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心上人三个响亮的耳光, 独自陷身痛苦迷茫之中的泸川郡王终于被打醒。
晏怀微说得对,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两次的失败没什么大不了。失败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失败后的恐惧和颓靡。
——外界的所有阻碍都不可能将一个人真正打垮, 能打垮自己的只有自己。
也许每个人心底都潜伏着一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因为怯懦,它会在察觉到危险或者经历过失败之后,打着“保护”的名义,将这个人的精神和魄力吸食殆尽。
它会拖着这个人的后腿,将之拖向混沌深处。
万幸赵清存并非没经历过风浪的娇贵纨绔。他少时生活在水泽山麓,睡过草褥, 吃过野菜, 尝过的苦头不比任何人少。
在颓唐和振作之间,他只是缺一个契机。
而现在, 赵清存因着心上人的襄助, 终于擒住了心底那只叫嚣着非要逃跑的胆小鬼, 将它捆起来,扔在了荒无人烟的灵魂深处。
振作起来的赵清存,眼下特别想做一件事, 而这件事,自然与打醒他的那位女子有关。
于是在三日后的那天傍晚, 赵清存带着晏怀微由钱塘门出城。马车辚辚碌碌, 至先德楼将人放下, 他们二人这便慢悠悠地往断桥方向走去。
已而月上中天, 晏赵二人又一次款款行于夜色中的西子湖畔。
其实他们已经几乎一整年没有见面, 况且分开之前又是以争吵和互相折磨的方式告别,如今再次彳亍湖畔,二人都觉心内五味杂陈。
秋末冬初的西湖, 入夜不免寒凉,周遭也更为冷清,比之绍兴二十二年的那个蛙鸣聒噪的夏夜,自是全然不同。
但所幸她与他,仍是她与他。
依旧是她在前、他在后,二人之间相距不过三五步。她双手捏在身后,脚步轻盈地向前走,十足调皮模样;而他则一步步缀在后面,将她全然收入眼底。
“我不在临安的这段日子,你可还好?”走着走着,赵清存开口问晏怀微。
晏怀微望着夜色下水平波静的湖面,轻声答道:“我挺好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说完这话,她抬头看向天穹——谁说冬月不如夏月美,此刻冬夜的月亮挂在天上,明晃晃的,桂魄冷浸。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晏怀微话锋一转,突然问身后那男人。
赵清存愣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晏怀微这话指得是什么。
说来惭愧,他瞒着她的事着实有点多。这其中不仅包括他的真实身世,包括他从很久以前就对她心生仰慕,甚至还包括此次北伐他身负重伤,差一点儿连命都丢掉。
隐瞒不算撒谎,但隐瞒与撒谎其实异曲同工。
它们都像涟漪,一个涟漪漾起,就不免连着千千万万朵涟漪。你隐瞒了一件事,就很可能要继续隐瞒第二件事,第三件事,第四件事……永无止歇。
晏怀微等了好久也没听到身后那人的回答,于是她转身走向赵清存,抬手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
赵清存在一霎怔然之后,立刻回抱住怀中女子。
他抱得那样紧,像要将她箍入骨中,又像是要与她合为一人。
他明明比她高出许多,此刻却躬身垂首,将面颊贴在她鬓边,磨蹭着她的鬓发,时不时还在她耳垂上留下轻轻浅浅的亲吻。
“樨儿……我们成亲好不好?让官家指婚,我想风风光光娶你进门。”赵清存俯在晏怀微耳畔低声说。
这是他思忖良久的想法,也是他今夜带着晏怀微故地重游的重要原因。
彼时她刚入府做女先生,周夫人和旁人都说让他把梨枝娘子收入房中,意思是让她做小姨娘——他当然不可能让她做什么小姨娘,他要光明正大与她在一起。
谁知晏怀微原本柔软地被他抱着,听得此语,身体却忽然一僵。
赵清存感觉到怀中女子的情绪变化,忐忑地向她看去。
晏怀微并无寻常女子听闻婚姻大事的喜悦,她面色沉静地从赵清存的怀抱中退了出去,一步步向后退,直到退至能与他平视的位置。
赵清存眼中浮现出一抹焦灼,他虽不知对方要说什么,但从晏怀微一步一步坚定退去的动作里,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片刻后便听晏怀微说:“赵珝,我不能嫁给你。”
赵清存的心凉了一瞬,薄薄的雪忽地覆上心田。
晏怀微继续说下去:
“我嫁过一次人,已知晓什么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皆是世人对女子的哄骗手段。”
“但凡一纸婚约,女人便被牢牢捆缚,挣脱不得。世俗惯会诓骗女子,让她以为戴凤冠、着霞帔就是一辈子的风光事。可事实上,乍看是情意,实则多是算计——他们给她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会一笔笔变本加厉向她讨还!”
“昔年我不得已嫁给齐耀祖,后来为了与他和离,想尽办法皆不可成。只因为他不应允,我便一辈子都跑不了。说来可笑,甚至连那封休书,都是他对我的恩赐。”
“所谓婚约盟誓,事实上,受桎梏的只有女子。婚约一旦立下,女子甚至就连命都不再是自己的!……多么可笑之事,我试过一次,不愿再试第二次。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不想再做谁的妻,不想再成为谁的所有物——我只想做晏樨。”
晏怀微说着说着,眼圈已是濡湿,但她却并未停下。无论赵清存愿不愿意听,她都要一口气将心底话全部说完。
——这些话需要太大的勇气,她怕自己稍停一瞬,就再无法继续下去。
“你也许无法明晓我的忧惧,也许还会觉得我可笑。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却偏偏想在这世道中独自活着。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我想试试。”
“我会作画,会填曲子词,会写话本,可以卖文鬻画养活自己。哪怕到瓦子里去过三十文钱的苦日子,我也不想再被婚约锁住,不想被‘相夫教子’这四个字锁住。”
湖畔夜色温柔,可她的眼泪却随着话音一起,跌落于这一阕明月夜。
她感情丰沛,所以很容易就会tຊ落泪,也容易受伤。
但正因她敏感,她怀中有着许多无法全然向外人诉说的瑰丽,这些足以让她撑持自己的心魂。
“樨儿……”赵清存的声音在夜色里颤抖着。
“赵珝,我们可以相爱,可以欢好,但终究,你是你,我是我。”
说完这些,晏怀微转身,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
她知道她不该在赵清存刚刚振作起来的时候就对他说这种伤人的话,她又何尝不想被他温柔地拥在怀里,诉尽离愁别绪。
——可她做不到骗他也骗自己。
断桥就在前方。
皓月,平湖,桥畔一抹冰辉。
西湖的月光总是皎洁,照得凡间夜明,也照着一对有情人渐行渐远。
赵清存立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似的;晏怀微却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晏怀微嘴上说得硬气,颇有快刀斩乱麻之势,其实却是双拳攥紧,努力让自己别哭出声。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很奇诡的决定,且这个决定放眼整个临安府,恐怕都是特立独行的。
纵使女中豪杰如梁红玉、李孝娥,或许亦会觉得匪夷所思——她爱他,但她拒不嫁他,她这辈子不会再嫁给任何人。
也许世间极少有男人能接受这种“你是你,我是我”的想法。这对男人们来说是羞辱,是拂了他们的脸面和尊严。
譬如像父亲晏裕那样的人,最是好脸面尊严,晏怀微想,今夜她对赵清存说的这番话,倘若出自母亲张五娘之口,父亲定会大发雷霆,而后拂袖便走。
晏怀微木愣愣地继续沿着西湖前行,她不知道此刻赵清存会是什么情状,她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她猜测,或许赵清存也已经转身走了,两个人朝着两个方向,各自走向自己的结局。
可是……忽然……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奔跑的声音。
对,没错,是奔跑声,还有喘息声,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侧轻风和水面涟漪皆被惊扰——有人正向着她快步跑来!
晏怀微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猛地一下被人从身后拥入怀中。
那人跑得太快,抱得太紧,以至于与她的身体贴在一起之时发出“砰”地一声闷响——明明是身体的碰击,却更像是两颗心用力撞在一处。
便是在被抱住的瞬间,晏怀微泪如雨落。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从身后抱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清存。
这个男人没有因为被女人拒绝而觉颜面尽失,他没有拂袖离开,也没有发怒发疯,他只是在原地站了片刻,收拾自己惊荡的心绪,眼看着女子越走越远,在反应过来之后,他拔腿便追了上来。
那样有力的双臂环过身前,将女子拥在怀里。他抱得太紧,以至于箍得晏怀微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他喃喃地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的声音亦是哽咽,他也在落泪,如她一般,被秋雨沾湿面颊。
也许是因为泪水太烫、怀抱太暖,高悬于天穹的月亮也变得没那么冰冷,心田的雪似乎停了,雪盖之下有细蕊缓缓生发。
冬风解冻,蛰虫振翅,春心再次炽烈。
回城的马车上,赵清存真就像抱了个磨喝乐一样将晏怀微抱在怀里,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晏怀微拗不过他,只得将头枕在他肩上,任由他抱着。
马车轻轻颠簸,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颠簸,她心里有太多事情想对赵清存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半响之后,晏怀微决定,别的可以先不说,但有一件事她必须坦诚,倘若不说出来,心里恐怕会一直忐忑难安。
“赵珝,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
“你在淮西的时候,我把你跟随李将军北伐之事告诉外人了……那人是秦太师的养子,名唤秦炀。”
“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他,”赵清存语气温柔,缓缓述说,“中秋那夜我发现你还活着,次日就派人去唤了张略来问,究竟是谁牵线送你入府。张略当时便交待出秦炀。彼时我不知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不好妄动。恰逢北伐在即,我便想着等我回来再追究他。倒是他们秦家窝里斗,那秦埙为了自保,将他状告至府衙。”
“我泄露了你的隐秘,你不怪我?”
赵清存忽然笑了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装出我的样子,在太上皇面前救了我一命。”
晏怀微惊愕不已:“你是如何知晓此事?!”
赵清存却笑而不答,捧着她的脸,凑过来吻她。
从黛眉吻至眸子,又从眸子吻至鼻尖,再顺着鼻尖一路滑下,最终深陷于温软双唇。
晏怀微被赵清存吻得喘不上气,只觉这人实在讨厌,怎么这么霸道,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救过我一次、两次、三次……居然救了我这么多次……”
他轻咬着她的唇瓣,声音低沉而蛊惑:“娘子救命之恩,小可无以为报,看来小可只能以身相许了。”
第62章 夜合花 这辈子都不打算放过她
层层垂下的帷幔中, 隐约传出一声哀吟。
乍听绵软无力,细听才知,内中尽是不甘心的挣扎。可无论她如何挣扎, 都无法挣脱此刻正纠缠着她的柔情脉脉。
他轻些, 她微颤。
他突然加重,她兀然心惊,魂也颠荡,魄也颠荡。
他忽轻忽重,若即若离,仿佛夜奔一次崇山千里明月光, 爱恨皆幻妙。
晏怀微被她的明月光抱着, 感觉自己一会儿盛开,一会儿凋谢。她软作一滩春水, 他却如巉山压顶, 岿然而霸道。
声音支离破碎, 是从喉间溢出的泠泠细泉,呼吸却又急又重,任凭西风阵阵摧梨花。
“啊……”
她被强迫着翻了个身, 骇浪从身后袭来,直似惊涛拍岸。
晏怀微猛然扬起脖颈, 抬手抓在纱幔上, 太过用力, 差点儿把头顶承尘整个拽下来。
耳畔响起一声轻笑, 那人故意使坏, 愈发汹汹。
忽地,身后之人将手伸过来,按在她手上, 一点点掰开她紧攥纱幔的手指,而后与她十指交扣。
山撞向水,却片刻未歇。
桌案上的灯火迷离恍惚,户牖外的月亮也迷离恍惚……良久之后,帘幔内的一对儿鸳鸯终于不再胡闹,而是相拥着堕入无尽痴念。
“这是在战场上弄的?”晏怀微抚摸着赵清存胸口处的伤疤,轻声问道。
她记得很清楚,赵清存离开临安的时候,胸前根本没有任何伤痕。而现在他回到临安,却是带着一道狰狞的伤。
“一点儿小伤,已经没事了。”赵清存为女子理了理鬓发,温声答她。
她并不知道这伤险些要了他的命,但不知道最好,免得知道了又平白担心。
二人头抵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晏怀微突然又问:“赵珝,既然你早就已经认出我,为何不揭穿?”
这个问题其实是她早就想问的,因着这事,他们此前还曾大吵一架。
“我想看看你改名换姓回到我身边,究竟想做什么,”赵清存温柔地抚摸着怀中女子,手指从腰间滑过,“我不是故意耍弄你。”
“那你看明白了吗?”
“没有。”赵清存倒是十分坦诚。
晏怀微轻轻叹了口气,心道你没看明白也是正常,我们之间曾有那么多误会,现如今我已知晓内情,可你却仍被蒙在鼓里。
赵清存见女子不再说话,心内有些忐忑,赶忙亲了亲她:“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告诉我。”
晏怀微在犹豫——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那天发生的事,赵清存是无辜的,可她也是无辜的。
诸般无奈天注定,偏偏他们二人就撞在了那个巧合上,你说气人不气人。
“其实我跳江之前,来找过你。”晏怀微低声说。
此言一出,赵清存果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正月初三。”
赵清存皱起眉头回忆片刻,再次愕然:“那会儿……我不在临安。”
“嗯。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你上疆场杀北虏去了。”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究竟为何会如此想不开?”赵清存心里泛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话语也越说越急促。
晏怀微把头往赵清存怀里拱了拱,将耳朵贴在他胸前,听着耳畔隐隐传来的心跳,闷声说:“那时候齐耀祖来家中威胁我,爹娘也站在他那边帮他说话,没有一个人肯帮我……我心灰意冷,本来是想求你救救我……我至王府求你tຊ,却没见到……”
赵清存猛然抱紧晏怀微,声音颤抖:“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来找过我,我以为你是自己一声不响就跑去跳江……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要……”
语声颤抖至哽咽,碎作琉璃,凋敝在呼吸间。
晏怀微从赵清存怀里抬起头,在对方下颌处轻轻亲了一下,平静地说:“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妹妹让人拿背花杖打我,把我赶走,还骂我是娼妇。哦,她是以你的名义骂的。”
赵清存的呼吸滞住了,似是完全不敢相信:“阿嫣……她……她怎能如此……”
他眼圈泛红,面色如秋霜,唇瓣亦止不住地颤抖——赵清存就这样被真相杀了个措手不及。
晏怀微定定地看着,心底忽地浮起一种恶劣的快感。
她挑起食指摸向赵清存的喉结,感受着他在极度震惊之下,无意识产生的颤抖。这颤抖让她的心也跟着惊动,只觉身体最柔软之处又疼又喜。
她明白,赵清存和赵嫣,兄妹二人自小相依为命,赵嫣犯下大错,这对赵清存来说亦是深重的打击,他一时半刻不知该如何面对。
不过,早在赵清存回到临安之前她就已经想好:赵嫣已经惩罚过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不会要求赵清存和赵嫣断绝往来,也不会让赵清存再去惩罚赵嫣。
但此事她也不会轻易揭过去——她有她的主意。
“殿下……”她故意这样叫他,暧昧的称呼于檀唇轻吐,似撒娇,更似引诱。
“你妹妹是被你骄纵成这样的。她骗我、让人打我,这些也都是因为你……所以,她欠我的,由你来还。”
说完这话,晏怀微将按在赵清存喉结上的手指慢慢下滑,一路滑至胸前,体会着指尖的触感,温热的,起伏的,这是心跳的位置。
她用力向着他胸膛上那道箭矢留下的旧伤抓去,指甲几乎抠进肉里。
她感觉得到,此刻,赵清存的心跳被她抓在掌心——怦怦,怦怦,怦怦。
赵清存忍着胸前疼痛,语声坚定地答:“是我的错,我补偿你,我一定加倍补偿你!樨儿,你信我,你再信我一次。”
“……我信你。”
听得晏怀微说仍愿意相信自己,赵清存已然眸光湿润。他垂首于她额头轻吻着,细细碎碎的亲吻之中,是无边无际的思情。
“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晏怀微突然问道。
赵清存莞尔:“如何能不记得?绍兴二十年,梁夫人的春日宴。”
“我一直有个疑惑想问你。”
“什么?”
“我写《相见欢》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用步韵来和我?”
赵清存面上的笑意突然变得狡黠,似乎心头一道泉眼正汩汩冒着坏水儿。他并不知道,他每每恣情得意的时候,眉间那朵兰花就会变得清谲明艳,让人一看便觉心动。
“你真想知道?”赵清存挑了挑眉,故意卖关子。
“我想了很久,我觉得你也许是故意的,你一定有你的用意,但我想不出来究竟是何用意。”
赵清存将唇凑在晏怀微耳边,压低声音说:“你没看出来吗?我在调戏你。”
晏怀微讶然:“……什么意思?!”
赵清存倏地一下坐了起来。他这一起身,原本盖在二人身上的罗衾也被掀开。
晏怀微发出“啊”地一声轻呼,抬手捂在胸前。
裸裎夜聊,未着寸缕。
赵清存这个一言不合就掀被子的混账,弄得她一身清白袒呈于眸光之下。
下一瞬,赵清存翻身,将两只手臂撑在晏怀微肩膀两侧,俯下脖颈,深邃眼眸紧盯着她。
“步韵的要旨是什么?”赵清存问道。
他的姿势和眼神都太具压迫性,迫得晏怀微浑身僵硬。此刻又突然被如此询问,晏怀微感觉自己就像个不肯用功的读书郎,突然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没来由紧张得不行。
“是……和词的每一个韵字都与原词相同。”她声音细细地答他。
赵清存笑得愈发得意张扬:“所以——步韵就是,我可以在每句词的末尾与你相拥。”
话音甫落,晏怀微猛地抬手捂住脸:“哎呀!”
太坏了!
赵清存这个混账王八蛋!
实在是太坏了!
二人明明已数次共赴巫山云雨,可在知晓“步韵”用意的时候,晏怀微的脸还是一下子就涨得通红,忽觉身子也烫,烫得快要熟了。
可笑昔年的她是个如何昏头昏脑的小傻瓜,居然还在回城的路上拿李商隐撒气。殊不知,她心头倾慕的郎君,其实已经在隐晦地向她告白。
赵清存掰开晏怀微捂脸的手,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却十分诚挚:“要是让你不高兴了,我向你道歉。”
“我没有不高兴。可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从很早之前就……将我引为知己……”
“将我引为知己”,这六个字彷如魔咒,在说出口的瞬间就能让心跳愈发激烈,皮肤下,血脉里,四处皆泛起热浪——是羞,是怨,亦是葱茏的爱意。
赵清存霎时呆愣:“你竟然……知道了?!”
“你妹妹告诉我的。她还让我看了你那小匣子里的东西。”
赵清存的声音又沉又磁:“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只是……只是不想唐突了你。其实早在徐家扇子铺打出‘大宋第二才女’这名号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了。”
他俯身,将唇贴在她颈侧,嗅着她身上的香气,细细地述说着:
“昔年偶然的一次,我看到一张词笺,当时便讶然于世间竟有人写得出这样秀美的词句。我忍不住向人打听,那人告诉我,这是秘书省晏正字家的女儿写的。再后来我又看到一幅画上的题跋,看到的第一眼我就能肯定,这与此前那张词笺是同一人所写。我稍作打听,果然便是如此。”
“你救过我,在我最无助、最黯然的时候,是你用诗画救了我。你救了我许多许多次……我无以为报……”
赵清存抬头看向晏怀微,眼眸中有清光闪动,一缕凌乱发丝由耳后垂落,从女子赤/裸的肩头扫过,软软的,痒痒的。
晏怀微抬手搂住男人的脖颈,将他拉过来与自己亲吻。
诗与画皆是不值一提的渺小之物,我也不过是写了些自以为是的东西罢了。但幸好,幸好我的所思所想曾救过你。
——万幸,万幸。
夜已深,二人却都毫无倦意。他们从不曾像今夜这样开诚布公地聊过。
与意中人温软倾诉,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幸福是不会乏累的。
“樨儿,你既不想再嫁,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晏怀微掩唇笑道:“我打算去慧光庵削发为尼。”
赵清存一惊,脱口而出:“不行!”
“为何不行?”晏怀微故意逗弄他。
赵清存将唇贴上她的唇,柔软相触,声音暧昧:“我与这小尼姑尤云殢雨正缱绻,生怕唐突了观音菩萨。”
说完这话又“嗤”地一声轻笑,坏极了的模样:“况且……你不是说要给我生个孩子?没生出来不许走。”
这回轮到晏怀微大吃一惊:“我什么时候说要给你生孩子了?!”
“想抵赖?”赵清存挑起眉峰打量着她。
“分明就是你胡说八道!”晏怀微急了。
“去年你刚入府的时候,是不是曾去找大媪,说要给我生个孩子?你可别不承认,大媪早就已经全告诉我了。”
话音甫落,晏怀微只觉瞬间冒了一身虚汗——哦,她想起来了,她那时候急于搜寻赵清存的“罪证”,确实曾跑去找周夫人撒谎,说自己想给赵清存生个孩子。
苍天啊,人怎么能闯这么大的祸!
“还有,”赵清存还是不肯放过她,继续揭她短,“昔年由崇新门回城的马车上,是谁抱着我,口口声声喊夫君?是谁?”
“还有,当年梅园初见,是谁那么胆大妄为,提笔就敢写高唐神女与楚襄王?是谁?”
“还有,彼时夏夜西子湖畔,是谁让我有花堪折直须折?是谁?”
……
桩桩件件,细数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
赵清存这个混账,恐怕这辈子都不打算放过她了。
第63章 好女儿 别让卑恶在你们身上得逞
晏怀微明白, 赵清存嘴上说着什么“没生出孩子不许走”,看似霸道不讲理,其实根本就是在调情说笑罢了。
因为他们二人欢好之时, 赵清存都是有措施的。唯一的tຊ一次失误还是因她主动挑衅, 那时候他满怀歉意,还亲自煎了汤药给她喝。
她愿意相信他,相信他是真心想要护着自己。
晏怀微独自坐在晴光斋的竹亭里,心思百转千回,感觉自己这颗心,半是温暖半是纠缠, 半是酸楚半是硬气, 反正就是根本厘不清。
算了,厘不清就不厘, 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俗话说得好,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嘛。
思至此,晏怀微放下心绪,欢欢喜喜去向周夫人问安, 这便在老夫人那儿听到了一件新鲜事。
说是御街新开了一家颇受市人喜爱的店面,专卖各色糕点果煎, 名唤“潘七娘果子铺”。
传闻那糕果铺的女主人潘七娘手艺十分了得, 不仅能做出许多软糯可口的点心, 甚至还能做出非时令的市食——比如原本只在春三月才能吃到的梨花糖。
周夫人见赵清存终于不再消沉, 打心眼儿里高兴。老夫人一高兴, 又从街边浮铺叫了一堆索唤。
来送索唤的帮闲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小童儿,周夫人向他打听新开的糕果铺,小童儿便摇头晃脑地将那“潘七娘果子铺”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听闻竟然真有人能在初冬时节做出梨花糖, 老夫人实在欣喜。恰好她也想出去走走,于是便捡了个良辰吉日,带上家中两位年轻娘子,三个女人再加一众仆从女使,同去那果子铺尝鲜 。
店东潘七娘是个干练女子,见着泸川郡王府的人来,赶忙安排了楼上的济楚阁儿给诸位女眷。
周夫人携着二女入得济楚阁儿,见房间不大,但却收拾得干洁爽净,遂满意地颔首。
不多会儿,潘七娘带着几个小丫头上楼布菜,但见糖豌豆、玉屑糕、鹿梨浆、小甑糕、蜂糖糕,还有桃花鲊和芙蓉饼,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最绝的是摆在食案正中的一个青釉瓷夹碗,仔细一看,内里盛着的竟然真是梨花糖!
“梨花早已过了时节,你这倒确实是稀罕物。”周夫人瞧着那碗梨花糖,慈爱地笑道。
潘七娘亦笑:“老夫人快尝些,瞧瞧与春日所食有何不同?”
话毕又转向樊晏二人:“二位娘子也尝尝。”
三人各自起箸,夹了蜜糕放入口中,霎时只觉眼前一亮——这糖糕和春天的果然不同,更甜,也更软糯。
“这是如何做成?”惊愕之余,晏怀微忍不住问道。
潘七娘笑意盈盈:“这是秘密,可不能轻易说。”
哦,晏怀微一想,也对,能做出这些违背时令的糕果,必是潘家独门秘方,当然不可能谁问就告诉谁。
潘七娘将诸般吃食逐一摆好,又唤了点茶婆婆来为三位女眷点上茶汤,而后便带着众人离开了房间。
济楚阁儿内安静下来,一老二少围坐食案旁,仔细品着这些甜糯糕果。
周夫人给晏怀微和樊茗如各舀了一碗红枣甑糕,边舀边叨念着:“老身昔年最喜食此物,又甜又软还管饱,也不知你们喜不喜欢。”
晏怀微将一勺甑糕放入口中,甜甜糯糯的,内中夹有红枣和豆沙,十分可口。
明明是这样甜蜜的点心,可她吃着吃着,忽觉眼圈濡湿,鼻子也酸溜溜的。
樊茗如察觉到身旁女子情绪的变化,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晏怀微曲起手指擦了擦眼角清泪,笑着对那二人说:“突然想起我母亲。她和夫人一样,也喜欢吃红枣甑糕。”
周夫人并不知晓晏怀微的真实来历,毕竟老夫人年纪大了,诸人已商量好,不必将真相告知于她,免得徒惹困扰。
故而老夫人至今只以为这梨枝娘子自海宁来到临安,孤苦无依,因其学识出众,这才得了泸川郡王的宠爱。
此刻听对方忽然提起母亲,老夫人叹了口气,握住女子纤纤素手,安慰道:“好孩子,莫要太难过。旧事就让它过去吧。”
老夫人的手是粗糙的,其上遍布皲皱,一看便知这是一双曾经做过粗活的手。
看着这双手,晏怀微免不了又想起母亲张五娘。
张五娘的手没这么粗糙,但也遍布着操持痕迹。晏家小门小户,家中虽有女使和仆从,但许多家务活儿仍须张五娘亲自打理。
晏怀微最喜欢吃张五娘做的饭菜,像什么鱼羹、薤花茄儿、炒螃蟹、肉庵饭……虽非珍馐,可这些家常的味道却让晏怀微一辈子也忘不掉。
她知道母亲爱她,但母亲对她的爱却是被世俗的规矩紧锁着,挣不脱也讲不明。
没来由地,晏怀微忽然想起自己初初被齐耀祖甩了休书,收拾东西跑回家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那会儿她觉得自己终于脱离婆家苦海,每天都很高兴。可母亲张五娘却每每躲在无人处暗自垂泪——在母亲看来,女儿被夫婿休了成为弃妇,实在可怜。
有天早起,晏裕去上朝,晏怀微想起昨儿夜里张五娘说心口疼,遂跑去母亲那里,想问问身体是否好转。
还未行至寝卧,就见家中打理后院的小仆儿手足无措地站在张五娘门外。
瞧见姑娘来了,那小仆儿压低声音告知晏怀微,后市街送了些柴米过来,说是官人早就定下的。他原是想来问问娘子如何收拾,谁知却听到房内传出哭声,唬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晏怀微安排了柴米之事,嘱那小仆儿自去忙活,而后便叩门进屋。
张五娘见女儿来了,赶紧擦了把眼泪,装出一副无事发生模样。
“阿娘这是怎么了?”晏怀微凑过去向母亲撒娇。
张五娘低垂着红肿双眼,好半晌才说:“樨儿,阿娘担心你。”
“担心我?我怎么了?”
“唉……你这傻丫头,怎么一点儿都不知愁呢?阿娘怕你真的被齐大郎休弃,从今往后再没有夫家愿意要你,你可怎么办啊?”
张五娘将女儿拉进怀中,边叹息边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发髻。
晏怀微本想说我又不是后市街的大萝卜,非要被哪个男人买了去,剁巴剁巴吃下肚子才安生——等他们把我吃干抹净,我命都没了。
但她知道,说这种离经叛道的话,一定会引发母女之间的争执,她不想在这时候惹母亲不开心。
可是母亲如此担心自己,晏怀微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思忖再三,虽然极难启齿,但她还是把齐耀祖身上有病的事告诉了张五娘。
晏怀微原以为这骇人的消息一定会让张五娘震惊,哪怕她不会像自己那样扶着床围子呕吐,但至少也会嫌恶,会明白为何女儿哭着闹着非要回娘家,知晓女儿是遇人不淑。
谁知张五娘听闻此事,第一反应居然是:“哎呀,齐大郎竟有如此病症,那得赶紧去瞧郎中啊,快些将病瞧好了才能夫妇和睦。”
晏怀微瞬间没了再谈论下去的心气。她知道,也许母亲这辈子都跳不出“三从四德”、“夫为妇纲”的窠臼。
晏怀微当时就意识到,她和母亲是两类人。
她的困苦母亲理解不了,而母亲所认可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她看来实在可笑至极。
在知晓齐耀祖身有脏病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要和离,坚决不肯与这样龌龊的人在一起;而母亲的第一反应则是女婿身体不好,得赶紧去医治,只要把病治好就成。
——这个尘世对“齐耀祖们”太过宽容,而对“晏怀微们”则太过苛刻。
但晏怀微明白,这事其实并不能责怪母亲。
母亲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世面,她的认知就到这一步。你让她往前走,她根本就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何处。
在她的心念之中,只要夫妻举案齐眉就一定能万事兴盛;只要妻子贤惠守家,丈夫哪怕再是个风流浪子,也一定会浪子回头。
浪子回头金不换,皆大欢喜,多好的事儿啊。
晏怀微紧咬下唇,直到将唇瓣咬出齿痕。她明白,母亲的想法其实是这世上大多数人的想法,而晏怀微自己,她才是这红尘中的怪物。
从那以后,她再没提过齐耀祖有病这事,反正说了也没用,还不如不说,让自己心里清净些。
而此时此刻,晏怀微被周夫人攥着手安慰,思及旧事,只觉心底酸胀,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
见她哭了,坐在对面的樊茗如也放下汤匙,嫌弃道:“我要去当姑子了都没哭,你哭什么?”
樊茗如说这话时,神情里终于出现了一种独属于年轻女子的娟秀和顽tຊ皮。她终于不用再每天端着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那般辛苦。
此次赵清存归来,樊茗如知晓他安然无恙,放下心来,这便下定决心要去西子湖畔的尼姑庵剪发披缁。
她自小怙恃皆失,遍尝人情冷暖,后来是宰相赵鼎心怀怜悯,将她接去,像教养亲女儿一样教养她。
她努力摆出的贤淑模样,其实就是在大伯家学会的。
待她被赵清存接入普安郡王府之后,又跟着赵昚发妻郭夫人学习如何照管家务。郭夫人端庄,她便也努力模仿着那种不属于自己年纪的端庄。
无论是在大伯家还是在郡王府,其实都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难免忐忑,为了少些惶恐之情,人就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些。
一个人若是“有用”,也许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抛弃。
恰如林伊伊所说,有时候装模作样太久了,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要什么,忘了自己原本是何模样,为了让旁人赞许,讨旁人喜欢,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所幸樊茗如打算抛却尘嚣,她要走一回自己选的路,去静谧之中堪破浮生。
这事她已经对周夫人和赵清存都说过了,赵清存知道拦不住她,便说若有任何需要之处,可以尽管提。
樊茗如也没跟赵清存客气,直言她有私心,她想在自己皈依青灯古佛之时,由官家将法名御笔亲书给她——她有了官家的御笔傍身,今后的路也许不会太难走。
赵清存答应了。
眼下在潘七娘果子铺的这间小阁儿里,晏怀微和樊茗如都面临着自己人生的拐点,既不知前路,也不见归途……诸女说着说着皆是眼眶湿润。
周夫人离了座,一手拉起樊茗如,一手拉起晏怀微,将两个女儿都抱进怀里,面上老泪纵横。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老夫人连声哀叹,“这世道折磨女子,不公不义之事十有八九,但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别让卑恶在你们身上得逞。”
“大媪……”晏怀微将脸埋进老夫人怀里。
周夫人虽清癯瘦小,但身板却从来笔挺,像一棵老树。
然此树非松柏苍翠,亦非杨柳柔弱,而是一株不知名的古树,虬枝盘结于旧日山春——树成多是人先老,垂白看他攀折人。(注1)
*
待吃饱喝足也说够了心底事,三个女人从济楚阁儿出来,樊茗如扶着周夫人当先走,晏怀微紧跟其后。
铺子外,御街人来人往端的是热闹。
王府马车不好在街面上碍事,便停在路对面的窄巷子旁,女眷们须得稍走几步才能上车。
停马车的窄巷子左近是一座酒楼。
这边三人正穿过街面向马车走去,那边却忽见酒楼的量酒博士手拎竹棍,将一条狗从楼内打将出来。
随意一瞧便知那应是条四处觅食的野狗,许是循着酒菜香气跑进楼内。此刻被人以棍棒威胁,只得向外逃窜。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孰料在瞧见那条向外窜出的野狗的瞬间,周夫人却像突然罹患失心疯一般大声惊叫起来。
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老夫人的声音变得恐惧嘶哑,一边叫一边连连向后退去。
野狗刚挨了棍棒,尚处于应激之态,此刻又听闻近旁有人惊恐呼叫,霎时被激起野性,也冲着老夫人狂吠起来。
野狗吓到了老夫人,老夫人也惹怒了野狗。
周夫人因那野狗冲自己狂吠,愈发惊恐难当,下意识推开樊茗如,转身就跑。
她这一跑,彻底将野狗激怒。但见那畜生亮出满口尖锐黄牙,冲着周夫人便扑了过去。
野狗一口咬在女人的腿上,耳闻一声惨叫——却不是周夫人,而是晏怀微。
千钧一发之际,晏怀微飞扑过去将周夫人护在怀里,而她自己的一条小腿,则被受惊发狂的野狗咬得鲜血直流——
作者有话说:【注释】
1.“树成多是人先老,垂白看他攀折人。”出自唐朝于鹄种树诗。
另外,以下是作者关于本章的一些个人观点,不想看的读者宝宝可以直接划走。
↓
虽然大家在提及原生家庭的时候总是“父母、父母”连在一起说,但我个人的观点是——“父”是“父”,“母”是“母”,父和母天然就是不同的两种类别,不能混为一谈。
母女与父女不同,母女之间羁绊的深度,是很难简单定义或描述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一次次把张五娘和晏怀微拿出来写的原因。
相信读者在读完这一章之后,其实已经明白了张五娘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她是被世俗捆缚的人,住在自己的笼子里,她的认知不足以支撑她走到世界的更高层面。而与之相反,晏怀微比母亲站得高、看得远。
此前媒体有一个概念叫“保卫复杂性”,即对多元性、真实结构和深度思考的维护。
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它们本质就是复杂的,比如人心、感情、生命的存在,等等。而现在快节奏的生活导致我们往往因为无法理解,或者说懒得费脑子,干脆就把复杂的东西直接简单化、刻板化、对立化。
把复杂的内涵简单化,这就和从前总爱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一样,其实都是不好的。
张五娘(母)和晏怀微(女)之间的感情十分复杂,大家定然能够理解这一点。
ps.虽然上面说了那么多,但本书并不会出现“一起包饺子”的剧情。
第64章 鸳鸯梦 必须和我一起睡
马车将受伤的晏怀微送抵郡王府的时候, 听闻消息的赵清存几乎是从府里冲出来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至马车旁,小心翼翼将晏怀微打横抱在怀中,继而大踏步向府内行去。
“去浴房, ”赵清存边走边对跟在身后的女使们吩咐, “备几桶清水。”
适才在御街,看到野狗扑咬晏怀微,车夫老朱挥着鞭子就打了过来。恶犬见势不妙,松了口,夹着尾巴逃走了。
周夫人的贴身女使文竹和栀子原本等在马车旁,眼瞅恶犬突然咬人, 也赶紧跑过来帮忙。
那边老夫人尚未缓过气来, 只得先扶入酒楼暂歇。樊茗如见晏怀微小腿以下全是血,当机立断让车夫先送她回府医治。
此刻, 受了伤的晏怀微被赵清存抱在怀里, 小腿柔软垂下, 她能感觉到,伤处已不再淌血,但却仍觉隐隐作痛。
“疼吗?”赵清存垂眸问怀中女子。
晏怀微抓着赵清存衣襟, 额头抵在他胸前,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
“稍忍一忍, 清洗伤处之后立刻上药, 上了药就不疼了。”赵清存安慰道。
说完这话, 他的脚步愈发加快了些。
到得浴房, 几名粗使婆子已将清水备上, 王府医官崔弥也背着药箱,气喘吁吁跑至此处。
赵清存让人在浴房铺了一张髹漆躺椅,又叫婆子打了满满一桶水。
崔弥拎着药箱上前, 赵清存命其将药箱放在木案上,之后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他吩咐了几句,崔弥瞬间领悟,搁下药箱,转身往府中药房奔去。
赵清存将怀中女子小心地放在刚摆好的髹漆椅上,他随手拉过一张杌子,坐于椅旁,抬起晏怀微受伤的那条腿搭放于自己膝头。
“全都出去,把门关上。”赵清存头也不回地对身后诸人吩咐道。
待众人退出浴房,赵清存扶着晏怀微的腿,将其鞋袜全部脱掉。
晏怀微今日穿的是细绢薄裤与褶裙,拂开裙子,再将裤脚一点点撩起之后,赵清存心疼地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晏怀微小腿上一片血痕,他卷裤脚的动作许是触及伤处,晏怀微忽地瑟缩了一下。
赵清存再不迟疑,抬手捏紧裤沿,耳闻“呲啦”一声,晏怀微的绢裤便从裤角处被一口气撕至膝弯。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想从躺椅上坐起。
赵清存抬手按住她,道:“别乱动,我为你清创敷药。”
话毕,他手握水瓢,舀起桶中清水,小心翼翼地淋在晏怀微被狗咬伤的地方。
水将血污洗去之后,伤口便清晰地显露出来——两个明显的齿伤,旁边还有一道红痕,应是利齿于其上拖曳造成;虽则咬得不重,但伤口周围却已然红肿。
赵清存面色凝沉,盯着那伤口,沉声道:“忍一忍。”
话毕,他用力将伤口内隐藏的血污向外挤出。晏怀微屏住呼吸,按在椅边的手攥成拳,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
将污血尽皆挤出之后,赵清存继续舀水冲洗。腿上血迹明明已经完tຊ全洗去,可赵清存却仍未停止动作。
很快,一桶水全部用完,他扬声唤人进来,又添了一桶继续冲洗。
足足冲完了三桶清水,赵清存这才放下水瓢,于药箱内拿出药膏,一点点为晏怀微涂抹于伤处。
药膏止疼消肿,涂罢再缠上层层裹帘,这便包扎好了。
适才冲洗伤口的时候,赵清存坐在晏怀微脚边,将女子的腿搭在自己腿上,浊水便将衣摆和鞋袜尽皆沾湿。
下摆凌乱,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腿上,此刻他的狼狈倒是一点儿也不比晏怀微少。
晏怀微的绢裤已被撕烂,裙子也几乎完全弄湿,赵清存干脆命人取了件大氅,用那氅衣将晏怀微从头包到脚,而后便抱着她离开浴房,回到景明院。
“我让妙儿带几个女使去晴光斋,将你的用物全部搬过来。从今往后,你与我同寝卧。”将怀中女子放在榻上,赵清存低声说道。
晏怀微却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拒绝:“我想回晴光斋去,我不住你这儿……我不自在。”
谁知从来对心上人百依百顺的赵清存,这次却直截了当答道:“不行。”
态度冷硬,不容置喙。
晏怀微顿觉满腹委屈,分辩道:“为何不行?我又不是……”
赵清存为她理了理鬓发,低声解释道:“我并非要强迫你。但你被野犬咬伤,那恶犬究竟什么景况,我们都说不清。为了以防万一,我要你与我待在一起,至少十日之内,我要随时察看你的状况。”
“这又是为何?”晏怀微不解。
赵清存正要继续说,忽听门外响起珠儿的声音:“殿下,崔大夫将煎好的汤药送来了。”
听闻此言,赵清存过去打开房门,从崔弥手中接过一个玳瑁盘,盘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赵清存在门外又与崔弥交谈了几句,隐约听得什么“下淤血”、“大剂量”、“服之痊愈”等零碎话语。
之后便见他关上房门,并未让珠儿进来服侍,而是自己端着玳瑁盘回到晏怀微身边。
“不就是被狗咬了嘛,街市上被狗咬过的人可太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喝药……”晏怀微瞅着那碗浓浓的苦药,鼻子眼睛瞬间皱成一团。
赵清存端着药碗轻轻吹气,没理她。
“我已经不疼了,我没事了,我好了!”晏怀微还在垂死挣扎。
赵清存舀起一勺苦药,送到她唇边。
“我不想喝。”晏怀微直接摊牌。
赵清存今日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态度竟出奇地强硬:“张嘴。”
晏怀微被他这样命令着,心里愈发委屈。可恨那赵清存却举着药匙,丝毫不肯退让。没奈何,她也只得乖乖张口把药喝下。
——好苦,难喝!
晏怀微捂着嘴差点儿没吐出来:“这什么药……怎得一股怪味儿……”
赵清存见她终于肯乖乖喝药,态度便不再冷硬,温言向她说道:“这是败毒散,以人参、柴胡、紫竹根等药材浓煎,每日服用一剂,须连服数日。”
“做什么要我喝这个?”
“你知大媪为何那般畏犬?”赵清存反问她。
晏怀微摇头。
仔细想来,这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按说周夫人年轻时于市井间谋生做活,什么世面没见过。况且老夫人年纪虽大,但精神向来很好,怎么说也不该被一只觅食的野狗吓至觳觫。
却听赵清存喟然叹道:“因为大媪的孩子就是被狾犬咬死的。”
“被狾犬咬死?!”晏怀微惊愕地瞪大双眼。
狾犬与普通恶犬不同,此乃罹患疯病之犬,这类恶犬最喜攻击无辜路人。
南渡之前,街面上也曾出现过狾犬咬人至死之事。后来官家驻跸杭城,临安府衙向街道司下达了“凡遇狾犬必击杀之”的命令。自那以后,街巷之间便几乎没了狾犬踪迹。
赵清存一边喂晏怀微喝药,一边继续讲述:
“其实这事我也是来到行在之后,偶然听兄长说起。昔年在秀州,大媪的孩子于田间玩耍,不慎被狾犬咬伤。那时候家里人都没当回事,以为就是被狗咬了,谁知不过几日功夫,那孩子突然就变得疯癫……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瘛咬病。”
“瘛咬病?”晏怀微曾听说过,被疯狗咬了会得一种怪病,却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赵清存颔首:“大媪那时已受雇做兄长乳母,孩子去得凄惨,她伤心欲绝,后来也不曾再有别的孩儿。其夫殁后,大媪在这世上没了亲人,从此只将我们兄妹三人当做自己亲生骨肉一般照料。”
“师父说过,早在司马晋时期,医书上便已详细记载了这种病的症状及其可怖之处。医书有言,从来疯犬咬人,十有九死。患上瘛咬病的人,会浑身恶寒,目红音嘶,心腹绞痛如刀割,听闻水声便恐惧发狂。因为太痛苦,他们还会抓破自己的身体,甚至咬烂舌头。”(注1)
说着说着,忽见晏怀微面色僵白,可见是被吓到。
赵清存赶忙止住话头,将女子拥入怀中,低声安慰道:“别怕,好好喝药便会没事。”
安抚好晏怀微,又伺候着她睡下,赵清存这便去往外院听车夫老朱禀明今日景况。
原来诸人遇到的并非狾犬,只是一条突然被激怒的野狗。
这么想来也许不会有事,但赵清存仍旧不能放心,况且他还得盯着晏怀微喝药。是以,回到景明院后,他虽口中说着“没事”,可言行举止仍旧霸道,说什么都不肯放晏怀微回晴光斋去。
景明院内除寝卧外,尚有数间上房空置,但赵清存却不愿让晏怀微与自己隔着一堵墙。
思忖再三,忽有妙计。
泸川郡王唤来数名王府待诏(工匠),上面下面左面右面比划了一番,待诏们立刻知晓恩王之意,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在他的寝卧内搭出一间碧纱幮。(注2)
所谓碧纱幮,其实就是在赵清存那间十分宽敞的寝卧里隔了个小间——先以榫卯固定框架,三面覆以青纱,东置屏风,南向进出,这便成了。
碧纱幮内放着一张床榻、一面矮几,另有几只绣墩。床榻铺得十分暖和,晏怀微睡在里面刚刚好。
这间大卧之中隔出的小地方,既让晏怀微不会感到拘束,又方便赵清存日夜看顾她。
夜里,晏怀微拥被躺在碧纱幮内,望着眼前所悬层层细绫以及细绫外的花鸟隔幕,忽然有种特别奇妙的感觉。
透过花鸟隔幕,她隐约能看到赵清存披衣立于香案前,捏了几颗香丸放入熏炉,之后又随手拿起案几上一串紫檀珠,斜倚床榻,就着灯烛惬意把玩。
晏怀微翻了个身,面朝外侧躺着,死死盯着赵清存看。正看得入神,不提防赵清存忽然转过头,也向她这边看过来。
他们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却能感受到,那种温暖的、柔和的,这辈子最纯粹的爱意。
——我们可以相爱,可以欢好,但终究,你是你,我是我。
晏怀微躲在碧纱幮内笑得眉眼弯弯,她可真喜欢这种感觉。
重重细绫遮眼,二人在朦胧烛火中对视许久,终究是晏怀微先扛不住,面红耳赤地拉起被子蒙住头。
赵清存被晏怀微的憨气逗笑,收回目光,半阖双眸回味着适才的遥遥相视……其实他也挺喜欢这种感觉。
可惜这绵软的温馨却在子夜时分被女子的尖叫声打破。
晏怀微猛然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觉心如擂鼓,小腿再次隐隐作痛,鬓边也渗出一层冷汗。
就在女子发出惊叫的下一瞬,碧纱幮的帘幔被人一把掀开,赵清存快步冲了进来。
“怎么了?哪儿疼?”他坐在床沿,紧张地问。
晏怀微坐起来,抬手搂住赵清存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地说:“我做噩梦了,梦见我患上瘛咬病,疼得满地打滚,还像疯了一样把自己全身都抓破。”
赵清存一下下轻抚她的后背,安慰道:“别怕,没事,我已遣人去御街寻过……”
他正要跟晏怀微说,府干已经去御街打听过了,咬人的那条狗经常在街市上觅食,平日里许多店家也会给它抛些剩饭,就是一条野狗,没有疯病——话到嘴边却忽地收住。
“樨儿……其实,师父曾告诉过我一件事,我担心你害怕,就没敢告知你。”赵清存的语气凝肃。
“什么事?”
“师父说,被狗咬了的人都会做噩梦,所以不能一个人睡,必须tຊ和别人一起睡,如此才可将梦里那些邪祟全拦住。”
晏怀微蹙眉,疑惑地看向赵清存:“……真的?”
“翰林医官使吴劼的话你还不信吗?我之所以非要将你留在景明院,其实就是担心你夜里出事。你看,果然做噩梦了不是?”
赵清存从言辞到神情皆认认真真,一本正经。
“那要怎么办?”晏怀微果然被对方严肃的语气唬住。
“有办法,你过来和我睡就行。”
晏怀微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赵清存打横抱起晏怀微,往自己卧榻走的时候,口中还振振有词地叮嘱着:“你若是害怕,就抱紧我。若是再做噩梦,你就一整夜抱紧我。我来替你挡住恶犬,让恶犬咬我,莫要咬你。”
话说得倒是挺好听,可直到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晏怀微才突然意识到——吴劼是神医又不是神棍,怎会说那种怪力乱神之语。
赵清存那个混账不会是故意的吧?!——
作者有话说:【注释】
1、瘛咬病就是狂犬病,但狂犬病并不是被狗咬了就会感染,而是只有被正在发病的疯狗咬了才会感染。古人虽然没有狂犬疫苗,但对于此病已经有了认知和一些治疗措施,在《验方新编》、《肘后备急方》、《外科正宗》等古籍医书中均有记载。
2、碧纱幮并不是橱柜,而是在大房间里用纱制帐具搭出来的小隔断,也可写作“碧纱厨”或“碧纱橱”等。《红楼梦》里面,林妹妹初入贾府的时候便是住在贾母那间大屋的碧纱幮里。本书特意让晏妹妹也睡一回碧纱幮,算作对林妹妹的至敬。
第65章 阑干万里心 把赵清存拖下去狠狠打!
就在冬雪初降之时, 大宋出使金国的使团在朝议大夫魏杞的率领下,回到了行在临安。
与他们同时抵达临安的,还有宋金两国写着议和条款的国书。
检视其文, 要言有三:
自议和达成之日, 大宋官家赵昚须将金国皇帝完颜雍呼为叔,自称为侄;
大宋每年向金国进贡银、绢各二十万,称为“岁币”;
宋金两国除维持原有疆界外,大宋还须将泗、唐、邓、海、秦、商六州土地割让金国。
显而易见,这份和约是屈辱的。但较之昔年赵构夹着尾巴应允的那份“绍兴和议”,针对赵昚的这份其实已经温和得多——至少大宋无须再向金国俯首称臣, 且每年的进贡也减少了五万两。
这些都是似魏杞般铁骨铮铮的使臣们, 在燕京时靠着绝食、忍辱与据理力争才换来的。
魏杞返抵临安的当日,赵昚立刻便召见了他。
可出现在赵昚眼前的, 却并非离开临安时那位温文儒雅的文臣, 而是一位须发皆白、直似耄耋老朽一般的人。
不过短短一年, 谁能料到竟成如此衰鬓苍颜。
年轻的帝王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的臣子,笑着笑着便觉唇角颤抖,掩在袖中的手指也跟着颤个不住。
自那日起, 赵昚离开寝殿,未偕任何宠妃, 而是独自搬去了宫里的翠寒堂。他想在偏僻的翠寒堂小住些时日, 让自己静一静。
翠寒堂位于皇宫西侧, 原是昔年赵构还未退位时修筑的一处避暑之所。
北人南来, 比之东京开封府的天高气爽, 位于江南的临安府总让人觉得暑湿难耐。于是赵构便命人于选德殿不远处建此清凉小堂。
建造翠寒堂用的是从倭国千里迢迢送来的新罗白木。堂外松竹掩映,静窈萦深,加之此地不施丹雘, 入眼只有色如象牙的白木,着实是惨绿衬着幽白,一片冷冷清清。
在这透骨的冷清之中,赵清存被宫人引着,一路向翠寒堂行去。
刚走入围篱,就见赵昚负手站在不远处一株苍松下,抬眸望着树梢破碎的冬阳。
那松树笔挺、孤寒,像一位独自站在浊世洪流之中的孤旅人——他一身清白,可偏偏清白最是无力。
满地皆是掉落的松针,脚踩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赵清存伴着这窸窣上前行礼:“……陛下。”
赵昚屏退宫人,伸手扶着弟弟,叹了口气:“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
“回临安这么久都不肯入宫来看兄长一眼,你是不是也在怪我?”
赵清存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怪赵昚,他是在责怪自己——怪自己无能为力,怪自己迷惘失落。若非晏怀微那三个响亮的耳光,他现在也许仍是萎靡模样。
但这些事没必要全都告知兄长。
是以,赵清存忽地从怀中摸出一块被利矢射得残破的金字牌,双手捧着递还赵昚:
“这是兄长赐我的金字牌,便是此物于战场上救我一命。此恩此情,弟终生铭记。”
赵昚接过木牌,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块牌子原已裂开,现在又被人用鱼鳔胶粘合起来。至于内中详情,使金之前那次回宫时,赵清存已经对他解释过了。
“说什么恩不恩,战场凶险,你能没事便是最好。”
赵清存却忽地换了个话题:“张相公已不在人世?”
听对方突然提及主战派枢密相公张浚,赵昚神情黯然:“……便是半年前。”
“汤思退也死了?”赵清存又问。
“是,半月前。”
赵清存没再说话,松枝间漏出的冬阳碎在他的衣衫上,这让他突然想起,绍兴三十二年赵昚在损斋开经筵的时候。
那会儿也是冬天,经筵前夜他与失而复得的心上人云雨巫山,经筵之后被兄长发现他手腕上的抓伤,还曾大肆嘲笑他。
彼时,他们兄弟二人浮荡于冬日温软的斜晖中,或点茶或玩笑,只觉一切都是亮堂的、轻盈的,远方有着无尽的希望,当得起“慷慨激昂”这四个字。
可叹世事不饶人,不过短短一年半载,从战败至议和,所有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赵昚似也忆起那年经筵旧事,疲惫地叹了口气。
主战派的肱股大臣张浚已经死了,现在甚至连主和派的砥柱汤思退也死了……人间的荒诞与无奈,有时候实在超出想象。
自南渡至今,将星一颗接一颗陨落。
岳飞、韩世忠、刘锜、吴玠……皆已不在人世。敢在高牙大纛之下挥刃与金兵厮杀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眼下仍力主抗金的臣子之中,尚书左仆射陈康伯已然病重,太尉杨存中亦是鹤发鸡皮的耄耋老人,看来看去,竟然只有手握“采石大捷”之功的虞允文尚堪一用。
朝廷还是那个朝廷,阳光还是那抹阳光,长风也还是那股长风,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不一样了。
——世间英雄悲死尽,坟茔之上,草色青复青。
真是,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人愿啊!
赵清存看着赵昚疲惫不堪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什么,音声颤抖地问道:“兄长是不是……再也不想北伐了?”
赵昚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
赵清存忽觉一口气哽在胸前:“我此去燕京议和,途经徐州、沂州、恩州,一路所闻,皆金人嚣张跋扈之举。他们侵我宋土,杀我子民……兄长是不是打算今后对这些全都视而不见?”
赵昚看了弟弟一眼,音声沉郁地答:“你既然也去了燕京,便该知晓,魏卿于燕京抛却生死,这才促使隆兴和议达成……”
“达成又如何?!”
赵清存蓦然打断赵昚,语气愤慨不平:“完颜亮撕毁绍兴和议攻打大宋之日,可有过片刻愧疚?完颜雍派兵突破两淮防线之时,可有过片刻仁慈?兄长如今的退缩,可对得起岳元帅在天之灵?!”
听到赵清存突然提及岳飞,赵昚酸楚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弟弟一直将岳飞视作人生中的指路明灯。可弟弟也许不清楚,那个已经死去二十几年的人,并不仅仅是赵清存的明灯,其实也是他赵昚的明灯。
初见岳飞的时候,他还是个刚离开父母与家乡,每日谨慎却迷茫地活在皇宫里的小孩子。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宫内的资善堂读书,忽见一位遍身英气的武将向着资善堂大步走来。
他听到那人对身边诸人喟叹道:“中兴基业,其在是矣!”
初时他没明白那人为何如此说,直到对方上表劝养父赵构立他为储君时,他这才明白,原来那句话便是对他的最高褒扬。
——这个国家的将来就靠你了,小子!
岳元帅慧眼识英,早在二十年前就认定他必成明主,这于彼时战战兢兢的他而言,如何不是一种恩情?如何不是照彻茫茫前路的明灯?
二十年来如一梦,世事变幻,tຊ波涛汹涌,他不是不愿意继续挥军北伐,他只是……终究身不由己。
思绪溯洄,赵昚忽觉眼角湿润。他抬手将泪渍拭去,许久之后才说:“三郎,你也看到了,朝廷武备之事,眼下是青黄不接,后继乏力。你在兴元府养伤的时候,金兵差一点儿渡江打过来,你知道吗?”
“知道,孙偍带了消息给我。”
“便是那时,其实我仍想与金人交锋,所以才派张相公继续督战。可是后来,朝廷内部主和的声音越来越响。没过多久,原说不插手北伐一事的太上,突然将我叫去德寿宫,他对我说……”
话至此处,赵昚却突然顿住。他没有立刻说下去,似乎接下来要说的是难以启齿之语,他需要先给自己一些勇气。
“太上对兄长说了什么?”
良久,赵昚终于启唇,一字一句,疲累而悲凉:“太上告诉我,若想继续北伐,除非他死了。他让我踩着他的尸体去北伐。”
赵清存倏地向后退了半步。他听明白了,赵构此言是威胁,是恫吓,亦是压制。
赵构实在是太了解他这养子,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赵昚就是太有情。
——情厚而宽仁,情孝而怯让。
赵清存咬着牙,只觉胸中块垒难平……好,兄长仁厚孝顺,那他这个做弟弟的今日就偏要当个不仁不孝之徒!
“太上罪孽深重,兄长若是一味愚孝……”
“放肆!”
赵清存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昚厉声打断。
可赵清存已端的是不管不顾,他深吸一口气,非要继续说下去:
“往日诸事,旁人皆被蒙蔽,兄长却不可能不知……太上罪行若是细论起来,件件桩桩皆令人不齿。”
“太祖立国之初便立下誓约,大宋绝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之人。可太上却因为太学生欧阳澈上书指责其沉湎女色,就将其斩首于应天府。”
“昔年苗傅与刘正彦之所以发动兵变,乃因太上重用国蠹民贼,任由那些恶宦吸民血、食民膏。”
“太上自南渡之后便一味逃跑,只想对金媾和,他为了促成绍兴和议,在岳元帅进兵朱仙镇,眼看胜利在望之时,连下十二道金字牌迫其收兵,自此社稷江山无由再复!”
“太上指使秦桧诬陷忠良,迫害朝堂上诸多忠直良臣!他究竟是何居心,他敢不敢在大祀之日说给太祖太宗听?!”
赵清存越说越愤慨,言辞激烈直至口不择言地步:
“秦桧那狗官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奸佞小人,必然遗臭万年。兄长你也知道,秦桧不过是只出头乌鸦罢了……”
赵昚耳闻不妙,刚想开口喝止,却听赵清存猛然拔高嗓音,厉声骂道:
“那个最该跪在岳元帅墓前为自己的无耻而忏悔的人——是太上皇!!!”
话音未落,但见赵昚抡起手中那块金字牌,对准赵清存便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闷响,沉甸甸的金字牌砸在赵清存额角,彻底断成两半。
赵清存没有躲,他任凭金字牌砸过来,任凭其碎落委地,亦任凭一道血痕沿着额角缓缓淌落。
“竖子不知死活!”赵昚怒斥。
赵清存抬手抹了一把额上鲜血,嗤笑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其实兄长心里很有数。”
“跪下!!!”
赵清存倒是很听话,一掀衣摆就跪在了赵昚面前。可他虽跪却不卑,把个脊梁骨挺得笔直,朗声说道:
“臣恳请陛下褫夺臣之爵位,将臣贬为庶民。臣将赶赴前线投奔吴大帅,臣誓死守土,绝不向金人低头!……陛下与太上愿意与北虏称叔道侄,臣不愿意!”
话语铮铮如铁,句句锋利,毫不留情地刮在赵昚心上。
今日倘若对他说这些话的是随便哪个标榜“文死谏”的迂腐臣子,他赵昚可以一笑了之,只当他们拎不清家国大势,不会介意分毫。
可现在,说这话的居然是一直以来与他最为亲近、最为相知,是他如埙如箎的弟弟!
赵昚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赵珝……你要与我了断干系?你是认真的?”气极了就想笑,笑声在喉咙里摩擦着,话音也变得扭曲。
赵清存抬手指向自己眉心那瓣兰花,道:“此物是如何来的,兄长最是清楚。旁人皆以为这是天生,其实……这是面涅!”
话语停顿,赵清存挑了挑唇角,面上浮起一丝讥讽笑意。
大宋子民虽喜纹身,但却鲜少有人会主动将之纹在脸上,因为纹脸乃刑罚之一种,唤作“面涅”。可赵清存却偏要在眉心刺锦,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惩罚。
“昔年我之所以决定于眉间刺下此痕,其实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我与你们这些人不同,我本就不是什么富贵郡王,也不是什么远房宗室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天生就是个会打洞的老鼠崽子,兄长又不是不知道。”
“你给我住口!”赵昚厉喝,想阻止赵清存的浑说。
可赵昚越想阻止,赵清存就越是血气上涌,此刻他已然不想再顾忌什么尊卑有序,甚至对太上皇直呼其名:
“赵构派兵围剿洞庭湖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父亲死去,这种痛苦陛下能明白吗?!我本就是反贼之子,陛下也不是第一天知晓此事!我早就想说,我忍那赵构已经忍了太久!”
此言一出,赵昚只觉怒火攻心,口中泛起阵阵血腥——赵清存真是疯了,疯了,疯了!
赵昚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弟弟,怒道:“我平日就是太惯着你,太纵容你!我看你是不打不行!”
“来人!”皇帝一迭声唤着,“给朕来人!”
候在不远处的数名内侍听到皇帝呼喝,立刻以极快的速度鱼贯跑至。
赵昚指着跪在地上的赵清存,语无伦次地叱道:“把泸川郡王给朕拖下去!拖下去重责!给朕狠狠打!”——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岳飞对赵昚的褒奖之语出自《宋史》,本书引用时略有缩减。
2、宋金隆兴和议的整个过程非常复杂,鉴于本书只是一本言情小说,所以这方面就略写了,大家不用太较真哈。
3、这里稍微替宋孝宗打个补丁,其实他心里还是想要恢复中原的,只是彼时朝廷争端和军事实力各方面都不太允许。之后到了乾道八年(1172),宋孝宗再次派出虞允文“经略四川”,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
第66章 雨霖铃 红绸蒙住眼睛,亲吻细密落下
泸川郡王受杖之处, 乃皇宫南侧丽正门。
衣冠渡江后,皇帝驻跸临安,葺吴越国子城旧址为宫苑。
皇宫南北二门相向, 北边的“和宁门”正对着御街, 三省六部、太庙五府皆坐落于此,平日里百官上朝亦行此门。至于南边的“丽正门”,其所面之处则是什么冷水峪、包家山之类的偏山僻野。
但说来可笑的是,这荒僻无人的“丽正门”其实才是皇宫大门,而熙来攘往的“和宁门”仅仅只是个后门而已。
——真是倒反天罡。
此刻,赵清存笔直地跪在丽正门外的青石砖上, 两旁各站一名手握大杖之人。
他的上衣已被剥去, 寒风侵肌,又似锋刃, 一刃刃刮过裸露脊梁。
泸川郡王往常一身天水碧衫, 那颜色衬得他俊逸无俦, 虽不至于阴柔,但给人的印象总归是个清雅文人。
直到今日褫衣受杖,众吏这才惊觉, 原来那翩然衣衫之下掩藏着的,竟是一副武将体魄——肌理紧实, 朗然俊健, 跪在如此瘆人的凄风中, 亦能岿然不动。
不远处便是丽正门高大的阙楼。左右两侧阙亭外, 依秩站着一排垂首待命的侍官。
赵昚的御辇已行至阙亭前。
九五之尊从辇上步出, 负手卓立,面色阴沉地看着不远处等待受杖的赵清存。
赵清存也抬头看向赵昚,目光不亢不卑, 却端的是愈发气人。
“赵氏宗子泸川郡王珝,口出不逊,颠越不恭,罔顾孝悌……”赵昚的嘴唇因余怒而发颤,语声却极具气魄。
“打!”
听得前方令出,大杖立刻被高高举起,掀起寒风,随后猛力落下。
“砰——”
一杖下去,受杖之人原本跪得笔挺的身姿,被打得倏然向前扑去。然而下一瞬,他又撑起身来,依旧跪得傲然。
“砰”,“砰”,“砰”。
一杖接一杖打在赤裸的脊背上,发出声声闷响。赵清存的身体此时不仅要挨受杖击,还要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别再被打得趴摔于地,狼狈不堪。
他挨的是脊杖,与臀杖全然不同。臀杖打肉尚可忍受,脊杖则是打腰背,打的tຊ尽是硬骨头——很疼,每一杖都很疼。
那种感觉,起初是钝痛,像是厚重的岩石在撞击身体。
而后变作锐痛,皮肉将烂未烂,像是锋锐的岩石在用力划割。
再之后便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至此已无法形容——岩石没有了,划割也没有了,什么都不像,极度的疼痛已经让人根本找不到词句来形容。
赵清存五官紧绷,脸色白如残雪,额角已沁出豆大一排汗珠。
凛冽之中,赤裸的脊梁青红斑驳,不多会儿便有鲜血缕缕淌落。
讽刺的是,赵清存背上偏偏刺着“尽忠报国”四个大字。眼下每一杖都打在那“尽忠报国”之上,直将一腔拳拳赤心打至青紫血红——皮开肉绽之后,字迹已模糊不清。(注1)
施杖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面上俱露出不忍,可官家没说停,那就得继续打。
大杖不歇气落下,期间赵清存几次被打趴在地,赤/裸的肘部擦过地面,曳出道道血痕。
官家并未明说究竟打几杖,所以,倘若赵清存干脆趴地不起,这场庭杖也就到此为止了。可偏偏这人每次都是前一瞬被打倒,下一瞬又咬着牙颤巍巍地跪直。
整个挨打过程中,赵清存没发出一声痛呼,只是用尽全力咬住下唇,直到唇角亦淌落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明明可以向兄长讨饶,但他偏不,他今日就是要犯犟。
其实立在不远处的赵昚早就已经看出来了,赵清存痛苦不堪,却又偏要违拗,十足狼崽子模样。
在看清弟弟心思的瞬间,赵昚的神色由冰冷变为悲戚。
寒风吹动衣摆,皇帝凛然威严,惟有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
兄弟二人都憋着满肚子的怄火和委屈,顶牛一样,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
身受重伤的泸川郡王被送回王府的时候,整座府邸可说是乍然乱成一锅粥。
赵清存昏迷不醒,浑身是血地伏在春凳上,被仆从们抬入景明院。
就在周夫人淌着泪连声唤着“快叫医官”的时候,赵清存的师父——翰林医官使吴劼来到府邸,亲自为郡王医治。
一群人闹嚷嚷地拥在景明院,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递布巾的递布巾,来来回回折腾了不知多久。
吴劼为赵清存上药包扎完毕,对周夫人交待了郡王这段日子一定要静养,切不可再心躁劳神,又留了方子给王府医官,之后便告辞离去。
闹了一下午的郡王寝院,至掌灯时分终于安静下来。
赵清存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昏厥的,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这便发觉身处之地已不再是寒风刺骨的丽正门,而是温暖的寝房。
屋内灯火昏暗,床幔低垂,赵清存趴在榻上,缓缓扭过头,瞧见床榻不远处的暗影里坐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仰靠在圈椅上睡着了;另一人则偎在那人膝旁,一动不动,似乎也睡了过去。
许是察觉到床榻上有动静,偎在膝下的那人缓缓抬头,而后三两步跑至榻前。
“你醒了……还疼吗?”
那人掀开床幔,握住赵清存垂落榻边的手,声音嘶哑凝滞,语气却十分温柔。
赵清存也反握住她的手,低沉地应了。
正仰靠圈椅打盹之人被卧榻边晏赵二人的说话声惊醒,颤巍巍地起身行至近旁。晏怀微松开赵清存的手,扶着那人在榻边坐下——竟是周夫人。
香几上放着一柄烛剪,晏怀微执起将灯花剪掉,烛焰亮起,霎时便将昏暗的房间照得明晰。
赵清存虚弱地抬眸看去,见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皆是眼圈通红,似乎都哭了许久。
他忽地有些愧疚。
“我没事……大媪,您回去歇着吧。”赵清存努力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哽咽。
周夫人却面露怒容,扬手就想在赵清存头上扇一巴掌。可叹这巴掌却终究是停在半空,迟迟落不下——舍不得打。
“老身已听闻事情经过,虽不知你和官家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你真是好大本事,竟然跑去宫里和官家顶嘴!”
老夫人的话语怨怒十足,可语气却是心疼。
“我们家三郎的本事越来越大!翅膀硬了!”
说着说着,眼角又有泪水沁出,晏怀微赶忙摸出帕子为周夫人拭泪,之后便坐在床边的踏子上,仍旧偎在夫人膝下。
周夫人拉住晏怀微的手,像是给自己找个撑持,好继续数落赵清存:
“老身不偏袒任何人,但这么多年,官家对你们兄妹如何,你心里最是清楚。你偷摸着上疆场的那些日子,全靠官家帮你遮掩。可你倒好,你一回来就跑去气他。你有没有点儿良心?”
骂完了赵清存,周夫人转而又开始数落赵昚:
“官家也是气昏头了,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弟弟,怎能这般大杖伺候?!小时候同吃同睡,外面谁不知这一对儿兄弟好得比嫡亲更胜。官家的亲兄眼下还在秀州,官家从小被接到皇宫,与他那亲兄情意平淡,偏只与你,真如自己身上的手脚一般看重。谁承想,今日却是连自己的手脚都砍。真是发昏了,一个两个都发昏了……”
“大媪……”赵清存从喉中挤出一声微弱的称呼。后背伤处虽已上药包扎,可每说一句话都会牵动,仍是疼得隐隐沁汗。
老夫人数落完赵家兄弟,忍不住又开始絮叨从前:
“你记得不?咱们带着阿嫣刚到王府的时候,阿嫣那么瘦小,你也那么瘦,说话做事像个泼猴儿,天天把自己弄得一身脏。那时候连老身都嫌你是个脏猴儿,可官家从没嫌过你。”
“记得。”
“唉……今日究竟为着何事?官家为何如此恼怒?”
赵清存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不愿回答。他今日厉数赵构业障,确实是冲动之举,可若是从来一次,他依然会如此做。
周夫人见他不肯答话,愈发愠怨,遂干脆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地,先念叨赵昚,复念叨赵清存,完了又念叨赵昚,最后再把个身受重伤的赵清存从头嗔到脚。
“大媪偏心,夸兄长,却骂我。”赵清存对此十分不忿。
晏怀微在一边掩唇偷笑。
屋子里炉火烧得暖和,炉内燃着的是一种极其昂贵的瑞炭。此炭冬日取暖甚佳,无烟无焰,从皇宫到贵胄,大家都喜欢用这种炭火。
便是在这个冬夜,在这间温暖的卧房内,赵清存趴在榻上,周夫人倚坐榻边,晏怀微依偎在周夫人膝旁。
明明是挨打的挨打、数落的数落,可须臾间却又让人觉得有一种淡淡的温馨于周身萦回,整间屋子里溢满了温馨,似乎一切都是暖融融的。
夜渐深,直到周夫人念叨累了,房内终于安静下来。
“大媪回去歇息吧,殿下有我照看。”晏怀微轻声说。
“好孩子,前儿在御街,多亏你为老身挡住恶狗,唉……都是大媪没用,害你被狗咬伤。”
周夫人在晏怀微被咬之后就一日三次来景明院看她,还送了许多补品和衣饰,此刻又提起这事,语气仍是深深地愧疚。
晏怀微赶忙凑过去撒娇:“大媪莫如此说。就这点儿小伤,我早就没事了。那只狗子饿得肚皮瘪,咬人都没力气哩。”
周夫人眼中闪烁一抹泪光,慈爱地笑着,轻抚晏怀微鬓发。
片刻后,老夫人扭头去看赵清存,见对方半阖着眼,昏昏沉沉模样,知晓他已是疲累至极,遂唤过候在门外的文竹和栀子,又对景明院的女使们仔细交待一番,这才离去。
老夫人走后,晏怀微唤妙儿打了盆热水,又洗了一块布巾,上前为赵清存拭汗。
赵清存双眼紧闭,无意识地想动一动身体。哪知只是轻微的移动便牵拉伤处,疼得蓦地发出一声闷哼。
布巾在赵清存额角轻轻擦拭着,那里还有一处伤,是赵昚拿金字牌砸的。晏怀微看着看着,“啪嗒”一声,一滴泪就坠在了手背上。
接下来的日子,便一直是由晏怀微贴身照顾着赵清存。
晏怀微腿上的伤早已没事,本来是打算腿伤一好她就回晴光斋去的,可现在倒好,赵清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她哪里还走得了。
赵清存趴在榻上,扯着她的衣袖,像只癞皮狗,仗着自己身上有伤,叭叭儿惹人厌,反正就是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
不放她走,那她便不走了。她仍睡在那间小而美的碧纱幮里,正好方便看顾对方。
这日,吴神医又来给赵清存看伤换药,顺便找了个借口将晏怀微支开,只那师徒二人关在房内窸窸窣窣聊了tຊ许久,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夜里掌灯时分,晏怀微捧着烛台进屋,见赵清存睁着眼睛,熠熠然看向她——大狗子似的。
晏怀微放下灯烛,俯身榻边,把下巴搭在赵清存小臂上,问道:“还疼吗?”
赵清存笑看着她:“多谢娘子辛勤照料,不疼了。将来等我们都老了,白发苍苍之时,换我伺候娘子。”
晏怀微抬手在他额头戳了一下:“净耍嘴皮子,可恨。”
赵清存笑着,笑容如幻,只在唇边,却没在眼里。
他的眼里浮动着月光,是清静的冬夜月光,十万里尽照哀凉。
晏怀微看到这目光,忽然就觉得心里难过极了。她歪着头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去衣箧内翻出一条红绸,用那红绸把赵清存的眼睛给蒙了起来。
眼睛蒙住,凄冷的月光瞬间不见,惟余俊丽,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鼻、唇、下颌,每一处都好看。看着看着,晏怀微控制不住自己,凑过去亲他。
玩耍似的,亲一下,分开;换个位置,又亲一下,又分开。
亲着亲着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定睛一看,蒙在男人眼前的红绸竟然已被洇湿。
——赵清存哭了——
作者有话说:【注释】
1、虽然宋朝特别流行刺青,但作者约略记得《宋会要》中似乎有一条记载是禁止宗室子刺青。赵清存现在的身份还是赵氏宗子,所以按道理讲可能也不可以刺青,不过没关系,这里就当是由于情节需要而私设,不用太较真。
第67章 玉簟凉 眼下正是收拾她的好时候
俗话说得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风一吹,风言风语就开始撒丫子乱飞——尤其是在这个货郎穿街走巷、百姓熙来攘往的临安府。
泸川郡王触怒圣颜, 于丽正门前生受四十脊杖的事, 没过两天就传遍了临安府的大街小巷。
人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皆亲眼瞧见那位最受官家疼爱的幺弟,当日是如何被翻脸无情的帝王狠狠杖责。
“你是不晓得打得有多惨,血流了一地都是。打到最后,郡王昏死过去,是被人抬走的咧。”
“泸川郡王挨得是脊杖啊!那么粗的棒子打在背上, 想想都疼。”
“听说还是去衣受杖?”
“可不, 堂堂郡王也要去衣受杖,看来官家这次实在是气狠喀。”
“如此说来, 官家与郡王这算是彻底翻脸了?”
“唉, 无情最是帝王家, 老话不都说了嘛。”
“也对,这种兄弟相争之事,话本子里可不少见。就说前朝那个叫李啥民的大皇帝, 不就是亲手把他哥他弟一股脑儿全砍了嘛。当皇帝,就得心硬。”
“啧啧, 谁说不是呢。”
闲言碎语沿着街巷四下狂奔, 奔着奔着, 拐个弯儿一头撞进了位于新街的齐家脚店内。
恰好今日齐耀祖在店里盘账, 见茶座一群人聊得火热, 侧耳听去,这便听得泸川郡王与官家公然顶撞,眼下已被打得半死不活。
——齐耀祖简直要乐开花了!
去岁在德化坊的那条陋巷里, 他被晏怀微一簪子扎得鲜血横流,这口恶气他可是一直憋着呢!
起初他确实想过报官,想着干脆把晏怀微送进去,让那贱女人好好尝尝蹲大牢的滋味。可冷静下来之后细细一捋,却又觉不妥。
那女人之所以敢如此伤他,不就是仗着自己攀上了泸川郡王这根高枝儿嘛。
临安府谁人不知,泸川郡王与官家长幼情笃。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他去府衙状告晏怀微,万一再次惹怒郡王,那可就不好办了。
还真不是他齐耀祖多虑。想想看,就连户部赡军酒库都要卖泸川郡王的人情,不给他齐家沽酒,那临安府衙会不会也要卖这个人情,表面秉公执法,实则让他齐耀祖狠狠摔个大马趴——哼,毕竟天下乌鸦一般黑。
孰料现如今……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泸川郡王与官家兄弟阋墙,好好好,这可太好了!
没了官家撑腰,那赵清存算个屁!他不过就是狐假虎威的狗东西罢了。况且这四十脊杖打下来,保不齐就把他打残了,真是恶有恶报!
齐耀祖越想越亢奋,忍不住在脚店的后堂走过来走过去——泸川郡王挨了打,晏樨那个贱女人已经没了庇护,眼下正是收拾她的好时候。
想起晏怀微,齐耀祖也是切齿拊心地恨。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女人根本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
既然如此,干脆就像晏怀微说的,他放开手,两个人各过各的,彼此相安无事不就好了吗?
可齐耀祖偏不。
他,齐员外,齐押司,居然被一个女人瞧不起?!这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对于齐耀祖这样的人来说,他可以接受来自大人物的鄙薄甚至侮辱,但绝不能接受来自下位者的反抗。
下位者,指得自然就是女人和奴仆——哦,妻与子也包括其中(哪怕这个妻已经是前妻)。
他可以出于某种目的而堆起笑脸去哄女人,可一旦得手,那就立刻变成让她哭她就得哭,让她笑她就得笑,否则有她好果子吃。
晏怀微是他花了大价钱娶进门的,那不就是他的物什吗?
不过就是一件物什而已,居然敢瞧不起主人,这像话吗?!
比起让什么官府衙门、大宋律法来发落晏怀微,他更愿意亲自动手。
他十分享受征服女人的快/感。
反正休书已经没了,晏裕那老东西爱惜面子,绝不会把女儿被休之事说出去,如此一来,那女人就依然是他的所有物,之后无论是驯服还是治服,他什么事做不得?!
没错,眼下正是杀去泸川郡王府收拾那女人的好时候!
*
今日的好时候出现在正午时分。晴色入山青,穹窿上空金乌高悬,宛如一只巨大的冷眼,俯瞰着冰冷又虚伪的尘世。
齐耀祖再次来到位于清风坊的泸川郡王府邸,这一次是府内的郑老都管招呼的他。
郑老都管操持王府诸事的年头已然不短,早在普安郡王那会儿他就已经入府,眼下又为泸川郡王张罗,夸一句忠心耿耿实在不为过。
齐耀祖一见郑老都管,立刻堆起满脸笑意,好一副大商贾和气生财模样。
听闻对方想见府里那位女先生,老都管不禁疑惑:“不知齐员外见梨枝娘子有何要事?”
齐耀祖示意了一下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恭敬道:“老都管多担待,是这位想见梨枝娘子,小吏只是仗义相助罢了。”
话毕,他又装模作样问道:“不知泸川郡王伤势可好些?”
郑老都管摇手一声长叹,那意思是“尚不大好”。
齐耀祖乐得差点儿露馅,铆足力气才控制住面上狂喜,连声说着“吉人自有天相”。
郑老都管没再多问什么,这便将齐耀祖与其身后那人一并引入王府。
几人穿过廊道,至府内待客小堂。老都管请那二人稍待,他则打发了个粗使婆子去景明院请女先生。
景明院的寝卧内,赵清存趴卧于榻,刚服了药,晏怀微正伺候着他漱口。
漱完了口,将水盂交给小福拿去清洗,晏怀微搬个绣墩坐于榻边,摸出帕子仔细地为赵清存将唇边水渍拭去。
“我好多了,这些药从明日起不用再喝。”赵清存轻轻握住晏怀微的手。
晏怀微急道:“那可不行,还要再喝两日。”
赵清存被她逗笑,曲起食指在她鼻尖一刮:“我懂医术还是你懂医术?”
“我虽不懂医术,但我胜在听大夫的话,”晏怀微秀眉轻蹙,歪着头念叨,“吴神医临走的时候特意交待,他留给你的药方,必须吃够七日。眼下只吃了五日,我可全都记着,别想耍赖……”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先给我亲一口尝尝咸淡——赵清存趁着晏怀微说话的功夫,手肘一撑,凑过去在她颊上啃了一口,只觉面前这女子可爱得如天仙一般。
他想听她碎碎念叨,念他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烦。
房内温暖如春,门一关,就仿佛把整个凡尘俗世皆拒之门外。
两个人好似一对幼稚鬼,头抵着头又闹了片刻,赵清存渐觉困倦。他喝的药里面有止疼安神成分,此刻药力发作,已然上下眼皮打架。
晏怀微伺候着赵清存趴好,怕他不舒服,又给他身侧垫了一床寝被,这样他就可以侧身,不至于一直趴着太难受。
做完这些,晏怀微将床幔放下,又将床前新摆上的设色花鸟画屏移过来,为赵清存遮住光,而后便蹑手蹑脚开门出去了。
刚走出房门就见珠儿tຊ步履匆匆向这边行来,口中说着外面有人要见梨娘子。
“谁要见我?”
“那婆子也说不清,只说看打扮像是个富贵人,难不成是娘子在海宁的亲戚?”
晏怀微听闻此言顿觉思绪厖错,梨枝这身份是伪造的,眼下秦炀也已流徙,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海宁的亲戚来找她。
“有劳珠儿养娘,我去看看。”
话毕,晏怀微唤来小吉,主仆二人这便向着待客小堂行去。
七绕八拐,穿户过牖。
刚转过垂花门,就见前方待客堂外站着一人。那人颇为惬意地把臂而立,仿佛这里不是郡王府邸,而是他自己家。
晏怀微脚步一顿,简直想立刻马上转身就跑——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齐耀祖听到身后脚步声,回过头来。
出乎意料地,他竟然一改往日卑劣,向着晏怀微温声唱了个喏:“娘子,多日不见,真是想煞小吏也。”
“齐员外找错人了。小吉,送客。”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齐耀祖笑容满面,再次向晏怀微施礼,“娘子气性大,莫要气坏身子。”
见他如此,晏怀微忽觉胃部紧缩,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这男人今日的言行十分诡谲,既没发火也没骂人,举止甚至颇有风度。
但他越是如此,晏怀微越明白,内中必不寻常。
她看出来了,齐耀祖在演戏,只不知究竟是演给谁看?
“昔年我在瓦子里做书会先生时,与你虽略有交情,如今却早已陌路。齐员外还请回吧。”晏怀微故意端起王府娘子的架子,抬手指着府门方向。
“为夫今日来此,专为接娘子回家去。”
“胡说!谁与你是夫妻!齐员外好大胆子,敢到泸川郡王这儿来闹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听她搬出赵清存,齐耀祖面上笑容散去,呲牙咧嘴问道:“泸川郡王?赵珝?他人呢?你有本事叫他出来。”
“殿下正在午憩,不见闲人。”
却听齐耀祖嗤嗤地笑了起来:“泸川郡王被官家打得皮开肉绽之事,街面上都传遍了。我的好娘子日日躲在侯门大宅里,还不知外面是怎么说的吧?”
他忽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外面都说……”
晏怀微愕然失色,脱口叫道:“小吉!”
候在不远处的小吉听得娘子唤她,赶忙跑上前来:“娘子,何事?”
“去把郑老都管请来,告诉他,此人出言不逊,无端糟践恩王名声,让老都管着人将他打出府去!”晏怀微冷下脸来,肃穆地说。
小吉应了一声,刚要走,却被齐耀祖跨前一步拦住了。
齐耀祖拦下小吉去路,面上浮起一抹诡笑:“晏樨,我当然不会平白来找你讨没趣。我知道,我的好娘子聪明又胆大,单凭我一人,自然是治不了你。”
话至此处,他抬手指向身侧那间待客小堂:“我不能说服你,但有人可以。你去看看,谁在里面。”
客堂的门开着,冬日正午的阳光太过明亮,衬得堂内昏暗幽昧。
此刻,从晏怀微所站之处望过去,只能看见黑魆魆的一间屋子,并不能瞧清里面究竟发生何事,亦究竟有何人。
但晏怀微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如擂鼓,一声声敲得她掌心冒汗。
她抬腿向客堂走去,一步又一步,直到自己也浸在房内暗影之中,这才看到圈椅上坐着一人。
在看清那人的刹那,晏怀微眼圈通红,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作者有话说:请大噶放心,齐耀祖再蹦跶不了几天。怀微女鹅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喜欢躲在闺房写写画画的姑娘了,她已经学会如何谋划。
ps.我偷看了一眼作者的存稿,三章之内齐耀祖必完蛋。[好的]
第68章 夜行船 殿下,对不起
晏怀微与母亲张五娘已是许久不曾相见。
赵清存不在临安的那段日子里, 晏怀微不是没想过溜回家偷看一眼。可每每想到过往发生的那些憾恨之事,便又让她打消了暴露身份的念头。
她最近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是在井亭桥畔的那间糕果铺外。彼时张五娘看她哭得可怜, 塞了一块桂花糕给她, 她边哭边将手中捏碎的桂花糕全吃了下去。
晏怀微对张五娘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
母亲和女儿,在这晦暗不公的世间,其实都是在摸黑前行。
母女同处一艘夜行船,可惜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
万幸的是,她们能同舟共渡;不幸的是, 她们隔着夜雾, 完全看不清彼此。
也许世间大多数母女俱是如此——同在夜行船,却各在首尾一端。
这只小船被浓稠夜色裹覆着, 世俗的惊涛骇浪不歇气地打来。小船颠沛摇荡, 使得她们都无法离开自己的位置, 也无法走向对方。
其实她们都爱着对方,不愿对方难过,可她们之间却又隔着无法消弭的分歧。
譬如, 晏怀微不想被“能生会养”这样的词捆住,张五娘不敢将“夫唱妇随”这样的词解开——她以为的好和她想要的好, 完全不是一回事。
然而现在, 当鬓发斑白的母亲再一次站在晏怀微面前的时候, 做女儿的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才控制住自己, 不要嚎啕大哭。
随着晏怀微的走近, 原本呆坐圈椅上的张五娘,从开始的迷茫恍惚,逐渐变得清明, 一双疲惫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分外眼熟的女子,哆哆嗦嗦地问:“你是……你是……谁家姑娘?”
齐耀祖背着手,得意洋洋迈入堂内:“老泰水怎得连她都不认识了?她是您的亲女儿啊!小婿说了要给老泰水一个惊喜,小婿没诓人吧。”
“女儿……女儿……你是樨儿?!你真是樨儿?!”
张五娘抬起细瘦双臂,向着晏怀微颤巍巍走来。
晏怀微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不敢再走一步,也不敢再动一下。
万万没想到,齐耀祖为了威逼她,居然搬出了张五娘——这个卑劣的男人就这样拿住了她的软肋。倘若此刻他带来的是晏裕,她绝不会似眼下这般痛苦无措。
可偏偏,偏偏他带来的人,是她的母亲。
“樨儿,你跟阿娘回去吧,你别不回家,你不想嫁那齐家大郎就不嫁,只要你跟阿娘回去,阿娘去劝你爹,我们……我们再也不逼你了。”张五娘说着说着眼圈通红,满面浊泪。
母亲……母亲……
那边齐耀祖装得彬彬有礼,笑道:“老泰水好生糊涂,娘子早已嫁与小婿。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还望老泰水劝劝娘子,咱们一道儿回家去。”
晏怀微差一点儿就要扑过去抱住张五娘,可齐耀祖的话,却又让她霎时清醒过来。
她要忍住,不能在这个时候与母亲相认,更不能就这么跟齐耀祖走。
齐耀祖仗着休书已毁,空口白牙颠倒是非,强逼她复合,无非是想满足他自己卑劣的欲望。此前她以银簪扎伤他,他却并未报官,很明显,他是想以自己的手段折磨她。
不,这一次,她绝不能再被他扼住!
只一瞬间,心绪千转万变。晏怀微银牙咬碎,拚出浑身力气向后连退三步,躲开了张五娘伸向自己的手。
她学着樊茗如端起姿态的样子,冷声说:“齐员外带着一个疯婆子来王府滋事,也太不把郡王殿下放在眼里。”
齐耀祖见晏怀微居然狠下心连母亲都不认,霎时也是吃惊,原本就微凸的眼珠子显得更凸出了。
“晏樨,你现在真是个冷心冷意的无情人,我着实小瞧了你。”
晏怀微明白,自己不能再耽搁在这里,倘若张五娘再唤一声“樨儿”,再说一声“我们回家”,她一定会忍不住哭着与母亲相认。
“齐员外,恩王身体不适,就不留您品茗了。”晏怀微开始下逐客令。
“至于这位娘子,”她将目光转向愣在一旁的张五娘,“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西儿东儿。我姓张,名唤张梨枝。”
张五娘被面前这个与女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推开,瞬间变得手足无措。听得对方说自己叫张梨枝,她愈发糊涂了,神情又变成最初的迷茫恍惚。
晏怀微不敢再多看张五娘一眼,强忍泪意背过身去,向堂外高声唤道:“小吉,送客。”
小吉应声跑入房内,身后跟着几名五大三粗的院公。
这几人皆是郑老都管打发来给晏怀微撑腰的。老都管啥人没见过,瞧着那齐耀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便觉不妥。他担心府里娘子受憋屈,遂早早便叫了院公tຊ候在一旁。
齐耀祖今日的谦恭有礼本就是装模作样,此刻明白自己又输给晏怀微,登时怒上心头,刚想开口咒骂却见两名满脸横肉的院公走向自己,没奈何,只得将污言秽语吞回肚中。
晏怀微不再看场中诸人一眼,端起娇宠娘子的架子,三五步便离开了待客小堂。
回到景明院的时候,赵清存仍在睡着。
晏怀微不想吵醒他,遂从书奁内随手挑了本后蜀赵崇祚编的《花间集》,坐在寝卧旁边的挟屋内恹恹地看。
这间挟屋原本是赵清存日常小憩之处,自她搬入景明院养伤之后便“鸠占鹊巢”,闲时就在此处读书作画。
晏怀微坐在屋内一张圈椅上,虽有《花间集》在手,可她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此刻她的脑海中一会儿是张五娘两鬓斑白模样,一会儿又换作齐耀祖恶毒奸诈嘴脸。
她原以为对方挨了一簪子,已不敢再来惹事。谁知那人为了勒逼她,居然能想到搬出张五娘这主意,实在是已经无药可救。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她不能再如此被动,不能再对那人有任何心慈手软,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将齐耀祖彻底收拾掉,否则那男人终会成为她余生最大的祸患。
至此,晏怀微终于拿定主意。
她独自坐在挟屋内思忖一下午,差不多到了黄昏时分,听得卧房有人唤她,便赶忙扔下书卷跑了过去。
赵清存醒了,正努力撑着床围子想要坐起来,不承想动作之间牵拉到后背伤处,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晏怀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他,嗔道:“不好好睡着,乱动什么。”
赵清存莞尔:“睡得浑身僵硬,想下榻走走。”
“这副模样能走吗?”
“我这辈子受过的伤可不算少,刀剑都不在乎,棍棒又算得了什么。这点儿小伤,我都没放在心里。”赵清存大言不惭地说。
晏怀微拗不过,只得搀扶着他站起来。之后出了房门,也没走远,就在景明院的复廊和小池畔行了几个来回。
二人比肩依偎,一双人影倒映池面,伴着枯荷斜阳,静谧而温柔。直到赵清存累了,这才又回到房中。
是夜盥漱过后,赵清存半阖眼眸侧卧于榻,耳闻碧纱幮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女人在换衣裳。
过了一会儿,窸窣声没了,变成了脚步声,向着他的床榻这边走来。
赵清存刚睁开眼,就见床幔“唰”地一下被人掀起,而他的心上人,正抱着被子站在榻边,义正词严地说:
“让开点,让我上去,我要和你睡。”
赵清存被对方主动要求同床共枕之语惊到,心底大呼不妙,看来自己一世英名必要毁于今夜……做那种事,他这身体眼下确实还不太行。
晏怀微原本并没什么不对劲的想法,可直到她看清赵清存面上的古怪神情时,突然意识到对方会错了意,霎时又羞又恼。
二话不说将怀中衾被往榻上一扔,甩下靸鞋,晏怀微像只猫儿似的,沿着榻尾就爬了上来。
——她睡在自己的位置,安稳躺着,没理赵清存。
案头烛火已熄,不远处的高脚香几上仍留着一盏青瓷小灯,房内昏暗,微弱的灯火将一切都染作缱绻温柔。
晏怀微平躺榻上,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齐耀祖已经知晓我是何人……他曾来找过我,还当着我的面把休书吃了。”
“看来我不在临安的这段日子,发生了许多事啊……”赵清存感慨着,颇费力气地将身子转过来,拿一双清亮眸子看向晏怀微,“别怕,我有办法治他。”
“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我断了齐家酒沽的事吗?我做这些,原是想为你出气,不承想却在无意中发现那人违反朝廷禁令,参与私酤。私酤是大事,单凭他一人必然不成。所以我猜,定有权重位高之人与其勾结。”
晏怀微心下了然,她当然知道齐耀祖的市侩和贪婪,遂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凭借他这只蚂蚱,将其身后那些贪官污吏尽皆牵出。”赵清存沉声说。
话毕又补充道:“但此事却急不得。私酤牵涉酒课、酒督等诸般务由,事关重大,现在还不是收拾他的时候,我想放长线钓大鱼……樨儿,你放心,再等一等,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好。”晏怀微柔声应道。
赵清存服用的汤剂里有合欢皮、夜交藤等草药,这些都是安神催眠之物。是以,二人不过浅言几句,赵清存很快就又陷入困倦。
晏怀微看着他那迷糊模样,忽地抬手捂在他眼睛上:“睡吧。”
不过须臾,赵清存的呼吸就变得轻盈平稳。晏怀微知道,他睡着了。
睡着的赵清存显得十分脆弱,容色愈发清冷,仿佛一碰就碎的琉璃。
晏怀微转过脸来看着他,看得心里泛起丝丝疼,于是又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他眉间的兰花上摸了摸——这一次,赵清存没有睁开眼。
晏怀微向他靠近了些,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对他说道:
“赵珝,其实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答应嫁给齐耀祖。我知道你有苦衷,也知道我们之间因何而错过。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能视有如无。”
“赵珝,你欠我的,你该不该还?”
她不在乎他能不能听见这些话,他听到也好听不到也罢,反正她都要说出来。
“也许你说得对,齐耀祖敢做私酤这般胆大包天之事,身后定有靠山。我明白,若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必要等待时机……你可以等,朝廷可以等,你们都可以等,可我……赵珝,我却等不及了……”
言罢,晏怀微收回目光,仰面看向头顶承尘,又道:“借力打力,不丢人。”
——这句话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她已在心里拿定主意要利用赵清存,要借他的力量和声望达成自己的目的——虽可耻,但稳妥。
泸川郡王有得是筹码,逼他出手,比她自己跑去府衙状告齐耀祖要管用一万倍。
哪怕之后赵清存骂她自私、不顾大局,她都无所谓,她可以向他道歉,他想做什么都行,他想让她怎么赔礼都行,但齐耀祖……非收拾不可。
“赵珝,我现在就想借你之力除掉齐耀祖,你愿不愿意?”
“你怎么不说话?我跟你说的,你听到了吗?”
“我数三声,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一,二,三……”
她把身体向他挨过去,将额头抵在他颈间,感受着他睡去时平宁的呼吸,强忍泪意对他说了今夜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殿下,对不起。”
第69章 转调满庭芳 阴阳两隔,惟余此物,权作……
齐耀祖昨日又在晏怀微那里吃瘪, 愈发恼羞成怒,回到齐家足足气了一夜,看谁都不顺眼。直到晨起用罢朝食, 仍是余怒未消。
“晏樨……晏樨……”齐耀祖咬牙切齿, “你最好别落在老子手里,否则老子定让你生不如死!”
这男人骂骂咧咧坐在厅堂内,身侧不远处站在一位低眉敛目的年轻妇人,瞧年纪不过二十出头。
妇人见他盏中茶凉,便想上前为他添茶。孰料齐耀祖突然扬手一挥,茶盏摔得粉碎。
那妇人蓦地发出一声惊呼, 差点儿被执壶中的热汤烫到。
“眼瞎啊?!”齐耀祖怒吼。
“官人息怒, 官人息怒,奴家这就收拾。”年轻妇人边说边跪地拾捡碎瓷。
瞧着她娇弱驯顺的样子, 齐耀祖的气倒是略消了些, 把玩似的, 抬手在她脸上摸了摸。
感受着掌中细腻的肌肤,齐耀祖心想,家里的女人就该是这模样才对,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想睡就睡想摸就摸——像晏樨那贱骨头, 纯粹就是欠收拾。
正想着, 忽见小女使快步跑入堂内, 恭声道:“门外来了位娘子, 说要见咱家官人。”
“谁啊?”齐耀祖颇不耐烦。
“那娘子说她姓晏。”
齐耀祖“砰”地一下拍案而起, 詈道:“好个贱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话毕,他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自己送上门来的晏怀微被齐耀祖扯着胳膊, 跌跌撞撞地扯进了宅子后面的一间破烂柴房里。
齐耀祖用力一推,晏怀微没站稳,踉跄两步摔在地上。
“你这贱人还敢回来?怎么?是那泸川郡王不要你了?”齐耀祖满脸狞笑。
晏怀微扶着身侧矮凳站起,拍拍衣裙上的灰土,倒是一点儿没生气:“不是你让我回来的?记性怎如此差。”
“你tຊ那姘头竟肯放你走?”齐耀祖阴恻恻地问,“莫不是故意诓老子?”
“昨日你也看到了,他身受重伤,连起身见人都困难。我不愿再待在那儿伺候他。”
听对方如此说,齐耀祖登时由气转乐,面上尽显得意。
想他昨日去郡王府闹事,泸川郡王竟然连个影子都没出现。从前那人能一脚把他踹得满脸鼻血,现在……呵呵,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既然你肯乖乖回来,也好,老子可以既往不咎。不过嘛,这宅子里已经没了你的屋子,从今往后,你就住这间柴房。”
齐耀祖皮笑肉不笑地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他们所处的烂屋子。
晏怀微抬眸打量着这间四处漏风的柴房,房内除了柴垛外,还有一副破烂桌凳,以及墙角处一张草褥子。
她知晓此处。从前她在齐家的时候,每每有下人犯错,齐家舅姑就会将人锁在这柴房里挨饿受冻。
“不知阿舅阿姑去往何处?小叔与小姑怎得也不见踪影?”
晏怀微从进门就没看到她那对儿凶恶又挑剔的公婆,以及齐耀祖那一双弟妹,遂有此问。
齐耀祖撇了撇嘴,洋洋得意:“他们回乐清了。告诉你,我们齐家的买卖越做越大,早已是今非昔比。过段日子,我也要回乐清去张罗更大的买卖。”
话至此处,眼珠子一转,齐耀祖忽地计上心来:“不过嘛……既然娘子回来了,不若咱们明日便走。我不放心你在临安,先将你送回乐清去!”
晏怀微拿一双冷眼看向齐耀祖,心底却是又惊又怒——也许是涉足私酤让他尝到了甜头,这人现在已经不满足于做正经买卖,开始寻思赚脏钱了。
临安府到底是天子脚下,他不敢太放肆,但乐清就不同了,那里既繁且远,他若回去,还不知会怎样为非作歹。
瞧着女人冷漠的眼神,齐耀祖忽地又窜起火气,一把扯住晏怀微发髻,扯得她不得不向后扬起脖颈。
“我的好娘子,你这副模样,是又在盘算什么呢?”
晏怀微被他拽着头发,话也说得磕磕绊绊:“我还能……盘算什么……我现在已是别无去处……自然与你同回乐清。”
晏怀微知道,齐耀祖最喜欢看到她主动求饶示弱,因为这会让他的脸面和内心都得到极大满足。
果不其然,听得女子如此温言软语,齐耀祖嗤笑一声,松开了扯住发髻的手。
“老子现下有要紧事办,暂且没空跟你啰嗦。等晚上回来,老子再慢慢收拾你。”齐耀祖凑在晏怀微耳旁,笑容令人恶心。
未及晏怀微有所反应,那男人已经昂首挺胸出门去了。
待他走后,晏怀微捡了屋内木凳坐下,望着面前一摞柴禾,陷入沉思。
齐耀祖竟然打算明日就将她送去乐清……这个消息完全在她的谋划之外,且让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料。
那男人定会逼迫自己,一旦出了临安府,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此说来,满打满算就只剩十二个时辰。
短短十二个时辰,自己究竟能否如愿……
晏怀微想着想着,忽觉五脏六腑皆绞在一起,酸疼难耐,心头也愈发焦躁,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入冬了,天气已是寒凉。
晏怀微今晨离开泸川郡王府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素罗夹袄,什么貉袖、狐裘之类的御寒冬衣皆留在王府。
眼下被关在这间破烂不堪的柴房内,越坐越冷,只觉寒风飕飕吹着,吹得手脚冰凉,浑身止不住哆嗦。
她起身行至窗前,透过窗棂向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也瞧不出时辰——天太阴了,心里瘆得慌。
齐耀祖临走时非但没给她留下半点御寒之物,甚至还锁了柴房的门,他就是故意要折磨她,这事晏怀微比谁都清楚。
实在是太冷了,寒气从脚底向着全身渗透,晏怀微不得不寻了柴垛后一个稍可避风的角落,将自己蜷缩进去。
恰在此时,忽听门外响起动静,听声音是一位年轻妇人和一个小男孩。
“阿娘,这房里的女人是谁?”
“是大娘子。”
“大娘子又是谁?”
“以后你就知道了。来,把这些东西都给阿娘,你且自去念书。”
须臾之后,柴房的门被人打开,但见一位容貌姣丽的妇人端着一个托盘走入房内。
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肉羹和糖豆包儿,除此之外,妇人左臂还搭着一件灯笼纹锦莲蓬衣。
“大娘子,这屋里冷,你喝口热羹暖暖身子。”
妇人说着便将肉羹捧给晏怀微,之后又抖开那件莲蓬衣为她披上。
“你是?”
“我原是官人外室,绍兴三十年的时候被官人接回家中。那时节大娘子已经不在齐家,所以不曾见过我。我姓郑,大娘子若是不嫌弃,叫我淑花就行。”
这个名唤郑淑花的女人,柔声细气地向晏怀微解释着。
“刚才在门外的是你儿子?”
“正是,今年虚九岁。”
虚九岁……晏怀微在心里算了算年头,忽然忆起,便是在她嫁来齐家的次年,舅姑威胁她,说外面已经有人为她的夫郎诞下孩儿,过不多久就会将母子一起接回家。
想来彼时舅姑说的,应该便是郑淑花和她儿子。
见晏怀微蹙眉不语,郑淑花讪讪言道:“大娘子不识得我,可我却早就听说过大娘子。您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都好,像我们这种粗鄙女人自是比不得。大娘子若是不嫌弃,淑花愿意尽心伺候您,只求您能宽待我们母子。”
这一番话说下来,晏怀微恍然大悟,明白了对方为何主动来给自己送衣送食——小姨娘听闻家中大妇回来,遂赶忙前来,且讨好,且试探。
晏怀微摇头叹道:“你别唤我大娘子,我早已不是齐耀祖妻室。今日来此也是为了与他彻底了断。”
“大娘子要如何了断?!”郑淑花吃惊地瞪大双眼。
“适才官人出门时特意交待,让众人看住大娘子,莫要被您走脱。官人的意思怕是不想放手。”
言至此处,郑淑花突然俯身跪在晏怀微膝旁,哽咽道:“我知大娘子最是心善,您留在家中与官人举案齐眉不好吗?……求大娘子莫走。”
晏怀微赶紧弯腰扶她:“好好的,这是怎么?”
郑淑花摸出绢帕拭泪,伈伈睍睍,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官人原是打算续弦的……”
经对方仔细一说,晏怀微这才知晓,原来此前齐耀祖以为她死了,就寻思着给自己再娶一房美眷。
他这人一门心思只想与官宦人家结亲,但他自知攀不上达官高门,遂专将目光盯住小门小户的仕女。
这一次,被他那双螳螂一样的凸眼睛盯上的,乃殿前司都虞候家的女儿秋敏。
说来也是颇有渊源,当年梁夫人的春日宴上,便是秋敏大声读出了晏怀微写给赵清存的《相见欢》。如今这么多年过去,秋敏也早已嫁人。这不,她才新寡不久,便被齐耀祖琢磨上。
秋敏的性子晏怀微是知晓的,昔年当着梁夫人的面就敢劈手夺词稿,确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郑淑花应该也是听说了那人脾性不佳,生怕对方进门之后作践她,所以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央求晏怀微。
晏怀微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明白郑淑花可怜,可她自己却绝不可能留在齐家与那齐耀祖复合。
“我与他非断不可,不过你放心,你家官人娶不了秋娘子。”晏怀微语调平和地说。
郑淑花愣住:“这是为何?”
晏怀微没再解释,只冲着对方笑了笑——那笑容惟在唇边徘徊,眼底却是一抹寂静的冷。
郑淑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柴房内陡然安静下来,无人说话,耳畔只有风刮过破烂窗纸发出的低嘶。
北风毫不怜惜地摇荡着两个女人的命运,踩着她们的身体,攀上九万里穹苍。
好半晌之后,郑淑花犹豫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绢帕包,将之捧给晏怀微。
“这是官人从大娘子母家拿回来的,我不认字,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但我瞧着应是大娘子珍视之物,便偷拿出来。现将此物还给大娘子。”
晏怀微接过绢帕,打开一看,霎时鼻酸眼胀——绢帕包着的是一张被泪水洇湿的词纸,其上字迹漫漶。
赵清存有一张漫漶词纸,上面写着《满江红》。其实晏怀微也有一张,她的词纸上写着的是《转调满庭芳》。
那是李清照留给她的。
昔年她嫁去齐家之后,就再没了随意出门的资格。齐家舅姑为了管教新妇,不仅不许她参与词社聚饮,甚至连旧日友人也必须全部断了交往。
至于出清波门去tຊ拜访位于城外的李宅,那更是想都别想的事。
期间有好几次,恰逢节庆,她向舅姑做小伏低,求他们允她去看看大妈妈,可那二人却说什么都不同意。
他们并不认识那位住在城外的女词人,但隐约知道她是北人南来,且听说她不守妇道,专做些女子不该做之事。
“哎哟喂,这还了得?北边都是些么头么脑的人,可别沾惹。”阿姑捏起帕子掩住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令人反胃的气味儿。
“以后这种事,休要再提。”阿舅捋着颌下胡须,表情严肃。
直到她被齐耀祖摔了一脸休书跑回娘家,这才终于得到了久违的自由,可以再次出城去看望大妈妈。
可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大妈妈早已不在人世。
“阿姐说自己没什么好物什,也给不了你什么,就想着把这些银钱都攒下来,给你添些嫁妆。”李迒说着,将一只大肚子钱匣交给晏怀微。
——阴阳两隔,惟余此物,权作念想。
晏怀微用颤抖的双手从李迒手中接过钱匣,钱匣子很沉,如同她的心情一样沉。
“她给我留书信了吗?”晏怀微问。
李迒摇头:“没有。”
从李宅出来之后,晏怀微既没雇轿也没僦车,而是抱着那只钱匣,木愣愣地往前走。
她也不知自己要走去何处,也不知前方是什么,只是觉得心头憋得不行,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快到清波门的时候,晏怀微蓦地蹲在地上,实在是走不下去了。
她将钱匣子放在面前,摆好,打开它。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银钱,而是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笺——晏怀微蓦然心波掀动,大妈妈到底给她留了书信!
晏怀微轻手轻脚打开那张薄纸,但见上面写着九个字:“酴醾落尽,犹赖有梨花。”(注1)
这是昔年大妈妈所填《转调满庭芳》的其中一句。原词填于绍兴初年,至如今,已是将近二十年光阴倥偬。
二十年前,李清照渡江初来,眼见江南芳草池塘,心头却只余千行哀愁,凄凄惨惨戚戚。
二十年后,为了一个曾短暂陪伴过她的江南小姑娘,她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再次提笔写下满庭芳。
可她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媪,眼也花了,手也抖了,运笔极其滞涩,字也写得歪歪斜斜。
晏怀微就这样捏着词纸蹲在清波门外,浑身瑟索,眼泪似玉珠断线,无声悲哭。
因为她读懂了,读懂了大妈妈留给她的这句话。
——酴醾落尽,犹赖有梨花。
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
“怀微,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注释】
1、李清照的这首《转调满庭芳》,目前流传下来的有许多不同版本:第一个是阙字(失字)版,第二个版本是“酴釄落尽,犹赖有残葩”,第三个版本是“酴釄落尽,犹赖有梨花”。本书出于故事情节需要,取“犹赖有梨花”一句。
第70章 九回肠 她一眼也没敢看向赵清存
午后大约申时三刻, 齐耀祖办完了他那桩要紧事,因心里惦记着折磨晏怀微,早早便回到齐宅。
这男人趾高气扬地走进柴房, 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又冷又饿、暗自抹泪的女子, 谁知入眼却是晏怀微裹着一件灯笼纹锦莲蓬衣平静地坐着,而桌上则放着吃罢肉羹的空碗。
齐耀祖一眼就认出,莲蓬衣是他那妾室郑淑花的。
“你还挺会收买人心,才刚回来就把小娘拉拢了。”
“她是很贤淑的女子,你该对她好些。”晏怀微平静地回答。
齐耀祖发出一声嘲笑:“别扯什么贤淑不贤淑,我接她进门, 纯粹是因为她肚子争气。不像你, 你就是只不下蛋的鸡。”
晏怀微挑起眼角睨视面前这男人,只觉此人的卑劣简直天菩萨来了都救不了, 再没什么话好说。
齐耀祖最烦的就是晏怀微这种冷眼, 每次看到这眼神, 他都忍不住冒火。
想当初他之所以盯上晏怀微,除了想借对方的才女名头为齐家脚店招揽生意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便是她纯净温柔。
与她初见时,他故意去摸她的手, 其实这是一个赌局——他在试探, 看她是会大叫大嚷, 反手甩自己一个耳光, 还是会选择忍耐退让。
结果便是, 他赌赢了。
晏怀微身上几乎囊括了小家仕女的所有美好品性。她清雅娴静,善解人意,不争不抢, 待人接物温柔大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给旁人留脸面——这些品性就像鲜美的嫩肉,吸引着齐耀祖这种恶犬上前品尝。
可是现在,齐耀祖发现,他这位知书达理的前妻已与以往全然不同。
她眼中出现了一种决绝的清光,那是可以豁出一切的、不管不顾的疯。
齐耀祖想,这女人跳了一回江,真把自己给跳疯了,现在给她一把刀她恐怕都敢杀人。
想到杀人,忽地便忆起自己在德化坊陋巷里挨的那一簪子;想到那一簪子,胸口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一丝似有似无的疼痛,就像是往热油锅里扔了把火星,但听“轰”地一声炸响,怒焰烧遍全身。
齐耀祖咬牙切齿,上前抓起晏怀微的手腕,狞笑道:“好娘子,落在我手里,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毕,他拖着晏怀微就往房内那张草褥子上拖去,边拖边说:“你是没见过官人真正的手段,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
他对晏怀微并没什么感情,之所以近乎偏执地想要得到她,只因他心底阴暗的占有欲和胜负欲。
晏怀微被推倒在草褥子上,手捂于胸前,面上浮出一丝惊慌。
齐耀祖被女人慌乱失措的表情取悦了,得意地曲起腿贴在旁边。
“现在知道怕了?”他抬手在晏怀微腰间用力一掐。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叫。
齐耀祖瞬间大笑起来:“你叫,你把谁叫来都没用。咱俩之间这是家事,家事,懂吗?外人管不着!”
他的笑声得意至极,只觉自己胜券在握,今晚一定要狠狠弄死这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女人。
“齐耀祖,你活不长了。”晏怀微突然说道。
“少他娘的放屁!”
齐耀祖一把掐住晏怀微纤细的脖颈,迫得她发出一声干呕。
纵使被对方掐着脖子,晏怀微仍旧挣扎着说:“你私酤酒水,触犯我朝律法。你等着,恶人自有天收。”
齐耀祖桀桀桀地笑:“我便私酤又如何?告诉你,老子有人护着!老子不怕!”
“啐,谁会护着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晏怀微也不知是怎么了,明眼可见地处于弱势,却还要再三出言挑衅对方。
齐耀祖目光阴鸷,将掐在女人脖颈上的手缓缓移至脸上,蛇一样又腻又冷地游走着,片刻后猛然发力,一把攥住了晏怀微的头发。
“护着老子的人,说出来吓死你!你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还敢跟老子叫嚣。”
晏怀微面露鄙夷:“多行不义必自毙。你那些伎俩,迟早被巡尉知晓。”
“嗤,巡尉?那些人早被大官人打点好了!他们从中可没少捞好处!实话告诉你,你就算告去府衙,老子也不怕!”
“齐耀祖,人在做天在看……”
听闻此言,齐耀祖的笑容愈发张狂:“天在看?天在何处看?天就是个瞎眼的天,让他尽管来看!”
“做了那么多腌臜事,你真不害怕?”
齐耀祖渐渐没了耐心,扯着晏怀微的头发就往自己身前扯:“晏樨,你就少在这儿跟我耍嘴皮子了。老子今非昔比,就算弄死你,你又能把老子如何?”
“我不能将你如何,但有人能治你。”晏怀微用力推拒着齐耀祖,不想让他挨上自己。
“谁?泸川郡王?哈哈哈哈,就凭他?他治得了我吗?!他惹怒了官家,活该被打死!”
房内二人于草褥上纠缠不休,齐耀祖的位置恰是背对房门,早在刚才他得意忘形地怪笑之时,晏怀微便已听到门外传来声音——细碎的脚步声,很轻,很快,也很坚稳。
所以她故意出言挑衅齐耀祖,使得对方愈发跋扈,甚至口出狂言,咒天骂地。
而现在,当门外之人终于站在眼前,晏怀微知道,是时候尘埃落定了。
“齐大郎,你回头看看你身后是谁?”
齐耀祖翻了个白眼:“你这婆娘惯会诓人。这里是家宅,就算你那姘头泸川郡王来了也治不了我……”
伴随着骂骂咧咧的话语,齐耀tຊ祖扭头向身后看去——只一眼,他便“砰”地一声跪趴在地。
但见原本空陋的柴房外,不知何时竟然肃立着数名殿前司禁军。
而被这些军士簇拥着的人,头戴长帽翅展脚幞头,身着生色领黄罗衫,外罩绛罗公服,腰佩御仙花金銙带——如此装扮,不是大宋的官家还能是哪位?!
“泸川郡王治不了你,朕来治。”
那人的声音冷锐如冰凌,一字一句扎在齐耀祖身上。
刚才还在大声叫骂着“天是个瞎眼天”的齐耀祖,此刻头低屁股高地趴着,冷汗涔涔,再说不出半个字来。他一心只顾着欺辱晏怀微,竟浑然不知官家是何时站在自己身后。
齐耀祖不是没见过赵昚。往昔赵昚还是普安郡王的时候,齐耀祖捐官富阳押司,因缘际会他曾与赵昚见过几面。
但过往每每相见,此人皆温文尔雅模样,看起来十分和善。
可直到今日,当对方负手蹙眉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齐耀祖遽然感觉到一种宛如泰山压顶的震慑力,那气势压得他半点儿不敢抬头。
莫名地,他突然想起一句俗谚:老虎不发威,你当他是病猫?
正胡乱想着如何为自己刚才的嚣张言语开脱,恰在此时,忽见另一位脚蹬乌皮靴之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齐耀祖觑起眼角向上看去,霎时间唬得寒毛直竖,浑身觳觫——流言中已被杖责至卧床不起的泸川郡王,此刻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冷眼如利剑,仿佛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私酤之事,我早就盯着你了。原想放长线钓大鱼,可眼下我已等不下去。哪怕只抓你这条泥鳅,也能带出一把河泥。”
赵清存面色惨白,身板却挺得笔直,话语亦如冰刃一般。
赵昚迈步从齐耀祖眼前走过,边走边说:“朕今日至此,乃受人之托,特意来刬恶锄奸。也省得日后再有人詈诟,说天是个瞎眼的天。”
“陛……陛……陛下……小民……不是……”齐耀祖牙齿咬舌头,话都已经说不利索。
“备纸笔。”赵昚扬声吩咐。
旁边有人恭敬地应了,听声音十分耳熟。
齐耀祖战战兢兢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登时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儿没哭出来——那人正是秋敏之父、殿前司都虞候秋成,也是齐耀祖一心想攀上的新泰山。
不一会儿,笔墨纸砚便在柴房内的那张破烂桌案上摆开,两名禁军上前,将腿脚已软得站不住的齐耀祖拖至桌案旁。
“朕今日要你写一纸文书,”赵昚语气平淡,神情也平淡,“朕说,你写。”
齐耀祖牙齿格格打颤:“禀官……官家……小民不……不大会写字……”
赵昚看了秋成一眼,秋成即刻意会,上前拉起齐耀祖的手,将毛笔硬塞进手中,而后攥紧他的手帮他写。
待诸事备妥,赵昚转眸看了一眼赵清存,又将目光移向晏怀微,思忖片刻,开口说道:
“三生缘结,则琴瑟和鸣。三年怨愠,则窾隙难弥。”
桌案旁,秋成攥着齐耀祖的手,将赵昚口述之内容歪歪斜斜地写在纸上。
“今夫妇不睦,恰如壁间蛇影,瞰瑕伺隙。”赵昚继续说。
听至此处,晏怀微瞠目愕然——赵昚让齐耀祖写的,并非私酿酒水的告罪文状,而是一纸和离书!
“故会诸亲,各还本道。”
“相隔以后,愿娘子谏选高官,玉烛调和。”
“自此不得互相搅扰。行归陌路,相忘云烟。”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和离书写就,秋成又拽着齐耀祖的手于其上画押,之后将那纸文书捧至晏怀微面前。
晏怀微接过文书,画押,轻声道谢。整个过程中,一眼也没敢看向赵清存。
她今晨趁着赵清存尚在梦中,孤身离开郡王府。其时只留下一封辞别信,说自己回齐家去了。
之所以如此做,盖因她笃信赵清存一定会来齐家找自己。
她要舍身入局,迫着赵清存不能不出手。之后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将齐耀祖治罪,哪怕被连坐,她亦无怨无悔。
可谁知……赵清存居然搬出官家来逼齐耀祖重写和离书!
如此荒唐举止,官家竟然允了?!!
赵清存……你到底……到底是怎么说服官家的?
“家事已毕,接下来,该处理犯禁之事。”赵昚复又开口,音声依旧凛冽。
殿前司军士松开了架着齐耀祖胳膊的手。
力道一撤,齐耀祖立刻如同一滩烂泥,再次趴跪于地,满脸鼻涕眼泪,再无一丝一毫的嚣张。
赵昚迈步向柴房外走去,边走边厉声下令:“暂将此人收监,其名下所有脚店封查。立刻着户部并酒务提点、监酒、临安府衙彻查私酤一事,凡牵连此案者,概不姑息!”
众人连忙应下。
赵清存跟在赵昚身后走出柴房,晏怀微也拔腿追了出去。
黄昏已至,余霞成绮。
赵清存的背影却显得很冷清,像一片孤独的翎羽,又轻又可怜。
适才赵昚进宅子的时候,已着禁卫将齐家所有人都控制住。此刻这些人都战战兢兢地候在院外,很快就会被全部带走羁押。
“摆驾回宫。”
赵昚大踏步向着车驾行去,谁知才走没多远,忽听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女子失声惊呼。
他倏地回头,就见赵清存面如死灰,已然昏厥在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个红霞粲然的黄昏,赵昚却隐约嗅到斜阳正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