏怀微略有些惊愕,“这是缘何?”
应知雪抿唇一笑:
“梨娘子也曾在瓦子里讨生活,应当知道在酒楼瓦舍那些地方,都有许多身不由己。我和妹妹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很多苦,也遭过很多罪。后来凭着一身本事被选入王府,现在还能住在晴光斋这样好的地方,也算是苦尽甘来吧。眼下妹妹嫁了个对她很好的人,我很放心。我自己也不想再有什么改变,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听对方说自己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苦也遭过罪,晏怀微瞬间了然。
我宋的歌妓大抵可分为官妓、家妓、私妓三类。
官妓归属于乐营,主要便是在官府、官员所设筵席上陪酒奏乐。去岁赵清存在聚景园设宴的时候,席上弹琵琶的几位乐伶都是官妓。而家妓则是文人士大夫家中所养,归属于此家主人,譬如应tຊ氏姊妹二人眼下便是泸川郡王的家妓。
这两类人大抵还算是有些保障。须知我宋曾明令禁止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官妓只可歌舞助兴,不可侍奉枕席。而家妓则居住于士大夫家中,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保护和恩赉。
惟有私妓,原本就是些家境贫寒至活不下去的女子,一没靠山二没银钱,眼下又要出来卖唱,被人呼来喝去,甚至被迫与人云雨,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雪月姊妹本也是私妓,卖唱的时候不知受过多少欺辱,但所幸她二人凭借着一唱一和的绝技,在临安府打响了名头,之后又逢教乐所征募歌伶送入王府,这才得以逃离风尘。
应知雪说完这些,掸了掸衣袖,似乎想把不开心的旧事全给它掸走,而后仍是笑着问晏怀微:“你呢?”
其实晏怀微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心愿。家国大义距离她似乎有些遥远,可儿女情长却又已经让她吃尽苦头。
她不再像少女时那般,渴望惊天动地的爱情,但也绝没有麻木至万事不关心的地步。
她的出身看起来比雪月姊妹要好许多——她是仕女。可就算是仕女又如何呢?还不是像一粒渺小的芥子那样,只能身不由己地随风飞舞。风吹到哪里,芥子就必须飞去哪里,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风不会管芥子想飞去何处,风只管自己吹。也没有人管晏怀微想飞去何处,他们只管自己吹。
晏怀微忽然想到,芥子之所以会这样,也许便是因为它们太散了。
太散了,所以才会风一吹就跟着跑。
渺小没关系,所有的崇高都是由渺小堆叠而成,哪怕巍峨如泰山,亦是由无数尘土岩石组成。
倘若渺小柔弱的“芥子们”能够不再像盘散沙,而是倾力凝聚于一处,焉知不可堆出另一座泰山!
想到这儿,晏怀微豁然开朗,两手一拍大声说:“我的心愿是,希望全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识字,走出闺阁,去看天大地大。”
应织雪放下酒碗,笑盈盈道:“你这个心愿也太难功成。”
晏怀微也跟着笑起来,笑得眼睛弯弯——哎哟,哪儿来的小西斯。
就当她是琥珀酒上头,喝醉了胡言乱语吧。
胡言乱语又如何呢?有些话就是要大声说出来,说出来才有实现的可能;憋着,就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依鄙人之拙见,管它是一百年后还是一千年后,反正我这心愿一定会有实现的一天!若是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希望比我小一千岁的娘子们能给我烧点楮镪,边烧边说给我听听。”晏怀微这会儿真是酒劲上头,简直越说越离谱。
应知雪已经被她这稀奇古怪的想法逗得不行了,忍不住大笑道:“我看你是想变着法子给自己敛阴财吧?到那时候你肯定早就投胎去了,她们纵使烧了楮镪,也到不了你的荷包啊。”
“投胎也好啊。那就让我投胎之后,亲眼看见那天的到来!”晏怀微醉醺醺,摇头晃脑地说。
让我亲眼看到,全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而明悟。
我们不再是一盘风一吹就散的残沙。
我们不再彼此攻讦,彼此轻蔑。
我们有识见,有气骨,相互理解,相互欣赏。
我们的生命不再建立在男人的娇宠与认可之上。
我们无论柔花亦或荆棘,都能自在畅意,无拘无束。
——我们活着,我们要狠狠地活着!
应织雪笑得肚子疼,边笑边拉着晏怀微的手摇晃着说:“梨娘子,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哟!”
*
院墙内的女子温柔地聊着或壮阔或微渺的心愿,而在千里之外,大宋的军队正兵分两路,向着被女真人强占的故土挺进。
由李显忠节制殿前、马司以及驻扎于池州的御前诸军,从淮西北上,过定远,向灵璧攻伐。
与此同时,由建康都统制邵宏渊协助李显忠,率领驻扎于建康、镇江的御前诸军,从淮东出发,经盱眙,取虹县而去。
赵清存抵达池州后,仍说自己姓杨,乃潭州长沙人士,家贫,自幼习武,此次从戎只为报国而来。
因他曾参与辛巳之战,做过虞允文的随侍,且还带着临安的举荐信,遂十分顺利地被编入池州都统司,身担“准备将”一职。
孟夏初至之时,池州诸军向着定远方向开拔,目标是濠州,他们打算在炎炎夏日到来之前抢渡淮河。
大军一路奔袭至濠州,终于可以停下来稍微喘口气,并在此为渡河做准备。
从濠州渡过淮河便可抵达涡口,依照计划,军队将先取涡口,再下灵璧。
安营扎寨时,赵清存顺手摘下兜鍪,这才发觉缠在额前的那条葛布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
他下意识想把布巾也摘下来,可手指刚捏到葛布边沿就突然想起——不能摘,摘了就会露出眉间兰花,就很可能暴露身份。
唉,昔年鲜衣怒马小崽子,一心只顾着附庸风雅,弄了这么个劳什子玩意,现在才觉得实在是麻烦透顶——思至此,赵清存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扎营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莫说搭帐篷、建望台这些大活计,就是挖溷厕、设拒马这些看似简单的小活都要万分仔细为之,颇为耗时费力。
至黄昏时分,军士们终于搭好营帐,开始炊火造饭。
赵清存这位准备将却还没闲下来,他领着手下一队人马要将整个营地再巡逻一遍,以确保诸事无虞。
巡兵行至中军大帐附近,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歌声,是男子浑厚的嗓音唱着一曲《渔家傲》。听起来也许是哪位裨将心情好,唱着歌儿给自己打打气,诸人也不以为意。
谁知又走了几步,赵清存却突然停了下来。倒不为别的,只因那首《渔家傲》的唱词,让他觉得分外耳熟。
“……何欲哀哀东逝水,当攀奇险风拂袂。……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听到这儿,赵清存不禁笑了出来,旋即也跟着唱道:“家山北,英豪一赴才无愧。”
手下兵士颇为好奇,凑过来问:“杨准将也会唱这支曲儿?”
“会啊。这是去岁才填出的新词,写得便是渴望收复故土之情。填好之后便令人誊写数份,又让歌伶们学着唱。你们肯定想不到,这样好的词竟是当席即兴写就,怎么样,厉害吧?”赵清存的话突然变多。
“感情杨准将认识这填词之人?”又有一个士兵抻着脖子问道。
“认识。”
“是何人?”
众人皆好奇地看向他们这位英姿飒爽的杨准将。
但见此人一挑眉,端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欠打模样,大声说:
“我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这两章算是小小的过渡章,给怀微女鹅一点思想发挥空间,后面咱们再继续推剧情。(马上就要到非常重要的一段和赵哥的暧昧剧情了嘿嘿嘿~[竖耳兔头])
可能喜欢看剧情的宝宝不太想看这种写思想的章节吧,但是我自己特别喜欢,所以就忍不住写了[求求你了]。【哎呀又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害~~给大家发几条红苦茶好了[裤子][裤子][裤子]~
【注释】
1.本书所写“梨花糖”和“琥珀酒”都是作者杜撰的,事实上并没有这两样吃食。可能有的酒也叫琥珀酒,但并非书中所写“先苦后甜,回味无尽”的这种。这两样吃食对应是男女主各自的“品质”——女主:外柔内韧梨花糖。男主:先苦后甜琥珀酒。
第39章 如梦令 娘子这是害相思了吧?!
展眼便到了仲夏五月。
前线的战报不断传回临安, 无论朝廷邸抄还是市井小报,随便打开一看都是让人喜笑颜开的好消息。
五月四日,李显忠率军渡过淮河, 抵达涡口, 并与金将萧琦展开对决。
五月五日,邵宏渊由盱眙渡河,围攻虹县。
五月六日,萧琦败退,李显忠顺利拿下灵璧。
五月八日,原本硬攻不下的虹县, 因李显忠以灵璧降卒为饵, 日夜劝说,终于有所松动。
五月十日, 金人浦察徒穆、大周仁等开城投降, 宋军收复虹县。
……
此次北伐, 宋军几乎节节胜利,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前线战况如此喜人,临安府的夏天好像也变得更加热烈而欢愉。
晏怀微这段时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原本并不如何关心朝廷政事和军情的她,总是控制不住想打听前线战况。由四月份大军开拔伊始, 市井间凡涉及北伐之事的小报, 她全都托胡诌帮忙寻来, 一张一张看得仔细。
胡诌忍不住打趣tຊ道:“鄙人竟不知梨娘子如此关心前线军情, 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嘛, 依鄙人浅见,梨娘子想看的人,也许并不会出现在这些小报上。”
晏怀微听了这话, 立刻将手中正读着的小报丢向书案,嘴硬道:“不过是随便翻翻罢了,哪有什么想看的人。”
“随便翻翻?鄙人瞧着不像……”
胡诌忽然面露惊诧之色:“梨娘子莫不是害相思了吧?!”
晏怀微被他说恼了,骂道:“呸,胡诌八道!”
至于胡诌到底是不是胡诌八道,或许这事只有晏怀微能说清,也或许这事连晏怀微自己也说不清。
长夜里一躺下便想起“江南可采莲,鱼戏莲叶间”,鱼儿温柔地游入洞中,一摆尾便引起一阵颤栗。
白日里教小吉读书写字,教着教着就想到那人说:“娘子嬉笑怒骂皆成词,如此才华横溢,赵某钦佩不已。”
吃饭的时候想起西子湖畔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蟹酿橙;喝酒的时候想起把喝了一半的残酒递给男子是挑逗;甚至梳妆的时候忍不住揪着自己的耳朵拼命看,看来看去,耳朵都揪红了。
晏怀微气得将篦子扔在妆奁上,面颊高烧不退,只觉自己实在是没出息得令人发指。
没过一会儿,却又突然想起他的坏处——他食言毁诺,骂她是娼妇,让人用背花杖打她,给她喝避子汤,拿蜡烛烫她,说要杀了她,把她欺负至昏厥还要掐人中掐醒……太可恨了!简直太可恨了!
晏怀微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赵清存的脸给他扇肿!
——赵清存究竟是怎么做到一会儿喜人一会儿气人的?!
真是烦死了。
晏怀微站起来在房内来来回回走着,只觉今年夏天实在是燥热异常,这才刚进入仲夏,怎么就能热得人如此心神不宁。
清早的时候小吉被叫去守拙院,说是府里要给小姑娘们发放新的女使衣衫,让她去领她自己那份,这会儿还没回来。晏怀微一个人在房间里热锅爬蚂蚁似的爬了两圈,最终又坐回书案前,看着案上那一摞已誊写校勘完成的李清照词稿,心里终于舒服了些,不再那么烦乱。
她随手捻起一页词纸来看,却是一首《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样一首清丽活泼的小令,读罢只觉那位欢悦又顽皮的少女如在目前。
晏怀微突然想到,这时节,西子湖畔的藕花又快开了,从大妈妈居住的清波门向西走,不多远就能遇见一大片藕花……可惜的是,大妈妈却再也看不到了。
想起藕花便又想起自己耳垂上的旧伤,其实这伤就是在大妈妈那儿落下的。这事要细说起来,内中好一番悲悲喜喜。
*
晏怀微与李清照相识于绍兴二十一年,那时候她只有十六岁,而李清照却已然六十有八。
荐介她与李清照相识的人,是校书郎薛志家的娘子。
前文已述,校书郎与正字皆隶属于秘书省,故而这薛志与晏怀微的父亲晏裕乃是同僚,且二人关系颇佳。
薛家娘子也喜爱填词作画,算算年纪只不过比晏怀微大三岁,一来二去也便与晏家在室女成为了好朋友。
“平湖女子词社”就是薛志娘子带晏怀微去的。词社颇有些清冷,来来去去就那么十来个人,况且多是已嫁为人妇者,晏怀微和她们不大能聊得来,初次去玩了玩,之后便很少再去。
这年春上,正是柳绿桃红之时。某日,薛志娘子突然来保康巷喊晏怀微,说是众女在西湖赁了一艘画舫小聚小饮,叫她也一道去。
晏怀微确实已是许久没去词社,遂二话不说进屋换了件应景的浅烟色百蝶穿花褙子,之后便跟着薛志娘子出门了。
到得西湖画舫,登船一看,今日受邀而来的都是诗书之家的女子,颇有种文绉绉的热闹感——国子监直讲家的李娘子,光禄寺贴书家的卢娘子,殿中省书令史家的二女儿,以及曾在春日宴上嘲笑过晏怀微的那位太学司成家的女儿周凤娘,俱列坐席间。
晏怀微和薛志娘子也入座之后,便听得席间正在谈论易安居士李清照。
直到这时晏怀微才知晓,原来写下那首她特别喜欢的“买得一枝春欲放”的李易安,竟然也是平湖女子词社的一员。得知此事的瞬间,晏怀微一双杏眼闪闪发亮。
“晏小娘子好久没来了,所以不知此事。其实易安居士也是去岁才被咱们拉进词社的。”
薛家娘子瞧着晏怀微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张炊饼的惊愕模样,笑道:“她就住在清波门那边,你竟不晓得?”
晏怀微摇头,她是真的不知此事。
却听光禄寺贴书家的卢娘子惋惜道:“今日原本说好她也要来的,可惜眼下却不能够……”
“她怎么了?”
“病了,气病了。”
晏怀微讶然:“怎得气病了?谁给居士气受?”
国子监直讲家的李娘子撇了撇嘴,道:“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那孙综呗。”
见晏怀微一脸茫然,向来快嘴快舌的周凤娘便将此前发生的事对她叙说了一遍。
事情发生在大约两个月前,其时李清照无意中见到了宣议郎孙综的女儿,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瞧着聪明伶俐,招人喜欢。
李清照并无子嗣,又兼怜爱小姑娘,便提出要将自己这一身填词作诗的本事全教给她。
谁知那小姑娘却压根儿不领情,不仅拒绝了李清照,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才藻非女子事也”。
彼时小姑娘的父亲孙综也在场,听自家女儿如此说,简直大喜过望。回家之后就拿了许多书给女儿读,皆是什么《女训》、《女诫》、《女论语》之类,小姑娘读得津津有味。
“那孙综也忒不地道,把这事儿四处与人讲,”李娘子义愤填膺地插话进来,“讲他家女伢儿如何贤惠懂礼,如何守本分。他这话什么意思哟,她家女伢儿贤惠守本分,那意思不就是易安居士不守本分呗。易安居士心性素高,因了这事,好些日子都没出门了。”
薛志娘子嫌弃道:“哎哟,怎得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得哩。”
卢娘子轻嗤一声:“这你就不懂了,你道他为何将此事四处宣扬,还不是为了扬出他那女伢儿闺阁淑女的美名,如此才好钓个金龟婿呢!”
晏怀微又听了一会儿,这才知晓,原来这孙家祖上曾做过朝议大夫和盱眙军通判,至孙综时便只得了个宣议郎之职。
通判乃手握实权的差遣官,上州正七品,中下州从七品,而宣议郎则是个没权没钱的从八品寄禄官——大抵眼瞅着家道要败落,这便抓住机会踩着李清照给自己女儿立个好名声。
说完此事,众人又闲聊些别的,而后再吃几口茶果,饮几盏薄酒,这便准备散了。
画舫靠岸之处是钱塘门上船亭,众女由亭内陆续弃舟登岸。晏怀微站在湖畔想了想,从钱塘门入城之后雇个轿子往东一直走就是御街,回家倒是很方便。
她正准备向薛志娘子告辞回家的时候,却被对方一把拽住了:“你不是想见易安居士吗?走,我带你去,我晓得她住哪儿。”
“这……可以吗?”
“这有什么可不可以的,正好我也去瞧瞧她身子好些没。我要早晓得你喜欢她,我早就带你去了。”薛志娘子大咧咧地说。
话毕,二人在路上各雇一顶轿子,这便沿着湖畔向清波门行去。
快到清波门的时候,晏怀微突然紧张起来,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比见到赵清存的时候跳得还厉害。
她喊停前边薛志娘子的轿子,道:“要不咱们不去了吧。”
薛志娘子打起轿帘,满脸诧异:“为何?你不是想见她?”
“我……我害怕……”晏怀微支吾着。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只是这莫名生出的“近乡情怯”之感,令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哎哟!她又不是吊睛白额大长虫,还能吃了你不成!跟我走,莫怕。”
薛志娘子扬手一挥——起轿!
李家的宅子在慧光庵往北不远处,那宅子本是慧光庵的田产,后来低价赁于李清照与其弟李迒一家。
李迒乃敕令所删定官,位卑职轻,再加上他本就不是个善于投机钻营之人,故而日子过得也只能说凑合。
叩响宅门,说明来意,小女使将薛晏二人引入花厅稍待,之后便去请李清照。
晏怀微趁机将这宅子打量了一番,只觉到底是在城tຊ外,不像城内那般寸土寸金。与晏家在保康巷的那个逼仄宅院比起来,这清波门外的李宅确实宽敞多了,虽不如何华贵,却也清净幽然。
正思量着就听门外响起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见李清照被女使扶着走了进来。
彼时,十六岁的晏怀微被面前这位六十八岁的老妇人惊得目瞪口呆。
——她太美了。
她的美无关世俗与年纪,亦无关他人之喜恶,只关乎她自己坚毅又温柔的内心。这让晏怀微蓦地想起一种礼器——玉琮。
细看之下,她眼尾游过丛丛青鲤,鬓上覆着层层霜雪。但无论是搅动涟漪的鲤,还是凛冽苦寒的雪,所有这些都不曾令她颓靡,亦不曾压垮她。
她的美是由内而外的,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从天穹来,停驻在眉弯。
三个女人相互见礼,之后各自落座。
薛志娘子向李清照问询病况,便听李清照说身体已好多,只是近段时日眼睛不大好。人上了岁数,总是今日这儿好了,明日那儿又恼了。
晏怀微乖乖坐在一旁,敏锐地发觉李清照似乎不大愿意搭理自己。
不过想想也对,易安居士前些日子刚受过一顿小姑娘给的气,这会子又来个小姑娘,吃一堑长一智,心生警惕是难免的。
可她晏怀微是谁啊,她可是天下第一耍无赖撒娇卖俏满地打滚无人能及的晏家元娘!
待到薛志娘子与李清照聊完,打算带着她告辞离去的时候,晏怀微突然站起来说刚才游湖的时候,自己新作了一阕《如梦令》,想请易安居士指点一二。
李清照在词之一事上向来坦荡大方,从不藏着掖着,听她这样说,哪怕是心有提防,却仍吩咐女使铺纸研墨,让晏怀微写出来瞧瞧。
但见十六岁的青葱少女“唰唰”两下撸起袖子,提笔在纸上写道:
“时有细雨沾衣,柳上叶子青绿。鸭鸭浮水面,耳畔莺声吵死。船头,船尾,醋鱼还挺好吃。”
晏怀微写完搁笔,抬头看向李清照。
静默,好长时间的静默,好长时间如死一般的静默……薛志娘子好奇地凑过头来,只看一眼,瞬间眉毛鼻子嘴巴全部拧在一起,仿佛吃了一口水蜜桃味的猪肉汤圆。
《如梦令》乃单调小令,除正体外还有许多变体,但无论如何变化,其特征皆为平仄协律、五韵一叠。晏怀微这首《如梦令》填得那叫个平仄失粘、韵脚失序、遣词粗鄙不堪,甚至连叠韵她都没有!
好长时间如死一般的静默之后,李清照终于开口:“晏家小娘子被称为大宋第二才女,绝无可能连平仄韵律都琢磨不清。若我没猜错的话,恐怕你是故意的吧?”
她这话温婉平淡,听起来既不喜也不怒。可此言一出,晏怀微却只觉浑身如过电一般又惊又震!
李清照居然知道她那个“大宋第二才女”的噱头?!
这也就是说,李清照早就识得她?!——
作者有话说:孙家小女孩怼李清照之事出自陆游所撰《夫人孙氏墓志铭》(不是陆游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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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忆旧游 我今日可有钱哩!
那次晏怀微耍小聪明, 故意出乖露丑被李清照一眼识破之后,二人倒是确乎相熟起来。
先开始晏怀微还恭恭敬敬地管李清照叫易安居士,孰料没过多久, 她那撒娇打滚耍无赖的毛病又犯了, 非要将对方唤作大妈妈。
李清照对此并无不适,欣然应允。
相识那日晏怀微猜得一点儿没错,李清照确实早就知道她,甚至还读过她写的词。相熟之后,她便想着向大妈妈讨教,怎料对方却不肯。
晏怀微为此十分难过, 觉得大妈妈宁愿教不认识的孙家女孩却不愿意教她, 遂一个人抱膝蹲在屋外,哼哼唧唧哭鼻子。
李清照倒是被她哭鼻子的样子逗乐了, 于是耐心地向她解释, 不是不愿意教她, 而是她聪慧过人,早已形成了自身的格调风致,根本不需要再去模仿别人。
“你独具一格的气韵, 终会令你木秀于林,我如何能够横加干涉?你学了我的, 却将自己的气韵丢了, 那我便是在作孽。眼下我该做的, 是任你生长, 任你向着天穹拔丛出类。”李清照如是说道。
思忖片刻, 她又补充:“若是你一定要我教,我确实有句话想嘱咐你。”
“什么话?”晏怀微抹了把眼泪,可怜巴巴地问。
“怀微, 你要记住:慧即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即精,精即无所不妙。”
——倘若一个人聪慧敏感,那么她的内心必然装得下旷达天地与瑰丽想象,她在创作的时候自然就会豁目开襟,不死板,不拘泥。而仅仅拥有聪慧和旷达却还不够,想要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还必须专一。只有专注专一,才能走向造诣精深。
——若你的造诣已至炉火纯青地步,那你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晏怀微更喜欢大妈妈了。
然而她去看望大妈妈的机会却着实不多。盖因晏裕虽不拘着她,但却天天在家里念叨着女孩子莫要出门瞎跑,念得晏怀微耳朵生茧。
晏裕尤其不喜女儿出城,可大妈妈却偏偏是住在城外。从晏家所在的积善坊去往慧光庵的路途十分波折,遂每次去都免不了折腾一番。
人间摇摇晃晃,红尘沸沸扬扬,一眨眼的功夫,光阴蹴着秋千,这便蹴到了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
夏至将至,晏怀微趁着晏裕赴建康公干之际,扭股儿糖似的拽着张五娘好一通撒娇,终于讨得应允,欢欢喜喜给自己收拾了个小包袱,打算去大妈妈那里小住几日消暑。
张五娘不放心女儿,怕她在别人家受嫌弃,临出门的时候又给女儿塞了一大串绍兴通宝。
晏怀微拿着钱高高兴兴在路上买了些吃食和果子酿,又搭上一辆顺路的牛车,这便优哉游哉地去往清波门外的李宅。
李清照独自住在李宅西侧的一个小偏院里。
这院子有三间房,一间是她的卧房,一间用作书斋,还有一间便算是客房。晏怀微每次来此,倘若留宿的话便是宿在那间客房。
初时这院里还有个小女使,后来因还要照管李迒那边,一个女使里里外外地跑,跑着跑着就有些顾不及这小小的偏院了。
易安居士本人如沅芷澧兰,心性高洁,最不喜别人将她当作哀哀无多日的老不死,遂也不怎么唤女使来伺候,凡是自己能做的事她都自己做。
这不,晏怀微一进屋就瞧见李清照扶着榻沿半跪在地,正费劲地往床榻下面瞧。
“哎呀,大妈妈趴地上做什么?!”
李清照见小姑娘来了,慈爱地笑道:“怀微,快来快来,帮我瞧瞧我的叆叇去哪儿了。”
晏怀微放下吃食跑过去,也学着李清照的样子趴在地上,探头一看,果然便看到一个似透明镜子般的圆物,也不知是被谁一脚踢到榻下去了。
她努力将手伸去床榻下面,摸了半天终于将之摸出,又鼓起腮帮子“呼呼”两口吹掉上面的灰尘,这才把那叆叇递还李清照。
钱塘自古繁华,尤其是在官家驻跸此处之后,花样繁多的舶来品源源不断地通过海路运送入城,叆叇便是其中之一。
李清照这叆叇是李迒在敕令所的一位同僚送的,那人听说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便以此物相赠。
李清照将叆叇收好,由晏怀微扶着站起来,转头就见案上扔了一堆吃的喝的,便笑道:“馋姑娘,又想趁着在我这儿好一顿饱食膨亨?”
晏怀微被李清照一语说中,撒娇一般摇晃着脑袋“嘻嘻嘻”地笑。
她每次来看大妈妈都会买一堆零嘴儿,说要与大妈妈一起吃。可年近七十的老妇人,牙齿都快掉光了,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遂每每只是浅尝辄止,余下所有吃食全都装进了她自己的肚皮。
虽说白发苍颜的老人家已失却口腹之欲,但他们却往往喜欢看小辈儿吃。
李清照亦是如此——晏怀微吃,李清照tຊ看着;晏怀微吃得高兴,李清照看得也高兴。
其实这亦是大妈妈和母亲张五娘的不同之处。
晏怀微明白她们都对自己好,但她们对她好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张五娘通常是不许她大吃大喝的,若是看见她对着一堆食物毫无淑女形象地大快朵颐,定会念叨不休。
母亲总说淑女佳人不可如此放纵,一定要身姿窈窕、性情温婉,饭只能吃七八分,话只能说五六句,否则将来嫁去婆家必然要被舅姑嫌恶。
每次张五娘如此念叨的时候,晏怀微都会忍不住想,婆家到底是个什么搞七捻三的地方,怎得比那阎罗殿还可怕?!
但大妈妈却从来不拘束她。
大妈妈不仅由着她像春风吹野草一样撒欢,甚至精神好些的时候,还会陪着她一起春风吹野草——晏怀微吃酒耍钱的本事都是从大妈妈那儿学来的。
“不必一味讨好旁人,”李清照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对她说,“世人讨好别人,不过就是想让自己过得舒坦些。若是你一心端正,从容本真,你自然就会舒坦,又何须他人施情舍意。”
晏怀微正埋头啃一只烧鹌子啃得高兴,“唔唔唔”地点头应着,觉得大妈妈说得对极了——什么夫君什么舅姑,全都边儿去,莫来妨碍她啃鹌子。
待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晏怀微跑去净手,回来便对李清照说:“大妈妈,我们打马吧?”
李清照扑哧一声笑出来:“你都不知输多少钱给我了,竟还要玩?”
“要玩,要玩!”晏怀微拍拍自己的小荷包,那里面装着张五娘给她的绍兴通宝,“我今日可有钱哩!”
打马乃是一种博戏,曾于我朝民间风靡一时。大抵是因其颇为雅致的玩法和规则,使得闺秀佳人们对此博戏尤为喜爱。
市井间流行的打马博戏主要有两种,一种叫“关西马”,一种叫“依经马”。李清照和晏怀微打的是每人手执二十枚棋子的依经马。
打马耍钱这事,晏怀微不敢让张五娘知道,若是张五娘知道了,她免不了又得吃一顿数落。故而在家中是绝没有人陪她玩的,但是到大妈妈这儿可就不一样了,她可以敞开了玩儿。
李清照眼下已是虚七十的高龄,身体每况愈下,每日吃药比吃饭还多,遂已是许久不曾填词作诗。但她却仍旧喜欢打马,不仅喜欢,其水平之高绝可称为鳌里夺尊——晏怀微与她玩,从没赢过一次。
细论起来,晏怀微在打马这件事上实在当得起“又菜又爱玩”这五个字。虽然一次没赢过,但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这一局是手气不好,下一局定能逆风翻盘。
但见少女轻车熟路地将棋图、骰子、马棋和官盆全翻出来,又从她那小荷包中数出五百枚绍兴通宝,“呼啦”一下扔进官盆里,之后便满脸兴奋地坐在案前,巴望着李清照来下注——活像一只浑不知自己就要被宰的肥兔子。
官盆里的钱便是打马之赌资,一局结束,赢家可依照规则从中拿取数额不等的钱币。
李清照瞧着小丫头今日如此“财大气粗”,一下子就扔了五百钱进去,遂也笑着数出五百钱放入官盆。而后她落座于案前,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你是小辈儿,让着你,你先丢骰子。
桌案上铺开了打马图一幅,并有骰子三枚,晏李二人每人手执二十颗马棋,准备撒骰子“下马”。
每一颗马棋就代表一匹马,此博戏的最终目的便是将玩家手中的所有“马匹”全部打入终点“尚乘局”,而在打马的途中,还会经过“玉门关”、“陇西监”等处,在玩法上亦有倒行、入夹、落堑等各种技巧。
晏怀微拿起骰子,天灵灵地灵灵地一通乱嘀咕之后将之丢向棋画,定睛一看,掷出的是一幅“三、三、三”的花色。
“啊……怎得是个雁行儿……”
三个骰子都是三,这花色被唤作“雁行儿”。“雁行儿”是不可以下马的,须将骰子交给对方,由对方投掷。
“到我了。”
李清照拿起骰子随意一丢,但见三枚骰子所呈点数为“二、五、六”,此花色名“暮宿”,可以下马。
再次轮到晏怀微掷骰子。晏怀微这次真是卯足力气,将骰子向案上用力一扔,花色为“一、二、三”。
此花色名唤“小浮图”,依旧不能下马——苍天啊,谁家好人手气能烂成这样!晏怀微简直要以头抢地了!
又轮到李清照。
只见易安居士扬手一丢,骰子咕噜噜转动着,停下时定睛一看,“一、四、一”名唤“火筒儿”——请您下马。
之后二人继续轮换掷骰子,直到李清照将二十匹马全部下完已经开始行马了,晏怀微那边却还余五六匹马没下去。
女孩儿家急得额头都开始冒汗,抬起袖子胡乱抹一把,管不了那么多了,继续玩!
打马这种博戏,下马的时候讲究运气,行马的时候则讲究战术博弈。
但见李清照时而前进,时而倒行,时而将马匹左右分散,控制得机动灵活。而晏怀微这个莽丫头,一股脑儿只顾着往前冲,每每总会掉进大妈妈给她挖的坑里。
晏李二人这次玩得着实起劲儿,从蝉鸣聒噪的中午一直玩到日头偏西,毫无意外,官盆里的钱又一次被李清照全部赢走,连根寒毛都没给晏怀微剩下。
李清照笑着揉了揉自己都快坐僵了的腰,在晏怀微闷闷不乐地收拾棋子的时候,她从卧房内捧出一个钱匣子,而后将今日赢来的钱全部收进了自己的钱匣子里。
晏怀微嘟着小嘴,直勾勾地盯着李清照手中的钱匣子看。这个大肚子钱匣,可是吞掉她不少钱呢。
真气人,大妈妈表面上说要让着她这个小辈儿,其实从来都没让!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她和大妈妈打马输掉的那些钱,大妈妈分文未动。甚至包括大妈妈自己攒下来的银钱,全部都储在匣子里,那是打算留待她嫁人的时候给她作嫁妆的。
——而当她知晓此事的时候,大妈妈却早已不在人间。
但这些都是后话,今回只说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晏怀微带着一堆吃食来看望李清照。她原打算在这儿舒舒服服小住些时日,孰料第二天就出了一桩大事,迫使她不得不离开——
作者有话说:【注释】
1.“慧即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即精,精即无所不妙。”此语出自李清照《打马图序》,作者非常喜欢这句话,曾有很长一段时间算是我的座右铭吧,所以特意把这句话融入了故事里。
2.打马的玩法其实还蛮复杂的,看起来有点像飞行棋,但具体规则比飞行棋复杂多了。为了读者宝宝们阅读流畅,文中所写省略了许多。棋盘形式、骰子花色及如何下马、行马等情况详见李清照《打马图经》、史良昭《枰声局影》等书,此处不展开论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